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星期后。
一辆马车载着乔琪、迪鲁、阿麦从桥港的码头驶过市区,驶向位于市郊的一座红砖华宅。
坐在乔琪旁边的迪鲁,握着她的手,偶尔紧了紧,藉着动作安慰她、鼓励她。
现在他站在她这一边了,但迪鲁也跟她一样,从来没法让华伦或是克立听他的,若是华伦和克立联手,那他更是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由于迪鲁那天之所以会那么生气,有部分原因是在于她那一身的男装,而能令他生气的东西,自然也会令其他人生气。所以乔琪换回女装。她身上现在穿的这一件,原本是迪鲁买来要送给他在桥港的甜心。以此类推,他说不定会在出航前又买一件,以赠送下一个港口的甜心。
“笑一笑,乔琪女孩。又不是世界末日了。”
乔琪恼怒的瞥了迪鲁一眼。现在他倒觉得这件私自去英国的事,有有趣的地方了。不过。这不就是迪鲁之所以是迪鲁的原因吗?他是五兄弟中的异数;他的眼珠深得只能称它为黑色,也只有他会在招惹华伦、波特并被他们一拳揍在地上后,随即站起——满脸笑嘻嘻的。
除了眼珠的颜色有所不同外,他跟华伦长得极像。他们一样是金棕色的卷发,有着相同的身高和体格,以及一张英俊得不像话的脸。但那些为迪鲁的风趣及稚气的笑容所迷醉的女孩子,在见到话语总是带着尖酸刻薄,脸上总是覆着冰霜的华伦,都会退避一舍,只是一舍。
乔琪一向都相当同情那些像飞蛾扑火般为华伦的冷漠意乱情迷的女人。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迷恋华伦的冰冷、爱讥诮、动不动就生气。
“你说得当然轻松了。你以为他们会在杀了我之前让我解释清楚吗?”
“唔,克立只要听出你的英国腔,他就会一拳揍扁你。我看还是由我来替你挡一挡吧。”
“你真好,迪鲁,但万一是华伦在家——”
迪鲁一笑。“那我们就祈祷他一靠岸便直奔‘老鸭酒馆’,并在那儿跟克立的水手对上,被他们揍得扁扁的。”
“迪鲁!”
“小声一点。没必要让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到家了。”
他们一驶进码头,便看到三艘云雀海运的船泊在港内,这使得乔琪心惊肉跳。“只怕老早已有人去向他们通报你的‘海之子’号入港了。”
“固然不错,但没有人知道你也在船上。他们会很惊愕,而你便可以趁他们回不过神来之时把你要讲的话告诉他们。”
但是偏偏波特也跟他们在一起,所以,当她跟迪鲁走进书房,而最先看到她的又是波特之时,乔琪便知不妙。
但波特一看到她,立即冲过来一把抱住她,又是搂又是摇晃的问个不停。那给了克立和华伦恢复的时间。他们朝她走近的架势,以及他们脸上的神情,在在告诉她他们在争着做第一个揍扁她的人。
乔琪眼明手快的拉着波特转身,使他跟迪鲁并肩站立,她则灵巧地躲在他们两人的背后,再尽可能的踮起脚尖,越过波特的肩头窥视。那并不容易,因为波特跟琼斯一样,身高也在一百八十公分以上。
“我能解释!”她先对克立大叫,接着对华伦,“真的能!”
他们没有停步。愈走愈近时,他们一人一边绕过波特和迪鲁。
乔琪连忙从波特迪鲁的中间挤过去,并朝书桌后面跑过去。她在回过头看见迪鲁试图阻止更加火大的克立和华伦,却被华伦揍了一拳时,她的惊慌便转为怒气。
“你们两个真是不公平——”
“住嘴!”华伦咆吼。
“我不。华伦·安德生,克立在这里,还轮不到你对我发威。你最好给我站在那里别过来,否则——否则——”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件东西。“我会揍你。”
他真的停了下来,没有再走一步,而且像中了定身术一般。乔琪大为惊奇。华伦是被她这个从来没发过这么大脾气的架势吓了一大跳,还是以为她真的会揍他?甚至连克立也止了步。好上帝,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把那个花瓶放下,乔琪。”克立很轻,很轻的说。“那东西价值连城,可不能浪费在华伦的头上。”
“他可不会这么想。”乔琪撇撇嘴。
“我——”华伦的声音似梗在喉中。“我会。”
“天呐!”波特也道。“你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听克立的,好不好?”
迪鲁看了看他脸色发白的弟弟,再看了看每一条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两个哥哥,最后,他望向那气呼呼、面孔潮红,手里仍高举着那只形状修长得像根棍子的花瓶的妹妹。倏地,他捧腹大笑。
“你做到了。老天,你真的做到了。”
乔琪腾出一眼瞪迪鲁。“我现在没有心情附和你的幽默感,迪鲁。”她顿了一下。“我做到什么了?”
“让他们安安静静不吵不闹的听你把话说完呀。”
乔琪把视线移向她的大哥,“是真的吗?你们会吗,克立?”
克立没有立刻回答。他在迟疑,他无法决定他是要大步走过去,还是用怀柔政策。“好,我愿意听听你的说法,如果你——”
“没有如果。只有答应或是不——”
“去你的蛋!”华伦爆吼。“给我把那个——”
“你闭嘴,华伦。你别把她吓得失手掉了它。”接着,克立转向他的妹妹。“听着,你不晓得你拿的是什么。”
乔琪的眼睛移向她仍高举着的东西。当她看清楚那是什么,她发出一声轻呼,因为她从来没看过那么精致、那么典雅、那么稀有的造型。它的质地非常的白晰、细腻,上面用纯金描绘着极东方的图案。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把它放回桌上,小心的、轻轻的,绝不能让它破掉或是有裂痕。
她也几乎那么做,事实上,她也已经放了一半。可是那些清晰的吐气声使她改变了主意。
“你说,价值连城,嗯?”
波特呻吟。
华伦转过身子咒骂,但他的三字经由于是用吼叫的,所以乔琪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迪鲁光是笑,而克立的脸色已又转成狂风暴雨。
“你这是勒索,乔琪娜。”克立咬牙切齿的说。
“不,这叫自保。何况,我还没有观赏完这只稀世奇珍——
“你已经把你的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丫头。现在我们都坐下,你也好把那只花瓶放在你的腿上。”
“我正有此意。”
克立在作这个建议之时,完全没有想到乔琪会有胆子大摇大摆的在书桌后的椅子坐下。那个位置一向只有他能坐。
看到她大哥的脸色陡然之间又深了数分,乔琪知道她是在捋虎须,但有生以来第一次占上风的感觉实在太美妙了,美好得使她不去思虑,当她没有护身符时会如何。
“你们介不介意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这么生气?我只不过是去了趟——”
“英国!”波特叫道。“天下那么大,你偏偏跑到那个专出魔鬼的地方!”
“没有那么不堪——”
“而且是单独一个人!”克立吼。“你的脑袋白生了是不是?”
“我不是一个人。阿麦陪我一起去的。”
“他不是你的哥哥。”
“喔,算了吧,你。你明知道他就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但他最会被你耍得团团转。就算你把他卖了,他还会帮你数钞票!”
乔琪的脸火热了起来,因为克立没说错。如果这一次是她的任一个哥哥陪她去英国,她的贞操,乃至她的心,绝不会被一个叫詹士·莫洛里的英国浪子偷走。她甚至不会认识詹士,不会知道所谓的颠鸾倒凤是什么意思,自然也不会落到如今这种田地。更不会将有个一出世便会背负一个不名誉的名字的孩子。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肯定一件事:如果事情可以重来,她会不会作另一种抉择。
“好吧,我或许冲动了一些——”
“一些?哈!”华伦咆吼。
“好,冲动很多好了。难道我的感受,我觉得我有必要去一趟,不行吗?”
“不行!”华伦又吼。
“难道我们活该为你担心?”克立道。“丫头,你的作为是任性、自私、不可原谅——
“但你们不应该会担心!你们甚至不会知道我去过英国又回来。我会比你们任一个先回到家——说到这里,你们怎么全回来了?”
“你别想岔开话题,丫头。你明知道我们一定会反对你去,于是你就偷偷地一个人跑了去。你明知道我们对那个国家的看法,但你全然不顾忌,依然跑了去。你的心目中到底有没有我们几个兄弟的存在?你还有没有把我们放在你的眼里?你……”
看见乔琪的肩膀愈垂愈低,看见她的脸愈来愈充满愧疚,迪鲁的保护欲立刻抬头。“你说够了吧,克立?”他尖声的说。“乔琪已经够苦了,不需要你们三个再加油添醋的烘烤她的伤口!”
“她需要的是一顿好打!”华伦道。“而如果克立下不了手,我来!”
“她已经大得不能打屁股了,你没发现吗?”迪鲁完全忘了他在牙买加初看到她时也有同样的冲动。
“女人永远不会大得不能打。”
在脑海中一一浮现各自的想像画面——迪鲁的反应悬咧嘴一笑,波特是闷笑,而克立则大翻他的眼珠。
另一边的乔琪则气得准备把那只价值不菲的花瓶砸向华伦的头。
“就一般的女人而言,是的,但对妹妹可就不能用这一招。”迪鲁笑嘻嘻的说。“你到底为什么气成这样?有这个必要吗?”
华伦没有回答。
“他昨天才回来,一听到我们告诉他她做了什么之后,立刻要他的船员回船报到,预定今天下午就出港——去英国。”波特道。
乔琪瞪直眼。“你真的要去找我,华伦?”
华伦的嘴抿得愈发的紧,脸色也变成紫红色。
“华伦·安德生,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乔琪又道。
“哦,妈的。”华伦低吼。
乔琪露齿一笑。“你不必觉得不好意思,华伦。这里全是自己人,没有外人晓得你其实一点也不冷酷、无情。”
“我要把你打得又青又紫,你给我记住,乔琪。”
乔琪对他甜甜一笑,丝毫没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另一边的波特突然冒出一句:“你说乔琪已经够苦了,又说什么伤口,什么意思?”
“意思是:非常不幸,她找到迈肯了。”
“那又如何。”
“如何?你没看到她站在这里吗?”
波特难以置信的提高了声音。“你是说他不要她?”
“比那更糟,”迪鲁冷哼。“他娶别人了,而且是在五年多以前就娶了别人。”
“什么——”
“王八蛋——”
“混帐!”
乔琪被那些如雷的吼声吼得只能猛眨眼。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加入,“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安德生家的老三走了进来,把所有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我们兄弟五人居然在同一个时候回来。这样的纪录,恐怕已十年没出现过了。”
“琼斯!”克立叫道。
“你一定是紧跟在我的后面入港的。”迪鲁道。
“没错。”琼斯笑道。“我在维吉尼亚的外海便看到你,但随即失去你的迹影。”当他看到坐在书桌后的乔琪,他的脸上出现惊讶。“不欢迎我?还在为我把你的英国之行押后生我的气?”
“我的英国之行?”她起身,绕过桌子。“我根本不想去英国。我叫你替我跑一趟,我苦苦哀求你替我跑这一趟。但你就是不肯。在你的心目中,我尚且比不上你的行程表!我一点都不值得你重新安排你的行程表,不是吗?”
“乔琪,”琼斯镇定如夷的说,“我现在可以去了。如果你想一起去——”
“她已经去过又回来了。”迪鲁嘲讽的说。
“去过那里?”
“英国呀,还会是哪里?”
“骗鬼——乔琪,你不可能会笨得——”
“我不可能吗?”她尖锐的打断他,而后,毫无预兆的,泪水猛然淹没了她的眼眶。“是你,都是你!若不是你——我也不会……我也不会……哦!”这是她第二次为那个没心肝的英国人哭,而她不甘心极了,也羞愧极了。她把那只花瓶往琼斯的方向一抛,飞也似的奔出书房。
书房陷入一片混乱。不过不是因为有谁看到了她的泪水,而是为了那只花瓶。
琼斯下意识的接住朝他飞过去的东西。但在他接住之前,他的脚边在同一时间咚咚咚咚一连扑过来四个男人,他们的手横七竖八的交缠在一起。
* * *
站在船舷的詹士望穿秋水。三天后,他总算看到去而复返的小船。如果他早知道亨利和亚提会去这么久,他说什么都会自己上岸。
事实上他昨天便再也按捺不住。但沉着的康纳指出美国人对英国人的心结仍尚未打开,以他英国人的傲气、权威,及纡尊降贵的态度,再加上他此刻的心情,绝对只会惹得一身的事端,反而什么都探听不出来。
詹士没有跟在那艘“海之子”号后面进入桥港,所以他不晓得那艘船不是停泊在桥港的码头,而是驶入皮阔诺克河的一个深水码头。
他到了桥港的外海,便把船停泊在附近的一个海湾,是不想打草惊蛇,让乔琪娜知道他已经追到这里来。
詹士不明白亨利和亚提怎会一去就是三天。他只是要他们打听她落脚的地方,又不是要他们调查全桥港的人口。
“怎么样?”他在他们爬上船时间,接着顿了一下,“到我的舱房去。”
亨利和亚提都没有露出惊恐或慌张的神情;他们已经习惯他们船长的阴霾脸色。
进了他的舱房,不耐的詹士又问了一遍。
亚提首先开口,“你不会喜欢我们打听到的消息,不过,也有可能你会。我们一直在跟踪的那艘船,是云雀海运所有。”
詹士一面皱眉深思一面缓缓坐进椅子。“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耳熟。”
记忆力一向很好的康纳立即道,“或许那是因为你在你的前世曾跟两艘云雀海运的船交过手。一艘被我们逮到,另一艘被它逃走——在被我们打伤之后。”
“而桥港是云雀海运的母港。”亚提又道。“现在港口内便停有五、六艘他们的船。”
詹士淡淡一笑。“这么说,我决定不入港倒是明智之举,你说是不,康尼?”
“没错。‘安妮’号或许不会被认出来,但你则一定会被认出。这么一来,你的上岸问题便解决了。”
“有吗?是吗?”
康纳僵硬了起来。“妈的,詹士,那个妞儿不值得你为她冒生命危险!”
“别得那么夸张。”詹士嘲讽。“以前的霍克留着一脸的胡子,你该注意到我现在可没有留胡子。还有,霍克在五年前已经退出江湖。我不以为有谁会费事的牢记一个海盗的面孔。”
“你可以不必涉险。如果你一定要那个妞儿,我们可以去替你把她带来。”
“如果人家不肯跟你们走呢?”
“她会的。”
“你在计划绑架吗,康尼?那不是犯罪的行为吗?”
康纳气红了脸。“你一定要这么玩命,是不?”
詹士一笑。“我只是记起上一次我们计划绑架一名贵妇,结果,从麻布袋蹦出来的人却是我最心爱的甥女。再上上次,我们绑架了乐于跟我们合作的瑞子,结果,我被我们家的那几个兄弟脱离关系。所以,康尼,拜托你少操心,别破坏了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又是什么?”
詹士的神情由嘲弄转为恼怒。“现在还没有,但这不是重点。亚提,她在什么鬼地方?你们两个已打听到她落脚的地方了吧?”
“有的,船长。她住在桥港郊区的一幢大房子里。”
“郊区?这么说,我不用跟整个桥港为敌,可以轻易地找到她了?”
“是的,但——”
“你瞧,康尼,我就说吧。你这回白操心了吧。”
“船长——”
“我甚至不用经过码头,是不?”
“妈的!”亨利倏地出声,他瞪着亚提。“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他?在他走进那间老虎巢?”
“是狮子巢,亨利。还有,你以为我在做什么?练习被打断话头吗?”
詹士的注意力被他们的对话吸引过去。“看来我要去的是个龙潭虎穴。说吧,我在听。”
“云雀海运是那个女孩及她几个哥哥的。”
“见鬼。”康纳咕哝。
詹士哈哈大笑。“康尼,她告诉我她有一条船时我还不相信呢。”
“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詹士。你不能——”
“当然能。我只需挑个她独处的时候去拜访她。”
“今天不行,船长。他们今晚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全市有一半的人都收到他们的邀请。”
“据说是庆祝他们全家聚在一起。”亨利道。“显然他们家的人不常聚在一块儿,才会这么郑重其事。”
“我总算明白你们为何去了那么久。”詹士嫌恶的说。“我派你们出去打听她的落脚处,你们却带回来她家人的历史。好吧,还有什么是我会感兴趣的?你们该不会连她为什么跑去英国都打听到了吧?”
“她是去找人。”
“找谁?”
亨利道:“她的未婚夫。”
詹士缓缓倾身向前。
室内的三人全认出那种征兆。如果自离开牙买加以来,他的怒气有如以文火慢煮,时时沸腾滚滚,那都比不上他现成所散发的热度。
“她……有……未……婚……夫?”
“不再有了。”亨利急急道。
“她发现他已经娶了一个英国妞儿。她苦苦等了他六年——哎唷!你干嘛踹我的脚,亨利?!”
“是吗?我还以为我踹的是你的嘴巴!”
“她等……了……他……六……年?”
“是这样子的,”亚提道。“那个男的在战争前夕被英国军方强征了去……他们一直没有那个男的的消息,好不容易她终于听说有人在哪里看过他,所以她就跑去找他。这件事是亨利从她家的一名女仆口中打听出来的——”
“六年。”詹士大声的说,“听起来乔治好像对那个男的爱到死心塌地的地步,对不,康尼?”
“我真不相信你会对它感到困扰。你不会是要那只小老鼠爱上的人是你吧?你不是最讨厌那些动不动就爱上你的女人吗?你不是常说女人到了那种地步,便跟苍蝇一样的令人生厌了吗?”
“没错。”
“那你干嘛臭着一张脸?”
* * *
“你去什么鬼地方了,克立?”他的大哥一走进书房,迪鲁为何有这样不寻常的开场白。而由于迪鲁不曾告诉他俩他为何那么焦急的等着克立的回来,他们两人都以耸肩回覆他们的大哥。
“我相信我每一次在家的时候,都有到公司去处理事务的习惯。如果你不记得,你只需问哈兰,她也会告诉你我在什么地方。”
迪鲁的俊脸一红,但那是因为他没有想到可以问他们的管家兼厨子。“哈兰在忙着宴会的事,根本没空回答我。”
“你可以问我啊,大笨牛。”华伦笑道。“如果你问我——”
迪鲁没等他说完即朝他走过去。
华伦看到他朝他走过来,也没费事把话说完。他站起身迎向他的弟弟。
“迪鲁!……迪鲁!”克立一连喝令了两次,才把迪鲁叫得转过身来。克立对他的这个弟弟相当头疼;前次他们意见不合之时,不但打坏了他的书桌,还砸了两盏灯、一张茶几。“你们两个还记得我们今晚有个宴会?记不记得很可能全镇的人都会跑来参加?到时候这个房间势必也得派上用场。如果你们能让这个房间里的东西等到宴会之后才有更换的必要,我将会很感激你们。”
华伦放松了他的拳头,坐回沙发。
“什么事你一定要等克立回来再谈,而不能跟我或是华伦商谈?”琼斯问,他的声音带着抚平作用。
“你们昨晚都不在家,只有克立在家。”迪鲁瞪着克立。
“你自己也不在,不是吗?”琼斯又道。
“我要知道昨晚我不在的期间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已经说你不会打乔琪,但你居然食言——”
克立瞪着迪鲁,“我从不食言!”
“但他实在该好好打她一顿,”华伦道。“那样一来她就不会那么愧疚了。”
“她干嘛要愧疚?”
“她害我们差点被她吓死。她现在成天垮着肩磅——”
“如果她有垮着肩膀,那是因为她还没有能从迈肯给她的打击中站起来。她爱——”
“胡说八道。她才不爱那个小王八蛋。她想要他,只不过是因为他是桥港镇的第一美男——我到现在还是想不通她怎会有此想法。”
“如果是像你所说的那样,那为什么在离开牙买加的第一个星期,她成天以泪洗面,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你知不知道我使尽浑身解数,才终于在返抵家门前让她又有了笑声?现在我要知道她为何又变回老样子。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吗,克立?”
“我跟她根本没说上两句话。昨晚你们一出去,她便回房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又开始以泪洗面了?”琼斯问。“你发火就是为了这个?”
迪鲁的双手插进口袋,并点了一个头。“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
“学着习惯吧,大笨牛。女人一想吸引他人的注意力时便打开了她们的水闸。”华伦道。
“驴子就是驴子,从来不知道怎么分辨真哭和假哭。”
一看到华伦的表情,克立立刻从他的椅子站起。但并不需要出马。但见琼斯只是把一只手轻搁在华伦的臂上,并微微摇了一下头,华伦便温驯地坐了回去。
对于琼斯这样的能力,克立既佩服又不甘心。华伦从来不甩他这个大哥所说的话,他甚至经常对他脸红脖子粗,可是对比他小四岁,也矮了一个头的琼斯,却往往言听计从。
“你忘了你当时也和我们一样,都认为乔琪娜还不懂得爱情,”克立道,“都认为她对那个混帐不过是少女式的迷恋——“
“她的英国之行证明我们的看法是错的。”
“那只证明乔琪娜是无可救药的固执和愚贞。我的看法还是没有变,我还是不认为她曾爱上那个混帐。”
“那你告诉我她为何等他等了六年——”
“别蠢了,迪鲁,”华伦截断他。“这些年这里的情况并没有改变多少;这里还是没有她看得上眼的单身汉。如果有,她准会在一秒之间就把那个王八蛋忘得一干二净。”
“哦?那她为何要千里迢迢远渡重洋的去找他?能回答我吗?”
“答案浅显之至,因为她等烦了、等腻了。我跟克立都持相同的看法。事实上他这一趟回来,便是想藉去探望他的孩子为名,带她一起去纽哈文。他的岳母在该地的社交界依然相当活跃。”
“纽哈文有什么社交界可言?”迪鲁冷哼。“它又没比桥港大多少。”
“如果那里仍是没有合适的对象,我会带她去纽约。”
“‘你’?”
华伦的皱眉变成真正的胁迫。“你认为我不知道怎么做护花使者?”
“你做她的护花使者,有哪个男人会敢越池近她一步?他们——”
“孩子们,孩子们,你们可不可以试着不要再斗下去?”琼斯平静的声音切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你们已经离了题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如果乔琪昨晚哭了,……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哭?”
“何必问?她伤心呀。她心碎了呀。她在牙买加见到我时,才说到迈肯已另娶便马上哭成泪人。”
“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心碎的样子。”克立道。“自她一逃过我们的责罚后,她成天呼这个叫那个,把仆人们使唤得团团转。事实上今晚的这个宴会,也是她的主意。她忙得不亦乐乎呢。”
“好。那你告诉我今早你有没有看到她?没有,对不对?她躲在房里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我敢说是因为她的眼睛又红又肿,而她不想让我们看见。”
“或许该是有人找她谈一谈的时候了。”琼斯道。 “克立?”
“别叫我。我最怕这种事。”
“华伦?”华伦还来不及回答,琼斯已兀自笑了起来。“不,最好也别叫你。”
“我去吧。”迪鲁不情愿的说道。
“你省省吧,你,看到泪水就化成泥的人,也有脸去?”华伦冷笑。
“我去好了。”琼斯朝门外走。“波特准是宿醉未醒,仍在跟周公约会。”
“你忘了她还在生你的气?”迪鲁扬声道。
琼斯只停顿了片刻。他回过头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自然是气你不肯替她去英国。她并不想去,她要你替她去。”
“不错。这表示她并不很在乎迈肯·坎默隆,也表示她只是想让这件事有个了结。”
* * *
“琼斯!”一揭开盖在眼睛上的湿毛巾,看见走进来的不是她的女仆,而是她的哥哥,乔琪失声惊呼。“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可以不敲门就直接闯了进来?”
“从我的受欢迎与否有了疑问开始。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丢开毛巾坐起身。“没什么。”她嘟嚷。
“那,‘你’怎么了,为什么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
“我很早就起来了。我身上这件衣服看起来像睡衣吗?”她指指她嫩黄色的家居服。
“这么说,你只是变懒了而已?”
她张开嘴,然后抿紧。“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什么时候才要跟我说话。”琼斯带笑的说。
乔琪默默看着他在床尾坐下,把背倚在床柱上。她太了解琼斯,当他说话拐弯抹角之时,那就意味他要讲或要谈的事,不是很不好的事,便是极复杂的事。而此刻,她不想听,也不想被盘问。不过,有件事她必须考虑到:如果她不在她的情况显示出来之前,让琼斯知道她早已不再怪他,到时候他会把责任往他的身上揽。而那根本与他无关。
“对不起,琼斯,如果我让你以为我在生你的气。我没有,琼斯。”
“有这个‘错觉’的人不止我一个。迪鲁告诉我——”
“我真不懂他怎么会介入我们之间的。他一向——”
“你不懂?”琼斯柔声截断。“你从不急躁、冲动,但你一反常态。他的反应完全是由你而起。华伦也是。他现在一心只想找人打架。”
“他‘一向’爱找人打架。”
琼斯莞尔。“话虽然不错,但他往往能节制,不像这几天,似乎完全不在乎会是谁陪他打这场架。”
“他为什么要那么做?”
“他已经对他的情绪失控,而那是他发泄的唯一方法。”
乔琪撇了撇嘴。“我希望他能另找方法。最好是再谈次恋爱。那样,他便不愁没有‘发泄’的方法——”
“我有没有听错你在说的话,乔琪娜·安德生?”琼斯的脸孔板了起来。
乔琪的脸一片绯红,但她仍嘴硬的说,“老天,琼斯,你以为我对生命毫无所知吗?”
“不应该知道的方面便不该知道。”
“你一定在开玩笑。这个家里有五个讲话从不压低嗓门的大男人,就算我不想听,它们也会声声入耳,更何况话题是那么的有意思……”
琼斯闭上眼睛。
她咧嘴一笑。
“你变了,乔琪。”他睁开眼睛。“克立将它称为颐指气使,我则称之为——”
“活泼、勇敢?”
“是‘鸭霸’。”
“也该是我显露出来一些的时候了。”她笑着说。
“而且伶牙利齿。”
“别人也这么说。”
“那?”
“什么?”
“是什么让我有了这么一个崭新的妹妹?”
她耸肩。“我是想也该是我自己能作决定,并接受其结果的时候了。”
“比如:去英国?”
“那是其中之一。”
“还有别的?”
“我不结婚了,琼斯。”她轻声的说。
“这个,我们知道,但——”
“永远。”
“这……是不是……太激烈了些?”
“不。”
“我懂了……不,我更胡涂了。事实上。我已跟迪鲁一样,开始在自己的脑子里闭门造车了。说到迪鲁,他沮丧极了。”
她站起身,“琼斯——”
“他昨晚听见你哭了。”
“琼斯,我不想——”
“他坚持你一定心碎了,痛不欲生了。是那样吗,乔琪?”
他的声音里是带了那么多的怜惜,使得她眼泪险些又决堤。她迅速转过身,并努力克制。
好半天后,她用细细的声音道。“是那样。”
若是几个小时前,琼斯不会问接下来的这一个问题,“是因为迈肯?”
她惊讶得转过身来。她原以为他不会再问下去,她实在该把他的有耐性和锲而不舍的特质算计在内的。
她叹了口气,坐回床沿。“我真的衷心希望现在的感受是跟我发现迈肯的背弃婚约时的感觉一样。它容易处理,也比较容易克服。我那时只是非常生气、非常愤慨而已。”
“这么说,是别的事令你这么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了?”
“闷闷不乐?郁郁寡欢?”她干笑了数声。“你为什么不结婚,琼斯?”她突然转移话题。
“乔琪?”
“扩张一下你的耐性的范围,哥。为什么?”
“我还没找到我要找的人。”
“你还有在找?”
“有。”
“克立没有。你看看大嫂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他依然没有再婚。若被人问及,他往往只说他不想再经历一次。华伦也不结婚。不过他喜欢孩子,我在想他迟早会把他的伤口养好,并找个好女人替他生儿育女。波特也不结婚。他说他还年轻,不想这么早就成家。至于迪鲁,他则常常说他还没准备放弃寻找的乐趣——”
“他‘告诉’你那个?”
她嫣然。“没有。是他在告诉你们的时候我听到的。”
他不高兴的瞪她一眼。“你想讲的是什么?是你决定不再找下去了?”
“我想讲的是,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对婚姻有另一种看法的人。他宁可下地狱,也不要结婚。”
“我的天!难怪!难怪!现在一切都说得通了!他是谁?”
“一个英国人。”她绷紧神经,等待一定会有的爆炸。
可是沸点比别人高的琼斯只是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你反正不认识他,而我也不会再见到他。”
“他知道你对他的感情吗?”
“不知道……可能不知道。我不知道。”
“他对你又是如何?”
“他喜欢我。”
“但没有喜欢到想娶你的地步?”
“我告诉你了,他认为只有傻瓜才会结婚。而且一开始便挑明他对婚姻的态度,我想他是不要我抱任何不实际的希望。”
“我很难过你竟然遇上这样的男人,但甜心,世上还有别的男人。这里的男人或许都不怎么样,那就到别的地方去寻找好了。克立打算带你去纽哈文。而如果那里的男人也没有出色的,华伦准备亲自带你去纽约寻找。”
她笑了,她真的喜欢她这几个哥哥,还有她那两个侄女。
克立的妻子去世之时,她本想接手担起母职。但是那时候她只有十二岁,她自己都还靠仆人或是任何一个回到家的哥哥照顾,再加上克立以船为家,所以那两个孩子便被克立送到纽哈文,由他的岳父岳母照顾。
离开桥港也好。要离开的话,最好得在她的症状出现之前离开。不过,说不定那时候她的几个哥哥都已又回到海上了。那么,到时候她只需面对一个或两个,而不是以一敌五。
“我会考虑一下的,琼斯。有件事情请你帮忙,千万别把我刚才告诉你的事告诉其他的人。他们不会了解我怎么……爱上一个英国人。事实上我自己也不明白。一开始我非但讨厌他,也受不了他的狂妄、傲慢……哦,你知道那些讨人厌的英国贵族是什么德行。”
“而且还是个贵族?”琼斯翻翻眼球。“是的,我不会告诉他们。若告诉他们,他们一定会发起另一次英美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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