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这种呻吟。假若有个声音对我说:“死了心吧,你得不到她的。”我会放弃,给别人让路,或者起码可以诅咒是上帝给我安排了如此命运。
可怜的马科!你乞求不被人爱,却乞求准许爱别人。
命中注定是场玩笑。亲爱的马科,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你受的是何种苦,遭的是何种罪。你现在可以享有她了——在天堂。你可以日夜望着她。你在世时她未能认识你的价值,至少现在你可以知道她的人情冷暖。你对那个虚荣之躯太动情了。圭尼维尔王后都不配享有她所唤起的伟大爱情,但是当时王后的步履太轻盈,甚至在碾死一只虱子时……
我走进屋,饭桌已摆好,晚餐在等待我。莫娜心情格外好。
“怎么样?玩得开心吗?”她说着就拥抱我。
我看见了花瓶里的花和盘子边上的酒瓶。拿破仑最喜欢喝的酒,甚至在圣赫勒拿岛①流放时也未曾间断。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她心里洋溢着欢乐。“爹认为前50页写得好极了。他简直爱不释手。”
“是吗?快告诉我他是怎么说的?”
她喜不自胜,一时想不起来。我们坐下吃饭。我说:“吃一会儿就会想起来。”
“子使他联想到麦尔维尔②……德莱塞。”
我咽了口饭。
“对,还有小泉八云③。”
[注释]:
①圣赫勒拿岛: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流放于该岛。
②麦尔维尔(1819—1893):美国后期浪漫主义小说家。著有《白鲸》等。
③小泉八云(1850—1904):日本作家、翻译家、教师,曾向西方介绍日本的文化和文学。生于希腊,长于都柏林,在英国、法国上学,后移居美国。
“怎么,爹还读小泉八云吗?”
“瓦尔,我告诉过你,爹是个酷爱读书的人。”
“你觉得他没开玩笑?”
“哪里,他严肃极了。他真的被吸引了,你知道吗?”
我倒了杯酒。“爹买的这酒?”
“不是,我买的。”
“你怎么知道这是拿破仑最爱喝的酒?”
“卖酒的人告诉我的。”
我抿了一大口。
“味道如何?”
“再好不过了。拿破仑每天喝这种酒?真幸运!”
“瓦尔,”她说:“你得教教我,万一爹要问些问题呢。”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能回答呢。”
“今天他谈起了语法和修辞。我对这些一点儿也不摸门啊。”
“我也不摸门,说真的。你不是上过学吗?韦尔斯利①的毕业生应该懂点东西呀……”
[注释]:
①韦尔斯利:美国马萨诸塞州东部城镇。
“你说你上过。”
“也许初次见面时我说过。我不想让你认为我是个白痴。”
“去你的吧!”我说:“你上没上过语法学校我都不会在乎。我根本看不起知识。纯粹是没用的东西,这套语法和修辞之类的玩意儿,这类东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是你要当个作家。”
“万一爹他指出毛病怎么办?”
“你就说——‘也许您对,让我想想。’更好的回答是‘那您如何表达。’这样你采取攻势,置他于守势,明白嘛?”
“但愿有时候你能处于我的境地。”
“我也想这样,那我就知道这家伙是真心的还是虚伪的。”
她没理会我的话,说:“今天他谈到欧洲。好像猜透了我的想法。他谈到美国作家在国外侨居和学习。他说在这种气氛中生活很必要,可以滋养心灵。”
“他还说什么了?”
她犹豫了一下便说了出来。
“他说如果我写完了这本书,他就给我钱让我在欧洲住上一两年。”
“太棒了。”我说:“那小说的病弱的作者呢?换句话说,我呢?”
她刚才想到过这点。“我可能不得不先把他杀掉。”她又补充说不管爹多不情愿出血,总会让我们俩够用。爹很大方。
“你看,”她说,“我没有说错爹吧。瓦尔,我不想催你,可是……。”
“你希望我赶快写完这本书是吗?”
“对呀!你想要用多长时间?”
我说没准。
“三个月?”
“不知道。”
“你心中是不是有数,该写些什么?”
“有什么数?”
“你不着急吗?”
“当然着急。可又有什么办法?我在竭尽全力往前奔啊。”
“你不会半途而废吧?”
“如果我中途下马,我还会再上去的。反正我希望如此。”
“你想去欧洲吗?”
我看了她好一阵子才说话。
“我想去欧洲吗?太太,我哪儿都想去……亚洲、非洲、澳大利亚、秘鲁、墨西哥、暹罗湾、阿拉伯、爪哇、婆罗洲,中国的西藏也想去。一旦离开,我们就永远离开。我想忘记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我想不断更换地方,四处游荡,周游列国。每条路我都想走到尽头……”
“那你什么时间写作呀?”
“边走边写呀。”
“瓦尔,你真是个梦想家。”
“当然。可我是个积极的梦想家。这可不一样啊。”
然后,我接着说:“我们都是梦想家,只是有些人及时醒来写下几行东西。当然我想来写东西,可是,我认为这不是最终目标,不是一切。怎么讲呢?写作好像睡眠中所说的屁话,美妙的屁话,这没问题。可是先有生活才有屁话的。生活即变化、运动、追求……,向前走去迎接未知,迎接不测风云。很少有人能对自己说:‘我生活过!’所以,我们要有书籍,这样人就可以在生活中体验他人的经历。可是,作家在通过他人经历而生活,这时……”
她插话说:“瓦尔,有时我听你说话,感觉你想在一辈子中生活一千次。你永远不满足,对现有的生活,对自己,差不多对任何事情都一样。你是个蒙古人,你属于中亚大草原。”
“你知道,”我有点儿激动,“我感到语无伦次。一个原因是我什么都有一点儿。我能把自己放到任何一个时期而感到宾至如归。读到文艺复兴时,我觉得自己像那个时代的人;读到中国的一个朝代,就觉得酷似那个朝代的中国人。任何种族、任何时代、任何人种,不管是埃及人、阿台克人、印度人或迦勒底人,我都能身入其境。它总是一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奇迹无穷无尽。我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一个为人创造的世界:满足人的思想、人的梦想、人的欲望。对我们这种生活,这种美国式的生活我感到不安,我们杀死所接触的一切东西。刚才谈到蒙古人、汉人,和我们相比,他们更像骑士。这里是一片可怕的、空虚的、寂寞的土地。从我的祖先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的同胞。我看他们入木三分——他们空虚,眼看就被虫子吃掉了……”
我拿起了酒瓶,斟了足够一大口。
我说“为拿破仑——一个生活得最丰富的人干杯。”
“瓦尔,你的话有时真让我吃惊。你讲美国的那副样子,你真的那么恨美国吗?”
“也许是爱,”我说,“颠倒了的爱。我也说不清。”
“希望你不会把这种情感倾泻到小说里。”
“放心吧!小说会像它产生的土壤一样虚无缥缈。我根本不用说‘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虚构的’或者常在前言里说的那些话,谁也认不出谁,作者最难认出里面的人物。还好,书上署着你的名字。如果要是成了畅销书,那才滑稽可笑呢。如果有记者敲门来采访你就好了!”
这念头使她魂不附体。她一点也不觉得可笑。
“喂,”我说,“刚才你说我是梦幻者,让我给你读一段,《多梦的山丘》①里的一段,很短。有空你应该读读,这是关于书的梦。”
我走到书架旁,翻到心里想的那一段。
“梅琴正在讲弥尔顿②的《黎西达斯》为什么可能是目前最完美的纯文学作品。接着梅琴说:‘文学是用文字唤起各种细微印象的感官艺术。’可是,这里有一段……紧接着那段,‘可是还有一些问题,逻辑思维常常起阻碍作用,又是繁杂而不可分割的偶然。除了感知能力,总还有欢乐与欣喜;除了这些还有那些无法界定、莫可名状的形象,这些形象所有高雅文学作品都可唤起。像一个化学家在做实验,有时会在坩埚里惊奇地发现未知事物和神妙莫测的成分。因为有些人认为物质世界是一层薄纱般的非物质世界,所以,谁读优秀散文或诗歌,谁就能意识到文字所不能表达的暗示。这些暗示并不源于逻辑意义。它们与感官上的快乐相联系,而不是与之相平行。如此揭示的世界可以说是梦幻的世界,可称为孩子们经常出没的世界,忽隐忽现的世界,不可言传、不可分析的世界,也是智力和感官无法达到的世界……’”
我放下书,她说道:“写得太美了。可是,你可别这样写。梅琴愿意让他那样写,你还按照自己的方式写。”
我又回到桌边坐下。一瓶荨麻酒③摆在咖啡杯旁。我倒进杯里一小口这种带刺激性的绿色烈酒,说道:“现在只缺一件东西了:一群女人。”
[注释]:
①多梦的山丘:系威尔士小说家、散文家梅琴(1863—1947)的传记体小说。梅琴是A.L.琼斯的笔名。
②弥尔顿(1608—1674):英国伟大诗人。
③荨麻酒:法国沙特勒兹修道院所酿制的酒。
“爹给的荨麻酒,”她说,“他太喜欢这几页了。”
“希望他对下50页也如此欣赏。”
“你又不是为他写,瓦尔,你给我们写。”
“这倒是真的,”我说,“可有时我却偏偏忘记这一点。”
突然我想到我未曾向她透露关于我真正想写的那本书的梗概。便开始说:“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该不该说呢?也许我应该再保密得久一些。”
她求我别这样吊她的胃口。
“好吧,我就告诉你。这是关于我打算有朝一日要写的那本书。我已经写出了全部内容的梗概。我曾经写了一封长信告诉你。那时你在维也纳,或者在其他什么地方。我无法寄出这封信,因为你没给我留地址。是啊,这才算得上一本书……一本大部头的书。关于你和我的。”
“你没留着那封信吗?”
“没有,我撕了。这是你的错!但是,我还有草稿,只是还不想让你看。”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听到任何评论。再说,一讨论我也许再也写不出来了。而且,有些事儿我不想让你在写出前知道。”
“你可以相信我。”她开始求我了。
“求也没用,”我说,“你必须等待。”
“可是万一稿子丢了呢?”
“我可以从头再写,这我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开始有点儿不高兴了。不管怎样,如果这本书关于我和她,那么,……等等。但是,我坚持不改变主意。
我心里很明白,为了弄到稿子她会把屋子搞得翻天覆地,所以我让她知道我把稿子放在父母家。“我放的地方他们永远找不到。”我对她说。从她看我的神情里我知道她没轻信我编的话。不管心里如何谋算,表面上不再过问了,不再想它了。
为了缓和气氛,我告诉她如果书写成了,出版了,她将发现自己不朽于世。听起来有点儿让人迷惑,我又补充说:“你可能永远认不出你,可我保证,如果我描述了你,你将永远不会被人忘却。”
她好像被这句话感动了。“你说起来很自信。”她说。
“我有理由自信。这本书是我生活过的。不管从哪儿开始,我都可以接着写下去。这就像有上千个喷水孔的草坪。我所需要的只是打开水龙头。”我拍拍头,“全在这里,用看不见的……洗不掉的……墨水写成。”
“你打算写真实情况——关于我们俩?”
“当然了,谁的都写,不只我们自己。”
“你认为出版商会出版这样的书?”
“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回答说:“首先我得把它写完。”
“你先写完这本小说吧,我希望如此。”
“绝对的!也许也完成剧本。”
“剧本?谈话就此结束。
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出现了:这种平静的日子还能维持多久?事情几乎进展得太顺利。我想到葛饰北斋①。他的成败兴衰,他九百四十七次变换住址,他的毅力,他令人难以置信的多产。何等的生活!而我呢,只是刚踏入门槛。只有我活到九十岁、一百岁才能有点儿成就以资炫耀。
又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在脑海出现:我能写出可以令人接受的东西吗?
一个回答脱口而出:“管他妈的呢!”
还有一个念头出现了:我为什么对真实的情况如此执著?
回答同样一清二楚。因为只有真理是惟一的存在。
可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反对说:“文学又是另外一回事。”
见鬼去吧,文学!生活的书,这才是我要写的。
那么你要署谁的名字呢?
创世者的名字。
想到这里心里才踏实下来。
某一天认真着手写这样一本生活的书的念头使我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我闭着眼睛前面出现了书中一幕幕情景,像传说中的仙女麦格拉②。由于我发誓要完成这件任务,它便越发显得重要,越发难于实现。看来当时说的时候太轻视它了。这项工作确实使人难于应付,然而我确信:只要开始写,就会像开了闸的水一样滔滔不绝,一泻千里,绝不会一滴一滴地往外挤。我想起我的第一本书,它是关于十二个信使的。流产了!进展后来虽然有些,的确太微不足道了。可是,除了我以外别人对此一无所知。但是,这浪费了素材!我的主题是关于整个八万或十万人的,我在那熬煎人的漫长多变的日子里录用他们,解雇他们。难怪我总是嗓子说不出话。仅仅和这些人对话本身就是一个壮举。而且,不单单是谈话,还有他们那些面孔,脸上的表情:悲愤、愤怒、欺诈、狡黠、恶毒、奸诈、感激、忌妒,等等。好像我根本不是在和人类打交道,而是和图腾类的生物打交道:狐狸、猞猁、豺狼、乌鸦、野鼠、喜鹊、鸽子、犀牛、蛇、鳄鱼、野狗、?、猫头鹰……。他们的形象在我的头脑里栩栩如生:有好的、不好的,恶棍和骗子,残疾者、疯子、流浪汉、赌徒、吸血鬼、性变态者、圣徒、殉道者。这些人里有普通的,有超常的。甚至还包括了骑兵警卫队队长,他满脸伤痕累累,被北美印第安人、被黑人所伤。他的笑和哭模样相同,他悲伤和高兴时一个样。他和我谈话时,通常是发牢骚,他总是保持着立正姿势,好像他是马而不是骑兵。长着长长马脸的那个希腊人无可置疑是个学者,他想读一读《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③或者也许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④。虽然这样,我还是蛮喜欢他,可说不上为什么他总引起我对他藐视和嘲笑。那个两眼发直的埃及人更有趣更可爱,满脑子装着女人,一天不发泄一两次总是坐立不安。那位自称叫伊利亚特的女同性恋者,为什么偏叫这个名字,她十分可爱,温文尔雅还腼腆……还是个出色的音乐家。我怎么知道这个呢?因为一天晚上她带着小提琴到办公室给我演奏,拉完了巴赫、莫扎特、帕格尼尼的曲子后厚着脸皮告诉我,她厌倦了同性恋,想去作婊子。问我能不能调她到一个好一点儿的办公楼去工作,一个可以招揽生意的地方。
[注释]:
①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著名浮世绘画家。
②仙女麦格拉:亚瑟王的姐妹。
③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英国诗人雪莱(1792—1822)所著。
④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古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524—前456/455)所著。
这些人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久驻不散。他们面部抽搐,作怪脸,祈求并且策化狡猾的小计谋。他们好像从一个大面粉袋里被倒出来,天天在我的书桌上:他们、他们的困难、问题、痛苦。也许我被选做这倒霉的工作后,有谁向我的命运主宰者告了密说:“别让这个人闲着!让他站在现实的泥土上,让他害怕得头发直立,喂他捕鸟胶,摧毁他每一个幻想!”不管是否有人向他报信,这些事我的命运主宰者全做了。还外加了一点儿:让我熟悉了什么叫悲哀和忧伤。
这些成千上万来来往往的人乞讨、叫喊,在我面前赤裸着身体哭泣、悲伤,好像去屠宰场报到前的最后一次访问。他们中间不时出现一个好人,通常来自遥远的国度,土耳其或波斯。一天,神奇地发生了一件事。一个姓阿里的穆斯林从沙漠里什么地方得到了神授字迹。认识我以后,知道我是个听得进别人话的人,便给我写了一封长达32页的信,竟没有一个错误,连一个逗号、一个分号也没漏掉。信中向我解释(好像我非知道不可)基督的奇迹(他一个一个地数来)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这些事情前人做过,包括耶稣复活。那些未留姓名的人懂得自然法则,这些法则,按照那个穆斯林的信念,我们的科学家一无所知。可这些法则是永恒的法则,可以通过制造所谓的奇迹显示出来。只需要有适当的人出现。这个阿里掌握着秘密,但是我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只有他被选为使者。“佩着侍奉上帝的徽章”,只有他和真主(祝福他)才知道为什么选他,但是时机一到我就可以说出来,等等。
我怎么忘记提到这些绝世的怪兽和他们的喧闹。隔三差五我就站在地毯上解释这个,解释那个,似乎我造成了他们荒诞、古怪的行为。是啊,要想说服侏儒头脑的大人物:美洲的花由这些疯子、怪物、白痴创造,真是太难了。不管有什么危害,这些白痴都有奇特的天赋,有的能倒背神秘教义,同时用乘法计算十栏数字,或者坐在冰块上表演发烧。当然了,这些解释无法削弱事实:一位老妇人头天晚上被强奸,被一个肮脏的传递死亡消息的鬼怪强奸。
太难了,对他什么也讲不清,跟和塔巴奇尼科夫讲话一样,他是犹太教法典的信徒。他是带着“复活节快乐”的问候走在纽约大街上活基督的最新翻版。我怎么对他说好呢?这个一本正经的呆子,“这个魔鬼需要帮助,他妈妈患癌症就要咽气了,他爸爸整天卖鞋带,鸽子腿瘸了(那些以教堂为家的鸽子)。他需要涨一次工钱,需要填饱肚子。”
为了让他吃惊或迷惑,我有时讲讲有关我的信使们的轶闻,我总用过去时态,好像是关于过去共事过的人(其实他一直就在我身边,在办公室的某个角落躲着呢!)。是的,我会说,在去黑森林演出途中他给女高音约翰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