第三章

 

  我们的思想,就象天上的浮云,

  时时变换着它轻飘飘的形象,

  今天显得非常可爱,明天变得可憎荒唐。

  ——邱赫尔贝格①


 

  第二天早上彼得如约叫醒了伊卜拉金姆,祝贺他晋升为彼得自任团长的整编团的炮兵连的大尉。宫廷里的人团团围住了伊卜拉金姆。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方式想要向这个新得宠者表示好感。目空一切的孟什可夫友好地跟他握手。谢列米杰夫②向他打听在巴黎的故旧,而戈洛文③则请他吃饭。请饭的举动,其他的人都跟着仿效,因此,伊卜拉金姆接到至少整整一个月的请帖。

  ①邱赫尔贝格(1797—1846),十二月党人,诗人。这里的诗句引自他的悲剧《阿尔吉维亚人》。

  ②谢列米杰夫(1652—1719),彼得大帝时代的俄军元帅和外交家。

  ③戈洛文(1672—1737),彼得大帝时代的造船工程师和海军上将。

  伊卜拉金姆的日子过得很单调,但也很忙碌,因而他不会烦闷。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景仰皇帝,更好地了解了他崇高的人格。研究伟大人物的思想是一门诱人的科学。伊卜拉金姆亲眼看见他在枢密院里跟布图林①及杜尔戈鲁基争辩,分析立法的重要条款,亲眼看到他在海军部里确立俄罗斯海上权威,亲眼看见他跟费阿方②、加夫里拉·布仁斯基③以及柯庇叶维奇④一道在休息的时候浏览外国文化人的作品的翻译,或者访问商人的工厂、手艺人的作坊和学者的书斋。呈现在伊卜拉金姆面前的俄罗斯,好似一个大工场,只见那里一排排机器在运转,那里每个工人都服从制定的规章制度,忙于自己的工作。伊卜拉金姆认为自己有责任在他的机床旁好好劳动并且力争少去想念巴黎生活的快乐情景。更为困难的事情便是驱除另一种美好的回忆:他时常想念伯爵夫人,想象她理所当然的愤怒、眼泪和颓丧……但是,有的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紧庄他的胸膛:社交界的赏心乐事之中,或有新的纠葛,或会出现另一个幸运儿——他战栗了。嫉妒便在他非洲人的血液里沸腾,而热泪就要在他黑脸上滚下来了。

  一天早上他正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一堆文件包围,突然他听到大嗓门的用法语的一声问候。伊卜拉金姆立刻转过脸来一看,却原来是年轻的柯尔萨可夫⑤。此人被他遗留在巴黎社交界的漩涡里,这时兴高采烈地大声喊叫着拥抱他。

  ①布图林(1694—1767),原为彼得大帝的勤务兵,后晋升为元帅。

  ②费阿方(1681—1738),俄国教会首领、学者和诗人。

  ③布仁斯基(1680—1731),俄国教会首领、作家和翻译家。

  ④柯庇叶维奇(1708年以后去世)——翻译家和出版家。

  ⑤实有其人,名叫里姆斯基—柯尔萨可夫(1702—1755)。

  “我刚到,”柯尔萨可夫说,“就马上跑到你这儿来了。我们巴黎的朋友们全都向你致意,全都为你的远离感到惋惜。D伯爵夫人命令我一到岸就来看你。看!她给你的信。”伊卜拉金姆一把抓住那封信,手发抖,看一看那熟悉的笔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野蛮的彼得堡你倒还没有因为烦闷无聊而死掉,我可真高兴呀!”柯尔萨可夫继续说,“这儿在干什么呢?忙什么呢?谁是你的裁缝?你们这儿也上演歌剧吗?”伊卜拉金姆漫不经心地回答说,皇上此刻大概在造船厂工作。柯尔萨可夫笑了笑说:“我看,现在你顾不上我了。再找个时间咱们好好聊聊。我这就去拜见皇上。”说这话的当儿,他用一只腿打了个旋子,跑出了房间。

  只剩下伊卜拉金姆一个人了,他急忙拆开信封。伯爵夫人柔情脉脉地向他抱怨,责备他装假和不忠。她信中写道:“你说过我的安宁比你在世界上的一切更为宝贵。伊卜拉金姆!

  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能忍心使我听到你突然离去的消息而堕入目前这种状态吗?你怕我把你拖住不放。其实应当相信,虽然我爱你,但是,为了你的高尚的目的,为了你承担的责任,我能够牺牲我的爱情。”伯爵夫人在信的结尾一往情深地保证她永远爱他并且恳求他:

  如果来日重逢的机会已经绝望,那么,他一定要写信给她,即使偶尔写几行也罢。

  这封信伊卜拉金姆读了足有二十遍,狂热地吻着那些无价之宝的一行行文字。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听关于伯爵夫人的一些近况,焦心如焚,于是打点去海军部,指望在那儿还会碰到柯尔萨可夫。正好开门,柯尔萨可夫再次露面。他已经拜见了皇上,并且按照他的老章程,照例洋洋自得。“说句私房话,”他对伊卜拉金姆说,“皇上是个怪人。你想想,我拜见他的时候,他居然穿一件粗麻布工作服,站在一条新船的桅杆上,逼得我只得爬上去向他汇报。我站在绳梯上面,那儿可没有足够的地方让我行个请安礼呀!弄得我大出洋相,真是娘肚子出世头一回。不过嘛,皇上看完公文,把我从头到脚仔细端详,大概,对我十足的派头和入时的装束赞许地表示惊讶。至少,他微微一笑,并邀请我去参加今晚的舞会。唉!在彼得堡我简直成了个外国佬啰!在国外六年,我把这儿的风俗习惯忘得精光。我拜你为师,请把我顺便带去,作个介绍。”伊卜拉金姆只得同意,并且急忙换个他更感兴趣的话题。

  “喂!D伯爵夫人怎么样了?”

  “伯爵夫人?她嘛,你一走,当然很伤心,过了一阵子,慢慢也就好了,找了个新的情夫。你猜是谁?高个子R侯爵。怎么样?你为什么对我翻白眼?或许,这一切你觉得很奇怪吧!难道你不知道,长时期的忧伤不符合人的天性,尤其是女人的天性。这一点,你得好好想想。好!我走了,旅行以后得让我休息一下。别忘了叫我一道去。”

  什么样的感情充满了伊卜拉金姆的心灵呢?是嫉妒?是疯狂?是绝望?不!是深深的、窒息人的沮丧。他再三向自己剖白:我早料到了!这一切应当让它发生。然后,他摊开伯爵夫人的信再读,垂头丧气,着实痛哭了一场。哭了很久,泪水减轻了他的痛苦。他看看表,发现赴约的时间到了。伊卜拉金姆非常高兴借此以自拔。但是,跳舞会简直成了一桩例行公务,因为皇上严格要求其宠幸者一律都要到场。他穿好衣便坐车去找柯尔萨可夫。

  柯尔萨可夫穿着睡衣在读法文书籍。“这么早!”他对伊卜拉金姆说。

  “不早了!”伊卜拉金姆回答,“已经五点半了。我们会迟到的,快穿衣服。咱们马上动身。”柯尔萨可夫忙乱起来,使劲摇铃子。仆人奔跑进来。他急急忙忙穿衣打扮。他的法国侍仆给他拿来有通红的后跟的皮鞋、天蓝色天鹅绒裤子、上面绣了金光闪闪的星星的玫瑰色上衣。在客厅里,给假发快速扑了粉,给他捧来了,柯尔萨可夫把剃得精光的脑瓜钻进假发里面。要了佩剑和手套。他在穿衣大镜前十来次扭摆腰身,然后向伊卜拉金姆宣布:一切打点停当。跟班给他拿来熊皮大氅,于是他们便驱车前往冬宫。

  柯尔萨可夫一路之上向伊卜拉金姆提出一大堆问题。例如:谁是彼得堡第一大美人?谁是跳舞冠军?哪种舞蹈目下最时髦?伊卜拉金姆压根儿懒得满足他的好奇心。不一会他们就到了皇宫的阶下。长长的雪橇、笨重的篷车、镶金的轿车业已拥挤在宫门前的草地上。宫门阶下,有穿镶金银边饰制服、蓄大把胡须的马车夫,有头戴插有羽毛的帽子、手执贵族家徽、浑身闪烁金银的马弁,有骠骑兵,有少年侍卫,有笨手笨脚的手捧主人的皮大衣和皮手笼的随从。这些仆从,按当时大贵族的派头,是不可缺少的。见到伊卜拉金姆,这些人中间掀起了一阵窃窃私议:“看!黑人!黑人!皇上的黑人!”他飞快领着柯尔萨可夫穿过这些五颜六色的奴仆们中间。宫廷仆役为他们打开大门,他们走进大厅。柯尔萨可夫愣住了……

  大厅里,燃着蜡烛,烛光昏暗,空中烟雾腾腾,肩上披挂天蓝绶带的大臣们、外交使节们、海外商人们、穿绿色军装的近卫军军官们、穿短上衣和条子裤的造船技师们,大伙儿前前后后济济一堂。吹奏乐响个不停。女士们靠墙坐定,年轻的太太在摆弄自己摩登的装束。黄金和白银在她们的罩衫上面闪闪发光。美妙的箍腰裙下面,紧紧勾勒出有如草茎的纤弱的腰肢。钻石在耳垂下面,在长长的鬈发上和脖于上闪烁。她们的小脑袋快活地左顾右盼,等候舞伴的邀请。有的开始跳舞。上了年纪的太太们狡猾地将衣裳的最新式样跟被淘汰的老货色结合在一起:小帽子好象变成了娜塔丽亚·吉里洛夫娜皇后的貂皮皇冠,而后摆宽大的女长衣和大披肩如此这般令人觉得象是民间的长衫和紧身上衣改造而成。看来,她们与其说是怀着惊异的神情,不如说是带着鉴赏的眼光前来参加这种时鬈的娱乐,难过地斜眼瞟几下荷兰船长们的妻女。因为这些娘们穿着条花裙子和红上衣,手织袜子,在她们自己人中间纵情谈笑,俨然在自己家里一样。柯尔萨可夫愣住了。一个招待看见两位客人来到,向他们走过来,端个托盘,上头放了啤酒和杯子。

  “这是什么鬼玩意?”柯尔萨可夫低声问伊卜拉金姆。伊卜拉金姆只得笑了笑。皇后陛下和两位公主,美艳绝伦,浑身珠光宝气,穿过一群群客人,跟他们客气地寒暄几句。皇上在另一间房子里。柯尔萨可夫很想在皇上面前有所表现,便使劲向那边挤过去,试图穿过不断流动的人群。那间房子里坐着的大都是外国人,他们庄重地抽着陶制烟斗,大口喝酒。桌子上摆着一瓶瓶啤酒和烧酒、皮革制的烟荷包、盛有甜酒的高脚杯以及棋盘。这些桌子中间的一张的旁边坐着彼得大帝,他正跟一个宽肩膀的英国船长下跳棋。他二人殷勤地互相喷射着一口接一口的浓烟。皇上正一心一意对付敌手一着出奇制胜的妙棋,以至根本没注意到柯尔萨可夫,此人在此搔首弄姿已经好久了。这时候,一位胖胖的先生,胸前挂一个大大的花球,匆匆走进来,大声宣布:舞会开始!他当即走了。跟着他,许多客人鱼贯出房,柯尔萨可夫也在其中。

  突然出现的场面使得柯尔萨可夫目瞪口呆。整个舞厅纵深,在哀怨的曲子伴奏下,女士们和男舞伴们面对面站立两排。男舞伴们深深地鞠躬,女士们更低地行屈膝礼,开初面对面,然后向右扭转身,再向左扭转身,又面对面,再向右扭……如此这般做了下去。柯尔萨可夫观赏着这有趣的场面以消磨时间,睁大眼睛,咬咬嘴唇。屈膝礼和鞠躬礼花费差不多半个小时,终于宣告停止。那位挂着花球的胖先生宣布:礼仪性舞蹈结束了,吩咐乐队奏米奴哀舞曲。柯尔萨可夫兴高采烈,打算露他一手。年轻女客中间有一名被他特别看中。她十六岁左右,穿着华贵,但不俗气,她坐在一位上了年纪的严肃庄重的男客身旁。柯尔萨可夫飞到她跟前并请求她赐与伴舞的荣幸。年轻的美人儿望着他,心慌意乱,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坐在她身旁的男客狠狠地皱起了眉头。柯尔萨可夫等待他做出决定。然而,带花球的胖先生走了过来,一把将他拖到舞厅的中央,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我的先生呀!你犯规了。

  第一,走到这位年轻的大美人跟前,你必得行三个见面礼。第二,你不该自己出面请她跳舞,跳米奴哀舞挑选舞伴的权利属于女士,而不是男人。因此之故,你应当受到严厉惩罚,罚你喝一杯‘大老鹰’。”柯尔萨可夫越来越吃惊。一分钟之内客人们将他团团围住,吵吵嚷嚷,要立即照章执法。彼得大帝听到大笑大闹,从隔壁房间里走将出来。他本人在参与这等处罚方面也是个大大的行家。他走过来,人群让开一条路。他走进那个圈子中间,那儿站着被告,而他面前是那个胸前佩戴大花球的舞会总司令,手里端一只斟满马利瓦西酒的大酒杯。他劝说罪犯自觉服从法律,终究是枉然。

  “好家伙!”见到是柯尔萨可夫,彼得说,“逮住了,是你呀!老弟,请吧!先生,喝下去吧!别皱眉头。”

  毫无办法:可怜的花花公子不喘一口气,接过大杯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交还总司令。

  “听我说,柯尔萨可夫!”彼得对他说道,“看!你穿天鹅绒裤子,我还没穿过哩!而我比你要阔得多。你这是败家子作风。仔细你的皮!别让我生气。”挨了这一顿训斥,柯尔萨可夫想逃出这个圈子,但他摇摇晃晃,差点儿没摔倒在无比开心的皇上和这群快活人的跟前。这段插曲不但不曾妨碍寻欢作乐的主要进程的圆满与魅力,反而使得它更加起劲。男舞伴靴子咔嚓响,频频鞠躬,而女士们行着屈膝礼,碰响鞋后跟,全都更加卖力,已经压根儿顾不上舞曲的节拍了。柯尔萨可夫已经不能跟大伙儿同乐了。被他挑中的那位姑娘,遵照她父亲加夫里拉·阿方纳西耶维奇的指点,走到伊卜拉金姆跟前,低垂着蓝色的眼睛,羞答答地向他伸出了手。伊卜拉金姆跟她跳完一轮米奴哀舞,领他就坐原位。然后,他去找柯尔萨可夫,搀着他离开舞厅,扶他上了车,送他回家。一路上柯尔萨可夫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胡话:“该死的舞会!……该死的一杯‘大老鹰’……”接着一下子睡死。怎样回家、怎样给他脱了衣服抬到床上,他一概不知不觉。第二天一觉醒来,他头疼得厉害,只是模模糊糊还记得靴子咔嚓响、屈膝礼、烟草的迷雾、戴花球的先生以及一杯“大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