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克特·格雷戈罗维斯在他们住宅旁的一条小路上赶上了她的丈夫。
“尼科尔怎么样了?”她随便问道,但她说话时的喘气声表明,她刚才一边跑,一边在心用想着这个问题。
弗朗茨有些吃惊地看着她。
“尼科尔没病。你于吗问这个,亲爱的?’”
“你一再去看她——我想她肯定是病了。”
“我们回家再说吧。”
克特顺从地点点头。他在办公楼的工作已经结束,孩子们跟他们的家庭教师在客厅里,他们上搂来到卧室。
“请原谅,弗朗茨,”他还没有说话,克特便先开了口,“请原谅,亲爱的,我不该那么说。我明白我的职责一我也为这些职责感到自豪。但尼科尔和我之间总有些别扭。”
“一巢之鸟和睦相处,”弗朗茨大声叫道,他又发觉这腔调与要表达的情绪不合适,便用一种拖沓、顿挫的腔凋重复了他刚才的话。这也是他的老师多姆勒大夫所惯用的,这样,陈词滥调似乎也大有深意。“—一巢—之一鸟—和—睦一相—处。”
“我知道。你可没有见过我对尼科尔失礼吧。”
“我见你连常识都不懂了。尼科尔可说是半个病人——她可能会终生与疾病相伴。迪克不在的时候,我有责仟照顾她。”他也有些犹豫。有时,他有些事情瞒着克特,认为无关紧要,不值一提。“今天上午从罗马来了封电报,迪克得了流感,他明天动身回家。”
克特松了口气,她用一种更平静的语气接着说:
“我觉得尼科尔不像人们所想的病得那么厉害——她只是喜欢把她的病当作显示力量的一种手段。她应该去拍电影,就像你欣赏的诺玛·塔尔梅奇——所有的美国女子都乐于上银幕。”
“你嫉妒电影里的诺玛·塔尔梅奇?”
“我不喜欢美国人。他们自私,太自私了!”
“你喜欢迪克吗?”
“我喜欢他,”她承认,“他与众不同,他替别人着想。”
——诺玛·塔尔梅奇也这样,弗朗茨心里想。诺玛·塔尔梅奇不仅美丽动人,还必定是个优雅、高贵的女子,他们却硬让她去演一些愚蠢的角色!塔尔梅奇肯定是这样一个女人,能与她相识将不胜荣幸。
克特已忘了诺玛·塔尔梅奇,这位女演员的生动形象在他们在苏黎世看完电影驱车回家的那天晚上一直在她脑际萦绕。
“——迪克娶尼科尔是看上了她的钱,”她说,“那是他的弱点——有天晚上,你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你这是在瞎说。”
“我不该这么说,”她连忙改口,“我们都是一巢中的鸟,必须和睦相处,就像你说的,然而这很难,尤其当尼科尔——当尼科尔后退一步,好像她在屏住呼吸——好像我闻上去有股怪味!”
克特这么说倒是有些道理。她操持大部分家务,且生活俭朴,很少买衣服。一个每晚要换洗两次内衣的美国女店员,准会问到克特身上散发出的隔天的汗酸味,确切地说,一种因常年辛劳,体力衰退而带有的怪味。弗朗茨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犹如克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所散发出的气味一样,而且他多半也不会在意。而尼科尔小时候就十分讨厌给她穿衣服的保姆手上的气味,但虽说厌恶她还是得忍受。
“至于她的孩子,”克特继续说,“她不喜欢他们跟我们的孩子一起玩——”但弗朗茨听够了。
“住嘴——这种话会毁了我的事业,因为我们靠了尼科尔的钱才有了这家诊所。我们吃饭吧。”
克特意识到她这番发作实在欠妥,但弗朗茨最后一句话倒提醒她,其他美国人也有钱。一星期后,她的另一番言论表达了她对尼科尔的反感。
事情发生在他们欢迎迪克回家而设宴款待戴弗夫妇的时候。客人的脚步声刚刚从小路上消失,她就关上房门,对弗朗茨说:
“你看见他的眼圈了吗?他可太放荡了!”
“别说得那么难听。”弗朗茨要求她,“迪克一回家就把事情告诉了我。他在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玩了玩拳击。在这些横渡大西洋的轮船上常有美国乘客参加拳击活动。”
“我就相信了?”她不以为然地说,“他一动膀子就叫疼,他太阳穴的一处伤口还没有愈合——你可以看见那儿的头发被剪掉了。”
弗朗茨可没有注意这些细节。
“那是怎么回事?”克特问道,“你觉得这种事对诊所会有好处吗?今晚我还闻到他身上一股酒气。他回来后我好几次闻到过。”她把说话的速度放慢,以便显示她将要说的分量。“迪克不再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了。”
弗朗茨晃晃肩膀上楼去了,他要摆脱她那种执拗的想法。在卧室里,他对她说:
“他无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而且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近来在苏黎世所有取得神经病理学学位的人当中,他被认为是最有才华的——任何时候都比我有才华。”
“丢脸!”
“这是事实——不承认这一点才丢脸呢。每当遇到疑难棘手的病例,我就去请教迪克。他的著作在精神病学领域仍是经典的——你可以去任何一个医学院的图书馆打听一下。大多数学生都以为他是一个英国人——他们不相信论述如此缜密的一本书竟出自一个美国人之手。”他说到这儿,不禁“哼”了一声,随手从枕头下面取出睡衣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我以为你是喜欢他的。”
“丢脸!”克特说,“你是实干家,事情都是你做的。这是一场龟兔赛跑的游戏,兔子的路就要跑完了。”
“嘘!嘘!”
“那好。但这是事实。”
他那只叉开五指的手掌用力往下一挥。
“别说了!”
这场谈话的结果便是他们像两位辩手一样交换了各自的看法。克特私下也承认她对迪克过于苛刻了,她原是钦佩他,甚至敬畏他的,而他亦能发现和欣赏她身卜的长处。至于弗朗兹。尽管克特的见解会被渐渐淡忘,但他以后再也不相信迪克是个规矩人了。而且随着时光流逝,他越加相信他从来不认为迪克是个规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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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迪克将罗马的那场灾祸删改一番后告诉了尼科尔——他说他出于好意救了一个醉酒的朋友。他相信巴比·沃伦会管住她的舌头,因为他曾对事实真相会给尼科尔产生怎样的灾难性后果做过一番描绘,但比起罗马事件所给予他的持久的影响来说,所有这一切不过是些小小的障碍而已。
作为一种反应,他全力以赴地埋头工作,这样,即使弗朗茨试图同他分手,也找不到引发一场争吵的借口。没有某种皮肉被撕裂的惨痛,真正的友谊是不会毁于一旦的——因而弗朗茨越来越相信迪克在智力和情感上横冲直撞,以致伤害了他。而在过去,差异的存在恰恰被认为是他们之间关系的一个美德。这就如同为了以次充好,用陈年的皮革来制鞋一样。
然而到五月,弗朗茨终于找到机会打人了第一块楔子。一天中午,迪克脸色苍白,一身疲惫地走进他的办公室,一屁股坐下来,说:
“哎,她走了。”
“她死了?”
“心脏不跳了。”
迪克歪倒在靠门口的一把椅子上。接连三个晚上,他守候在那个无名艺术家身边。表面上他在那里是为了给她按时注射肾上腺素,但实际上是想尽可能在她即将沉入的黑暗中多投射些微弱的光线。
弗朗茨能体察到他此时的心情,便很快提出他自己的看法,
“这是神经性梅毒。所有做过的瓦色尔曼①试验都证明这一诊断。而脊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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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色尔曼(1866—1925),德国医生,成功地完成了梅毒血清试验。
“别操心了,”迪克说,“哦,天哪!别操心了!如果她处心积虑要带着她的隐秘离开人世,那就如她所愿吧。”
“你最好休息一天。”
“别担心,我会的。”
弗朗茨有了个主意,他从正起草的给那个女病人的兄弟的电文上抬起头来问道,“或者你想去做一次短途旅行?”
“现在不想。”
“我不是指休假。洛桑有个病人,今天一上午我都在跟一个智利人打电话——”
“她真够坚强的,”迪克说,“拖了那么长时间。”弗朗茨同情地摇了摇头,迪克回过神来。“很抱歉我打断了你的话。”
“这正是一种变化——我要说的是一对父子的事——那父亲不想把他儿子送到这儿来,他要医生去他们那儿。”
“什么病?酒精中毒?还是同性恋?你是说在洛桑——”
“都有一点儿。”
“我可以去。有酬金吗?”
“相当丰厚,我想。估计要在那儿呆上两到三天。如果需要观察的话,就把孩子带到这儿来。总之,别太匆忙,悠着点,注意劳逸结合。”
在火车上昏睡了两个小时,迪克的感觉好多了。他期待着以良好的精神状态同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会见。
这一类会见大同小异。家庭代表的那种十足的歇斯底里,常常同病人的状况一样是一种有趣的心理现象。这次也不例外。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是一位仪表不凡,有着铁灰色头发的西班牙人。他举止高贵,穿着打扮充分显示出他的富有和权势。他对他下榻的”三界旅馆”的住宿条件满腹牢骚。他像一个放纵的醉醺醺的老婆子一样唠叨着他儿子的事。
“我是无法可想了,我的儿子堕落了。他在哈罗公学①时就不学好,在剑桥上皇家学院时更不像话。他是彻底堕落了。现在他又酗酒过度,堕落得越来越明显了,而且还闹出丑闻来。我想方设法——我跟我的一个做医生的朋友订了一个计划,让他们一起去西班牙旅行。每天晚上,弗朗西斯科都打一针斑蝥,随后两个人一起去光顾有名的妓院——过了一个星期似乎有些效果,但其实是白费劲。最后,也就是上个星期,就是这个房间,确切地说在那间浴室——”他用手指了指,“——我让弗朗西斯科脱了上衣,用鞭子抽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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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哈罗城的一所著名的男生寄宿学校,创立于1571年。
他说累了就一屁股坐下,这时迪克开了口。
“这么做很蠢——去西班牙旅行不会起作用——”他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一个有名望的医学专家竟要参与这一类外行的实验!“——先生,我必须告诉你,遇到这些事,我们也没有什么高招。说到酗酒,我们常常能取得某种效果——当然要有积极的配合。关键是要让孩子增强自信心,从而去发现他对此事有什么认识。”
——这孩子,就坐在阳台上,约莫二十岁,相貌英俊,透着机灵。
“我想知道你的看法,”迪克问道,“你觉得这状况是不是更糟了呢?你愿意做点什么吗?”
“我想我愿意,”弗朗西斯科说,“我过得很不快活。”
“你想到这是因为酗酒或其他不正常行为造成的吗?”
“我想酗酒是另有原因的。”他严肃了那么一刻——突然他脸上露出难以抑制的滑稽表情,还大笑着说,“这没用。在皇家学院,人们都称我‘智利女王’,到西班牙的旅行——全部效果是我一见到女人就恶心。”
迪克严厉地看着他。
“要是你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津津乐道,那我帮不了忙,我是在浪费时间。”
“不,让我们接着谈——我也讨厌许多这样的人。”这个孩子相当坦率,不过眼下已变态为对他父亲的一种有意的反抗,然而他眼睛里流露出同性恋者在谈论此类话题时常有的那种典型的嘲弄的神色。
“怎么说这也是一种见不得人的事,”迪克告诫他,“你会耗费你的生命,而且后患无穷。你将没有时间和精力从事其他任何体面的社会活动。要是你想面对这个世界,你就必须从克制情欲人手——而且,最重要的,刺激情欲的酗酒——”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而十分钟前他还想弃之不顾。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们愉快地谈论着这个孩子在智利的家,以及他的志向。以前迪克大概还没有在心理学角度之外了解这样一种性格——他推断,正是性格中的某种力量可能使弗朗西斯科做了一些不法行为。在迪克看来,性格力量总是一种独立的存在,不论表现为今天上午在诊所死去的那位不幸女子的疯狂的勇气,还是这个迷失的年轻人给单调的旧故事带来的无畏的情趣。迪克力图将性格力量分割成足够细小的部分以便贮存起来——他意识到,就生活的特性而言,整体是不同于部分的。同样,四十到五十岁之间的生活,看来只能按阶段地进行考察。他对尼科尔和萝丝玛丽的爱恋,他在战争行将结束的这个破碎的世界上同艾贝·诺思、汤米·巴尔邦的友谊——在这样的关系中,各种个性似乎紧紧地向他挤压过来,以致他自身成了个性的集大成者——似乎有了某种必然性,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全盘拒绝。似乎在他有生之年,他注定要沾染上某些人的个性,那些他早年相识、早先爱过的人,而且还得像这些个性自身是完整的一样,他的个性也应该是完整的。这之中还涉及某种独特的因素——被爱多么容易,而爱又多么艰难。
当他和年轻的弗朗西斯科坐在阳台上,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飘然进入他的视野。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只见他姿势古怪,晃晃悠悠地从灌木丛中出来,犹豫不决地朝迪克和弗朗西斯科身边凑过来,一时成了生动的景物的一个引以为憾的部分,迪克几乎认不出他来——这时,迪克站了起来,无意识地摆了摆手。心里相着“天哪,我捅了马蜂窝了!”他极力想回忆起这个人的姓名。
“是戴弗医生,是吗?”
“嗯,嗯——邓弗莱先生,没错吧?”
“劳埃·邓弗莱。我曾有幸在府上可爱的花园里与您共进午餐。”
“不错。”迪克很想给邓弗莱先生的热情泼点冷水,他便用一种干巴巴的就事论事的口吻说,“这是在一九二四——或二五年——”
他仍然站着,劳埃·邓弗莱起初还有些别扭,但他毕竟不是挑三拣四、生性矜持的人,他很快就随随便便亲亲热热地同弗朗西斯科拉呱起来;而后者,感到有些羞怯,也想和迪克一起尽量用冷淡的态度把他打发走。
“戴弗医生——你离开之前,我有件事情要说一下,我永远不会忘记在贵府花园里的那个夜晚——您和您的太太待人多么热情。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我始终认为,这是我们参加过的品位很高的聚会之一。”
迪克继续蟹行般地朝旅馆的最靠近的一扇门退去。
“我很高兴你愉快地记住这事,不过,我现在要去见——”
“我知道,”劳埃·邓弗莱好心地抢着说,“我听说他要死了。”
“谁要死了?”
“也许我不该说——但我们请的是同一个医生。”
迪克收住脚步,惊讶地看着他。“你说的是谁呀?”
“怎么,你的岳父呀——也许我——”
“我的什么?”
“我想——你的意思是我是第一个——”
“你是说,我的岳父在这儿,在洛桑?”
“怎么,我以为你知道——我以为,你就是为此来这儿的。”
“哪位医生在照料他?”
迪克在记事本上草草写下了医生的名字,说了声“抱歉”,就匆匆地朝电话亭走去。
丹格医生乐于在自己家里马上与戴弗医生见面。
丹格医生是个年轻的日内瓦人,他起初有些担心会失去一个富有的病人,但是迪克让他放了心。他证实,沃伦先生的确快要死了。
“他才五十岁,但他的肝脏已经坏死,病情恶化的原因是酒精中毒。”
“还能治吗?”
“除了流质,他已不能进食——我想他能活三天,至多一个星期。”
“他的长女,沃伦小姐知道他的病况吗?”
“根据他自己的意愿,除了他的男仆,没人知道。只是今天上午,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他——他听了显然很激动,尽管从这次发病开始,他就抱有一种宗教般的顺其自然的态度。”
迪克考虑着,“嗯——’”他慢慢地做出了决定,“不管怎样,我来通知他的亲属。不过,我想,他们会要求给病人来次会诊。”
“悉听尊便。”
“我知道我这么说是代表病人的亲属,请你从日内瓦请一个湖滨地区——赫伯鲁格最著名的内科医生来。”
“我也在考虑此事。”
“我在这儿至少还要呆一天,我会跟你保持联系的。”
那天晚上,迪克去找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他们又做了一番交谈。
“我们在智利有大宗产业——”这位老人说,“我儿子可以去那儿管理这些产业。或者我可以安排他到巴黎的某处企业,这样的企业,我们在巴黎有十多个——”他摇了摇头,在窗户旁踱来踱去。春雨欢快地打在窗户上,天鹅仍在雨中嬉戏。“他可是我唯一的儿子!你不能带他一起走吗?”
这个西班牙人突然跪倒在迪克的脚下。
“难道你不能治好我儿子的病吗?我相信你——你可以带他一起走,治好他的病。”
“在这种情况下,不能由一个人说了算。即使我可以带他走,我也不能这么做。”
西班牙人站了起来。
“我真是急死了——我简直走投无路——”
迪克要下楼到门厅去,在电梯间碰上了丹格医生。
“我正要去你的房间,”后者说,“我们能否到外面的阳台上谈一谈呢?”
“沃伦先生死了吗?”迪克问道。
“他还是那样——会诊安排在明天上午。另外,他要见他的女儿——也就是你的妻子——心情很迫切。看起来他们之间有过争吵——”
“情况我知道。”
两位医生彼此看了看,各有心事。
“你做决定之前为什么不跟他谈一谈呢?”丹格医生建议他,“他会体面地死去——那只是由于一种不断的衰竭而陷入的弥留状态。”
迪克勉强地同意了。
“好吧。”
德弗罗·沃伦正在体面地衰竭。他弥留的房间,同帕尔多一库伊达特·雷亚尔先生所住的房间一样大小——在这家旅馆里,还住着不少破落户、流亡者,以及声称是某个已丧失独立地位的小公国王室的人。他们整日与鸦片烟或镇静剂为伍,没完没了地听着同一家电台的广播,听那些粗俗下流的歌曲。倒不是说欧洲的这个角落有意招徕他们,却也轻易收容了这些人。这儿道路纵横——你能见到前往疗养院或山里的结核病疗养地的人,也能见到那些被法国和意大利宣布为不受欢迎的人。
房间里光线暗淡。一个面貌和善的修女在照料病人,他的瘦削的手指拨弄着白色床单上的一串念珠。他气色尚好,丹格离开他们后,他便同迪克交谈起来,说话时还带着那种粗粗的喉音。
“人快要死的时候,才明白了许多道理。也只有现在,戴弗医生,我才对事情有了真正的认识。”
迪克等他说下去。
“我一直是个罪人。你肯定认为我没有必要再见到尼科尔,然而,在你我之上的一位大人物说,要宽恕,要怜悯。”那串念珠从他无力的手中脱落下来,再从光滑的盖被上滑到地板上。迪克帮他把念珠捡起来。“要是我能见上尼科尔十分钟,我就会快快活活地离开人世。”
“这不能由我一个人说了算,”迪克说,“尼科尔很虚弱。”他已做了决定,但装作犹豫不决。“我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合伙人。”
迪克很快站起来。
“我让丹格医生把结果告诉您。”
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给楚格湖的诊所挂了电话。过了很久,克特在她自己的家里给他回话。
“我有事要跟弗朗茨商量。”
“弗朗茨上山了。我自己也要去——有什么事需要我转告他吗,迪克?”
“是关于尼科尔的——她父亲在洛桑快要死了。把这个情况告诉他,跟他说这可是件大事,请他在那儿给我打个电话。”
“好的。”
“告诉他,三点到五点,还有七点到八点,我都在旅馆自己的房间里。其余时间,请打到餐厅来找我。”
在做这些安排时,他忘了叫他们别让尼科尔知道,当他想起来打电话过去时,那边没有人接了。当然,克特应该是明白的。
……克特坐车上山时没有想到要告诉尼科尔有关电话的事情。空寂的山坡上开着野花,风儿送来奇妙的气息。诊所的病人冬天被带到这儿滑雪,春天则让他们爬山。她下缆车时看见了尼科尔,她正领着孩子们嘻戏欢闹。克特走上去,伸出手臂温柔地搂着尼科尔的肩膀,说,“你带孩子真有办法——夏天你要多教教他们游泳。”
在游戏中,他们已经玩热了。尼科尔情不自禁地一缩身体,近乎粗鲁地摆脱了克特的手臂,克特的手尴尬地垂了下来。这时,她也做出了反应,言词十分激烈。
“你以为我要拥抱你吗?”她尖刻地问道,“这只是因为迪克,我跟他通过电话,我感到难过——”
“迪克出什么事了吗?”
克特猛然意识到她的过失,但她已无法掩饰只能回答尼科尔反复的追问“那你为什么要感到难过呢?”
“跟迪克无关。我跟弗朗茨讲。”
“肯定与迪克有关。”
她一脸惊恐,也吓得她身边的孩子们变了脸色。克特顿时泄了气。
“你的父亲在洛桑病了——迪克要跟弗朗茨谈这件事。”
“他病得重吗?”尼科尔问,这时恰好弗朗茨走了过来,他一副十足的医生派头。克特庆幸这下可以把余下的事交给他了——但祸已阁下了。
“我要去洛桑。”尼科尔宣布。
“等一下,”弗朗茨说,“我认为这不太合适。我要先和迪克通个电话。”
“那我会错过下山的缆车的,”尼科尔不同意,“而且我还会错过三点的从苏黎世开出的火车!如果我的父亲病危,我一定——”她不说了,生怕把话说完。“我一定得去。我必须坐这趟缆车。”她话还未说完,就朝那一排缆车车厢跑去,缆车正喷着气,鸣叫着停在光秃秃的山顶。她回过头来喊道:“要是你打电话给迪克,告诉他我就去,弗朗茨!”
……迪克坐在旅馆他的房间里读《纽约先驱报》,这时,那位犹如燕子般轻盈的修女闯了进来——此刻,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死了吗?”迪克问修女,他心里还抱着希望。
“先生,他不见了——他走掉了。”
“你说什么?”
“他不见了——连人带行李都不见了。”
真难以置信,一个快要咽气的人竟然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接到弗朗茨打来的电话。“你不应该告诉尼科尔。”他抱怨说。
“克特告诉她的,很不明智。”
“我想这是我的过错。事情未定,千万别说给女人听。不过,我去接尼科尔。哎,弗朗茨,最怪诞的事情刚刚在这儿发生——那老人从床上挺起来,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他走了。老沃伦——他走了!”
“不过,干吗不走呢?”
“医生认为他很快就会衰竭而死——他竟起床,走掉了。回芝加哥去,我猜……我不知道,护士现在在我这儿……我不知道,弗朗茨——我还刚听说——稍后给我打电话。”
他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打听沃伦的去向。病人趁白班和夜班护士换班的机会,去酒吧一气喝了四杯威士忌,用一张一千美元的钞票支付旅馆的费用,并要服务员别忘了把零钱送还给他,随后便离开了旅馆,据说是去美国。等到迪克和丹格急急地赶到车站想截住他,但结果倒害得迪克连尼科尔也没接上,等他们在旅馆的门厅相见时,她看起来几乎精疲力竭了。看到她撅起的嘴唇,迪克心中好生不安。
“爸爸怎么样了?”她问。
“他好多了。他看来有很强的生命力。”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将实情告诉了她,“其实,他从床上爬起来,走掉了。”
迪克忙得顾不上吃饭,此刻有些日渴,便领着恍恍惚惚的尼科尔去了一家小餐馆。他们在两张皮中安乐椅上坐下来,要了一杯高杯饮料和一杯啤酒。迪克继续讲那件事:“给他看病的医生可能诊断有误——别忙,这件事我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想一想。”
“他走了?”
“他坐上了去巴黎的夜车。”
他们默默地坐着。尼科尔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哀。
“这是本能,”迪克最后说,“他确信不久于人世了,但他试图回到生活的老路——病危者离开病榻,他并不是第一个——就像一只钟——你知道,你摇它,不知怎么的,它照旧又走了。现在,你的父亲——”
“哦,别说了。”她说。
“他——主要是感到恐惧,”他接着说,“他害怕了,因而他走了。他也许能活到九十岁——”’
“请别说下去了,”她恳求道,“请别——我再也受不了了。”
“好吧。我来这儿诊治的那个小坏蛋看来不可救药。我们明天就可以回去。”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什么事你非得搀和呢?”她发起火来。
“哦,你不明白吗?有时我也不明白。”
她抓住了他的手。
“哦,我真不该这么说,迪克。”
有人带着唱机来到酒吧,他们就坐在那儿听“傻大姐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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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周后的一个早晨,迪克在门房取信件,他听到门外一阵异常的喧闹:有个叫冯·科恩·莫里斯的病人要离开诊所。他的父母都是澳大利亚人,正七手八脚地将儿子的行李装上汽车。利亚德斯兰医生站在边上,对老莫里斯的粗鲁举动徒劳地表示着抗议。戴弗医生走过去时,那个年轻人则以一副冷漠的无所谓态度旁观着。
“这不是有点过于匆忙吗,莫里斯先生?”
莫里斯先生看到迪克时有些吃惊——他的红润的脸庞和上衣的大格子图案一闪一闪的,像灯光一样。他走向迪克,好像要揍他。
“我们走得正是时候,我们以及那些跟我们一起来的人都该走了,”他开了口,还时常停下来喘口气,“到时候了,戴弗医生。到时候了。”
“你能到我的办公室来吗?”迪克建议。
“我不去!我会跟你谈的,不过,我可要跟你和你的诊所断绝关系。”
“你这么做我很遗憾。”
他朝迪克晃了晃手指。“我刚对这位医生说过,我们在这里只是浪费时间,浪费钱。”
利亚德斯兰医生便又开始了无力的申辩,但意思含糊不清,就像一个斯拉夫人那样,说话模棱两可。迪克从来不喜欢利亚德斯兰。他设法引那个激动的澳大利亚人沿着小路朝他的办公室走去,试图说服他进去,但那人摇了摇头。
“是你,戴弗医生,你,就是你。我找利亚德斯兰医生,是因为我找不到你,戴弗医生。还因为要到晚上才能见到格雷戈罗维斯医生,而我不想等。不想,先生!我儿子告诉了我真相后,我一分钟也不想等。”
他气势汹汹地走近迪克,迪克让双手做好准备,如果必要的话,可以给予回击。“我的儿子到这儿来是治酗酒的,他告诉我,他闻到你满口酒气,是的,先生!”他飞快地(口臭)了(口臭)鼻子,但显然什么也没闻到。“不止一次,有两次,冯·科恩说他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我和我的妻子从来是滴酒不沾。我们把冯·科恩托付给你是来治病的,而他在一个月之内,两次闯到了你身上的酒气!这儿的治疗到底是什么玩艺儿?”
迪克有些犹豫。莫里斯先生很有可能在诊所的车道上大闹一场。
“毕竟,莫里斯先生,不能因为你儿子的缘故,就要求人们放弃视为食物的——”
“但你是个医生,老兄!”莫里斯怒吼道,“那些做工的,不如意时也喝酒,但你在这儿是给人治病的——”
‘这就扯得太远了。你儿子到这儿来是因为他有小偷小摸的习惯。”
“那是怎么造成的?”这男子几乎尖叫起来,“酗酒——喝烈酒。你知道烈酒是什么颜色?黑色!我的亲叔叔就是因为酗酒被绞死的,你听好!我儿子到疗养院是来戒酒的,而一个医生竟满口酒气!”
“我必须请你走了。”
“你请我!我们正要走!”
“要是你火气小一些,我可以告诉你迄今为止的治疗效果。当然了,既然你这么想,我们也不愿收治你的儿子了——”
“你还敢对我说‘火气’?”
迪克招呼利亚德斯兰医生过来,他走近时,迪克说:‘你能否代表我们给这位病人和他的家属送行?”
他对莫里斯欠了欠身,便去了办公室,临进门时,他愣愣地站了一会。他看着他们,粗俗的父母,冷漠而堕落的后代,驱车离去。可以预见,这一家人在欧洲到处游逛,仗着极度的无知和手中的金钱去恐吓正派人。不过,他们离开之后,引起迪克思索的倒是这样一个问题,即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每顿饭都要喝点红葡萄酒,晚上多半来一杯口味醇厚的朗姆酒,有时下午还少量地饮几口杜松子酒——很难从人的呼吸中闻到杜松子酒的味道。他平均每天要喝半品脱酒,对他的身体来说是有点过量。
他并不想为自己辩护。他在书桌前坐下来,就像开处方一样,给自己定了下规矩,将酒量减少一半。医生、司机和清教牧师应该滴酒不沾,而那些画家、掮客、骑兵军官则无此禁忌。迪克只是责备自己不够谨慎,然而半小时之后,他仍然没把问题想个明白。这时,在阿尔卑斯山休假了半个月,显得精力充沛的弗朗茨驱车回到诊所。他人还未走进办公室,就有些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工作了。迪克迎了上去。
“埃佛勒斯峰①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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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珠穆朗玛峰,这里用来指欧洲的阿尔卑斯山峰。
“按我们的速度,埃佛勒斯峰不在话下。我们早就说过的。一切都还顺利吧?我的克特好吗?你的尼科尔还好吧?”
“这儿一切都还好。只是,天哪,弗朗茨,今天上午的一件事令人愤慨。”
“怎么,出什么事了?”
弗朗茨给家里打电话,迪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等他给家人通过电话,迪克说,“那个小莫里斯被带走——还大吵了一场。”
弗朗茨愉快的脸色挂了下来。
“我知道他走了。我在外面碰到了利亚德斯兰。”
“利亚德斯兰说了些什么?”
“只说小莫里斯走了——说你会告诉我的。怎么回事?”
“不就是胡搅蛮缠,强词夺理。”
“他是个魔鬼,那孩子。”
“他确实麻木不仁,”迪克回答,“我去的时候,莫里斯的父亲蛮横地训斥利亚德斯兰。利亚德斯兰这个人怎么样?我们还留他吗?我说别留了——他这个人没有多少男子气,而且什么事也于不了。”迪克犹豫着要不要说出实情,他暂时走开去,以便有点时间来梳理一下思路。弗朗茨坐在一张桌子的边边上,他还穿着亚麻布旅行风衣,戴着旅行手套。迪克说:
“那孩子对他父亲的一个申诉便是,你的重要合伙人是个酒鬼。那家伙是个人性子,他儿子似乎从我身上闻到了酒味。”
弗朗茨坐下来,舔了舔下嘴唇沉思着。“你可以详详细细地告诉我。”他最后说道。
“为什么不现在就告诉你呢?”迪克提议,“你肯定知道,我最讨厌饮酒无度。”他和弗朗茨互相扫了一眼,四目相对。“利亚德斯兰弄得那家伙如此嚣张,我只好委曲求全,否则就会当着病人的面把事情闹大了,因此你可以想到,在这种情况下,为自己申辩有多么困难!”
弗朗茨脱掉手套和外衣。他走到门口,告诉秘书,“别让人来打搅我们。”回到房间,他在一张长桌旁一屁股坐下来,信手翻弄着他的信件。出现这种姿态,人们一般不是在深思什么问题,而只是为他要说的话选择一种合适的方式。
“迪克,我很了解你,你性情温和,做事稳重,尽管我们在饮酒问题上看法并不完全一致。不过,是时候了——迪克,我必须坦率地说,我有好几次注意到你在不该喝酒的时候喝酒了。你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的,你为什么不节欲①再去休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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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弗朗茨将“离开(absence)”误说成“节欲(abstinenee)”。
“离开,”迪克随回纠正他,“对我来说,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他们俩都有些恼火。弗朗茨回家的好心情被破坏了,因而感到十分扫兴。
“有时候你真不近情理,迪克。”
“我压根不懂得将常情常理应用于复杂问题意味着什么——除非意味着一个普通医生动起手术来要胜过一个专家。”
他不禁对眼前这种状况感到强烈的厌恶。去解释,去凑合——这把年龄已不习惯这一套了——还不如让古老真理在耳畔刺耳地回响,任其自然吧。
“这办不到。”他突然说。
“好吧,我也这么想。”弗朗茨承认,“你不再把诊所放在心上了,迪克。”
“我懂了,我走吧——我们可以计划一下,逐步把尼科尔的钱取出来。”
“这我也想到了,迪克——我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我能找到其他的资助者,到年底,有可能把你们的钱都撤出来。”
迪克并不打算如此匆忙地做出决定,他也没有想到弗朗茨这样轻易认同了他们的分手,然而他还是有如释重负之感。他早就不无痛心地感到,他的职业道德要消解在碌碌无为的生活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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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戴弗一家要回里维埃拉,那儿是他们的家。但黛安娜别墅在夏季租出去了,所以,他们便来往于德国的矿泉疗养地和法国那些有着大教堂的城镇,每到一处,总会过上几天舒心的日子。迪克也零零碎碎写一点东西。生活似乎成了一种期待,并不是期待尼科尔的身体有什么变化,她对旅行劲头十足;也不是期待工作有什么转机,而只是一种期待。使这段日子显得有意义的因素是孩子们。
迪克对孩子的兴趣随他们年龄的增长而增长,眼下他们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设法采用不同于保姆或家庭教师的方式来和他们相处,他的原则是:苛责和放任都无法代替对他们长期的、细心的观察,无法代替对他们言行的考察、评估和判断,这样才不至于疏忽他们相应承担的责仟。他比尼科尔更了解他们。几杯各国的名酒下肚之后,他便兴致勃勃地同孩子们海阔天空地聊天,尽情地玩乐。他们很安静,甚至有一种忧伤的神情,这是那些很早就懂得不能放声大哭或咧嘴大笑的孩子的特点。他们早就不会流露偏激的情绪,而满足于生活的常规和可以得到的朴素的乐趣。这种平静的生活在西方世界那些古老家族的经历中。被认为是一种可取的生活方式,这恰恰是教养的标志,而不是一时的表现。譬如,迪克就认为,对观察力的发展来说,最有效的莫过于克制性的沉默。
拉尼尔是个难以捉摸的孩子,他天性好奇。他会用这一类的问题,如“要多少波美尼亚狗才能打败一头狮子,爸爸?”来为难迪克。托普西则没有这么烦人。她今年九岁,娇小可爱,跟尼科尔一个模样,先前迪克曾担心她身子纤弱,后来她长得跟别的美国孩子一样结实。对这两个孩子,他都很满意,但他只是很婉转地对他们表达这种感情。他们如果有不良行为,则要受到惩罚——“一个人要么在家庭学会讲礼貌,”迪克说,“要么就让社会用鞭子来教他怎样讲礼貌,这样,你就要吃苦头了。至于托普西是否‘喜欢’我,我操什么心?我养育她又不是让她做我的妻子。”
对戴弗夫妇来说,今年夏天和秋天之所以有别于往年,原因之一是他们有大笔的钱。卖掉了他们在诊所的股份,再加上在美国的投资收益,他们现在真是十分富有。因而怎样花钱,及照看好买来的物品倒成了一桩烦人的事。他们旅行时大手大脚,气派极了。
举例说吧,火车在博延徐徐停下来,他们要在这儿游览半个月。包厢里的忙乱从火车驶近意大利边境就开始了。家庭教师的女仆和戴弗太太的女仆从二等车厢跑来帮助照料行李和几条狗。贝卢瓦小姐主管手提旅行袋,一位女仆照看几条锡利哈姆狗,另一位女仆负责一对狮子狗。一个女人忙忙碌碌,喜欢热闹,未必是因为精神空虚——倒可能是兴趣过于广泛。除了发病的日子,尼科尔完全够格做个总管。就拿那一大堆行李说吧——现在得从行李车厢上卸下四只衣箱、一只鞋箱、三只帽箱,还有两只帽盒、一排放仆人物品的箱子、一只轻便文件柜、一只医药箱、一只酒精灯箱、一套野餐用具、装在盒内的四副网球拍、一架唱机、一架打字机。在为家人的随从留下的空间还有二十多只备用的手提包、小背包和小袋子。每件行李都编过号,柳条箱上系着标签。这样,在任何一个车站的站台上,所有这些行李两分钟内就可以清点完毕。有些去存起来,有些随身带走,当然是按“轻装旅行清单”或“重装旅行清单”做不同处置。清单上的项目不断调整,而清单就放在尼科尔小包里。她小时候跟她体弱的母亲一同旅行时就设计出这套程序,其功用不亚于一个军需官考虑三千人的军队的伙食和装备供应。
戴弗一家浩浩荡荡地下了火车,进入暮色四合的山谷。村民们一百年前曾目睹过拜伦爵士的意大利之行,如今他们以同样敬畏的目光注视着这群人的到来。接待他们的女主人是明盖蒂伯爵夫人,即以前的玛丽·诺思。在纽瓦克①的一家滚糊店铺的楼上房间里开始的这趟旅行,最后以一桩不寻常的婚姻而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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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城市名。
“明盖蒂伯爵”只是一个天主教的称呼——玛丽的丈夫的财富来自西南亚的锰矿开采,他在那儿既是锰矿的管理者,又是大老板。他肤色较黑,因而不能在梅森狄克森分界线①以南坐卧铺车厢旅行。他有着从北非到南亚地带的卡比尔人、柏柏尔人、赛伯伊人和印度人的血统,但比起港口的那些混血儿,他同欧洲人更易相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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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马里兰州与宾夕法尼亚州之间的分界线,即过去美国南方各州与北方各州的分界线。
当这两个王侯般的家庭,一个来自东方,一个来自西方,在车站站台相会时,戴弗一家的排场相比较之下倒显得像拓荒者般简朴了。他们的男主人由一位意大利人总管陪伴,总管统率着一群随从,还有四个骑摩托车、包着头巾的家臣及两个半遮着面纱的女子。那两个女子恭顺地站在玛丽的身后,朝尼科尔行了个穆斯林式的额手礼,这特别把尼科尔吓了一跳。
不仅对戴弗一家,甚至对玛丽来说,这种欢迎场面不免有些好笑。玛丽略带歉意,不以为然地格格笑着,然而当她介绍她丈夫的亚洲头衔时,还是洋洋得意,神采飞扬的。
在房间里换装准备赴宴时,迪克和尼科尔不无惊奇地相互做了个鬼脸:这些有钱人一副民主嘴脸,而私下却显得对炫富摆阔倾心不已。
“可爱的玛丽·诺思知道她需要什么,”迪克满脸肥皂沫咕哝着,“艾贝教导过她,现在她又嫁给了一位菩萨。要是欧洲布尔什维克化,她说不定会成为斯大林的新娘呢。”
尼科尔从梳妆盒上抬起头来四下看了看,“说话注意点,迪克,行吗?”但她笑了起来,“他们真够气派的。军舰都向他们鸣炮致意。玛丽在伦敦坐的是皇家汽车。”
“不错,”他附和道,当他听到尼科尔在门口叫人拿些饰针来时,他喊道,“不知道我能否要些威士忌,我觉得山里真够凉的!”
“她会安排的,”此刻尼科尔的声音从浴室里传来,“就是去火车车站的那些女子中的一个,她把面纱取下来了。”
“玛丽跟你谈了些什么?”他问。
“她没说什么——她对上流社会的生活很感兴趣——她问了我许多有关我的血统之类的问题,好像我是内行似的。不过,看来新郎有两个与前妻生的深肤色的孩子——其中一个得了某种他们难以诊断的亚洲地方病。我得要孩子们小心。我觉得这非常古怪。玛丽会看出我们有什么样的想法的。”她顿时站在那儿着急起来。
“她会理解的,”迪克安慰她,“再说孩子们可能上床了。”
餐间,迪克跟霍赛交谈起来,他曾在一家英国公立学校读过书。霍赛想要了解有关证券和好莱坞的情况,而迪克借助香摈来激发他的想象力,给他讲了一些荒诞离奇的事。
“几十亿?”霍赛问。
“几万亿。”迪克肯定地说。
“真没想到——”
“哦,也许几百万吧,”迪克退一步说,“住进旅馆的每一个男士都可以分到一些女眷——或相当数量的女人。”
“不是演员和导演的人也这样吗?”
“旅馆的每一位房客——甚至包括旅行推销员。嗨,他们有一次给我送来十几个让我挑选,可尼科尔难以忍受。”
当他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尼科尔责怪他,“干吗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要当着他的面用spic①这个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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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俚语,指美籍西班牙人,含贬意。
“抱歉,我是想说抽烟,说漏嘴了。”
“迪克,这可有点不像你自己。”
“很抱歉,我再也不像我自己了。”
那天晚上,迪克推开浴室窗户,他面对着的是这幢住宅不大的呈圆形的一处庭院,那儿光线昏暗。此时却传来一阵哀伤的独特的音乐,像是用一管长笛吹出的凄凉的调子。有两个人在用一种东方语言或老是夹杂着K音和L音的地方方言反复念叨着什么——他探出身去,还是看不到他们,但声音中包含着宗教意味。他十分疲倦,也无热情,因而就让他们去为他祷告吧,但为什么祷告,除了他不应日趋沉湎郁悒的心境,他就不知道了。
第二天,在一片树木稀疏的山坡上,他们打下了几只瘦小的鸟,这种鸟同鹑鸡有亲缘关系。他们大致模仿英国人的打猎游戏,雇用了一群未经训练的人来赶鸟。迪克只好朝空中开枪,以免击中他们。
他们回家时,拉尼尔在房间里等着。
“爸爸,你说过,要是我们靠近了那个有病的男孩,就立即告诉你。”尼科尔猛地转过身来,顿时警觉起来。
“——是这样,妈妈,”拉尼尔转向她继续说,“那男孩每天晚上都洗澡,昨天晚上他正好在我前头洗澡,我只好在他洗过澡的水里洗,水很脏。”
“什么?怎么回事?”
“我看见他们把托尼抱出了浴缸,随后他们叫我进去洗,水很脏。”
“但——你洗了吗?”
“洗了,妈妈。”
“天哪!”她冲着迪克嚷道。
他问:“吕西安娜为什么不替你换水呢?”
“吕西安娜换不起来。热水器真怪——会自动喷出水来,昨晚烫伤了她的手臂,她怕弄热水器,所以那两个女人中的一个——”
“你到这间浴室来,现在就洗个澡。”
“别说是我告诉你的。”拉尼尔在门口说。迪克走进去,在浴缸里洒了些硫磺,他关上门,对尼科尔说:
“我们要么跟玛丽去说,要么最好搬出去住,”
她同意了。他接着说:“人们总以为自己的孩子生来就比别人家的孩子干净,有病也没有什么传染的危险”
迪克进了房问,从瓶子里自己倒了些水,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起劲地嚼着饼干。
“跟吕西安娜讲,她得学会用热水器——”他说。这时,那位亚裔女子来到门前。
“伯爵大人——”
迪克招呼她进来,并关上了门。
“那个有病的小男孩好些了吗?”他客气地问道。
“好些了,不过他还是常出疹子。”
“那可糟糕——我为他难过。不过你明白,我们的孩子不能用他洗过澡的水洗澡。那是不行的。我肯定,你的女主人要是知道你这么做,非生气不可。”
“我?”她似乎十分吃惊,“怎么,我只是见到你们的女佣不会用热水器——我告诉她怎么用,并且放了水。”
“但要是有病人洗过澡,你就要把洗澡水全部放掉,把浴缸擦干净。”
“我?”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便长长地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凄厉的抽泣,冲出了房间。
“她可不能光追求西方文明而损害我们的利益。”他板着脸说。
那天晚餐的时候,他断定席间的闲谈不会拖得太久。谈起他自己的国家,霍赛似乎只知道有连绵的群山,有羊群和牧羊人。他是个矜持寡言的年轻人——要打开他的话匣子得费老大劲,迪克此刻要把精神留给家人了。餐后不久,霍赛告辞走了,只留下玛丽和戴弗夫妇,但这往日的小团体已经瓦解——只剩下玛丽要征服的变化多端的社会了。到九点半的时候,玛丽接到一张纸条,她读完后站了起来,这时迪克也感到松了一口气。
“要请你们原谅了。我丈夫要做一次短途旅行,我得跟着去。”
次日早晨,仆人刚把咖啡端进来,玛丽就进了他们的房间,她衣着整齐,而他们还没有穿衣,看来她已经起床好一会了。她板着面孔,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拉尼尔在脏浴缸里洗澡是怎么回事?”
迪克刚要申辩,但她打断他。
“你们指派我丈夫的姐姐去清洗拉尼尔的浴缸又是怎么回事?”
她站在那儿,瞪眼看着他们,而他们则泥塑木雕似地傻坐在床上,手里还托着茶盘。他俩一起惊叫起来:“他的姐姐?”
“你们命令他的一个姐姐去清洗浴缸!”
“我们没有——”他们争着解释,“——我是跟本地的一位女仆说——”
“你在跟霍赛的姐姐说话。”
迪克只好说:“我以为她们是两个女仆。”
“我告诉过你们,他们是喜马多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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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南亚宗教中一种对圣人的称呼。
“什么?”迪克从床上跳起来,披上一件袍子。
“前天晚上在钢琴边上我跟你解释过。别对我说你太兴奋了而没有弄清楚。”
“你说的就是这事?我没有从头听。我没有想到——我们压根没有想到,玛丽。好吧,我们就去找她,向她道歉。”
“去找她道歉!我跟你们介绍过,当这个家庭的长子——当长子结婚,那么,他们两位大姐就献身成为喜马多,成为他妻子的女侍。”
“这就是为什么霍赛昨晚要离家的原因吗?”
玛丽犹豫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
“他必须走——他们都走了。出于荣誉他必须这么做。”
此刻,该是戴弗大妇起床穿衣了。玛丽继续说道:
“这一切都是洗澡水引起的。这种事竟会发生在这样一个家庭!我们要找拉尼尔问个明白。”
迪克坐在床边上,对尼科尔私下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来做这件事。而这时,玛丽走到门口,用意大利语吩咐一个随从。
“等一下,”尼科尔说;“我不愿意那么做。”
“你指责了我们,”玛丽说,那语气是她以前从未对尼科尔用过的。“现在我有权弄清楚。”
“我不想把孩子叫来。”尼科尔把衣服往身上一披,仿佛衣服是锁子甲似的。
“那好吧,”迪克说,“叫拉尼尔来。我们当场把洗澡这件事弄明白——看看是事实还是谎言。”
拉尼尔衣服还没完全穿好,他茫然地望着一脸怒容的大人们。
“听着,拉尼尔,”玛丽开始提问,“你怎么会认为让你在别人洗过澡的水里洗澡呢?”
“说出来。”迪克加上一句。
“水是脏的,就这么回事。”
“难道你听不到换水的声音,从你的房间,就在隔壁?”
拉尼尔承认能听到,但他坚持他的看法——水是脏的。他有点畏怯,他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当时不可能在放水,因为——”
他们喝住了他。
“为什么不可能?”
他裹着一件短小的和服式晨衣,瑟缩地站在那儿,先是他的父母,后来连玛丽见了都可怜他起来——他说:
“水是脏的,尽是肥皂沫。”
“要是你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玛丽又开了口,但尼科尔打断她。
“别说了,玛丽。要是水里有脏的泡沫,那么他就自然会认为水是脏的了。他的父亲要他——”
“水里不可能有脏的泡沫。”
拉尼尔不满地瞥了他父亲一眼,怨父亲出卖了他。尼科尔抓住他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去,并让人把他领出房间。迪克笑了一声,想打破室内紧张的气氛。
这笑声仿佛招来了往日的时光,多年的友情。玛丽心想,她同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了呢?她用一种息事宁人的语气说:“孩子们的事总是这样。”
当她想到过去,心中不安起来。“你们要走就是傻子——不管怎样,霍塞是要做这趟旅行的。你们毕竟是我的客人,再说你们也是一时疏忽而已。”但迪克对这种转弯抹角的说话方式以及用“疏忽”这样的字眼大为生气,他转身走开,并动手收拾他的东西,说:
“真对不起那两位姑娘。我要对来过这儿的那位赔个不是。”
“要是你坐在钢琴凳上仔细听就好了!”
“可你说得也太乏味了,玛丽,我倒是用心听的。”
“别说了!”尼科尔劝他。
“我谢谢他的恭维,”玛丽恨恨地说,“再见,尼科尔。”她走了出去。
事情闹到这一步,也就不指望她来给他们送行了。大管家负责送他们。迪克给霍赛和他的两个姐姐留了正式的信函。除了离开,别无选择,但他们全家,尤其是拉尼尔,都为此感到难过。
“我还是要说,”拉尼尔在火车上仍不改口,“洗澡水是脏的。”
“够了,”他父亲说,“你最好还是忘掉吧——否则你要我跟你分手了。你知道法国有一条新法律,允许跟孩子分手吗?”
拉尼尔狂笑起来,戴弗一家又融为一体了——迪克不知道这种情景还能有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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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尼科尔走到窗口,俯身在窗台上观望发生在楼下平台上的一场争吵。四月的阳光照在厨娘奥古斯汀的那张谦卑慈爱的脸上,发出粉红色的光彩,她手中像醉汉一样挥舞着的刀子闪着蓝幽幽的光芒。自从他们二月里回到黛安娜别墅,她就跟他们在一起了。
因为有遮篷挡着,她只能看见迪克的头,他的手里抓着镶有黄铜头的沉重的手杖。一个挥着刀子,一个挺着手杖,相互恐吓着对方,活像两个角斗士用三刃戟和短剑对峙着。迪克的声音先传到她的耳朵里。
“——不管你在厨房里偷喝了多少酒,不过,要是让我发现你把脖子伸进夏布利酒瓶——”
“你还说什么喝酒!”奥古斯汀一边嚷,一边挥着她的军刀,“你自已喝酒喝个不停!”
尼科尔在这篷上方喊道:“怎么啦,迪克?”他用英语回答:
“这老婆子把上等好酒都喝光了,我要把她撵走——至少我要把她辞了。”
“天哪!别让她用刀子伤着你。”
奥古斯汀朝厄科尔晃了晃菜刀。老妇人的那张嘴犹如两颗紧挨着的红樱桃。
“我要说,太太,要是你知道你的丈夫在他的小屋里喝起酒来像一个打零工的人——”
“闭嘴,滚出去!”尼科尔喝住了她,“我们要叫警察了。”
“你们要叫警察!我的兄弟就在当兵!你——不就是一个讨厌的美国佬吗?”
迪克用英语朝尼科尔喊道:
“把孩子们从家里带走,我要把这件事解决掉。”
“——讨厌的美国佬跑到这儿来,把我们最好的葡萄酒喝个精光。”奥古斯汀扯起大嗓门尖叫着。
迪克亦不甘示弱地吼叫。
“你现在就给我走!欠你的工钱会付给你的。”
“你当然得付钱!让我告诉你——”她挨上来,手里还胡乱挥舞着菜刀,迪克急忙举起手杖。她见状返身冲到厨房,拿来一柄切肉刀,外加一把小斧子。
这情形可不是好玩的——奥古斯汀是个强壮的妇人,要解除她的武装得冒很大的风险,且可能造成严重后果——倘若伤害了一个法国公民,就会缠上一大堆法律纠纷。为了吓唬她,迪克朝尼科尔喊道:
“给警察局打电话。”随后,他指着奥古斯汀的武器说:“就凭这些就可以把你抓起来。”
“哈一哈!’”她狂笑着,然而却不再往前逼进了。尼科尔给警察局打了电话,听到的却是和奥古斯汀的怪笑如出一辙的可怕的声音。她听到了一串嘟哝声和含糊不清的词句——线忽然就断了。
尼科尔折回到窗口,向下冲着迪克叫道:“给她一些额外的好处,打发她走吧!”
“如果我能打电话就好了!”这看上去无法实现,迪克只有投降的分了。迪克因为急于将她除掉,把价码由五十法郎升到了一百法郎。奥古斯汀开始撤除她的防线。她一边撤退,一边不停地大骂“臭狗屎!”但只有等她侄子前来搬行李时,她才会离开。迪克在厨房隔壁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他听见拔木塞的声音,但此刻他也不去管了。没有再发生什么麻烦——她侄子来后,她再三表示歉意,欢天喜地地跟迪克告别,冲着尼科尔的窗户喊道:“再见,太太!祝您好运!”
戴弗夫妇去了尼斯,在餐馆吃了一顿法式杂鱼汤,这道汤是用鲈鱼和小龙虾煨的,用藏红花作佐料调味,外加一瓶冰镇夏布利酒。他对奥古斯汀的离去表示惋惜。
“我可一点也不遗憾。”尼科尔说。
“我觉得遗憾——然而我真希望把她从悬崖推下去。”
这些天来,他们没有多少可以畅谈的话题,也常常觉得辞不达意,彼此之间很少有心领神会的时刻了。今晚,奥古斯汀的那一顿发作把他们从各自的幻想中惊醒了。喝着热乎乎的加了香料的鱼汤和清凉可口的葡萄酒,他们交谈起来。
“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尼科尔开口说道,“我们能这样吗?你怎么看?”她对迪克没有表示异议一时有些吃惊,便又说道:“有时我想这是我的过错,我毁了你。”
“这么说我已被毁了,是吗?”他打趣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过去常有创造的欲望,而如今似乎总想毁灭什么。”
她对自己如此直言不讳地批评他感到心疼——但他长久的沉默更让她害怕。她猜想,在这种沉默背后,在那双冷峻的蓝眼睛后面,在他对孩子们不太自然的兴趣后面,有某种东西在滋长。他有时会一反常态,勃然大怒,这令她大吃一惊——他会突如其来,不厌其烦地对某个人、某一种族、某个阶级、某种生活和某种思想方式表示鄙视。好像他内心深处有一则冗长的故事在做自我叙述,而只有当这个故事公开出来的时候,她才能加以判断。
“你到底图的是什么呢?”她问。
“知道你一天天结实起来,知道你的病遵循报酬递减率。”
他的声音她听起来是那么遥远,仿佛他在讲某种陌生的事情或学术问题。她惊骇得大叫起来:“迪克!”她隔着桌子想抓住他的手,但他条件反射似地缩了缩手,说:“需要通盘考虑,是不是?不仅仅是你的问题。”他握住她的手,用一种惯于寻欢作乐。荒唐胡闹、投机取巧的阴谋家的老调子说:
“看见那边的那艘船了吗?”
这是T·F·戈尔丁的摩托游艇,此刻,它躺在风平浪静的尼斯湾的海面上,随海浪的一起一伏,好像是在做一次浪漫的航行,而实际上它并没有启航。“我们这就去问艇上的人发生了什么事,看看他们是不是幸福。”
“我们跟他不熟。”尼科尔不想去。
“他催我去。再说,巴比认识他——事实上,她嫁给了他,不是吗——她以前没嫁给他吗?”
当他们坐上一只租来的汽艇驶出港口时,已是夏日的黄昏了。夕阳的光辉在“马根”号的帆索间闪烁。当他们的船靠近游艇时,尼科尔又想打退堂鼓了。
“他在举行舞会——”
“这只是收音机的声音。”他猜测。
游艇上的人对他们欢呼——一个穿白色外套,身材魁梧,满头银丝的男子俯视着他们,叫道:
“是戴弗夫妇吗?”
“哟哎,‘马根’号船!”
他们的汽艇靠到了舷梯下面。他们往上走时,戈尔丁弯下那魁梧的身躯,对尼科尔伸出手去。
“正赶上晚宴。”
一支小乐队在游艇的后甲板演奏。
愿意为您效劳——然而
不到时候请别来打扰——
当戈尔丁张开手臂急急忙忙把他们赶往艇尾时,虽然他井没有碰着他们,但尼科尔更懊悔上这儿来,也对迪克也越加不耐烦了。他们对游艇上这帮享乐之人抱一种敬而远之态度,而曾几何时,当迪克的工作和她的健康不适宜四处走动时,他们就有了隐士的名声。随后几年里,到里维埃拉度假的人将这种举动说成是因某种原因而不受欢迎的结果,然而,既然已做出这样的一种姿态,尼科尔认为,不能因一时得意忘形坏了名声。
当他们通过主舱时,看见前方有些人影,似乎在尾舱幽暗的灯光下翩翩起舞,然而,这是由动听的音乐、迷离的灯光及海浪荡漾产生的幻觉。实际上,除了几个忙碌的船员,客人们在一间宽敞的吸烟室闲聊,吸烟室是顺着甲板的弧形而建成的。人群中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一个穿红衣服的,另一个则穿着脏衣服。还有几个人衣着笔挺,其中有一个走出来,做了自我介绍,这时,尼科尔发出一声极度欣喜的叫喊:
“汤米!”
尼科尔顾不上让他在她手臂上吻一下的法国礼仪,忙将她的脸贴到了他的脸上。他们坐到,不如说躺在一张安东厄式长凳上。他原本英俊的脸黑黑的,已没有了棕褐色的迷人之处,更谈不上黑人那种黑里透亮的美了——不过是一张憔悴的面孔。异国的太阳改变了他肤色,他方的水土给了他新的滋养,他的舌头会被多种方言缠住而结结巴巴,他的反应也非常奇特,令人惊诧——这一切都使尼科尔着迷、心醉——在他们相见的瞬间,她已在精神上投入了他的怀抱,远走高飞……这时,自我保存的意识占了上风,她退回到自己的世界。她轻声地问他:
“你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电影里的冒险家——可你为什么在外边要呆这么久呢?”
汤米·巴尔邦看看她,她的话他未能领会,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双眼发亮。
“五年了,”她接着说。低低的像是独语,“真是太久了,你难道就不能只宰几头猛兽,然后回来跟我们住一阵?’”
在他心仪已久的尼科尔面前,汤米赶紧让自己欧洲化起来。
“可是为了我们的英雄,”他说,“是需要花时同的,尼科尔。我们可不是做些不起眼的事——我们要做出一番大事业来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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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为法语,下同。
“跟我讲英语,汤米。”
“跟我讲法语,尼科尔。”
“但意思有所不同——在法语里,你保持尊严就是英雄豪杰,这你是知道的;而在英语里,要没有一点儿荒唐,你就成不了英雄豪杰,这你也知道。这就给了人一种便利。”
“但毕竟——”他突然格格地笑了起来,“即使讲英语,我也是有胆有识,英勇豪爽的。”
她装作惊讶至极的样子,但他并不觉得羞惭。
“我只知道在电影里看到的东西。”他说。
“全都像电影里的事吗?”
“电影可不坏——就拿罗伦德·科曼①来说——你看过他的北非军团的影片吗?这些片子确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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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罗伦德·科曼(1891——1958),美国电影演员。
“那好,只要我去看电影,我就能知道你所遭遇的是什么样的经历了。”
尼科尔说话的时候,注意到一位小个、白净、漂亮的年轻女子,她的一头秀发很有光泽,在甲板灯光的照射下,近似一种绿色。她先前就坐在汤米的旁边,很有可能一直在同他们或边上另一个人说话。她显然一度控制了汤米,而此时,她并不指望他勉强地去取悦她了,她便气鼓鼓地走到月牙形甲板的另一头去。
“毕竟,我是个英雄,”汤米平静地说,语气半真半假,“我有泼天大胆,通常情况下,几分像一头狮子,几分像一个醉汉。”
尼科尔耐心地等待着,直到他对夸口也自觉没趣——她知道,他往日是不可能说这种大话的。她打量了一下那些陌生人,照例发现极度的神经质,假装斯文,只是出于对城市的恐惧,出于对他们自己那种千人一腔的厌恶才仰慕起乡村来……她问:
“那个穿白衣服的女子是谁?”
“那个刚才坐在我身边的人吗?卡罗琳·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有一会,他们听着从那边传来的她的说话声:
“这家伙是个无赖,不过,他又是那种胆小鬼。我们整夜地打双人九点,他还欠我一千瑞士法郎哩。”
汤米笑着说:“她现在是伦敦最刻毒的女人。我每次返回欧洲,总会遇上一帮来自伦敦的刻薄女子。她是最时新的一个——尽管我相信,眼下又有一个不亚于她的刻薄女子出现了。”
尼科尔又望了一眼甲板那头的女子——她身材纤弱,像是患有结核病似的——让人难以置信,如此瘦削的双肩,如此细弱的手臂,竟能举起颓废的大旗,这可是没落帝国的最后一个标志。她外表与其说是像战前给画家和小说家做模特的慵懒的高个金发女郎,倒不如说是约翰·海德①漫画中的胸脯平平的尚未人社交界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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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约翰·海德(1889—1958),美国卡通画家,其作品形象地表现了“爵士乐”时代的美国社会生活。
戈尔丁走过来,竭力压低那庞大身躯发出的洪亮的声音,他的意志通过这架大功率的扬声器传达出来。尼科尔很勉强地听从了他一再提出的建议:晚宴后,“马根”号立即驶往戛纳。他们可以再吃点鱼子酱井喝点香按酒,尽管他们已经吃了晚餐。不管怎样,迪克可以现在就打电话,告诉他们在尼斯的司机把汽车开回到戛纳,停在阿里埃饭店门口,戴弗夫妇可以在那儿找到车子。
他们走进餐厅,迪克被安排坐在卡罗琳夫人身边。尼科尔看见他平日里红润的脸失去了血色。他讲话时的声音干巴巴的,尼科尔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
“……对你们英国人来说,这是没错的,你们正在跳一种死神舞蹈……古城堡中的印度兵,我是指那些在城堡之类的地方守门和取乐的印度兵。绿色的帽子,折叠的帽子,没有前途。”
卡罗琳夫人回答时话不多,三言两语,多半用“什么”来结尾,夹杂着模棱两可的“的确”,令人沮丧的“再见”,这些用语总含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意味,但迪克并不理会这诸般警示。突然,他发了一通言词激烈的议论。尼科尔听不清他说些什么,但她看见那少妇脸色发黑,横眉怒目,听见她厉声回答:
“毕竟伙伴是伙伴,朋友是朋友。”
他又招惹人了——难道他就不能多管住自己的舌头一会儿吗?到何时能改呢?直到死吧。
在钢琴边,乐队(乐队由夜总会命名为“爱丁堡拉格泰姆学院爵士乐队”)的一个苏格兰金发小伙子开始用一种丹尼·迪维式的单音调,随着钢琴的低声伴奏唱起歌来。他的歌唱字正腔圆,仿佛这歌曲已深深地印人他的脑海了。
有位女士来自地狱,
听到钟声悚然而跳,
因为她邪恶一邪恶一邪恶,
她听到钟声怖然而跳,
来自地狱(波姆波姆)
来自地狱(图特图特)
有位女士来自地狱——
“唱些什么?”汤米低声问尼科尔。
坐在他另一边的姑娘提供了答案:
“卡罗琳·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作的词,他谱的曲。”
“多棒的创作!”汤米喃喃道。这时,第二段歌曲开始了,歌声表达了对那位女士更多的偏爱。“像是在吟唱拉辛①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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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辛(1639—1699),法国古典主义悲剧大师。
至少从表面上看,卡罗琳女士并不关心她的作品的演唱。尼科尔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自己倒被打动了,不是为哪个人或哪种个性,而是为某种态度所具有的力量。尼科尔想,她恐怕是个不好对付的人。当众人离开餐厅时,她的这种想法得到了证实。迪克仍旧坐着,表情有些古怪。接着,他突然开口,语气十分生硬。
“我不喜欢用这些叽叽喳喳的英国式的窃窃私语来含沙射影。”
快要离开房间的卡罗琳女士转身朝迪克走过去,她用一种低沉然而清脆的嗓音说话,有意让大家都听见。
‘在我看来,你就喜欢这样——低毁我的同胞,诋毁我的朋友,玛丽·明盖蒂。我只想说,有人看见你在洛桑跟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这是叽叽喳喳窃窃私语吗?还是这吵你耳朵了?”
“这还是不够响,”迪克愣了一会才说,“这么说,我实际上是个臭名昭著的——”
戈尔丁开口打断了迪克的话:
“什么呀!什么呀!”他摆摆手让客人出门,他强壮的身躯本身就是一种威慑。走到门口,尼科尔看见迪克仍坐在餐桌旁。她对那个女人出言不逊感到气愤,对迪克要来这儿,还喝得醉醺醺的,挖苦人时锋芒毕露,结果自讨没趣同样很气愤,尤为恼火的是,因为她知道,他们一到这儿,她就吸引汤米·巴尔邦了,这首先就激怒了那个女人。
过了一会,她见迪克站在舷梯口,同戈尔丁说话,显然已完全镇定下来。以后半小时,她在甲板上见不到他的身影,便停下用细绳和咖啡豆来玩的一种复杂的马来游戏。然后她对汤米说:
“我去找一下迪克。”
晚餐后,游艇一直向西航行。迷人的夜色在船舷两旁流淌,柴油发动机发出轻微的声响。当她来到船头,春风扑面而来,吹动起她的头发。她看见迪克站在旗杆那一头,不禁有些忧心如焚。他认出了她,便淡淡地说了一句:
“夜色真美。”
“我真担心。”
“哦,你担心了?”
“哦,别这样说话。要是我能为你做一点什么,我会感到非常快乐的,迪克。”
他转过身去,仰望非洲大陆上的那片星空。
“我相信这是真话,尼科尔。我有时还相信,你能做的事越少,你感到的快乐就越多。”
“别这么说——别谈这些了。”
浪花飞溅,星光灿烂。星光下,他的脸显得苍白,但没有她预料之中的恼怒之色,甚至倒有些冷漠。他的眼光慢慢地落在她身上,如同落在一枚要起动的棋子上。他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紧些。
“你毁了我,是吗?”他温和地问道,“那么,我们俩都被毁了。所以——”
她一阵恐惧,周身发冷,便让另一只手也让他握着。好吧,她就跟他一起走。她再次深深地感受到了夜色的美丽。此时此刻,这是全身心的投入,是忘我的契合——好吧,那——
——然而这时她的手被意外地松开了,迪克转过身去,发出一阵叹息:“嘘!嘘!”
尼科尔潸然泪下——这时她听见有人走过来,这是汤米。
“你找到他了!尼科尔以为你要跳海呢,迪克,”他说,“因为那个英国小荡妇辱骂了你。”
“跳海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迪克淡淡地说。
“谁说不是呢?”尼科尔跟着说,“让我们借个救生圈,跳下去。我想我们应该有惊人之举。我觉得我们都活得太拘谨了。”
汤米诧异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极力要弄明白夜幕下的这番情形。“我们去问西布利一比尔斯太太怎么办——她应该知道最时新的东西。我们还应该记住她的歌曲《有个女士来自地狱》。我要把它译出来,靠它在娱乐场走红赚钱呢。”
“你有钱吗,汤米?”他们在甲板上散步时迪克问他。
“眼下还没有。我讨厌从事证券经纪,就离开了,但我有些好股票在我的朋友手里,他代我操作。行情还不错。”
“迪克富起来了。”尼科尔说。她搭话时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在后甲板,戈尔了用他那巨大的手掌催促三对舞伴行动起来。尼科尔和汤米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汤米议论说:“迪克看来爱上酒了。”
“他只喝一点儿。”她辩解地说。
“有的人能喝酒,有的人不能喝。迪克显然不便喝酒。你应该劝他别喝酒。”
“我!”她惊奇地叫了起来,“我劝迪克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然而,迪克一直默默不语,当他们抵达戛纳码头时,他仍迷迷糊糊,睡眼朦胧的。戈尔丁帮他下了“马根”号汽艇,而卡罗琳女士惹人注目地挪了下位置。在码头上,迪克过于拘礼地鞠躬道别,他看来还想来两句妙语祝她一帆风顺,但杨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的腰,他们便朝停着的汽车走去。
“我来开车送你们回家。”汤米提议。
“不麻烦了——我们可以要一辆出租车。”
“要是你们能留我过夜,我很乐意。”
在汽车后座上,迪克一直静静地躺着。汽车驶过戈尔夫瑞昂,又经过了瑞昂莱藩的一年四季开放的游乐场,入夜,那儿歌声悠扬,操各种语言的游客流连忘返。汽车一个拐弯,驶上去塔姆斯的山坡,这时,车身的倾斜使他一下子坐起来,发了一通议论。
“一位风度翩翩的代表——”他嗑嗑巴巴地说,“——他代表一家公司——给我带来一些英国的糊涂脑瓜。”说完他又倒头安然人睡,时不时地吐些气息进入柔和温馨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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