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21-23)

 

  二十一

  萝丝玛丽还要赶一个饭局,那是为摄制组的一个成员举办的生日聚会。迪克在门厅撞见了科利斯·克莱,但他想一个人吃饭,因而谎称在埃克塞斯饭店有个约会。他同科利斯在一起喝了鸡尾酒,他心中莫名的不快使他显得相当不耐烦——他不再能为逃避诊所的职责而寻找借口了。这与其说是一种专业,倒不如说是一种浪漫的回忆。尼科尔是他的女人——他经常在心里讨厌她,然而她是他的女人。同萝丝玛丽厮混是一种自我放纵——而同科利斯呆在一起则是无聊至极。

  在埃克塞斯饭店门口,他遇见了巴比·沃伦。她那双秀丽的大眼睛看上去多么像两块宝石,她惊奇地盯着他。

  “我以为你在美国,迪克!尼科尔跟你在一起吗?”

  “我取道那不勒斯回家。”

  见了他袖子上的黑布带,她说,“我听说了你的不幸,很为你感到难过。”

  他们自然在一起吃了饭。“把所有的情况说给我听听。”她提出要求。

  迪克将实际情况述说了一番,巴比听后皱起了眉头。她觉得有人要为她妹妹生活中的这种糟糕的局面负责。

  “你认为多姆勒大夫一上来的治疗对头吗?”

  “治疗上不会有多大的出入——当然,你会想法找个合适的人来处理这样一种很特殊的病例。”

  “迪克,我不是想要责怪你,也并不想问个究竞,但你不觉得变换一下环境对她也许会有好处吗?让她离开诊所一类的地方,像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

  “但你对诊所很热心,”他提醒她,“你告诉我你从来都不放心她的身体健康——”

  “那时你们在里维埃拉过着隐士般的生活,住在小山上,远离其他人。我并不是要你们回到那种生活。我是想你们可以去,比如,伦敦。英国人的生活是世界上最和谐的生活。”

  “并不见得。”他表示异议。

  “确实如此。我了解他们,你知道。我想,在伦敦弄幢房子,在那儿过春天,这对你们有好处——我认识一位英国女子,她有一幢房子,在塔尔伯特广场,家具齐全,你们可以租下来。我想你们应该和心智健全、性情温和的英国人一起生活。”

  她还会继续跟他聊一九一四年所有那些老一套说教,要不是他大笑起来,说:

  “我在读迈克尔·阿伦①写的一本书,要是——”她挥挥手中吃色拉的食匙就把迈克尔·阿伦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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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伦(1895—1956),生于保加利亚的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绿帽》。

  “他尽写一些堕落者,而我指的是那些可贵的英国人。”

  她就这样把她的同胞打发掉了,而在迪克的心目中,取而代之的只是这样一幅画面,画面上是一些漠然迟钝的面孔,这些面孔充满了欧洲的小旅馆。

  ‘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巴比重复说道,然而这只是她另一番游说的序曲,“但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样的环境下——”

  “我去美国是因为我父亲去世了。”

  “我知道,我说过我很难过。”她摆弄着项链上的玻璃葡萄,“不过,现在有这么多的钱,完全可以做许多事情,应该用来让尼科尔过得好一些。”

  “但有·件事,就是我不愿意住在伦敦。”

  “为什么不愿意?我觉得你可以在那儿工作,就跟在其他地方工作一样。”

  他往后靠一靠,看着她。要是她曾经对那个可耻的事实,即尼科尔真正的病因起过疑心,那她也必定进行了自我否定,将这种猜疑扔到积满灰尘的壁橱里了,就如同处置一幅买后觉得很不称心的画一样。

  他们在酒吧里继续交谈,这时,科利斯·克莱走到他们桌子旁,坐了下来。一位优秀的吉他手在堆满酒桶的地下室一边弹奏,一边低声吟唱。

  “我可能并不是适合尼科尔的人选,”迪克说,“她仍然可以嫁给我这一种职业的人,某个她认为可以信赖——永远可以信赖的人。”

  “你以为她嫁给别人会更幸福?”巴比突然自言自语道,“这倒可以考虑。”

  而当她看到迪克向前倾着的身子,嘴上挂着无奈的笑容时,她才意识到她这句话不够得体。

  “哦,你知道我的意思,”她向他申明,“你千万别以为我们不看重你所做的一切。我们也知道你尽了力——”

  “看在上帝分上,”他抗议道,“要是我不曾爱过尼科尔,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但你现在爱尼科尔吗?”她惊慌地问。

  科利斯这才明白他们在谈些什么,迪克忙转过话题,“我们现在来谈点别的事吧——比如,说说你。你为什么不结婚呢?我听说你同培利爵士订过婚,就是那位——”

  “哦,不谈这些。”她显得忸怩地躲躲闪闪,“那是去年的事了。”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迪克执拗地问。

  “我不知道。我爱过的一个男子在战争中阵亡了,另一个男子离开了我。”

  “说给我听听。谈谈你的私生活,巴比,还有你的看法。你从来不说——我们总谈论尼科尔。”

  “那两个男子都是英国人。我认为世上没有谁比第一流的英国人更可贵了,你说呢?即使有那么一位,我也没有遇到过。这个男子——哦,说来话长呵。我讨厌从头说起,你呢?”

  “就是这么回事!”科利斯说。

  “哦,不——只要有趣,我喜欢听。”

  “那是你的本事,迪克。你只要说一句话或天南地北欧一通就能使整个聚会活跃起来。我认为那是一种了不起的才能。”

  “这只是逢场作戏。”他轻描淡写地说。对她的三个看法,他都不以为然。

  “我当然喜欢礼仪之道——我喜欢做事情有规有矩,而且要高水准。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这样,但你必须承认,这是我处世稳妥的一个标志。”

  迪克甚至都不想费心思去表示异议。

  “我当然知道人们会说,巴比·沃伦在欧洲到处转悠,追求这样追求那样,唯独错过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事物,但我想,正相反,我恰恰是追求最美好事物的少数人之一。我认识这个时代的最有趣的一些人。”她的声音混人又一阵吉他的有节奏的弹拨声中,她提高了嗓门说:“我很少犯大的过错——”

  ——只犯很大的过错,巴比。

  她见他眼神中不无嘲讽的神色,便改口说些别的。看来他们很难在什么问题上取得共识,然而,他颇为欣赏她身上的某种气质。他在埃克塞斯饭店对她说了一大堆恭维话,倒让她有点不好意思了。

  次日,萝丝玛丽坚持要请迪克吃饭。他们来到一个在美国干过活的意大利人开的餐馆,吃了火腿蛋和华夫饼。餐后,他们回到旅馆。迪克发觉他未曾爱上她,她也并不爱他,但这一发现并未削弱,反而增强了他对她的情欲。既然他明白他不会更深入到她的生活中去,她对他而言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女人。他猜想许多人说自己陷入爱河时,所表达的也不过如此——不会是灵魂的沉沦,也不是将所有的色彩浸入到一只染缸中去,就像他对尼科尔的爱那样。他想起了尼科尔,尼科尔应该去死的想法沉入到精神的黑暗中去了,而想到她可能爱上另一个男人,他感到内心阵阵痛楚。

  尼科特拉在萝丝玛丽的客厅里,正在谈论有关电影的一件事。当萝丝玛丽暗示他该走了,他滑稽地表示抗议,还颇为无礼地朝迪克膘了一眼,这才离去。迪克则越来越不耐烦了。

  “到我的房间去。”他提议,她同意了。

  她枕着他的膝头躺在一张大沙发上,他抚弄着她的可爱的额发。

  “还要让我对你产生好奇吗?”他问。

  “你想知道什么?”

  “说说你和男人的事吧。我不是好色,只是有些好奇。”

  “你想知道我认识你以后发生的事吗?”

  “说以前的事也行。”

  “哦,没有。”她慌忙说,“我认识你以前没有这一类事。你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你仍然是唯一我真正看得上的人。”她想一想,“这事有一年左右了,我想。”

  “他是谁?”

  “哦,一个男人。”

  他可不想就让她闪烁其词地蒙混过去了。

  “我打赌,我能给你把事情说清楚。第一次恋爱并不如意,那之后有一个较长的时期无所进展。第二次恋爱稍好些,但你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第三次恋爱,情况还算不错——”

  他忍受着内心的折磨,继续往下说,“后来,你有过一次水到渠成的真正的恋爱,但那时,你变得胆怯了,你担心拿不出什么来奉献给你最终爱上的人。”他觉得他自己越说越像个喜欢说教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人了,“那以后,还有几次风流韵事,一直到现在。是不是这样?”

  她大笑着,既感到有趣,又觉得伤心。

  “这简直是在胡言乱语,”她说,这倒使迪克放下心来,“然而要是有一天,我找到了那么一个人,我就爱他。我要是爱他,我就再也不让他离开我。”

  此时,房间的电话响了,迪克听出是尼科特拉在找萝丝玛丽。他用手掌捂住话筒。

  “你想同他说话吗?”

  她拿过听筒用一种迪克听不懂的意大利语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

  “这样打电话真费时间,”他说,“现在过四点了,我五点有个约会。你最好跟西格诺尔·尼科特拉去玩吧。”

  “别犯傻啦。”

  “不过,我觉得,只要我在这儿,你应该别去理他。”

  “这不好办。”她突然叫起来,“迪克,我真的爱你,我从来没有这样爱过别人,可你对我怎么样呢?”

  “尼科特拉对别人又怎么样呢?”

  “那是两码事。”

  ——因为你们年龄相仿。

  “他是个混账!”他嚷道。他嫉妒得有些发疯了,他不想再被伤害。

  “他只是个孩子,”她不屑地说,“你知道我最爱你。”

  听了这话,他伸手抱住她,但她有气无力地朝后沉下去,他就这样抱了她一会,就像一段尾声性质的缓慢的舞蹈动作那样。她眼睛闭着,头发向后垂下去,活像一个淹死的女人。

  “迪克,放开我。我这辈子心都没有这样乱过。”

  他像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当他的不可理喻的嫉妒开始遮盖他体贴人体谅人的禀性时,她本能地要躲避他了,因为正是那种善解人意的特性使她觉得无拘无束的。

  “我要知道真相。”他说。

  “好吧。我们常呆在一起,他要娶我,但我不想嫁给他。够了吗?你要我怎么办?你从来不向我求婚,难道你要我永远跟科利斯·克莱这样的笨蛋鬼混吗?”

  “你昨晚同尼科特拉在一起吗?”

  “那不关你的事,”她呜咽着说,“原谅我,迪克,这是你的事。你和妈妈是我在世上唯一关心的两个人。”

  “还有尼科特拉呢?”

  “我怎么知道?”

  她已经会用含混的语言,这使得最简单的一句话也具有了隐晦的含义。

  “就像你在巴黎时对我的那种感情吗?”

  “我跟你在一起时,我感到心情舒畅,感到快乐。在巴黎,情况不同,但人们是不知道有过怎样的感受的,你说呢?”

  他站起身来,开始准备他的夜礼服——要是他不得不将世上的凄苦及憎恨之情放在心上的话,那他就不会再爱她了。

  “我可不爱尼科特拉!”她宣布,“但我明天必须跟摄制组到里窝那①去。哦,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她禁不住又泪如泉涌。“真是丢脸。你为什么要来这儿?我们干吗不只是保持一份回忆呢?我觉得就好像在同妈妈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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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西部港口城市。

  他开始穿衣服,她站起来走到门口。

  “今晚我不去参加聚会了。”她做出最后的努力,“我跟你在一起,我哪儿也不想去。”

  感情的激流再次袭来,但他退却了。

  “我在我的房间里,”她说,“再见,迪克。”

  “再见。”

  “哦,真丢脸。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但为什么要来烦我呢?”

  “我想我患了黑死病吧,”他慢吞吞地说,“看来我不会再给别人带来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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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饭后奎里纳尔酒吧还有五个客人,一位体面的意大利女子坐在凳子上,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酒吧侍者“是呀,是呀”地附和着。一个轻浮、势利的埃及人孤单单的,但对那个女子和另外两个美国人却抱有戒心。

  迪克对身边的环境总十分留意,而科利斯·克莱则浑浑噩噩地活着,最鲜活的印象遇到早已迟钝的感觉器官也会被消解掉,因此,总是前者在说,后者坐在那儿,轻轻松松地听。

  迪克让下午的事给弄得心情很坏,他正想找个意大利人来发泄一下。他朝酒吧四处打量了一番,希望有个意大利人恰好能听见他的话,并因而起来抱怨。

  “今天下午,我在埃克塞斯饭店同我的大姨子一起喝茶。我们坐了最后一张空桌子,有两个人走进来,想找一张空桌,但没有找到。其中一个人就朝我们走过来说,‘这张桌子不是给奥芙辛尼公主留着的吗?’我回答:‘桌子上可没有什么标志。’他说,‘但我认为这张桌子是为奥芙辛尼公主留的。’我甚至都不想理他。”

  “他怎么办?”

  “他退走了。”迪克在椅子上转了转身,“我不喜欢这些人。还有一天,在一家商店门口,我让萝丝玛丽稍等一会,这时,一个警察手碰碰帽檐,在她面前走来走去。”

  “我不知道,”过了一会,科利斯说,“我宁可呆在这儿而不是呆在巴黎,在巴黎,每分钟都有人来掏你的口袋。”

  他日子过得挺快活。他拒绝任何有可能使他扫兴的事。

  “我不知道,”他重复道,“我在这儿倒没在意。”

  迪克回想起这几日来撩他魂魄的事情,不禁有点出神。

  到美国捷运公司去要经过国民大道上香气扑鼻的糖果店,穿过通往西班牙大街的肮脏的地下通道,当他从花摊和济慈①故居前走过时,内心还隐隐作痛。他只对人感兴趣,几乎不注意经过的那些地方,除了天气,再就是除非历史条件赋予这些地方以独特的色彩。在罗马,他的萝丝玛丽之梦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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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济慈(1795—1821),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一个侍者给他送来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着:

  “我没有去参加聚会,我在我的房间里。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里窝那。”

  迪克把纸条还给那男孩,并塞给他一点小费。

  “告诉霍伊特小姐,说你找不到我。”他转向科利斯,提议去彭彭尼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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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家大型游乐场。

  他俩打量着酒吧里的一个妓女,表现了对她的职业的些许兴趣,她坦然而大胆地回望着他们。他们穿过空无一人的门厅,那儿堆着沾满了维多利亚时代以来灰尘的帘子。他们朝夜间看门人点点头,他则以夜间杂工特有的顺从姿态还礼。他们坐上一辆出租车,在阴湿的十一月之夜,沿着凄凉的街道驶去。街上没有女人,只有一些穿着黑色外套,扣子扣到颈脖,脸色苍白的男子,他们三五成群地站在寒冷的石头灯柱旁。

  “我的天哪!”迪克叹息道。

  “怎么啦?”

  “我在想今天下午的那个人,他说:‘这张桌子是留给奥芙辛尼公主的。’你知道这些罗马古老世家的底细吗?他们是强盗,罗马帝国崩溃后,他们占据寺院和宫殿,掠夺百姓。”

  “我喜欢罗马,”科利斯坚持他的观点,“你为什么不试试参加比赛?”

  “我不喜欢比赛。”

  “但所有的女人都浓妆艳抹——”

  “我知道我不会喜欢这儿的任何东西。我喜欢法兰西,那儿人人都认为自己是拿破仑;而这儿,人人都自以为是基督。”

  在彭彭尼瑞,他们下车来到一家卡巴莱①夜总会,光顾这座冷清的石头建筑实在是没意思。倦怠的乐队演奏着一首探戈舞曲,宽敞的舞池里只有十几个人。若用美国人的眼光看来,他们那些复杂、雅致的舞步是十分让人讨厌的。侍者过多,场面就不会活泼,当然也不会出现喧扰,即使有好事者兴风作浪。表面上,似乎也热热闹闹,但有一种期盼的气氛:期盼舞会、夜色及使舞会进行下去的力量间的平衡能够终止。敏感的客人自然知道,要在这里寻求满足多半是不会如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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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有歌舞或滑稽短剧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

  对迪克来说,这可是明明白白的事。他四处张望,希望看到什么有趣的事,能在一小时之内对他的精神而不是想象力起作用。但他什么也没看到。过了一会,他转身回到科利斯那儿。他先前曾把他的一些现实想法告诉科利斯,他对这位听众糟糕的记忆力和缺乏反应感到失望。同科利斯在一起呆上半小时,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力显然受到了损伤。

  他们喝了一瓶意大利汽酒。迪克脸色有些苍白,而且有点絮叨。他大声把乐队指挥叫过来。这是一个巴哈马①黑人,神情有些自负,但显得有点不自在。不一会,两个人就争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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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美洲国家。

  “你让我坐下的。”

  “不错。我还给了你五十里拉①,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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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货币单位。

  “不错。不错,不错。”

  “不错。我给了你五十里拉,是不是?后来你走过来,要我往铜管乐器里再塞点钱!”

  “你让我坐下的,不是吗?不是吗?”

  “不错!不错。”

  黑人愤然站起来,转身走开了。迪克的心情更加恶劣了,然而他看见房间另一头有位姑娘在对他微笑,立时他周围那些脸色苍白的罗马人形象显得正派、谦逊起来。她是个英国少女,一头金发,脸色红润,妩媚动人。她又对他嫣然一笑,他明白这是一种邀请,但这种邀请是不会让人起肉欲冲动的。

  “肯定是A、Q,否则我就算是不懂打桥牌了。”

  迪克站起来,穿过房间朝她走去。

  “你不跳舞吗?”

  同她坐在一起的一位中年英国男子用近于抱歉的口吻说,“我们就要走了。”

  迪克跳舞时由于兴奋,头脑倒清醒多了。他觉得这位姑娘能让人联想到所有英国人的美妙之处。她清脆的声音分明在讲述为大海环绕的那片平安的乐园的故事。当他后仰着看她,他要对她说的话是如此真诚,以致他的声音颤抖起来。当她的舞伴离去时,她答应过来同他们坐在一起。那英国男子迎候她落座时微笑着一再表示抱歉。

  回到他的座位上,迪克又要了一瓶啤酒。

  “她看上去像是个电影演员,”科利斯若有所思地说,“家里指望我继承父亲的职业,可我兴趣不大。要在伯明翰①的办公室里呆上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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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指美国密执安州南部的伯明翰币。

  他的声音透露出反抗物质文明压力的意味。

  “大材小用了?”迪克说。

  “不,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你怎么知道我说话的意思?要是你热衷于工作,为什么不干脆开业做个医生呢?”

  这一下,迪克弄得他们彼此都不愉快,然而,这时他们也喝得有点稀里糊涂,因而不一刻也就忘了。科利斯要走了,他们热烈地握手。

  “好好想一想。”迪克一本正经地说。

  “好好想什么?”

  “你知道的。”这多半指科利斯最好从事他父亲的职业——真是切实的忠告。

  克莱大摇大摆地走了。迪克喝光了瓶里的酒,又和那位英国姑娘跳了舞。他克服身体的僵硬,在舞池中作大胆的旋转和有力的行进。这时,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和那姑娘跳舞,音乐停止了——她也不见了。

  “你见到她吗?”

  “见到谁?”

  “同我一起跳舞的姑娘,突——突然不见了。肯定在那间屋子里。”

  “别搞错了!那是女洗手间。”

  他怔怔地站在酒吧旁。那儿还有另外两个人,但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他可以告诉他们所有关于罗马的掌故及克隆纳和加埃塔尼家族的发家劣迹,但是他明白,一上来就说这些未免有些唐突。雪茄烟柜台上一排玩具娃娃突然倒下来掉在地板上,随之一阵混乱。他觉得他就是混乱的根源,于是他走回到卡巴莱,喝了一杯清咖啡。科利斯走了,那英国姑娘也走了,看来只得回旅馆,带着忧伤的心情上床睡觉了。他付了账,拿起他的帽子和外套。

  路边阴沟及高低不平的卵石路面积着脏水,从大平原升起的水汽,仿佛是文化衰竭后留下的汗渍,它玷污了清晨的空气。四个出租车司机围上来,他们发黑的眼睑松垂,小眼睛骨碌碌地转。他用力将一个迫不及待地凑过来的人推开。

  “到奎里纳尔旅馆多少钱?”

  “一百里拉。”

  要六个美元。他摇摇头,还价三十里拉,这已是白天花费的两倍,但他们耸耸肩,就像事先约好似的走开了。

  “至多三十五里拉。”他肯定地说。

  “一百里拉。

  他大声说起了英语。

  “不就半英里吗?就给你四十里拉吧。”

  “哦,不。”

  他非常疲劳。他推开一辆车的门,坐了进去。

  “奎里纳尔!”

  他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外边的司机嚷道,“别傻站了,送我去奎里纳尔旅馆。”

  “哦,不。”

  迪克钻出汽车。在彭彭尼瑞大门口,有人在和出租车司机争吵。有人试图对迪克解释他们的看法,又有人贴上来,一边说,一边打着手势。

  “我要去奎里纳尔旅馆。”

  “他说要一百里拉。”有人充当翻译。

  “我知道。我给他五十里拉。走开。”这最后一句话是冲着又一个挨上来的人说的。这人看了看他,鄙夷地唾了一口唾沫。

  一个星期郁积在迪克心里的烦躁情绪猛然腾起,犹如一团烈焰,他的祖国又给他增添了有关荣誉、传统的力量,他走上一步,扇了那人一个耳光。

  他们拥上前来,嘴里骂着,手挥舞着,气势汹汹地逼上来——迪克背靠着墙,笨拙地还击着,嘴边还挂着几丝笑意。有几分钟,这场装模作样的打斗,包括胡乱的冲撞、踩脚、方向偏了的击打,就这样在大门口乱哄哄地进行着。后来迪克绊了一下,跌倒了,他身上有一处受了伤,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使劲用手臂抵挡。突然,手臂像是折断了似的。这时又有新的声音传来,又发生新的争吵,然后,他倚靠在墙边大声喘气,为自己蒙受侮辱而十分恼怒。他看出没有人同情他,然而他不相信这场斗殴是他的过错。

  他们准备到警署去解决争端。他的帽子被找回来递给了他,有人轻轻地扶着他的手臂。他跟着出租车司机,绕过一个拐角,走进一间简陋的房子,昏暗的灯光下有几个懒洋洋的警察在那儿。

  办公桌前坐着一位警长,先前劝架的一位热心人用意大利语对他进行了一番冗长的叙述,还时不时指指迪克,并听任那些司机插进来,骂上一通或诅咒几句。警长点着头显得不耐烦了。他抬抬手,这番滔滔不绝的介绍终于以几句慷慨激昂的话结束了。然后警长转向迪克。

  “会讲意大语吗①?”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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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不会。”

  “会讲法语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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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法文,下同。

  “会。”迪克沉着脸回答。

  “好,听着。回奎里纳尔旅馆去。别犯傻了。听着,你喝醉酒了。就按司机的要价给钱吧。你听懂了吗?”

  戴弗摇摇头。

  “不,我不愿意。”

  “为什么?”

  “我只付四十法郎。这够多了。”

  警长站起身来。

  “听着!”他不快地叫起来。“你喝醉了,你动手打了司机。就这样了结吧。”他情绪激动地挥了一下右手,又挥了一下左手。“我放过你,够照顾你的了。他要多少钱就给他吧——一百里拉。回奎里纳尔旅馆去。”

  迪克因遭到羞辱而怒不可遏,他也朝警长瞪了一眼。

  “好吧。”他转身头也不抬地朝门口走去——那个把他带到警署来的人不无得意地斜眼看着他,并朝他点点头。“我就回去,”他嚷道,“不过,我先要收拾这小子。”

  他走过那些观望着的警察,来到那个一脸讪笑的人面前,挥起左手朝他的下巴猛击一拳,那家伙倒在了地上。

  迪克在他身边站了一会,感到一阵极大的快意——然而,他猛然觉得全身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枪托击倒在地上,拳头和皮靴雨点般地落到他身上,他感到他的鼻子像一块木瓦被打断了,他的双眼猛地抽搐一下,好像有一只橡皮手掌啪的一声按进他的脑袋。他的一根肋骨被踢断了。有一阵,他失去了知觉,当他被拉着坐起来,双手被猛地铐在一起时,他才苏醒过来。他下意识地挣扎着。那个被他打倒的便衣警官站在那儿,用手帕擦着下巴,看有没有出血。他朝迪克走过来,站稳了身子,挥起手臂,用力将迪克打倒在地。

  迪克直挺挺地躺着,有人将一桶水浇在他身上。他的一只眼微微睁开,透过一层血色迷雾,他知道自己被人拎住手腕拖着走。他模模糊糊地辨认出一个汽车司机的面孔。

  “到埃克塞斯饭店去,”他有气无力地叫道,“告诉沃伦小姐,给你两百里拉!沃伦小姐,两百里拉!哦,你这头猪——你,天哪!”

  他还是被拖着,眼前仍是一片血色迷雾。他哽咽着,啜泣着,被拖过不知是什么的高低不平的地面,一直拖到一间小房子那儿,他被扔在石头地上。拖他的人出去了,门呕当一声关上,他孤零零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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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巴比·沃伦直到夜里一点钟还未睡觉,她躺在床上读马里安·克劳福德①的一本非常沉闷的写罗马的小说,接着她下床来到窗口,俯瞰下面的街道。在旅馆对面,有两个警察,裹着斗篷,戴着杂色帽子,模样很古怪。他们不停地走来走去,在夜色下犹如两面飘动的帆。看着他们,她想起午餐时那个盯着她的卫队军官。他因在他矮小的种族里长得高而颇为自负,然而除了个头高,并无其他可称道之处。要是他走过来对她说,“我们出去走走,你和我。”她会回答他,“为什么不呢?”至少此刻她有这样的想法,困为她仍然对环境不熟,对这座城市有些隔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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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劳福德(1854—1909),美国小说家,所写浪漫娱乐性小说多以意大利为背景。

  她的思绪慢慢从那个卫队军官回到那两个警察,再转到迪克身上——她上床,熄了灯。

  将近四点,她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来了——什么事?”

  “我是看门的,夫人。”

  她披上晨衣,睡眼惺松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朋友戴弗出事了。他冒犯了警察,被他们送进了监狱。他让出租车司机来送信。司机说他答应给人家两百里拉。”他谨慎地停顿了一下,想得到认可。“司机说戴弗先生闹了大乱子,他和警察打了一架,伤得可不轻。”

  “我马上下去。”

  她穿衣服时心怦怦直跳。十分钟后,她走出电梯来到黑乎乎的门厅。送信的司机已经走了,看门人叫来一辆出租车,把监狱的地址告诉了司机。他们驱车向前驶去,这时窗外夜色渐褪,而巴比的神经几乎没有苏醒过来。她迷迷糊糊弄不清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她开始和白天赛跑,有时汽车驶在宽阔的大街上,她就占上风,然而,每当疾驶的汽车略微停顿一下,风便一阵阵急急拂过,慢慢移动的日光又前进了一截。汽车经过一处哗哗作响的喷泉,水在一大片阴影里飞溅开来。汽车又折进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两边的建筑也跟着或凹进或凸出具有了不同的形状。汽车在碎石路上颠簸着,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最后汽车猛地停下来,那儿有两座岗亭,亮着灯光,后边是一道幽暗潮湿的墙。突然从一条拱道的呈紫色的黑暗里传来迪克的大叫大嚷的声音。

  “这儿有英国人吗?这儿有美国人吗?有英国人吗?有——哦,天那!你们这些肮脏的意大利人!”

  他的喊声低沉下去,她又听到打门的砰砰声。随后又响起了迪克的声音。

  “这儿有美国人吗?这儿有英国人吗?”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她穿过拱道来到一个院子。她一时有些不辨方向,随即看到有一间狭小的禁闭室。两个卫兵惊骇地站直了身子,但巴比一阵风似的从他们身边经过,来到了禁闭室的门口。

  “迪克!”她叫道,“出了什么事?”

  “他们把我的眼睛弄瞎了,”他嚷道,“他们给我戴上手铐,他们殴打我,这些该死的——这些——”

  巴比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两个卫兵跟前。

  “你们对他干了些什么?”她愤愤地责问道。见她发这么大的火,那两个卫兵都有些发怵。

  “我们听不懂英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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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她用法语把他们臭骂了一顿,她尽情地发泄着她的愤怒。那两个卫兵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能捂住他们的耳朵。“快想个办法!快想个办法!”

  “没有命令,我们无能无力。”

  “哼!岂有此理!”

  巴比再次对他们严词责问,那两个卫兵面面相觑,一脸的无奈,似乎也意识到事情完全搞错了。巴比来到四室,靠在门上,身子几乎贴住了门,似乎这样可以使迪克感受到她的到来和她的力量。她叫道,“我要到大使馆去,我就回来。”她最后朝卫兵们狠狠地瞪了一眼,疾步出去了。

  她坐车来到美国大使馆,按出租车司机的要求付了车费。天还黑着,她跑上台阶,掀了门铃。她揿了三次门铃,这才有个睡眼朦胧的英国门房来给她开门。

  “我要见人,”她说,“随便哪一个——不过要快。”

  “人都在睡觉,夫人,大使馆九点才开门。”

  她根本不顾他对时间的说明。

  “这事很重要——有一个美国人遭到了毒打,他被关进了意大利监狱。”

  “人都在睡觉。九点——”

  “我等不及。他们把他的眼睛都打瞎了——我的妹夫,他们不放他出来。我必须跟什么人谈谈——你难道听不懂吗?你装糊涂吗?你呆呆地站在那儿难道是白痴吗?”

  “我无能为力,夫人。”

  “你去把人叫醒。”她揪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一下,“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要是你不去把人叫醒,你可要倒霉——”

  “请你别碰我,夫人。”

  从门房身后的上方位置传来一个懒洋洋的格罗顿①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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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一地名。

  “谁在那里?”

  门房松了口气,他口答道:

  “这里有位女士,她推了我一把。”他说话时朝后退了几步,而巴比乘机走到门厅。在楼上面,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显然刚被吵醒。他身上裹着一件绣花的白色波斯睡袍。他脸上有一种难看的、不自然的粉红色,颜色鲜丽但给人冷如冰霜的感觉。他嘴上像是系了个什么东西。当他看见巴比,忙将头缩回到暗影里去了。

  “是谁呀?”他又问了一句。

  巴比告诉他她是谁,还急急地要上楼去。她说明了她的来意,这时她看清了他系在嘴上的玩艺实际上是护须带,而他的脸上敷了一层粉红色的冷霜,但她所说的事对他来说似乎是一场梦魇。她激动地说,当务之急是要他同她一起马上去监狱,把迪克弄出来。

  “这事可不妙。”他说。

  “是不妙!”她附和道,“不是吗?”

  “这事要和警察局打交道。”他的话里流露出一种轻侮的意味,“不到九点,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九点,”她惊骇地重复了一句,“但是你能够做些什么的,肯定能!你可以跟我一起去监狱,让他们别再伤害他。”

  “得不到许可,我们不能那么做。领事馆管这些事。领事馆九点办公。”

  他的脸由于敷着带子而看不出表情来,但巴比十分恼火,

  “我不能等到九点。我的妹夫说,他们打瞎了他的眼睛——他伤得不轻!我必须到他那儿去。我得找个区生;”她再也控制不住,边说边气恼地哭了起来。她想他对她的话无动于衷,但对她激动的情绪也许会有所反应,“你一定要采取措施。你有责任保护遇到麻烦的美国公民。”

  但他是东海岸人,冷漠无情。他见她不理解他的难处,就平静地摇了摇头,将身上的波斯睡袍裹紧些,后退了几步。

  “给这位夫人写一下领事馆的地址,”他对门房说,“再查一下科拉佐医生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写下来。”他转向巴比,摆出一副基督生气的表情,“我尊敬的女士,大使馆代表美国政府处理同意大利政府之间的事务。这同保护公民无关,除非有国务院的特别指示。你的妹夫触犯了这个国家的法律,被送人监狱,这就如同一个意大利人被送进纽约监狱一样。能放他出来的只有意大利法庭。要是你的妹夫打官司,你可以到领事馆去得到帮助和忠告。领事馆保护美国公民的正当权利。领事馆要到九点才办公。即使是我的兄弟,我也无法——”

  “你能给领事馆打个电话吗?”她插进来说。

  “我们不便干涉领事馆的事务。领事九点到那儿——”

  “你能告诉我他的住址吗?”

  他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他的门房将手里的纸递给了她。

  “现在我要请你原谅了。”

  他把她带到门口,紫红色的晨曦一下子照到他面具般的脸上,照到他用来护须的亚麻袋子上。这时,巴比孤身一人站在大使馆门前的台阶上。她在大使馆总共才呆了十多分钟。

  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老汉在用一根装有尖针的棍子捡烟头。巴比叫了辆出租车去领事馆,但那里没有人,除了三个老妇人在擦洗楼梯。她无法使她们明白她想知道领事的住址——她突然一阵焦虑,便冲出门去,让司机送他去监狱,但她不知道监狱在哪儿,然而借助“朝前、朝右、朝左”这几个意大利词,她设法让司机把车开到了离监狱很近的地方。她下了车,在那些迷宫似的眼熟的小巷里摸索,但是周围的建筑和小巷都很相像。她穿过一条小巷子,来到西班牙广场,那儿有一家美国捷运公司。当她见到招牌上的“美国”两字,精神为之一振。灯光从公司的窗口透出来,她赶紧跑过广场,推了推门,但门锁着。她听见里面的钟正敲响七点。这时,她想起了科利斯·克莱。

  她还记得他下榻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在埃克塞斯饭店对面的一幢铺满红色长毛地毯的闷人的别墅。值班的一位女士不愿帮巴比的忙——因为她无权去打搅克莱先生,也拒绝让沃伦小姐单身一人上楼去他的房间。最后她确信这并不是一桩风流事,才陪她上去。

  科利斯赤条条地躺在床上。他记得上床时是穿了衣服的,醒来后片刻他才发现自己竟然一丝不挂。他极为难堪地连声赔不是。他抓起衣服去了浴室。他一边急急忙忙地穿戴起来,一边喃喃自语,“哎呀,她肯定都瞧见了。”打了几个电话,他和巴比打听到了那家监狱的地址,忙驱车前去。

  囚室的门开着,迪克歪坐在室内的一把椅子上。卫兵已洗去了他脸上的一些血污,刷过他的衣服,并把他的帽子给他戴好了。巴比站在门口直发抖。

  “克莱先生会陪你的,”她说,“我要去见领事,再请个医生。”

  “好吧。”

  “就一会儿。”

  “好吧。”

  “我就回来。”

  她驱车去领事馆,这已是八点过后了。人们让她在接待室坐着。快九点时,领事进来,巴比这时极为疲惫虚弱,但她情绪激动地将事情诉说了一遍。领事显得很不安,他警告她别在陌生的城市里打架斗殴,但他更在意她应在外边等着——她从他那富于阅历的眼光中失望地发现,遇到这桩倒霉事,他是不可能尽力而为的。她一边等候他的答复,一边打电话给迪克叫了一位医生。接待室还有其他人,有几个被叫到领事的办公室里去。半小时后,她乘有人进去的机会,硬是从秘书身边挤进了办公室。

  “太不像话了!一个美国人被人打个半死,还给关进了监狱,而你不采取措施去帮助他。”

  “稍等,夫人——”

  “我等得够久了。你得马上去监狱把他弄出来!”

  “夫人——”

  “我们在美国也算得上是有身份的人——”她说着说着语气越加强硬起来。“要不是怕闹出丑闻来,我们能——我倒要瞧瞧报上是如何报道你对这事件的不关痛痒的态度的。要是我的妹夫是个英国人,他早就被释放了,但是,你更在意警察局会怎么想,恰恰不相信现在你所听到的。”

  “夫人——”

  “你戴上帽子,马上跟我走。”

  听到她提到他的帽子,领事倒有些惊惶。他连忙擦擦眼镜,翻翻材料,但这不管用。这位美国女子怒气冲冲地站在他面前,这种肆无忌惮、不可理喻的脾性曾折断过一个民族的道德脊梁,把一片大陆造就成一个幼儿园。这种脾性他可受不了。他按铃叫来了副领事——巴比的目的达到了。

  迪克坐在国室里,阳光穿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科利斯和两个同他在一起的卫兵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通过一只睁不太开的眼睛,迪克能看见那两个卫兵,他们是托斯卡纳①地方的农家子弟,上嘴唇短小。他发现很难把他们同昨晚的残暴行为联系起来。他叫一个卫兵去给他端杯啤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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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一地名。

  迪克喝了啤酒觉得头晕晕的。偶尔想起昨晚的遭遇心中就涌起一丝无奈的苦涩。科利斯认定那个英国姑娘同这场灾难有关,但迪克心中有数,争吵发生时,她早已不见了。科利斯仍为早上的事情耿耿于怀,沃伦小姐看到他光着身子在床上。

  迪克的愤怒稍稍平息了些,他甚至产生了不追究刑事责任的强烈愿望。他遭遇的事情如此可怕,无论发生什么都无济于事,除非把它带人坟墓,然而这不可能,因此他感到绝望。从此以后,他是另一个人了,在这种陌生的状态里,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不知道他的这个新的自我会是个什么样子。这件事具有一种非人为的特征,似乎是上帝的一种行为。没有一个成年的雅利安人能从屈辱中获益。当他决定采取宽恕的态度时,这件事就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他接受了这曾使他蒙受耻辱的行为——发生了这样的事,能有这样一种结局,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当科利斯说及因果报应,迪克摇摇头沉默不语。一个警察上尉,制服笔挺,皮靴锃亮,很神气地走了进来。卫兵立马站直了身子,也引起室内另外三个人的注意。他看到那只空酒瓶,便把他的手下臭骂了一顿。他精神抖擞,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酒瓶子扔出了四室。迪克看看科利斯,大笑起来。

  副领事,一个劳累过度,名叫斯旺森的年轻人到了,他们就动身去法庭。科利斯和斯旺森走在迪克的两边,那两个卫兵紧跟在后面。上午的天空黄澄澄雾蒙蒙的,大街小巷人来车往。迪克把帽子往下压了压,加快了步子,一个劲地往前走,以致一个腿短的卫兵要小跑才能跟上,他抱怨起来,斯旺森做了调解。

  “我使你丢脸了,是吧?”迪克轻快地说。

  “跟意大利人打架,你会被杀死的,”斯旺森有些窘迫地回答,“这次他们也许会放过你,但要是你是一个意大利人,你会在牢里呆上几个月。就这么回事!”

  “你坐过牢吗?”

  斯旺森哈哈一笑。

  “我喜欢他,”迪克对科利斯说,“他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年轻人。他很善于对人提出忠告,不过,我敢打赌,他自己也蹲过监狱。也许有一次在牢里呆了几个星期。”

  斯旺森又是哈哈一笑。

  “我想你得小心点。你不知道这是些什么人。”

  “哦,我知道他们是谁,”迪克气恼地打断了他,“他们是些该死的王八蛋。”他向卫兵们转过身去:“你们听懂了我的话吗?”

  “我想在这儿跟你们分手了,”斯旺森急急地说,“我告诉过你的大姨子,我会——我们的律师在楼上的法庭等你。你要小心。”

  “再见。”迪克客气地同他握手,“非常感谢你。我相信你一定前程——”

  斯旺森又是一笑,急忙走了。他脸上又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淡漠的神态。

  现在他们来到一个院子里,四面都有露天楼梯通向上面的审判厅。当他们走过石板路时,聚集在院子里的人群发出一片惊讶声,并且嘘声不断。迪克茫然四顾。

  “怎么回事?”他惊恐地问道。

  一个卫兵对那群人说了几句,声音平息下来。

  他们走进审判厅。领事馆派来的一位衣着不整的律师正在同法官娓娓长谈,而迪克和科利斯在旁边等着。有个懂英语的人从窗口转过身来,对厅内的人解释刚才在迪克他们走过时引起一片嘘声的原因。原来弗拉斯卡蒂①的一个本地人强奸并杀死了一个五岁的女孩,凶犯今天上午就要带到这儿来受审——院子里的人把迪克认作了那个凶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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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一地名。

  几分钟后,律师告诉迪克他自由了——法庭认为他已受到了足够的惩罚。

  “足够的惩罚!”迪克叫了起来,“凭什么受惩罚?”

  “走吧,”科利斯说,“现在你无能为力。”

  “但是,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跟几个出租车司机打了一架吗?”

  “他们指控你走近一个侦探,假装要跟他握手,突然袭击他——”

  “这不是真的!我告诉过他我要揍他——我并不知道他就是一个侦探。”

  “你还是走吧。”律师催促道。

  “来吧。”科利斯挽住他的胳膊,他们下了楼梯。

  “我有话说,”迪克喊道,“我要对这些人讲一讲,我是怎样奸污那位五岁女孩的。我也许——”

  “来吧。”

  巴比同一位医生在出租车里等着。迪克不想看到她,也不喜欢那个医生,他那副严厉的模样表明他是一个最不易捉摸的欧洲人,一个拉丁民族的道德家。迪克对这场飞来横祸做了简要的说明,而其他人都不愿开口。在奎里纳尔旅馆他的房间里,医生给迪克洗掉残留的血污和汗渍,把打歪了的鼻子校校正,给折了的肋骨和脱日的手指复位,给一些小伤口消消毒,还在眼睛上敷了点药。迪克向他要了几粒吗啡,因为他精神亢奋,难以人眠。他服了吗啡后睡着了。医生和科利斯离开了。巴比守候着,她要等从英国护理机构叫来的一位护土。过去的一夜多么艰难,但她倒有一种满足,因为不论迪克先前有怎样的表现,而现在她们对他拥有了一份道德上的优越,只要他对她们还有用处,这种优越就会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