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那儿,日子阴暗而短促,
那儿的人民对死不觉痛苦。
——彼特拉克
一
奥涅金一旦发觉:连斯基
已经走了,而且他的报复
相当成功,于是沉思地坐在
奥丽嘉身旁,又为无聊所苦。
奥丽嘉也随着打起呵欠,
她的眼晴不断地搜寻.
连斯基,而这不停的八人舞
象是沉重的梦,使她不宁。
舞终于停了,人们去晚餐。
接着该就寝:客人的床
从门口直摆到女仆的下房。
大家闹了一天,都需要
一个平静的梦。只有欧根
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睡觉。
二
一切静下来:在客厅里
肥胖的普斯嘉科夫夫妇
沉睡着,打着鼾声,格渥斯金,
布扬诺夫,被杜式珂夫
和符连诺夫。身体不算好,
睡在饭厅里,用椅子当床,
还有蒂凯先生,戴着旧睡帽,
穿着绒毛衫,倒在地板上。
在达吉亚娜姊妹的卧房,
姑娘们都己经堕入梦乡,
只有达吉亚娜一个人
没有睡,悒郁地倚在窗前:
月光映出了她的身影,
她遥望着田野的幽暗。
三
奥涅金的意外的造访,
他的目光的刹那的柔情,
他和奥丽嘉的厮混多奇怪!
这一切都使她深深不宁。
无论怎样去想,她不能
理解他。一种忌妒的怀想
苦恼着她,仿佛是冰冷的手
死死地压在她的心上;
仿佛她面临无底的深渊
看去黑黝黝,水声喧响……
“我就要毁灭了,”她暗想,
“但是,为他而毁灭我却甘心。
我不想埋怨:那有什么好处?
他本来不能够给我幸福。”
四
快说吧,快说吧,我的故事!
一个新人物向我们呼唤。
离开克拉斯诺格列(连斯基
所住的乡村)有五俄里远,
在那宜于哲人的幽静里,
住着一个(如今还很健旺)
沙列茨基,好惹事的“大炮”。
他曾经是赌棍的酋长,
酒店的喉舌,浪子的头目;
但是现在,他却和蔼可亲,
他主持着一个单人的家庭,
是个好地主,可靠的朋友,
甚至是一个诚实的人:
谁说我们这时代没有改进!.
五
在以前,世人都异口同声
赞誉他的恣意的蛮勇:
的确,他能够在五丈以外:
用枪瞄准,百发百中。
据说,有一次,在战场上,
他醉醺醺地,比一切省兵
都得意洋洋,却一个跟斗
从加尔梅克马上跌进泥泞。.
立刻,法国人把他捉了走
做了俘虏:多珍贵的抵押!
象是雷古尔,荣誉的象征,
他愿意自动地戴上铁枷,
只要在维利,每天早晨,
他能够欠帐喝它三瓶。
他常常和人们开玩笑,
他知道怎样让傻瓜上钩,
聪明人也往往受他的骗:
他会明着或暗地给人苦头。
虽然,有时侯,连他自己
也受到捉弄,闹得很窘,
有时侯,因为施展诡计
他受到人们一顿教训。
他会兴高采烈地和人争辩,
他的答复有时候尖刻,
有时侯愚钝,全靠随机应变:
他会斟酌情形,吵嘴或沉默。
有时候,他会使年轻的朋友
彼此不和,任他们去决斗.
七
或者,使他们不得不和解,
为了明晨白吃一顿饭,
然后呢,暗地里编些笑话,
把他们说得不值一钱。
可是,时光不再!青年的猛勇
(还有它另外一种恶作剧:
爱情的梦)一去而不返了。
前面说过,我的沙列茨基
终于隐居起来,在槐树
和樱花下,避开了人世的风暴。
他象一个圣贤那么逍遥,
象是荷拉斯,他种种白菜,
养养鸡鸭,就这样打发日子,
也间或教儿童几个生字。
八
他绝不愚蠢,我的欧根
如果说对他的心没有好感,
却爱他的谈锋,爱听他
对大小事情的清醒的意见。
他常常来造访,也还受到
欧根的欢迎。因此,那天早晨
欧根一点也没有诧异
看见这个客人前来访问,
他向主人寒暄了一阵,
忽然把话中断,两只眼
笑眯眯地望着奥涅金,
接着交给他诗人的书信。
欧根拿着信走到窗前,
默默无言地看了一遍。
九
那岂不又痛快,又高贵:
将一封挑战书投给对手?
连斯基礼貌地、冷静地
约请他的朋友和他决斗。
奥涅金丝毫没有迟疑,
凭一时的冲动,立刻向
送信的差使简短地说:
“我随时都可以应召前往。
沙列茨基立刻没话可说,
站起来:他不愿一意再坐下去,
家里很多事还得他料理。
他走了。剩下了欧根
一个人,在屋里想来想去,
他对于自己很不满意。
十
当然啦!他批评别人
向来严厉,现在把自己
私下里审判一遍,他发现
有很多事情自己没道理。
首先,他不应该在昨晚
随意捉弄初恋的热情;
其次,即令诗人的举止.’
有些愚蠢,然而他的年龄.
才十八岁,难道不该原谅?
他既然一向从心里
喜欢他,就不该这么小器,
不该象个暴躁的小儿
动辄打架,而该象个成人,
爱惜名誉,做事有分寸。
十一
他尽可直接向他表明——
而不必象野兽一样暴怒,
他如果以赤诚相见,年轻的人
自然解除武装,心悦诚服。
“然而晚了,时机已经飞逝……
这个老打手——他心里想——
为什么他在这里插了一脚?
他奸滑、饶舌、随意诽谤……
只该报以蔑视;但愚蠢的人
却会叽叽咕咕,传为笑柄……”
呵,“公众的意见!”这就是
我们的偶像,美名的来源!
我们的世界就在这上面旋转!
十二
诗人在家里等着答复,
心怀着愤恨,焦躁不宁,
好了,请看他的夸口的邻居
得意洋洋地带来回音。
我们的忌妒儿多么高兴!
他一直恐怕不能邀到
那个坏蛋,怕他随便找个借口
笑一笑,耸耸肩,就逃开了
正对胸膛的那支枪口。
现在,一团疑虑都已消散:
无论如何,明日破晓以前
他们都要去那个磨坊
扣上枪,拚个你死我活,
让子弹钻进大腿,或者前额。
十三
对于水性杨花的奥丽嘉
愤怒的连斯塞越想越恨,
在决斗前,他不愿意见她。
他坐着:看看太阳,看看时辰,
而终于,挥了一挥手—
怎么,他已经来到女邻的家。
也好,他想用自己的造访
让奥琳嘉(原注:奥丽嘉昵称)感到惊悔交
加,
然而,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奥琳嘉还和以前一样
看见我可怜的诗人,立刻
从台阶上跳下,象风吹的希望,
活泼,嬉笑,满面高兴,
和从前没有一点不同。
十四
奥琳嘉一见他,就问道:
“为什么昨晚走得那么早?”
诗人的心里异常纷乱,
默默地,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对着这么明亮的眼晴,
这么温柔、单纯的举止,
又是这么活泼的心灵,
他的忌妒、恼怒,一古脑儿消失!
他望着,充满甜蜜的伤感,
他看到自己还是她的情人,
便不由得有一些悔恨,
他颤抖,想要求她原谅,
但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呵,他感到幸福,心在欢跳……
十五——十七
在他可爱的奥丽前面
连斯基又变得沉思、忧郁,
因为他想到昨天的事情,
但却又不敢和她提起。
他想:“我要作她的救主。
我不能容忍道德败坏的人
用魔火、阿谀和叹息,
引诱和欺骗年轻的心。
我不能让那可鄙的毒虫
随意侵蚀着百合花梗,
这朵小花才活了两个早上,
我不能让它半开就萎黄。”
这一切都指明了:朋友,
应该去和友人决斗。
十八
假如他知道怎样的伤痛
在灼着达吉亚娜的心!
假如达吉亚娜预先知道—
呵,只要她知道:明天早晨
连斯基和欧根这两人
就要为坟墓的阴影争吵,
那么,也许,她的爱情
会使两个朋友言归于好!
然而,还没有人,即使偶然地
看到她内心潜伏的情热。
奥涅金对一切保持沉默,
达吉亚娜只在暗地里伤心,
也许,只有乳妈能够猜到,
但她却又不够机灵。
十九
整个晚上,连斯基心神不宁,
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又高兴,
然而自古以来,凡是缪斯
宠爱的人,谁不这样任性?
他皱着眉,坐在琴座上,
才弹了几节曲子就打住。
继而,他两眼望着奥丽嘉
低声说:是不是?我很幸福!
但是天晚了,该走了,他心里
充满了忧思,异常沉重。
当他和少女告别的时候,
他的心象被割裂似的痛。
她注视着他:“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说完便走掉。
二十
他回到家里,把手枪
察看了一遍,又放回匣里,
然后换下衣服,在烛光下
翻开了席勒的诗集。
然而他沉郁的心却不安闲,
只有一个念头反复盘旋:
奥丽嘉,说不出的美丽,
他总是看见她在眼前。
符拉狄密尔于是合上了书,
拿起笔,用铿锵的诗句
滔滔不绝地表达了心怀——
尽是些爱情的胡言乱语。
接着,他热情地朗诵一回,
象是捷里维格在席间喝醉。
二十一
这些诗偶然保存下来,
谁要看,它就在我手边:
“呵,你飘到哪里,哪里去了,
你呵,我的金黄色的春天?
明天为我准备下什么?.
我的眼晴向着幽深的黑暗
枉然去寻索:算了,算了,
命运自有公正的决断。
那一箭是否将把我射倒,
还是从身旁飞惊而过?
怎样都好:无论是睡,是醒,
都有一定的时限,不容逃躲。
我祝福那充满忧烦的白天,
但黑夜的莅临也值得欣羡!
二十二
“明天早晨将露出曙光,
绚烂的白日普照大地,
而我,也许我踱入黑暗,
独自去领略坟墓的秘密。
忘川的迂缓的浊流将吞没
一个年轻的诗人的痕迹,
整个的世界会把我遗忘,
然而你,呵,美丽的少女,
你会不会来洒一滴清泪
在这抔土上?你会不会想:
他爱过我,是为我他献出了
多难的生命的黯淡的曙光!……
呵,亲爱的朋友,我的伴侣,
来吧,来吧,我是你的!……”
二十三
他的诗行异常阴沉、悲凄,
(我们常说:这是浪漫主义,
虽然这里,我一点不觉得
它是这样。可是有什么关系?)
他很疲倦,在破晓以前,
终于把他沉重的头垂下
在“理想”—一个时兴的字上,.
安静地睡了。但只一刹那。
他刚刚堕入朦胧之中
享受安憩的梦,他的邻居
就走进了静谧的卧室,
大声把他唤醒:“快起,快起!
已经六点多了,快点动身,
奥涅金一定在等待我们。”
二十四
然而他没有说对。这时侯
欧根正在昏沉的梦中。
虽然夜影已经逐渐稀疏,
公鸡也已啼唤过长庚,
奥涅金却只是沉睡不醒。
太阳升得很高了,而突然
飞过一阵风雪,耀眼的
雪花,在空中飞舞,盘旋,
但欧根还是拥在床上
恬适地睡着,做着美梦。
最后他醒了,把床帐
两边分开,向外一望:呀,
原来早已经过了时侯,
他应该赶快就离开家。
二十五
他匆忙地摇铃。他的男仆
法国人吉罗立刻跑到屋里,
给他拿过来拖鞋和长袍,
还有雪白浆硬的衬衣。
奥涅金匆忙地把衣服穿好,
随即吩咐仆人,要他
准备好一切跟自己出去,
并且要带着手枪和木匣。
快速的小雪橇准备好了,
他坐上,立刻向磨坊飞奔。
到了地方。他吩咐仆人:
拿着列巴若号精制的手枪,
随在身后乡;橇上的马
拉到田野,拴在两棵橡树下。
二十六
连斯基将身子靠在水堤,
他早已等得很不耐烦;
沙列茨基——我们乡间的
工程师,正藉此端详着磨盘。
奥涅金走过来,表示歉意。
沙列茨基却异常惊诧:
“怎么,你的副手在哪里?”
在决斗上,他是个专家
和学究,讲究艺术和方法,
他绝不能容忍一个人
用随意的方式给人打倒,
而必须遵守严格的条文。
他多么珍惜它古老的传统
(这件事很值得我们歌颂)。
二十七
“我的副手吗?”欧根说:
“这里就是:我的伙伴
吉罗先生。对我的选择
我想不会有什么意见。
他虽然没有什么地位,
但却是个正直的人。”
沙列茨基咬了咬下唇。
接着,欧根向连斯基说:
“怎么,开始吗?”“好吧,请。”
连斯墓说完,他们两个人
便直走到磨坊的后身。
这时,在远处,我们的沙列茨基
和“正直的人”在郑重地会谈;
两个仇人站着,目光暗淡。
二十八
呵,仇人!杀戮的狠毒
把他们分开才有多久?
曾几何时,他们曾共享悠闲,
共饮食、共操劳、气味相投,
多么友善!而现在,恶毒得
他们象是世代的仇敌,
仿佛是在一场可怕的
迷离的梦中,他们不言不语
给彼此预备了残酷的死亡……
呵,当他们的手没有染上
彼此的血,难道他们不能
笑一笑,重新言归于好?……
但上流人物都重视虚荣,
在争吵上最怕人耻笑。
二十九
手枪拿出来,闪闪发亮。
撞针铿锵地碰着杵条,
子弹装进了光滑的枪膛,
咔嚓一声,板机已经扣好。
接着,火药象灰色的细流
缓缓地洒到枪盘里。
牢牢嵌着的齿形的火石
给扳在上方。吉罗迷惘地
在附近的树桩后,呆呆伫立。
两个仇人都脱掉了斗篷,
沙列茨基以出色的精密
量出了三十二步,并且领着
两个朋友各站在一方,
每个人的手里拿着手枪。
三十
“好了,往前行进!”
两个仇人
还没有举枪,平静、冷酷,
每人都以坚定的步履
往前整整迈了四步,
呵,迈上了死亡的四道石级。
首先,欧根一面不停地
向前行走,一面开始
把手枪静静地举起。
看,接着他们己经又走了五步,
而连斯基把左眼眯细
也正要瞄准——但立刻
砰的一声,欧根已经射击……
这一声是末日的钟响,
诗人无言地松开手枪,
三十一
他以手轻轻地抚着前胸,
倒下了。他迟滞的目光
表明着死亡,而不是苦痛。
这好象是雪球在山坡上
一面给太阳照得银光闪闪,
一面缓缓地滚落,倏忽不见。
奥涅金全身一阵冰冷,
立刻跑到连斯基面前,
看望、呼唤他……但有什么用?
他已经完了。年轻的诗人
就这样早早地结束了一生!
美丽的花呵,还当生命的清晨.
就已在暴风雨下摧毁,凋落。
呵,永熄了,神坛的火!
三十二
他静静地躺着,他的前领
呈现异样的怠倦和安详,
他的胸膛已被子弹洞穿,
血从伤口流出,冒着热气,
呵,不过是一刹那以前,
在这颗心里,灵感在波动,
它有的是希望、爱情和仇恨,
生命在跳跃,血在沸腾!
而现在,象是无人居住的
一所房屋,一切都幽暗,沉静:
百叶窗关闭了,窗玻璃
也涂着白粉。女主人已经
去了。她在哪里?只有天知道,
就连踪迹也无法寻找。
三十三
用大胆的讽刺
挑敌人的错,自然很开心,
你看他多么执拗:他真似
一条蠢驴,一肚子气愤,
却不自主地对镜子瞅瞅,
而羞于承认自己的尊容。
更开心的是:假如他脱口
叫出来:这正是我的面孔!
但尤其好的是:不声不响
给他做好寿终正寝的棺木,
而你高贵地、居于远方,
悄悄瞄准那苍白的前额;
但是,若真的把他送回老家,
对您的胃口恐怕也不适合。
三十四
您会有什么感觉,假如
您用手枪打死了一个
年轻的朋友,只因为喝了酒
他出言不谦逊,或者神色
有些凌人,或由于别的小事
惹恼了您。甚至一阵激昂
他愤怒地,傲然不顾地
邀您决斗。请问您心上
有什么感想,假如您看见
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的额际死亡在盘旋,
而他的全身逐渐僵冷?
当他默默地,再也听不见
您对他的绝望的呼喊?
三十五
欧根紧紧地抓住手枪
瞧着连斯基,从内心感到
悔恨的啮咬。“唔,怎么?”
邻居看了看:“已经打死了!”
打死了!……这可怕的叫声
立刻使奥涅金全身颤抖,.
他赶紧走开去叫唤人。
沙列茨基把僵硬的尸首
小心翼翼地放上雪橇,
他就带着这可怕的宝物
住家驰去。马儿嗅到
死人的气味,喷着鼻气,
撕扭着,马衔全是白沫,
随即象飞箭似地驰去。
三十六
朋友,你们在为诗人难过:
那欢愉的希望的花苞
还含蕊未放,那青春的彩色
还没有向人间照耀
就已枯萎了!哪里还有
那炽热的激动,远大的追求,
那青春的思想和情感
又崇高、又大胆、又温柔?
哪里还有狂飙似的爱欲,
对于知识和工作的渴望,
对于耻辱和罪恶的警惕?
还有你呢,深心的冥想?
你呢,神圣的诗的意境?
和不平凡的生活的幻影?
三十七
连斯基也许会造福于世,
甚至会博得广大的声誉,.
他的已经沉寂的琴弦
也许会在遥远的年代里
仍旧不断地铮然而鸣。
也许,这世界的最高赏赐
正在等着他前去摘取,
但他殉难的圣者的影子
从此带走了神圣的秘密。
而对于我们,呵,沉寂了..
他那令人欢愉的歌声,
世代的歌颂再不会传到
他的耳鼓里,一道黄泉
隔断了万民对他的礼赞。
三十八—三十九
但也许,那等待着诗人的
竟是庸庸碌碌的一生:
青春的时代倏忽逝去,
他心灵的火随着变冷。-
他也许改了许多,和缪斯
终于分了手,结了婚,
一件长棉袍,一顶绿帽子.
他很幸福地住在乡村。
也许他知道了这就是生活:
吃、喝、感觉无聊,渐渐发胖,
四十岁得了风湿,身体衰弱,.
终于一病不起,倒在床上,
被医生,子孙、哭泣的老妇
环绕着,就这样把一生结束。
四十
然而无论你怎样猜想,
亲爱的读者!我们的诗人,
这多情的少年,沉郁的梦幻者,
却已在友人的手里丧命!
剩下了一抔黄士,留在诗人
曾经居住的村落的左首,
那里有两棵松树根须交缠,.
在树下,一条细小的河流.
曲折地流入附近的山谷。
农人喜欢在那里休憩,
有时候,割禾谷的农妇
把金属的罐子浸入河水,
那儿,在河岸的浓荫下,
你可以看见简单的墓碑。.
四十一
在碑下(当春天的细雨
蒙蒙地淋着田中的谷物)
牧人一面编织着草鞋,
一面唱着伏尔加的渔夫。
有时侯,来乡间度夏的
城市的女郎,独自一个
在田野里骑着马飞奔。
假如她是从这里经过,
她会停下马,立在碑前,
一手拉紧皮缰,另一只手
把面纱轻轻地撩到一边,
用匆促的一瞥,读过了.
简短的墓铭——她的眼睛
会为多情的泪水所迷蒙。.
四十二
于是,女郎沉湎在深思里,
骑马缓缓地在田野行进。
她会不自觉地、长久地
感叹着连斯基的命运。
“奥丽嘉怎样了?”她会问:
“她的心可是长久地悲戚,
还是泪眼很快就擦干了?
她的姐姐如今在哪里?
还有他,那遁世的怪客,
时髦女郎的时髦的仇敌,
他在哪里,那个忧郁病患者,
那杀死青年诗人的家伙?”
呵,亲爱的读者,请等一等,
我就会对您细细解说,
四十三
可不是现在。我虽然
真心喜爱我的主人公,
我虽然终归要把他提起,
但现在,他却不在我的心中。
年岁大了,使人日益接近
刻板的散文,把轻佻的韵律
渐渐吓走。而我——唉,我承认:
我和缪斯己没有那般情意。
我的秃笔已不再尽情地
一页一页飞快地涂抹;
却有另一种遐想和忧思
更冷静、更严肃——每当我
或独处,或在欢闹的人群中,
它总在侵扰我心灵的梦。
四十四
我听见了一些新的愿望
从心里呼出,感到新的悒郁。
过去的希望已经不再来了,
我感叹旧有的哀愁的逝去。
呵,春梦!春梦!你在哪儿?
哪里是(为了押韵)你的甘蜜?
难道我们灿烂的年华
终于凋谢了,真的?真的?
难道事实竟是如此:
还没有等我唱一句哀歌,
我的生命的春天已经消逝
(我以前的诙谐竟成了事实)?
难道青春真的不再回返?
而我的年龄很快就到三十?
四十五
是的,生命的下午来了,
我知道,我必须承认。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告别吧,
噢,我的飘忽的青春!
我感谢你给我的欢乐,
那忧郁、那可爱的痛苦,
那狂飙、喧哗和宴饮,
为了你带来的一切礼物,
我感谢你。无论是静怡
还是狂乱,你所有的日子
已使我享尽了个中情趣。
好了!我的心已澄澈、平静,
我要卸下往日的重负,
让自己走上新的旅程。
四十六
让我回顾一下,别了,庭荫,
是在你的幽寂里,我的热情
和疏懒的日子悄悄流去了,
也逝去了沉郁的心灵的梦。
而你,呵,青春时代的灵感,
来吧,请再燃起我的想象,
请让我困倦的心重新醒转,
请常来到我的一隅翱翔。
不要看着诗人的心变冷,
不要让他变得残忍、庸俗,
终于和化石似的僵硬:
因为世俗的欢乐只令人麻木;
而你和我,亲爱的友人,
却一向在这滩死水里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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