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06-10)

 

  六

  午餐时喝了玫瑰葡萄酒感觉挺好,尼科尔·戴弗高高地抱起双臂,肩膀上的假山茶花几乎要碰上她的面颊了。她走出户外来到那可爱的没有杂草的花园。花园的一边与住房相接,并从这儿延伸出去,深入到房子的庭院;另两边毗邻一个古老的村落;最后一边靠着向海岸礁石倾斜的悬崖。

  沿着村子一边的围墙,那儿的树木落满了灰尘。扭结的葡萄藤,还有柠檬树和按树,不久前被人随意丢弃在路上现已下陷的手推车,都有些衰败腐烂了。尼科尔总会感到意外,如果她换一个方向,经过一块芍药苗圃,便可走进一个绿枝掩映下的阴凉之地,那儿的树叶和花瓣上萦绕着一片轻柔的水汽。

  她戴了一方淡紫色的薄头巾,在颈前系了个结。甚至在白晃晃的日光下,头巾也把它的色彩映在她的脸上,投到在一团淡紫色阴影中移动着的脚旁。她神情凝重,几乎有点冷峻,只是她那双蓝眼睛闪动着让人怜爱的温柔而迷离的光芒。她的一头金发已失去了光泽,然而,她现在虽然二十四岁了,却比十八岁时更加妩媚,尽管那时她的头发比她本人还要亮丽。

  沿着白色界石后面如烟似雾般的花丛中的一条小径,她来到一处能够眺望大海的地方。那儿有几只灯笼静静地挂在无花果树枝上。一张大桌子,几把柳条椅和一把锡耶纳①出产的大型商用篷伞,都摆放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这棵树比园子里所有其它的树都要粗壮。她在那儿歇了一会,漫不经心地望着一丛丛旱金莲和缠结在它根部的鸢尾,这些花仿佛是随手撒下的一把种子生长出来的。她还听到从住所的保育室传来埋怨声和指责声。当这些声音在夏天的微风中消逝时,她又往前走去,路两旁盛开着粉红色云团般的多姿多态的芍药花、黑色和棕色的郁金香花和娇嫩的紫茎的玫瑰花,这些花就像出售甜食的商店橱窗里的糖制花朵一样晶莹玲珑——她走着走着,直到这色彩的乐曲似乎无法达到更强的节奏,而在半空中蓦然停顿。潮湿的台阶通向下面五英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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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中部城市。

  这儿有一口水井,周围铺有木板,即使在最晴朗的日子里,井边上也是湿漉漉、滑溜溜的。她从另一头登上台阶,走进一个菜园。她走得相当快。她活泼好动,尽管有时给人一种们静的印象,既恬淡又动人。她识字不多,也不信任什么人,因而在这个世界上她就宁可保持沉默,然而近于贫乏的拘泥还是无损于她那优雅的气质。但有的时候,当陌生人对她的寡言少语感到不快时,她会抢过话题,急急忙忙地谈论起来,这时她自己也不免大吃一惊——随后把话题带回来,几乎是胆怯地一下子扔掉,如同一条乖巧的猎犬,表现得恰到好处。

  当她站在菜园依稀泛着绿色的亮光里,迪克在她前头穿过小路到他的工作间去。尼科尔问声不响地等着,直到他走了过去。随后她又注前走,经过一行行新长的的莴苣,来到一个小动物园,一些鸽子和兔子及一只鹦鹉对着她无礼地叽叽咕咕,嚷成一团。她向下走近另一块岩礁,来到一道低矮、弯曲的墙前,俯视着七百英尺下的地中海。

  她现在是站在塔姆斯古老的山村里了。他们的别墅及其庭园是用毗邻悬崖的一排农舍改建成的——五间小屋子打通做了住房,另四间屋子拆掉成了园子。外面的围墙没有改动,所以从下面的公路远远望去,难以辨认出一片灰紫色的村镇中的这座别墅来。

  尼科尔站着低头看了一会地中海,她觉得没啥可干的,虽说她是一个手脚不停的女人。此刻,迪克拿着一架望远镜走出他那间单居室,朝东边戛纳方向望去。不一会,尼科尔的身影落到他的视野之中。他随即闪身进入屋子,又拿着只喇叭筒走出来。他有许多小巧的机械装置。

  “尼科尔,”他喊道,“我忘了告诉你,我最后还是恭恭敬敬地邀请了艾布拉姆斯夫人,就是那个一头白发的女人。”

  “我可不赞成。这不是件好事。”

  她回答他时所表现出的那种随便似乎是要贬低他的喇叭筒,于是她提高了嗓门叫道:“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听见。”他放下喇叭筒,过后又固执地举了起来,“我想再多请一些人来。我打算邀请那两个小伙子。”

  “好吧。”她平静地答应了。

  “我想要搞个真正糟糕的聚会。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要搞这样一个聚会,吵吵嚷嚷,争风吃醋。男人带着被伤害的感情回家,女人则在盥洗室里晕倒。你等着瞧吧。”

  他回到他的房间去。尼科尔清楚,现在他处于一种最特别的心境之中,这是一种要把所有人都卷进来的兴奋,而随之而来的必然是他自己的忧郁,虽然他从未表现出来,但她认为他有这种忧郁。对某些事兴奋到这样一种程度,就与这些事本身的重要性不相称了,而结果是产生出一种真正异乎寻常的对人的喜好。除了很少一些硬心肠、疑心重的人,他具有让人迷恋、痴情的魅力。但他一旦意识到结交过程中的浪费和做作,便会产生这样的心理反应。他有时会满怀惊骇回顾他引发的情感的狂欢,就好像一位将军注视为满足他那野蛮的嗜血欲望而下令进行的一场大屠杀。

  但是要被戴弗的世界接纳,哪怕只是一会儿,也是一种很特别的经历。人们相信:他为他们做了专门的安排,因为他能认识到他们性格的叮贵的独特性,而这种独特性多年来为生活中的妥协所淹没了。他对人体贴人微的关怀和优雅的风度很快能赢得人们的好感。他所表现出来的这种关怀和风度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做作,因而只有凭借结果才能加以识别。另外,为了不使相互关系中的第一枝花朵枯萎,他毫无顾忌地敞开通向他那个诙谐有趣的世界的大门。只要他们心悦诚服地领受这一切,他们的快乐就是他首要考虑的事,但只要他们对它的丰富多彩闪出一丝怀疑来,他就会在他们的眼前消失,而他的言谈举止也就不会给人留下什么值得一提的印象了。

  那天晚上八点半,他出门迎候他的第一批客人。他恭敬有礼,从容自信,外套拿在手里,犹如斗牛士拎着他的披风。在同萝丝玛丽和她的母亲打过招呼后,他等着让她们先开日,仿佛要让她们在新的环境里对自已的声音有足够的信心,这种方式是颇为独特的。

  若接着叙述萝丝玛丽,应该说,她走了一阵上塔姆斯的山路,呼吸了山间清新的空气,此刻她和她的母亲正兴致勃勃地四下观望。正如一个非凡人物的个人品质能够在一种不习惯的表情变化中显露出来,黛安娜别墅的那种苦心营造的完美也会因诸如一个女仆在背后贸然出现,或一只瓶子的软木塞拔不出来这样细小的差错而顷刻间显露得清清楚楚。随着第一批客人的光临,以及随之而来的晚会的喧闹,主人家的这一天的日常家庭活动就悄悄地离别而去。戴弗家的孩子和他们的家庭教师仍在露天平台晚餐就是这种家庭生活的一个标志。

  “好漂亮的一个花园!”斯皮尔斯夫人赞叹道。

  “这是尼科尔的花园。”迪克说。“她不想让它孤单——她总是念叨着它,担心它染上什么病症。现在随便哪一天说不定会碰上她从花园回来,携带上霉粉呀、苍蝇屎呀或晚期枯萎病什么的。”他用食指明确地指指萝丝玛丽,带着似乎要掩饰一种父辈的关怀的轻松语调说,“我以后听你的理由吧——我想送你一顶沙滩上戴的帽子。”

  他带着他们从花园来到平台,给自己倒了一杯鸡尾酒。厄尔·布雷迪来了,他惊讶地发现萝丝玛丽也在这儿。他的举止要比他在电影厂的时候柔和,似乎他的这番不同的姿态是在大门口才采用的。萝丝玛丽当即将他同迪克·戴弗做了比较,并毫不含糊地倾向于后者。相形之下,布雷迪显得有些粗俗,有些缺乏教养,虽然她再次对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触电般的感觉。

  他很随便地同在户外吃完饭要离开餐桌的孩子们打招呼。

  “嗨,拉尼尔,唱支歌怎么样?你愿意和托普西为我唱一首吗?”

  “我们唱什么呢?”小男孩答应了,他说话时拖着奇怪的腔调,听得出是那种在法国长大的美国孩子的声音。

  “唱《我的朋友皮埃罗》。”

  兄妹俩一点也不忸怩地并肩站着,他们的歌声尖细而甜美,回荡在夜空中。

  “在月亮的光辉下

  我的朋友皮埃罗

  请给我你的一支羽笔

  为了写下一个词儿

  我的蜡烛熄灭了

  不会再有光热

  请打开你的门扉吧

  为了上帝的恩爱。”

  歌唱完了,孩子们脸上映着红艳艳的晚霞,站在那儿为他们的成功甜甜地笑着。萝丝玛丽在想,黛安娜别墅也许就是世界的中心了。在这样一个地方,必定会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事发生。当门丁当一声打开,其余的客人也一起来到时,她更加喜形于色了。他们是麦基斯克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莱先生,还有坎布恩先生,他们都来到了平台。

  萝丝玛丽感到一阵强烈的失望——她飞快地瞥了迪克一眼,似乎要他对这种乱七八糟的聚会做出解释,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异常之处。他神情高傲地迎接新来的客人,显然尊重他们性格上多种多样的、未知的可能性。她极端信任他,以致她当即就接受了麦基斯克夫妇到场的正当合理性,仿佛她一直在期待着同他们见面。

  “我在巴黎遇见过您。”麦基斯克对携同妻子紧随其后到来的艾贝·诺思说,“实际上,我遇见过您两次。”

  “不错,我记得。”艾贝说。

  “然而是在什么地方呢?”麦基斯克问,他不愿意就这样结束话题。

  “嗯,我想想——”艾贝讨厌这种把戏,“我想不起来了。”

  这番交谈正好填补了对话的停顿,萝丝玛丽直觉地感到,有人要说些得体的话了,然而迪克无意拆散这些后来者组成的谈话圈子,甚至不想去消除麦基斯克夫人那种洋洋自得的神态。他并不去解决这样一个社交问题,因为他知道眼下这不是重要问题,况且它会自行解决的。他正在尽力保持新鲜感,等待一个更有意义的时刻,以便让客人们意识到这一愉快的时光。

  萝丝玛丽站在汤米·巴尔邦的身旁——他表现出一种根本不屑一顾的情绪,似乎有某种特别的刺激在他身上起作用。他明天早晨就要离去了。

  “回家吗?”

  “家?我没有家。我要去打仗了。”

  “打什么仗?”

  “什么仗?随便什么仗。我近来没有读过一份报纸,但我猜想有战争——总是有战争的。”

  “你不在乎为什么而战吗?”

  “根本不在乎——只要待遇好就行。当生活单调乏味了,我就来看看戴弗夫妇,因为我知道几星期后,我就要去打仗了。”

  萝丝玛丽惊呆了。

  “你喜欢戴弗夫妇吧。”她提醒他说。

  “当然——尤其是她——但他们总让我想到要去打仗。”

  她对这句话想了想,但想不出个名堂。戴弗夫妇让她觉得最好永远呆在他们身旁。

  “你是半个美国人。”她说,似乎这应该能够解决问题。

  “我也是半个法国人,我在英国受的教育,十八岁以后我穿过八个国家的军服。但我希望没有给你留下这样的印象,即我不喜欢戴弗夫妇——我喜欢他们,尤其是尼科尔。”

  “又有谁不喜欢她呢?”她淡淡地说。

  她觉得同他不是一路人。他这些暧昧的话让她反感,而听了这番苦涩的直露的表白,她不由得收回了对戴弗夫妇的推崇。她很高兴吃饭时他没有挨着她。他们一起向花园里的餐桌走去时,她仍然在琢磨他所说的“尤其是她”这句话。

  在路上的时候,曾经有一刻她走在迪克·戴弗的身边。他沉着而敏锐,周边的一切都被他那种通晓一切的自信所包容。有过一年——那是难以忘怀的,她有钱,有一定的名气,还同名人来往。这些名人其实不过是军医的孀妇及其女儿在巴黎膳宿公寓旅馆所接触的社交圈子的大规模扩展而已。萝丝玛丽是个浪漫的姑娘,就此而言,她的生活还没有给她提供许多令人满意的机会。她母亲对萝丝玛丽寄予厚望,不会容忍唾手可得,让人兴奋一阵的这类虚假的替代者,而萝丝玛丽也确实已经超越这一层次了——她步入了电影界,然而还没有彻底站稳脚跟,所以当她从母亲脸上看出她对迪克·戴弗的赞许时,这就意味着他是个“真实的目标”,就意味着她可以自行其是了。

  “我一直在注视你。”他说。她明白他的意思。“我们越来越喜欢你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爱上你了。”她轻轻地说。

  他装作没有听见,只当是一句纯粹场面上的恭维话。

  “新朋友,”他说,仿佛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常常比老朋友相处得更愉快。”

  他的这句话她并没有真正听懂,这时她发现已经来到餐桌旁。灯光渐渐亮起来,而四周则是一片黄昏的幽暗。当她看到迪克右手挽着她母亲时,欢乐的旋律不禁在心头荡漾起来。她自己坐在了路易斯·坎布恩和布雷迪的中间。

  她满怀激情地转向布雷迪,想要对他说说心里话,但她一提起迪克来,他的双眼就射出凶巴巴的目光,这使她明白他拒绝扮演父亲般的角色。反过来,当他试图独占她的爱情的时候,她也表现出同样的坚决,因而他们只是说些本行业的话,或者很大程度上她听他说些行话。她的眼睛有礼貌地一直看着他,但她如此地心不在焉,连她自己也觉得他肯定能猜出真相了。她偶尔也能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并在下意识里把这些话接下去,犹如一个人在钟声敲到一半时,只是凭心里回荡着的,而起初并未计数的敲击节奏就能继续敲下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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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在说话的间隙,萝丝玛丽看看餐桌的四周,只见尼科尔坐在汤米·巴尔邦和艾贝·诺思之间,她那浓密的头发在烛光下如同涌动的泡沫。萝丝玛丽听着他们谈话,被他们奇特对话中所用的简略语强烈地吸引往了。

  “可怜的家伙,”尼科尔叫道,“你为什么要把他锯成两半呢?”

  “自然是要看看一个侍者肚于里有些什么货色。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侍者肚子里有些什么东西吗?”

  “腐烂的饭菜吧,”尼科尔笑笑说了出来,“几块破瓷片、一点儿小费和几截铅笔头。”

  “对极了——但问题是要科学地来证明这一点。当然了,要是能用那把乐锯的话,所有的脏东西都可以剔除于净了。”

  “你们在做手术时曾打算用那把锯子吗?”汤米询问道。

  “我们还不至于这么做。我们被尖叫声吓坏了。我们想他也许会打坏什么东西的。”

  “这一切听起来多么荒唐,”尼科尔说,“一个音乐家用另一个音乐家的锯子去——”

  他们在餐桌旁已坐了半小时,一种可以感觉得到的变化悄然出现——他们一个接一个摒弃了某些东西,诸如偏见。忧虑、疑惧等,此刻他们只是最充分的自我及戴弗夫妇的客人。要是显得不够友好和无精打采,似乎就会拂逆戴弗夫妇的一片诚意,因而他们此刻都努力这么做。看见这种状况,萝丝玛丽喜欢起每个人来——除了麦基斯克,因为他竞然成了餐桌上的异己分子了。这倒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他决心用葡萄酒来维持他一来就表现出的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他仰靠在厄尔·市雷迪和艾布拉姆斯夫人之间的椅子上,对布雷迪发了一通有关电影的颇为尖刻的议论,而同那位夫人则不说什么。他盯着迪克·戴弗,脸上显出辛辣嘲讽的神情,时而又竭力想同坐在餐桌斜对面的迪克搭话。

  “你不就是万·比伦·登比的朋友吗?”他总要这么问。

  “我想我不认识他。”

  “我以为你就是他的一个朋友呢。”他有些生气地又说了一句。

  看到登比先生的话题引不起什么兴趣,他又试着把另一些同样不着边际的事扯进来,但每一次迪克那种出于礼貌的依从态度就足以让他感到沮丧,因而,在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被他打断的交谈撇下他又进行下去了。他试图搀和到别人的谈话中去,然而这就像同一只手套一个劲地握手,而那手早已缩回去了——所以到最后,他带着迁就身边的孩子的神态,把注意力全部放到香摈酒上了。

  萝丝玛丽时不时地看看餐桌四周,热切地希望大伙高高兴兴,仿佛他们都是她日后的养子养女似的。餐桌上有一道美妙的光线,那是从一碗用弗夫克利科佐料烹饪的带辣味的无鳞大马哈鱼那儿发出的。光线投射到艾布拉姆斯夫人的脸上,这张脸充满活力,且显出宽厚和少女般的天真无邪。她身边坐着劳埃尔·邓弗莱先生,他那女孩般的清秀面容在夜晚的快乐时光中倒并不使人过分惊奇。再过去便是瓦奥莱特·麦基斯克,她的可爱已在其容貌上显露出来,以至于她压抑住了将尚未功成名就的暴发户之妻的虚幻地位变为现实而进行的斗争。

  随后是迪克,他从容地掌握着场上的谈话气氛,全神贯注地照料他的小团体。

  再过去是母亲,她永远是完美的。

  再过去是同她母亲谈话的巴尔邦,他优雅而流畅的谈吐使萝丝玛丽又一次为他心动。再过去是尼科尔。萝丝玛丽突然对她有了新的认识,发现她是她认识的人里面最漂亮的一个。她的脸庞,犹如一位天使的脸庞,北欧圣母的脸庞,在依稀可见的尘埃中闪着光彩。这些尘埃在烛光周围飞扬,从松树上的深红色灯笼中投下一片红光。她仍然是文文静静的。

  艾贝·诺思正在同她的母亲谈他的道德信条,“我当然有道德准则,”他重申道,“一个人活着不能没有道德准则。我的道德准则是:我反对烧死女巫。他们每烧死一个女巫,我就满腔怒火。”萝丝玛丽听布雷迪说过,他是个音乐家,在早年的风光之后,已有七年没有作过什么曲子了。

  边上是坎布恩,他正多少设法抑制他身上那股明显的女人气,甚至要用带着冷漠的母性态度对待坐在他身旁的人。再过去是玛丽·诺思,她一脸的快乐,面对她一口洁白的牙齿,要不回报她微笑是不可能的——她那张开的嘴唇四周恰似一个优美、欣悦的圆圈。

  最边上是布雷迪,他那种直露的态度也渐渐变得随和一些了,不再粗鲁地反复标榜他自己心智健全,也不再声称要疏远他人的弱点来维护这种心智健全。

  萝丝玛丽如同伯内特夫人①的一本有争议的小册子里的孩子那样,怀抱纯洁的信念,确信已踏上回家之路,已经从那边远地区可笑和放荡的临时聚居区返回家乡。萤火虫在夜空中飞舞,远处有只狗在悬崖下边的礁石上吠叫。餐桌犹如一座活动舞台,朝星空冉冉上升,坐在餐桌边的人们有一种在漆黑的宇宙中彼此隔绝的感觉,仅靠桌上那点食物果腹,只有桌上那点光亮暖身。这时,麦基斯克夫人的古怪的、压低的笑声像是一个信号,表明他们已经超脱了尘世。戴弗夫妇突然活跃起来,欢声笑语,兴奋无比,仿佛要向那些已经深信自身的尊贵并得到礼遇的客人巴结讨好,以弥补他们在远远抛在后边的世界里未得到的东西。有一阵他们似乎同餐桌边的每一个人说话,或单个或两个一起,证明他们的友善和爱心。这时,那些仰望着他们的面孔犹如望着圣诞树的可怜的孩子们的面孔。然而餐桌突然破裂了——将客人们大胆地提升超出宴饮水平而进入情感的纯净氛围的时刻结束了,这时,他们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氛围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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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F·H·伯内特(1849—1924),英国小说家,她的儿童文学作品颇受读者欢迎。

  但是那炎热、诱人的南风散发出的魔力已侵人他们的身躯——远处是地中海清柔的夜晚和幽幽的波涛——魔力留下夜色和波涛,将它们融人戴弗夫妇身上,并成为他们的一个部分。萝丝玛丽看见尼科尔将一只她母亲看上的晚间用的黄色拎包塞给她,说:“我觉得物品应属于喜欢它的人。”说完便把她能找到的所有黄色物品一古脑儿塞进包里:一枝铅笔、一管口红、一本小巧的日记本。“拿着吧,它们是成套的。”

  尼科尔说完就离开了,此刻萝丝玛丽注意到,迪克也不在那儿了。客人们在花园里随处游逛,有的则向平台慢慢走去。

  “你想要去盥洗室吗?”瓦奥莱特·麦基斯克问萝丝玛丽。

  她这时恰恰不想去。

  “我想去盥洗室。”麦基斯克夫人又说。这个心直口快的女人向房子走去,心中揣着她的秘密,而萝丝玛丽则有些不悦地看着她离开。厄尔·市雷迪提议他俩一起下去到海堤上走走,但她觉得要是迪克来了,她倒是想同他在一起,所以她支支吾吾,同时听社麦基斯克同巴尔邦吵嘴。

  “你为什么要跟苏联人打仗呢?”麦基斯克问,“这不是人类所做过的最伟大的实验吗?还有里夫人①呢?在我看来,为正义而战才算是勇敢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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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居住在北非摩洛哥境内里夫山区的柏柏尔族人。

  “你怎样才能知道哪方面是正义的呢?”巴尔邦干巴巴地问;

  “哎——每个明智的人都会知道,”

  “你是共产主义者吗?”

  “我是一个社会主义者,”麦基斯克说,“我同情俄国人。”

  “噢。我是个军人,”巴尔邦温和地说道,“我的职业便是杀人。我同里夫人打仗,因为我是一个欧洲人,而我同共产党人打仗,是因为他们要剥夺我的财产。”

  “多么狭隘的见解,”麦基斯克看看四周,想要找个志同道合者,但没有成功。他不明白在巴尔邦身上他遇到了什么问题,既不是对方将许多观念简单化,亦不是他所受教育的复杂性。麦基斯克知道什么是观念,随着他心智的发展,他能够识别和选择遇到的各种观念——然而,面对一个他认为是“笨蛋”的人,一个在其身上没有他能识别的观念的人,而他对此人又没有个人方面的优越感,他得出结论:巴尔邦是旧时代的最后产物,这样的人毫无价值可言。同美国公子哥儿的接触,麦基斯克有这样的印象:他们的多变、笨拙和势利,他们以无知为乐和故意的粗鲁行为,这一切都是从英国人那儿学来的,而且不考虑那些能转变英国市侩作风和粗鲁行为的因素,就将其运用到这样一块土地上,这儿只需一点儿知识和礼貌便可买到比其它任何地方更多的东西——这种态度的最充分的表现就是二十世纪初的所谓“哈佛作风”。他认为巴尔邦便是那种类型的人。他喝得醉醺醺的,忘了他原本是敬重巴尔邦的——这样就给他带来了麻烦,而此刻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萝丝玛丽隐隐地替麦基斯克感到有些难为情,她脸上平静但心里火烧似的,她在等着迪克·戴弗回来。她和巴尔邦、麦基斯克坐在空了的餐桌旁,她抬起头来,朝两旁长有姚金娘科植物和该类植物的通向乎台的小路望去,见她母亲靠在一扇为灯光照亮的门上,心中生出一股柔情。她正要起身向那里去,只见麦基斯克夫人急匆匆地从屋平走出来。

  她显然很激动。她一言不发地拖过一把椅了坐了下来,她的眼睛瞪着,嘴唇有些颤动。他们都看出她一肚了的消息要说出来,她丈夫也就自然要问她,“发生什么事啦,瓦?”因为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

  “我亲爱的——”她随口说了一句。接着又付着萝丝玛丽,“我亲爱的——这没什么。我真的说不上来。”

  “你是和朋友们在一起。”艾贝说。

  “噢,在楼上我碰到这么一件事,我亲爱的——”

  她神秘地摇摇头,及时住了口,因为这时场米站起来,有礼貌但严厉地对她说:

  “对发生在这幢房子里的事妄加议论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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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瓦奥莱特重重地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脸上抽出另一种表情来。

  迪克终于来了。他盲截了当地降巴尔邦和麦基斯克夫人分开,显得极其无知又十分好奇地同麦基斯克谈论起文学来——这给了后者一今他渴望的显自已的机会。其他人帮他拎着灯朝平台上走去——谁人乐意有灯伴着走过黑暗呢?萝丝玛丽也帮忙拎着灯,同时耐心地回答劳埃尔·邓弗莱有关好莱坞的没完没了的问题。

  此列——她在想——我有机会同他单独在一起了。他肯定也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法则和母亲教我的法则一样。

  萝丝玛丽这回想对了——他现在就把她从平台上的那伙人当中带上,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呆在一起。他们离开房子朝海堤走去、山路崎岖,有时她被拉着走,有时则很轻松地跟着走。

  他们盼望着地中海。远处,来自勒兰群岛的最后一班游船掠过海而,就像一只七月四日①的气球邀游在天空。船在黑色的小岛之间航行,轻轻地划破幽暗的海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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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独立纪念日。

  “我明白为什么你说话就像在谈论你母亲似的,”他说,“她待你的态度很好,我想。她有一种在美国很少见的智慧。”

  “我母亲非常完美。”她仿佛祷告似的说。

  “我跟她谈起我的一项计划——她告诉我,你们俩在法国能住多久取决于你。”

  取决于你。萝丝玛丽几乎要大声说出来。

  “因为这儿的事就要结束了——”

  “结束?”她问道。

  “是的,要结束了——夏季的这个阶段要结束了。上星期,尼科尔的姐姐走了,明天汤米·巴尔邦就要离开,下星期一艾贝和玛丽·诺思也要动身。也许这个夏天我们还会过得更快活,但在这儿特别的乐趣要结束了。我想让它猝然而死,而不是令人伤感地慢慢憔悴——那就是为什么我要举办这个晚会。我要说的就是——尼科尔和我准备上巴黎送艾贝·诺思去美国——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和我们一起去。”

  “我母亲怎么说?”

  “她似乎认为这计划不错。她自己不想去。她要你去。”

  “我长大以后还没有回过巴黎呢,”萝丝玛丽说,“我很乐意和你一起去巴黎。”

  “那真是太好了。”她是否幻想着他的声音突然间充满磁性起来?‘当然,你一到海滩我们就对你发生了兴趣。那种活力,我们确信是同职业有关的——尼科尔尤其这样认为。这种活力从来不会为一个人或一个团体耗尽自己。”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正在把话题从她这儿慢慢转移到尼科尔身上,因此她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同样用生硬的语气说:

  “我也想认识你们大家——尤其是你。我告诉过你,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爱上你了。”

  她采取这种方式是正确的。天地之间的广大空间已使他的头脑冷静下来,打消了导致他带她到这儿来的冲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太露骨的请求,就像是竭力要出演未经排练的场景,说出不熟悉的话语一般。

  他现在设法要带她回到房子里去,这有点困难。而他又不愿意失去她。当他轻松地同她开着玩笑,她只觉得一阵风吹过。

  “你不知道你需要些什么。你可去问你的母亲你需要什么。”

  她被击中了要害。她碰碰他,感到他的黑色外套十分光滑,犹如神父穿的十字褡。她似乎就要跪下来——抱着这种态度她做了最后的努力。

  “我想,你是我遇见过的最优秀的一个——除了我母亲。”

  “你有一双多情的眼睛。”

  他的笑声将他们带到了平台上,他把她交给了尼科尔……

  很快到了分手的时候,戴弗夫妇给所有急着动身的客人作准备。汤米·巴尔邦要带着他的行李坐戴弗夫妇的大伊索塔车走——他在旅馆过夜,以便赶早班火车——这辆车还要带上艾布拉姆斯夫人、麦基斯克夫妇和坎布恩。厄尔·布雷迪回蒙特卡洛顺路带上萝丝玛丽和她母亲,劳埃尔·邓弗莱也搭他的车走,因为戴弗夫妇的那辆车太挤了。下而花园里,灯笼依旧照着用过餐的那张桌子,戴弗夫妇肩并肩地站在门门。尼科尔容光焕发,夜色也掩不住她优雅的风姿,迪克则跟客人们一一道别。对萝丝玛丽来说,驱车离去,只留下他们在这座房子里似乎令人难受。另外,她很想知道麦基斯克夫人在盥洗室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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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这是一个宁静的黑夜,夜色像是悬浮在来自一颗昏暗的星球上的篮子里。前面一辆汽车的喇叭声在凝重的空气中低沉了许多。布雷迪的司机缓缓地开着车,另一辆车的尾灯在转弯的地方不时地闪烁着,随后便看不见了,但过了十分钟,这辆车又出现了,它停在了路边。布雷迪的司机在后面放慢车速,然而那辆车的车轮又立刻开始慢慢滚动起来,这次他们超了过去。就在他们超车的时候,他们听见从那沉寂的轿车后边传出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他们还看见戴弗夫妇的司机咧嘴笑着。他们继续向前行驶,快速地穿过浓重的黑暗和在淡淡的夜色里变幻着的堤岸,最后沿着起伏向下的山路,朝高大的戈赛旅馆疾驰而去。

  萝丝玛丽迷迷糊糊地睡了三个小时,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任思绪在月光中倘佯。夜色簇拥着她,情思撩人。她对前景很快丧失了信心,她想即便到最后极有可能会亲吻一下,但这个吻会和电影里的吻一样散淡。她在床上悠闲地翻了个身,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的征兆。她试着用她母亲考虑问题的思路去想。在这种情况下,她的敏锐常常超出了她的经历,对过去那些听来的只言片语也能回忆起来。

  萝丝玛丽是在努力工作的思想熏陶下长大的。斯皮尔斯夫人把她已故丈夫留给她的很少一点钱财用在了女儿的教育上,当女儿到了十六岁,青春像花一样绽开,头发异常美丽,她便催女儿到艾克斯莱班①去,并在未经宣布的情况下,迫使她走进一个在那儿休养的美国电影制片人的套房。当这位电影制片人去纽约,她们也跟着去了。这样,萝丝玛丽便通过了入门考试。有了接踵而来的成功和随后相对稳定的前途,斯皮尔斯大人觉得可以坦率地、心照不宣地暗示今天晚上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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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你长大是要去工作的——不仅仅是去嫁人的。现在你已经遇到第一个难题,一个着实的难题——动手吧,把发生的事就当作你的经历。伤害你自己或伤害他——其实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能伤害你,因为从经济上来说,你是一个男孩,不是女孩。”

  萝丝玛丽向来懒得动脑,除了对她母亲那种用之不竭的才情有过逻想,因而她母亲一旦将脐带最后剪断,她便睡不着觉了。一线黎明将天色送进高大的落地长窗,她从床上爬起来,赤裸着双脚走到外面尚有热气的平台上。夜空中传来神秘的声响。网球场那边的树上,一只坏脾气的鸟单调而得意洋洋地叫个不停。旅馆后边沿环形车道响起一阵脚步声,从不同的节奏听得出是走在泥土路上,碎石路上和水泥地上。随后又往回走,接着脚步声消失了。从墨一般的海上望过去,远处矗立着一座山的黑影。那儿住着戴弗夫妇。她想象他们俩在一起的情形,仿佛听到他们在轻轻地哼唱一支歌,这支歌犹如冉冉上升的烟云,犹如一支圣歌,回响在久远的年代和遥远的地方。他们的孩子睡着了,他们的大门在夜里关闭了。

  她回到房间里,披上一件浅色长衫,穿上一双凉鞋,又来到外面,沿着长长的平台向大门口走去。她加快了脚步,因为她发现其他的客房也面向平台,从里面发出阵阵鼾声。她看见有个人坐在正门的宽敞的白色台阶上,她停住了脚步——她认出是路易斯·坎布恩,他正在哭泣。

  他尽管不出声,但哭得很伤心,身子像一个痛哭流涕的女人一样颤抖着。她不禁想起去年她扮演过的一个角色。她走上前去,碰碰他的肩膀。他轻微地叫了一声,接着认出了她。

  “怎么了?”她的目光平静、友好,并不是那种好刺探的睨视的眼神,“我能帮你忙吗?”

  “没有人能帮我忙。我很清楚、我只能责怪我自己,事情总是这样?”

  “怎么了——你能告诉我吗?”

  他看着她想了想。

  “不,”他打定了主意,“等你年龄稍大些,你就会明白恋爱的人要遭受什么样的痛苦。那是极度的痛苦。无情和年少都比恋爱要强。我以前也经历过,但从不像这次——如此突然——正当一切顺顺当当的时候。”

  在渐渐亮起来的晨光中,他的脸相当难看。她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也没有表情变化泄露她突如其来的厌恶,但坎布恩还是敏锐地感觉到了这种厌恶,他马上改变了话题。

  “艾贝·诺思就要到这附近什么地方来了。”

  “干吗?他可是住在戴弗夫妇家里呀!”

  “是的,但是他来这儿了——难道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二楼一个房间的百叶窗突然打开,一个人用英语显然冲着下面叫道:

  “你们边索了好不好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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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人英语发音个准,将“stop talking(别说了)”发成“stup tucking”。

  萝丝玛丽和路易·坎布恩识趣地走下台阶,坐到了通向海滩的路边的一张长椅上。

  “这么说你是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亲爱的,这事非同小可——”他这时兴奋起来,决心要把事情披露出来,“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件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总是避开凶狠的人——他们把我打倒在地,所以我有时不得不在床上一连躺几天。”

  他洋洋自得地看着她。她则听不懂他讲些什么。

  “亲爱的,”他又冒出一句,说着用手触摸她的大腿,同时他的整个身体向她凑过去,似乎要表明这不只是他的手做出的不负责任的冒险举动——他很有自信心,“要发生一场决斗了。”

  “什么?”

  “一场决和——我们还不知道和准。”

  “谁要决斗?”

  “我来从头告诉你。”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接着又往下说,好像这件事有损她的声誉,而他并不想趁机同她作对。“当然,你是在另一辆车里。嗯,说起来你倒是幸运的——我至少要少活两年,事情来得这样突然。”

  “什么事?”她问。

  “我不清楚事情是怎么起头的,起初,她讲——”

  “谁?’

  “瓦奥莱特·麦基斯克。”他压低声音,似乎有人在椅子下面,“但我们不要提及戴弗夫妇,因为他威胁说,谁也不能提到他们。”

  “谁威胁?”

  “汤米·巴尔邦,所以你甚至都别说我提到他们。我们弄不明白瓦奥莱特到底要说什么,因为他不停地打岔,这时,她丈夫又插进来,这下,亲爱的,就有决斗了。时间是今天早晨——五点钟——也就是一小时后。”他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他自己的伤心事。“我真希望决斗的是我。我还不如给打死的好,现在我可没有什么活头了。”他说不下去了,身子悲伤地摇晃起来。

  那铁制百叶窗再次砰地打开,又是那个人用英语喊道:

  “成的,怪边吵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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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将“really(真的)”发成“rilly”、“stop(停止)发成“stup”、“immediately(马上)”发成“immejetely”。

  这时文贝·诺思从旅馆里走出来,一副心烦意乱的样子。他朝天边望去,看见了他们,这时大海上方泛起了鱼肚白。他刚要开口,萝丝玛丽告诫性地摇了摇头,他们便移到远处的路边的另一张长椅上。萝丝玛丽看文贝有点紧张。

  “你这么早起来干什么?’他问道。

  “我刚起床。”她笑了起来,但想起楼上那个抗议者,便赶紧闭嘴。

  “让夜莺给吵醒的吧,”艾贝暗示道,接着又重复了一句,“多半是给夜莺吵醒的。这位缝纫小组①的成员把发生的事告诉你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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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多以慈善事业为目的、定期集中做缝纫活的女工缝纫小组,

  坎布恩一脸庄重地说:

  “我只知道我亲耳听到的。”

  他起身很快走开了。艾贝在萝丝玛丽身边坐下来。

  “你对他凶过吗?”

  “我吗?”他颇为惊讶地问道,“什么事让他一大早就在这儿不停地哭。”

  “嗯,也许他有伤心事吧。”

  “也许吧。”

  “决斗是怎么回事?谁要决斗?我猜想那辆车里发生了些怪事。决斗是真的吗?”

  “这当然很傻,但似乎确有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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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麻烦是在戴弗夫妇的汽车停在路边,厄尔·布雷迪的车超过去的时候开始的——艾贝的叙述平平淡淡地融人一片夜色之中——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正在把她发现的有关戴弗夫妇的事告诉艾布拉姆斯夫人——她到他们房子的楼上去过,她无意中看见的事情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但汤米·巴尔邦是戴弗夫妇身旁的一只看门狗。事实上,她要说的事情既让人兴奋,又让人不安——但那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而戴弗夫妇结合在一起的实情对他们的朋友来说,比他们所能意识到的要重要得多。当然,这么做是做出某种牺牲的——有时他们看上去颇像一场芭蕾舞剧中的光彩照人的角色,值得你像看芭蕾舞那样去观赏,但事情要更复杂一些——你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管怎么说,汤米是迪克引荐给尼科尔的男子中的一个,当麦基斯克夫人一个劲地暗示要说出她所知道的事情时,他就责怪他们了。他说:

  “麦基斯克夫人,请不要再议论戴弗夫人了。”

  “我又没有跟你说话。”她不以为然。

  “我想最好别再说他们的闲话。”

  “他们就这么神圣吗?”

  “别去议论他们。说点别的什么吧。”

  他在坎布恩边上的两个小位子中的一个坐着。这是坎布恩告诉我的。

  “嗬,你贞是蛮不讲理呀。”瓦奥莱特回了一句。

  你知道深夜汽车中的谈话是个什么样子,有些人低声交谈,有些人不闻不问。晚宴后,人们多半会感到厌烦或昏昏欲睡。因而直到汽车停了下来,巴尔邦大声吼叫时,他们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巴尔邦的声音让大家一惊,这声音如同在向骑兵发布命令:

  “你想在这儿下车吧——这儿离旅馆就一英里远,你可以走回去,或者我把你拖到那儿。你给我闭嘴,让你老婆也闭嘴!”

  “你是个恶棍,”麦基斯克说,“你以为你的肌肉比我更有力。但我不怕你——他们应该知道决斗的规则——”

  这就是他犯傻的地方了,因为汤米是法国人,他侧过身来撞了他一下。这时司机发动了汽车。就在那儿你们的车超过去的。接下去便是女人们开始干预了。当汽车到达旅馆时,事态仍没有改变。

  汤米打电话给在戛纳的一个朋友,让他做副手。麦基斯克说他不打算请坎布恩做他的副手,因为坎布恩对这种差事不会太热心,所以他打电话给我,他没说什么,只是让我马上过来。瓦奥莱特·麦基斯克支持不住了,艾布拉姆斯夫人把她带到自己的房间,给她服了安眠药,她安安静静地在床上睡着了。我一到旅馆就设法同汤米交涉,但他除了麦基斯克的道歉外其他什么也不接受,而麦基斯克怒气冲冲地连认个错也不答应。

  当艾贝把事情说完,萝丝玛丽若有所思地问道:

  “戴弗夫妇知道决斗是因为他们的缘故吗?”

  “不知道——他们永远也不想知道他们与这件事有什么牵连。那个该死的坎布恩没有必要把这件事说给你听,但既然他说了——我告诉司机把我那把老式乐锯拿出来,要是他乱讲的话。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汤米需要的就是一场痛痛快快的战斗。”

  “我希望戴弗夫妇不知道这件事。”萝丝玛丽说。

  艾贝瞧了瞧他的手表。

  “我要上楼去看一下麦基斯克——你想去吗?他觉得他孤单无助——我敢说他不在睡觉。””

  萝丝玛丽想象得出,这个神经紧张、体质赢弱的男子可能绝望地熬了一夜没睡。她在同情与厌恶之间犹豫了一会,便答应去看他。她浑身带着清晨的活力,在艾贝身边轻快地上楼去了。

  麦基斯克坐在床上,喝酒激发起来的斗志丧失掉了,尽管此时他手平还端着一杯香摈酒,他看上去非常虚弱,脸色苍白,心情坏透了他显然一整夜在写东西、喝酒。他茫然地望着艾贝和萝丝玛丽,问道:

  “到时候了吗?”

  “没有,还有半小时呢。”

  桌子上摊满了纸,看得出他在艰难地写一封长信。最后几页纸上的字写得很大,很潦草。在渐渐变暗的柔和的灯光下。他在信的下方写上自己的名字,接着把信塞进一只信封,随后把它递给艾贝。

  “这是给我妻子的。”

  “你最好去用凉水冲一下头。”艾贝劝他。

  “你认为我最好去冲一下头?”麦基斯克迟疑地问道,“我可不想弄得太清醒了。”

  “不过,你现在的脸色太难看了。”

  麦基斯克顺从地走进了盥洗室。

  “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他人声说道,“我不知道瓦奥莱特如何回美国去。我没有买任何保险。我从未想过这种事。”

  “别瞎说了,一小时后你会回到这儿用早餐的。”

  “是的,我知道。”他头发湿湿地回到房间。他仿佛第一次见到萝丝马丽似的看着她。突然他眼眶里闪动着泪光。“我写不完我的小说了。这就是我伤心的原因。你不喜欢我,”他对萝丝玛丽说,“但是我也无能为力。我原本就是个文人。”他发出一阵含糊、沮丧的声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一生做过许多错事——许多,但我也算得上是一个名人了——从某些方面来说——”

  他不再说话,对一支已经熄灭的香烟吹了日气。

  “我却是喜欢你的,”萝丝玛丽说,“但是我认为你不该去决斗。”

  “是的,我应该设法痛打他一顿的,但这下子完了。我让自己卷到本不应卷入的事情中去了。我的脾气很暴躁——”他眼睛盯着艾贝,似乎期待他对这番说明表示异议。接着他发出一声怪笑,把那支没有丝毫火星的烟蒂举到嘴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麻烦是,决斗是我提出的——要是瓦奥莱特不再开口,我也就不会提出决斗了。当然,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脱身走开,或者置之不理,对整个这件事一笑了之——但是我觉得瓦奥莱特永远不会再敬重我了。”

  “哪里,她会的,”萝丝玛丽说,“她会更敬重你的。”

  “不——你不了解瓦奥莱特,她一旦占了你上风,她会非常厉害。我们结婚二十年了,我们有过一个七岁的女儿,她死了,而这以后的情形会怎么样你是应该知道的。我们两个都有过一些私情,但也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彼此还是疏远了——昨天夜里她还骂我是个胆小鬼呢。”

  事情确实麻烦,因而萝丝玛丽没有再搭腔。

  “好吧,我们尽可能避免造成伤害。”艾贝说。他打开一只皮箱。“这些是巴尔邦决斗用的手枪——我借来的,这样你可以熟悉一下。这些手枪他装在旅行箱里随身带着。”他拿出一把老式手枪掂了掂分量。见此情景萝丝玛丽惊叫了一声。麦基斯克则心神不安地望着这些手枪。

  “噢——是不是我们走上去站好用四五式手枪对射?”他问。

  “我不知道,”艾贝冷峻地回答,“要我看,你用长简手枪可以瞄得更准些。”

  “距离是多少?”麦基斯克问。

  “这个我问过。如果一方或另一方务必要在决斗中丧命,那就把距离定为八步;如果只要他们受点皮肉之苦,那就是二十步的距离;要是决斗仅仅涉及他们的荣誉,那就是四十步的距离。他的副手同意我的意见,将距离定为四十步。”

  “这不错。”

  “普希金①小说中写过一场精彩的决斗,”艾贝回忆着,“双方都站在悬崖边上,这样要是他被打中了,他就整个儿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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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希金(179一1837),俄国著名诗人、小说家,代表作《叶市盖尼·奥涅金》。

  在麦基斯克看来,这种事似乎是十分遥远和不切实际的,他凝视着艾贝说,“什么?”

  “你要不要下水游一会振作一下精神?”

  “不——不,我不会游泳。”他叹了口气,“我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无奈地说,“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决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做这种事。实际上,他是这样一种人,对他来说,感官世界是不存在的,而他现在面对了一个具体的事实,他给这个世界带来了巨大的震撼。

  “我们最好还是走吧。”艾贝说,他看出麦基斯克有些打退堂鼓了。

  “好吧。”他猛地灌了一口白兰地,把酒瓶揣到口袋里,带着几乎是凶狠的神情问:“要是我杀了他会怎么样——他们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我会帮你越过意大利边界的。”

  他扫了一眼萝丝玛丽,随后带着歉意地对艾贝说:

  “我们走之前,我还想单独同你谈点儿事。”

  “我希望你们两个都完好无损,”萝丝玛丽说,“我认为这种事很蠢,而你应该设法去阻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