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美,它们使得你留连忘返,不忍离开。还有他画的花儿和服装,每样都那么令人愉快,那么柔和,那么栩栩如生。应该说他是他那个时代最杰出的画家,而且他处的是个多么辉煌的时代呀!盖·派雷的塞纳河边的野餐、摩尔·荣格的可爱的花园……”
“你让我想起了吐鲁斯·劳特累克。”斯塔西娅说。
“还有莫奈、毕加索……”
“彭加莱!”我插了一句。
“斯特林堡。”莫娜也加了一句。
“是啊,还有一个可敬的疯子。”斯塔西娅说。
我母亲在这个时候探头进来,“你们还在讨论疯子的话题吗?看来你们是没完没了。”她挨个儿看了看我们,看到我们每个人都自得其乐的样子就逃了出去,这对她太难以接受了。人们在谈论艺术的时候,她就没有权力高兴,而且只要提到这些陌生的名字就让她生气,因为它们太没美国味儿了。
感谢斯塔西娅,这个下午过得比我期望的愉快多了。很显然她已博得了老头子的另眼相看,甚至当他善意地说出斯塔西娅本应是个男人这个评价时也没有人反对。
当家庭相册被拿出来时斯塔西娅几乎是喜不自禁了。这是怎样的一群疯子啊!汉堡的西奥多拉叔叔是个花花公子类型的人物,布莱梅①的乔治·施奇德勒是个海塞·本·布鲁梅尔②类型的人物,到了第一次大战结束时还穿着1880年代的流行款式的衣服。巴伐利亚的汉里奇·缪勒,我的祖父,长得极像弗兰兹·约瑟夫皇帝,乔治·英塞尔,那个家里的傻瓜,留着两撇卷曲的小胡子,眼睛像公羊一样瞪着。相册里的女人们更不可思议,我的祖母在疯人院里度过了大半生,她本来可以成为瓦特·斯各特小说中的一个主人公的。莉兹婶婶满头假发卷,一脸奸笑,她是个和自己弟弟乱伦的魔鬼。安妮婶婶穿着战前酿造的葡萄酒颜色的泳装,看上去像马克·塞纳特③狗窝里的小丑。埃米莉尔姑姑、我父亲的姐姐,她有着天使般温柔的褐色眼睛……和所有的美丽。科金夫人,那个疯疯癫癫的奇丑无比的管家,下巴上长满了麻子和癣。
[注释]:
①布莱梅:德国一城市名。
②布鲁梅尔:英国十九世纪末纨绔子弟。
③马克·塞纳特:美国喜剧片导演,制片人。
相册又引出了家谱的话题……我问了我父母许多关于家族成员的问题,但是除了他们自己的父母以外,他们全不清楚。
可他们的父母难道就没有提起过自己的亲人吗?
可能提过,但现在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他们中有画家吗?”斯塔西娅问。
我父母亲都说没有。
“但是这里面有诗人和音乐家。”我母亲说。
“还有船长和农民。”我父亲又说。
我问:“你就能确定吗?”
“你为什么对这事儿这么感兴趣?”我母亲问,“他们都已经死了许多年了。”
“我就是想知道。”我回答,“哪天我要去趟欧洲自己去看看。”
“不会有什么发现的。”她反驳道。
“我不管,我想多知道一些祖先的事,也许他们不都是德国人。”
“是啊,”莫娜说,“也许家庭血统中会有斯拉夫血统。”
“有时候他看起来像个蒙古人。”斯塔西娅起哄地说。
这使我母亲感到很可笑,她认为蒙古人都是傻瓜。
“他是美国人,”她说,“我们现在都是美国人。”
“是的。”洛里特开口了。
“是什么?”我父亲说。
“他是个美国人。”洛利特说,而后又补充:“就是他书读得太多了。”
我们全都笑了起来。
“而且他也不去教堂了。”
“够了。”我父亲说,“我们也不去了,但我们一样还是基督徒。”
“他有太多的犹太朋友。”
又是一阵大笑。
“咱们弄点儿吃的吧。”我父亲说,“我相信他们一定想快点回家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桌子再一次摆好了。这次吃的是凉的快餐,还有茶和剩下的李子布丁,洛里特从始至终一直抽着鼻子。
一小时以后我们互相道别再见。
“别着凉,”我母亲说,“这儿离车站有三条街。”她知道我们会坐出租车,但那只是一句像艺术一样的话,是她不愿说的一句话。
“我们很快还会见面吗?”洛里特在门口问。
“会的。”我说。
“新年吗?”
“也许吧!”
“别太久了。”我爸爸温柔地说,“祝你写作走好运!”
到了街角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
““不太坏,是不是?”我说。
“不,不,感谢上帝,我没有什么亲戚要去串串。”
我们坐到位子上时,斯塔西娅又把鞋子甩掉了。
“那个相册!”斯塔西娅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大群笨蛋。你自己没疯真是个奇迹,你没意识到吗?”
“大多数家庭都是这样。”我答道,“家系嘛,就是一只巨大的方舟,上边装的是一群成熟的、打扮得体体面面的疯子。亚当他自己可能就是一个瘸腿、斜眼的怪物……我们需要的是一杯酒,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莳萝利口酒?”
“我喜欢你父亲,”莫娜说,“你身上继承了他很多东西,瓦尔。”
“可他的妈妈!”斯塔西娅说。
“她怎么了?”我说。
“我多少年前就扼死她了。”斯塔西娅说。
莫娜觉得这很可笑。“一个古怪的女人,”她说,“她使我想到了我的母亲,歇斯底里,而且还像驴那么固执,还很霸道,很狭隘。我父母之间没有爱,一点儿都没有。”
“我永远不会当母亲,”斯塔西娅说。我们都笑了。“我也永远不会作妻子。上帝呀,当女人就已经够难了。我恨女人,她们都是些不要脸的婊子,就连她们中最优秀的也是如此。我就是我——一个女性的扮演者。以后请不要把我打扮成这个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一个骗子。”
回到地下室,我们拿出了酒瓶,莳萝利口酒还有,还有白兰地、朗姆酒、本尼迪克特甜酒和桔味白酒。我们煮了些浓咖啡,然后坐到了那心形桌边,像老朋友一样聊了起来。斯塔西娅脱掉了她的胸衣,把它扔到了椅背上。它搭在那儿就像博物馆里的纪念物一样。
“如果你们不介意,”她说,“我想把胸脯敞开一会儿。”她用手抚摸着她的乳房,“它们还不错吧?还可以再丰满一些……我还是个处女。”
“多奇怪呀,你提到了柯勒乔①。”她说,“你们真以为他了解柯勒乔吗?”
[注释]:
①柯勒乔(1494—153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
“可能的。”我说,“他过去常去参加艾萨克·沃克,也就是他父亲的拍卖会。他甚至还可能知道契马布埃①或者卡尔帕乔②,你什么时候还应该听他讲讲提香,你会认为他专门研究过他。”
[注释]:
①契马布埃(1240—1302):意大利佛罗伦萨最早的画家之一。
②卡尔帕乔(1573—1610):意大利画家。
“我都糊涂了。”斯塔西娅说,又喝了一口白兰地,“你父亲谈画家,你妹妹谈音乐,你母亲谈天气,可谁也不真正地了解所谈的东西,可却堆在一起像蘑菇似地谈个不停……还有你去墓地做的那场散步,一定很怪。我要是你的话会疯掉的。”
“瓦尔没事儿,”莫娜说,“他能承受。”
“为什么?”斯塔西娅问,“因为他是个作家,所以比别人更客观,对吗?”
“也许,也许你得从一车废话里才能找到一点真实。”
“我不会那样。”斯塔西娅说,“我更喜欢格林威治村。它虽然是虚构的,但至少在那儿我能发表自己的观点。”
莫娜开口说话了,她刚想出一个很好的想法,“为什么我们不去欧洲?”
“好啊!”斯塔西娅来劲儿了,“干吗不?”
“我们可以安排一切。”莫娜说。
“当然了。”斯塔西娅说,“我总可以借到路费。”
“可到了那儿我们怎么生活呢?”我想知道。
“和这儿一样,”莫娜说:“很简单。”
“我们到那儿说什么语言呢?”
“每个人都懂英文,瓦尔,而且欧洲也有许多美国人,特别是在法国。”
“然后我们就靠他们生活,是不是?”
“我没这么说,我是说你如果真想去,总会有办法的。”
“我们可以做模特,”斯塔西娅说,“或者莫娜去,我的体毛太多。”
“那我呢?我做什么?”
“写作呀!”莫娜说,“你就会干这个!”
“我倒是希望如此。”我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踱步,“你们都是些梦想家,而我不是。”
“你想什么呢?”她们俩问道。
第七章
她们会把我像狗一样丢在家里独自去欧洲旅行,这种想法折磨着我,使我很容易发脾气,比平日更反复无常,有时举止竟那么粗暴。某天,我会下定决心依靠自己,出去找工作。第二天,我又会呆在家里苦苦琢磨剧本,晚上,我们坐在餐桌周围,我会记下她们的谈话。
“你记这些谈话干什么?”她们问。
“防止你们说谎,”我会这样回答,或者说:“我会把它们用在剧本里。”
这些话使她们的对话平添了几分情趣,她们尽量使我听不懂她们说什么,她们谈起话来有时像斯特林堡①,有时又会像麦特斯维·博登海姆②。为了添乱,我从游历格林威治村时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中给她们念令人心烦的片段,有些是我在咖啡厅或夜总会门外听到的对话,有些是对发生在一些下流场所的事情的描述,时而还巧妙地插入一些我听到或假装听到的对她们两个人的有头无尾的评论,这些评论通常都是虚构的,却足以使她们关切,并脱口说出我正等着她们说的实话。
[注释]:
①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最伟大的戏剧家,开创了现代瑞典文学。
②麦克斯维·博登海姆(1893—1954):美国诗人,对美国诗歌现代派运动有过影响。
她们一控制不住,就会互相反驳,并透露出一些不该让我听到的事情,终于我装着真地投入到剧本的写作中,并恳求她们按我说的做。我说,我已决定先写最后一幕……这样容易点儿,当然我的真正动机是让她们看看这三角关系将怎样收场,对我而言,这是需要高超演技和敏捷思维的。
斯塔西娅已决定,她来记录莫娜听剧本时提的建议。为了演好这幕剧,我在地板上来回踱着步,不停地抽着烟,不时大口地喝着水,摆出一副电影导演的姿势,表演着剧中人物的台词或情节,逐个模仿着她们的动作,自然而然地使她们进入了高度兴奋状态,尤其是遇到那些虚情假意的场面。在这些场面中,我把她们描述成只是装作相爱,偶尔我会突然停下来问她们是否认为这些场面太不真实、太做作,等等。有时,她们也会打断我,对我的描写或对话的准确性进行一番评价,然后她们就争执起来,从而给我提供了进一步的提示、线索或建议,大家都说话,以自己的方式表演角色的台词或情节,平静下来发现没有人记录,也没人记得住另外那个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事情发生在前,什么事情发生在后。在这个过程中,我把越来越多的真实情况告诉她们,并巧妙地编造出自己从未亲临过的场面,用她们自己的坦白和一些保密的行为来迷惑她们,我看到这些镜头使她们惊慌而茫然,以至于只有互相责备为什么泄密。有时,她们没发觉自己说话的含意就怪我监视、偷听;有时她们会茫然对望,不能断定是否说了我谴责她们说了的话,做了我谴责她们做了的事,虽然她们讨厌我解释她们的行为,可还是很激动,还想再多干些什么,好像她们看到了自己正在舞台上扮演着真实的角色,这种感觉简直是不可抗拒的。
在她们最兴奋时,我就故意扫她们的兴,装出头疼或一副缺乏灵感的样子,或者我说这出该死的剧简直毫无价值,继续浪费时间真是没意义,这样她们就会犹豫起来。为了安慰我,会把一大堆好吃好喝的带回家,甚至还会给我带回古巴烟草制成的雪茄。
为了换着花样折腾她们,排演一开始,我就装作那天遇到了非常奇怪的事情,好像很漫不经心地把话题岔开,大谈自己神话式的经历。一天晚上,我告诉她们我们的剧得推迟一段时间再排,因为我在一家低级舞厅找到了一份招待员的工作,她们很气愤。几天后,我又告诉她们我辞去了那工作又去开电梯去了,这使她们很反感。
一天早上,我一睡醒就打定主意去找份工作,一份重要的工作,我也弄不清楚到底这工作是什么样的,只是必须是真正值得做的,真正重要的。我边刮胡子边想着要去拜访一家连锁店的老板,让他为我找个职位,我会只字不提自己以前的工作情况,只强调自己是个作家,一个自由投稿作家,想用自己的能力为他们效劳。这样一个游历过四方的年轻人,已经厌倦了命运的摆布,极想为自己在一个有发展前途的机构找到个位置,一个长期的位置(虽然这家连锁店还处于发展阶段),给我个机会,我会展示……我会在这儿自由发挥我的想象力的。
一边穿衣,我一边润色着要对霍伯森与郝北因连锁店董事长W.H.希金伯特姆说的话(但愿他不会是个聋子)。
我虽然动手较晚,但很乐观,感觉自己从未这么穿戴整齐,动作敏捷过,用斯塔西娅的手提箱装装门面,根本都没看里面装了些什么,这样就显得“商人气”些。
天有点儿凉,老板办公室在离戈瓦诺运河不远的一个货栈里,很长时间才到站。一下电车,我就跑起来,到楼口时,我已经脸红心跳了。当我悄悄走过阴森森的大厅时,发现指示牌上有条很大的标示!“就业办公室上午九点半停止接待!”已经十一点了,我的眼睛扫过指示牌时,发现电梯工正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我。我一进电梯,他朝那指示牌一点头示意说“看见那个了吗?”
“我不是找工作的,”我说,“我和希金伯特姆先生的秘书有约在先的。”
他审视了我一下,没说什么,砰的一声关了门,电梯缓缓上行了。
“请开到八楼。”
“不用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电梯缓慢地向上开动着,还不时发出吱呀吱呀的尖叫,好像母猪产仔似的,我感到他是故意让电梯慢走的。
他盯着我,等着我回答。“是什么事使他不高兴呀?”我想是不是就因为他不喜欢我的外表呀?
“几句话很难说清我来干什么,”我开始说话了,由于非常害怕他那满脸的不悦之色,我突然停下不说了,我尽量不畏惧地看着他继续说下去“是这样的,很难……”
“住嘴!”他大声喊着,突然把电梯在两层之间停了下来,“如果你再说话……”他举起一只手,好像在说“我就勒死你”!
确信自己面对的是个疯子,我没说话。
“你说得太多了。”说着他猛地按下开关,电梯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向上走了,
我沉默着目视正前方,到了八楼,他打开了门。我小心翼翼地走出电梯,好像大难即将临头似的。
很巧,我要找的办公室正对着电梯出口,我摸着门把手,意识到他还盯着我呢,这时我觉得不舒服,好像有种不祥之兆:当他们把我赶出来时,他会一把抓住我的。我开了门走进去,迎面看见一位站在栅窗里的女孩,她微笑着接待了我。
“我来找希金伯特姆先生。”我说得很快,心绪也很乱。
奇怪的是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拿起电话,对着听筒说了几句别人听不清的话,然后放下听筒,转身对我说:“过会儿希金伯特姆先生的秘书见您。”
一会儿,那位秘书来了,这是位风度翩翩、谦恭温和的中年人,我通报了姓名,跟他来到他的办公桌前。他的办公桌在一间长屋子的一头,屋里摆满了桌子,桌上堆满了各种机器。他坐在了一张擦得很亮的大桌子后,那桌子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他指给我对面那张舒服的椅子,我猛地一下坐下了,终于暂时松了口气。
“希金伯特姆先生去非洲了,”他说,“得几个月后才能回来。”
“我知道了。”我说着心想自己该走了,除了希金伯特姆先生本人,我不信任其他任何人,可我又意识到这么匆忙地离开是不明智的——那电梯工正等着这种结果呢!
“他正参加娱乐大猎队,”秘书边说边不断琢磨着我,肯定在盘算是快点把我打发走还是把话题拉长些,不管怎样,他是那么和蔼,很明显是在等着我说话。
“我知道了,”我又重复了一句,“太不巧了,也许我该等他回来再……”
“不用,根本不用……除非有什么你必须跟他说的机密,即使他在,你也得先找我,希金伯特姆先生忙着好多事儿,这儿的事情只是其中之一,我可以向你保证,对你要转达的事我会认真考虑和对待的。”
他突然停下来,该我说话了。
“好吧,先生,”我开始犹豫起来,但呼吸还是畅快了一些“要说明此次拜访的目的不那么容易。”
“对不起,”他插了一句,“我能问一下您代表哪个公司吗?”
他向前侧了一下儿身,像是在等着我把名片递到手里。
“我代表自己……拉腊比先生,我是个作家……自由投稿作家,我想这不会让你失望吧?”
“一点儿不会,一点儿不会。”他回答。
(开动脑筋!想出些新奇的东西。)
“您不是想搞广告活动吧?我们确实……”
“在搞这个工作,”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我说的事情更笼统……更富有实验性。”
我停了一下,像只正飞着而不知停落何处的鸟。拉腊比先生向前倾了一下身子,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事情”到底是什么。
“是这样,”我说,自己都不知要说什么了,“我曾经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有过各种各样的想法,四处迁徙的经历使我产生了一种想法,显然作家们常产生一些被普通人认为是荒诞的想法,可以这么说,这些想法在得到验证之前,似乎是荒诞的。”
“的确不错。”拉腊比先生说话了,不管我这想法是荒谬的还是实际的,他那乏味的表情已经开始受到它的影响了。
这种拖延时间的战术不可能再进行下去了,“说出来吧!”我命令自己,可是说些什么呢?
很巧,这时旁边办公室的一个人手拿几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