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06-10)

 

  六

  次日早晨,迪克一早就来到尼科尔的房间。“我听到你起床了才进来。我对昨晚的事感到非常遗憾——不过,我们别说这事了,好吗?”

  “好吧。”她冷冷地回答,把脸冲着镜子。

  “汤米送我们回家的吧?还是我梦中见到的?”

  “你知道他开车送我们口家的。”

  “好像是这样,”他承认,“刚才我听见他在咳嗽。我想我该去看看他。”

  他离开她时,她倒有几分高兴,这在她还几乎是第一次——他那种一贯正确的可怕禀赋看来最终要丢弃他了。

  汤米赖着不起床,等着别人给他送去加奶咖啡。

  “好些了吗?”迪克问。

  当汤米抱怨喉咙疼痛时,他便摆出一个医生的姿态。

  “最好服一些含漱药什么的。”

  “你有吗?”

  “说来也怪,我偏没有——尼科尔也许有。”

  “别打搅她了。”

  “她起床了。”

  “她怎么样了?”

  迪克慢慢转过身去,“你以为我喝醉了酒她就会死吗?”他语气轻松地说,“尼科尔现在是用——佐治亚的松木做的,那可是世上最坚硬的木材,除了新西兰的愈疮木。”

  尼科尔下楼时正好听到了这最后几句话。她知道,她一直知道,汤米爱她。她知道他向来不喜欢迪克,而迪克比他更早意识到这一点,也会采取某种明确的步骤来处理这个男人的痴情。想到这里,她一时竟然有些作为女性的满足感。她情靠在孩子们的早餐桌上,对家庭教师吩咐几句,而这时,楼上那两个男人正在牵挂她呢。

  稍后,她来到花园,心里美美的。她并不指望发生什么,但也愿意在两个男人心里被争来夺去这种悬而未决的状况能维持下去。她很久没有自己的存在了,即使作为一只球。

  “很好,兔子,不是吗——哦,是吗?嘿,兔子——嘿,你!这不是很好吗?嘿,还是你觉得这太怪了?”

  那兔子见到的实际上只有一些包菜叶子,便专注地抽动了几下鼻子,算是认可了。

  尼科尔在花园里继续做那些照例要做的事情。她将剪下的鲜花放在指定的地方,好让花工稍后拿到屋子里去。她来到海堤,这时她很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此处找不到这样一个人。她于是停住脚想起心事来。她有些吃惊,竟然对另一个男人发生了兴趣,但别的女人有情人呀——为什么我不能有呢?在这个清新的春天早晨,有关男人世界的禁忌消失了,在思维的园地,她的心像花儿一样欢乐地开放。风儿吹拂着她的头发,她随风儿晃动着脑袋——别的女人也有情人——正是昨晚使她产生迪克死去的心理的那股力量,此刻又让她陶醉在春风之中,并对那种逻辑感到满意和欣喜,为什么我不能有情人呢?

  她坐在低矮的海堤上,眺望着大海,但从另一片大海,那波涛汹涌的幻想之海,她钓起了某个实在的东西,放在了她的其他战利品的边上。如果在精神上,她不必始终如一地面对迪克,就像昨晚那样,那她也必然有些额外的东西,不只是他心目中的那个形象,注定要围绕一枚奖章而无休止地旋转。

  尼科尔挑了一处堤墙坐下来,因为这儿悬崖延伸为一坡草地和一块开垦出的菜田。透过一簇簇枝叶,她看见两个手持把子和铲子的男人,在用夹杂着尼科西亚①和普罗旺斯方言的语言聊天。她觉得他们交谈中的用词和手势很有趣,也能听明白那些话的意思。

  --------

  ①塞浦路斯首都。

  “我在这儿把她按倒了。”

  “我把她带到那边的葡萄架后面。”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就是那条了不起的狗。嘿,我在这儿把她按倒。”

  “你带耙子了吗?”

  “你自己带着呢。你这个小丑。”

  “哎,我不在乎你在哪儿把她按倒。直到那天晚上,我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一个女人的乳房贴着我的胸脯哩,自从我结婚——十二年前了。现在你告诉我——”

  “不过听听那条狗——”

  尼科尔透过枝叶注视着他们。他们所说的似乎在理——某种事适合某个人,而另一件事适合另一个人,然而这是她偷听到的男人的事,一回到家里,她又疑虑重重了。

  迪克和汤米在阳台上。她从他们身边走过到房子里去了,随即拿着一个速写架出来,开始画汤米的头像。

  “双手从不闲着——活像飞梭。”迪克随便说了一句。他说话怎么这样无聊?怪不得他仍然脸无血色,胡子上沾着褐色的肥皂沫,双眼通红。她转向汤米说:

  “我总能做点什么。我曾养过一只活泼可爱的波利尼西亚①小猴,让它耍上几个小时,直到观众开始开最粗俗无聊的玩笑——”

  --------

  ①指太平洋的岛群,意为“多岛群岛”

  她眼睛始终不看迪克。此时,他说声“抱歉”便进屋去了——她看见他给自己倒了两杯水,她对他的情感又冷了几分。

  “尼科尔——”汤米刚说话,便停下来清清嗓子。

  “我去给你拿一种特殊的樟脑涂药,”她说,“是美国货——迪克很相信这药。我过一会就来。”

  “我真的该走了。”

  迪克走出屋子坐了下来。“相信什么?’当她拿着药瓶回来,他俩都原样坐着,但她看得出,他们之间有过一番情绪激动的交谈,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司机站在门口,拿着装有汤米昨夜换下来的衣服的包。看见汤米穿着向迪克借来的衣服,她心里非常难受,好像汤米买不起这样的衣服似的。

  “你回到旅馆,就用这药在喉咙口和胸脯上搽搽,然后吸几口。”她说。

  “哎,我说,”当汤米走下台阶,迪克咕哝道,“别把整瓶药给汤米——这药得从巴黎定购——家里没这种药了。”

  汤米走回到能听见说话的地方,他们三个都站在太阳光下,汤米就站在汽车前头,看上去汤米只要一弯身子,就可以把汽车背起来。

  尼科尔走下台阶来到路边。

  “拿着吧,”她劝他,“这药很贵重。”

  她知道迪克一言不发地在她身边。她挪开一步,汽车开动时,她向汤米及那瓶特殊的樟脑涂药挥挥手。随后她往回走要去吃她自己的药。

  “没有必要那么做,”迪克说,“我们家里有四个人——几年来,只要有人咳嗽——”

  他们彼此看看。

  “我们总能再弄到一瓶——”这时她心里有些发虚,便跟着他上楼去,他在他自己的床上躺下来,一言不发。

  “你想把午餐端上来吃吗?”她问。

  他点点头,仍然默默地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她满怀心事地去叫人把饭端来。她上楼时又探头看看他的房间——那双蓝色眼睛,像夜空中的两束探照灯光。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想起对他犯下的过失,怯怯地走进去……她伸手似乎要摸摸他的头,但他像一头疑虑的动物扭开身去。尼科尔再也受不了这种场面,她像一个惊慌的帮厨女佣冲下楼去,生怕楼上这个落魄男人把她作为牺牲品,而她还得继续在他干瘪的胸脯上徒劳地吸吮着。

  一星期后,尼科尔已淡忘了她为汤米所发出的感情火花——她对别人没有太好的记性,容易把他们忘了。但在六月第一阵热浪袭来时,她听说他在尼斯。他写了一封短信给他们俩——她在伞下拆开了信,这封短信连同其他信件是他们从家里带来的。读完便把它递给迪克,迪克也把一封电报扔到了她穿着沙滩裤的腿边。

  “我明天到戈赛母亲不能同去希望见到你们

  萝丝玛丽”

  “我很愿意见她。”尼科尔冷冷地说。

  ------------------

  七

  但次日上午,她还是随迪克去了海滩。自从登上戈尔丁的游艇的那个晚上,她就能感觉到事态在发展。她有了这样一份忧虑:迪克在考虑做最后的了断。她如此微妙地处在两者关系的平衡点上,一边是始终给她带来安全感的立足点,另一边则是即将发生的起跳,这一跳必定会伤筋动骨,面目全非。因而,她还不敢真正地想这件事。迪克和她本人都在变,变得难以捉摸,犹如卷进一场荒诞舞会的幽灵。几个月来,每一句话听来都似有弦外之音,但不久便可因迪克的决断而得到澄清。虽然这种心理状态也许更有希望——许多年来她的生存本身激活了她的某些天性,这些天性被她早年的疾病所吞噬,亦不为迪克所觉察,这倒不是他的过错,只因为一个人的天性不可能完全被另一个人所理解——然而仍然令人不安。他们夫妇关系中的最糟糕的方面是迪克与日俱增的冷漠,眼下主要表现为嗜酒贪杯。尼科尔不知道她会被压垮呢还是能够解脱——迪克的话缺乏诚意,更是把这个问题搅混了,她无法猜测,在事态犹如一卷地毯曲折而又缓慢地展开之后,他会有怎样的举动。在起跳之时,她也无法推断落脚之处会发生什么。

  对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她并不担心——她猜想那会是心灵的放松,眼睛的复明。尼科尔注定要改变航向,要飞翔,金钱就是鱼鳍,就是鸟翅。事情演变的新状态无非就好比是一只赛车底盘,即使多少年来被置于一辆私家轿车车身下,最终也会被拆下来回归它的本来面貌。尼科尔已经感到春风扑面——她只是害怕突如其来的变故,以及变故发生时那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方式。

  戴弗夫妇来到海滩。她穿了一套白色的衣服,他穿一条白色游泳裤。衬着他们的肌肤,他们的衣服显得格外洁白。尼科尔看见迪克在让人眼花缭乱的人群和许多遮阳伞的阴影间东张西望,寻找他们的孩子。当他的心思暂时不在她身上,不再对她构成压力时,她可以冷静地看着他。她认定,他寻找孩子不是要保护他们,而是在寻求保护自己。也许他害怕海滩,犹如一位被废黜的君王偷偷地寻访旧日的皇宫。她越来越憎恨他的这个开些高雅的玩笑,举止彬彬有礼的世界,恰恰忘了多年来这是唯一对她开放的世界。让他瞧瞧吧——他的海滩,如今竟迎合起那些毫无趣味的人的日味来。他可以整天去找,但他找不到他曾在海滩周围竖起的犹如中国长城的围墙的一块墙石了,也找不到一个朋友的足迹了。

  尼科尔一时很为海滩的如此变化而难过。回想起他从废物堆里扒拉出来的那只玻璃杯;回想起他们在尼斯的一条小街上买到的水手衫和水手裤——这些衣服的款式后来在巴黎做丝绸衣服的女式时装店流行开来;回想起天真的法国小姑娘爬上防波堤,大喊大叫“喂!喂!”,像鸟儿一样;还回想起早晨的仪式,那是心灵对大海和太阳所产生的宁静安详的神注之情——他的许多发明埋得比沙子还深,才只过了几个年头……

  如今这个海滨浴场成了一个“俱乐部”,就像它可以代表国际社会一样,很难说谁会被拒之门外。

  当尼科尔看到迪克跪在草席上,东张西望寻找萝丝玛丽时,心又凉了几分。她的眼睛也跟随着他,在那些新式装备、水上的秋千、荡环、简易更衣室、浮塔、昨日晚会用过的探照灯、装有旧式环形把手的时髦白色餐柜之间搜寻着。

  他几乎到最后才朝海上看,想找到萝丝玛丽,因为没有什么人再到那蓝色的乐园去游泳了,只有孩子和一个旅馆侍者才去那儿游泳。这个好出风头的侍者总是在上午从一块五十英尺高的岩石上漂亮地跳人大海——而绝大多数戈赛旅馆的客人只是在中午一点钟的时候,才剥下裹着躯体的浴衣,露出松弛的肌肉,到水里略微泡一泡。

  “她在那儿。”尼科尔招呼他。

  她望着迪克的眼睛,迪克则从一张筏子到另一张筏子追踪着萝丝玛丽,然而她胸中迸发出的一声叹息似乎从五年前绵延至今。

  “我们游过去,跟萝丝玛丽聊聊吧。”他提议。

  “你去吧。”

  “咱俩都去吧。”她犹豫了片刻不愿听他的,但最后还是两个人一起朝萝丝玛丽游过去,有一群小鱼也跟在她后头。水中的萝丝玛丽犹如亮闪闪的匙形蛙鱼钩钩,让他们看了眼花。

  尼科尔在水里呆着,迪克则爬上筏子,来到萝丝玛丽身边。他们俩坐到一起,身上水淋淋地交谈起来,就好像她们从没有相亲相爱过似的。萝丝玛丽很美——她的青春活力尤其使尼科尔惊讶,然而她欣慰地发现,这个年轻姑娘还没有她苗条,尽管只是细微的差别。尼科尔边兜着圈子,边听萝丝玛丽说话。她显得兴致勃勃,乐观开朗,信心十足,比起五年前,她自信多了。

  “我很想妈妈,但她在巴黎等我,下星期一。”

  “五年前你来这儿,”迪克说,“你那时是多么有趣的一个小丫头,穿着一件旅馆的晨衣!”

  “你还记得这些!你总能记住——总能记住美好的事情。”

  尼科尔见又开始了老一套的甜言蜜语,便潜到水下,然后钻出来再听:

  “我愿意这还是五年前,我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你总是能够让我感受到某些,你知道,某种,你知道,某种快乐——你和尼科尔。我觉得好像你们仍然在那边的沙滩上,在其中的一顶阳伞下——你们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人,也许永远如此。”

  尼科尔游开了。她看见迪克和萝丝玛丽谈笑的时候,他心上的阴云散淡了些。他又发挥出往日娴熟的交际专长,这可是一件尘封多年的艺术品。她想,要是再喝上一两杯酒,他就会在荡环上为她做惊人的表演,他一度轻松自如的绝技现在做来恐怕不那么利索了,所以,这个夏天,他开始避免高台跳水了。

  稍后,当她灵活地在一张张筏子间游来游去时,迪克赶上来。

  “萝丝玛丽的朋友有一艘快艇,就是那边的一艘。你想要滑板滑水吗?我想这会儿玩是很带劲的。”

  记得有一次,他在一块木板的末端放了一把椅子,他能在椅子上做双手倒立。她迁就他,就如同她也会迁就拉尼尔一样。去年夏天在苏黎世湖,他们玩过那种有趣的水上游戏,迪克还从滑板上举起一个重两百磅的男子放在肩上,并站立起来。不过,女人都因为她们的丈夫有才能而嫁给他们,自然,日后他们可能继续炫耀他们的本领,而她们却不再对这些本领有太大的兴趣了。尼科尔甚至都不想装出有兴趣的样子,尽管她还是对他说:“没错,我也这么认为。”

  她知道,他有些疲劳,只是由于年轻动人的萝丝玛丽近在身边,才促使他跃跃欲试——她曾见过他从她新生的婴儿身上汲取同样的力量。她产生了有些冷酷意味的好奇,想知道他是否会当众出丑。戴弗夫妇比船上的其他人都要年长些,那些年轻人有礼貌,态度恭敬,但厄科尔心中别有一番滋味,“这到底是些什么人?”她想到迪克的善于控制场面,使大伙适得其所的才能——而他现在则专心于他将要试着去做的事情了。

  快艇在离海岸两百码的地方开始减速,一位年轻人从船舷边猛地跳入水里,他朝那块追波逐流、颠来倒去的滑水板游去,把它弄稳了,慢慢爬上去跪在上面——随后当汽艇加速时,他站立起来。他身体后仰,吃力地使那块轻巧的滑水板左右来回摆动,缓慢而又费劲地做着弧形运动,每一次都使摆动划出的弧形压过快艇拖出的边浪。当他滑到正对着快艇的时候,他放开了手中的绳子,身体平衡了片刻便往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像一尊伟人塑像沉没不见了。当水面上又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时,快艇已转了一圈,绕到了他背后。

  轮到尼科尔的时候,她拒绝了。接着萝丝玛丽利落而又平稳地滑行起来,引来了她的崇拜者哄闹般的阵阵欢呼。有三个人抢着要获得把她拉上快艇的那份荣幸。结果,折腾了一番,倒在船舷边擦伤了她的膝盖和臀部。

  “现在,该您了,医生。”驾驶快艇的那个墨西哥人说。

  迪克和最后一个年轻人跳下水向滑水板游去。迪克试着要玩他那套举人把戏了,尼科尔露出嘲讽的笑容观望着。这种专为萝丝玛丽做的体能表演令她大为恼火。

  他们滑了许久才掌握住平衡,迪克跪着,后脖子伸到另一个人的胯下,从大腿间抓住了绳子,慢慢地开始站起来。

  快艇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看到他有些吃力。他跪着一条腿。这套动作要求他从跪着的姿势,身体平稳地挺立起来。他歇了一会,随后咬紧牙关,憋住气,鼓足了劲,要挺起来。滑水板窄窄的,那小伙子,尽管体重不足一百五十磅,但他动作笨拙,慌里慌张地紧接住迪克的头。迪克使出最后的力气,背部一挺,笔直地站起来,但这时滑水板一歪,他们两个翻身落水。

  快艇上的萝丝玛丽叫了起来:“太棒了!他们差不多成功了。”

  当他们转回到落水者跟前,尼科尔注意地看了一眼迪克的脸色。他一脸的恼怒,正如她预料到的,因为只是在两年前,他还可以轻轻松松地完成这个动作。

  第二次,他更加小心在意。他站起一点儿,试试身上的重负是否稳当,接着又跪了下去,然后,嘴里喊着“哼唷”,开始站起——但还没等他直起身来,他双腿突然晃荡了一下。他们落水时,他用脚踢开滑水板以免打着它们。

  当这一次“巴比·加”号转回来时,艇上所有的人都看出他非常生气。

  ‘要是我再试一次你不在意吧?”他踩着水说,“刚才我几乎就成功了。”

  “没问题。接着干吧。”

  尼科尔看到他脸色苍白,便提醒他:

  “你不觉得已经够了吗?”

  他没回答。他的合作者倒以为够了,便让人把他拉上去。那个驾驶快艇的墨西哥人自告奋勇接替了他的位置。

  他比前一位体重要重些。当快艇加速时,迪克趴在滑水板上歇了一会。随后,他弓身在那人下面,抓住了绳子。他肌肉收缩着竭力要站起来,但他站不起来。尼科尔看见他换了个姿势,再次绷紧了身体向上发力,但此刻他的合作者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他动弹不得。他再做努力——上升一英寸,两英寸——尼科尔觉得她自己也紧张得额头冒汗了——这时,他仅仅能撑着不倒下,但稍后他两只膝盖啪的撞了一下,便向后瘫倒,他们翻下水去时,迪克的头差点儿被滑水板打中。

  “快回去!”尼科尔对驾驶员大叫,甚至在她这么说的时候,见他在水里往下沉,她又惊叫一声,但他又浮了上来,翻身躺在水面上,墨西哥人游过来帮忙。快艇靠了过去,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最终游了过来。尼科尔看见迪克精疲力竭地漂浮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在苍天之下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她的惊恐顿时变作了轻蔑。

  “我们来帮你上来,医生……抓住他的脚……好了……现在都上来了……

  迪克坐在那儿喘气,谁也不看。

  “我知道你不该逞能。”尼科尔禁不住说了一句。

  “他前两次把力气都用光了。”墨西哥人说。

  “这是做蠢事。”尼科尔又说。萝丝玛丽知趣地一声不吭。

  过了一会,迪克吸了口气,喘着说,“这一次我连一个纸娃娃也举不动了。”

  船上爆出一些笑声,这多少冲淡了一点由他的失败带来的沉闷的气氛。当他下船走上码头时,人们都来问候他,但尼科尔颇为恼火——现在他做的每一件事都让她恼火。

  她和萝丝玛丽坐在一把遮阳伞下,迪克到小餐馆去喝一杯——他回来时给她们带了些雪利酒。

  “我第一次喝酒是跟你们一起喝的,”萝丝玛丽说,她显得热情洋溢,“哦,见到你们,并知道你们一切都好,我是多么高兴。我原先担心——”她突然住口以免直接说出“也许你会有什么不测”的话来。

  “你听人说起我走下坡路了吗?”

  “哦,没有。我只是——就听说你变了。我高兴的是我亲眼所见,情况并非如此。”

  “就是如此,”迪克在她们身边坐下来时回答说,“变化早就开始了——但起先并不明显。精神垮下来,但行为方式在一段时间内不受影响。”

  “你在里维埃拉开始行医了吗?”萝丝玛丽急忙问。

  “要找恰当的病例,这倒是个好地方。”他时不时朝那些在金色沙滩上溜达的熟人点头示意。“真有了不起的人选。还记得我们的老朋友,艾布拉姆斯夫人,曾装扮公爵夫人来迎合玛丽·诺思的女王吗?别为此嫉妒——想想艾布拉姆斯夫人手脚并用地爬上里兹饭店那长长的楼梯,她该吸人多少地毯灰尘。”

  萝丝玛丽打断他,“那不是真正的玛丽·诺思吗?”他们注意到一位女子朝他们的方向款款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小群人。从这些人的举止看,似乎他们习惯于引人注目。当他们走到有十英尺远的地方,玛丽漫不经心地扫了戴弗夫妇一眼,这种可悲的扫视的目光无非向被扫视者表明,他们被注意到了,但不被重视。这种扫视的目光,无论戴弗夫妇,还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有生以来从未允许他们自己向任何人投射过。当玛丽认出萝丝玛丽时,改变了主意,走了过来,这使迪克感到有点好笑。她颇热情地同尼科尔说话,绷着脸对迪克点了点头,仿佛他患有某种传染病似的,而他则滑稽性地鞠躬致意——随后,她跟萝丝玛丽打起了招呼。

  “我听说你在这儿,要果多久?”

  “明天就走。”萝丝玛丽回答。

  她也看到了玛丽怎样从戴弗夫妇身边走过来跟她说话,油然而生的一种责任感使她保持了一种低姿态。不,她今晚不去赴宴了。

  玛丽转向厄科尔,那模样表明她的关怀带有可怜的意味。

  “孩子们好吗?”她问。

  他们此时正好回来,尼科尔听见他们要她在有关游泳的一个问题上反对家庭教师。

  “不,”迪克替她回答,“必须照老师说的去做。”

  尼科尔也觉得必须支持得到授权的权威,就拒绝了他们的要求,而玛丽——她的样子倒有点像阿妮塔·卢斯①作品中的女英雄,但其实她只同既成事实打交道,其实她连一只法国鬈毛小狗都驯服不了——她打量着迪克,似乎他就是这桩最凶恶可耻的恃强凌弱行为的罪魁祸首。迪克对这种无聊的装模作样感到生气,便也假装关心地问道:

  --------

  ①阿妮塔·卢斯(1893—1981),美国好莱坞电影剧本作家。

  “你的孩子好吗——他们的姑妈好吗?”

  玛丽不予理睬。她懒懒地伸出手,拉尼尔不太情愿地让她在他头上表示怜惜地摸了一下,然后她走开了。她走后迪克说:“我又想起我给她看病时的情形了。”

  “我喜欢她。”尼科尔说。

  迪克的刻薄使萝丝玛丽感到吃惊,她一直认为他是宽厚大度、善解人意的。她突然回想起她所听到的有关他的一些闲话。在船上,她曾同一些国务院官员交谈过——那是一些欧洲化了的美国人,他们已达到这样一种地步,他们根本上已很难说属于哪个国家了,至少不属于任何强权国家,虽然他们也许属于一个由相似的公民组成的巴尔干式的国家——交谈中,正好提到了那个常被人挂在嘴上的有名的巴比·沃伦。人们提到,巴比的妹妹不幸嫁了个生活放荡的医生,“他到哪儿都不再受欢迎了。”那个女人说。

  这话使萝丝玛丽深感不安,虽然她难以把戴弗夫妇同社会名流之类联系起来。在社交界,如果这确有其事的话,仍可以做各种的解释,然而,充满敌意、有鼻子有眼的公众舆论的暗示在她耳边响起。“他到哪儿都不受欢迎了。”她想象迪克登上一座府邸的台阶,递上名片,却被告知:“我们这儿不再欢迎你了,”随后,他挨家挨户走过一条街,但无数的大使、部长、代办等宅邱的无数的管家都对他嚷着同一句话。

  尼科尔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开。她猜想,迪克一旦兴奋起来,会变得很有魅力,使萝丝玛丽对他产生兴趣。果然,片刻之后,他设法要修正他已说过的那些不得体的话了。

  “玛丽真不错——她做得非常出色。不过,很难始终喜欢那些不喜欢你的人。”

  萝丝玛丽对此也有同感。她朝迪克侧过身去,喃喃说道:

  “哦,你如此正派,我简直难以想象有人会因什么事不谅解你,不管你对他们做了什么。”随后,觉得她的满腔热情或许侵犯了尼科尔的权利,便不偏不倚地望着他们两个之间的一片沙地:“我想问问,你们对我最近的几部影片有什么看法,要是你们看过的话。”

  尼科尔没说什么,她看过其中一部,但看是看过,只是没怎么想它。

  “我稍后告诉你,”迪克说,“我们来设想一下,尼科尔对你说,拉尼尔病了。你在生活里会怎么做?人们一般会怎么做?他们会有所表现——脸色、声音、语言——用脸色表现难受,用声音表现震惊,用语言表现同情。”

  “是的——我懂了。”

  “但是,在戏里,不能这样。在戏里,所有优秀的喜剧女演员通过滑稽性地模仿正当的情感反应而建立起声誉——害怕、爱、同情。”

  “我明白了。”然而她并不怎么明白。

  尼科尔对这看法有些摸不着头脑,因而当迪克又侃侃而谈的时候,她更加不耐烦了。

  “一个女演员面临的危险来自这种情感反应。我们再来设想一下,有人告诉你,‘你的情人死了。’在生活中,你可能痛苦得心都要碎了,但在舞台上,你要尽量给人以娱乐——观众会自觉地做出‘反应’。首先,演员要按合同演;其次,要设法让观众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而不去关注那个遭暗杀的中国人或其他什么事,所以,她的行为要出人意外。要是观众认为某个角色冷酷,她要表现得温和些——要是他们认为她温柔,她就表现出一些冷酷来。你要超越角色——你明白吗?”

  “不怎么明白,”萝丝玛丽承认,“你所说的‘超越角色’是什么意思?”

  “你做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来,设法让观众抛开客观事实而回到你这儿。那时,你再慢慢融入角色。”

  尼科尔再也受不了。她猛地站起来,丝毫不想掩饰她不耐烦的心情。萝丝玛丽过了一会才有点明白,她想缓和一下气氛,便转向托普西。

  “你长大了愿意做一个女演员吗?我想你能成为一个出色的女演员。”

  尼科尔故意瞪着眼看着她,并用她祖父说话的语气,缓慢但清晰地说:

  “将这样的念头塞进别人家的孩子的脑瓜里,这绝对是没有道理的。记住,我们可能为他们做截然不同的安排。”她忽地朝迪克转过身去,“我要开车回家。我让米歇尔来接你和孩子。”

  “你有几个月没开车了。”他不同意。

  “我还没有忘掉怎样开车。”

  尼科尔不看一眼萝丝玛丽便离开了遮阳伞,萝丝玛丽的脸上出现了强烈的情绪“反应”。

  在更衣室里,她换了衣服,她的表情仍然硬邦邦的像一块金属板,但她走上一条松树林阴道时,情绪稍为好转——松鼠在树上跳跃,风儿掀动着树叶,公鸡的鸣叫划破长空,阳光在地面上悄无声息地行走,这时,海滩的喧闹声远去了——尼科尔的心静下来了,她感到振奋和快乐,神清气爽,思路清晰——她有一种大病初愈后获得新生的感觉。她的自我意识犹如一朵鲜艳的玫瑰开始热烈地绽放,这时她登上蜿蜒曲折的山路回家。多年来,她对这些迷宫似的山路一直感到困惑。她憎恨这块沙滩,在这儿,迪克是太阳,而她扮演的只是太阳的行星的角色,对此,她愤愤不平。

  “嗨,我差不多是个成人了,”她想,“我实际上正在自立,没他也行。”她就像个快活的孩子,想尽可能早日做个成人。她也依稀觉得,迪克已为她做了这种安排。她一回到家便躺倒在床上,给在尼斯的汤米·巴尔邦写了一封不无挑逗意味的短信。

  但这是白天的情形——一到晚上,随着精力的必然衰退,她的精神也低落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竟然有些眼冒金星。她对迪克的内心的打算感到害怕,她又觉得他目前的举动含有一个计划,她害怕他的计划——他的计划井井有条、切实可行,有一种无所不包的逻辑性,这种逻辑她驾驭不了。她习惯把思考交给迪克,即使他不在身边,她的一举一动似乎自觉地由迪克的意愿来支配,所以,她现在觉得以她的决心来对抗迪克是不适当的,然而,她必须自己思考。她终于知道了那扇可怕的幻想之门的门牌号码,找到了逃遁的门槛,即使什么也逃脱不了。她知道,现在和将来,她最大的过错在于欺骗自己。这是一个很大的教训,但她现在要加以吸取了。要么你自己思考——要么别人来代替你思考,然后剥夺你的力量,扭曲和制约你的天性,对你进行驯化,最终把你变成一个废物。

  他们平静地吃了晚餐,迪克喝了许多啤酒,在昏暗的房间用同孩子们玩得很快活。后来,他弹了几首舒伯特①的曲子和一些美国新爵士乐曲。尼科尔伏在他肩头用沙哑、甜润的女低音轻轻哼唱。

  感谢爸爸

  感谢妈妈

  感谢你们喜相逢——

  --------

  ①舒伯特(1797一1828),奥地利音乐家。

  “我不喜欢这支歌。”迪克说着就开始翻乐谱。

  “哦,就弹这支曲子!”她叫道,“难道我以后的日子里总要躲避‘爸爸’这个同吗?”

  感谢那夜马车辘辘

  感谢你俩各有三分醉意——

  后来他们同孩子一起坐在摩尔式房顶上,观赏远处海岸两家游乐场施放的焰火。就这样心不在焉,相对无言地坐着,是多么地落寞和令人悲哀。

  次日上午,厄科尔从戛纳采购回来,见到一张便条,说迪克一个人开车上普罗旺斯去了,过几天就回来。就在她读便条时,电话铃响了——汤米·巴尔邦从蒙特卡洛打来的,说他已收到她的来信,正开车过来。她感觉到她对着听筒的嘴唇发热了,她欢迎他的到来。

  ------------------

  八

  她洗过澡,搽了点油脂,还抹了一身的爽身粉,同时,双脚踩在浴巾上搓着脚趾。她细细地打量着身体两侧的线条,心想不知过多久这娇美、纤柔的胭体就会开始松弛发胖。大概六年吧,但眼下我——实际上我的体态可以同我认识的任何一个女子比美。

  她并非夸张。现在的尼科尔和五年前的尼科尔在体形上唯一的差异便是,她不再是个年轻的姑娘了,她对时下崇拜青春的潮流,对那些充塞着姑娘小伙的影片耿耿于怀,在这些影片中,那些孩子气的人物被千篇一律地表现为这个世界的生活和智慧的继承者,她不禁对青春产生了一种嫉妒之情。

  她第一次穿上了已买了多年的一件白天穿的拖地长裙,并虔诚地用夏娜尔十六①式饰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当汤米中午一点驾车来到时,她把自己整治得犹如一座修剪一新的花园。

  --------

  ①夏娜尔(1883—1971),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师和香水制造商,她设计的时装常常缀有许多饰件,“夏娜尔十六”是她设计的一种时装款式。

  这有多美,又受到爱慕追求,又披上了一件神秘的面纱!当她是个如花似玉的女孩时,曾失去了两年宝贵的时光——此刻,她觉得她像是在获得补偿。她欢迎汤米,仿佛他是当年拜倒在她脚下的众多男子中的一个。她走在他前面,而不是走在他身旁。他们穿过花园,朝一把遮阳伞走去。要是一个漂亮女人乐观自信,那十九岁和二十九岁没有什么差别,而且,具有丰富的内心世界的二十九岁的女人不再对外部世界贪得无厌。十九岁少女目空一切,犹如一个军校学生,而二十九岁的女人则可比作凯旋归来的昂首挺胸的战士。

  一个十九岁少女从引人注目中获得自信,而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的自信则有更深邃的养料。心里蠢蠢欲动,她就明智地选择开胃酒;而感到心满意足,就品尝余味无穷的鱼子酱。幸运的是,无论在哪种情况下,她似乎并不过早地去考虑未来的岁月,生怕她的判断力会因惊恐或患得患失的心理而遭损害,但不论是十九岁,还是二十九岁,在她眼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尼科尔不指望那种朦胧的精神罗曼司——她要的是一次“风流韵事”。她企求来一次变动。她明白,按迪克的想法,以一种肤浅的观点来看,缺乏感情基础而一味放纵情欲,从而使大家遭受到伤害是下作之事。从另一方面看,她将眼下这种状况归咎于迪克。她甚至天真地想,这样一种举动也许会收到治疗的效果。整个夏天,让她深有感触的是,她看到人们恰恰做那些诱惑他们去做的事,而不受任何处罚——更有甚者,尽管她不想再欺骗自己,但倾向于认为,她只是试着走走,而且随时都可以撤下来。

  在一处阴凉的地方,汤米伸出白哲的臂膀猛地将她搂住,把她转过身来对着他。他看着她的眼睛。

  “别动,”他说,“现在,我要好好看一看你。”

  他的头发有股香味,外套有淡淡的肥皂气味。她抿着双唇,不露笑容。他俩只是对视了一会儿。

  “你看了喜欢吗?”她喃喃道。

  “说法语吧。”

  “好的,”她用法语又问,“你看了喜欢吗?”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你的一切,我都喜欢。”他口气有些迟疑,“我想我熟悉你的脸,但看来有几分陌生了。你什么时候开始有一双钩子般的媚眼?”

  她挣脱开来,又惊又气,用英语叫道:

  “这就是你要说法语的缘故?”这时仆人端来雪利酒。她平静了一些说,“这样你就可以更好地来欺负我?”

  她一屁股坐到有着银白色布垫的椅子上。

  “我手边没有镜子,”她又用法语说,但语气干脆,“但要是我的眼睛跟以前不同,这是因为我又恢复了健康。恢复健康也许意味着我回到了真正的自我——我猜想,我的祖父是个骗子,我天生就是个骗子,所以我们都是骗子,这下你的好做推断的心理该满足了吧?”

  他看来几乎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迪克上哪儿去了——他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吗?”

  她看出他刚才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用意,便一笑了之了。

  “迪克去旅行了,”她说,“萝丝玛丽·霍伊特来了,要么他们混在一起,要么她引得他心烦意乱,他不得不逃避,心里却对她想入非非。”

  “你知道,你到底有些世故了。”

  “哦,不。”她急忙申辩,“不,我不是真的——我只是——我只是一个头脑特别简单的人。”

  马里于斯送来了西瓜和一桶冰水。厄科尔还想着她的“钩子般的媚眼”,忘了打招呼。他这个家伙是一枚需要敲砸的硬果,而不是已砸碎了只需你拣出果肉就行。

  “他们为什么不让你自自然然地生活?”汤米忽然问道,“你是我所认识的最有戏剧性的人。”

  她没作声。

  “瞧他们把女人弄成这副样子!”他嘲笑地说。

  “每个社会都有某种——”她依稀觉得迪克在近旁鼓励她,但她还是顺着汤米的弦外之音说:

  “我残酷地作弄过许多男人,但对女人我可不敢冒这个险。尤其是这种‘好心’的欺侮——这对准有好处?对你,对他或对什么人?”

  她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随后想起她父迪克的情便又沉静下来。

  “我想我得到——”

  ‘你得到了太多的钱,”他不耐烦地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迪克没法不受影响。”

  她考虑着,这时西瓜端了下去。

  “你认为我该怎么办?”

  求助于另外一个人,而非她的丈夫,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汤米对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永远地融进了她的生活之中。

  他们喝着葡萄酒。微风拂动着松树的松针,午后的骄阳在格子图案的桌布上投下了斑驳的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点。汤米从她身后搂住她,贴着她的手臂,握住她的双手。先是他们的面颊,接着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一半对汤米的情欲,一半对冲动的惊奇,她不禁发出了急促的喊叫……

  “你能不能下午将家庭教师和孩子们支走呢?”

  “他们要上钢琴课。不过,我不想呆在这儿。”

  “再吻吻我。”

  稍后,他们驾车前往尼斯。她想:这么说我有一双骗子的眼睛了?那也不错,一个心智健全的骗子总比一个疯疯癫癫的清教徒好。

  汤米信誓旦旦的一番话看来把她从诸如耻辱或责任之类心理负担中解脱出来了。她满心喜欢地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思考问题。一片新天地展现在眼前,那儿闪现出许多男子的身影,这些男子她无需服从,甚至不必去爱他们。她深深吸了一日气,晃了晃肩膀,转身面对杨米。

  “我们直接去你在蒙特卡洛的旅馆吗?”

  他猛地刹住车,轮子发出嘎吱一声尖叫。

  “不!”他回答,“呵,天哪!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幸福过!”

  他们沿着蓝色海岸穿过尼斯,朝地势稍高的滨海路驶去。汤米将车拐个弯,径直开向海边,经过一个平坦的半岛,将车停在了海边一家小旅馆的后院。

  这实实在在的情形一时竟把尼科尔吓坏了。在服务台,一个美国人跟旅馆职员在没完没了地争论兑换利率。她来回溜达,外表平静,而内心惶恐不安。汤米在填写住宿登记表——他用的是真名实姓,而给她起了虚假的名字。他们的房间面向地中海,房间陈设简单,但较为整洁。相对于明净的地中海,房间倒显得有些暗淡。他们将要享受最朴素的欢乐——在这最朴素的地方。汤米要了两杯法国上等白兰地酒,当侍者出去,房门关上时,他坐在室内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他脸面黝黑,有些瘢痕,显得粗豪英俊;他眉毛呈弧形,向上望曲。他犹如一位好斗的精灵,一个果敢的魔鬼。

  他们酒还没喝完便急急地走到一起,站在那儿拥抱。随后他们坐在床上,他亲吻她的双膝。她勉强做些挣扎,犹如一只被砍了头的动物,接着便忘了迪克,忘了钩子眼睛,甚至也忘了汤米本人,渐渐地陷下去,越陷越深……

  ……他起身推开一扇窗户,要弄清楚楼下为什么有越来越大的喧闹声。他的肤色较迪克要黑,但体格要比迪克强壮,在窗口亮光下,他那隆起的道道肌肉清晰可见。此时,他也把她忘了——几乎就在他的肉体离开她的那一刻,她就有一种预感:事情的发展会超出她的想象。她感到莫名的恐惧,恐惧感压倒了其他的情感,如欣喜或懊丧,就犹如暴风雨前必然先有的隆隆雷声一般。

  汤米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并做着报道。

  “我只看见有两个女子在楼下阳台上,坐在美式摇椅上晃悠着聊天呢。”

  “那些闹声就是她们弄出来的吗?”

  “那些闹声是在她们楼下的什么地方发出来的。你听。”

  哦,在那南方棉花之多

  旅店蹩脚,生意不旺

  到别处去看看——

  “是个美国人在唱。”

  尼科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爽身粉湿湿地粘在身上,犹如裹了一层白白的外套。她喜欢这房间的空旷,也喜欢那只苍蝇在头顶上飞来飞去的嗡嗡声。汤米把椅子拖到床边,把椅子上的衣服推到地上,坐了下来。她喜欢那套价廉物美的长裙,也喜欢地板上同他的帆布衣服堆在一起的那双平底凉鞋。

  他端详着那长方形的雪白的躯体一下子连接上了褐色的四肢和脑袋,他微微一笑,说:

  “你整个儿就像是新生婴儿。”

  “还有一双媚眼。”

  “我会提防的。”

  “要提防媚眼可很难——尤其是芝加哥女士的媚眼。”

  “我熟悉所有朗格多克①地区传统的民间秘方。”

  --------

  ①法国南部一地区。

  “再吻吻我,汤米,吻我的嘴唇。”

  “如此的美国味,”他说,但还是吻了她,“当我上一次在美国的时候,遇到一些姑娘,她们恨不能用嘴唇将你撕碎,直到脸面猩红,嘴唇星星点点地渗出血来——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

  尼科尔用胳膊肘撑着仰起身来。

  “我喜欢这房间。”她说。

  他四下看看。

  “我觉得这房间过于简陋。亲爱的,我很高兴你不愿意一直等我们到达蒙特卡洛。”

  “为什么过于简陋?呵,这是一间美妙的房间,汤米——正如许多塞尚①和毕加索们的画中的光秃秃的桌子一般。”

  --------

  ①塞尚(1839—1906),法国画家,后期印象派代表。

  “我不懂,”他并不想去理解她的话,“又有吵闹声了。我的天!发生凶杀案了吗?”

  他走到窗日,又报告起来:

  “看来是两个美国水手在打架,有许多人围观起哄。他们是从停在海岸外边的你们国家的军舰上下来的。”他用大毛巾裹住身体,出外走到阳台上。“他们身边还有妓女呢。我现在明白了——无论军舰开到哪儿,她们到处跟着那些水手。不过,这算什么女人!人们总想,只要付钱,就能找到更好一些的女人!干吗非找跟过科尔尼诺夫①的女人!好像我们只看过芭蕾舞女似的!”

  --------

  ①科尔尼诺夫(1870—1918),旧俄军官。

  尼科尔很高兴他见识过如此多的女人,这样,“女人”这个词对他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只要她的气质优于她的躯体,她就能拴住他。

  “打他的要害处!”

  “哎——哟!”

  “嘿,我说得没错吧!”

  “再来,杜尔斯米特,你这小子!”

  “嘿——嘿!”

  “哎哟——哎哟!”

  汤米转身走开了。

  “这地方看来已没有多大意思了,你以为如何?”

  她以为也是,但他们穿衣服之前,又搂作一团,接着又有更长一段时间,这地方看来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美好……

  汤米终于起身穿衣服,他嚷着:

  “我的上帝,楼下阳台上坐在摇椅上的那两个女人还没动弹,她们聊起来简直没完没了。她们在这几度假可真能省钱,所有的美国水手和所有的欧洲娼妓都干扰不了她们。”

  他温情脉脉地走过来,拥住她,用牙齿将她裙子的背带系好,这时门外一声巨响:轰隆一隆!这是军舰通知水手返回的信号。

  此刻,他们楼下真是一片混乱——因为军舰就要启航去未经宣布的海岸了。侍者用干巴巴的声音招呼顾客结账,这边在赌咒,那边在赖账;大声叫嚷着递过账单,小声嘟囔着找还零钱;烂醉如泥的人被抬上船去。在一片喧嚷声中,海岸警察扯着嗓子急促地下着命令。当第一艘汽艇离岸时,有人喊,有人哭,有人大声尖叫,有人高声允诺。女人们在码头上向前挤去,尖叫着,手臂挥舞着。

  汤米看见一个女孩冲到楼下的阳台上,挥舞着一块餐巾。还没等他看清那两位晃晃悠悠的英国女人是否最终停止闲聊,认可那女孩的不请自来,就听到他们的房间有一阵敲门声。门外是两个女孩激动的声音,他们把门打开,门口站着那两个女孩,年纪很轻,身材单薄,模样粗俗,那样子与其说她们在大厅迷路了,倒不如说她们尚未找到主顾。其中一个抽抽搭搭地哭着。

  “我们能在你们的阳台上跟人打个招呼吗?”另一个带着美国口音,情绪激动地恳求道:“行吗?就跟男朋友招个手?请给个方便吧。别的房间都给锁上了。”

  “请吧。”汤米说。

  女孩们一阵风似地冲到阳台上,放开喉咙大声喊叫,想要压过那些喧闹声。

  “喂,查利!查利!往上看!”

  “到尼斯后来个电报!”

  “查利!他没看到我。”

  一个女孩突然撩起裙子,把她粉红色的内衣猛地拽下来,撕扯成一面旗子模样,伸出去拼命挥舞着,并尖叫:“本!本!”当汤米和尼科尔离开房间,那面旗子仍在蓝天下飘扬。哦,说说看,你能看到你难以忘怀的肌肤的温柔的颜色吗?——这时在军舰后甲板上升起一面星条旗,与旅馆的那面旗子遥相辉映。

  他们在蒙特卡洛的一家新开张的海滩游乐场吃了饭……后来,他们又到博略①游泳。月光下,浴场像是一座露天洞穴。粼粼的水面四周,仿佛围着一圈惨白色的鹅卵石。这儿面向摩纳哥②和朦朦胧胧的芒通③。她乐意他把她带到这儿来欣赏东部景色,领略另一种海风和另一片海水,犹如他们彼此间的关系一样,一切都是新鲜的。具有象征意味的是,她稳稳当当地横躺在他马鞍似的脊背上,仿佛他把她从大马士革④抢了出来,他们一同策马来到蒙古平原。迪克教导她的一切渐渐地消失了,她甚至更接近于原来的她了。她是她身边世界充满刀光剑影的生活的一个缩影。皎洁的月光,缠绵的爱情,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她的情人。

  --------

  ①法国地名。

  ②欧洲的一个小公国,位于法国东南,南临地中海。

  ③法国地名。

  ④叙利亚首都。

  他们一起醒来时,发现月亮已经落下,空气清凉。她撑起身子问几点了,汤米回答说大概是三点。

  “那我该回去了。”

  “我以为我们要在蒙特卡洛过夜呢。”

  “不了。家里还有家庭教师和孩子。天亮前我得回家。”

  “随你便。”

  他们在水里泡了一会,他见她有些打颤,便赶紧用毛巾揉擦她的身子。他们钻进汽车时,头发仍是潮潮的,皮肤湿润光洁,他们不愿回家。他们处在一片光亮中,汤米亲吻她时,她觉得他十分迷恋她白皙的面颊、雪白的牙齿、凉爽的脑门及抚摸着他的手。她仍然受到迪克影响,期待对问题做出解释和澄清,但毫无结果。她睡眼朦胧,又志得意满地确信,没有谁能得到答案,随后便歪倒在座位上打起瞌睡来。当她听到汽车马达的声音起了变化时,才明白汽车正爬坡朝黛安娜别墅驶去。在门口,她几乎是无意识地与他吻别。她走在路上的脚步声已有所变化,花园的声音突然间变得陌生,然而回到家里,她还是感到高兴。这一天过得断断续续,尽管心满意足,但她尚不习惯这种紧张的节奏。

  ------------------

  九

  次日下午四点,一辆从车站来的出租车停在门口,迪克下了车。尼科尔顿时惊慌起来,她从阳台上跑去迎接他,为了要竭力控制住自己,不由得气急起来。

  “车放哪儿了?”她问。

  “我把它留在了阿尔勒①。我不想再开车了。”

  --------

  ①法国地名。

  “看你的便条,我以为你要过几天才回来呢。”

  “不凑巧,刮风下雨了。”

  “玩得高兴吗?”

  “跟那些想摆脱事务的人一样高兴。我把萝丝玛丽带到阿维尼翁①,在那儿把她送上火车。”他们一起走向阳台,他把包放下来,“我没在便条上告诉你,因为我恐怕你会多心。”

  --------

  ①法国沃克吕兹省首府。

  “难为你想得这么周到。”尼科尔此时对自己更自信了些。

  “我想知道她是否有什么建议——唯一的办法是单独去见她。”

  “她有没有——提建议?”

  “萝丝玛丽还没有长大,”他回答,“这样也许更好。你都做了些什么?”

  她像揣了只兔子似的连脸部肌肉都抖动起来。

  “我昨晚去跳舞了——和汤米·巴尔邦。我们去了——”

  “别跟我说这些。你做了什么并不要紧,我井不想知道得太清楚。”

  “那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情况了。”

  “好吧,好吧。”随后他像是已出门了一个星期一样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屋内的电话铃此时响了起来。

  “如果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完一转身走开了,“我要去工作间做点事。”

  尼科尔一直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进屋拎起了话筒。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家了。”

  他哼了一声。

  “我们到戛纳见面,”他建议,“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不能去。”

  “对我说你爱我。”她没吱声,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他又重复道:“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爱你,”她肯定地说,“但眼下什么也做不了。”

  “当然能做,”他不耐烦地说,“迪克明白你们俩的关系完了——他显然已经放弃你了,他能期待你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得——”她原想说“问过迪克以后再说”,但换成了“明天我给你写信,打电话”。

  她闲闲地在家里溜达,对自己所做的感到满意。她成了个惹是生非者,这倒也不错。她不再是栏内捕兽游戏的一个女猎手了。昨日的事回想起来历历在目——无数的细节开始同记忆中相似的经历重叠起来,那时,她对迪克的爱情清新、纯洁。现在她开始鄙视那样的爱情。在她看来,这种爱情一开始就同她多愁善感的习性牵扯在一起。女性的回忆总是有选择性的,因而她很少去回想结婚前几个月里,当她和迪克周游世界,在那些陌生的地方互相拥抱的时候,她到底有怎样的感受。出于同样的心理,她昨夜也对汤米撒了谎。她对他申明:她以前从未像这样整个地、全部地、彻底地爱一个人……

  ……她为感情的背叛,为一笔抹煞她这十多年的生活而感到内疚,便转身向迪克的庇护所走去。

  她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看见他在那座小房舍后边,坐在崖壁前的一张躺椅上。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他在想心事,沉浸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眉毛扬起又落下,眼睛瞪大又眯起,嘴唇张开又抿上,双手无意识地动着。她知道他在心里一步一步地编织他自己,而不是她的故事。他一度握紧双拳,身体前倾,脸上还显出痛苦和绝望的表情——当这种表情从脸上消失后仍在他的目光里淹留不去。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要为他感到难过了——确实很难设想,一个曾经精神失常的人去同情一个心智健全的人。虽然尼科尔常常念叨着是他帮她找回了丢失的世界,但她实际上把他看作是一种永不衰竭的力量,永远精力充沛,她忘了当她不记得自己得病的那些麻烦时期给他造成的麻烦。他不再能控制她了,他知道这一点吗?这一切是他愿意看到的吗?她为他感到难过,正如她有时为艾贝·诺思和他的可悲命运感到难过一样,为那些孤苦无助的孩子和老人难过一样。

  她走过去,伸出手臂围住他的肩膀,用头碰着他的头,说:

  “别犯愁了。”

  他冷冷地看着她。

  “别来碰我!”他说。

  她慌乱地后退了几步。

  “请原谅,”他心不在焉地说,“我正在想我对你有些什么看法——”

  “为什么不在你的书里增加新的分类呢?”

  “我考虑了这部分内容——‘精神失常和神经病症的后遗症’。”

  “我不是到这儿来惹你生气的。”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尼科尔?我对你已经无能为力了。我只是想要挽救我自己。”

  “怕被我玷污了?”

  “出于职业需要,我有时得同病态的人打交道。”

  尼科尔受不了这一侮辱,气愤得哭了起来。

  “你这个胆小鬼!你自己把生活弄得一团糟,倒想怪罪于我。”

  他没吭声,她开始感觉到他的才智曾对她有过的催眠般的作用,这种才智有时无需借助权力就能产生作用,但总是伴随着一层深一层地对真相的揭示,这种真相,她无法砸碎,甚至都不能稍稍打开一条裂缝。她再次对他的才智进行反抗,用她细巧秀丽的眼睛,用一个优胜者极度的傲慢,用她刚萌生的移情别恋,用积累多年的怨愤同他较量;用她的金钱以及她相信她姐姐不喜欢他而支持她,用他因刻薄而招来新的对头这些想法同他较量;用她机敏的手段来对付他慢吞吞的饮酒吃饭;用她的健康和美丽来对付他身体的衰老;用她的肆无忌惮来对付他的道德信条——在这场内心的战斗中,她不惜以她的弱点为武器——犹如用破旧的瓶瓶罐罐,她用她已经受到惩罚的罪过、劣迹和错误来做勇敢无畏的抗击。在短短两分钟的时间里,她立马取得了胜利,不是用撒谎,无需要花招,她就自我证明了自己行为的正当合理,鸡眼一劳永逸地被挖掉了。随后,她抱着无力的双腿,微微啜泣着朝最终是她的房子走去。

  迪克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为止。他将头伏在矮墙上。这一病例已经了结。戴弗医生没事干了。

  ------------------

  十

  那天夜里两点钟。电话铃声把尼科尔吵醒了,她听见迪克在隔壁房间里那张他们称为“失眠之床”的床上接电话。

  “喂,喂……您是哪位?喂……”他惊奇得提高了声音,“不过,我能同其中一位女士说话吗?局长先生?她们两位都是很有身份的夫人,有多种关系,处理不当会引起相当严重的政治麻烦……这是真的,我对你发誓……好吧,你会明白的。”

  他翻身起床,对他所了解的情况做了一番考虑,这时,他的自我意识使他确信,他可以接手来解决这件事——往日那种急公好义的行为产生的致命的愉悦感,强大的诱惑力,连同“我来!”的大声喊叫,从内心里扫过。他必须去处理这件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因为去讨人喜欢是他早年养成的一个习惯,也许从他意识到他是一个破落家族的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就开始了。在一个几乎完全类似的场合,这场合可回溯到在苏黎世湖的多姆勒诊所,由于意识到这种习惯的力量,他便做出决定,选择了奥菲利娅①,端起这杯酣蜜的毒酒喝了下去。首先,他要表现得勇敢、善良,尤为重要的是,要讨人喜欢。过去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从他挂上话筒,电话机发出缓慢而古老的丁零一声时,他就明白了。

  --------

  ①莎士比亚悲剧《哈姆雷特》中的女主角。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寂。厄科尔喊了起来,“什么事?谁来的电话?”

  迪克甚至在他挂上话筒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了。

  “是昂蒂布①警察局打来的电话——拘留了玛丽·诺思和那个西布利一比尔斯夫人。事情很严重——警察局长不肯告诉我。他只是说,‘没有死人,没出车祸’,但他暗示牵涉到许多事情。”

  --------

  ①法国地名。

  “他们到底为什么要打电话给你呢?我觉得这事非常怪。”

  “她们想得到保释以保住面子,而只有阿尔卑斯山滨海地区的一些有财产的人能够出保金。”

  “她们的脸皮挺厚的。”

  “我不在乎,不过,我要把旅馆的戈赛叫上——”

  迪克走后,尼科尔醒着躺在床上,心想她们不知道犯下了什么过失。后来她又睡着了。三点过后,当迪克走进房间时,她一下子醒来,坐起来说:“怎么啦?”就像是询问她梦中的一个人物。

  “这事真是稀奇——”迪克说。他在床的床脚处坐下来,说他如何把老戈赛从阿尔萨斯①人的昏睡中叫醒,让他把现金柜里的钱全倒出来,开车跟着去警察局。

  --------

  ①法国东北部一地区。

  “我不想帮那个英国人的忙。”戈赛咕哝道。

  玛丽·诺思和卡罗琳女土,穿着水手装,蜷缩在两间昏暗的囚室前的一张长椅上。后者摆出一副不列颠人的气恼神情,仿佛时刻期待着英国的地中海舰队全速赶来援救她。玛丽·明盖蒂,则显得惊慌不安、神情恍惚——毫不夸张地说,她一下子扑到迪克的怀里,好像这是求情的最佳方式,恳求他伸出援助之手。与此同时,警察局长向戈赛说明情况,戈赛虽然很勉强,但还是一字一句地听着,既想恰当地表示他欣赏这位局长的口才,又想表明他作为一个称职的仆人,局长的叙述对他并不能产生震惊的效果。

  “这只是一个玩笑,”卡罗琳女士轻蔑地说,“我们假扮休假的水手,我们遇到了两个傻女孩。她们大惊小怪,在寄宿宿舍闹开了锅。”

  迪克严肃地点点头,看看石头铺的地面,就像一位听取忏悔的神父——他不知如何是好,真想讥讽地笑几声,又想让人将这些女士抽上五十鞭子,半个月只给她们吃面包、喝水。卡罗琳女士的脸上,毫无耻辱感,除了那两个胆怯的普罗旺斯女孩及愚蠢的警察使她蒙受的耻辱,这态度让迪克感到困惑。然而他早就得出结论:某些阶层的英国人,生活在一种强烈地反社会的氛围之中,相比之下,纽约人的狼吞虎咽就只能看作是如同小孩子贪吃冰淇淋而得了消化不良一样,微不足道。

  “我必须在霍赛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就出去,”玛丽恳求道,“迪克,你总是能把事情安排好——你总是能做到的。告诉他们,我们要马上回家。告诉他们,多少钱我们都付。”

  “我才不付呢,”卡罗琳女士傲气地说,“一个先令也不付。不过,我会很乐意知道戛纳的领事对此会怎么说。”

  “不!不!”玛丽执意说,“今天夜里我们就得出去。”

  “我明白我能做什么,”迪克说,又加了一句,“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他看看她们,似乎她们是无辜者,但他知道她们不是。他摇摇头,“真是异想天开!”

  卡罗琳女士沾沾自喜地微微一笑。

  “你是个精神病医生,是吗?你应该能帮助我们,而戈赛必须帮助我们!”

  这时,迪克走到戈赛身边,向这位老人详细询问了他所了解的情况。事情比他们原先知道的要严重——她们搭上的一个女孩是体面人家的女儿。这户人家非常恼火,或看来是这样,事情的解决必须跟他们商讨。另一个则是跑码头的姑娘,比较容易应付。依据法国法律,一旦定罪,就要被判人狱,或至少,公开驱逐出这个国家。更为麻烦的是,当地居民正在失去耐心,出现分歧。有的人受惠于外国移民,而有的人则因物价的不断上涨而迁怒于外国人。戈赛把整个情况对迪克概述了一番。迪克叫来警察局长商谈起来。

  “你知道法国政府想要鼓励美国人来观光旅游——因而去年夏天巴黎曾下达一条指令,请勿逮捕美国人,除非有极为严重的犯罪行为。”

  “这行为够严重的了,我的上帝!”

  “然而你瞧——你看过她们的身份证吗?”

  “她们没有身份证,她们什么也没有——除了两百法郎和几枚戒指。她们甚至连鞋带也没有,想上吊也不成!”

  听说她们没有身份证,迪克倒松了口气,他接着说:

  “这位意大利女伯爵仍然是美国公民,她是——”他慢悠悠地语气矜持地编造着谎言:“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①的孙女。你听说过梅隆这个人吗?”

  --------

  ①约翰·D·洛克菲勒·梅隆(1855—1937),美国金融家,曾任美国财政部长。

  “是的,老天,听说过。你以为我没见过世面吗?”

  “另外,她还是亨利·福特①的侄女,因而在雷诺及雪铁龙公司②都有关系——”他觉得最好就说到这儿。然而他诚恳的语气打动了局长,因而他又说下去:“逮捕她就如同逮捕一位显要的英国皇室人员,这可能意味着——战争!”

  --------

  ①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汽车制造商,1903年创办福特汽车公司。

  ②法国两家著名的汽车制造公司,所产雷诺、雪铁龙牌汽车驰名世界。

  “但这位英国女士怎么说?”

  “我正要说到她。她同威尔士亲王的兄弟订了婚——就是那位白金汉公爵。”

  “她会成为他的一位称心如意的新娘的。”

  “现在我准备给——”迪克飞快地估算了一下,“每个女孩一千法郎——再给那户‘体面’人家一千法郎。另外再加上二千法郎,由你来分配,给那些——”他耸了耸肩膀,“——执行逮捕行动的警员,寄宿宿舍的老板等,你看着办。我打算给你五千法郎,希望你马上着手处理这件事情。这样,她们就可以保释出去。对她们的指控可以是妨碍社会治安,所需罚款明天见法官时交纳——或通过信使。”

  警察局长还没说话,迪克就从他的表情中看出,这事成了。局长踌躇着说:“我没有作记录,因为她们没有身份证。我必须看——得,给我钱吧。”

  一小时后,迪克和戈赛先生把那两位女土带到旅馆,卡罗琳女士的司机在她的小车里睡着了。

  “记住,”迪克说,“你们每人欠戈赛先生一百美元。”

  “好的,”玛丽回答,“我明天给他张支票——再多给一些。”

  “我不给!”卡罗琳女士的话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他们都望着她。她此时已完全恢复过来,摆出了一副淑女的架子,“这事整个儿是一种暴行。我并没有授权你们给那些家伙一百美元。”

  矮个的戈赛站在汽车旁,他的眼睛顿时瞪大了。

  “你不还我钱?”

  “她当然要还的。”迪克说。

  戈赛想到他在伦敦餐馆做杂役时曾受过的侮辱,顿时怒火中烧,他在月光下向卡罗琳女土走去。

  他气势汹汹地对她吐出一大串脏话,而当她冷笑着转身走开时,他追上一步,飞快地朝着那最显著的部位踢出一脚。卡罗琳女士受到突然袭击,就像一个人被枪弹击中那样,伸出手去,穿着水手装的身体向前倒在人行道上。

  迪克不去理睬她的盛怒,“玛丽,你去让她安静下来!否则十分钟之内,你们两个都会被戴上镣铐。”

  在回旅馆的路上,老戈赛一言不发,等他们经过瑞昂莱藩娱乐场时,他仍在爵士乐声中抽抽搭搭,不时地咳上几声。最后,他叹口气说: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女人!我也见识过世界上许多很有名气的交际花,对她们,我倒常常很尊敬,但这样的女人我可从来没有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