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他在那儿逗留了三刻钟,之后他突然与别人有了接触,这正是那种对他来说极有可能发生的事,尤其当他处于不想见任何人的心境。他有时固执地保护着他易受伤害的自我意识,以致他常常挫败自己的意图。这就像一个演技拙劣的演员,故意弄出一个悬念,以刺激观众的情感,吸引他们的注意,以便使他人产生一种能力来填补他留下的空白。同样,我们很少对需要和乞求我们怜悯的人表示同情——我们将同情保留给那些人,他们以不同的方式让我们体验到怜悯的抽象功能。
所以,迪克,也许他自己也分析过随之而来的遭遇。当他在圣安吉斯大街来回踱步时,有个瘦脸的美国人向他搭话,那个人约莫三十岁,像是受了什么伤害,脸上挂着几丝阴沉的笑容。他向迪克借火,迪克给了他。迪克把他当作他早就熟悉的一类人——这样一类人,在烟草店闲逛,一只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天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思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们。这种人熟悉修车铺子,在那儿有些不明不白的勾当,还常到理发店、戏院门厅去鬼混。不管怎么说,迪克认定他就是这种人。有时,这张脸会突然出现在泰德①的更可怕的卡通画上——还是做孩子的时候,迪克就常常对这种人所代表的这种灰暗的罪恶地带投去忧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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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通画家,生平不详。
“你喜欢巴黎吗,伙计?”
还不等回答,这位男子就竭力跟上迪克的步伐。“你从哪儿来?”他进一步问道。
“从布法罗来。”
“我来自圣安东尼①——但战后我就一直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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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得克萨斯州南部城市。
“你在服役吗?”
“我要说我当过兵。八十四师——你听说过那支部队吗?”
这人前走几步,眼神凶的地瞪着迪克。
“在巴黎住一阵吗,伙计?或只是路过?”
“路过。”
“你住在哪家旅馆?”
迪克不禁暗暗发笑——这家伙今晚打算洗劫他的房间呢,他的想法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了。
“有你这样体魄的人不应该害怕我,伙计。这一带有不少游手好闲者,专门袭击美国游客,但你不用怕我。”
迪克感到讨厌,就停住了脚步:“我弄不明白你怎么会有那么多时间来闲逛。”
“我在巴黎做生意。”
“哪方面的?”
“卖报。”
他模样吓人,却做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这种反差令人觉得好笑——但那男子又接着说:
“别着急,去年我赚了不少钱——每份售价六法郎的《太阳时报》我卖十到二十法郎。”
他从脏兮兮的钱包里取出一份剪报,递给似乎成了他的流浪汉同伴的迪克——报纸的漫画画着美国人正通过一艘装有黄金的轮船跳板潮水般地拥出来。
“二十万——一个夏天就花掉一千万、”
“你跑到帕西来干什么?”
这家伙小心翼翼地四下看了看,“看电影。”他说得不明不白。“他们在那儿搞了一家美国电影制片厂。他们需要能讲英语的人,我在等他们散场呢。”
迪克很快且坚决地甩掉了他。
很明显,萝丝玛丽不是在他兜风时走岔了,就是在他到这儿之前就离开了。他走进街角的一家小酒店,买了一张唱片,然后挤进位于厨房和臭烘烘的厕所之间的一个小亭子里,给乔治王旅馆拨了个电话。他从自己的呼吸声中觉得出有向薛尼一斯托克司呼吸①发展的趋向——但正像其他事一样,这种症状只是用来将他导向情感方面。他说了旅馆的电话号码,他拿着话筒站在那儿,朝这家咖啡馆望去。许久,才听到低低的、不熟悉的问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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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即潮式呼吸,由苏格兰疑为病理学家萨氏(J.Cheyne,1777—1836)及爱尔兰疑为病理学家斯托克斯(W.Sickes,1804—1878)两人共同阐明此症病理。
“我是迪克——我必须打电话给你。”
她停了一会——随后鼓起勇气,用跟他的感情相吻合的语气说:“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
“我到电影厂去找你了——我现在在帕西,就在电影厂的对面。我原想我们可以到布洛涅树林①去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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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城西的一处公园。
“哦,我只在那边呆了一会儿,真抱歉。”一阵沉默。
“萝丝玛丽?”
“是我,迪克。”
“听着,我现在时时都在想着你。要是一个女孩子搅得一个中年男子心神不定——事情就糟了。”
“你不是中年人,迪克——你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人。”
“萝丝玛丽?”又是沉默,他眼睛盯着一个摆有法国劣质酒的架子——上面有一瓶瓶的奥特酒、圣詹姆斯朗姆酒、玛丽·布里沙酒、桔味潘趣酒、费纳·布朗卡酒、罗歇樱桃酒及阿玛纳克烧酒。
“你一个人吗?”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你认为我会跟谁在一起呢?”
“那正是我所关心的。我愿意现在跟你在一起。”
又是沉默,随后是一声叹息,她回答道,“我希望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这是她在旅馆的房间,她躺在一架电话机旁,她身边响着一首小曲的靡靡之音——
两个人去喝茶
我为了你
你为了我
噢,就我自己呷
他依稀记得她黝黑的皮肤上扑着香粉——当他吻她的面颊,她的鬓角处汗津津的。在他自己的脸下面,是一张引人注目的苍白的脸和浑圆的肩膀。
“这是不可能的。”他自产自语。一转眼他已走上大街,大步走向或者说离开米特。他手呗依旧拎着小公文包,他抓着有金扶手的手杖就像是抓着一把剑,
萝丝玛丽回到书桌,写完给她母亲的一封信。
“——我只见了他一会儿,但我觉得他模样英俊极了,我爱上了他(当然,我最爱迪克,但你知道我的心思),他真的就要导演这部电影了,他马上就动身去好莱坞,我想我们也应该走了。科利斯·克莱也在这儿。我一直喜欢他,但因为戴弗我不常见到他。戴弗夫妇确实非常出色,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有教养的人了。我今天觉得不大舒服,我在吃药,尽管不见得有这个必要;我不打算把发生的事统统告诉你,等到见面时再说!所以,你见信后请来电,来电,来电!是你到北方来呢,还是我同戴弗夫妇去南方?”
六点钟,迪克给尼科尔打电话。
“你有什么特别的计划吗?”他问,“你想不想做点什么静静心——先在旅馆吃晚餐,再去看场戏?”
“你看呢?你想要干什么,我都愿意。刚才我给萝丝玛丽打电话,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我想这使我们大家都心烦意乱了,是吧?”
“我可没有心烦意乱,”他不以为然,“亲爱的,除非你累了,否则我们做点什么吧、或者我们去南方玩上一个星期,我想我们为什么不去看看布歇,这总比胡思乱想——”
迪克这可是说错了话,他此言未了便被尼科尔打断。
“胡思乱想什么?”
“想玛丽亚·沃利斯的事、”
她同意去看戏,这是他们俩的一个惯例,也就是说,他们从不弄得心力交瘁。他们发觉这么做总的来说,可以使白天过得更愉快,晚上安排得更有条理有时,他们的精力难免委靡,他们就归因于别人的消沉和懈怠。如此体面的一对恐怕只有在巴黎才能见到,他们走出旅馆前,轻轻敲了敲萝丝玛丽的房门,没有反应,估计她睡觉了,于是他们就步入温馨的熙熙攘攘的巴黎之夜,在富凯酒吧的暗影里啜饮着味美思酒和苦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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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尼科尔很晚才醒来,嘟哝了几句又进入了梦乡,最后才分开在睡眠中粘在一起的长长的睫毛。迪克的床空着——她很快明白过来,她是被客厅的敲门声惊醒的。
“请进!”她叫道,但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她麻利地套上一件晨衣过去开门。一个警察有礼貌地同她打招呼,随即走进房间。
“阿富汗·诺思先生,他住在这儿吗?”
“什么?不——他去美国了。”
“他什么时候走的,夫人?”
“昨天上午。”
他摇摇头,朝她飞快地晃了晃手指。
“昨天夜里他还在巴黎。他在这家旅馆升了房间,但他的房间没人住。他们告诉我最好到这儿来问问。”
“这就怪了——昨天上午我们已把他送上了那班赶轮船的火车。”
“好像是那么回事,但今天早晨还有人看见他在这儿。甚至连他的身份证都看了。你应该明白的。”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她吃惊地说。
他考虑了一番。他貌英俊,但身上有股怪味。
“昨天夜你根本就没有跟他在一起?”
“没有。”
“我们抓了一个黑人。可以证明他就是我们要抓的那个黑人。”
“我向你保证,你所说的这些我一无所知,如果你说的是亚伯拉罕·诺思先生,那这个人我们认识,嗯,如果说他昨人夜里在巴黎,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这男子点点头,舔了舔嘴唇,他相信了尼科尔,但有些失望。
“出了什么事?”尼科尔问。
他摊了摊手掌,鼓了鼓合着的嘴巴他。他已看出她相当有魅力,他朝她瞟了一眼。
“你想知道吗,夫人?这是夏天常有的事。阿富汗·诺思先生遭到抢劫,他报了案。我们逮住了那个歹徒。阿富汗先生应该来辨认一下,并提出某种指控。”
尼科尔将身上的晨在拽紧些,随后干干脆脆地把他打发走了。她对这事感到迷惑不解,便去洗了个澡,穿上衣服时间已是十点过后,她给萝丝玛丽打电话但没人接——随后她又给旅馆办公室打电话,知道艾贝确实开了房问,时间是今天早晨六点半,但他的房间到现在仍空着。她在套房的客厅等着,希望能有迪克的消息,正当她感到失望,决定出门时,旅馆办公室打来电话,告诉她说:
“克劳肖先生,一个黑人,想见你。”
“有什么事?”她问道,
“他说他认识你和医生。他说有个叫弗里曼的先生被关进监狱,他是大家的朋。他说发生的事不公正,他希望在他被捕之前见见诺思先生。”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尼科尔猛地放下话筒,不再搭理这摊子事。艾贝异乎寻常的再度出现使她明白了,和艾贝搅在一起多没劲为。为了不再去想他的事,她便出门去,恰好在裁缝那里碰到了萝丝玛丽,就和她到利沃里大街去采购。她买了人工花卉和几串彩珠。她还帮萝丝玛丽为她母亲挑了一块宝石,买了几条围巾和一些新颖别致的烟盒,萝丝玛丽准备带回家送给加利福尼亚的同事。尼科尔为儿子买了许多希腊和罗马玩具兵,足够组成一支军队了,这花了她一千多法郎。她们再次表现出不同的花钱方式。萝丝玛丽还是羡慕尼科尔用钱的气派。尼科尔自信她花的钱是她自己的——而萝丝玛丽仍觉得她的钱是有人奇迹般地借给她的,因此她必须精打细算地用这笔钱。
在异国他乡的灿烂阳光下大把花钱真是惬意的事,她们身体健康,脸上映照着太阳的光彩,她们摆手动腿,信心十足地迈着步子,怀着女人在男子眼里断然可爱的自信高视阔步。
当她们回到旅馆,发现这天上午的迪克容光焕发,面目一新,她们两个也完全像孩子似地乐了一阵,
他接到过艾贝打来的一个含含糊糊的电话,看来他一上午都在躲躲藏藏。
“这是我有生以来接过的最不可思议的电话。”
迪克不仅跟艾贝通话,还同其他十多个人交谈。在电话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人通常这样说:“想跟你说话的人在带阁楼的房子里,他说他呆在那儿不错——什么来着?”
“喂,哪位,别说话——不管怎样,他卷进了某件丑闻,他可能回家去,我的个人看法是——我的个人看法是他有——”接着便听到一阵喘气声,此后,这群人有些啥名堂就不得而知了。
电话中又提出了一个额外的建议:
“我想不管怎样,这会引起你这个心理学家的兴趣的。”这个人来历不明,他这么说显然是受人之托才打这个电话的,而结果他未能引起迪克的兴趣,不论迪克是心理学家还是其他什么家。同艾贝的通话是这样的:
“喂?”
“好吗?’
“好吧,喂。”
“你是谁?’”
“好的。”接着是一阵嘻嘻的笑声。
“好的,我让别人来听电话。”
有时,迪克能听见艾贝的声音,伴随着推推搡搡和掼话筒的声音,还能听到远处零零碎碎的说话声。“不,我不能,诺思先生。”随后一个粗鲁干脆的声音说道,“如果你是诺思先生的一个朋友,你就来把他带走。”
艾贝插进来,语气庄重而生硬,以一种毅然决然的腔调压倒了其他一切声音。
“迪克,我在蒙马特尔①发动了一场种族暴动。我要上那儿去把弗里曼弄出监狱。如果从哥本哈根来的擦鞋的黑人——喂,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嗯,瞧,要是有人去那儿——”话筒里又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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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一地名。
“你为什么要回巴黎?”迪克问。
“我已经到了埃夫勒①。我决定坐飞机回来,这样我可以将它和圣稣尔比斯②做个比较。我并不是要将圣稣尔比斯带回巴黎。我甚至不是说巴洛克③!我是指圣日耳曼④。看在上帝分上,稍等一会,我让服务员来听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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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厄尔省省会城市。
②巴黎一教区名,区内有圣稣尔比斯大教堂。
③指17至18世纪流行于欧洲的一种建筑艺术风格。
④指巴黎附近的圣日耳曼城。
“看在上帝分上,不要这么做。”
“听着——玛丽平安地离开了吗?”
“是的。
“迪克,我要你同我今天上午遇到的这个人谈谈,他是一个海军军官的儿子,他父亲拜访过欧洲的每一个医生,让我来告诉你他的——”
这时迪克挂了电话——也许这是一桩不知好歹的行为,因为他心灵的操练需要养料。
“艾贝过去很不错,”尼科尔告诉萝丝玛丽,“真不错。耶是很久以前——我和迪克刚结婚。要是你那时认识他的话,你就明白了他常常来我们家,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们几乎不觉得他在我们的房子里。有时他弹弹琴——有时他呆在图书室里弹一架弱声的钢琴——迪克,你还记得那个女仆吗?她认为他是一个幽灵,有时艾贝会在过道碰到她,时她哞哞怪叫。有一次打搅了我们的茶点——但我们并不在意。”
这多么有趣——又多么遥远。萝丝玛丽简直要嫉妒他们的乐趣了,想象这是一种与她自己的生活截然不同的悠闲的生活。她还不怎么懂得悠闲,但她时悠闲却有着那些从未享受过悠闲的人少有的敬重的态度。她设想它是一种休息,而没有意识到,戴弗夫妇,正如她自己一样,是永远说不上轻松安逸的。
“她怎么会这样的呢?”她问道,“他为什么非得喝酒呢?”
尼科尔的头左右摆动了一下,不想探讨这种事的原因,“如今有许多聪明人精神都崩溃了。”
“那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不崩溃呢?”迪克问道,“聪明人也享乐但适可而止,因为他们必须这样——而有些人则受不了这种约束,所以他们一败涂地。”
“一定还有比这更深刻的原因。”尼科尔坚持她自己的看法,她也为迪克竟然当着萝丝玛丽的面反驳她而生气。“艺术家——嗯,如费尔南德就不太可能嗜酒如命。为什么只有美国人才沉湎于酒色呢?”
这个问题有太多的回答,迪克决定将其束之高阁,听任尼科尔去自鸣得意吧。他对她越来越苛刻了。虽然他认为她是自己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他从她身上得到了他需要的一切,但他已经感到未来的冲突,他不知不觉地强硬起来,并有所戒备。他向来不喜自我放纵,因而,他便感到有些不够体面,因为他图一时的痛快,盲目起来,指望尼科尔只是对谈及萝丝玛丽时情绪激动有所猜测而已。他不敢肯定——前一天晚上看戏时,她自截了当地把萝丝马丽称做一个孩子。
他们三人在楼下吃了饭,侍者在地毯上小步走着,这些侍者不像他们最近吃饭时遇到的那些侍者,这些人把美味佳肴给他们端来时脚步又快又重。这儿一家家美国人打量着其他美国人家,想彼此说个话聊个天。
旁边一张桌子是个聚会,什么名目他们不清楚。这一群人中有个开朗、颇有秘书派头的青年男子,他老会提出“你不介意重复一下你的话吧”这样的请求,另外还有二十多个女子,这些女子已不年轻,但亦不算老,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社会地位,然而,这一群人给人的印象是她们是一个团体,关系非常密切,举例说吧,胜过一帮讨论她们丈夫的专门会议上聚在一起的妻子。这肯定是一个组织,而不像是什么旅游团体。
迪克本能地把快要出口的严厉的嘲讽咽了回去,他问侍者她们是些什么人。
“那些人是来悼念阵亡的官兵的。”侍者解释说。
他们唏嘘感叹了一番,萝丝玛丽热泪盈眶。
“那些年轻女子也许是阵亡者的妻子。”尼科尔说。
迪克放下酒杯又朝她们看去。在她们快乐的脸上,在环绕着这群人的尊严上,他看出了老一辈美国人的全部成熟。有一阵,这些前来悼念他们死去的亲人的女子哭泣着,因为人死不能复生。她们使厅内有了生命的光彩。一时,他仿佛又坐在他父亲的膝上,和莫斯比驾着车,心中仍存留着传统的忠诚和奉献精神。他费了老大劲才将注意力转向同他一起坐在桌旁的两位女子,面对他信任的这整个新世界。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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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艾贝·诺思仍呆在里兹酒吧,上午九点钟后他就一直在那儿。他到那儿寻求避难时,窗户开着,强烈的光线照进来,地毯和垫子上的灰尘飞扬起来。侍者穿过走廊,他们此刻还并不不忙碌,在显得多少有些空旷的店堂里走动着。一家非自助的女子酒吧,位于里兹酒吧的对面,看起来非常狭小——很难想象它下午能坐得下那么多顾客。
那个大名鼎鼎的保罗,就是酒吧老板、还未到。正在核对货物的克劳德放下手里的活,对艾贝的到来并不大惊小怪,忙给他调制了一杯饮料定定神。艾贝坐在一张靠墙的长椅上,喝了两杯后感觉好些了——便去理发店修面。等他返回酒吧,保罗到了——坐着他专门定做的汽车,他恰好在嘉布遣大道下车。保罗喜欢艾贝,就走过来聊天。
“我原定今人上午坐船回家的,”艾贝说,“我是说昨天上午,或者不管是哪一天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
艾贝想了想,最后找到了一个理由,“我正在读《自由报》上的一篇连载,下面一个部分就要在巴黎发表,如果我坐船走了,我就读不到了——山许我就永远读不到了。”
“这肯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这是一个可怕的故事。”
保罗笑笑站起起身来,停了会,便靠在一张椅背上。
“要是你真想走的话,诺思先生,明天你的一些朋友就要坐‘法兰西’号船走——那先生是——斯利姆·皮尔逊。还有一位先生叫什么名字——我想想——是个高个子,新蓄的胡子。”
“亚德利。”艾贝提示说。
“亚德利先生。他们两个坐‘法兰西’号走。”
他有要事要去办,但艾贝纠缠着不让走:“如果我不必非从瑟堡①走的话,行李就走那儿托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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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一地名。
“行李托运到纽约。”保罗说完就走了。
这建议的思路慢慢地同艾贝的行动计划合拍起来——他越来越热衷于让人来为他操心,或者说沉湎在这种不负责任的状态之中。
别的顾客晃晃悠悠地进了店堂。第一个进来的是个大块头的丹麦人,艾贝曾在哪儿见过他。丹麦人在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艾贝猜想他会一整大地泡在这儿,喝酒、吃饭、聊人或看报,艾贝有一种冲动,想比他更长久地呆在这儿。十一点的时候,大学生们开始踱进来,他们步履轻巧,唯恐彼此妨碍。这时,他让侍者给戴弗夫妇打了个电话。当他跟他们有了联系,也就跟其他的朋友有了联系——他原想分头给他们打电话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他时不时地想着这件事,也就是他应该去把弗里曼弄出监狱,但他义把所有的事当作梦魔一样弃之不顾了。
到一点钟,酒吧已挤满了人,人声嘈杂,侍者们穿梭忙碌着,为顾客端去饮料或结账。
“来两杯斯丁格鸡尾酒……再来一杯……三杯马蒂尼酒……没有你的了,夸特勒先生……你喝了三杯了。共是七十五法郎,夸特勒先生。谢弗先生说他喝过这种酒……你这是最后一杯了……我只能按你说的去做……多谢多谢。”
纷扰之中,艾贝连位子也没了。他悠闲地站着,侧着身子同一些熟识的人说话_一条狗的皮带缠住了他的脚,而艾贝不慌不忙地设法解开了,还接受了狗的主人的一再道歉。有人邀请他共进午餐,他谢绝了他就要去布利格里斯了,他解释说,他就要去布利格里斯办些事。稍后,他摆出一副贪杯的囚犯或仆人的样子时一卜熟人告别,他转身发现酒吧的客流高潮悄然而至,现在又遽然而逝了。
个在他对面的丹麦人及其同伴点好了饭菜。艾贝也要了一份,但几乎没吃。过后,他只是坐着,愉快地回忆过去的时光。喝酒能使过去的事情成为眼下的现实,仿佛这些事仍在进行之中,甚至同未来结合在一起,仿佛还将再次发生似的。
四点的时候,侍者找到他。
“你愿意见一个名叫朱尔斯·波德森的黑人吗?”
“天哪!他怎么找到我的?”
“我可没有时他说你在这儿。”
“谁说的?”艾贝打翻了酒杯,但随即镇定下来。
“他说他已经到所有美国人开的酒吧和旅馆去找过了。”
“跟他说我不在这儿——’”侍者刚要转身离去,艾贝问道:“他能进来吗?”
“我去问一下。”
听到这句问话,保罗回过头来,摇摇头,随后他看见艾贝,就走过来。
“很抱歉,我不能让他进来。”
艾贝吃力地站起身来,出门朝坎奔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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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拎着他的小公文包,理查德·戴弗从巴黎第七区①走来——他给玛丽亚·沃利斯留下一张署名“迪尔”的便条,这是他和尼科尔刚相爱的时候他们签署来往书信用的名宇——他到裁缝那儿去了一趟,店员们在他身上折腾了一番,跟他所付的钱并不相称。他为自己大度而自信地向这些可怜的英国人做了那么多的承诺感到难堪。他也为裁缝不厌其烦地在他袖子上换了一小块绸布而惭愧。后来,他去了克里隆酒吧,喝了一点咖啡和一杯杜松子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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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划分为若干行政区,第七区为巴黎上流社会人士聚居的地方。
他回到旅馆,觉得大厅格外亮堂,他走出大厅时,才明白这是因为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这是一个飘逸着紫茉莉花香的傍晚,香榭里舍大街风声萧瑟,树叶飘零。迪克转身向利沃里大街走去,他沿着带有拱顶的走道过了两个街区,到了他开户的那家银行,那儿有他的邮件。随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在第一阵劈劈啪啪的雨点声中驶上香榭里舍大街,他独自一人坐在车里,带着爱意遐思着。
回想下午两点时,在乔治王旅馆的阳台上,尼科尔的美丽辉映着萝丝玛丽的美丽,犹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对应插图画家笔下的美人。迪克在雨中前行,心神狂乱,惊惧不定,他内心翻腾着许多男子的激情,他明白事情不会简单。
萝丝玛丽怀着一种无人知晓的柔情打开了房门。她现在成了人们有时所说的一个“狂热的小东西”——已经有二十四小时了,她还有点魂不守舍。她全力应付周边的混乱,仿佛她的命运就是一副拼图玩具——清点收益,清点希望,指派迪克和尼科尔、她母亲,还有她昨天认识的那个导游,就像是立足于命运的丝线上。
当迪克敲门时,她刚穿戴整齐,一边注视着窗外的雨,一边想起一首小诗和贝弗利希尔斯①积满雨水的水沟。她打开门,看见他像往常一样。在她眼里,他始终如一,像一尊天神,这就如同在年轻人看来,一个老年人永远是刻板僵化的。迪克见到她则产生了一种难以抑制的失望。他没有马上对她的坦然和甜甜的微笑做出反应,她身体极为匀称,此时就像一个花蕾,日后必定绽放出一朵花花来。他注意到通向浴室的地毯上有她湿湿的一溜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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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城市,又称“贝佛利山”,为好莱坞影星集聚地。
“电视小姐。”他故作轻松地打趣道。他把他的手套、公文包放在梳妆台上,手杖靠在墙边。他的下巴控制着他嘴角的痛苦的线条,使它们像个宜表露露的恐惧一样爬上他的额头和眼角。
“过来,坐在我的腿上,”他温柔地说,“让我看看你可爱的小嘴。”
她走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此时窗外的雨水渐渐慢下来了——滴答——滴答,她将嘴唇贴在她勾画出来的美丽而又冷漠的形象上。
此时。她在他嘴上吻了几下,她凑向他时,他觉得她的脸那么丰润,他从未见过有什么东西她凝脂般的肌肤那样令人目眩。有时候,美丽使人产生最高尚的思想,他这时就想起了对尼科尔的责任,想起她就可能性在走廊对面隔着两个房门的房间里。
“雨停了,”他说,“你看太阳照到石板瓦了吗?”
萝丝玛丽站起有来,朝后仰了仰身子,格其真诚地说:
“噢,我们多么像两个演员——你和我。”她走到梳妆台前,刚把梳子插进头发,就听到一阵慢悠悠的敲门声。
他们呆在那儿一动不动,敲门声不停地响着,萝丝玛丽想起门没有锁上,便一下子把头发梳好,并朝迪克点头示意,迪克马上站起来、把他们刚才坐皱了的床抚平,并向门口走去。迪克声音不大,但很自然:
“——那要是你不想出去,我就去告诉尼科尔,我们就安安静静地过一个夜晚。”
这番小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门外那些人的情况不妙,对与他们自身无关的问题绝时没有心情多加考虑。站在那儿的是艾贝,过上的二十四小时内,他仿佛老了好几个月似的。他旁边还站着个惊恐不安的黑人,艾贝介绍说他就是斯德哥尔摩①来的彼德森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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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瑞典首部。
“他的处境很糟糕,这是我的错,”艾贝说,“我们需要一些忠告。”
“到我们的房间去。”迪克说。
艾贝坚持让萝丝玛丽也去,他们穿过厅堂来到迪克的套房。朱尔斯·彼德森是矮个的、颇为体面的黑人,他以一种仿效边疆几个州的共和党人的文雅方式跟在他们后面。
看来彼德森是今天一早发生在蒙帕尔那斯①的那个事件的法定见证人。他已陪同艾贝去过警察局,证实艾贝所说的他被一个黑人抢去了一千法郎的钞票的情况。那黑人抢劫者的身份是这一案子的要点之一。艾贝和朱尔斯·彼德森由一位警员陪同,返回那家酒吧,过于仓促地将一个黑人当作了罪犯,一小时后才确信,这个黑人是艾贝离开后才去那里的。警察又拘捕了另一位小有名气的黑人——饭店老板弗里曼,而弗里曼只是一上来酒喝多了昏头昏脑地出现在现场,不久他也就离去了,因而警察把案情弄得更复杂了。真正的罪犯,据他的朋友报告,个过是抢走了艾贝用来村酒钱的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这个家伙就在先前还鬼鬼祟祟地在那儿重新露过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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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巴黎城南的一个地区。
简中说来,艾贝在一小时内连续地把他自已同居住在法国拉丁区①的一个欧洲黑人、三个美国黑人的个人生活、意识和情感搅在一起了。艾贝看来很难从这场纠葛中脱身。这一天在这样一种氛围中过去了:一些陌生的黑人面孔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意想个到的角落突然出现,还有黑人不停地给他打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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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塞纳河南岸,是大学生、学者和艺术家等荟萃之地。
就自身而言,艾贝成功地避开了他们,除了朱尔斯·彼德森。彼德森的境况应该说是一个友好的印第安人帮助了一个白人。那些受到出卖的黑人不是在追踪艾贝,其实是在追踪彼德森,而彼德森要尽可能地从艾贝那儿寻求保护。
在斯德哥尔摩,波德森作为一个制造鞋油的小业主并不成功,现在他拥有的只有鞋油配力和一小包做生意用的工具,但是,他的新保护人先前曾许诺,帮助他在凡尔赛①做生意,艾贝以前的司机是那儿一家鞋厂的老板,艾贝还借给彼德森两百法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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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国北部城市。
萝的玛丽索然寡味地听着这番拉拉杂杂的叙述,要欣赏其中的奇妙之处,需要一种比她所有的更强的幽默感才行。这个随身带着他的鞋油厂的矮个子男人,那双显得恐慌而骨碌碌乱转的狡黠的眼睛,及艾贝面容憔悴的身影——所有这些就像疾病一样离她十分遥远。
“我只求生活中能有一次机会。”彼德森发音吐调也还准确,但在殖民国家的人听来,总觉得有些怪腔怪调,“我的方法简便,我的配方优良,所以我被赶出斯德哥尔摩。我破了产,因为我不愿意把配方卖掉。”
迪克很有礼貌地听他说话——渐渐产生了兴趣,但转眼又觉得没劲,便转向艾贝:
“你去找家旅馆,上床睡一觉,等你休息好了,彼德森会去看你的。”
“但你难道不觉得彼德森的处境很糟吗?”艾贝表示异议道。
“我去厅里等着,”彼德森识趣地说,“也许当着我的面不便谈论我的事。”
他颇为滑稽地仿效法国人微微鞠了一躬,退出去了。艾贝像一台机车缓慢启动似的站起身来。
“看来今天我不太受欢迎。”
“人受欢迎,但问题不好解决。”迪克提醒他,“我建议你离开这个旅馆——从酒吧那儿走,要是你愿意的话。到香波旅馆去,或者去宏大旅馆,要是你想好好享受的话。”
“能麻烦你给我倒一杯酒吗?”
“我这里没有酒。”迪克撒了个谎。
艾贝无奈地跟萝丝玛丽握了下手,他慢慢使自己的脸色平静下来,他久久地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说:
“你是最最——一个最最——”
她感到遗憾,也讨厌他的脏手,但她颇为得体地笑笑,仿佛看到一个人梦幻似的走动,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别扭。有时,人们会对一个醉汉表现出一种奇特的敬重,这很像在一些未开化的部落中人们敬重疯子一样。是敬重而不是恐惧。一个无所顾忌、为所欲为的人会使人产生某种敬畏心理。当然,我们会让他最后为他的这种优越性,为他的威严付出代价,艾贝转身面对迪克,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如果我去找一家旅馆,痛痛快快洗个澡,把头好好地梳理一下,睡一会觉,再把这些塞内加尔①人打发走——这样,我能来这里在炉边消磨一个晚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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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非国家。
迪克对他点点头,三分赞许七分嘲讽地说:
“你对你现在的能力倒蛮有信心的,”
“我敢说,要是尼科尔在这儿,她会让我回到这儿的。”
“好吧。”迪克走到行李架跟前,拿过一只盒子放到中间的一张桌子上,盒子里有许多字母卡片。
“要是你想玩字谜游戏的话,你就来吧。”
艾贝嫌恶地看了看盒子里的东西,像是要他把这些卡片当作燕麦吃下去似的。
“什么字谜游戏?好像我遇到的怪事还不多——”
“这是一种文静的游戏。你可以用这些卡片来拼单词,除了酒精这个词,什么词都能拼出来。”
“我肯定你能拼出酒精这个同来。”艾贝将手插进卡片里面,“如果我能拼出酒精这个同,我能回来吗?”
“要是你想玩字谜游戏,你可以来。”
艾贝无奈地摇了摇头。
“要是你这样想的话,那就没办法了——我只会碍事的。”他带着责备意味朝迪克晃了晃手指,“但请记住乔治三世①所说的,要是格兰特喝醉了,他很想咬其他的将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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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乔治三世(1738一1820)为英国国王(1760—1820),扩张英帝国势力,发展商业,对北美殖民地实行高压政策,导致北美独立战争爆发,但艾贝所说显然有误,乔治三世去世时,作为南北战争的名将的格兰特尚未出世。
他用秀美的眼角绝望地瞥了萝丝玛丽最后一眼,走出去了。令他欣慰的是,彼德森已不在过道里。他觉得茫然,无家可归,便想去问保罗那条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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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等他步履蹒跚地走出门,迪克和萝丝玛丽随即相拥在一起。他们两个身上都沾着巴黎的尘埃,他们透过尘埃闻到对方的气息。迪克的钢笔封套有一股橡皮的味道,萝丝玛丽的脖子和肩膀散发出细微的温馨的香气。在接下来的片刻时间之内,迪克正沉醉在眼前的情形之中,而萝丝玛丽率先回到了现实。
“我得上了,小伙子。”她说
他们四目相视,慢慢地分开,萝丝玛丽摆出一副退场的姿势,这是她小时候就学会的,而以后也没有哪个导演能挑出什么毛病来。
她打开她的房问的门,径直走到书桌跟前,她突然想起她的了表遗留在桌子上了,手表还在那儿,她赶紧把表套在手上,眼睛便看到了她每天写给她母亲的信,心里也想好了信的最后一句话,然而,渐渐地,她没有转身就觉得她不是单独一个人在房间里。
在一间住人的房间里,有一些能折射光线的物品往往不太被人注意:刷上油漆的木制家具,或多或少被擦得锃亮的铜制品、银制品和象牙制品。此外,还有许多能传递光与影的东西,由于过于细微而人们几乎想个到它们,如画框的顶端,铅笔或烟灰缸的边边,水晶或瓷器饰品的表面。所有这些能折射光线的物品,无疑对在潜意识里纠缠着我们的那此联想片断起着作用,犹如一个玻璃装配工,留下那些不规则形状的碎片,说不定日后能派上用场——这一事实也许能说明后来被萝丝玛丽神秘地称为“觉得”的现象、也就是“觉得”有人在房间里,尽管她还不能确定,但等她一旦觉得房间里有人,便像芭蕾舞演员,脚跟一旋迅即转过身来,她看见一具黑人尸体横在她的床上。
她“哎呀”一声惊叫起来,还未扣好好的手表啪的一声掉到桌子上。她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死人就是艾贝·诺思随。随后她冲出门去,穿过厅堂。
迪克正在做些清理工作。他寻着了一下那天戴过的一副手套,把它们扔到箱角的一堆脏手套里。他把外套和背心挂起来,把衬衫抖平挂在另一只衣架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你可以穿一件稍有些脏的衬衫,但你不能穿一件皱巴巴的衬衫。”尼科尔进来,想把艾贝的一只别致的烟灰缸扔进废纸纸篓里,这时,萝丝玛丽冲进了房间。
“迪克!迪克!快来看!”
迪克快步穿过厅堂到了她的房间。他跪下听听彼德森的心脏,摸摸他的脉搏,尸体还有些热,但那历受生活磨难、不够坦诚的面孔,显出了死亡的丑陋和痛苦。工具包还夹在膀子下面,但悬在床边的那只脚上的皮鞋并没有擦亮,鞋底也磨破了。根据法国法律,迪克无权触摸尸体,但他抬起死者的一条手臂察着一下——绿色床罩上有一处污迹,下面的毛毯肯定会有血迹。
迪克关上门,站在那儿考虑起来。他听见过道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随后尼科尔在叫他的名字。他打开门,小声地说:“去把我们床上的被子和盖毯拿来——不要让别人看见你。”他注意到她脸上紧张的表情,又赶忙加上一句,“你不必惊慌失措——这个过是黑人的一次斗殴。”
“我希望这事快点了结。”
迪克托起尸体,发觉它很轻。显然彼德森生前缺少肖养。他扶着尸体、好让仍从伤口向外冒的血流到死者的衣服里。他将尸体放到床边。掀开床罩和盖毯,随后把门打开一点儿,倾听着——厅的一头响起碗碟的眶啷声,接着有人高声说,“谢谢,夫人!”侍者往一另方向,朝专用楼梯走去。迪克和尼科尔赶紧跑过走道交换了抱着的东西。把被子和毯子铺到了萝丝玛丽的床上,迪克浑身冒汗地站在暖洋洋的黄昏的光线下,细细思量起来。在察看过尸体之后,他觉得有些情况是可想而知的。首先,那起初对艾贝怀有敌意的印第安人跟踪了对艾贝友好的印第安人,并在旅馆的过道里发现了他,当后者情急之中躲到了萝丝玛丽的房间里,那家伙追了进去,杀死了他。其次,如果听任事态自然发展,那么,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使萝丝玛丽免遭名誉损害——阿巴克尔一案①的血迹尚未干呢。她订下的合同的有效性取决于这样一项责任:继续严格、无可指摘地保持“老爸的女儿”这一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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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阿巴克尔(F.Arbuckle,1887—1933),美国早期无声喜剧电影明星,被控奸杀一位女电影演员,对他的审判轰动一时,后罪证据不足无罪释放。
尽管他只穿了一件无袖汗衫,但迪克仍习惯性地往上捋捋袖子,低头面对尸体。他一把抓住死者外衣的肩头,用脚后跟踢开了房了房门,飞快地把尸体拖到过道的一个看起来可能发生凶杀的地方。他回到萝丝玛丽的房间,将长毛地毯的纹路弄弄平整。随后他回到自己的套房,给旅馆经理挂了个电话。
“麦克白斯吗?我是迪克医生——有件事很要紧。我们是否用专线私下谈谈?”
可喜的是,他曾做过额外的努力,同麦克白斯先生建立了牢固的联系,迪克在范围很小的社交圈子里表现出来的众多可爱之处这回派上了用场,虽说他不再回到那个圈子里去了……
“我走出房间,发现有一个死去的黑人……在厅里,不,不,他是个平民。请等一会——我知道你不想让别的客人见到这具尸体,所以我给你打电话。当然,请你务必不要披露我的姓名。我可不愿意因为发现了这个家伙,就同法国官僚机构打交道。”
为旅馆考虑得多么周到!就在两天前的晚上,麦克白斯亲眼目睹了迪克医生身上这样的品质,所以他对迪克说的话深信不疑。
不一会,麦克白斯先生到了,又过了一会,来了一个宪兵。麦克白斯先生得空低声对迪克说,“你可以放心,每一位客人的姓名都受到保护,我对你的辛苦感激不尽。”
麦克白斯先生随即采取了一个旁人不知其详的步骤,但它明显影响了宪兵。宪兵手拈着胡须,脸上露出既不安又贪婪的激动神情。他马马虎虎地做了一些记录,又给局里打了个电话。与此同时,人们手脚麻利地(对此,商人朱尔斯·彼德森是会理解的)把尸体搬到这家世界上最豪华的旅馆的另一间房子里去了。
迪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怎么回事?”萝丝玛丽叫道,“巴黎的所有美国人一直都这样互相开枪吗?”
“看来这是个放纵的季节,”他回答,“尼科尔在哪儿?”
“我想她在盥洗室里。”
她敬重他,因为他解救了她——她心里预感到这一件事可能带来的灾难过去了,她听着他有力、自信又不失礼数的谈吐,对他崇拜极了迪克把问题解决了,但她还来不及全身心地投向他,他的注意力已集中到别的什么事上了。他进了卧室,向盥洗室走去。此刻,萝丝玛丽也能听见从锁孔和门缝中传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的狂暴的喊叫,这声响穿堂入室,恐怖又降临了。
萝丝玛丽以为尼科尔在盥洗室跌倒,伤了什么,便跟着迪克过去,但她看到的是另一番情景,迪克用肩膀碰碰她,要她回去,并粗暴地挡住了她的视线。
尼科尔跪在浴缸旁边,身体不停地摇来晃去。“就是你!”她叫道,“——就是你侵犯我唯一的隐秘——你的床单上溅满了鲜红的血我就来为你披上它——我并不感到羞耻,虽说这很遗憾愚人节①我们在苏黎世湖有一个舞会,所有的傻瓜都在那儿,我想用一块床单裹在身上,但他们不让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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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也称“万愚节”,每年的4月1日,根据西俗在这一天可以对别人要恶作剧。
“你安静点!”
“——所以我坐在浴室,他们给我拿来一件连帽化装斗篷,说穿上它,我就穿了。我能不穿吗?”
“你安静点,尼科尔!”
“我从不指望你爱我——这太晚了——只是别到浴室来,这是我能拥有隐秘的唯一地方了,把那些沾上血的床单弄走,别让我来处理它们。”
“安静点。起来吧——”
萝丝玛丽回到客厅,听到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她站在那儿浑身发抖。现在她明白瓦奥莱特·麦基斯克在黛安娜别墅的浴室里看到的是什么了。电话铃响了,当她拿起话筒,听出是科利斯时,她如释重负,几乎要哭起来了他为了找到她,把电话打到戴弗夫妇的房问来了。她让他上楼来,说完就开始戴上帽子,因为她害怕一个人上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