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01-05)

 

  一

  在法国里维埃拉风光宜人的海滨地区,大约位于马赛①与意大利边境的中途,坐落着一家高大气派、玫瑰色的旅馆。挺拔的棕榈树给富丽堂皇的旅馆正门带来一片阴凉,门前延伸出一小块亮晶晶的沙滩。近来,这里已成了显贵名流们的避暑胜地。十多年前,当英国房客在四月间去北方后,这房子就几乎没人住了。如今,旅馆四周却冒出了许多带游廊的平房,但本书的故事开始之时,也还只有十几幢圆顶的老式别墅。这些圆顶别墅已经衰败,就像戈赛的外宾旅馆与距此地五英里远的戛纳②之间茂密的松树林中的睡莲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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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东南部港市,为法国第二大城市。

  ②法国东南部港市,为著名的滨海游览胜地。

  旅馆与它门前明亮的、跪拜地毯似的棕黄色沙滩浑然一体。清晨,远处戛纳的城市轮廓、粉红与浅黄相间的古老城堡及法意边界绛紫色的阿尔卑斯山倒映在水面上,在清澈的浅滩,随着海生植物摇曳出的圈圈细浪颤动着。时间不到八点,一个身穿蓝色浴衣的男子来到海滩,他先用清凉的海水浇泼身体,一边还大口呼吸,发出哼哼的声音,随后下水扑腾了一阵。他离去后,沙滩与海湾清静了一个时辰。远处的海面上,商船缓缓西行,餐厅侍者在旅馆的院子里大声说话,松树上的露水渐渐地干了。又过了一个时辰,汽车喇叭才开始在沿着历史上摩尔人①居住的丘陵地带蜿蜒曲折的公路上鸣响,那地方正好将法国的沿海地区与真正的普罗旺斯②地区分隔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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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非阿拉伯人,公元8世纪初曾征服伊比利亚半岛,一度侵入到法国境内。

  ②法国古省名,范围西起罗纳河,东至凡尔河,南至地中海,历史上曾以诗歌和武侠著称。

  离海滩一英里远的地方,松树让位给了落满灰尘的杨树,那儿有一个孤零零的铁路小站。一九二五年六月的一个早晨,一辆折篷汽车载着一位夫人和她的女儿向戈赛旅馆驰来。母亲脸上尚有往日的风韵,这风韵不久就会被颓丧的心情蚕食。她的神态令人愉悦地兼备了安详与明达事理,然而,人们的目光很快就会移向她的女儿,她那粉红色的手掌似乎有着魔力,她的双颊焕发出迷人的光彩,就像孩子们傍晚洗过冷水浴后红扑扑的小脸蛋一样可爱。她那漂亮而开阔的前额舒缓地上伸到发际,金黄色的头发像一枚盾牌将额头掩起,再蓬松出一头波浪形鬈发。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晶莹亮丽,闪烁着光芒。她的双颊天然红润,那是从她有力跳动的年轻的心脏里迸发出的色彩。她的体态微妙地徘徊在孩提时代的最后边缘——她就要满十八岁了,她几乎完全长成妇人,然而少女时代的影子仍在她身上如清晨的露水般若隐若现。

  大海慢慢地在她们的南面显现,与天空交接成一条细长、炽热的线条,这时母亲说:

  “我觉得我们不会喜欢这个地方。”

  “我也有些想家了。”姑娘答道。

  她们轻松地、漫无边际地闲聊,但又对这种闲聊感到厌倦——其实,任何话题都提不起她们的精神。她们倒不是非得刺激一下疲惫的神经来使自己兴奋,而是抱着学龄儿童竞争奖品时有的那种急切心情,对那些孩子来说,似乎只有夺得奖品才值得过一个假期。

  “我们住上三天就回家。我马上就去拍电报订购船票。”

  在旅馆,姑娘用似乎在背诵什么东西一般的平板声调操着一口地道的法语订了房间。她们被安排在一楼客房。姑娘走进落地长窗带来的一片亮光里,随后,几步来到外边环绕旅馆的石砌游廊。她走起路来臀部绷紧,腰背挺直,如同一位芭蕾舞演员。户外,炽热的阳光紧咬住她投下的身影,她退却了——强烈的光线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五十码开外,蔚蓝的地中海也似乎挡不住酷热的日光照射,一点点褪着颜色。栏杆下面,一辆破旧的别克汽车停在旅馆车道上被阳光烤晒着。

  确实,这个地方就只有海滩热热闹闹,充满生机。三个英国保姆坐在那儿编织着很费功夫的维多利亚式样的毛衣和毛袜,这种式样在十九世纪的四十、六十和八十年代时行过。她们一边织一边唠唠叨叨地拉着家常。紧靠海边,十多个人在条纹遮阳伞下安了个临时的窝,他们的孩子在浅滩追逐那些不怕人的鱼儿,或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涂满椰子油的身体给阳光一照,亮闪闪的。

  萝丝玛丽来到海滩,一个十二岁的男孩从她身边跑过,兴奋地喊叫着扑入大海。她觉察到陌生人注视她的逼人的目光,便脱去浴衣跟着跳到水里。她闷着头游了一会,发觉水很浅,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顶着水的阻力吃力地朝前趟着,像拖着重物般拖着两条纤细的腿。当海水升到胸口时,她回头望望海岸。海滩上有个裸着上身,戴单片眼镜的男子,他下穿紧身裤,挺着毛发丛生的胸脯,丑陋的肚脐凹陷着,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当萝丝玛丽朝他看时,他摘下眼镜,随手往那团滑稽的胸毛中一塞,接着举起手中的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萝丝玛丽俯卧在水面,四肢扑腾着以一种爬泳姿势朝救生筏游去。海水涌上来,温柔地将她从暑气中拉人水中。海水渗进她的头发,淹没了她的全身。她在水里转着圈,扑打着海水尽情地嬉戏。当她靠近救生筏时已累得气喘吁吁了,这时,一个牙齿雪白,皮肤晒得黝黑的女子低头看着她。萝丝玛丽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是那么白皙,连忙转过身,朝岸边游去。她上岸时,那个手里抓着瓶子,毛茸茸的男子走上来同她搭话。

  “我说,那条救生筏后边有鲨鱼呢。”弄不清他是哪国人,但他讲的英语带着一种慢吞吞的牛津腔。“昨天,鲨鱼在戈尔夫瑞昂①吃掉了英国海军的两个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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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一地名。

  “天哪!”萝丝玛丽惊叫起来。

  “是英国军舰丢弃的垃圾把它们引来的。”

  他眨了下眼睛,表明他这么说只是要给她一个警告。他扭捏地走了几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

  说这番话时,又有人朝她张望,她心里倒并不觉得讨厌,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每户人家都在各自的遮阳伞前面占据一小块沙地,而且前后人家彼此来往,大声交谈,使这儿呈现出一种居民区的气氛,外人随便闻人显然是不明智的。再往上面,在布满鹅卵石和干枯的海藻的沙滩上,坐着肤色同她一样白净的一群人。他们躺在小巧的便携式阳伞而不是海滩篷伞下面,可见他们不像是本地人。萝丝玛丽在皮肤黝黑和皮肤白净的两堆人之间找了块空地,把她的浴衣铺在沙地上。

  就这样躺在沙滩上,她先是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感觉到他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他们在日光下的身影从她躯体上掠过。一条好奇的小狗呼出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让她感到痒痒的。她觉得皮肤被晒得有点灼热,她还听见渐渐退去的海浪发出低微而疲乏的哗哗声。此刻,她已经能分辨出不同的说话者,她听说有个被轻蔑地称为“那个北方小子”的人前一天晚上在冥纳绑架了咖啡馆的一个侍者,想要把他锯为两段。叙述这件事的是一个穿着宽松夜礼服的白头发女人,那礼服显然是头天晚上穿上身的,因为她头上仍戴着头饰,肩头还残留着一朵萎蔫的兰花。萝丝玛丽对她和她的同伴们隐约地有些厌烦,便转过身去。

  她的另一边,最靠近她的是一位年轻女子。她躺卧在一把遮阳伞下,正从一本摊开在沙地上的书中开一份清单。她松开着浴衣,露出肩膀和背脊。她皮肤光润,呈桔红色,配上一串奶白色的珍珠项链,阳光照来,闪闪发光。她面容端庄秀美,让人怜爱。她与萝丝玛丽互相望了望,但并没有注意到萝丝玛丽。她身旁是个头戴骑师帽,身穿红条紧身衣的漂亮男子。再往外是萝丝玛丽见过的那个在救生筏上的女人,她回过头来看见了萝丝玛丽。再过去是个长脸,金发蓬松的男子,他穿着蓝色紧身衣,没戴帽子,正神情严肃地同一位穿黑色紧身衣,显然是拉美育的小伙子说话,他们边说边拣着沙滩上一小片一小片的海藻叶。萝丝玛丽认为他们是美国人,但看起来又不像她近来结识的那些美国人。

  过了一会,她才明白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正在为这个小团体无声地表演一个小节目。他装模作样地摆弄着一把耙子,似乎在清除砂砾,然而渐渐地表现出某种意义隐晦的滑稽来,虽然他脸上仍是一本正经不动声色。他的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让人乐不可支,最后,他的每一句话都引发出一场大笑。即使那些在远处的人,如萝丝玛丽,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也一个个竖起耳朵,注意起来,到最后,海滩上不动心不分神的只有那个挂珍珠项链的年轻女子。也许出于自制和稳重,每一阵欢闹,她只是更凑近那份清单。

  那个戴单片眼镜,手里抓着瓶子的男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冷不了地同萝丝玛丽搭话。

  “你是个顶呱呱的游泳健将。”

  她不以为然。

  “真的很棒。我叫坎布恩。这里有一位太太说她上星期在索伦托①见过你,知道你是谁。她很想同你见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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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意大利一地名。

  萝丝玛丽压住心中的不快,向四周扫了一眼,看见那群未被晒黑的人正等着她过去。她颇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朝他们走去。

  “这是艾布拉姆斯夫人,这是麦基斯克夫人和麦基斯克先生,这是邓弗莱先生。”

  “我们知道你是谁,”守夜礼服的女人说,“你是萝丝玛丽·霍伊特,我在索伦托认出了你,我还向旅馆侍者打听过你的情况,我们都认为你演得十分出色,我们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回美同再拍一部响当当的片子。”

  他们不无夸张地做了个礼让的姿势。那个认出萝丝玛丽来的女人不是犹太人,尽管她有个犹太名字。她属于那种老“玩家”,不怎么受阅历的影响,而容易同年轻人打成一片。

  “我们要给你忠告,不要刚来就晒焦了,”她兴致勃勃地说,“因为你的皮肤很重要,但这儿似乎有太多的规矩,我们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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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我们觉得你也许最有戏。”麦基斯克夫人说。她是个眼光阴毒,容貌姣好的少妇,举手投足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弄不懂谁有戏,谁没戏。我丈夫特别欣赏的一个男子像是个大演员,但实际上,他是个配角。”

  “戏?”萝丝玛丽似懂非懂地询问道,“有什么戏?”

  “亲爱的,我们可不知道,”艾布拉姆斯夫人边说,边颤动着肥胖的身子发出格格的笑声,“我们没戏,我们是观众。”

  邓弗莱先生是个长着亚麻色头发,有些女人气的青年,他插嘴道:“艾布拉姆斯妈妈自己就是一台戏。”这时,坎布恩对他晃晃眼镜说:“哎,罗亚尔,别瞎扯了。”萝丝玛丽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心想要是她的母亲在身边就好了。她不喜欢这些人,在她把他们同海滩另一头引起她兴趣的那些人做过比较后尤其如此。换了她母亲,她的端庄和左右逢源的社交天赋会很快地使她们摆脱这种不受欢迎的境况,然而萝丝玛丽出名才六个月,而巨她少女时期养成的法国派头,以及后来学到的美国民主作风有时会混杂在一起,使她陷于眼下这种尴尬的境地。

  麦基斯克先生是个长得瘦小,脸上有雀斑和红点的三十岁的男子,他并不觉得“有戏没戏”这个话题有什么乐趣。他先前凝望着大海,此刻,他扫了妻子一眼,转身面对萝丝玛丽,唐突地问道:

  “到这儿很久了吗?”

  “刚一天。”

  “哦。”

  他显然觉得这样发问过于突兀,便转眼看看其他人。

  “要呆上一夏天吗?”麦基斯克夫人不识趣地问,“要是你在这儿呆下去,你就有戏看了。”

  “看在上帝分上,瓦奥莱特,别再说这个了!”她丈夫吼道,“开别的玩笑吧,看在上帝分上!”

  麦基斯克夫人转向艾布拉姆斯夫人,呼吸声粗粗地。

  “他太激动了。”

  “我没有激动,”麦基斯克不承认,“恰恰相反,我一点儿也不激动。”

  他分明很恼火。他脸色发青,这使他的所有表白徒劳无益。突然,他有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便起身走向大海。他妻子跟着他,萝丝玛丽也趁机跟了上去。

  麦基斯克长长地吸了口气,扎进浅水里,双臂僵硬地拍打着地中海的海水,显然想表明他游的是一种自由泳——等气用完时,他抬起头四下张望,惊讶地发现他离海岸没多远。

  “我还没有学会换气。我从来就弄不明白该怎样换气。”他带着询问的目光看着萝丝玛丽。

  “我想你要学会在水下吐气,”她对他讲解,“每划四下水,你侧过头来换口气。”

  “对我来说,换气最难学了。我们到救生筏那儿去,好吗?”

  那个头发蓬松的男子四仰八叉地躺在筏上。救生筏随浪颠簸。麦基斯克夫人游了过来,这时筏身猛然一晃,重重地撞了她的手臂一下。那男子探身将她拉上了竹筏。

  “恐怕竹筏打着你了。”他说起话来缓慢迟疑。他有一张萝丝玛丽所见过的最难看的脸:印第安人的高颧骨,厚厚的上嘴唇,赤褐色的大眼睛深深陷进去。他说话轻声细语,仿佛想让他说的话以一种迂回而不是莽撞的方式传达给麦基斯克夫人。一转眼,他已跃入水中,颀长的身子平伸着冲向海岸。

  萝丝玛丽和麦基斯克夫人注视着他。当前冲的动力耗尽,他猛地弓起身来,瘦细的大腿伸出水面,随后不见了人影,几乎连个水泡都没有留下。

  “他是个游泳能手。”萝丝玛丽说。

  麦基斯克夫人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粗暴。

  “嗨,他是个蹩脚的音乐家。”她向丈夫转过身去。他经过两次徒劳的尝试才设法爬上了救生筏,本想卖弄地伸展一下手脚来平衡身体,不料更加踉踉跄跄起来。“我只是说,艾贝·诺思或许是个游泳能手,但他也是个蹩脚的音乐家。”

  “是的。”麦基斯克勉强地附和着。显然,他创造了他妻子的生活天地,只允许她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点儿自由。

  “安太尔①跟我很熟。”麦基斯克夫人挑战似地转向萝丝玛丽,“安太尔和乔伊斯②。我猜想你在好莱坞没怎么听说过这些人,可我丈夫在美国第一个写了评论《尤利西斯》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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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乔治·安太尔(1900一1959),美国作曲家。

  ②詹姆斯·乔伊斯(188—1941),爱尔兰现代著名小说家,代表作《尤利西斯》被誉为现代派文学的经典。

  “我现在真希望有根烟抽,”麦基斯克平静地说,“眼下这个更重要。”

  “他了解那个圈子的事情,你不这样认为吗,艾伯特?”

  她突然没了声音。那个戴珍珠项链的女子也来到水里,同她的两个孩子会合。此时,艾贝·诺思从水下像一座火山岛似地冒出来,将其中一个孩子举起放在自己肩上。这孩子既害怕又高兴地大声喊叫,但那女子只是恬静地看着,没有笑容。

  “是他的妻子吗?”萝丝玛丽问。

  “不是,她是戴弗夫人。他们不住在旅馆。”她直勾勾的眼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女子的脸庞。过了一会,她倏地转向萝丝玛丽。

  “你以前到过国外吗?”

  “到过,我在巴黎上的学。”

  “哦!那你也许懂得,你要是想在这儿玩得舒心,那就得设法结识一些真正的法国名门。这些人能有什么长进呢?”她用左肩膀朝海岸指指,“他们只是三五成群地四处闲逛。当然,我们有推荐信,我们在巴黎见到了法国所有第一流的艺术家和作家。那让人多高兴。”

  “想必也是。”

  “你可知道,我丈夫就要写完他的第一部小说了。”

  萝丝玛丽说:“噢,是吗?”她井不很在意这些事儿,她只是想,这么热的大,她母亲能否睡得着。

  “小说与《尤利西斯》一书的思想有关,”麦基斯克夫人接着说,“所不同的是,我丈夫表现的是一百年,而不是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事①。他表现一个老朽的法国贵族,并把他放到机械时代中加以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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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乔伊斯的长篇小说《尤利西斯》上要叙述了三个都柏林人一大之内的生活和感情活动。

  “嗨,看在上帝分上,瓦奥莱特,别见到一个告诉一个,”麦基斯克提出抗议,“我不想在小说出版前就传得沸沸扬扬。”

  萝丝玛丽游回到岸边,她把浴巾披到酸疼的肩膀上,再次躺在阳光下。戴骑师帽的男子手只拿着一瓶酒和几只玻璃杯,从这顶遮阳伞走到那顶遮阳伞。不一会,他和他的朋友闹得更欢,凑得更近了。此刻,那些遮阳伞连成了一片。她猜想有人在辞行,这大概是他们在海滩上的最后一次聚会了。甚至孩子们也知道喧闹声是从那遮阳伞下发出的,都转身朝那边张望。在萝丝玛丽看来,这一切都与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有关。

  中午时分,炽热的气流笼罩着大海和天空,甚至五英里远处白带子般的戛纳市也渐渐模糊起来,恍如一道清新、凉爽的幻景。一艘旅鸫鸟式的船只从外侧黝黑的大海驰来,横着靠近一块海滩。似乎这广阔的海岸到处死气沉沉,唯独在那透过遮阳伞的阳光下,红红绿绿的色彩和叽叽喳喳的声音传达出生活的气息。

  坎布恩朝她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住脚。萝丝玛丽闭上眼睛,装作睡着。接着她微微睁开眼睛,蒙蒙陇陇地看到两根模糊的柱子——两条腿。那人想躲进一块云彩投到沙滩上的阴影里,但那块云彩在如灼如烤的天穹中飘走了。这时萝丝玛丽真的睡着了。

  她醒来时全身大汗淋漓,她发现海滩上已空空荡荡,只有那个戴骑师帽的男子在收最后一把遮阳伞。萝丝玛丽睡眼惺。恰地躺着,他走过来说:

  “我打算走之前来叫醒你。一下子晒得太黑没有好处。”

  “谢谢。”萝丝玛丽低头看到自己晒成深红色的大腿,不禁叫道:“天哪!”

  她快活地大笑起来,想邀他一块聊聊,但迪克·戴弗已带着一顶帐篷和一把海滩遮阳伞走向一辆停着的汽车,于是她就下水去冲洗身上的汗珠。他走回来,把耙子、铲子和筛子收到一起,塞到一块岩石的裂缝里。他朝海滩四下巡视一番,看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

  “请问现在几点了?”萝丝玛丽问。

  “大概一点半了。”

  他们一起面对大海,眺望了片刻。

  “这时辰不坏,”迪克·戴弗说,“这不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时辰。”

  他看着她,她一时觉得自己生活在他眼中那片明亮的蓝色世界里,这意念十分强烈和自信。他扛起最后一包杂物向汽车走去,萝丝玛丽也上岸,抓起浴衣抖了抖,径直走回旅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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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她们走进餐厅时将近两点了。强烈的光线穿过户外摇曳的树枝射进来,空无一人的餐桌上晃动着一片斑驳的树影。两个侍者,一边收拾餐具,一边用意大利语大声交谈。她们一进来,那两人便住了口,随即给她们端来一份普通的午间客饭。

  “我在海滩坠入爱河了。”萝丝玛丽说。

  “爱上谁了?”

  “先是迷上了一大群可爱的人,后来爱上了一个男子。”

  “你跟他说话了吗?”

  “只说了几句。淡红色头发,很英俊。”她狼吞虎咽地吃着饭,“不过他已经结婚了——事情多半是这样。”

  母亲是她最好的朋友,总是尽心尽意地指点她,这种状况在演艺界也许并不少见,但需要指出的是,埃尔西·斯皮尔斯夫人这么做并非为补偿她自己所遇到的挫折。她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个人的苦楚或怨恨——她两次称心如意地结婚,又两次守寡,但每经历一次,她那心悦诚服的禁欲主义情感就愈加深厚。她的一个丈夫曾当过骑兵军官,另一个是军医。他们对她都有些影响,而她想要把这些影响完全转移给萝丝玛丽。她从不放纵萝丝玛丽,她要让她长得健壮;她也毫不吝惜自己的辛劳和热心,要在萝丝玛丽身上培养一种理想主义。眼下,她已多少接受了这种理想主义,并学会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世界。因而,当萝丝玛丽还是个“单纯的”孩子时,她就得到由她母亲的爱心和她自己组成的双层外壳的保护。她少年老成,不信任那些浅薄。浮夸和平庸的人,然而,由于萝丝玛丽在电影界一举成名,斯皮尔斯夫人觉得该让她在精神上断奶了。即使这种生气勃勃的、多少有点心气浮躁、好高骛远的理想主义将会关系到与她无关的一些事物,她也会由此感到高兴而不是忧伤。

  “那么,你喜欢这个地方了?”她问道。

  “要是我们认识那些人就有趣了。这儿还有另外一些人,但他们没多大意思。他们认出了我,得,不管我们去哪儿,大家都看过《老爸的女儿》这部片子。”

  斯皮尔斯夫人等着她这股自负的激情平静下来,随后,她平平淡淡地说:“噢,这倒提醒了我,你什么时候去看望厄尔·布雷迪?”

  “我想,要是你休息好了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去。”

  “你去吧,我不想去了。”

  “那明天再说吧。”

  “我要你自己去。路并不远,何况你又不是不会讲法语。”

  “妈,难道就没有我不必做的事吗?”

  “哦,好吧,那就晚些时候去,不过要在我们走之前。”

  “好的,妈。”

  午餐后,她们都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乏味无聊,这是美国旅行者在宁静的异国他乡产生的感受。没有发生什么事来激动她们,门外没有人来召唤她们,她们自己的一些想法也不会突然从别人的脑袋里冒出来。她们眷恋着美利坚帝国的喧闹,感叹这里的生活停滞不前。

  “我们就呆三天,妈妈。”她们回到房间时萝丝玛丽说。室外,一阵轻风吹过,炽热的气流穿过树丛,热风从百叶窗钻进室内。

  一你在海滩爱上的那个男子怎么样?”

  “妈,亲爱的,除了您,我谁都不爱。”

  萝丝玛丽来到旅馆门厅,向戈赛老爹打听火车的情况。身穿浅褐色卡其制服的侍者懒洋洋地靠在服务台旁,呆板地瞧着她,接着又突然注意起他的职业礼仪来。她坐上汽车,同两个谦卑恭顺的侍者一起去车站。他们毕恭毕敬,一言不发,这让她很尴尬,她真想鼓励他们:“说下去,别在意,这不会打搅我的。”

  头等车厢内很沉闷。铁路公司的形象生动的广告招贴——阿尔勒①的加尔大桥、奥明日②的圆形剧场以及夏蒙尼③的冬季运动等——要比窗外始终呆滞不变的大海景象更有新鲜感。这儿的火车不像美国的火车那样整日风驰电掣疲于奔命,蔑视来自另一世界的不那么急急忙忙、风风火火的人们,它只是正穿越着的这片国上的一个部分。火车的喘息声震得棕榈树灰尘飞扬,落下的煤渣同路旁花园里干燥的粪肥混杂在一起。萝丝玛丽相信,只要她从窗口探出身去,就能用手摘下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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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②法国东南部城市。

  ③法国地名。

  戛纳车站外边,十来个出租车司机在他们的车里打瞌睡。远处的海滨大道上,意大利式别墅、整洁的商店以及高档旅馆都装有面向夏天大海的模样呆板的遮阳篷。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儿是有“季节”的,萝丝玛丽看来落后于时尚了,因而颇有点不自在,似乎她对过时的东西表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情趣;似乎人们会惊诧,为什么她在去年冬天与今年冬天这两个欢乐季节之间的冷清的日子来这儿——而在北边,真正的社交生活正在轰轰烈烈地进行着。

  当她拿着一瓶椰子油走出药店时,有一个女子,她认出是戴弗夫人,抱着几个沙发垫子从她前面穿过,走向一辆停在路边的汽车。一条瘦长、矮小的黑狗朝她吠叫,随之把打瞌睡的司机惊醒了。她坐在车上,漂亮的脸沉着,抑制着。她的目光坚毅、警觉,没有目标地直视着前方。她身穿鲜红色的衣服,褐色的腿裸露在外。她有一头浓密的深黄色头发,如同狮子狗的毛发一样。

  坐火车还得等上半小时,萝丝玛丽走进位于拉克鲁瓦塞特大街①的阿里埃咖啡馆。夕阳将一片绿色的树影洒在咖啡桌上,一支管弦乐队在演奏《狂欢曲》和去年才问世的一些美国乐曲,欢迎他们想象中的周游列国的宾客。她为母亲买了法文的《时代》和英文的《星期六晚邮报》。她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翻开《星期六晚邮报》,读一位旧俄公主的回忆录。她觉得九十年代的一些陈旧的习俗要比法国报纸上的新闻摘要更真实、更亲近一些。在旅馆里,正是这种感觉压迫着她——她习惯于将一段黑体字摘要中的奇闻怪事看作是悲剧或喜剧,她还没有为自己提取事情的实质的素养。她开始觉得法国的生活既空洞又乏味。听着乐队奏出的忧伤的曲凋,这种感觉涌上心头,让她回想起杂耍演出中为杂技演员弹奏的令人忧郁的音乐。她乐意回到戈赛的旅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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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戛纳市内一条著名大街。

  她的肩膀晒得太厉害,第二天无法再去游泳。因为萝丝玛丽在法国养成了掂量钱袋的习惯,母女俩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方才雇了辆汽车,沿着河网密布的里维埃拉三角洲兜风。这位汽车司机,颇像一位恐怖的伊凡①时代的俄国沙皇,自告奋勇地充当了导游。于是,那些灿烂的名字——戛纳、尼斯②、蒙特卡洛③——开始透过它们了无生气的外表熠熠生辉,仿佛在叙说陈年旧事:帝王们幸临这些城市宴请宾客或驾崩于此;印度酋长面对英国芭蕾舞女如佛陀一样低垂双目;俄国王子在失却了风雅的日子里一连几个星期倘祥于波罗的海的夕阳里。尤其是,海岸一带有俄国人留下的遗迹——他们关闭了的书店和杂货铺。十年前,当旅游季节在四月结束时,东正教教堂便关门上锁,他们喜欢喝的芬芳的香槟酒被贮存起来,等他们返回时享用。“到下一个季节,我们就回来。”他们夸日道。然而,说这话为时过早,因为他们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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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伊凡四世(1530—1584),又称“雷帝”,因对臣民实行残是统治,有“恐怖的伊凡”之称。

  ②法国东南部海港城市,著名的旅游胜地。

  ③摩纳哥公国城市,濒地中海,是世界著名赌城。

  傍晚时分驱车回旅馆真是赏心悦目,犹如给儿童用的玛瑙和玉髓饰品着色一样,海的上方也染着一层神奇的色彩:绿如草汁,蓝如洗衣水,暗红如葡萄酒。沿途看见农户在门前用餐,听见乡村酒吧葡萄架后传出的尖厉、单调的钢琴声,让人心旷神恰。当汽车拐弯离开“金峭壁”,在暮色中穿过绿树成行、芳草连片的堤岸,驰向戈赛旅馆时,月亮已在废弃的输水栈桥上方徘徊……

  旅馆后边的某处山坡上有个舞会,睡在蚊帐里的萝丝玛丽聆听着随那朦胧的月光传人的音乐声,意识到处处都有欢乐。她不禁想起海滩上遇到的那些有教养的人来。她想,明天早晨也许会见到他们,但他们显然已结成一个妄自尊大的小团体,他们一旦将遮阳伞、竹毯、狗和孩子安置好,也就意味着他们将一部分海滩圈起来了。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在最后两个上午得加入这个团体而不是混迹于其他什么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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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她不用操这份心了,麦基斯克夫妇还没有来到沙滩。她刚铺开浴衣,两个男子——戴骑师帽的和那个高个子金发男子,就是人们传言中的那位要把侍者锯成两段的人——离开人群向她走来。

  “早上好。”迪克·戴弗说。他有些激动,“瞧,不管晒黑或没有晒黑,你昨天为什么不露面呢?我们真为你担心。”

  她坐起来,用欣喜的微笑欢迎他们不请自来。

  “我们在想,”迪克·戴弗说,“今天上午你是不是会来。我们聚到一起,还准备了食物和饮料,你看,这可是个实实在在的邀请。”

  他显得和蔼可亲、风度翩翩。听他口气,他一定会关照她。稍后,他就会为她打开一个全新的世界,展现出无穷无尽的壮丽的前景。他给她作介绍而设法不提及她的名宇,并让她很快明白,大家都知道她是谁,但完全尊重她的私生活——这种礼貌,自她成名以来,除了来自职业老手,萝丝玛丽还没有见识过。

  尼科尔·戴弗,珍珠项链贴在褐色的背脊上,正翻阅着一本制作马里兰鸡的食谱。她约莫二十四岁,萝丝玛丽估计——她的脸可以用“常见的美丽”这样的词来形容,然而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它的强健的脸架子最初是按英雄的模式来构造的,其面容及表情的独特和生动,以及所有可以同气质和特性相联系的方面,仿佛是根据罗丹①的意图塑造成的,随后再雕琢出美丽来,而且恰到好处,稍有闪失,就会无可弥补地损伤它所具有的力量和特质。对这张嘴,雕塑家更是费尽心机——这简直是杂志封面上的丘比特②之弓,当然,它与脸的其它部位也相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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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罗丹(1840—1917),法国著名雕塑家。

  ②丘比特,罗马神话中的小爱神,其所持之弓为双弧形。

  “你在这儿要呆很久吗?”尼科尔问。她的声音低缓,有点刺耳。

  突然,萝丝玛丽闪出这样一个念头,她们可以再住上一个星期。

  “不很久,”她含糊地回答,“我们出国有多时了——我们三月里在西西里上的岸,我们慢慢地朝北走。去年一月,我拍电影时得了肺炎,我正在慢慢康复。”

  “哎呀!怎么得病的?”

  “嗯,是因为游泳。”萝丝玛丽不太愿意披露她个人的私事。“一天我不巧得了感冒,但没有在意,正好要拍一个镜头,我得跳入威尼斯的一条运河。这可是代价昂贵的一个镜头,整个上午,我一直在跳呀跳。我母亲找了个医生到场,但无济于事,我还是得了肺炎。”她还没等他们开口就断然地改变话题,“你们喜欢这个地方吗?”’

  “他们一定得喜欢,”艾贝·诺思慢吞吞地说,“他们发现了这个地方。”他慢慢地转过高贵的头去,双眼温柔地、深情地望着戴弗夫妇。

  “噢,是吗?”

  “这家旅馆去年夏天营业,这才是第二个年头,”尼科尔解释道,“我们劝说戈赛留一个厨师、一个侍者和一个杂工,开始只是保本,今年收益就好多了。”

  “但你们不住在旅馆里呀。”

  “我们建了一座房子,就在塔姆斯。”

  “我们的看法是,”迪克说,他调整了一下遮阳伞,遮去落在萝丝玛丽肩膀上的一块阳光,“北边所有的旅游胜地,如多维尔①,都被俄国人和英国人占了,他们不怕冷,而我们美国人多半来自热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开始到这儿来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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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那个长得像拉美人的年轻人在翻看《纽约先驱报》。

  “那么,这些人是哪个国家的?”他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并略带法语音调地读起来,“‘在沃韦①的皇宫旅馆下榻的有潘德莱·弗拉斯科先生、博尼塞太太’——我可没有夸大其词——‘科琳娜·梅多卡太太、帕舍太太、泽拉菲姆·图利奥、玛丽亚·阿玛丽哑·罗托·梅斯、莫伊塞斯·托伊贝尔、帕拉戈勒斯太太、阿波斯托尔·亚历山大、约朗德·优素福戈罗,以及热纳维瓦·德·莫穆斯!’她真让我动心——热纳维瓦·德·莫穆斯。就是跑去沃韦看热纳维瓦·德·莫穆斯一眼也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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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瑞士地名。

  他突然一阵烦躁,便站起身来,用力地伸了伸腰。他要比戴弗或诺恩小几岁。他高高的个子,身体结实而瘦削,只是肩膀和上臂凸着有力的肌肉。初看,他似乎也是人们常说的那种英俊男子,但是他脸上总有些愤懑的神情,这损害了那双目光犀利的棕色眼睛的魅力。但人们日后还是记住了这双眼睛,即使他们已经忘记了那张难以容忍的无聊的嘴巴,以及因烦躁和无谓的痛苦而起皱纹的年轻的额头。

  “我们在上星期有关美国人的新闻中发现了几个杰出人物,”尼科尔说,“伊芙琳·奥斯特夫人,还有——还有谁啊?”

  “还有S·弗莱希先生。”戴弗边说边站了起来。他把耙子拿过来,开始细心地耙掉沙子里的小石子。

  “哦,是的,S·弗莱希,你不觉得这个人很讨厌吗?”

  同尼科尔在一起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萝丝玛丽觉得甚至比她同母亲相处更感孤寂。艾贝·诺思和那个法国人巴尔邦在谈论摩洛哥的事,尼科尔抄完食谱又做起针线活来。萝丝玛丽细看了一下他们所带的物品——四把大的遮阳伞,用来形成一个遮阳天篷,一座便携式冲凉更衣室,一只充气的橡皮马,这些萝丝玛丽从未见过的新鲜玩艺,是战后问世的第一批奢侈品,或许也是为第一批买主所拥有。她断定他们是一些时髦人物,尽管她母亲告诫过她要谨防这类游手好闲者,但是她觉得眼下没有这个必要。即使像那天上午,他们安安静静地只呆在一个地方,但她还是觉察到一个目标、一种工作、一个方向、一项有创意的活动,这一切使他们有别于她所认识的其他人。她那少女的心灵还无法判断他们彼此之间关系的性质,她只是关心他们对她的态度——但她看出他们中间存在某种亲见的关系,对此,她的看法是,他们似乎过得很快乐。

  她挨个儿打量那三个男子,似乎眼下他们将归她所有。他们三个都是翩翩君子,并且各具特色。他们都有一种特别的温文尔雅的风度,她觉得这种风度来自他们的生活,是他们过去及未来生活的一部分,而并非因事而异,也全然不同于电影演员的交际方式。她还辨认出一种内在的优雅,有别于导演们的粗俗和善于交际的本领,而导演则是她生平遇到的有学识的人的代表。演员和导演——她只熟悉这些男人,这些人同那些有着不同来历,但又千篇一律的学院小子一个样,只对一见钟情的恋爱感兴趣,她去年秋天在耶鲁大学的舞会上见识过那些小伙子。

  这三个男子不尽相同。巴尔邦风雅不足,多了点怀疑和嘲讽的味道。他为人拘谨,甚至有点心不在焉。艾贝·诺思显得腼腆,然而他那种令人惊愕的幽默让她既高兴又困惑。她担心自己天性严肃,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是迪克·戴弗——这儿他最完美。她不声不响地欣赏着他。他的皮肤微红,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短短的汗毛也略显红色——那细细的一层汗毛从膀子延伸到手背。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明亮而锐利。他的鼻子尖尖的,他在看谁或与谁交谈时总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对方。这是一种讨人喜欢的注视,因为有谁在注意我们呢?目光落到我们身上,好奇的或无动于衷的,不过如此吧。他的嗓音,带着一种轻微的爱尔兰人的悦耳音调,仿佛要取悦世人,然而,她却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硬气,一种自我克制和自我约束的气质,这也是她自己具备的美德。哦,她选择了他。尼科尔抬起头来,明白她选择了他,也听到一声低微的叹息,因为他早已被别人占有了。

  时近中午,麦基斯克夫妇、艾布拉姆斯夫人、邓弗莱先生和坎布恩先生也来到海滩。他们带来一把新的遮阳伞。他们撑伞时测眼朝戴弗夫妇那边扫了一下,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情钻到伞下,只有麦基斯克先生除外,他仍可笑地站在外边。迪克耙地时曾从他们附近走过,此刻,他回到遮阳篷那边去了。

  “那两个小伙子在一块儿读《礼仪手册》呢。”他低声地说。

  “打算结交贵人雅士哩。”艾贝打趣。

  玛丽·诺思,那个萝丝玛丽第一天在救生筏上遇见过的肤色黝黑的少妇,游完泳回来,粲然一笑说:

  “从不颤抖先生和夫人驾到了。”

  “他们是这人的朋友。”尼科尔提醒玛丽道。“这人”指的是艾贝。“他干吗不去同他们说话?你难道不认为他们有吸引力吗?”

  “我认为他们很有吸引力,”艾贝表示赞同,“我并不认为他们仅是有吸引力,就这么回事。”

  “好吧,我可觉得今年海滩上人太多了,”厄科尔承认,“我们的这块海滩是迪克从卵石堆中整治出来的。”她思考了一下,随后压低了声音,以免让坐在另一把遮阳伞下的三个保姆听到,“当然,他们比去年夏天那些英国人要好些,那些英国人老是在叫嚷:‘难道大海不是蓝色的吗?难道天空不是白色的吗?难道小内莉的鼻子不是红色的吗?’”

  萝丝玛丽想她可不愿意有尼科尔这样一个对手。

  “但你没有看到那场打斗,”尼科尔接着说,“你来的前一天,那个已婚男子,就是那个姓名听起来像汽油或黄油的一种代用品的人——”

  “麦基斯克?”

  “是的——他和他太太吵成一团,她抓了把沙子扔在他脸上,于是他就坐在她身上,并在沙子上蹭她的脸。我们——大吃一惊。我要迪克去劝架。”

  “我想,”迪克·戴弗低着头出神地凝视着草席说,“我该去邀请他们来共进午餐。”

  “不,你别去。”尼科尔马上阻止他。

  “我觉得这是件大好事。他们在这儿——我们自己该调整一下。”

  “我们调整得够好了。”她执拗地说了一句,笑了起来,“我可不想让人在沙子上蹭我的鼻子。我是一个刻薄、厉害的女人。”她对萝丝玛丽解释道,随即提高了嗓门,“孩子们,穿上你们的游泳衣!”

  萝丝玛丽觉得这次游泳将会成为她一生中有代表性的一次游泳,而且日后每当说到游泳,这一次的经历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记忆之中。这一群人就着冰镇白葡萄酒饱餐了一顿美味的咖喱食品后就会一起向海水走去,他们因不得已的长时间的呆着不动而急不可待了,他们将带着一身暑气走人清凉的水中。就像有教养的老式家庭那样,戴弗夫妇对一天的日程作精心的安排,尽量享用现有的生活物品,这一项活动与那一项活动之间的衔接也十分紧凑,因而她不知道眼下从欢天喜地的游泳到普罗旺斯式午餐时的碟碟不休之间还另有活动。然而她又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迪克在关心她,她也乐意响应那最后的举动,仿佛那就是一项命令。

  尼科尔递给她丈夫一件她刚缝制好的古怪的服装。他走进更衣室,不一会就穿着一条透明、镶黑边的裤子走出来,引起一阵骚动。细看才知道那裤子实际上是用肉色的布作了内衬。

  “嗨,那不过是一个同性恋男人的诡计罢了!”麦基斯克轻蔑地喊了一声,随后他迅即朝邓弗莱先生和坎布恩先生转过身去,说道,“哦,请原谅。”

  萝丝玛丽见到这条泳裤很是兴奋。她天真稚嫩,对戴弗夫妇这种奢华的单纯满心喜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的复杂,它的世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这种生活方式其实是更注重质量,而不是拥有一大堆世界各地的廉价品;她同样意识不到他们行为举止的朴素大方,他们的和蔼及友善,他们对普通美德的强调,都离不开同神灵作艰苦的讨价还价,都是通过一系列她还无从推断的斗争而获得的。此时此刻,戴弗夫妇外在地代表着一个阶层的最大程度的进化,这使得大多数人相形见细——事实上,一种质的变化已经开始,而萝丝玛丽竟漠然无知。

  他们喝雪利酒,吃饼干时,她就和他们站在一起。迪克·戴弗的那双蓝色眼睛冷冷地看着她,他的嘴显得可亲而又坚毅,他周到而又从容地说:

  “你是很久以来我所见过的,唯一看上去真正如花似玉的姑娘。”

  后来她伏在母亲的腿上哭了又哭。

  “我爱他,妈妈。我爱他爱得要命——我从没有想到我会对谁产生那样的感情。他已经结婚了,我还是喜欢她——这肯定是没有指望的。哦,我太爱他了!”

  “我倒很想见见他。”

  “戴弗夫人邀请我们周五去用餐。”

  “要是你在恋爱,你应该觉得快乐。你应该笑的。”

  萝丝玛丽仰起头来,脸庞优美地微微一动,笑了。她母亲始终对她有很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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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萝丝玛丽很不乐意地到蒙特卡洛去。她坐车沿着崎岖的通往拉蒂尔比①的山路,来到历史悠久而今正在重建的高蒙电影制片厂。当她站在装有栅栏的人口处递上名片等候答复时,她朝里面张望,仿佛这儿就是好莱坞。里面有最近拍摄的某部影片中的古里古怪的废墟,一条破破烂烂的印度式的街道,一条庞大的纸板做的鲸鱼,一棵结满了篮球大小的樱桃的巨树,这些带有异域风情的景致使那儿大放光彩,它们同土生土长的灰白色的苋属植物、含羞草、栓皮储或矮松一样,有着各自的地方特色。那里还有一座快餐棚,两个谷仓模样的舞台。电影制片厂附近,到处都有一张张期待的、涂脂抹粉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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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地名。

  过了十分钟,一个有着如金丝雀羽毛那样的淡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急匆匆地来到门回。

  “请进,霍伊特小姐。布雷迪先生正在拍摄现场,不过他急着要见你。很抱歉让你久等了,但你知道,这儿有些法国女人很难进入角色。”

  制片厂经理打开摄影棚的没有窗户的墙上的一扇小门,萝丝玛丽心中涌起一种快乐的亲近感,她跟着他走进昏暗的室内。暗淡的光线下,到处晃动着人影,他们朝她露出一张张死灰色的脸,犹如注视凡人通过炼狱的幽灵。人们低声细语,远处,一架小型风琴发出柔和的颤音。绕过用一些景片搭成的拐角,他们来到一座被灯光照得白晃晃的舞台,那儿有一个法国男演员——他衬衫的硬前胸、衣领和袖口都着上一层鲜艳的粉红色——和一个美国女演员,他们一动不动、面对面地站着。他们用执拗的目光互相凝视着,而且似乎他们保持这种姿态已经好几个小时了。又过了一阵,仍没有什么事发生,也没有谁动弹。一排灯发出刺耳的嘶嘶声关闭了,接着又打开了。音锤击打出悲怆的音调,向无人知晓的远方扩散开去。一张青灰色的脸从上面炫目的灯光中露出来,冲着黑乎乎的上方喊了几句难以听懂的话。随后,萝丝玛丽面前响起的一个声音打破了这个沉寂的场面。

  “孩子,你别脱袜子,你会把十双都糟蹋掉的。那件衣服值十五个英镑呢。”

  说话的人后退时撞上了萝丝玛丽,这时制片厂经理说,“嘿,厄尔,这是霍伊特小姐。”

  他们这才第一次照了个面。布雷迪性子急躁,精力充沛。他握住她的手,她知道他在上上下下打量她,这姿态她熟悉,而且让她感到亲切,但也常常给她一种微妙的比摆这种姿态的人要优越的感觉。如果她的身体是财富的话,她就能够发挥它天生拥有的一切长处。

  “我想过,不定哪一天你准会来这儿。”布雷迪说。对于谈论私事,他的语气过于生硬,而且还拖着一种有点夹生的伦敦土腔。“旅途愉快吗?”

  “愉快,不过我们还是乐意回家去。”

  “不不不!”他反对,“呆上一阵——我想和你谈谈。让我来告诉你,我想谈谈你的一部电影,《老爸的女儿》。我在巴黎看的。我当即给大洋彼岸拍了电报,想弄清楚你是否已经签约。”

  “我刚——我很抱歉。”

  “天哪,多棒的一部电影!”

  萝丝玛丽不想傻乎乎地用笑来表示赞同,她皱了皱眉。

  “没有人想只凭一部电影就永远给人记住。”她说。

  “的确——这不错。你有什么计划?”

  “母亲认为我需要休息。等我回去后,我们也许同国立第一制片厂签约,或者维持与费莫斯制片厂的合同。”

  “谁是我们?”

  “我母亲。生意上的事她做主。没有她我可不行。”

  他又把她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而当他看着她时,萝丝玛丽对他也生出某种感情。这不是爱慕之情,也全然不同于今天上午在海滩上她对那个男子怀有的情不自禁的欣羡。这是一时的冲动。他想要得到她,出于她那青春少女的情愫,她也考虑顺从他,然而她知道,她只要离开他半小时就会把他忘掉,就像跟电影里的男演员接吻一样。

  “你们住在哪儿?’布雷迪问道,“哦,是的,住在戈赛旅馆。噢,我也订了今年的计划。但我写给你的那封信仍然有效。既然康妮·塔尔梅妮只是个孩子,我宁可用你而不是别的姑娘来拍一部电影。”

  “我也这么想。你为什么不回好莱坞呢?”

  “我受不了那个鬼地方。我在这儿挺好。等着,我把这个镜头拍完就带你四处转转。”

  他回到拍摄现场,开始低声且温和地同法国男演员谈起话来。

  五分钟过去了——布雷迪还在说话,那个法国人时不时地换换脚,点点头。突然,布雷迪中断了谈话,冲着冷不防射来一束强光的地方喊了几句。此刻,洛杉矶①仿佛在对她大声疾呼。她无所畏惧地再次穿行于这座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城市,想要回到那儿,然而,她不想再见布雷迪,她清楚他拍完这个镜头后会有怎样的一种心境。她不无留恋地离开了拍摄现场。地中海世界不再那么寂静了,因为她知道那儿有一家电影制片厂。她喜欢在大街上行走的人们,她在去车站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双布面平底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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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美国加利福尼亚州西南部港市,北郊的好莱坞为美国电影业中心。

  她母亲感到高兴,因为萝丝玛丽完全照她的吩咐去做了,但她仍要女儿扬帆远航。斯皮尔斯夫人外表看气色还好,但她已经深感疲惫,死神的床榻确实使人疲惫,她曾在她那两个丈夫的床旁整夜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