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我想去度假,”他告诉弗朗茨,“一个月左右,或者还要多呆些时候。”
“这有什么不行呢,迪克?原来我们就说好的——去多少时间由你来定。要是你和尼科尔——”
“我不想同尼科尔一起去。我要一个人走。最近发生的事真让人受不了——我要一天能睡上两个小时,倒是灰温利的奇迹了。”
“你倒真想过潇洒的日子了。”
“应该说是‘外出’,你瞧:如果我去柏林参加精神病学会议,你能保持现状吗?这三个月她很正常,她也喜欢她的护士。我的老天,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能求助于你了。”
弗朗茨嘟哝了一声,拿不准自己能否不负信任,始终关心合伙人的利益。
一星期后,在苏黎世迪克坐车去机场,搭班机去慕尼黑。飞机起飞,轰鸣着进入一片蓝天。他觉得肢体有些麻木,意识到自己是何等疲惫。一阵巨大的难以抗拒的宁静向他袭来,于是,他将疾病留给了病人,轰鸣声留给了发动机,航向留给了飞行员。他原本不打算去参加这样一个分组会议——他很了解这类会议。散发布洛伊勒和老福雷尔新出的小册子,这些小册子更适宜在家里读。会上还要宣读一个美国人的论文,他采用拔患者的牙齿或烙他们的扁桃体来治疗痴呆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种见解还得到吹捧,原因就在于,美国是一个富裕强大的国家。另一些来自美国的与会代表——如红头发的施瓦茨,他有一张虔诚的面孔,有足够的耐心来往于两个世界。还有十几个面貌猥琐、唯利是图的精神病学家,他们来参加会议,一方面是要抬高他们的声望,以便在可耻的行医中捞取更多的好处,另一方面则是想猎取一些新的奇谈怪论,好掺进他们兜售的货色中,把所有的价值搅得混乱不堪。也许还有愤世嫉俗的拉美人,及来自维也纳的弗洛伊德的门徒。他们当中唯有伟大的荣格有可能做到思路清晰,持论公允,见解不凡。他既从事人类学研究,又关注学童恐惧症的诊治。大会开幕后,多半是美国代表团首先登台亮相,从形式和礼仪上看,活像一群“扶轮社”①成员。随后是组织严密、充满活力的欧洲代表,他们勇敢善战。最后美国人会使出杀手锏,宣布给大会赠送丰厚的礼品,给新的企业和训练学校以慷慨的资助。在这些美国人面前,欧洲人脸色难看,快快地走开了。不过他不愿到场目睹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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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又称“扶轮国际”,1905年创建于美国芝加哥,是一种由从事工商业和自由职业的人员组成的群众性服务团体。
飞机绕着福拉尔贝格①的阿尔卑斯山飞过,迪克俯瞰着下面的村庄,心中涌起一种平静的喜悦。放眼望去,总能看见四五个村子,每个村子的中央有一座教堂。从高空往下看,大地显得简单明了,就如同跟玩具娃娃和锡兵玩可怕的游戏,十分简单而胸有成竹一样。这正是政治家、将军和所有的隐士观察事物的方式。不管怎样,这是一幅让人轻松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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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一位英国人隔着过道跟他搭话,但他近来觉得英国人有些讨厌。英国的情形犹如一个有钱人,不知节制地狂欢一场之后,极力想同家人搭讪,巴结他们,而在他们看来,他显然只是想要找回面子,以便恢复他往日的特权。
迪克随身带着他在机场买的一些杂志:《世纪》、《电影》、《画刊》和《飞叶杂志》,然而,更有意思的是,他想象自己下了飞机,走进林子里,同农夫们握手。他坐在教堂里,一如他曾坐在布法罗他父亲的教堂里,置身在星期天必得穿着浆硬的衣服上教堂的人群中一样。他聆听中东哲人的至理名言,然而这位哲人却被钉上了十字架,以身殉道,葬在欢乐的教堂里。因为他那位坐在他后面的姑娘,他又一次为该捐五美分还是十美分犯愁。
那个英国人突然改变话题,向他借那些杂志,迪克乐意这些杂志有个去处,他心里盘算起下面的行程来。他就像披着澳大利亚长毛羊皮的狼,算计着那个欢乐世界——那片永远明净的地中海,古老的大地吐着芬芳,橄榄树硕果累累。萨沃纳①的村姑面容绯红鲜嫩,就像弥撒书中的插图一般。他想一把抓住姑娘带着她一起越过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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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西北部港市。
……然而,他丢下了她——他必须赶往希腊诸岛,走向水天一色的陌生的港口,走向海岸边迷途的姑娘,走向流行歌曲中的那一轮明月。迪克的一部分心灵是由他对童年时代的有着花里胡哨内容的回忆构成的,然而,在那间多少有些凌乱的小杂货店里,他设法使那朵摇曳不定的智慧的火苗不至于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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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汤米·巴尔邦是个统治者,汤米是个英雄——迪克在慕尼黑的马林普拉茨街的一家咖啡馆同他意外相逢。咖啡馆里,那些小赌徒在‘花毯”般的垫子上掷骰子,空气中满是玩弄权术的氛围,到处响着出牌的劈啪声。
汤米坐在桌旁,朗声大笑着:“呜啊——哈哈!呜啊——哈哈!”一般说来,他喝得不多,但他喜欢卖弄勇敢,他的同伴总有些怕他。最近,他的头骨有八分之一被一位华沙的外科医生截去了,头皮上缝了针,咖啡馆里最软弱的人也能用一条打结餐巾杀了他。
“——这是基利切弗王子——”这是一位饱经沧桑、头发花白的五十岁的俄国人,“——这是麦吉本先生——这是汉南先生——”后者是一位黑头发、黑眼睛,性情活泼的家伙,是一个马戏团小丑。他马上就招呼起迪克来:
“我俩握手前先问一下——你干吗要愚弄我的姑妈?”
“我吗?”
“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吧。你到慕尼黑来究竟要干什么?”
“呜啊——哈哈!”汤米大笑。
“难道你自己没有姑妈吗?为什么你不去愚弄她们?”
迪克也笑起来,这时,这男子转移了攻击目标:
“现在我们别谈什么姑妈了,我怎样才能知道你根本没有编造这件事?你在这儿完全是个陌生人,跟人相识还不到半个小时,你却来跟我扯你的姑妈什么的荒唐无稽的故事。我怎么知道你隐瞒了什么事?”
汤米又大笑起来,接着他语气和蔼但明确地说,“够了,卡利。坐下,迪克你好吗?尼科尔怎么样、’
他并不真正爱什么人,与人相处也不会太投入——他悠闲自在只是为了准备战斗,就像一个在某项运动中处于二线防御的优秀运动员,大部分时间他一直在休息,而一个资质稍差的运动员往往貌似休息,而实则持续处于一种自我毁灭的神经紧张之中。
汉南,全然不是那种心情压抑的人,他走向近旁的一架钢琴。他每次瞧见迪克,脸上就会现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他一边弹奏着曲调,一边喃喃自语,“你的姑妈。”然后,他拖长了声调,“我可不说什么姑妈之类的话。我说的是裤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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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姑妈(aunts)”和“裤子(pants)”二词在英语中发音有相似之处。
“嘿,你好吗?”汤米又打招呼,“你看起来不如以前那么——”他费劲地想找一个词,“——那么舒心,那么标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这话听上去无疑是嫌怪别人死气沉沉,迪克感到恼火。他很想对汤米和基利切弗古怪的服饰反唇相讥,这些衣服的做工和款式都可笑至极,可以在星期日穿上到贝勒街去招摇过市了——这时,他们先开起口来。
“我知道你在计较我们的穿着,”王子说,“我们刚离开俄国。”
“这些衣服是波兰皇家裁缝做的,”汤米说,“这可是真的——毕苏斯基①的私人裁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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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毕苏斯基(1867—1935),曾任波兰共和国元首(1918—1921)。
“你们在旅行?”迪克问道。
他们笑起来。王子随意地不停地拍着汤米的后背。
“是的,我们在旅行。不错,旅行。我们周游了整个俄国,真来劲。”
迪克期待他们做出说明。麦吉本用两个词做了回答。
“他们逃跑。”
“你们在俄国成囚犯了吗?”
“这说的是我。”基利切弗王子解释说。他死鱼般混浊的眼睛盯着迪克。“不是囚犯,而是躲了起来。”
“逃出来遇到很多麻烦吧?”
“有些麻烦。我们越过边境时打死了三个红军士兵。汤米杀了两个——”,他像法国人似的竖起两根指头,“我干掉一个。”
“这我就不懂了,”麦吉本先生说,“他们为什么要阻止你们离境呢?”
汉南从钢琴旁转过身来,朝他们瞪了瞪眼说,“麦吉本认为一个马克思的信徒也是一个圣马可①的门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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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马可(?一336),意大利籍教皇。
这可是富有传奇色彩的逃亡故事了——一位贵族在他先前的仆人帮助下,隐姓埋名九年,并在政府的一家面包房做事。他在巴黎的十八岁的女儿结识了汤米·巴尔邦……在叙述过程中,迪克心想,这个旧时代的出土文物般的干瘪老头不值那三个年轻人的性命。有人问汤米和基利切弗是否感到过害怕。
“我一冷就感到害怕,”汤米说,“我总是一冷就惊恐不安。战时我也是一感到寒冷就害怕起来。”
麦吉本站起来。
“我得走了。明天一早我要携妻子儿女坐车去因斯布洛克①——还有家庭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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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我可走不了——”
“当然,她其实不是家庭教师。”麦吉本最后说。他巴结似的看着迪克,“实际上,我妻子认识你的大姨子,巴比·沃伦。”
但迪克不想与这种纠缠不清的关系有牵扯。
“我已答应跟这两位先生一起走。”
“噢,”麦吉本沉下脸来,“好吧,我要说再见了。”他从旁边一张餐桌桌腿解开两只纯种硬毛狗准备走了。迪克想象得到那辆拥挤的帕克汽车开往因斯布洛克的情景,车里有麦吉本夫妇,他们的孩子、行李及汪汪叫的狗——还有家庭女教师。
“据报纸披露,他们知道谁杀了他,”汤米说,“但是他的表亲不让见报,因为事情发生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你以为如何?”
“这就是所谓的家族荣誉。”
汉南在钢琴上弹奏出一首高亢的曲子,想要吸引人们的注意力。
“我不相信他先前说的话经得起推敲,”他说,“即使不说欧洲人,那美国人也足以做出诺思所做出的事情。”
迪克这才明白他们在谈论文贝·诺思。
“唯一的区别是艾贝先动手。”汤米说。
“我不同意,”汉南坚持他的看法,“他有优秀音乐家这样一个好名声,是因为他嗜酒如命,他的朋友不得不这样为他开脱——”
“艾贝·诺思怎么了?他怎么回事?他又有什么倒霉事了吗?”
“你没读今天上午的《先驱报》吗?”
“没有。”
“他死了。他在纽约的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被人活活打死。他设法爬回家,但爬到墙球俱乐部就完蛋了——”
“艾贝·诺思?”
“是的,当然是他。他们——”
“艾贝·诺思?”迪克站起来,“你肯定他死了吗?”
汉南转向麦吉本:“他并没有爬到墙球俱乐部去——而是哈佛俱乐部。我肯定他不属于墙球俱乐部。”
“报纸上说的。”麦吉本固执己见。
“这肯定是弄错了。我很清楚。”
“在一家非法经营的酒店里被活活打死。”
“不过,我恰巧认识培球俱乐部的很多成员,”汉南说,“肯定是哈佛俱乐部。”
迪克站起来,汤米也站起来。基利切弗王子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一直在胡思乱想,也许是想着他逃离俄国的种种机会。他沉湎在这种思绪之中,因而,他会不会马上就丢掉幻想,跟他们一起走还是个疑问。
“艾贝·诺思被人打死了。”
在去旅馆的路上,迪克神思恍榴,汤米说:
“裁缝在给我们做衣服,等他做好我们就上巴黎。我打算从事证券经纪业务,要是我穿这样的衣服,他们就不会用我。在你们国家,每个人都在挣大钱做百万富翁。你明天真的要走吗?我们甚至还没有跟你一起吃顿饭呢。王子在慕尼黑好像有过一个情人,他给她打电话,但她已去世五年了。我们打算同她的两个女儿一起吃饭。”
王子点点头。
“也许我可以给戴弗医生安排一下。”
“不用,不用。”迪克急忙说。
他沉沉睡去,醒来时听到有人吹着低回的哀乐从窗前经过。这是由身穿军服、头戴一九一四年常见的那种钢盔的人,守礼服大衣、戴绸帽的胖汉,以及市民、贵族、普通人组成的长长的行列。这是老兵协会去阵亡者墓地敬献花圈。人们抬着头,迈着大步,缓慢地向前行进,表现出一种昔日的荣耀、以往的努力和忘却的哀伤。他们的悲伤分明地挂在脸上,而迪克为艾贝之死,也为自己十年的青春年华而痛惜不已,连五脏六肺仿佛都要炸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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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他黄昏时分到达因斯布洛克,让人把行李送往旅馆,便向市区走去。落日余辉下,青铜的哀悼者之上是跪着祈祷的马克西米连皇帝①的雕像。几个耶稣会见习修上在大学校园里一边踱步,一边读书。当太阳下山后,人们为古老的受难日,为婚嫁及周年庆典设立的大理石纪念物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他吃了一顿放有香肠片的豆粥,喝了四杯比尔森啤酒,而拒绝吃那道被称做“皇帝蛋饼”的可怕的甜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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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这里指马克西米速二世(1527—1576)神圣罗马帝国皇帝(1564—1576),同情路德派,支持天主教会的改革,力劝天主教和新教和解。
尽管同样是巍峨的山峰,但瑞士却十分遥远了,尼科尔也十分遥远了。稍晚,当夜色更浓时,他到花园里散步,心中平静地想起尼科尔来,为她所有的优秀品质而爱她。他回忆起有一个清晨,草地上一片水汽。她急匆匆向他走来,软底拖鞋上沾满了露珠。她站在他的鞋子上,紧贴着他,仰着脸面,就像一本书摊开在他眼前。
“想想你怎样爱我,”她轻声低语,“我不求你一直这样地爱我,但我要你记住我的爱。我心中永远会有与我今夜相拥的人的位置。”
但迪克为了自己灵魂的缘故走开了,他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来。他失落了他自己——他不知身在何时,说不出是哪一天或哪个星期,哪月或哪年。曾几何时,他勇往直前,解最难的方程式如同处理他最普通的病人的最普通的病症。从在苏黎世湖尼科尔像石缝间的一朵花的那个时候起,到他遇见萝丝玛丽这一刻,他的思维之矛已钝化了。
目睹他的父亲在贫困的教区苦苦挣扎,他在基本上淡泊的天性之外又萌生出对金钱的渴望。这并非是获得生活安定的健康的需求——当他娶尼科尔的时候,他从未感到如此自信,对自身如此了解,然而,他就像一个由女人供养的男子一样被人收买了,他的武器也被收藏在沃伦的保险柜中了。
“应该有个大陆式的了结了,但事情尚未解决。我已浪费八年的时光来教富人做人要正派的基本常识,但我并不是注定要失败的。我手中还握有许多王牌呢。”
他在淡棕色的玫瑰花丛和一簇簇湿润、散发着香气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间散步。这是一个晴暖的日子,但毕竟是十月天,人们感到寒意,得穿上厚实的脖子上扣有松紧带的花呢外套。一棵树的背后闪出一个人影,他知道这是他走出门厅时遇见的那个女子。他现在会爱上他见到的每一个可爱的女子,即使是在远处一晃而过的娇姿,抑或映在墙上的身影。
她背冲着他,面对城市的灯火。他点了一支烟,她肯定能听见擦火柴的声音,但她一动不动。
——这是一个邀请呢,还是一种无动于衷的表示?很久以来,他对朴素的欲望及这些欲望的满足已经陌生了,他变得有些笨拙和信心不足。尽管他也知道,在那些来历不明的古怪的游荡者之间,可能有某种暗语,依凭它,他们彼此很快熟识起来。
——也许下面该轮到他有所表示了。陌生的孩子们碰到一块时会相互笑一笑,说,“我们一起玩吧。”
他走近些,那个身影朝一边移开。很可能他会像他年轻时曾听说过的那些无赖推销员一样遭到冷落。他的心怦怦直跳,每当他同未曾探查过,未曾剖析过,未曾解释过的事物接触时总是这样。他突然转身走开,这时,那位姑娘也从树阴投在她身上的一道暗影下移开,转过长椅,迈着轻巧但坚实的步子,抄小路朝旅馆走去。
由一位导游和另外两个男子作伴,迪克第二天上午启程去比尔克卡峰①。他们登上高原牧场,听着牛颈铃响声了当,顿觉心旷神恰。迪克很想到一个小木屋里过夜,消除旅途疲劳,听凭导游来安排,享受作为隐姓埋名者的快乐,然而中午时分,天气陡变,黑云压来,雷声隆隆,山间下起了冻雨和冰雹。迪克和另一位登山者想继续行程,但导游不愿意。他们怏怏地折回因斯布洛克,准备第二天再度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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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位于奥地利境内。
在一家冷清的餐馆吃了晚餐,喝了一瓶烈性的地方酒,他感到兴奋。但又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他开始想起花园的事来。他晚餐前在门厅遇见了那位姑娘,这一次她看见了他,目光中也不乏赞许的神色,这倒使他感到纳闷:为啥?曾几何时,我只要开一开日,就可以享有当今世上一些漂亮娘们,干吗要等到现在呢?干吗要跟这样一个幽灵一般的女人呢?更何况就只有那么一点情欲呢?为啥?
他的想象继续向前推进——古老的禁欲主义,一种实际上陌生的情感占了上风。上帝,我倒不如回到里维埃拉,跟贾尼丝·卡里卡门托或那个威尔伯哈兹姑娘同枕共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能占到便宜岂不是亵读了这些年月?
他虽然仍兴奋不已,但他从阳台上转过身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沉思冥想。身心孤单导致孤独,而孤独起来就会越发孤独。
他上楼去四处走走,脑子里还想着这桩事,他把登山服摊在微热的暖气片上,这时,他看到了尼科尔拍来的电报,还没有拆开,她每天用电报来陪伴他的旅行。他将电报留到晚餐前才来拆开——也许是因为花园的缘故。这是一封来自布法罗的海底电报,在苏黎世中转了一次。
“令尊昨夜溘然辞世。
霍姆斯”
他感到极大的震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随后,一阵阵伤痛撕心裂肺,涌到他的喉咙。霍姆斯名义上是他父亲的助理牧师,但实际上他十多年来一直是那个教区的首席神父。他是怎么去世的?寿终正寝吧——他七十五岁了。他享高寿了。
迪克感到悲伤,因为他父亲去世时孓然一身——他的妻子,他的兄弟姐妹都先他而去了。弗吉尼亚①有他的表亲,但他们很穷,不可能去北方,因而这封电报得由霍姆斯来签发。迪克爱他的父亲——他对事情做出判断时常常会想一想他父亲可能会怎么想怎么做。迪克是在他两个年幼的姐姐夭折几个月后出生的,他父亲担心这可能会对迪克的母亲造成什么影响,便亲自担任他道德上的导师,以免他被宠坏。他家道中落,但他努力做到自食其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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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一州名。
夏天,父子俩一起走到市区让人给他们擦皮鞋——迪克穿上浆过的粗布水手装,他父亲则总是穿一身合身的牧师服——做父亲的很自豪他有个英俊的小男孩。他把他对生活的理解尽可能地告诉迪克,他所说的未必字字珠玑,但大多数体现了他对世事真实、质朴的解释,以及对作为一个牧师应有的行为举止的理解。“有一次在一个陌生的城镇,那是我第一次做牧师,我走进一间挤满了人的房间,一时弄不清谁是女主人。有几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然而我并未理睬他们,因为我见到一位灰白头发的女子坐在房间那一头的窗户边。我走过去,介绍了自己,此后,我在那个镇子里结识了许多朋友。”
他父亲那么做是因为他有一颗善良的心灵——他父亲对他的职业很有信心,他对两位把他拉扯大的可敬的寡妇怀有深深的敬意,她们让他相信,世上没有什么比良知、荣誉、廉耻心和勇气更可贵的了。
父亲总想到他妻子的那份薄产是属于儿子的,在迪克上大学和医学院时,他一年四次给迪克寄一笔钱,这些钱都取自这份财产。他是这样一种人,也就是人们在镀金时代①所惯于描述的:绅士风度有余,进取心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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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美国南北战争后三十五年的繁荣昌盛期,源出马克·吐温与华尔纳合写的同名长篇小说。
……迪克叫人下楼买一份报纸来,他自己仍在摊着电报纸的书桌前踱来踱去。他要决定坐哪班轮船回美国。随后他给苏黎世的尼科尔挂了个电话,在等电话时,他浮想联翩,希望能如他所期望的始终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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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有一个小时,迪克沉湎于父亲去世引起的遐想之中。家乡,还有看上去令人忧伤的纽约港,但那美丽的海岸也让人感到亲近。但他一上岸,这种感情却消失了,以后无论在街上,旅馆里或是在先去布法罗的火车及后来在载着他父亲的遗体南下弗吉尼亚的火车上都没有产生这种感觉。只有当地方小火车晃晃悠悠地驶人长着低矮树木、黏土质的威斯特摩县境内,他再次产生了那种同周围环境吻合的情感。在车站,他看见了他熟悉的那颗星星,那轮在切萨皮克湾①上空洒着清辉的寒月;他听见平板马车滚动时轮子嘎嘎的刺耳声,听见操着乡音的嘈杂的说话声,听见那些有着温和的印第安名字的古老的河流的缓缓的流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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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一地名。
第二天在教堂墓地,他父亲被安放在一百个戴弗、一百个多尔茜一百个亨特中间。人们特意给迪克留了位置,所有的亲友簇拥在他的身边。鲜花撒放在松散的褐色泥土上。迪克在这儿不再有什么牵挂了,他不相信他还会再回来。他跪在坚硬的土地上。这些死者他是多么熟悉,熟悉他们饱经风霜、闪烁着蓝色眼睛的脸庞,熟悉他们瘦削而有力的身躯,熟悉他们的灵魂,这灵魂是十七世纪有着茂密森林的新土地孕育出来的。
“别了,我的父亲——别了,我所有的先人。”
站在有着长长的顶篷的轮船码头上,人就犹如置身于一个四处漂泊的国度。灰蒙蒙的黄色天空充满了轰轰的声响:卡车的隆隆声,推行李箱的嘎嘎声,还有起重机刺耳的轧轧声。大海上飘来一阵阵带咸味的水汽。人们匆匆而行,即使有的是时间;过去,就像大陆一样留在了身后,未来是船一侧的闪亮的海口,而灰暗混乱的码头长廊则是让人困惑的现在。
踏上登船的跳板,人们对世界的看法起了变化,天地缩小了。人成了比安道尔①还要狭小的共同体的一个公民,对事物也不再胸有成竹了。坐在事务长桌旁的人和船舱一样模样古怪,旅行者和他们的朋友眼里露出倡做的神色。随后是尖锐凄厉的汽笛声,一阵异常的悸动,接着轮船和人的思想拔锚起航。码头上的一张张面孔慢慢朝后退去,此时轮船就像是从码头和人群中意外地撕下来的一块。人的面孔远去了,呼喊声也听不到了,码头成了水面上模糊不清的一个黑点。港口似乎在急速向大海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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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洲西南部的一个幅员十分狭小的国家。
被报纸说成是最尊贵的乘客的艾伯特·麦基斯克也在船上。麦基斯克成了时髦人物。他的小说是对他那个时代优秀作家的创作的模仿,这种行为并未使他的名声受损。此外,他有这样一种才能,能够对借用之物进行软化和降格处理,这样许多读者能够轻轻松松津津有味地读他的作品。成功于他既是抬举又是贬低。他倒不是一个自负的傻瓜——他意识到,他比许多禀赋优越的人具有更多的随机应变的能力。他决心享受他赚得的成功。“我还一事无成,”他会说,“我不认为我有真正的才华,但是,要是我坚持不懈,也许能写出一部杰作来。”从更轻薄的跳板上可做出漂亮的跳水动作,而过去遭到的无数的冷淡弃之脑后了。确实,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的成功取决于他与汤米·巴尔邦的决斗。那次决斗虽然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但他由此造就了一种新的自尊。
启程后的第二天,他发现了迪克·戴弗,他凝神看了一会,便上前友好地做了一番自我介绍,随后坐下来。迪克放下手中的读物,过了几分钟,他便意识到了麦基斯克所产生的变化,意识到他身上那种令人气恼的自卑感不见了,并很乐意同他交谈。在比谈论歌德更为宽泛的话题上,麦基斯克可说“见多识广”,听他漫无边际地信口乱扯,并将形形色色的观点混杂起来,当作他自己的见解,真是十分有趣。他们成了朋友,他同麦基斯克一起吃了几顿饭。麦基斯克夫妇曾被邀请同船长同坐一桌,然而他们带着一种还不够老练的势利的姿态告诉迪克,他们“受不了那帮家伙”。
瓦奥莱特经由著名的女式时装店的老板娘精心打扮,倒也显得十分气派。她对有教养的女孩十几岁时的一些小发现着了迷。她本来可以在博伊西①跟她母亲学,但她却悲惨地降生于爱达荷的一家小电影院里,没有时间来陪伴她的母亲。如今她“找到了位置”——同另外的几百万人在一起——她感到快乐,虽然在她过分天真的时候,她丈夫仍要出面制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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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爱达荷州首府。
麦基斯克夫妇在直布罗陀①下了船。次日晚上,迪克在那不勒斯②由旅馆去车站的路上,让迷路和疲惫不堪的一家人(两个女孩和她们的妈妈)搭乘自己的汽车。他曾在船上见过她们。出于帮助他人、让人钦佩的强烈愿望,他带她们游览了几处娱乐场所,临时给她们买了酒,欣喜地看到她们开始振作起来,恢复了那种自负的神态。他装作把她们当作这个或那个名门世家,接近她们自有他自己的安排,又似乎是喝得太多而异想天开,而那母女三人则一直把他的出现当作天大的幸事。天黑时,他离开了她们,火车晃晃荡荡、呼哧呼哧地行驶在卡西诺③和弗罗西诺内④一线。最后在罗马车站,他们做了别致的美国式告别。迪克来到奎里纳尔旅馆时已觉得精疲力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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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洲伊比利亚半岛南岸港市。
②意大利南部港市。
③意大利地名。
④意大利地名。
在服务台前,他突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仿佛是酒仍在起作用,仍在烧着他的脾胃,一股暖流直冲脑门。他看见了他熟识的一个人,一个他愿意横渡地中海去看望的人。
萝丝玛丽也看见了他,还未完全认出他便先向他打了个招呼。她不无惊讶地再看了一眼,便丢下同她在一起的一个姑娘,急匆匆地走过来。迪克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转身朝着她。她穿过门厅,就像是一头刚服过黑籽油、连四蹄也擦亮的小马驹。迪克这才惊醒过来,但一切来得太快,他一时手足无措,只好尽可能掩饰起自己的疲惫之态。面对着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显露出来的自信,他勉强做了不那么真诚的手势,意思是说,“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你会在这儿露面的。”
她戴着手套的手按在服务台上他的手上,“迪克——我们在拍《辉煌的罗马》——至少我们认为是这样,我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离开。”
他瞪大眼睛朝她看,想要使她有点不好意思,这样便可不怎么注意他未曾刮过的脸,以及他的皱巴巴软塌塌的衣领。幸好她风风火火的,顾不上这些。
“我们得早点动身,因为十一点就起雾了——两点钟给我打电话。”
到房间里迪克才镇定下来。他让服务员中午打电话叫醒他,便剥掉衣服,一头扑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电话打来时他仍在睡,直到两点钟才醒来,起床后觉得精神焕发。他打开行李袋,将上衣和要洗的衣服送了出去。他刮了脸,在热乎乎的浴缸里泡了半个小时,随后用餐。太阳照进国民大街,他让阳光透过缀有老式钢环丁当作响的门帘。在等候熨烫的衣服送来时,他从《晚邮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辛克莱·刘易斯①发表了长篇小说《大街》,小说描写井分析了美国某个小城市的社会生活。”此后,他就试着考虑起萝丝玛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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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刘易斯(188——1951),美国第一个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大街》、《巴比特》等。
起先,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年轻而有魅力,但托普西也年轻,也有较力。他猜想她有过情人,在过去的四年中闹过恋爱。哎,人从来就弄不明白自己在别人的生活中到底占有多大的空间,然而,在这困惑之中萌发出他的爱恋之情——最佳的感情触发点恰恰是当一个人遇到了阻碍,而仍要维持一种关系的时候。往事悄悄浮现出来。他要抓住她珍贵的外壳里的富有深意的献身精神,直到他能占为己有,直到他能完全控制。他尽力在自。身上找出可能吸引她的因素——比起四年前要少了许多。透过一片青春的迷雾,十八岁也许可以张望一下三十四岁,而二十二岁则能清晰地看透三十八岁。而且,上次相遇时,迪克尚处在情感的高峰,而打那以后,他的热忱就衰退了。
当服务员将洗烫过的衣服送来后,他穿上件白衬衫,系上领圈,打了条缀有一颗珍珠的黑领带,在这颗珍珠的下边约一英寸处挂着另一颗同样大小的珍珠,他系眼镜用的细绳正好从这颗珍珠中穿过。睡过一觉后,他的脸上又现出往年夏天在里维埃拉时有的红润的棕色,为了使自己更有活力,他手撑在椅子上倒立直到他的钢笔和硬币掉下来。三点钟,他打电话给萝丝玛丽,她让他上楼去。做了那套杂技动作,他一时有些头晕,便在酒吧间停下来,喝了一杯杜松子酒补剂。
“嗨,戴弗医生!”
只因为萝丝玛丽在这家旅馆,迪克才能一下子就认出这是科利斯·克莱。他仍是那张自信的脸,那副自负的神态,那胖乎乎的下巴。
“你知道萝丝玛丽住在这儿吗?”科利斯问。
“我碰到过她。”
“我原在佛罗伦萨,听说她在这儿,所以我上星期就过来了。你根本看不透这个‘妈妈的小妞’,”他补充道,“我是说,她是被呵护着长大的,而如今她却成了个老于世故的妇人,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相信我,她的腰带上可拴着一些罗马小伙子呢!真是!”
“你在佛罗伦萨读书?”
“我!当然,我在那儿学建筑,我星期天回去——我要在这儿看大赛。”
迪克好不容易才不让他把酒钱算到自己的账单上。迪克在酒吧间拿着账单,倒像是攥着一份股市报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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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迪克从电梯出来,顺着弯曲的走廊,最后转身朝一道亮着灯,外边依稀有说话声的房门走去。午餐的桌子仍摆在房间里,她在喝咖啡。
“你还是那么漂亮,”他说,“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想喝咖啡吗,年轻人?”
“真抱歉,今天早晨我如此邋遢。”
“你那时看上去气色不好——你还好吧?来点咖啡吗?”
“不,谢谢。”
“你又有精神了,今天早晨我吓坏了。要是摄制组在这儿,我母亲下个月就要过来了。她老问我是否会在这儿见到你,好像她以为我们是邻居似的。妈妈喜欢你,她总觉得你是我应该结识的人。”
“噢,我很高兴她仍然惦记着我。”
“哦,她惦记你,”萝丝玛丽对他肯定地说,“非常非常惦记你。”
“我时常在电影里看到你,”迪克说,“有一次我叫人专门给我放了一场《老爸的女儿》!”
“这部电影要是不被剪片的话,我在当中有很多的镜头。”
她从他背后走过,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打电话让人把餐桌撤走,完了在一张硕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上次遇到你时,我还只是个小女孩,迪克。现在我是个大人了。”
“有关你的一切事情我都想听。”
“尼科尔怎么样——还有拉尼尔和托普西都好吗?”
‘他们都好。他们经常提起你——”
电话铃响了。她接电话时,迪克翻阅了两本小说——一本是埃德娜·费伯①写的,另一本则是艾伯特·麦基斯克的。侍者来收餐桌。没有了餐桌,一身黑睡衣的萝丝玛丽更引人注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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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埃德娜·费伯(1887——1968),美国女小说家。
“……我有客人……不,不太好。我得去裁缝店试衣服,得花许多时间……不,不是现在……”
似乎不见了餐桌,她才松了口气。萝丝玛丽朝迪克笑笑——这笑容仿佛是他们俩在一起,要设法摆脱世上所有的麻烦,在他们自己的天地里享受清静——
“好了,”她说,“你知道吗,我花了一个小时准备你来?”
但是又有人给她打电话。迪克站起来,把他的帽子从床上放到了行李架上。萝丝玛丽见了有些惊慌,忙用手捂住话筒。“你不是要走吧?”
“不走。”
萝丝玛丽电话打完了。他很想拽住下午的时光,他说:“此刻要是有人在精神上给我进补一下就好了。”
“我也这么想,”萝丝玛丽附和道,“刚才打电话给我的那个人认识我的一个远房表亲,这点事竟然给人打电话!”
她把灯光调暗些,以便于谈情说爱。她为什么不让他好好看看她呢?他说起话来就像是把一个个字母送她耳朵里,好像这些宇母要花些时间才能到达她那儿。
“坐在这儿,又靠得这么近,真想吻吻你。”接着他们站在房间中央热烈地亲吻起来。她紧挨着他回到自己的椅子上。
仅仅在客厅里亲热是不够的。要么前进,要么后退。当电话又一次响起时,他踅进了卧室,躺倒在她的床上,打开艾伯特·麦基斯克的小说。萝丝玛丽走进来,坐在他的身边。
“你的睫毛真长。”她说。
“我们现在是在大学三年级生举办的舞会上,出席舞会的是萝丝玛丽·霍伊特小姐,她是个眼睫毛迷——”
她吻了他,他把她拉下来,他们躺在一起,又亲吻起来。她的呼吸透出青春气息,显得急迫和兴奋。她的嘴唇有些粗糙,但口角柔软。
他们仍和衣搂抱着。他手脚忙乱,她气喘吁吁,胸脯起伏,低声说,“不,现在不行——那些事要慢慢来。”
他克制着把自己的激情压到大脑的角落里去。他用手臂托起她绵软的身体,一直把她举到离他半英尺高,他轻轻地说:
“亲爱的——这没关系。”
他仰面看着她,她的脸犹如一轮变幻着的月亮,发出永恒的光辉。
“要是你这么做,你会得到善果的。”她说。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走到镜子那儿,用手拍打着凌乱的头发。过后,拖过一把椅子放到床边,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面颊。
“说说你的实际情况吧。”他要求。
“我一直说的是实话。”
“某种程度上——然而从来都不一致。”
他俩都笑起来,不过他仍要追问。
“你真的是个处女吗?”
“不,不!”她拖腔拖调地说,“我跟六百四十个男人睡过觉——如果那就是你要的回答。”
“这不关我的事。”
“你想要我成为你的一个心理学病例吗?”
“你看起来完全像是一个正常的二十二岁的女孩,生活在一九二八年,我猜想你肯定有过几次恋爱的机会。”
“全都——失败了。”她说。
迪克并不相信她的话。他也弄不清她是否有意在他们之间设置障碍,或者是打算使那最终的顺从更有意味。
“我们去外面走走吧。”他提议。
他将衣服拉拉直,头发抚抚平。机会来了,又过去了。三年来,迪克成了萝丝玛丽衡量其他男人的典范,因而他的形象也就必然地上升为英雄的高度。她不愿意他雷同于其他男子,然而此时迪克也有同样苛刻的要求,似乎他要索取她的某个部分,装进口袋里带走。
漫步在小天使、哲学家和农牧神塑像及喷泉之间的草地上,她紧挽着他的手臂,并不断地做一些小小的调整来适应这只手臂,仿佛她要这手臂处在恰当的位置,因为它会永远摆在那儿似的。她扳了一根树枝,把它折断,但觉得树枝没有什么弹性。她突然见到了迪克脸上她希望看到的神色,她抓起他戴着手套的手,吻了起来。随后,她孩子般地在他身边跳跳蹦蹦,他忍不住笑了,她也大笑起来。他们消磨了一段快乐的时光。
“今晚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亲爱的,因为我答应去看一个熟人,但要是你明天早些起床,我可以带你去摄影地。”
他独自一人去旅馆吃了晚餐,早早上床睡觉,次日六点半在门厅遇见了萝丝玛丽。上了汽车,她坐在他身边。她光彩照人,生机勃勃。他们穿过圣塞巴斯蒂安门,沿着阿皮安大道,来到位于古罗马广场的拍摄场。拍摄场看上去比古罗马广场本身还要大。萝丝玛丽把迪克交给一个男子,他领着迪克观看了大型电影道具:几座拱门,几排梯式座位,还有一处铺了沙子的竞技场。她正在一个代表囚禁基督徒的卫兵室的拍摄点工作。此时,他们来到那里,观看尼科特拉,一个有望成为瓦伦蒂洛①的演员,在十几个“女四”面前神气活现,装腔作势,她们眼神忧伤,因面临血腥屠杀而显得惊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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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瓦伦蒂洛(1895—1926),美国电影演员,出生于意大利,其主演的影片如《血与沙》等富有浪漫色彩。
萝丝玛丽穿一件长达膝盖的束腰外衣。
“看这个,”她轻声对迪克说,“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每个人看了样片都说——”
“什么是样片?”
“就是把前一天拍摄的内容冲洗出来。他们说这是我穿的第一件性感的衣服。”
“我没注意到。”
“你当然注意不到!可我注意到了。”
穿着豹皮衣的尼科特拉同萝丝玛丽说着话,而电工正同导演在讨论着什么,说话时还倚着导演。后来,导演使劲把他的手推掉,抹了下汗津津的额头。这时,迪克的向导议论起来:“他又来添乱了,就这么回事!”
“谁?”迪克问。还不等他回答,导演就急忙走过来。
“谁在添乱——你自己倒在添乱,”他语气激烈地对迪克说,就像是面对陪审团说话,“他添乱时,总以为别人也在添乱,就这么回事!”他狠狠地盯了那向导一会,随后拍拍手,“好了,各就各位。”
这就如同参观一个混乱的大家庭——一位女演员朝迪克走来,把他当作刚从伦敦来的演员聊了一会。当她发现认错了人,就慌慌张张地走开了。电影业人士大多不是自视甚高,就是极为自卑,而且通常是自以为是。他们果敢,勤奋,在一个十年来只追求享乐的国家,他们已脐身到了一个显赫的地位。
随着光线模糊起来,拍摄工作结束了——这样的光线画家会欢迎,但不适合拍摄,无法同加利福尼亚明净的天空相比。尼科特拉跟着萝丝玛丽来到车子旁,轻声地跟她说些什么——她看着他,板着脸说了声“再见”。
迪克和萝丝玛丽在他撒旅馆吃了午饭。这是一家豪华的餐馆,是一座有高层大阳台的别墅,能够俯视不知是哪个衰亡时期的广场遗址。萝丝玛丽喝了一杯鸡尾酒和一点葡萄酒。迪克开怀痛饮,原先不快的感觉也就消失了。饭后,他们驱车回旅馆,两个人都红光满面,心情舒畅,沉浸在甜蜜和安谧的氛围之中。她渴望被占有,如今如愿以偿。在海滩开始的一种孩子气的迷恋最终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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