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一七年春天,理查德·戴弗医生初次抵达苏黎世①。那年他二十六岁,这是一个男人的美好的年龄,尤其是一个单身男子的黄金时代,即使在战争年代,这也是迪克的好时光。他已成为一个难得的人才,且有了大笔投资,岂能去挨枪子。几年后,他觉得即使偏安一隅,他也并非逍遥自在。然而,他从未完全承认这一点,在一九一七年,他还嘲笑这种想法,歉疚地说战争压根没有碰着他。当地的董事会给他的指示是:完成他在苏黎世的学业,按原定计划拿到学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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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瑞士北部城市,位于著名的苏黎世湖畔。
瑞士犹如一个岛国,一边受意大利戈里齐亚附近滔天巨浪的洗刷,另一边则按法国索姆和埃纳大河急流的冲击。曾几何时,在瑞士各州见到的很有意思的陌生人多于前来疗养的病人。令人猜度的是——伯尔尼①和日内瓦②的小咖啡馆里那些窃窃私语者,很可能是珠宝商人,或旅行推销员。但人们也同样能看到有许多的瞎眼或断腿的残疾人,还有病入膏肓的人,在康斯坦茨③和纽沙特尔④明丽的湖畔间游荡。酒店橱窗里贴着鲜艳的宣传画,画面是一九一四年瑞士人保卫边疆的情景——同仇敌忾的青年和老人在山头怒视着山下假想的敌人——法国人和德国人,目的是要瑞士人充分自信,在那些岁月中,他们曾拥有不可磨灭的光荣。然而,大屠杀在继续,这些宣传画也残破了。当美国稀里糊涂参战时,没有哪个国家比它的姐妹共和国更感到吃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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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瑞士首都。
②瑞士西部城市。
③即康斯坦茨湖,也称博登湖,在瑞士、奥地利和德国之间。
④法国北部城镇。
这时戴弗医生也看出战争迫在眉睫了。一九一四年,他还是来自美国康涅狄格州的一位拿牛津大学的罗兹奖学金①的学生。他返回国内,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完成了最后一年的学习,并拿到了学位一九一六年,他设法前往维也纳②,因为他觉得,如果他不赶紧去,弗洛伊德③大师说不定哪一天就会死于飞机的轰炸。即使那时的维也纳也是一派死亡景象,但迪克设法弄到足够的煤炭和油料,在达门斯蒂夫特大街的一个房间里,写了一些小册子,虽然这些小册子后来被毁了,但他加以了重写并把它们作为他一九二○年在苏黎世出版的专著的基本构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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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人罗兹(C.Rhodes)创设于牛津大学,是以英联邦各国和美国学生为主要对象的一项年度奖学金。
②奥地利首都。
③弗洛伊德(1856—1939),奥地利著名精神病学家,精神分析学派心理学创始人。
在生活中,我们大多数人都有一个春风得意的辉煌时期,那些年月便是迪克·戴弗的好日子,然而他对自己的魅力浑然不知,而且不明白他给于别人的爱及他唤起的别人对他的爱,在健康人中间是非同一般的他最后一年在纽黑文的时候,有人称他是“幸运的迪克”——这称号他始终难以忘怀。
“幸运的迪克,你这个大混蛋,”他在房间里一边围着最后几束火苗踱步,一边自言自语,“你撞到好运了,我的伙计你来之前,可没有人遇到这样的好运。”
到了一九一七年初,由于难以弄到煤块,迪克便把他积存的一百多个教材几乎都当作燃料烧掉了。当然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才烧书,每当他将一本书投入火堆,他就带着一份自信在心里发笑,说他自己已消化了这个书,他可以从现在起五年之后仍把这些内容概述出来,如果值得概述的话。这种多在各种情况下都发生过,如果必要,他会在肩上披一块地毯,以一个学者般的宁静面对这种事情,在诸般事物中,这种宁静是最接近于天国的平安的——但,这种宁静,正如我们将会知道的,就要结束了。
在这种宁静暂且延续的日子里,他庆幸自已有个好体魄,他曾在纽黑文练过吊环,眼下也能冬天在的多瑙河①里游泳。他和大使馆二等秘书艾尔金斯合住一套公寓,两位来旅游的可爱姑娘也住在公寓。里——就是这么回事,这没有什么好议论的,大使馆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与埃德·艾尔金斯的交往使他产生了对自已智力的最初的几分疑惑,他并不觉得他同艾尔金斯的思想有多大的不同——艾尔金斯能跟你报出纽文三十年来所有的橄榄球四分卫名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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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欧洲一条著名河流,它源于德国,流经奥、捷、匈、南等国,注入黑海。
“——幸运的迪克可不是一个这样的聪明人。他断然不是十全十美的,甚至还稍有欠缺。如果生活没有为他做这样的安排,那么即使生一场病,伤一次心,或产生一种自卑情结也无济于事。虽然对破损的地方做出修补,使它优于来的结构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嘲笑他的这一推论,称之为大而无当和“美国式”的——他判断那种随意的胡诌就是所谓美国式,虽然他也知道,他的完好无损是以个圆满为代价的。
“我对你的最大的希望,我的孩子,”萨克雷①作品《玫瑰和戒指》中的精灵黑根说,“就是愿你沾一点儿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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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萨克雷(1811—186),英国小说家,代表作为《名利场》。
有时候,他抓住他自己的推论不放:在选举日,皮特·利文斯顿在众人四处找他的时候却安坐在更衣室里,我能做到吗?在一次选举中,我赢得了胜利,我三来是不会击败笋莱休的,因为我认识的人太少。他说得很对,我应该坐在更衣室里,别出去。要是我想到我在选举中有机会的话,也许我会这么做的,但那几个星期默瑟老往我的房间里跑。我猜想,我那时是知道我有机会的。在是我在洗澡时吞下别钊什么的,引起一场冲突,那也许对我有好处。
在大学时,课后他常跟一位年轻的罗马尼亚学者争论这个问题,这位学者很有把握地说:“没有证据能够说明歌德①曾有过现代意义上的‘冲突’,像荣格②这样的人也未曾有过,你不是浪漫幻想的哲学家家—一你是一个科学家。记忆、力量、性格——尤其是良知,那会成为你的麻烦——对你自已做出判断。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花了两年时间研究犰狳的大脑,自以为他对犰狳的大脑所获得的知识终究会超过任何人。我不停地同他争论,说他并未真正地扩展人类的知识领域——因为他的看法过于武断了。果不其然,当他将研究报千投给一家医学杂志时,他们拒绝了——他们刊登了另一个人写的相同课题的一篇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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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歌德(1749—1832),德国大文豪,主要作品有小说《少年维特之烦恼》和诗剧《浮士德》。
②荣格(1875一1961),瑞士心理学家,精神病科学家。
迪克动身去苏黎世时,身上的阿喀琉斯之踵①虽不足于装备一只百脚,但为数也不少——常年保持体力和健康的幻想,还有对人本性善良的幻想,有关国家的幻想,及类似生活在边疆的母亲们一再重复的诳语,她们不得不轻声哼唱着骗人的活:小木屋的门外没有报他取得学位后,就奉命参加在奥布河畔巴尔②组建的一支精神病医疗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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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谚,意为致命的弱点,出自古希腊神话。
②法国一地名。
在法国,让他不快的是,他干的是行政工作,而不是医疗工作、作为补偿,他利用空闲写完了他那本简明教材,井为他的一下一部著作收集材料。一九一九年春,医疗队解散,他返回苏黎世。
这番叙述有如一篇人物传记,但并不能让人明白,本朽的主人公,正如在加利纳①的一家杂货店里闲荡的格兰特一样,随时准备听从神秘莫测的命运的召唤。此外,令人困惑的是。偶然看到一个成年后认识的人的年轻时的照片——当你看到一个生气勃勃、体魄健壮、目光炯炯的陌生人——你一定会人吃一惊。可以有把握地说——迪克·戴弗的时代此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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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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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是四月的一个雨人,阿尔比松上空阴云低垂,低洼处积着雨水。苏黎世同美国的城市没什么不同。自从两天前抵达这里以来,他一直感到怅然若失,这时他明白,那是他看惯法国胡同的缘故。那些胡同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在苏黎世,除了这座城市本身尚有许多美妙之处——人们沿着屋顶望上去,可以见到放牧着系着丁当作响的铃挡的奶牛的牧场,这一片片的牧场则装点着更高处的山巅——生活也正是朝着美不胜收的大国的一种向上的攀登这块阿尔卑斯山地——孩子的玩具、高山缆车、旋转木马和精密钟表的家乡,似乎不是这儿的一种存在,这有如在法兰西,你想象不到这是葡萄树藤枝蔓延盖过人的脚面的国度。
在萨尔茨堡,迪克有过一种感觉,这儿是买来或借来的一个世纪的音乐荟萃地。还有一次在苏黎世大学的实验室里,他细心地拨动着一个大脑颈,这时他觉得自已像个做玩具的工人,而不像一个狂妄小子了。两年前,这小子在霍普金斯大学古老的红色建筑里横冲直撞。毫不顾忌大厅内巨大的基督像对人世的讽喻。
然而,他决定在苏黎世再居住两年。因为他并个看轻玩具制造的价值,也并不看轻极度的精密和极度的耐心的价值。
这一天,他出门去看望位于苏黎世湖区多姆勒诊所的弗朗茨·格雷戈罗维斯。弗朗茨是这家诊所的住院实习病理学家,他是瑞士沃州人,比迪克年长几岁。他在车站等候迪克。他的长相颇像卡廖斯特罗①,皮肤黝黑,体格健壮,与一双纯洁的眼睛形成反差,他是第三代格雷戈罗维斯——他的祖父曾是克雷佩林②的导师,那时,精神病学刚从蒙昧无知的状态中萌生。他有些自傲,脾气急躁,但很随和——他认为自己是个催眠师。如果这个家族的人赋再充分施展一些,弗朗茨无疑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临床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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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廖斯特(1743—1795),意大利江湖骗子、魔术师和冒险家。
②克雷佩林(1856—1926),德国精神病学家。
在去诊所的路上,他说:“给我说说你在战争中的经历。你跟其他人一样变化大吗?你也有一张蠢笨的美国人的娃娃脸,不过,我知道你并不蠢笨,迪克。”
“我可没有经历过什么战争——你肯定从我的信中已经知道了,弗朗茨。”
“那没关系——我们收治了一些患炮弹休克症的人,其实他们仅仅在远处听到了空袭时炮弹的爆炸声。还有一些人仅仅从报纸上读到有关空袭的报道。”
“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
“也许是吧,迪克,但是,我们诊所是专门收冶有钱人的——我们不用‘无稽之谈’这个字眼。坦率地说吧,你是来看我呢,还是来看那位姑娘的?”
他们互相膘了一眼。弗朗茨暖昧地笑笑,
“自然,前面几封信我都看了,”他用一种职业的男低音说道,“可是情况开始改变,出于小心,给他的信我就不再打开了,真的,这是你的事了。”
“那她病好了吗?”迪克问道。
“完全好了,我负责她的治疗,其实,英国和美国病人的治疗都是我负责的。他们叫我格雷戈里医生。”
“让我来解释一下同那个姑娘的关系,’”迪克说,“事实上,我只见过她一面。那是我动行身法国之前来跟你话别的时候。我第一次穿上军装,觉得很不自在——走到哪儿都有列兵向你敬礼,还有诸如此类的事。”
“今天你为什么不穿军装?”
“嘿,我退役已经有三个星期了。我就是这样邂逅那位姑娘的。我离开你之后,就朝你们在湖边的那座房子走去,以便取我的自行车。”
“去‘雪松楼’吗?”
“——那是个美妙的夜晚,你知道——明月高挂在那座山的上方——”
“那是克兰扎格山。”
“——我遇到了、位护士和位年轻的姑娘、我没有想到这位姑娘是个病人。我向护士打听班车的时间,我们一起走着。这姑娘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子了。”
“她现在也还是可爱的。”
“她从来没有见过美国军服,我们就聊起来。当时,我对这事也没有多想。”他认出了一片熟悉的风景,就住了门,随后又往下说:“——不过,弗朗茨,我还无法像你这样波澜不兴。我只要见了一只漂亮的贝壳,就禁不住要为贝壳里的生命感到痛惜。事情的来龙去脉全在这儿了——直到那些书信开始寄来。”
“对她来说,遇到这种事是最好不过的了,”弗朗茨声说说,“这是种难得的移消现象。这就是为什么我百忙之中要来车站按你的原因。我想让你去我的办公室,在见她之前我们先好好谈一谈。实际上,我己打发她去苏黎世办事去了。”他的声音因兴奋面有些紧张。“实际上,我没有让护上陪着去,而是让一个病况略差的患者和她一起去。我对这一病例的治疗效果很满意,这是我经手的,当然也有你的意外的帮助。”
汽车沿着苏黎世湖岸行驶,进入一处间杂着牧场和丘陵,耸立着独特的瑞士农舍的富饶地区。太阳钻出云层,置于一片如大海般蔚蓝的天空。转眼,他们来到瑞士的一座山谷的最美的地段——鸟雀鸣啭,听来十分悦耳。树木花草散发出阵阵芬芳,让人感受受到旺盛和欢快的生命活力。
多姆勒教授的诊所有三幢老式楼房,另有两座新建筑,位于一座狭长的山丘和苏黎世湖之间。它十年前创办的时候,是第一家治疗精神方面疾病的现代诊所,若不细青,外行人认不出这是出上心灵破碎者、心智不全者和精神变态者的避难所,虽然有两幢楼被爬满藤蔓,并不太高的墙围着。有一些男子在太阳下耙草。他们的汽车驶进诊所时,看见路上陪伴着病人的一位护士扬了扬手,就像是举起了一面白旗帜。
弗朗茨将迪克引进他的办公室后,有事出去了半个小时。迪克一个人在房间里随便走走,力图从凌乱的书桌,从他的书籍,从那些有关他父亲和祖父的书及他们写的书,以及从他在墙上挂着他父亲的大幅暗紫红色相片这一瑞士人的虔敬行为,来判断他的为人。房间里有烟味,他推开一扇落地长窗,一道太阳光柱射进屋内。他的思绪蓦然转到那个患者,即那位姑娘身上。
在八个月的时间内,他大约收到了她写的五十余封信,第一封信对她的冒昧表示歉意,信上解释说,她曾听说美国国内的姑娘们给她们不认识的士兵写信。她从格雷戈里医生那儿打听到他的姓名和地址、她说要是她有时写信向他问好,希望他别介意,等等。
至今他已很熟悉信中那种情调,这种调子显然受到《盲蛛集》和《莫莉幻想集》的影响。其时,这两部文笔流畅、情绪感伤的书信集在美国十分流行,然而,也仅仅在调子上有些相似罢了。
那些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信大约写于停战协议签订①的那个时期,有一种病态的症状。第二类包括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写的信,这些信完全正常,表现出一种不断丰富成熟的个性。迪克在奥布河畔巴尔那郁闷的最后几个月里急切地盼着的正是这部分书信——而即使从最初几封信,他掌握的情况就超过了弗朗茨对事情经过的揣度。我的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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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协议签订于1918年11月11日,这一日也被称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停战日。
当我见到你穿一身军装时,觉得你很帅。后来我想我可不在乎什么法国人和德国人。你也说我可爱,但我以前就听人这么说,我总不把这当回事。如果你再来这儿,还抱着那种低下和可耻的态度,甚至没有一点人们教导我的同男人往的规矩,那么,老天保佑你吧。不过,你看上去要比别人文静,温和得像一只大猫。
(2)
我就喜欢女子气的男孩。你有女子气吗?好像有一点儿。
这些你别生气,这是我给你写的第三封信了,要么马上去寄走,要么永远下寄。我也想了许多有关月光的事,我能找到许多证人,只要我离开这儿。
(3)
他们说你是个医生,但只要你是一只猫,这就不同了。我的头痛得厉害,所以免了这一次的散步吧,一个像猫一样的人能够理解的,我想。我能说三种语言,加上英语就是四种了,我肯定,我可以称职地做翻译工作。只要你在法国做好安排,我肯定我能控制一切就好像在星期三每个人都似乎被皮带束缚住了一样。现在是星期六,你在遥远的地方,也许被打死了。
(4)
有朝一日回到我这儿来,因为我会永远在这儿的这座绿色小山上。除非他们允许我给我父亲写信,我十分爱他。
请原谅。今天我身体不好。等我身体好些再给你写信。
你的尼科尔·沃伦
请多原谅。戴弗上尉:
我知道内省对像我这样精神高度紧张的人来说是没有好处的,但我要你知道我的处境。去年或不知哪个年头,我是在芝加哥变成这样的,我不能跟佣人说话,也不能上街,我一直在等着有人来告诉我。总得有个人有责任来理解我。盲人必须被领着走。只不过没有人来告诉我一切——他们就会对我吞吞吐吐,我已经稀里糊涂连二加二也算不上来了。有一个人很不错——他是个法国军官,他能理解。他给我一枝花,说这花“小巧有余,玲珑不足”。
(2)
我们成了朋友。随后他把花拿走了,我的病更重了,没有人来跟我解释,他们会唱一支有关圣女贞德①的歌。他们常常朝着我唱,但那只会使人难受——这支歌只是引我哭,因为那时我的头没有什么问题。他们还不停地谈论体育活动,但那时我已经下去注意了,所以就是那天我去密歇根林问大道上走啊走了好几英里、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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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贞德(1412—1413),法国民族英雄,百年战争时率军解除英军对奥尔良城之围,后被俘,遭火刑处死。
(3)
他们坐一辆汽车跟着我,但我不愿意上车,最后他们把我拉上去,车里有些护士,那、后我开始意识到这一切了,因为我能感觉到在引人身上发生的事,所以,你现在明白我的处境了。我住在这儿能有什么好处?医生们老是谈沦那些我到这儿来要摆脱的东西,所以令天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来带我走。
(4)
我很高兴万有这么大的兴趣对人进行检查,把他们送回去。这必定很有趣。
下面又是一封信的内容:
以也许可以放弃下次考试、给我写封信。他们刚给我送来几张唱片免得我忘掉了功课,我把唱片都弄坏了,于是护士就不跟我说话了。那些唱片是英文的,所以护士们听下懂。芝加哥的一个医生说我是虚张声势,但他真正的意思是我只是个小毛孩,以前可从未见过。但那时我昏昏沉沉,所以我也不去管他说什么,每当我昏昏沉沉的时候,我通常不去管他们说些什么,即使我成了一百万个姑娘,也不去管。
你那天晚上告诉我,你要教我游戏,唉,我想
(2)
爱是一切就是或应是。不管怎样,我高兴你对考试有兴趣,这样你就有事可做了。
你真挚的
尼科尔·沃伦
另有一些信,其中绝望的停顿意味着更灰暗的节奏。亲爱的戴弗上尉:
我给你写信,因为没有其他人我能求助了,在我看来,如果这种可笑的局面对一个像我这样病人尚是显而易见的,那对你也是显而易见的、精神上的毛病谁都有,而且,我彻底崩溃了,无脸见人了,如果这就是他们想要的。我的家庭可耻地把我撇在一边,我也不去乞求他们的帮助或怜悯。我已受够了,这只会毁掉我的健康,浪费我的时间
(2)
装作我的脑子的毛病是可以治好的。
我在这儿如同置身于一家疯人院里,这完全是没有人想来把真相告诉我。如果我知道了那时所发生的事,就像我现在知道的,我是能够挺住的,我想我是坚强的。他们本应该告诉我一切的,可是却偏不想让我明白。此刻,我知道
(3)
我为明白这些事付出了多么大的代价,而他们只是坐在在那儿,带着他们的狗很是悠闲,说我应该相信我过去相信的。尤其一个人要相信,但我现在明白了。
我一直很孤单,朋友和亲人远在大洋彼岸,我茫然地到处转悠。如果你能给我找一个翻译的差事(我懂法语和
(4)
德语,就跟母语一样,意大利语也很棒,还会一点西班牙语),或者在红十字会医疗队或训练队里谋个护士的职位(虽然我还得接受培训),你就是一个大恩人了。
还有:
虽然你下愿接受我对事情的解释,你至少能对我说明一下你的想法,同为你有一张像猫一样的和善的面孔。而不是那种在这儿随处可见的滑稽的模样。格雷戈里大夫给我一张你的照片,不如你身穿军装那样英俊,但看上去更年轻些。我的上尉:
能够收到你的明信片真是太好了。我代非常高兴你对取消那些护士资格很有兴趣——哦,我确实读懂了你的来信。只是我一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想你是与众不同的亲爱的上尉:
我今天想一件事,明天想另一件事这是我的真实情况,除了是一种疯狂的反抗和缺少分寸之外。我乐于接受你推荐的任何一个精神病学家。这儿,他们躺在浴室里唱《在你自家的后院玩吧》,仿佛我有后院可以玩似的或者有希望
(2)
前后打量能够找到似的一他们又在糖果后试了一次,我几乎用秤砣砸了那个人,但他们阻止了我。
我下想再给你写信了。我大脆弱了。
然后有一个月没有音讯。接着情况又有了突然的变化。
——我慢慢地又有精神了……
——今天的鲜花和云彩……
——战争结束了,我几乎不知道发生了战争……
——你多么善良!你肯定非常聪明,虽然你的脸像一只白猫,不过在格雷戈里医生给我的照片上你看上去并下像猫……
——今天我去了苏黎世,又见到了一座城市,感觉有多么奇怪。
——今天我们去了伯尔尼,那儿的钟表是多么地精致,
——今天我们去爬了好一阵山去找阿福花和火绒草……
这以后信就少了,但他有信必回。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我希望有人爱我,就像我在病前许多年有些男孩子所表示的。然。而,等再过几年我才能考虑这一类事。
但只要迪克的回信因故耽搁了,她就会惊恐不安——颇像一个情人那样牵肠挂肚:“也许我使你厌烦了”,或者“可能我太冒昧了”,或者“我夜里一直在想你也许病了。”
迪克倒确实得了流感。他病好以后,除了正常的通信外,其他一切都因为病后的慵懒而不了了之。不久对她的记忆就被一个在奥布河畔巴尔司令部工作的,来自威斯康辛①的女话务员的活生生的存在给覆盖了。她涂着红嘴唇,活像一位招贴女郎。她的名声不佳,在军人食堂被称作“交换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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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一州名。
弗朗茨回到办公室,神情颇为自负、迪克想,他可能会成为出色的临床医生,因为他在约束护士和病人时那种抑扬顿挫的声音并非出自他的神经系统,而是出自一种巨大和无害的虚荣、他的真情实感更是有条不紊,秘而不直。
“现在来谈谈那位姑娘,迪克,”他说,“当然,我想要了解你,也对你说说我自己,但先谈谈那位姑娘。因为我早就等着要把这些告诉你了。”
他从文件柜里找出一叠纸,但翻了翻之后,觉得反而妨碍他的叙述,便把纸放到办公桌上,转而对迪克讲起这事的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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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大约一年半前,多姆姆曾和一个住在洛桑①的美国绅士通过几封信,他就是芝加哥沃伦家族的德弗罗·沃伦先生。他们商定见一次面。一天,沃伦先生带着他十六岁的女儿尼科尔来到诊所,她显然不对劲,陪同她的护士带她到园子里走走,而沃伦先生则向大夫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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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瑞士西部城市。
沃伦相貌堂堂,看上去还不到四十。他在各方面都是一个出色的美国人,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胸脯,身材匀称——“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正如多姆勒大夫时弗朗茨所说的。他的灰色大眼睛因常在日内瓦湖荡舟而显出日晒的纹路,他身上有一种洞察人世的特殊神情。他们用德语交谈,因为大夫了解到他原来在德国的哥廷根读过书。他显得有些紧张,显然此次来访对他有不小的影响。
“多姆勒大夫,我女儿的脑子不太正常。我给她请过许多专家和护士,她也接受过几次疗养,但问题越来越大,我已无能为力,人们极力建议我来找你。”
“很好,”多姆勒大夫说,“请你从头开始,把一切告诉我。”
“真不知从何说起,至少我知道在我们家族,父母两系都没有人过患精神病。尼科尔十一岁那年,她母亲去世了,我给尼科尔既当爹又当娘,家庭教师也助了一臂之力——我是给她当爹又当娘。”
他说这些时,显然很激动。多姆勒大夫看到他眼角闪着泪光,还第一次闻到他呼气中带着的酒味。
“她小时候十分讨喜——大家都喜欢她,可说是人见人爱。她聪明伶俐,整天笑嘻嘻的。她喜欢读书、画画,不是跳舞,就是弹钢琴——反正不闲着。我常听见我妻子说,在我们的孩子当中,只有她晚上从来不哭。我还有一个大女儿,有过一个男孩,死了,但尼科尔是——尼科尔是——尼科尔——”
他说不上来,多姆勒大夫帮他把这句话说完。
“她是个十分正常、聪明、快乐的孩子。”
“对极了。”
多姆勒大夫等着。沃伦先生摇摇头,深深地吸了口气,飞快地朝多姆勒大夫看了一眼,便又盯着地面。
“大约几个月前,也许是六个月前,或者是十——我想弄清楚,但我记不清楚,到底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她开始有一些奇怪的行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她姐姐是第一个对我反映这件事的——因为在我看来,尼科尔总是这样子,”他匆匆地加了一句,仿佛有人在埋怨他,要他负责似的,“——还是那个可爱的小姑娘。事情首先跟一个男仆有关。”
“哦,是的。”多姆勒大夫说,还点点他那令人敬重的头颅,仿佛夏洛克·福尔摩斯①似的,早就预料到会有一个男仆,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必定会牵涉到一个男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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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国作家柯南道尔所著的一系列侦探小说中的虚构主人公,一位推理能力极强的私家大侦探。
“我有一个仆人——跟我多年了——顺便说一下,他是瑞卜人。”他抬起头来,觉得多姆勒大大会流露出同胞之情的,“她对这个男仆产生了某种奇怪的看法。她认为他在向她求爱——当然,那时我相信了她所说的,就把他打发走了,但现在我明白这都是瞎说。”
“她说过他对她做了些什么吗?”
“这真是第一件麻烦事——医生们无法确定她所说的。她只是看着他们,似乎他们应该知道他做了些什么,们是,她显然想说他曾骚扰过她——她让我们都相信这一点。”
“我懂了。”
“当然,我也读到过有关女子觉得孤单,认为床下藏着个男子这一类的事,但为什么尼科尔会有这个想法呢?她不论追求哪个小伙子都能如愿以偿。我们曾在湖边森林区住过——那是一个靠近芝加哥的夏季度假的地方,我们在那儿有一处住宅,她整天在户外同男孩子打高尔夫球或者网球。那时颇有几个男孩子为她失魂落魄。”
沃伦一直在对多姆勒大夫的干瘪衰老的躯体说话,而大夫的一部分思维断断续续地在想着芝加哥。年轻时他作为大学的研究员和讲师曾有机会去芝加哥,也许他可以在那儿成为富翁,拥有他自己的诊所,而不只是一家诊所的低微的合伙人,但当他想到要将他微薄的知识传播到那整个地区,传播到那些麦田,那些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他就决定不去芝加哥了。但在那些日子里,他读有关芝加哥的书籍,读介绍阿穆尔、帕尔默、菲尔德、克兰、沃伦、斯威夫特、麦考密克及其他许多美国名门望族的书,而打那以后,他那儿可没少去来自芝加哥和纽约上流社会的病人。
“她的情况更糟了,”沃伦接着说,“她会没来由地发脾气——她说话也越来越疯癫。她姐姐把有些话记了下来——”他把一张叠了好几层的纸递给医生,“这些话几乎都是说男人们要袭击她,不论是她认识的,还是她素不相识的——每个人——”
他对医生述说了他们的忧虑和苦恼,诉说了家人担惊受怕的状况,诉说了他们在美国所做的无效的努力,最后说到他们寄希望于换个环境,因而他偷越潜艇的封锁,带着女儿到了瑞卜。
“——搭乘一艘美国巡洋舰。”他颇为得意地特地提了一句。“我有能力做这个安排,要是运气好的话。哦,我还要说一句,”他谦逊地笑笑,“正如人们所言,金钱并不是目的。”
“当然不是。”多姆勒干巴巴地附和道。
他在想,这个男子为什么要对他撒谎,撒了什么谎。要是他的疑虑错了,那这房间里到处弥漫着的虚假气是什么呢?这个穿着花呢外套,懒散地坐在椅子里,一副运动员的悠闲派头的英俊男子身上的虚假气又是什么呢?如果在外而的一二月天里,一只幼鸟不知怎么折断了翅膀,这确是一个悲剧,而在这房间里,一切太浅薄,太浅薄和不正常了。
“我想要——跟她谈一谈——就几分钟。”多姆勒大夫用英语说,似乎这可以使他同沃伦先生更接近一些。
后来,沃伦离开女儿,回洛桑去了。又过了几天,医生和弗朗茨开始研究尼科尔的病历:
诊断:精神分裂症。处于急性发作和趋缓阶段。症状之一是对男子的恐惧,但这种恐惧并不是先天的……预后请予保留。
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他们怀着越来越大的兴趣期待着沃伦先生允诺的第二次来访。
这一次的来访真是姗姗来迟。过了半个月,多姆勒大夫写了封信。冈为没有回音,他做了那时候看起来的“一件傻事”,给沃韦市的格兰德旅馆挂了电话。他从沃伦先生的仆人那儿获悉,沃伦先生其时正准备坐船回美国,但想起四十瑞士法郎的电话费要记在诊所的账上,曾是巴黎皇宫卫士的勇气帮了多姆勒大夫的忙,沃伦先生被找来听电话。
“这——绝对有必要——你来这儿。你女儿的健康——整个儿取决于此。我可不能负什么责任。”
“但是你知道,大夫,那只是你的要求,我有急事要回国去!”
多姆勒大夫还从未隔着这么远跟人谈话,但他对着话筒坚决地发出了最后通碟,另一头那个痛苦的美国人让步了。他第二次造访了苏黎世湖区。在他到达半小时后,精神崩溃了。他埋在裁剪合身的外套}伤心地哭泣,漂亮的双肩抽动着。他的眼睛比日内瓦上方的太阳还要红。他们中间发生的事确实可怕。
“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嗓音嘶哑地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母亲死后,因为她还小,就每天早晨钻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她就睡在我的床上,我很怜爱这小家伙。噢,那以后,每当我们坐汽车或乘火车去旅行,我们总是手拉手。她常常唱歌给我听。我们多半会说‘好了,今天下午我们别再理睬其他人了——就让我们在一起——明天上午你就归我了。”’他话音中透露出苦涩的嘲讽,“人们常夸我们是多么出色的一对父女——他们说的时候还总是擦拭着眼睛。我们很像一对情人——随后,突然间我们真的成了情人——事情发生十分钟后,我真该一枪把自己打死——然而除了咒骂自己是个该死的堕落变态者,我没有勇气开枪自杀。”
“后来呢?”多姆勒大夫问。他又想起芝加哥,想起一位脸色有些苍白,戴着夹鼻眼镜的先生,三十年前,这位先生在苏黎世审阅过他的论文。“这事又发生过吗?”
“哦,没有!她几乎——她当时就像是呆住了。她只是说,‘别担心,别担心,爸爸,这没关系。别担心。”’
“没有产生什么后果吗?”
“没有。”他最后又抽泣了一下,随后擦了几下鼻子,“只是现在有那么多的后遗症。”
事说完了,多姆勒大夫往后靠坐在中产阶级家庭中常见的那种转椅上,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畜生!”这是二十年来他所能允许自。做出的为数不多的全然世俗化判断中的一个。随后他说:
“我想你最好去苏黎世的一家旅馆,住上一夜,明天上午再来见我。”
“往后怎么办?”
多姆勒大夫摊开两手,其幅度之大足以捧住一只小猪。
“国芝加哥。”他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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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这下,我们明白我们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了,”弗朗茨说,“多姆勒大夫告诉沃伦,如果他能无限期地,至少在五年内远离他的女儿,我们就接手这个病例。在沃伦的精神遭到第一次打击之后,他看来主要关注的是这件事是否会泄露出去并传回美国。”
“我们为她制订了一个医疗计划,疗效有待观察,但预后情况并不乐观——你知道,像她这个年龄,这种病的治愈率即使作为社会性治愈,也是很低的。”
“这些信中的头几封看上去就很糟。”迪克赞词地说。
“非常糟——非常典型一我曾经犹豫是否让第一封信从诊所发出去。后来,我想让迪克知道我们在这儿的工作有好处。真难为你给她写回信。”
迪克叹了口气。“她真是个可爱的姑娘——她在信中夹了许多张她的相片。在那一个月里,我什么事也没做我只是在信中写上,‘做个好姑娘,听医生的话。’”
“那就够了——这样她在外面就有个人可以寄托情思了。有一个时期,她了然一人——她只有一个姐姐,但看来同她的关系并不很密切。另外,阅读她写的信也有助于我们的治疗工作——这些信能反映她的真实状况。”
“我很高兴。”
“你现在明白发生什么了吧?她觉得她是同谋犯——这无关紧要,除非我们要重新评估她的病情稳定程度和性格力量。先是发生了这件让人惊骇的事情,后来她进了寄宿学校,听到了女孩间的谈话——于是,仅仅从自我保护的意识出发,她渐渐产生出这样一种想法,她不是同谋犯——而从这里很容易滑入一个虚假的世界中,这个世界里的所有男人,你越去喜爱他们,越信任他们,他们就越使坏——”
“她陷入到——直接陷入到这一恐惧中了吗?”
“没有,实际上,十月份的时候,她看上去正常起来,我们倒有点手足无措了。如果她是三十岁,我们会让她作自我调整,但她这么年轻,我们担心她会困心灵的扭曲而变得冷酷无情,所以,多姆勒大夫用率地对她说,‘你现在的责任是对你自己负责。这绝不意味你的一切都已完结——你的生活还刚刚开始呢。’她的脑瓜子很灵,所以多姆勒大夫让她读点弗洛伊德的书,先少读点,她非常感兴趣,事实上,我们这儿的人都有些宠她,但她话不多。”他又说了一句,显得有些迟疑:“最近给你的一些信是她从苏黎世亲自寄出的,我们在想她是否在信中表露了她的心态或谈及了她的未来计划。”
迪克考虑了一会。
“可以说有,也可说没有——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把这些信带来。她看上去很有信心,渴望过正常生活——甚至相当浪漫的生活。有时,她谈论起‘过去’来,就像是一个蹲过监狱的人,但是,你根本弄不清这些信说的是罪行呢,监禁呢还是整个的经历。说到底,我只是她生活中遇到的一个不自量力的人罢了。”
“当然,我很理解你的处境,我再次向你表示我的感谢。这就是为什么在你见到她之前我光要见见你的原因。”
迪克大笑。
“你认为她看到我就会一个箭步扑过来?”
“不,不是那个意思,但我想请你去的时候尽可能温和些,你对女子很有吸引力,迪克。”
“哇,天哪!好吧,我会摆出既温和又讨人嫌的样子——每次都要嚼一些大蒜,胡子拉碴地去见她,迫使她掩面而去。”
“别嚼大蒜头!”弗朗茨说,他将迪克的话当真了,“你别毁了你的前程。我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可以一瘸一拐地去,我住的地方没有像样的浴缸。”
“你尽开玩笑。”弗朗茨放下心来——或者说露出一副放心的样子,“现在说说你自己,你有什么打算?”
“我只有一个打算,弗朗茨,那就是做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也许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心理学家。”
弗朗茨乐得笑起来,但他明白这次迪克不是在开玩笑。
“这很好——很有美国味,”他说,“但要做起来困难不少。”他站起身来,走到落地长窗前。“我站在这儿,看得到苏黎世——那儿耸立着明斯特大教堂的尖塔。我的祖父就葬在教堂墓地里。从那儿过桥长眠着我的祖先拉瓦特尔①,他不愿意葬在教会墓地。附近立着我的另一位祖光,海因里希·佩斯塔洛齐②的塑像及阿尔弗雷德·埃舍尔医生③的一尊塑像,然而至高无上的总是茨温利④——我始终得面对一座英雄豪杰的万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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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瓦特尔(1741—1801),瑞土神学家、诗人,相面术创立者。
②海同里希·佩斯塔洛齐(1746一1827),瑞士教育改革家。
③阿尔弗雷德·埃舍尔(1819—1882),瑞士19世纪合名政治家。
④茨温利(1484——1531),瑞士宗教改革家,苏黎世大教堂的“民众神父”。
“是的,我明白。”迪克站了起来,“我只是说说大话。一切还只是开始。大多数在法国的美国人急于回国,但我并不如此——即使我只在大学里听听课,我仍然能在一年余下的日子里领到军饷。不过对一个规模庞大,了解它将来的重要人物的政府来说,又算得了什么?然而,我想回家去一个月,看看我的父亲。随后再回来——我找到了一份工作。”
“在哪儿?”
“你的对手那儿——固特拉肯市的吉斯莱诊所。”
“别去那儿,”弗朗茨对他提出忠告,“他们一年只收治十多个年轻人。吉斯莱本人就是个躁狂抑郁症患者。他妻子和她的情夫在经营这家诊所——当然,你明白咱们这是私下说说。’”
“你先前有关在美国的计划怎么样了?”迪克轻声问道,“我们去纽约,开办一家收治百万富翁的现代化诊所。”
“你这是在说孩子话。”
迪克同弗朗茨、弗朗茨的新婚妻子以及一条有股橡皮燃烧的味道的小狗在他们的单幢住所里用餐,弗朗茨的房子就在诊所院子的边上。迪克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这并不是因为室内朴素节俭的氛围造成的,也并不是因为格雷戈罗维斯夫人,她光前就被介绍过了,而是因为弗朗茨看来已安于突然变得狭窄的视野。对他来说,苦行主义的边界是有不同标志的——他能够将苦行主义看作是到达终点的一种途径,甚至当作一种过程。在此过程中,苦行主义自身就是一种光荣,但他很难设想将生活故意降低到只是继承前人衣钵的程度。弗朗茨和他妻子在窄小的屋内为家务忙得团团转的样子,既不优雅,也不刺激。迪克战后在法国住了几个月,在美国积极主持下,法国进行大规模的城市改造,这影响了迪克的世界观;另外,男男女女看来都想利用他,而促使他回到瑞士——这世界钟表之都来的也许只是一种直觉,即往日那种生活并不适宜一个个性严肃的人。
他使得克特·格雷戈罗维斯觉得自己可爱迷人,而他自己则对身边的生活的平庸越来越烦——同时还因不知怎么产生的这种浅薄念头而自责。
“天哪,我也终究同那些人一般见识了吗?”——因而他常常会在夜半惊醒过来——“我同那些人一般见识了吗?”
对一个社会主义者来说,这种情形颇为可怜,而对那些主要从事世界上最特殊工作的人而言,则是好事。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清理他年轻时的生活经验。那时,是否要为不再相信的东西而献身是已经解决了的事。在苏黎世那些静悄悄的黎明前的时光里,当他的目光穿过街灯的光芒,落到一户陌生人家的餐具室时,他时常想,自己要做一个正直的人。要做一个善良的人,要做一个勇敢的人和一个聪明的人,但这一切做起来相当难。他也想着要被人爱,如果他值得为人爱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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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从敞开着的落地长窗透出的灯光照亮了中心大楼的走廊,只有一条条墙的暗影和铁制椅子的古怪影子叠合着投到菖蒲属植物的花坛上。从那些在房间之间拖着步子行走的人当中,出现了沃伦小姐的身影,先还模模糊糊,随后她看见了迪克,她的身影也十分清晰了。她跨过门槛时,她的脸被房间里射出的光线照亮了。她随身把光线也带到了室外。她走路很有节奏——一个星期来,她耳朵里老是响着歌声,那有着炽热的天空和浓密的树阴的夏日的歌。当他到来时,这歌声是如此的嘹亮,她可以应和着唱出来了。
“你好,上尉。”她说。她极不情愿地把她的眼睛从他那儿移开,好像他们的目光已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到外面坐坐好吗?”她静静地站着,眼光左右打量一下,“已经差不多是夏天了。”
一位妇人跟她走了出来,这是个披着方巾的矮胖女人,尼科尔把她介绍给迪克:“——夫人。”
弗朗茨打了个招呼走了,迪克将三把椅子放在一块。
“多美的夜晚。”这位夫人说。
“真美。”尼科尔附和道,接着转向迪克,“你在这儿要呆很久吗?”
“我要在苏黎世呆一段时间,如果你是这个意思的话。”
“这可是真正的春天的第一个夜晚。”这位夫人感叹说。
“呆到儿时?”
“至少到七月。”
“我打算六月就走。”
“六月在这儿是个可爱的月份,”这位夫人议论道,“你应该在这儿过六月,七月前离开,因为那时天真正热起来了。”
“你打算去哪儿?”迪克问尼科尔。
“同我姐姐去某个地方——某个有意思的地方,我希望,因为我失去的时光太多了,但也许他们认为,我应该先去一个幽静的地方——也许是科摩①。你为什么不去科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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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意大利北部城市。
“哦,科摩——”这位夫人又开口了。
大楼里响起了苏佩①的三重奏《轻骑兵》。尼科尔乘机站起身来,她年轻美丽的身体给迪克留下越来越强烈的印象。他顿时心潮澎湃。她微笑起来,这是一种动人的孩子般的笑,就像世界上所有那些失落了的青春一般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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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苏佩(1819一1895),奥地利音乐家。
“音乐声太响,听不清说话了——我们四处走走吧。晚安,夫人。”
“晚安——晚安。”
他们走下两层台阶,来到一条小路,这时有一道黑影穿过小路,她挽起了他的手臂。
“我有几张我姐姐从美国送来的唱片,”她说,“你下次来这儿,我放给你听——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放唱片,那儿不会有人听见。”
“那倒不错。”
“你听过《印度斯坦》这支歌吗?”她情意绵绵地问,“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但我喜欢这支歌。我还有《为什么要把他们叫做宝贝?》和《我高兴能使你哭》。我猜想,你在巴黎常踏着这些歌的乐曲跳舞吧?”
“我没去过巴黎。”
他们一路散着步,她那套奶色衣服一会现出蓝色,一会又成了灰色。她的一头金发颇使迪克眼花——每当他转过脸来,她总是嫣然一笑。他们走进路边一座拱形凉亭时,她容光焕发,犹如一位天使。她感谢他为她做的一切,就好像是他带她参加了一个晚会。当迪克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她的信心却在增长——她神采飞扬,似乎整个世界也骚动兴奋起来。
“我不用受什么约束了,”她说,“我给你放两支好歌,叫做《等到牛群回家》和《再见,亚历山大》。”
一星期后,第二次约会他去晚了,尼科尔在他从弗朗茨家里出来经过的路上等他。她的头发拢在耳后,披在肩上,这式样使她的脸显得像是刚从秀发中钻出来一样,就如同此时此刻,她从树林中走出来到皎洁的月光之下。一个无人知晓的东西造就了她。迪克希望她没有背景,她只是一个不知如何回家的迷途姑娘,有的只是她身后的那片黑暗。他们朝她藏唱片的地方走去,在工作间附近拐个弯,爬上一块岩石,在一堵矮墙后边坐了下来,面对着茫茫夜色。
他们现在仿佛置身于美国,即使弗朗茨将迪克看作是一个极富诱惑力的登徒子,他也根本不会想到,他们走得那么远了。他们相处既不安,又觉得亲切;他们坐一辆出租车去相会,多么甜蜜;他们笑吟吟地倾心于在印度斯坦相会,稍后不久,他们多半发生口角,因为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但最后他们中有一个离去,另一个在哭泣,好不凄凉,好不悲伤。
柔细的曲调,将失去的时光和未来的希望维系在一起,萦绕在瑞士的夜空。乐声间歇时,一只蟋蟀以一个单调的调子继续演奏,使整个场景衔接自然,浑然一体。末了,尼科尔关掉唱机,对他唱了起来:
一枚银元
投到地上
看它滚动
因为它圆——
她的双唇翕动着,听不到一点喘息声,迪克突然站起身来。
“怎么啦?你不喜欢这支歌?”
“我当然喜欢。”
“我们家的厨师教我唱过这支歌。”
一个女人从不知道
她遇到的男子多好
一旦拒绝他的求婚……
“你喜欢吗?”
她对他嫣然一笑,深信这笑容凝聚了她心中的一切并传递给了他。她不求什么回报,只求有一声回应,只求他的心同她一样颤动。时光慢慢流逝,从柳树和夜幕飘逸出的温馨渐渐融进她的心田。
她也站起来,不慎绊在唱机上,恰好倒在他身上,假人他浑圆的肩窝里。
“我还有一张唱片,”她说,“你听过《再见,莱蒂》吗?我想你是听过的。”
“说真的,你不了解——我什么歌也没听过。”
他还想说,他不知道,也没有闻过,没有尝过,只见过在闷热的密室里两颊滚烫的姑娘。他一九一四年在纽黑文认识的那些少女,一边吻着男人,一边说:“得!”两手按在男子的胸口把他推开。此刻,这个几乎还没有得救的落难者却给他带来了一块神奇的新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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