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和布鲁克林山之间像七弦竖琴一样摇摆。再一次,疲惫的行人在回家的路上行走,口袋空空、肚子空空、内心空空。戈尔贡佐拉拄着烧毁的树桩蹒跚而行。下面的河流,上面的海鸥。海鸥之上,看不见的星星。多么光辉的一天!波曼德本人都喜欢这样散步。安那克萨哥拉①或者那位口味反常的“起居郎”佩特罗尼乌斯②也会喜欢。
冬天的生活,如某人所言,始于出生。最难熬的年代是从一岁到九十岁。之后,一帆风顺。
燕子飞回家。每只嘴里都衔着一块碎屑、一根枯树杈、一星希望。E,Pluribus,unum.(许多中的一个。③)
乐池在升起。六十四位乐手都穿着雪白的制服。上面,星星开始照射圆顶的蓝色午夜。地球上最伟大的演出就要宣告开始,圆满地安排了驯化的海狮、口技家和空中杂技手。主持人是山姆大叔本人,那个身体修长、瘦弱的带斑马纹的幽默家,他用闵希豪生④的腿横跨世界,不管是风、暴、雪、霜,还是腐化,时刻准备学鸡鸣!
[注释]:
①安那克萨哥拉(约公元前500—约前428):希腊自然哲学家。
②佩特罗尼乌斯(?—66):古罗马作家。罗马皇帝尼禄的密友,被授以“起居郎”之职。
③该句为美国的箴言。
④闵希豪生(1720—1797):德国乡绅,以擅讲故事闻名。
第十九章
一个晴朗的早晨,我驾游艇出海兜风,回来时发现麦克格利高尔站在门口台阶上等我。
“嘿!”脸上露出电动般的微笑,他说:“活生生的你!可抓住你了,太不容易了!”他伸出手。“亨利,找你干吗非要这样打埋伏?你不能偶尔为老朋友抽出五分钟吗?你在躲什么?算了,你好吗?书的进展怎样?跟你散会儿步不介意吧?”
“我猜,女房东告诉你我出去了?”
“你怎么猜着的?”
我抬脚往前走,他和我统一步调,仿佛两人在走队列一般。
“亨利,我看你完全变样了。(听起来和我母亲一样严厉。)以前,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可以给你打电话,你随叫随到。现在你是作家,重要人物,没有时间和老朋友相聚了。”
“算了吧,”我回答道,“别说了。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那是怎么回事?”
“这,我是白白浪费时间。你的问题我无法解决。谁也解决不了,只有你自己才能解决。你又不是头一个被女人抛弃的人。”
“你自己呢?你忘记啦?你曾经整夜不让我睡觉,我耳朵里灌满了尤娜·吉福德。”
“那时候我们才二十一岁。”
“恋爱不分年龄。这个时代更不分了。我无法忍受失去她。”
“无法忍受,这是什么意思?”
“对自尊打击太大。现在的人从不轻易爱上别人。我不想失去爱,这将是灾难性的。我不是非得让她嫁给我,可是我必须知道她在哪儿,找得到。哪怕从远处爱她。”
我笑了。“可笑,你说出这样的话。有一天我在小说里也谈到这个问题。你知道我的结论吗?”
“我猜,最好当个独身主义者。”
“不对。我得出同样的结论,对每个傻瓜都不例外,只有继续不断地爱,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即使她嫁给了别人,你仍然可以继续爱她。这些话你觉得怎么样?”
“亨利,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确实如此。这是你的机会,多数男人都会放弃的。假如她决定住在香港你又如何?距离和爱有什么关系?”
“喂,你在谈基督教哲学。我又没爱上圣母玛丽亚。为什么站着不动看着她漂走呢?毫无道理。”
“我正要说服你这一点。你把你的问题交给我是没有用的,正是因为这个,你明白吗?我们不再有默契了。我们虽是老朋友却没有共同点。”
“你真这样想的吗,亨利?”他的语调里没有责备,而是满怀渴望。
“听着,”我说道,“我们曾经像同一个豆荚中的豆子那样亲密,你,乔治·马歇尔和我。我们像亲兄弟。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情况变化了。某个环节断开了。乔治过上了平稳的生活,像被改造过的盗贼。他的妻子胜利了。”
“我呢?”
“你投入你蔑视的律师工作。不错,总有一天你会成为法官。但是,这改变不了你的生活方式。你已经放弃了这个鬼生活。对于你什么东西都失去了吸引力,除非玩一局扑克。你认为我的生活方式荒唐可笑。我承认,但它绝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他的回答让我有点儿吃惊。“你并没有走偏多少,亨利。我们把生活搞糟了,乔治和我。其他人更是如此。”(他指薛西斯社团的成员)“我们都不够罪大恶极。这些和友谊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一定要成为重要人物才能保持朋友关系?我看这是势利小人。乔治和我从来没有妄想烧毁世界。我们就是我们,难道这对你还不够好吗?”
“听着,”我回答道,“你什么都不是,只是个朋友,我不在乎。你仍然是我的朋友,我是你的朋友。如果你有自己的信仰,你可以嘲笑我信仰的一切。但是,你没有。你什么都不信。我认为一个人必须相信他所做的事情,其他都是玩笑。你想做个朋友,我全力支持你,可是要全心全意做朋友,你是什么样的人呢?年轻时你也是个毫无目标的家伙,让我们满脑子充满蔑视。那时我们整夜讨论尼采、肖伯纳、易卜生这样的思想家。这些现在对你不过是名字而已。你不会像你的老爸那样,不会的,先生!他们没打算用套索套你,驯服你。但是他们这样做,或者你这样做了。你给自己穿上紧身衣。你选择最容易的路。你未战先降了。”
“你呢?”他一只手高举着,好像在宣布,“听着!不错,是你,你取得了哪些引人注目的成绩?快四十岁了,什么都没发表过。这有什么了不起?”
“没什么了不起,”我回答道,“太可悲了。”
“这使你有权教训我。哈!哈!”
我必须拐弯儿抹角一点儿。“我没有教训你,我向你解释我们不再有共同语言了。”
“从表面上看,我们都是失败者。这是我们的共同点,如果你敢正视的话。”
“我从未公开承认自己是失败者。也许自己心里说过。一个人仍然在奋斗怎么能是失败者呢?他仍然在奋斗呀!也许我不会成功,也许我结果成为一个吹长号的人,但是,我做什么事,承担什么任务,都是因为我相信它。我不随波逐流。我宁愿下水奋斗而成为你说的失败者。我不喜欢人云亦云,亦步亦趋,与他人为伍却口是心非。”
他刚要说什么,我抬手阻止了他。
“我不是说去进行毫无意义的奋斗和无意义的抵抗。一个人应该努力达到水静流深、大智若愚的境界。一个人必须为了停止奋斗而奋斗。一个人必须发现自己的价值。我是这种意思。”
“亨利,”他说道,“你讲得不错,你也是好意,可是你完全搞乱了。你读的东西太多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儿。”
“你从来不停止思考,”我插话说,“你也不愿意接受你那份痛苦。你认为任何事情都有答案。你从未想过,也许没有答案,也许惟一答案就是你自己,你如何看待你自己的问题。你不愿意和问题较量,你想让别人替你解决。省力的路,这就是你。拿你的女友一事为例,这个生与死的问题。她一点儿也看不上你,难道这还不说明什么问题吗?你忽视这个事实,不是吗?我想要她!我一定要占有她!这些你必须回答。当然,你也会改变方法,自己做些事,但是必须有人手拿重锤看着你。你喜欢说:‘亨利,我是一个普通人’,可是你却不动一个手指头把自己改变一下。你想让别人把你当做你,若别人不喜欢你,去他妈的!是不是这样?”
他歪一下头,像法官正在权衡双方的证词,他说:“也许,也许你是对的。”
我们沉默着继续往前走了一会儿。像鸟喉咙里发出的咕咕声,他消化着证词,然后,他的嘴唇展开一丝顽皮的微笑,他说:“有时你让我想起查拉库姆这家伙。天啊,那个家伙真能让我脑袋发大!总高高在上地教训我。而你却偏爱一派胡言,可是你相信他,相信通神学①的屁东西。”
[注释]:
①倾向于神秘主义的宗教哲学,具有悠久历史。
“我当然信!”我有点儿发火儿:“即使他只提到辨喜①的名字,我都会感谢他一辈子。你说一派胡言。可是对我来说,它是生命气息。我知道你看不上他。他太高贵、太遥远,你无法喜欢。他是老师,你不会认他作老师。他从哪儿得到那些文凭的,等等?他没受过学校教育和训练,什么都没有。但是他知道他说什么。至少,我认为如此。他使你吞下你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你不喜欢吞下。你想靠着他的肩膀吐他一身,然后作朋友。所以,你在他身上挑毛病,你抓住了他的弱点,把他降到你的层次。你对任何难以理解的人都这样做。你若能像嘲笑自己那样嘲笑他人,你便乐不可支。然后,一切太平。喂,你看看这个能不能理解。世界上到处都有问题,有无知、迷信、偏狭、不公正、不容他人。好像世界有史以来一直这样。它明天、后天继续如此。那又怎么样?难道因此就该萎靡不振,对世界痛心疾首吗?你知道辨喜曾经说过什么吗?他说,只有一种罪恶。这便是软弱,不要重复蠢事,不要把你的弱点加在未来的罪恶上……坚强起来!”
[注释]:
①辨喜(1863—1902):印度教精神领袖、改革家。
我停下来,等他细细消化。他却说:“继续讲,亨利,多讲些!听起来不错。”
“它确实不错。”我回答道,“永远不错。人们会继续作相反的事。那些他刚停下来就为他鼓掌的人背叛了他。辨喜、苏格拉底、耶稣、尼采、卡尔·马克思、克利希那穆提①,你自己想想还有谁,都是这样的人,但是,我对你讲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不会改变。你拒绝长大。你想以最少的力气、最少的麻烦、最少的痛苦应付过去。人人皆如此。听别人讲起大师们非常过瘾,但要成为一个大师,狗屁!听着,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实际上我读了一年多。别问我这本书的名字,我不想让你知道。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任何大师都不曾更好地表达过这种思想:‘亲爱的,惟一的意义、目的、意图以及耶稣的秘密不是理解生活、铸造生活、改变生活,甚至热爱生活,而是吸吮它永不干枯的精髓。’”
[注释]:
①克利希那穆提(1895—):印度人。印度教哲学家。
“再说一遍,好吗,亨利?”
我又说了一遍。
“吸吮它永不干枯的精髓,”他你不告诉我谁写的?”
“不。”
“好吧,亨利。继续说!今天早上你还有什么把戏没亮出来?”
“这……你和奎尔达关系怎么样了?”
“别提了!不提倒好一些。”
“我希望你没有抛弃她。”
“她抛弃了我。这一回是永生永世式的。”
“你妥协了?”
“当然没有。你从来听不进我的话,所以我埋伏着等你。你以为我连这个都不懂吗?也许我们真没有共同点了。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你想过这个吗?也许不是共同点使我们成为朋友。我无法不喜欢你,亨利,即使你责骂我。有时你是个很残忍的家伙。如果世界上确有凡夫俗子,那就是你,不是我。你得到了些东西,你就应该把它们展示出来。我指的是为了这个世界,而不是为我。亨利,你不应该写小说。任何人都能干这件事。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是认真的。我宁愿看到你教训辨喜或者甘地。”
“或者米兰·昆德拉。”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这么说她不再和你来往了?”
“她这么说的。当然,女人总会改变主意的。”
“别着急,她会改变的。”
“我最后一次见她,她还谈去巴黎度假呢。”
“你为什么不跟着她?”
“不光跟着她,亨利,我都想好了。只要听说她坐哪班船,我就立即去票房,哪怕贿赂售票员,也要搞到一张她隔壁船舱的票。她第一天早上出来时,我站在那儿和她打招呼。‘喂,甜心!真美的天啊!’”
“她会高兴的。”
“她肯定不会跳下船的。”
“但是,她可以告诉船长你骚扰他。”
“去他妈的船长!我能对付他。海上三天,不管她愿意不愿意,我都能让她驯服。”
“祝你好运!”我紧紧抓起他的手,握住。“我在这儿和你告别。”
“和我喝一杯咖啡!来吧!”
“不了。要回去工作。像克里希对阿周那说的那样:‘如果我停下工作一会儿,整个世界将会……’”
“怎么样?”
“‘崩溃’,我想他是用的这个词。”
“好吧,亨利。”他转了一圈,没说二话,向相反的方向走了。
我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在后边喊。
“喂,亨利!”
“干什么?”
“如果在走前见不到你的话,在巴黎见。再见!”
“地狱里见。”我心里想,但是,我刚继续往前走,就感觉到一种后悔的内疚。“你不应该这样对待人,更甭提朋友了。”我自言自语道。
在整个回家的路上,我进行着内心独白。其内容大约是这样的……
“假若他是个讨厌鬼又怎样呢?是的,每个人都要解决自己的问题,但是,凭这种理由你就能拒绝一个人吗?你不是辨喜,再说,辨喜会这样做吗?你不该落井下石,也不该让他吐你一身。假若他的行为就像孩子,又怎么样呢?你的行为就总是成人的吗?不再有共同点的话难道不都是些废话吗?我的好辨喜,你们的共同点是普通的人性弱点。也许他很久以前就不再成长了。这又犯了什么罪?不管他在路上的哪一点,他仍然是个人。继续走吧,如果你愿意,眼睛往前看,但是,别拒绝向落后者伸出的援助之手。倘若你要独行,你将向何处去?你完全用自己的双脚吗?那些小人物怎么样呢?那些在你需要时倾囊相助的傻瓜呢?现在你不再需要他们了,他们就一钱不值吗?
“不,但是……
“所以,你无法回答!不是却非要装作是。你害怕回到老路上去。你自诩与众不同,但事实上,你和你非难者简直如出一辙。那个电梯的看守人和你争吵。他看透了你,是不是?直率地讲,你用双手和自豪的智力究竟取得了什么成就?二十一岁时,亚利山大开始征服世界,三十岁,世界已在他手中。我知道你没有征服世界的打算,但是你想在世界上留下痕迹,对不对?你想得到作家们的认可。你了?当然不是可怜的麦克格利高尔。是的,只有一种罪恶,如辨喜所言,那就是弱点。记住,老家伙,记住吧!从高头大马上下来吧!从象牙塔中走出来,加入大众的队伍!也许生活中有比写书更重要的东西。你对重大事物有何评论?你是第二个尼采?你还是你,你意识到了吗?”
走到我们家的街角时,我已经将自己打得一败涂地。剩下的胆量只有鼬鼠一样多。更糟糕的是,埃森在台阶下等我。他被笑容笼罩着。
“米勒,”他说,“我不打算占用你的宝贵时间。这玩意我再也不能放在兜里了。”
他掏出一个信封交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道。
“你的朋友给你的小礼物。那些黑人喜欢你不得了。你要用它买些东西送给女朋友。这是他们自己凑起来的。”
本来就悲伤失望,我现在差点儿流下眼泪。
“米勒,米勒,”里布双手搂着我说,“没有你我们怎么办呀?”
“不就几个月的工夫吗?”我的脸红得像个傻瓜。
“我知道,知道,但我们会想你。跟我喝一杯咖啡好吗?我不会久留你,有点儿事必须告诉你。”
我和他又走回了街角,进了那家糖果文具店,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你知道,”我们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时他说,“我有点儿想和你一起走。只是考虑到碍你的事。”
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回答道:“我猜人人都喜欢去巴黎度假。他们有一天也会去的……”
“米勒,我的意思是,我喜欢通过你的眼睛看巴黎。”他的目光要把我溶化了。
“是啊,”没理睬他的话,“有一天,不必乘船或乘飞机去欧洲。我们现在只需要学会如何克服引力。站稳不动,让地球在脚下旋转。这个古老的地球转得很快。”我继续这种谈话,企图摆脱尴尬。引擎、涡轮机、电动机……达芬奇。“我们慢得似蜗牛,还未利用周围的磁力。我们还是洞穴人,洞里有电动机的洞穴人……”
可怜的里布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急切地想说点儿什么,但是又不想无礼地阻止我,所以,我就“我们需要的是简单化。看看那些星星,它们没有电动机。你想过吗?是什么使地球像球一样旋转?特斯拉①对此思考很多,马可尼②也同样,还没有人得出最终答案。”
[注释]:
①特斯拉(1856—1043):南斯拉夫出生的美籍发明家。
②马可尼(1874—1937):意大利物理学家,实用无线电报系统的发明人。
他看着我,完全迷惑不解。我明白不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绝不会是电磁理论。
“对不起。”我说:“你想告诉我什么事,是不是?”
“是啊,”他说,“但是我不想打……”
“我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那么,好吧。”他清一下嗓子。“我想告诉你……如果你在巴黎用钱方面有困难,别不好意思给我打电报。比如你想延长逗留。你知道怎么找到我。”他脸红了,转过了头。
“里布,”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我说,“你对我太好了。你还不太了解我呀。我意思是你认识我刚一段时间。我所谓的朋友里没有人这样帮助我,我可以打赌。”
对此,他回答道:“恐怕你不了解你的朋友们能为你做什么。你从来没给过他们机会去表现。”
我有点儿恼火了:“我没有给他们机会吗?喂,我给他们那么多机会,他们连我的名字都不愿意听到。”
“你对他们有点儿过分吧?也许他们没有东西可给你。”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话。所有的人都这么讲,但是,这不确实。如果你没有,你可以借嘛——为了朋友。对不对?亚伯拉罕献出了儿子,不是吗?”
“那是给耶和华。”
“我没有让他们作出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