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彼得铁的意志

  改造了俄罗斯。

  ——尼·雅齐可夫。①


 

  ①雅齐可夫(1803—1847),俄国诗人。这里的两句诗引自他的小说《阿拉》。

  我到巴黎才开始生活,而不光是活着。

  ——摘自德米特里耶夫《旅行杂记》①

  被彼得大帝派往外国学习对改造国家所必需的知识的年青人中间,有一名是他的教子,黑人伊卜拉金姆。他在巴黎军事学院学习,毕业时授炮兵上尉衔,在西班牙战争中崭露头角,受了重伤后返回巴黎。彼得大帝虽然日理万机,但还是不断探询关于他的爱子的情况,并且总是不断地听到吹捧他儿子行为与成就的谄媚的汇报。彼得对他非常满意,多次召唤他到俄国去,但伊卜拉金姆并不着急。他找出各种借口推托,时而说要养伤,时而又说想深造,时而又诉说钱不够用。彼得迁就他,答应他的要求,叮嘱他保重身体,对他的好学表示羡慕,并且从自己节俭的开支中拨钱寄给他,跟那些金币一道,也寄去了为父的忠告和防祸于未然的教导。

  ①德米特里耶夫(910—1837),俄国诗人。

  所有历史记载都证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跟那个时代的法国人的放荡轻浮、一意胡闹和穷奢极侈相比。路易十四在位的最后几年,宫廷笃信宗教,妄自尊大,礼仪繁文缛节,而到这时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了。奥尔良大公①把辉煌的品质和各式各样的罪恶集于一身,但很可惜,此人身上却没有一点伪善的影子。巴列—乐雅里②的狂欢暴饮在巴黎已不是什么秘密,这是有传染性的。那时约翰·劳③出现了。贪得无厌、纸醉金迷、听天由命这三者结合在一起,结果是产业荡光,道德丧尽。法国人在欢笑,在敲算盘,而国家则在讽刺喜剧的嬉戏的叠句声中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却呈现出一派气象万千的图景。学识和寻欢作乐的要求使得各级社会地位的人乐于互相接近。财富、谦和、光荣、天才、五花八门的奇行怪癖,这一切给好奇心提供了丰富的养料,或者,使它得到满足,这一切被人们一视同仁地乐于接受。文学、科学和哲学舍弃了寂静的书斋,进入广大社会中间以迎合时尚,指导社会舆论。女性统治一切,但已不乞求宠爱。彬彬有礼的外表代替了内心的尊重。最新的智慧和艺术之神,黎赛留大公④——那时代的阿尔基维德⑤的恶作剧已经属于历史的陈迹,并且给人们提供关于那个时代风习的概况。

  ①奥尔良大公——路易十四死后摄政,直至路易十五登极(1715—1723)。

  ②巴列—乐雅里为皇家宫殿,其花园为巴黎上流人士游乐之处。

  ③约翰·劳(1671—1727),法国经济学家。他兴办银行,发行纸币。

  ④阿尔曼·黎赛留(1696—1788)——法国元帅。

  ⑤阿尔基维德(前451—404)古希腊雅典政治家。

  那幸福的时代,标志着放纵自由。

  那时候,狂妄象匹野马,响着小铃铛,

  轻快的步子跑遍整个法兰西的国土;

  那时候,没有一个凡人甘愿虔诚超度;

  那时候,万事可为,只除开反省自守。①

  伊卜拉金姆出现了。他的外貌、教养、天生的聪慧在巴黎引起了一致的反响。女士们全都想在自己家里招待沙皇的黑人,不然就半路拦截把他拖回家去。摄政王不止一次邀请他赴愉快的晚会。他赴晚宴,宴会上因阿尔爱特②的风度翩翩与肖里叶③的阅历睿智而满座生辉,因孟德斯鸠④与方杰涅里⑤的在座而谈笑风生。伊卜拉金姆不放过一次舞会、一个节日、一次首轮演出,怀着他那个年纪与种族的全部热情投身于时尚的漩涡之中。一想到要把这种懒散的日子、这些五光十色的娱乐改换成彼得堡宫廷的严肃的平凡生活,固然使他害怕,但还有更厉害的绳索将他捆绑在巴黎。年轻的非洲人恋爱了。

  ①引自伏尔泰的诗《奥尔良贞女》。此处原文为法文。

  ②阿乐爱特,即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③肖里叶(1639—1720)法国诗人,神父。

  ④孟德斯鸠(1689—1755),法国启蒙主义作家。

  ⑤方杰捏里(1657—1757),法国作家。

  D伯爵夫人,虽说已经过了青春最初的年华,但还是貌美惊人。十七岁她从修道院还俗,嫁了人。这个人她还没有来得及爱上,而他日后也永远不曾想到这一点。流言蜚语给她编派了不少情夫。但按照社交场中宽容的法典,她赢得了很好的名声,因为即令发生某种可笑的、诱人的桃色事件,那可是不能够责怪她的。她的家最为时髦。在她那里常常聚集了优秀的巴黎人士。伊卜拉金姆通过年轻的梅尔维尔介绍给她。梅尔维尔被认为是她最近的情夫,而他也想方设法力图体察这一点。

  伯爵夫人客客气气接待了伊卜拉金姆,没有对他特别垂青。这使他颇为惬意。平日别人看待黑人好似一个怪物,包围他,问候他,向他提出一大堆问题。这种好奇心虽然被友好的姿态所掩盖,但着实伤透了他的自尊心。几乎是我们活动的唯一目的的那件事,即妇女们的青睐,不但没有使他洋洋得意,反而使他痛苦和愤怒。他觉得,对于她们来说,他是某种稀有动物,是偶然被带进跟他毫不相干的世界里来的一个陌生的特殊品种。他甚至羡慕那些谁也不在意的人物,认为他们的卑微反而是一种幸福。

  造物主创造他不是为了谈情说爱——这个思想使得他从自信与自爱的奢望中拯救出来,使他与女性交往时具有罕见的魅力。他的谈吐纯朴庄重。D伯爵夫人正喜欢他这一点,因为她听厌了法国机智的老一套逢场作戏与意在言外之辞。伊卜拉金姆常常上她那儿去。久而久之,她便看惯了这个年轻人的外貌,甚至开始找寻在她客厅里众多的假发中间那显眼的生着黑鬈发的脑袋的魅人之处。(伊卜拉金姆受伤后不戴假发而系了一根绷带。)他二十七岁,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不只一个美人儿睃过他,那眼光与其说是好奇,不如说是倾慕。但抱有成见的伊卜拉金姆或者是视而不见,或者认为那只不过是单纯的卖弄风情。当他的目光跟伯爵夫人的目光相遇的时候,他的疑虑消失了。她的眼风流露出那种甜蜜的柔情,她和他的交往显得那么单纯,那么自然,以致不可能在她身上怀疑有逢场作戏和蓄意嘲讽的影子。

  恋爱的念头不曾来到他的脑子里,但每天会见伯爵夫人对他已经成为必需。他到处寻找机会跟伯爵夫人见面,而每次见面对他简直是天赐洪福。伯爵夫人比他自己更早猜到了他的感情。不管怎么说,不怀希望、不求报答的爱情肯定比一切工于心计的引诱更能打动一个女人的心。伊卜拉金姆来了,伯爵夫人跟他形影不离,倾听他谈话。他走了,她就心事重重,陷入常有的那种软绵绵、懒洋洋的状态……梅尔维尔第一个发觉这种相互依恋的关系并且向伊卜拉金姆道贺。没有什么东西比旁人的鼓励更能使爱火燃烧起来。爱情是盲目的,它不相信自己,却手忙脚乱地去争取任何支持。梅尔维尔的话唤醒了伊卜拉金姆。占有这个可爱的女人,直到此刻他还不敢妄想。希望之光突然照亮了他的灵魂。他发狂地恋爱了。伯爵夫人被他的狂乱的爱情吓坏了,想以友好的规劝与善意的忠告相抗拒,但是欲罢不能,她自己浑身发软。不检点的报酬很快一次接一次地照付。被她所诱发的这种强烈的爱欲使她自己心荡神摇,无力抗拒,终于她失身于惊喜欲狂的伊卜拉金姆……

  什么事也逃不过社交场中的睽睽众目。伯爵夫人新的桃色事件很快大家都知道了。有几个女士对她的选择感到吃惊,而多数人则以为,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了,有的笑一笑,有的认为她有失检点,难以宽容。沉溺于爱欲的初期,伊卜拉金姆与伯爵夫人忘怀一切,什么也不管。但是,男人们机带双敲的调笑,女人们刻毒的挖苦很快就传进了他们的耳朵里。伊卜拉金姆庄重和冷淡的态度至今使他得以防御类似的攻击。他不耐烦地忍受着,不知道如何进行反击。伯爵夫人习惯于社交界对她的尊敬,不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成为流言和嘲笑的对象。她时而热泪盈眶地向伊卜拉金姆倾诉,时而伤心地责备他,时而又央求他不要为她辩护,以免徒然引起纠纷,把她彻底毁了。

  新发生的情况使她的处境更为糟糕。不检点的爱情的果实显露出来了。安慰、劝告、建议——一切良方想尽,终归无济于事。伯爵夫人眼看逃不掉身败名裂的下场,并绝望地等待着它。

  伯爵夫人怀孕了,很快大家都知道了。闲话又以新的力量开始传播。多愁善感的女士们由于恐怖而长吁短叹。男人们则打赌:伯爵夫人会生出个白小子还是黑小子呢?矛头指向她老公的讽刺诗传散开来。此公是巴黎城中唯一蒙在鼓里、啥也不曾怀疑的人物。

  命定的时刻临近了,伯爵夫人处境十分可怕。伊卜拉金姆每天困守在她身旁。他看到,她身上精神和肉体的力量怎样逐渐消逝。她的眼泪和惶恐与时俱增。终于她感到了第一阵痛楚。很快采取了措施。想了一个办法把老公打发得远远的。医生到场。那件事发生之前两天,说服了一个贫苦的妇女割舍自己新生的婴儿交给陌生人手里,随即派出心腹取回那个婴儿。卧室里躺着不幸的伯爵夫人,伊卜拉金姆就在卧室旁的书房里。他不敢出粗气,倾听着她闷声闷气的呻吟、女仆的轻言细语和医生的吩咐。她折腾了好久。她每一次呻吟都撕裂着他的心,她每一次沉默的间歇都使他失魂落魄……陡然,他听到一声婴儿微弱的啼哭,他无力控制自己的狂喜,冲进了伯爵夫人的房间——一个黑婴孩就在床上,在她的脚旁。伊卜拉金姆向他走过去。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用发抖的手给儿子祝福。伯爵夫人有气无力地笑一笑并向他伸出柔弱的手……但是大夫生怕病人过分劳累,把伊卜拉金姆从床边拖开。新生的婴儿被放进一只有盖的篮子里,打从秘密的楼梯送出了家门。抱进来另一个婴儿并把他的摇篮搁进产妇的卧室。伊卜拉金姆坐车走了,心头稍感宽慰。大家恭候伯爵。他回家很晚,得知爱妻顺利分娩,心头十分得意。因此上,公众本想等候一场好看的纠纷,结果大失所望,于是只得用造谣中伤聊以自宽自解罢了。

  一切恢复正常。但伊卜拉金姆觉得,他的命运应当改变了。他跟伯爵夫人的关系或迟或早会传到伯爵的耳朵里去。在那种情况下,不论发生什么事,伯爵夫人身败名裂必不可免。

  他爱得很热烈,也同样热烈地被爱。但伯爵夫人是任性的和轻浮的,她不是第一次恋爱了。

  厌恶和仇恨可能替代她心中最温柔的感情。伊卜拉金姆已经预见到她冷淡的时刻的到来。直到如今他还不曾尝过妒嫉的滋味,但他怀着恐惧之情预感到了它。他想,别离的痛苦应当是较少折磨人的。他已决意掐断这不幸的关系,离开巴黎去俄国。彼得以及他自己模糊的责任感召唤他到那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