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拼搏,咱们就充分利用它。抓住那些油呼呼的鸭子!前进前进!
这场战斗永无止境。既无开端又无终结。这是满嘴胡言、满嘴吐泡、从未停止过的战斗。不要再给我们下命令了!我们从战壕到战壕的行进中不要修建绿色的草坪吗?我们虽说是屠夫难道就不是园艺家吗?我们难道要像妓女一样喷满香水去冲向胜利吗?我们在为谁扫荡?
我只有一个读者,多幸运啊!还是一个非常着迷的读者。每次我坐下来为他写作,都要理平衣服下摆,梳好头发,鼻子上涂好粉。他要能够亲眼看到我工作就好了,亲爱的爹!他应该懂得我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使他的小说充满文学品味。我多么具有马洛的气质!多好的伊壁鸠鲁!
瓦莱里在某处说过:“仅仅对我们自己(文学家诗人)有价值的东西,没有价值!这是文学的法则。”现在仍然如此吗?啧!是的,我们的瓦莱里是在讨论诗的艺术,讨论诗人的任务与目的,诗人的raisondetre(存在理由)。我自己却从未将诗理解为诗。对我来讲,诗人的标志无处不在,无处不有。将思想蒸馏处理,直到它挂在诗的蒸馏器上直至纯上加纯,对我来说,这毫无意义,不值得追求。虽然诗的助产婆以此为誓约和庄严的职责,并以美、形式和智慧等名义而辛勤耕耘。
我谈诗人,因为那时我在初期比后来任何时期都更接近诗人。我未曾像狄德罗那样想过:“我的思想是我的妓女。”我为什么要妓女呢?不,我的思想是快乐的花园。我是心不在焉的园丁,虽然慎重而细心观察却未重视出现了杂草、荆棘、荨麻,而只渴望经常光顾园子的快乐,这个亲密的地方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矮树、花朵、蜜蜂、鸟儿、甲虫。我未曾以一个老鸨的身分在园子里散步,也未有性交的心境。我也未曾像植物学家、昆虫学家或园艺家那样投入。我什么也不研究,连自己的奇迹也不研究,也不曾给任何快乐的事物命名。看到一朵花,闻到花的香味就心满意足。花是怎样来的?任何事物如何来的?如果我这样问,就等于问:“你在那里吗,小朋友?露水珠还在你的花瓣上挂着吗?”
把思想、想法、一闪念看成一朵快乐之花,有什么能比这样更贴切、更彬彬有礼呢?每天以微笑迎接它们,在花丛中漫步,冥想着它们一现的光荣。有什么比这种工作习惯更好呢?是的,时而我大胆地摘一朵插在衣扣眼里,但是,要研究它,当做妓女送出去,或像证券经纪人一样去工作,这不可想象。对我而言,受到鼓舞就够了,不用永远受到鼓舞。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废物。我只是步调与众不同。
我惟一的读者,后来我要把他换成理想的读者。那个亲密可爱的家伙,我可以对他讲述,好像除了对他对我以外,对其他人一切都没有价值。这位理想的读者除了是我的自我之外,还能是谁呢?倘若同时又要张三、李四、王五都能理解,为什么要创造一个自我的世界呢?其他人不拥有这个日常世界,他们宣称蔑视它却又像落水老鼠一样紧抓住它不放。奇怪,他们如何拒绝或者懒于创造一个自我世界,又非要侵入我们的世界?谁在夜晚践踏花床?谁在水池中丢放烟头?谁又在欲开的紫罗兰上小便,毁坏它们的花蕾?我们知道你们如何毁坏文学的篇章,为了寻找悦己之物。我们发现了你们粗鲁的精神脚印,到处都是。是不是你们杀死了天才,伤残了巨人?你们,你们,不管是出于爱、出于散漫,还是出于忌妒,出于怨恨。谁要为你们写便是为自己写死亡证书。
小麻雀,
小心,小心离开路,
马先生来了。
这是伊萨-桑写的。告诉我它的价值何在!
第十七章
那是一个星期六,大约上午十点钟,莫娜刚刚离开家几分钟,进城去了。斯科尔斯基太太敲响了门,这时我刚刚坐在打字机前,正进入写作状态。
“进来!”我说道。她犹豫了一下,进来了,毕恭毕敬地站着,然后说:“楼下有位先生想见您,说是您的朋友。”
“他叫什么名字?”
“他不肯说出来。说如果您忙就不打扰您了。”
这究竟会是谁呢?我们的地址没告诉过任何人。
“告诉他,我马上就下去。”我说道。
我走到楼梯口,他已经站在那儿了,抬着头看着我,脸上堆满笑容。麦克格利高尔,正是他。说什么也没想到会见到他。
“我想你见到我很高兴,”他尖声尖气地说,“又躲起来了,和以前一样,我看得出来。你好吗,老相识?”
“上来吧!”
“你真的不忙吗?”这话中带着讽刺。
“我怎么也能为老朋友抽出十分钟吧。”我回答道。
他快步走上楼。“这地方不错啊,”他说着进了屋子。“你在这儿多久啦?发上,把帽子扔到桌子上。
他朝着打字机点点头说道:“还在写东西,是吗?我原以为你早就停笔了。嘿,你可真是个爱找罪受的人。”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问他。
“易如反掌,”他说,“我给你父母打电话,他们不给我你的地址,可是他们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剩下的事就好办了。”
“真该死!”
“怎么啦,见到我不高兴?”
“高兴,高兴。”
“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其他人。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她叫什么名字,还和你在一起吗?”
“你是说莫娜?”
“对,就是莫娜。我刚才记不起她的名字了。”
“当然,她还和我在一起。为什么不呢?”
“我只是想不到她会这么长久。好了,知道你幸福就好了。我不幸福!倒霉了!倒了大霉了!所以我来找你,我需要你帮助。”
“别,别这样说!我怎么能帮助你呢?你知道我是……”
“我只要你听我讲。别害怕。我掉进了情网,就是这样。”
“这很好呀。”我说道:“这有什么问题?”
“她不接纳我。”
我放声大笑起来。“就这事儿吗?这就让你烦恼?你这个可怜的傻瓜!”
“你不明白,这一次不同了。这次是真心的爱,让我告诉你她的情况。”他停顿了好一会儿。“除非你现在不太忙。”
他目光转向工作台,看到了打字机上夹着的白纸,然后补充说:“这次写什么?小说,还是哲学论文?”
“没什么,”我说道,“不是什么重要的。”
“好奇怪呀,”他说,“过去你做的什么事都是重要的,非常重要的。算了吧,你还藏头露尾地干什么?我知道我打扰了你,但是,这也不至于对我守口如瓶。”
“如果你真想知道,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小说?上帝呀,亨利,别写那东西,你永远也写不成小说。”
“为什么?你怎么这么肯定?”
“我了解你,就是这个原因我才这么肯定。你没有编造情节的悟性。”
“难道小说总是要有情节的吗?”
“嘿,”他针锋相对地说:“我并不想阻止你写小说,但是……”
“但是什么?”
“你为什么不坚持初见呢?什么东西你都能写,就是写不了小说。”
“是什么使你觉得我能写东西?”
他的头停止不动,好像在想怎么回答。
“你从不认为我是个作家,”我说道,“可有人认为我是作家。”
“你从来就是个作家,”他说,“也许你还没写出值得一读的东西,可是你有时间。你的毛病就是太固执。”
“固执?”
“固执,对!顽固不化,犟驴一样。你想走捷径。你想出人头地,可是你又不想付出代价。瞧,为什么不先干个记者,一步一步往上走,成为一个驻外通讯员,然后再搞那个庞大的工程?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这样浪费时间,这还用说。”
“其他人这样按部就班,有些比你还出名。肖伯纳怎么样?”
“他那样做没问题,”我回答,“可我有我的方法。”
片刻沉默。我提醒他很久以前一个晚上在我办公室里,他造访了我,让我读帕索斯的一篇小说,他当时还是个青年作家。
“你记得你当时对我说的话吗?你说,‘亨利,你为什么不试试手呢?你可以写得和他一样好,任何时刻都可以。读一下帕索斯,你就会明白。’”
“我说过这话?”
“当然,不记得啦?算了,那些话你说来漫不经心,可我却铭记在心。我能否和帕索斯一样出色没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好像认为我能够写。”
“我说过你不能够的话吗,亨利?”
“没有,可是你表现得不一样。你的行为好像同意我逃避现实,好像一切都没有希望。你想让我效仿他人,他们的做法,重复他们的错误。”
“上帝呀,你太敏感了!继续吧,写你的鬼小说!写到你脑袋掉下来为止,如果你愿意!我只是给你一点儿朋友的忠告。助。你就是帮助我的人。”
“怎么帮助你呢?”
“我也不知道。先让我跟你说一说,你就会更清楚。你能挤出半个小时吗?”
“我想可以吧。”
“那好,事情是这样的。你记得星期六下午我们常去的那个乡村酒店吗?乔治总去的那个地方?好像是两个月前,我去那里瞧瞧,没有多大变化,还是那种姑娘在那儿混。可是,我厌倦了。我自己喝了几杯,另外,没有人打搅。我想当时有点自我怜悯,产生了上年纪了之类的想法。忽然,隔两个桌子那边有一个女子和我一样独自一人,引起我的注意。”
“是个大美人吧?”
“不是,亨利。不算漂亮,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反正我和她搭话,请她跳舞,跳过舞过来和我坐下。我们没有再跳,只是坐着聊天。一直到关门时间。我想带她回家,她拒绝了。我向她要电话号码,也拒绝了。‘那我下周六在这儿等你?’我说。‘没准。’她回答道。就这样结束了。你这儿有酒吗?”
“当然有!”我去酒柜拿来一瓶酒。
“什么酒?”他说着抓过那瓶苦艾酒。
“那是生发水,”我说道,“我猜你想要苏格兰威士忌酒。”
“是的,如果你有的话。要没有,我车里还有点儿。”
我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一杯烈酒。
“你自己呢?”
“从来不沾。再说,又太早了。”
“是啊。你还要写小说呢,对不对?”
“你一走就写。”我说道。
“我简短些,亨利。我知道你烦了,那不管。你必须听完我的话。我说到哪儿啦?对,舞厅。好了,下一个星期六我去等她,可是,没有她的影子。我坐了整整一下午。没跳一个舞,没有奎尔达。”
“什么?奎尔达?是她的名字吗?”
“对,怎么啦?”
“没什么,有点怪。祖籍是……?”
“苏格兰——爱尔兰,我估计。这有什么?”
“没什么,只是好奇而已。”
“她不像吉普赛人那样,你心里想的是这个吧?可是,她身上有些东西吸引了我,让我无法不想她。我陷入了情网,就是这么回事儿。我觉得从来没有这样过。当然,绝没有达到这种程度。”
“你说得挺新鲜。”
“我知道,亨利。不仅是新鲜,而且带悲剧性。”
我突然大笑起来。
“是啊,带悲剧性,”他重复地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对我无动于衷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问道,“你又见到她了吗?”
“又见到她?哥们儿,从那天起,我就跟踪她的足迹。不错,我又见到她了。一天晚上,我跟着她到她家。她在巴鲁厅下了汽车。没看见我,当然了。第二天,我给她打电话。她气极了。问我给她打电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搞到她的电话号码的?等等。厅。这次我非要下跪不可才能请得动她跳舞。她让我别打扰她,说她对我没兴趣,我没有教养,五花八门各种评论。我没法让她再和我坐在一起。几天后,我送给她一束玫瑰。毫无结果。我又试着给她打了一次电话,她一听是我的声音,就挂上了。”
“她也许生你的气了。”我说。
“她太讨厌我了,就是这样。”
“你问过她她靠什么谋生吗?”
“问了,她是学校教员。”
“学校教员?这比什么都强?你追一个学校教员!现在我知道了,她是个粗大、笨重的家伙,非常普通,但不难看,不苟言笑,发型是……。”
“你猜得差不多,亨利,可是你又不对。是的,她有点儿高大,但不讨人厌。她的长相我没法说。我只看她的眼睛,瓷器一样蓝,闪闪发光……。”
“像星星一样。”
“像紫罗兰一样。”他说:“就像紫罗兰一样。脸部其余部分不算数。说真的,我看她没下巴颏儿。”
“她的腿呢?”
“不太好。有点儿胖,但不是钢琴腿儿那样的!”
“她的屁股走路时晃动吗?”
他跳了起来。“亨利,”他说着,一只胳膊搂着我,“是她的屁股吸引了我。如果你可以用手轻轻摸一摸,哪怕死了也高兴啊。”
“这么说她很谨慎了?”
“无法靠近她。”
“你吻过她吗?”
“你疯了?吻她?她死也不干呀。”
“听我说,”我说道,“你对她这么上心是因为她不爱理你,是不是?从长相上我猜你有过比她漂亮得多的女孩儿。忘记她吧,这是最好的办法。你不会伤心的。你没有心。你生来是个风流的唐璜。”
“现在不是啦,亨利。我无法再看其他女孩儿了。我被钉住了。”
“那么,你觉得我怎么能帮你?”
“我不知道。我刚才想也许你能替我见她一下,和她谈谈,告诉她我是多么认真的。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我怎么能接近她呢,作为你的使者?她一见我就会把我踢出去,不是吗?”
“这倒是真的。可是,我们也许能想个办法,让她不知道你是我的朋友。逐步得到她的欢心,然后……。”
“然后就扑向她,怎么样?”
“那又有什么?完全可能,是不是?”
“什么事都可能。只是……。”
“只是什么?”
“这么说吧,你想没想过,也许我自己会爱上她?”(我没这种念头,只想看他如何反应)
他笑了,这种荒诞的念头。“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人,亨利,别担心。你找的是异国情调的,她是苏格兰—爱尔兰类型的,我告诉过你。你和她没有共同点。但是,你能说会道,他妈的!你想说就能说。你生来能作律师,我早就告诉过你。想想你为一个儿子辩护,我的案子。你屈尊为一个老朋友作点儿这样的事,怎么样?”
“这也许需要一点儿钱。”我说。
“钱?干吗用?”
“花呗。买花、坐出租、看戏、去餐馆……。”
“算了吧。”他说道:“花儿,也许用得上,但是不要把这事儿想成一个长期运动。熟悉了马上就谈。我用不着告诉你怎么做。溶化她,这是关键。必要时哭鼻子。上帝,如果我能进到她的家里,和她单独呆在一起就好了。我会趴在她脚下,舔她脚趾头,让她踩在我身上。我是认真的,亨利。如果我不是绝望,不会来找你。”
“好吧!”我说道:“我考虑一下。给我一点儿时间。”
“你不是敷衍我吧?你保证?”
“我不保证任何事情,”我说,“这事需要考虑。我会尽力的,我只能说到这儿。”
“握一下手!”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你不知道听你说这话我是什么感觉,亨利。我曾想找乔治帮助,但是你了解乔治,他会把这事儿当做笑话。这绝不是笑话,你明白,是不是?见鬼,我记得你说到用枪对着头要自杀,谈到你的那位,她叫什么名字……?”
“莫娜。”我说。
“对!对!莫娜。那时你非要得到她不可,是吧?你们现在很幸福吧?但愿如此。亨利,我甚至不要求这个,与她幸福美满。我要的只是看看她,把她作为偶像,崇拜她。听起来像十几岁的孩子,是吧?但是,我真心实意。我完了,如果得不到她我会疯的。”
我又给他倒了一杯。
“我曾嘲笑过你,记得吗?总是坠入情网。记得吗,你的那个寡妇多恨我?她完全有道理恨我。我摇了摇头。
“你爱她爱得发疯,是吧?回过头来想一想,她还不错。稍微有点儿老,也许有点儿苦脸,可是感动人。她是不是有个孩子和你的年龄差不多?”
“是的,”我说道,“几年前他死了。”
“你从来没想过你要挣脱以前的瓜葛,是吗?好像一千年以前的事一样……尤娜怎么样?我猜你不会忘掉她,对不对?”
“不会的。”我答道。
“告诉你说,亨利,你是个幸运儿。上帝每一次都会拯救你。好了,我不会再耽误你的工作。我过几天打电话给你,看看有什么情况。别让我失望,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他拿起帽子走到门口。“我想起来了,”他说,“小说叫什么名字?”咧着嘴笑着,朝打字机点着头。
“《弗拉迪沃斯托克的铁马》。”我回答说。
“真的?”
“也许叫《这个温柔的世界》。”
“这一定能成为畅销书。”他说。
“你再打电话时,代我问候奎尔达!”
“想一件好事,你这个混蛋!代我问候……”
“莫娜!”
“对,莫娜。Tata!”
那天,稍晚一会儿,又有人敲门。这次是埃森。他好像激动不安。一次次抱歉打扰。
“我必须见你,”他开始说,“我真希望你能原谅我。你可以把我轰走,假如你正在忙。”
“坐下吧,”我说道,“我再忙也要见你呀。你遇到麻烦了?”
“不是麻烦。是孤独,也许是讨厌自己。坐在黑暗里,忧心忡忡,度日如年。眼看就要自杀,突然想起了你。我心里说:‘为什么不去找米勒?他能使你振奋。’就这样我站了起来,离开了家,孩子看着店。真的,我为自己感到害羞,可是我一分钟也忍不了。”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旁边墙上挂着的画前,这是安藤广重的画,出自《东海道王十三景》组画。他专心致志地看着,然后又看其他的画。这时他的表情从忧虑、消沉变得欢欣。最后,他的目光转到我身上时,眼眶里充满了泪花。
“米勒,米勒,你的屋子太棒了!气氛太好了!就在你面前一站,被这些美人包围着,使我觉得脱胎换骨。要能和你换屋子就好了!我是个粗人,你也知道,可是我确实喜爱艺术,任何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