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16-20)

 

  十六

  她醒来时已经平静下来,同时觉得很羞愧。镜子中娟秀的容貌并没有让她恢复信心,只是触动了昨日的伤痛。她母亲给她转来一封信,是那个去年秋天带她去参加耶鲁班级舞会的男孩写的,说他到了巴黎,然而这封信也不能帮她消除痛苦——所有这些似乎都十分遥远。她走出房间去经受同戴弗夫妇见面的煎熬,心里因双重的烦恼而沉甸甸的。当她们见了面,一起去试穿几套衣服时,她就像尼科尔一样,用坚不可摧的外壳将受伤的心灵包藏起来。只是在尼科尔谈论到一个苦恼的女售货员时,她的痛苦才有稍许缓和。“大多数人认为,人们对他们的看法要比他们实际感觉到的更加强烈——他们认为别人对待他们不是赞同就是反对。”要是处于昨天那种亢奋的心境,萝丝玛丽也许会抱怨这种看法了,但今天她希望把所发生的事淡忘掉,便爽快地接受了。她赞赏尼科尔的美貌和智慧,而且她生平第一次产生了嫉妒。就在要离开戈赛旅馆之前,她母亲以漫不经心的口气说,尼科尔是个大美人。萝丝玛丽知道这种口气实际是大有深意的,说白了也就是萝丝玛丽还不是大美人。这倒并不使萝丝玛丽烦心,她也只是近来才有幸知道她亦有动人之处。所以,她的可爱似乎从来就不是她自身具有的,而倒像她的法语一样,是一种学习的结果。然而在出租车里,她看着尼科尔,并拿自己同厄科尔比较。她那迷人的身段,那时而紧紧抿着,时而满含期望地微微张开的玲珑的嘴唇,有着邂逅浪漫爱情的种种可能性。尼科尔还是个姑娘时就出落成一个大美人了,后来她高颧骨上的脸面绷紧起来,这时她仍是个美人——因为基本的脸架子在那儿。她有撒克逊人的血统,白肤金发。比起她曾有过的比脸面还美的一头云鬓,如今她的头发色泽更深些,然而人却更美了。

  “我们在那儿住过。”萝丝玛丽突然指着神父大街的一幢房子说。

  “这倒有意思。因为我十二岁时,母亲、巴比和我曾在那儿住过一个冬天。”她指着街对面的一家旅馆说。这两幢已显灰暗的楼房迎面瞪着她们,仿佛是少女时代的朦胧的回响。

  “那时我们刚盖了湖边森林的房子,我们只有节省开支,”尼科尔接着说,“至少巴比、家庭教师和我没有大手大脚,母亲则外出旅游去了。”

  “我们那时也在节省开支。”萝丝玛丽说完就意识到这个词对她们来说意义是不同的。

  “母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它说成是一家小旅馆——”尼科尔莞尔一笑,“——我是指她不说‘廉价’旅馆。要是有大大咧咧的朋友打听我们的住址,我们从不说:‘我们住在贫民区的一个脏兮兮的小窝里,我们很高兴那儿有自来水用。’我们会说,‘我们住在一家小旅馆里。’仿佛所有的大旅馆对我们来说都太吵闹,太俗气。当然喽,朋友们总是识破我们,并把情况告诉每个人。但母亲也总是说,这表明我们熟悉欧洲的生活方式。她当然熟悉,因为她生来就是德国人。但她的母亲是美国人,她自己是在芝加哥长大的,因而,与其说她是欧洲人,不如说她是美国人。”

  他们两分钟后要去会其他人,便在卢森堡公园对面的格尼麦大街下了车,萝丝玛丽使自己振作了起来。他们在诺思夫妇的高居于大片绿叶之上的已拆除设备的公寓里吃饭。这一天对萝丝玛丽来说似乎大不同于前一天——当她面对面地看到他时,他们的目光相遇,犹如鸟的翅膀一掠而过。这以后,一切都正常了,一切都美妙起来了。她知道他开始爱上她了。她感到无比的幸福,感到爱的暖流在全身涌动。一种沉稳、清晰的自信在增长,在心头欢乐地歌唱。她几乎不看迪克,但她知道一切都很顺利。

  饭后戴弗夫妇、诺思夫妇和萝丝玛丽前往法一美影片公司,在那儿见到了科利斯·克莱。他是萝丝玛丽的纽黑文①男友,是她打电话约他来的。他是佐治亚②人,抱有美国南方人特有的传统、甚至刻板的观念,尽管他们在北方受教育。去年冬天,她还认为他很有魅力——他们曾手拉着手地坐一辆汽车从纽黑文到纽约去。现在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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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康涅狄格州南部港口,也是耶鲁大学所在地。

  ②美国州名。

  在放映室里,她坐在科利斯·克莱和迪克的中间。放映员在装《老爸的女儿》的胶片,一个法国经理在她边上应酬着,还设法说几句美国俚语。“是的,孩子,”当放映机出了故障,他说,“我可没辙了。”接着灯光熄灭了。又突然咔嗒一声,隐约有些嘈杂声,而她终于可单独同迪克在一起了。在昏暗中他们互相凝望。

  “亲爱的萝丝玛丽。”他喃喃低语。他们的肩膀碰着。尼科尔在这排座位的边上显得烦躁不安,艾贝一阵咳嗽,擤着鼻子,随后他们都安静下来,电影开始了。

  她出现在银幕上——那是一年前的她,一副学生模样。头发朝后流着,有关鬈曲着披散开来,就像一尊塔纳格拉陶俑①的硬挺挺的头发。瞧她——多么年轻,多么天真——这是她母亲精心呵护的结果;瞧她——带着少女全部的稚嫩,又在剪一个纸板洋娃娃,足以表现出纯朴少女之心。她还记得她当时穿着那套衣服时的感觉,尤其是穿着那套色彩鲜艳,新做的绸衣服,觉得神清气爽,兴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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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希腊中部塔纳格拉村的古坟中发现的赤陶小雕像。

  老爸的女儿。它是一个小精灵吗?它吃过苦吗?噢——噢,甜蜜的,最甜蜜的小宝贝,她难道不甜蜜吗?在她的小拳头前,淫欲和腐化的力量消失得无影无踪,而且命运的进程停止了,不可避免的成了可避免的,三段论,辩证法,所有的合理性逃逸了。女人在家里忘掉那些脏餐具而哭泣起来,甚至在电影中一个女人哭个不停,差不多喧宾夺主地要把戏从萝丝玛丽那儿抢走了。在耗费大笔资金的一组戏里,她始终哭着。在邓肯·法伊夫餐厅,在机场,在只拍了两个镜头的快艇比赛中,在地铁,最后还在浴室里哭,但萝丝玛丽获胜了。她气质的优雅、她的勇气和镇定尽管会遭到世俗的侵蚀,然而萝丝玛丽用一张还未面具化的脸征服了观众——这部电影也确实感人,以致在放映中,坐在这排位子上的人接二连三地向她传递他们内心的激动。放映中曾有一次停顿,灯亮起来了,一阵掌声过后,迪克真诚地对她说:“我简直吃惊,你会成为银幕上最出色的演员。”

  接着继续看《老爸的女儿》:现在情节表现的是快乐的日子,最后是很美的一场戏,萝丝玛丽和她父亲团聚了,这里父亲情结表现得如此明显,迪克不禁对所有心理学家的不健康的心态感到厌恶。电影放完了,灯光亮起来,到时候了。

  “我还安排了一件事情,”萝丝玛丽随意地对大家宣布,“我为迪克安排了一次考试。”

  “一次什么?”

  “一次上镜考试,他们现在要选一位演员。”

  一阵可怕的沉默——随即诺思夫妇忍不住格格笑起来。萝丝玛丽注意到迪克明白她的意思,他的脸像一个爱尔兰人似的抽动了一下。同时她注意到她打出这张王牌时犯了某种错误,然而她并不怀疑这张牌有什么错。

  “我不想试镜。”迪克肯定地说。随后他通盘考虑了一下眼前的处境,接着心平气和地说,“萝丝玛丽,我让你失望了。这部电影可以为一个女子造就一份很好的职业——可天哪,他们是不会乐意让我去演电影的。我是个完全沉溺于个人私生活的落伍的科学家。”

  尼科尔和玛丽哄闹般地催促他抓住这个机会。她们取笑他,她俩都对没有被要求去试镜而微微地有点愠怒,但迪克用某种演员式的雄辩结束了这个话题:“这就如同派最强壮的卫兵去守护并不存在的大门。”他说,“也许是因为这种虚无状态太可耻,不便泄露出去吧。””

  和迪克、科利斯·克莱一起坐上出租车——他们准备途中让科利斯下车,而迪克则要带萝丝玛丽去赴一个茶会,厄科尔和诺思夫妇推辞不去,因为他们有些事要做,这些事是艾贝留到最后一刻才想要做的——萝丝玛丽在车里埋怨迪克。

  “我想如果你试镜不错的话,我可以把它带到加利福尼亚去。这样他们也许会感兴趣,你就可以在银幕上露脸了,你可以在一部电影中演男主角同我配戏了。”

  他简直不知所措。“这可是个要命的妙想,但我宁可看你演的电影。你大概是我看过的最可爱的形象了。”

  “这是一部了不起的电影,”科利斯说,“我看过四遍。据我所知纽黑文有个男陔看了十二遍——有一次他竟然一路赶到哈特福德①看这部电影,而在我带萝丝玛丽去纽黑文的时候,他却十分腼腆不敢见她。你能想得到吗?这个小姑娘把他们都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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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康涅狄格州首府。

  迪克和萝丝玛丽面面相觑,想要单独在一起,但科利斯未能领会他们的意思。

  “你要去哪儿,我送你去吧,”他提议,“我要在巴黎住一阵呢。”

  “我们来送你。”迪克说。

  “我来送你更方便。一点也不麻烦的。”

  “我觉得最好还是我们来送你。”

  “但是——”科利斯刚要说,他终于明白过来,便开始同萝丝玛丽商量他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她。

  最后他依稀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只是一个村人嫌的第三者,便下车走了。后来汽车出其不意、令人不快地按迪克给的地址停了下来。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

  “我们进去好吗?”

  “我无所谓,”萝丝玛丽说,“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他考虑了一会。

  “我还得进去——她要我从我的一个缺钱的朋友那里买几幅画。”

  萝丝玛丽将刚才搞乱的会让人猜疑的头发弄弄平。

  “我们就呆五分钟,”他打定主意,“你大概不会喜欢这些人的。”

  她猜想那是些沉闷、古板的人,或者是些饭桶、酒鬼,再不就是无聊、难缠的人,或十有八九是戴弗夫妇避而不见的人。她对这个场合可能给她留下的印象根本没有思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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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这是一幢仿蒙索尔街上的雷斯红衣主教①府邸结构的房子,但一巳走进门内,则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你想到过去,也没有萝丝玛丽了解的现代事物。房子的外观,尤其是砖石结构,似乎倒有包容未来的模样,所以,当你跨过门槛,如果它可以称为门槛的话,进入那由蓝色的钢铁、银色的镀金材料及无数有许多奇特镜面的镜子组成的长长的厅,就会像触电一般地感到震惊,就明显地有一种不适感,就像早餐吃了燕麦片粥和杂碎一样倒胃。这种效果全然不同于装饰艺术展览会——因为人在它里头,而不是面对它。萝丝玛丽就有一种在摄影棚里的漠然的故作姿态的感觉,而且她估计在场的每一个人也都是这种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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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斯主教(1613—1679),法国投石党运动的领袖之一。

  里面大约有三十个人,绝大多数是妇女,全都像路易莎·梅·奥尔科特①或德·赛居尔夫人②创造出来的人物。他们在这场景中所起的作用,就像一个人用手去捡有刺口的碎玻璃,得小心翼翼,准确无误。无论作为个人或作为群体他们都说不上能支配这个环境,就像一个人要支配他能够拥有的一件艺术品那样。不论怎样神秘,没有人知道这房间意味着什么,因为它正演变成别样的事物,变得不成其为房间。在这房间内生存是相当困难的,如同在十分光滑的活动楼梯上行走一般。另外,也根本没有人能够成功,除了前面提到的用手捡拾碎玻璃的本领——这种本领限制和决定了在场的大多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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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L·M·奥尔科特(1832—1888),美国女作家,代表作为自传体小说《小妇人》。

  ②塞居尔夫人(1799-1874),法国作家。

  这些人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美国人或英国人,他们整个春天和夏天寻欢作乐,所以,此刻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刺激。他们在某些时候会安安静静,甚至无精打采,但接着他们就会突然生出诸如争吵、决裂或诱拐之类的事。另一类可以被称为剥削者,是些大腹便便者,相比较而言,他们稳重、严肃,有生活目标,决不虚度时光。这就使他们在这个环境中能有效地保持平衡,除了没有多少价值的公寓新式团体,要说有什么格调的话,就来自他们了。

  弗兰肯斯泰因①一口吞掉了迪克和萝丝玛丽——它马上将他们分开。萝丝玛丽突然发现她自己成了一个不诚实的小人,说话言不由衷,希望有人来指点一下,然而房间里有这么一股强劲的扑哧声,连她也觉得她的位置比起其他任何人来并没有什么不协调。另外,她的教养起了作用,在一连串的半军事式的转身、变换和行进之后,她发觉自已大概在同一个衣着整洁,有着可爱的男孩脸蛋的乖巧的姑娘说话,但实际上却被在她斜对面有四英尺远的一张梯式靠椅上的谈话声所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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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所著同名小说中的人形怪物。

  长椅上坐着三位年轻女子。她们身材修长、纤弱,小巧的头上像时装模特儿一般装饰起来,说起话来,头在做工考究的深色套服上优雅地摆动,看上去颇像有着长梗的花朵,也很像颈部皮皱的眼镜蛇。

  “哦,他们可真会卖弄,”其中一个说道,嗓音低沉圆润,“差不多是巴黎最出风头的了——这是无论任何不能否认的,但终究——”她叹了口气,“那些话他说了又说——‘老住户喂老鼠呢’,你只会笑一次吧。”

  “我更欣赏那些生活有起伏的人,”第二人说道,“我不喜欢她。”

  “实际上我对她从未有过太大的兴趣,对她的随从也一样。比方说,哎,那个完全捉摸不透的诺思先生呢?”

  “他不在这儿,”第一个姑娘说,“但你必须承认,我们谈论的这群人可能是你见过的最有魅力的人了。”

  萝丝玛丽这才听出她们正在谈论戴弗夫妇,她气恼得绷紧了身体,但那个同她说话的姑娘穿着上过浆的蓝色衬衫,红润的面颊,灰色的外套,活像招贴画上的小姑娘。她开始让人厌烦了。她不依不饶地要把隔在她俩之间的东西清除掉,唯恐萝丝玛丽看不清她。清理到后来就几乎只有任性这一层面纱遮掩她了,因而萝丝玛丽不无厌恶地看清了她的真相。

  “难道你不能来吃顿便饭,或参加晚宴,或者后天来吃午饭?”姑娘再三恳求。萝丝玛丽四处张望寻找迪克,看见他和女主人在一起。他们进来后他就一直在和她说话。他们的目光相遇,他微微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那三个眼镜蛇女人注意到她。她们长长的脖子刷地转向她,敏锐挑剔的眼光紧盯在她的身上。她也毫不示弱地向她们瞪着眼,表明她听见了她们的说话。随后她以一种有礼貌但又于脆的方式移开了她严峻的对视的目光,这一手是她刚从迪克那儿学来的。女主人——她又是一个高挑身材,阔绰的美国姑娘,逍遥自在地享受着国家的富足——正再三向迪克打听戈赛旅馆的情况,显然她想去那儿。她不顾迪克的勉强而频频发问。萝丝玛丽的到来使她意识到自己作为女主人过于强人所难了,于是她左右看看,问,“你有没有遇上有趣的人,遇上——”她四下打量想要找一个让萝丝玛丽感兴趣的男子,但迪克说他们必须走了。他们迅即走开,跨过了那道代表未来的短小的门槛,即刻就到了象征着过去的有着石头门面的门外。

  “这不可怕吗?”他问。

  “可怕。”她顺从地应了一句。

  “萝丝玛丽?”

  她喃喃着,“怎么?”声音怯怯的。

  “我觉得这太可怕了。”

  她身子颤抖,发出一阵痛苦的啜泣。“你带手帕了吗?”她嗓音发颤地问。然而没有多少时间来哭泣,眼下这一对情人贪婪地抓住飞逝的时光。车窗外,暮色苍茫,火红色、煤气蓝色、暗红色的各式招牌开始在静谧的雨雾中闪烁。时间将近六点,大街上人来车往,小餐馆灯光明亮。出租车转弯向北从粉红色的气派的协和广场驰过。

  他们最终四目相对,念咒语般地低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俩的名字在夜色中轻柔低回,比其他的字眼,其他的名目留存得更长久,比心中的乐曲更为舒缓。

  “我不知道我昨天到底怎么了,”萝丝玛丽说,“是因为那杯香摈酒?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事。’”

  “你不过是说你爱我罢了。”

  “我确实爱你——我不能改变这个事实。”这时萝丝玛丽想哭一场了,所以,她捂着手帕哭了一会。

  “恐怕我也爱上你了,”迪克说,“可这种事是不该发生的呀。”

  又念叨起对方的名字来——随后他们倒在一起,像是汽车颠了他们一下似的。她的胸脯紧贴着他,她的嘴唇是那么鲜嫩温馨,此刻它属于他们俩。他们感到一种几乎是痛苦的畅快,不再想什么,不再看什么。他们只是气息相通,身躯相拥。当全身的神经像钢琴的弦那样渐渐松弛下来,像柳条椅那样突然吱吱嘎嘎发出声响,他们俩都处在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微的疲乏状态之中。此时他们的神经是如此敏感娇嫩,势必要得到对方的呼应,于是,嘴咬着嘴,胸贴着胸……

  他们仍沉溺于爱的欢欣之中。他们都对对方抱着大胆的幻想,无数的幻想,因而这一个自我与那一个自我的沟通似乎是在一个同其他人类关系不相干的地方进行的。他们似乎不明不白地来到此地,仿佛是一系列纯粹偶然的事件驱使他们走到了一起,竟有这么多偶然事件,以致到最后他们不得不得出结论,他们都是为对方而来的。他们清清白白来到这儿,或者说看起来像是这样,事先并没有仅出于好奇或偷偷相会过。

  但对迪克来说,这段路不长,在他们到达旅馆之前,就面临了转折。

  “真是无能为力,”他神情慌乱地说,“我爱你,但这并不能改变我昨晚所说的。”

  “这没有关系。我只是要你爱我——只要你爱我,一切都好办。”

  “不幸的是我确实爱你,但不能让尼科尔知道——甚至起疑心都不行。尼科尔和我必须一同生活下去。从某种程度上说,这要比光想着生活下去更要紧。”

  “再吻我一下吧。”

  他吻了她,但迅即离开了她。

  “尼科尔不能受到伤害——她爱我,我也爱她——你要理解这一点。”

  她当然理解——这种事她很能理解,别伤害人。她知道戴弗夫妇彼此相爱,因为她当初就这么想的,但是她认为这种爱多少有点冷下来了,实际上有点类似她自己和她母亲之间的那种情感。如果对外人如此倾心,岂不表明缺乏一种内在的激情?

  “我指的是,”他猜度她的想法说,“主动的爱——这很复杂,我很难对你说清楚,正是这种爱导致了那场疯狂的决斗。”

  “你怎么知道那场决斗?我以为这事是瞒着你的。”

  “你以为艾贝能保守秘密?”他语含讥讽地说,“你可以把秘密告诉给广播电台,或把它登在街头小报上,但千万不要把它告诉给一个一天要喝三四次酒的人。”

  她笑着表示同意,身子依偎着他。

  “所以你要理解,我和尼科尔的关系颇为复杂。她不很健康——她看上去健康,但实际上不健康。正是这种情况把事情搞糟了。”

  “哦,以后再说这些!现在亲亲我吧——爱抚我吧。我会爱你,决不让尼科尔看见。”

  “你真可爱。”

  他们到了旅馆,萝丝玛丽稍稍走在他后面一点,欣赏着他,崇拜着他。他步履轻快,就好像是刚办完了一些重要的事情,现在忙着去办另一些事情似的。真是一个寻欢作乐的组织者,光明正大的幸福的监护人。他头上是一顶十分雅致的帽子,手用拎着一根沉甸甸的手杖,戴一副黄色手套。她心里想今晚他们同他在一起将会度过多么愉快的时光。

  他们上楼去——一共有五段楼梯。在第一个楼梯平台,他们停下来接吻,在第二个平台,她做得小心些,在第三个平台更加小心。下一个平台——还有两个平台——她刚走到一半便停下来飞快地吻他一下表示告别。在他的催促下,她和他很快走回到下面一个平台——随后再一步步向上走去。最后他们顺着楼梯扶手伸出手去握一下表示告别,接着手指慢慢分开。迪克下楼去为晚上的聚会做些安排——萝丝玛丽跑回自己的房间,着手给她母亲写信。她觉得内疚,因为她压根把母亲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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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虽然戴弗夫妇对人为的时尚向来兴趣不大,然而他们非常敏锐,不会放过时尚所带来的节奏和韵律——迪克圈子里的人都喜欢热闹,如果在寻欢作乐的空隙有机会呼吸一下夜晚清新的空气就更好了。

  快天晚上的聚会仿佛是上演一出滑稽喜剧。先是十二人,后来变成十六人,他们四人一伙开着车在巴黎兜风。人们着了魔似的参与进来,像专家甚至导游一样陪伴着他们,度过晚上的一段时光,随即又消失了踪影,被其他人取代。人们似乎整天都在为这一良宵养精蓄锐。萝丝玛丽由衷地感到这与好莱坞的聚会有多么地不同,尽管后者的规模要宏大得多。有许多的娱乐活动,还有一辆波斯国王的汽车。迪克从哪儿搞来这部车子,用了什么贿赂手段,这些都无关紧要。萝丝玛丽只当它又是一个稀奇玩艺儿,过去两年里,新奇的玩艺她见多了。汽车是在美国产的一种特殊底盘上组装成的。车轮是银制的,散热器也是。车厢里镶嵌了无数的钻石,当这辆车下星期抵达德黑兰①时,这些钻石就会被宫廷珠宝匠用真正的宝石替换。后面只有一个真正的座位,因为国王乘车外出必须一人独坐,所以他们轮流坐进去,在那铺满地板的貉皮上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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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朗首都。

  但总是离不开迪克。萝丝玛丽可以对她一直带在身边的母亲的肖像保证:她从来,从来没有见过有谁像这天晚上的迪克那样优雅,简直优雅极了。她将迪克同两个英国人相比,艾贝谨慎地称这两个英国人为亨吉斯特少校和霍尔瑟先生。她还将迪克同斯堪的纳维亚的一位王储和某个刚从俄罗斯回来的小说家相比。还同毫无顾忌、诙谐有趣的艾贝相比,同科利斯·克莱相比,他也搀和进来并呆在一起——她觉得他们都比不上他。迪克在整个夜间活动中表现出来的热情和慷慨让她入迷。他具有调动许多不同类型的人的本领,这些人缺乏主动性,像军队的步兵依赖给养那样依赖他的关照。迪克似乎能够毫不费力地这么做,且仍能将最具有个人化的自我奉献给每一个人。

  ——日后她回忆起她感到的那些最幸福的时刻。第一次是她和迪克一起跳舞。他高大健壮,她则妩媚,光彩照人。他们翩翩起舞,犹如在甜蜜的梦幻中倘佯——他带着她满场子转,巧妙地向人暗示,她就像一束艳丽的鲜花,一块华贵的布料展现在那二十五个人眼前。有一刻,他们似乎停下来不再跳舞,只是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清晨的某个时辰,他们单独呆着,她汗津津的搽过粉的娇躯紧贴着他,他的衣服被揉得皱巴巴的,他们在挂着别人的帽子和外套的地方拥抱……

  她记得最开心的时刻是在后来,那时他们六个人,六个最出色的人,那天晚上最高贵的旧派人物,正站在里兹饭店昏暗的门厅里告诉饭店夜间守门人,潘兴将军①就在门外,他要一些鱼子酱和香摈酒。“他不能容忍拖拖拉拉。每个人,每枝枪都为他效力。”慌乱的侍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门厅里摆好了一张餐桌,装作潘兴将军的艾贝走进来,他们笔直站着,向他哼唱几段还能记住的战歌。满腹牢骚的侍者对这种恶作剧做出了反应,把他们晾在一边;他们发现之后就给侍者们设置了一个圈套——用门厅所有的家具搭了一个庞大而奇特的东西,其功能类似于戈德堡漫画②中的古里古怪的机械装置。艾贝不放心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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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潘兴(1860一1948)美国将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指挥在欧洲的美国远征军。

  ②戈德堡(1883一1970),美国连环漫画家,创造了一个专门搞复杂发明来做极简单事情的漫画人物——发明家布茨教授。

  “也许偷一把乐锯更好些——”

  “够了,”玛丽打断他的话,“要是艾贝开始出馊主意,那就该回家了。”她不无着急地对萝丝玛丽说:

  “我得让艾贝回家了。他要赶十一点钟的火车,免得误船。这很重要——我觉得他的整个前途就取决于能否赶上这班火车,但每次我对他谈起这个问题,他总是跟我唱反调。”

  “我来劝劝他。”萝丝玛丽主动提出来。

  “你吗?”玛丽不太相信,“也许你可以试试。”

  这时迪克走到萝丝玛丽跟前。

  “尼科尔和我准备回家,我们想你可以同我们一起走。”

  她有些疲倦,脸色在虚幻的曙光中略显苍白,白日里红润的面颊出现了两块灰色暗斑。

  “我走不了,”她说,“我答应玛丽·诺思和他们呆在一起——否则艾贝决不会去睡觉。也许你可以帮点忙。”

  “难道你不知道你帮不了什么忙?”他劝告她,“如果艾贝在大学里跟我住一个宿舍,一上来看紧点,情况就会不同,而现在无能为力了。”

  “不过,我得留下来。他说要是我们同他一起去霍尔斯的话,他就回去睡觉。”她几乎带着挑战的口气说。

  他飞快地在她手臂上吻了一下。

  “别让萝丝玛丽一个人回家,”他们离开时尼科尔朝玛丽喊道,“我们要对她母亲负责。”

  稍后,萝丝玛丽、诺思夫妇、一位说话奶声奶气的来自纽瓦克①的工厂主、无处不在的科利斯及一位名叫乔治·T·霍塞佩罗塔克兴的穿着花哨的油布衣衫的印第安人,一起坐在满载着胡萝卜的市场卡车上胡萝卜根须上的泥土在黑夜里散发出甜甜的芳香。萝丝玛丽高高地坐在胡萝卜堆上面,几乎看不见同车的其他人,他们被淹没在相距甚远的街灯之间的大片黑暗之中。他们的声音远远传来,仿佛他们此刻有着不同于她的感受,不同而且遥远,因为她心里想着迪克,为跟诺思夫妇一起来而遗憾,希望她是在旅馆里,他睡在对面的房间,或者他就在这儿,在一片熙和的夜色中守候在她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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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城市。

  “别过来,”她对科利斯叫道,“胡萝卜会滚掉的。”她朝艾贝扔去一根胡萝卜,他坐在司机边上,呆呆地像个老人……

  后来她终于回家去,这时,天已大亮,一群鸽子飞翔在圣稣尔比斯教堂上空。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因为他们知道,这仍是夜里,而街上的人却误以为已是青天白日了。

  “我终于狂欢了一回,”萝丝玛丽心想,“但迪克不在就没意思,”

  她觉得自己有点误入歧途,于是伤感起来,但这时一个活动的场面映人眼帘。这是一棵巨大的七叶树,开满了花,正被运往香榭里舍大街。树虽被缚在一辆长长的卡车上。但枝叶欢快地摆动着——犹如一个高尚的人身处逆境,仍对自己的高尚充满自信。萝丝玛丽出神地看着这棵树,不禁把自己当作这棵树,因而快乐地大笑起来,顷刻之间,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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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艾贝十一点从圣拉扎尔车站动身——他独自站在脏污的玻璃穹顶下面,这还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即水晶宫①时代的产物。他的双手现出暗灰色,只有二十四小时不休息的人才有这种颜色。他把手插进外衣口袋,不让人看见他颤抖的手指。他脱掉了帽子,显然只有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底下的头发倔倔地披向两边。已很难认出他就是半个月前在戈赛海滩游泳的那个艾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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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1851年在伦敦举办的第一届国际博览会的展览馆,建筑规模巨大,墙面屋面覆以玻璃,故有“水晶宫”之称。

  他早早地来了。他只是用眼睛左右嚼着,好像动用身体的其他部位就会使他的神经失去控制似的。有人拎着外观新颖的行李包从他身边经过。即将上车的个子不高,皮肤黝黑的旅客尖声喊叫着,“喂,喂,乔勒斯!”

  就在他思忖是否还有时间到车站酒吧去喝一杯,并开始从口袋里摸那叠湿漉漉的一千法郎的钞票时,他游移的目光落到了在楼梯口幽然出现的尼科尔身上。他注视着她——她脸板板的,但仍透露出一种神情,就像人们在找一个等候着的人,而他们自己还未被注意到一样。她皱起眉头,像是在想她的孩子似的,不是心满意足地想到他们,而像动物清点幼仔,如一只猫用爪子察看她的小猫咪一样。

  她看见了艾贝,这种神情即从她脸上消失了。上午天色晦暗,只见艾贝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眼睛下面有着黑圈。他们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你要我来我才来的。”尼科尔辩解似的说。艾贝似乎已经忘了为什么要叫她来,尼科尔恰然地看着那些从身边走过的旅客。

  “那一个将是你船上的大美人了——就是那些男人对她说再见的那个——你知道她为什么买那件衣服吗?”尼科尔越说越快。“你知道为什么除了周游世界的美人,没有其他人会去买它吗?知道了吗?不知道?你清醒点!那是一件有来历的衣服——那种特别的料子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周游世界的人孤寂难挨,都想要听听这个故事。”

  她刻薄地说出了她最后一句话,她说得太快了。艾贝觉得很难从她严肃刻板的脸上看出她发了一大通议论。他试着挺直身子,摆出一副像是要站起身来的姿态,而实际上却坐了下来。

  “那天下午你带我去参加那个可笑的舞会——你知道,是在圣热纳维埃芙①的——”他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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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热纳维埃芙(422?一500?),巴黎的女主保圣人,传说她曾劝说巴黎居民留城固守并击退匈奴入侵者。

  “我记得。舞会很有趣,不是吗?”

  “我不觉得有趣。这次见到你也怪没劲的,我对你们两个腻透了,但这种情绪没有流露出来,因为你们甚至更讨厌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我还有什么热情的话,我该去找些新朋友了。”

  在她进行反驳时,他注意到她的丝绒手套上有一层蓬松的绒毛。

  “闹别扭真是太愚蠢了,艾贝。不管怎样,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一切事情都不抱希望。”

  艾贝考虑着,同时竭力不去咳嗽或擤鼻子。

  “我想我是烦透了,另外,回过头去重新开始又是一条如此漫长的路。”

  一个男子常常能在女人面前扮演无助的孩子的角色,但当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时,他几乎再也不能这么做了。

  “别再找借口了。”尼科尔干脆地说。

  艾贝的心情越来越坏——他无法考虑别的什么,脑子里只有那些令人难堪的或纯属胡言乱语的话。尼科尔心想她最好的态度便是坐着,眼睛直视前方,两手搁在大腿上。有一会谁也没有跟谁说话——彼此都想摆脱对方,都只是在自己眼前而对方看不到的一方天地中喘息。他们不是一对情人,他们并不拥有过去;他们也不是丈夫和妻子,并不拥有未来。但迄今为止,尼科尔喜欢艾贝超过其他任何人,除了迪克——而他多年来牵肠挂肚地深爱着她。

  “我讨厌女人的世界。”他突然冒出一句。

  “那你为什么不创造一个你自己的世界?”

  “我也讨厌朋友。交朋友不过是找几个马屁精。”

  尼科尔很想去把车站的钟拨快些,而他却问,“你同意吗?”

  “我是一个女人,我的职责是将一切聚集起来。”

  “我的职责是将一切拆散。”

  “你喝醉时什么也拆不散,除了你自己。”她这么说,同时感到一阵寒意,心里慌乱起来,失去了自信。车站挤满了人,但她一个也不认识。过了片刻,她的目光欣喜地落到一个高个子姑娘身上,姑娘一头浅黄色头发,就像戴着一顶头盔似的,她正在把几封信塞进邮筒的投信口里。

  “有个姑娘来了,我得和她说几句话,艾贝。艾贝,别愣着!你这个傻瓜!”

  艾贝不急不忙地望着她离去。那姑娘转过身来,一惊一乍地同尼科尔打招呼,艾贝认出这是他在巴黎见过的一位姑娘。他趁尼科尔不在,使劲地咬上几声,并捂着手帕干呕,还大声地抽了几下鼻子。天气渐热,汗水湿透了他的内衣。他的手抖得厉害,擦了四根火柴才点上一支烟。看来非得去酒吧喝一杯了,但此时尼科尔却转身回来了。

  “真没意思,”她用淡淡的嘲讽口吻说,“先是求我去看她,接着又给我来个不理不睬。她瞧我的样子似乎我是个堕落分子。”她有些激动,嘻嘻地笑了几声,竖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一下。“让人家来找你吧。”

  艾贝从抽烟引起的一阵咳嗽中缓过劲来,议论道:

  “问题是你清醒的时候,你不想见任何人,而你醉醺醺的时候,则没有人想见你。”

  “谁,我吗?”尼科尔又笑起来,不知怎么的刚才所说的冲突又使她兴致好起来了。

  “不,是我。

  “说说你自己吧。我喜欢跟人结交,许多人——我喜欢——”

  萝丝玛丽和玛丽·诺思过来了,她们慢慢走着,寻找着艾贝,尼科尔很是不雅地叫喊起来,“嘿!喂!嘿!”并大声笑着,挥动着她给艾贝买的一包手帕。

  这一群人站在那儿,由于艾贝高大的身躯而显得有些不协调。他背对着她们,活像一艘古代大帆船的残骸。他倚仗这高大的身躯来制约他的软弱,他的自我放纵,他的褊狭和他的痛苦。她们都能感受到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那种高贵的气质,都清楚他取得的成就,他的成就是断断续续的,有启发性的,当然已被人超越了,但是,她们担惊受怕的还是他尚存的那种意愿,过去这是一种去活的意愿,而如今变成了一种去死的意愿。

  迪克·戴弗来了,他生气勃勃,容光焕发。三位女子见了几乎像顽皮的孩子那样欢呼雀跃起来,上前搂住他的肩膀,拍拍他的漂亮的帽子,或摸摸他的手杖的金扶手。此刻她们暂时不去注意艾贝那高大而难看的身躯。迪克很快就觉察到这种状况,心领神会。他把他们带进车站,向他们指点车站的奇妙之处。

  不远处,有些美国人在话别,那说话声宛如一只巨大而陈旧的澡盆里的汩汩流水声。置身在车站内,背后就是巴黎,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不是在车站,而正微微探身面对大海。为造就一个新兴民族,他们正经历一场巨变,一种脱胎换骨。

  于是这些有钱的美国人蜂拥进入车站,来到站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神态各异,有的坦率,有的聪颖,有的谨慎,有的一副蠢相,有的则莫测高深。他们中间偶尔闪过一张英国人的脸,那么冷峻和匆忙。当站台上充塞着美国人,那么对他们的率直和富裕产生的第一印象便会融进一片模糊的种族的阴影之中,这片阴影挡住了他们和他们的观察者的视线,损害了双方的判断力。

  尼科尔抓住迪克的手臂喊叫起来,“看!”迪克迅即转过头来看到了顷刻之间发生的事,在远处两节普尔曼车厢①之间的人口处,在众人喁喁道别的氛围中,一个激烈的场面发生了。那个先前同尼科尔搭话,有着头盔般发式的年轻女子,突然抽身从她正在与之谈话的男子那儿跑开,只见她把手发狂似的伸进女式小包里,接着爆发出两声枪响。与此同时,机车尖锐地啸叫起来,火车徐徐开动,正好将枪声盖住了。艾贝又在窗口挥了挥手,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但不等人群围上来,其他的人就明白这两枪打中了,他们看见挨枪击的人跌坐在站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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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尔曼是19世纪美国发明家,他设计的豪华型列车车厢有舒适的卧铺或坐椅,常为特等车厢。

  而火车要过许久才会停下来。尼科尔、玛丽和萝丝玛丽等在外边,而迪克使劲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花了五分钟才找到她们——这时,人群相应地一分为二,一群人跟着那个躺在担架上的男子,另一群人跟着那个姑娘,只见她脸色苍白,但还算镇定地走在两个迷惑不解的宪兵中间。

  “这是玛丽亚·沃利斯,”迪克急促地说,“她枪击的那个男子是个英国人,人们花了不少时间才弄清楚他的身份,因为她开枪把他的身份证打穿了。”火车远远地开走了,他们也赶紧随着人群往前走。“我要弄清楚他们要把她带到哪个警察局去,我也要去那里……”

  “但她姐姐就住在巴黎呀,”尼科尔反对迪克去,“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她?真怪,竟没有人想到这一点。她嫁了个法国人,他比我们管用”

  迪克犹豫不决,最后他摇摇头,想要走。

  “等等!”尼科尔叫住了他,“这太傻了——你能做哪门子好事——就你那点法语?”

  “至少我要他们别伤害她。”

  “他们肯定要拘留她,”尼科尔干脆对他挑明了,“她真的开枪打了那男子。最好马上就去打电话给劳拉——她比我们管用。”

  迪克仍听不进去——他也想在萝丝玛丽面前表现一番。

  “你等着。”尼科尔语气坚定,说完就急急地朝电话亭跑去。

  “要是尼科尔把事情揽到手里,”他爱怜地椰榆道,“那我就没什么好做的了。”

  这天上午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萝丝玛丽。他俩交流了一下眼神,试图认出前一天的激情。有一刻他们都觉得如在梦幻之中——随后渐渐地温馨的喁喁情语又开始流淌出来。

  “你乐于帮助别人,是吗?”萝丝玛丽说。

  “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我母亲也喜欢帮助别人——当然她不能像你这样去帮助许多人。”她叹了口气,“有时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这还是第一次,萝丝玛丽提到她母亲使迪克感到不快而不是高兴。他要抛开她母亲,要整个儿改变这桩风流韵事受某种监护的状态,而萝丝玛丽始终立足于这种状态,但他意识到,这一种冲动是失去控制的表现——萝丝玛丽对他的欲求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如果他放松,哪怕只是一会儿。他不无惊慌地看出,这件事渐渐地平稳下来,但这种事是不可能静止不变的,它要么继续,要么后退。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要说掌握这种事的操纵杆,萝丝玛丽比他更有权威性。

  还未等他想出一个行动计划来,尼科尔就回来了。

  “我找到了劳拉。她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后来又响起来——好像发晕了,后来又振作起来。她说她知道今天上午准要出事。”

  “玛丽亚应该和佳吉列夫①在一起。”迪克语气温和地说,想要让大家恢复平静,“她有很好的装饰感——即使不能说是节奏感。我们中有谁看见火车开走而没听见几下枪声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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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佳吉列夫(187—1929),俄罗斯戏剧和艺术活动家,长期侨居国外,曾在巴黎创建俄罗斯芭蕾舞团。

  他们步履不稳地下了宽宽的铁的台阶。“我为那个可怜的男子感到遗憾,”尼科尔说,“怪不得她跟我说话那么怪——她是准备好要开枪的。”

  她大笑,萝丝玛丽也跟着笑,但她们都吓坏了。她们迫切需要迪克对枪击这件事做出道德判断,而别把这种事留给她们。这种愿望不完全是意识上的,尤其对萝丝玛丽来说,她对弹片擦着头皮呼啸而过这种事习以为常了,但她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此刻,迪克也被刚意识到的想把事情演变成节日乐趣的激情弄得心烦意乱,于是,这些女子则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似的,陷入了莫名的郁悒之中。

  随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戴弗夫妇和他们的朋友们兴致勃勃地拥到了大街上。

  但是,一切都不同了——艾贝的离去和玛丽这天下午动身去萨尔茨堡①使他们在巴黎的日子结束了。或者,也许是这两声枪响,这了结天晓得是什么阴暗事的震荡终止了他们在巴黎的日程。这枪声已进入他们每个人的生活之中:暴力的回声跟随他们走出车站,走到人行道上。他们在等候出租车,身边,两个搬运工正谈论着枪击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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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地利北部城市。

  “你看到那枝左轮手枪了吗?枪很小,很别致——就像一把玩具枪。”

  “嘿,它可厉害了!”另一个搬运工一副内行的样子说,“你没有看到他的衬衫吗?流那么多血,真够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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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他们在广场下了车,汽车排出的大量废气四散开来,在七月的日光下慢慢地蒸腾。这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不是纯粹的热气,无法指望它能逃逸到乡村去,只是让人想到马路上到处是呼哧呼哧排放这种臭气的汽车。他们在卢森堡公园对面的露天餐馆吃午饭。萝丝玛丽腹痛起来,因此烦躁不安,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这可以看作是她内心光行对她在车站的自私进行自责的表现。

  迪克清醒地意识到生活的急剧变化,他为此深感不安,但随后不断滋长的利己主义使他一时对身边正在发生的事情视而不见,并剥夺了他绵长充盈的想象力,而他原本是凭借这种想象力做出判断的。

  玛丽·诺思离开他们之后,萝丝玛丽也站起身来,她将由同他们一起喝咖啡的意大利歌唱教师陪着去赶火车,赴电影厂的一个约会:“会会几个官员。”

  “哦,还有——”她请求道,“要是科利斯·克莱,就是那个南方小伙子——要是他来了,而你们还坐在这儿的话,就告诉他说我等不及了。告诉他明天给我打电话。”

  有些太漫不经心了,这是先前一场骚乱的反应,她自信有作为一个孩子的特权——这一结果是提醒戴弗夫妇对他们自己的孩子的专一的爱。萝丝玛丽在这两个女人间的一场简短的对话中被严厉地拒绝了:“你最好让侍者来传话,”尼科尔话说得严厉直露,“我们马上就走。”

  萝丝玛丽听出这话是什么意思,并不计较地接受下来了。

  “那么就随他去吧。再见,亲爱的。”

  迪克要了账单。戴弗夫妇放松下来,无所用心地咬着牙签。

  “好吧——”他们不约而同地说。

  他见她嘴角掠过一丝不快,只是一闪而已,但他还是注意到了,他假装没看见。尼科尔在想些什么?萝丝玛丽是他过去几年里‘“研究”的十多个人中的一个。这些人中包括一个法国马戏团小丑、艾贝和玛丽·诺思、两个舞蹈演员、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一个大木偶剧场①的喜剧演员、一个疯疯癫癫的色情的俄国芭蕾舞演员,还有一个他们在米兰资助过一年的有前途的男高音歌手,尼科尔很清楚,这些人很看重他的兴趣和热情。但她也想到,除了他们的孩子出生的日子,他们结婚以后,迪克还没有一个夜晚离开过她。从另一方面讲,他身上的一种长处,是需要发挥出来的——那些拥有这一长处的人需要不断操练,去吸引那些他们无所利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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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演恐怖和刺激性戏剧闻名的一个巴黎小剧场。

  此刻,迪克硬着心肠,听任时间慢慢流逝,没有任何亲见的举动,没有表现出他们又单独在一块儿的时候常会有的惊讶。

  那个南方来的科利斯·克莱从满是食客的餐桌间的过道露面了,他随随便便地同迪克打招呼,这种见面方式每每让迪克吃惊——熟人才对他们“嘿”一声,或只对他们中的一位打招呼。他对人抱有热切的想法,因而在一些冷漠寡情的场合,他宁愿隐而不露。在他面前炫耀浅薄,是对他生活原则的挑战。

  科利斯未认识到他并不具备人席的资格,倒大大咧咧地宣告他的到来,“我想我来晚了——那小鸟已飞走了?”迪克不得不自我检讨一番,然后才原谅他没有先向尼科尔致意的过失。

  她几乎是立刻起身走开了,他同科利斯坐着,喝完他最后一点酒。他还是喜欢科利斯的——他属于“战后”①一代,比他十多年前在纽黑文认识的绝大多数南方人更容易结交。迪克很有兴味地听着他说话,他一边讲话,一边慢慢地、不停地塞着一只烟斗。午后,孩子们和他们的保姆正晃晃悠悠地走向卢森堡公园。让一天中的这段时光从手里溜走,对迪克来说,这还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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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突然,他听明白了科利斯这番推心置腹的独白,不由得浑身的血液都冻结起来。

  “——她不像你可能想象的那样冷漠。我承认,我很长时间也认为她是冷漠的,但她和我的一个朋友在复活节从纽约前往芝加哥时陷入了困境——就是那个名叫希利斯,她认为有点傻乎乎的纽黑文男孩子——她本来和我表姐在一个车厢,但她和希利斯要单独在一起,所以下午我表姐就到我们的车厢里来打牌。嗯,约莫过了两个小时,我陪表姐回她的车厢去,只见萝丝玛丽和比尔·希利斯站在过道同列车员争吵——萝丝玛丽脸色苍白。好像是他们把车厢的门锁了,还放下了窗帘,我猜想列车员来查票敲响车厢门时,里面或许正发生什么重要的事呢。他们起初还认为是我们在跟他开玩笑,不让他进去,后来他们让他进去,他已恼火透了。他责问希利斯这是否是他的房间,他们把门锁上,是否说明他同萝丝玛丽已经结婚,希利斯也发起火来,争辩说这么做没什么过错。他说列车员侮辱了萝丝玛丽,想和列车员打架,不过那个列车员可能是故意找碴的——相信我,我费了老大劲才把这事平息下来。

  迪克想象着所有的细节,不禁嫉妒起这一对青年人在过道里共同遭遇的不幸。他觉得体内产生了一种变化。即使是一位第三者的身影,甚至是一位已经消失了的第三者插进他与萝丝玛丽的关系之中,就足以使他失去平衡,将他投入到诸如悲伤、凄苦、渴求、绝望的情绪波澜之中。那抚摸着萝丝玛丽面颊的手掌,那种事情的极度兴奋,他眼前仿佛闪过一幅幅生动的画面,而心里则涌动着神圣而隐秘的暖流。

  ——我放下窗带你不介意吧?

  ——请放下吧。这儿也太亮了。

  科利斯·克莱此刻正在谈论纽黑文的博爱政策,用的是同一种语调,同一种口吻。迪克推测他以某种奇特方式爱着萝丝玛丽,这种方式迪克理解不了。萝丝玛丽同希利斯的这桩事似乎没有对科利斯留下情感上的特别印象,只是让他喜滋滋地得到了证明:萝丝玛丽也是有“人情味”的。

  “博内斯聚集了一帮名人,”他说,“实际上我们也都是这样。纽黑文现在这么大,令人伤心的是我们得离开这些人。”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请放下吧。这儿也太亮了。……迪克横穿巴黎去他的开户银行——填写支票时,他打量着那一溜坐在办公桌旁的职员,以便决定把支票交给哪一位办理。他一边写着,一边把心思放到手头这件事上,仔细检查一下钢笔,在高高的铺着玻璃的办公桌上费力地写着。有时也抬起头来,呆呆地打量一下营业厅,接着又聚精会神地口到他正在处理的事情上来。

  他仍没有决定把支票交给谁,这一排人中的哪一个最不可能猜出他目前所处的这种不愉快的境况,另外,哪一个最不会多嘴多舌呢?这边是佩林,一个文雅的纽约人,他曾在美国俱乐部请迪克吃过饭。那边是卡萨苏思,西班牙人,迪克常同他谈论一个共同的朋友,尽管实际上这个朋友十多年前就跟迪克没有什么关系了。还有穆奇霍斯,此人总是问他喜欢花妻子的钱呢,还是花他自己的钱。

  他在支票票根上填好数目,在下面划了两道杠杠,他决定去皮尔斯那里,这是个年轻人,在他面前,自己不会出多大的洋相。自己出洋相要比看别人的洋相容易。

  他先去了邮政柜台——那个接待他的妇女用胸部把桌上的一张快要落下去的纸推了上去,迪克心想女人运用她们的身体是多么不同于男人。他拿着信件走到一边拆了开来。有一家德国公司寄来的一张他订购十七本精神病学书籍的账单、一份来自勃伦塔诺①的账单、一封寄自布法罗②的他父亲的来信,那字迹一年比一年难以辨认了;一张汤米·巴尔邦寄来的盖有非斯③邮戳的明信片,并有一段诙谐的附言。两封苏黎世医生寄来的信,都是用德文写的;戛纳的一位粉刷工的一份有争议的账单;一张账单来自家具商人;一封信来自巴尔的摩④的一份医学杂志的出版商,通知他有个年轻艺术家的画展,并邀请他光临;还有三封信是尼科尔的,另有一封信托他转给萝丝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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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勃伦塔诺,德国心理学家、哲学家,意动心理学创始人。

  ②美国纽约州西部港市。

  ③摩洛哥北部城市。

  ④美国马里兰州北部港市。

  ——我放下窗帘你不介意吧?

  他朝皮尔斯走去,但他忙于给一位女士办事,迪克四下看了看,明白只有把支票交给旁边桌子的卡萨苏思了,因为他闲着。

  “你好吗,迪克?”卡萨苏思热情地打招呼。他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来。“有一天我们谈起费瑟斯通,我就想到了你——他现在在加利福尼亚。”

  迪克瞪大了眼睛,向前倾了倾身子。

  “在加利福尼亚?”

  “我是听人说的。”

  迪克递过支票。为了让卡萨苏思把注意力集中到支票上来,他朝皮尔斯的桌子望去,并朝后者友善地扬了扬眼睛,引起他的注意,皮尔斯知道这眼神同三年前的一个老笑话有关,那时,皮尔斯同一位立陶宛①女伯爵有瓜葛。因而皮尔斯也心领神会,咧嘴笑起来。这时,卡萨苏思核实了支票,不再延搁他喜欢的迪克,就站起身来,摘下夹鼻眼镜,重复说了一句,“是的,他在加利福尼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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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罗的海东岸国家,曾为前苏联加盟共和国。

  这时迪克看见佩林,他坐在这一排办公桌的前边,正在和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聊天。佩林朝他瞄一眼,迪克明白他在考虑让迪克过去,把迪克介绍给拳击冠军,但他最后决定不这么做。

  他不想再跟卡萨苏思东拉西扯,而是专注地看着铺有玻璃的办公桌——就是说紧紧盯着那张支票,研究一番,随后看起重要事项来。他的目光掠过第一根大理石柱子,落到这位银行职员的右首,又摆弄一下他带着的手杖,帽子和信件——他说声再见,便走出门去。他早就给过门卫好处,因而出租车一下就靠到了路边。

  “我要去潘秀电影厂——它在帕西①的一条小街上。你把车开到米特。到那儿我再给你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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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巴黎城西一个地区。

  他不仅被过去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事件弄得手足无措,他甚至都不知道下面要做些什么。他在米特付了车钱,朝电影厂方向走去,还未走到电影厂跟前,他先穿过马路来到街对面。他衣冠楚楚,手杖也很高档,但他却像动物那样被役使和驱赶。只有埋葬了他的过去,埋葬了近六年来的努力,才有真正的高贵可言。他像个塔金顿①笔下的蠢笨少年,在这段街区匆匆地走来走去,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胡走一气,生怕错过从电影厂出来的萝丝玛丽。这是一个令人伤感的地段,旁边一家商店的门上,他看见一张招贴,“一千件衬衫”。橱窗里尽是这种衬衫,堆积着,有的还配有领带,压着、挂着,花哨地摆放在陈列柜的地板上。“一千件衬衫——数数吧”。在另一边,他看到这些招牌,“纸张店”、“糕点铺”、“处理商品”、“廉价商品”——还有裹着“易褪色的布”的康斯坦丝·塔尔梅奇②。更远处,是更凄凉的广告,“教士服装”,“讣告”及“葬礼”。全跟生与死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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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塔金顿(1869-1946),美国小说家和剧作家,其作品多描写美国中西部生活。

  ②20年代开始走红的美国女影星,曾在《偏执》、《蜜月》等影片中担任女主角。

  他知道他眼下所做的将是他生活中一个转折点——它不同于先前所做的一切,甚至也不同于他希望在萝丝玛丽身上产生的结果。萝丝玛丽总是把他视作正确的榜样——他此刻在这段地区走来走去简直是一种侵犯,但迪克这一行为的必要性,是某种内部现实的反映:他是情不自禁地去那儿,或站在那儿的——他的衬衫袖口正好垂到手腕,他外衣的袖口像阀门似的正好包住衬衫袖口,衣服的衣领贴着他的脖颈;他的头发修剪整齐,他手拎着小巧的公文包,俨然一个花花公子——就像是另一个人觉得有必要站在费拉拉①的教堂前,悲痛地仟悔。或许迪克正在对尚未忘怀、尚未忏悔、尚未处理的事情祷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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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一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