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第二次结婚

 

  一

  柏林,一八五六年七月二十日

  仁慈的女士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跟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洛普霍夫的接近,使我存有希望,想您能够惠然接受我这个于您完全陌生、但是深深地尊敬您的人作为您的一个朋友。无论如何,我冒昧地揣想,您不致于责备我过分强求吧:我和您通信,只是为了实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您可以相信,我奉告的消息完全可靠,因为我是用他本人的话来转达他的想法的,就像他亲口说出的一样。下面是我要写这封信的主旨,即转达他对那件事的解释,他是这样说的:

  “我的想法造成的结局震惊了跟我接近的人(我讲过了,我是在传达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原话),但这些想法是在我心中逐渐成熟起来的,我的主意在确定了最终的形式之前,曾几经改变。这些想法的由来,在于当时的情况。直到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指的是您)惊惶失措地来告诉我那场噩梦的那一刻,这情况方才意外地被我发觉到。我觉得这场梦至关重要。作为一个从旁观察她的感情状态的人,我顿时明白了她的生活中正在出现一场变故,它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改变我跟她原有的关系。可是一个人濒临绝境之时也还要极力维持他习惯的状态,在我们的本性中深藏着保守的因素,不到必要时,我们总是舍弃不了。我认为,我最初的设想从这儿可以得到解释的:当时我情愿认为并且也确实认为,这个变故随着时间的流逝便会过去的,于是我们还能保持原有的关系,还能和好如初。她尽量地跟我亲近,希望以此来避免变故的发生。我也鬼迷心窍,有好几天竟以为她的希望不是不可能实现的了。然而不久我就深信不疑,这希望纯属白日梦,到头来一场空。其实原因还在于我的性格。

  “一个过着正常生活的人,他的时间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劳动、享乐①、休息或消遣。享乐也像劳动一样需要休息。在劳动和享乐中,人的共性因素压倒了个人的特性:劳动时,我们的行动主要是受合理的外部需要所支配;享乐时,我们的行动主要受人的本性中其他的,同样是共性的要求所支配。休息或消遣却是个人在紧张的劳动和纵情的享乐中消耗了储存的生命力之后,借以恢复力量的一个要素,是个人自行引进生活中的一个要素。在这儿,人希望按照他自己的特性,根据他个人的方便来决定活动。在劳动和享乐中,人们由一种强大的、超越于他们个人特性之上的共性力量而互相吸引着,在劳动中是谋共同利益的考虑,在享乐中是机体的相同要求。在休息中却不然。休息不牵涉那抹煞个人特性的共性力量,休息是最富个性色彩的事,在这儿,天性要求有最大的自由,在这儿,人是最个性化的,要充分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只需看看他觉得哪种休息方式更为轻松愉快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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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享乐,除物质享受外,也包括精神上的享受。

  “就这方面说,人分为两大主要类别。一类人认为跟别人在一块休息或消遣更愉快。本来每个人都需要独处,他们虽然也需要,却只把独处当作特殊的情况,他们的常规是跟别人一块生活。这类人数目众多,远远超过另一类。另一类人的需要恰恰相反,他们觉得独处比跟别人在一块更自由。这一差别已被人们普遍注意到,并用两个词来表述:爱交际的人和孤僻内向的人。我属于不爱交际的人,她属于爱交际的人。这便是我们这次变故发生的全部秘密。原因既然找到了,那么显而易见,我们当中无论是谁都没有什么该受指责之处。同样无可指责的是,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足够的力量预先对付这种差别。人无力违抗自已的天性。

  “每个人是很难去了解别人的个性特点的,大家都根据自己的个性去想象所有的人。我不需要的东西,我就以为别人也不会需要,我们的个性引导我们这样来思考。必须具有极为明显的征兆,我才会从反面去思考。反之,在我看来是轻松自由的,我总以为别人也会这样来看。这种思想情绪颇为自然,这也就可以把我所以这么晚才发觉我和她天性上有差异的理由解释清楚了。下面的事实也大大助长了我的错误:我们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她把我的水平看得太高,当时我们之间还没有平等可言,她那方面对我过于尊崇。我的生活方式在她的心目中简直已成为楷模,她把我个人的特点看作了人的共性,一时间竟着了迷。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在没有修养的人当中内心生活的不可侵犯性很少受到尊重。家庭中的每个成员,尤其是年长的人,都可以毫不客气地干预您的私生活。问题不在于我们的秘密会由此泄露出去:秘密总是弥足珍贵的,您决不会忘记保密,况且又不是人人都有秘密,许多人对自己的亲人根本无密可保。但是每个人都希望他的内心生活中有一个不容任何人潜入的角落,正如人人希望有一个自己独用的房间。没有修养的人对这两者都并不在意:即使您有个独用房间,人们仍旧会潜入的,他并非存心进来窥探或者缠磨人,不,只是因为他还不具备‘打扰人’的意识:他以为只有当您十分厌恶他,您才会不愿看见他无缘由地突然来到您面前。他不懂他可能使您厌烦,可能妨碍您,纵然您对他抱有好感。其实任何人未经房主同意都无权跨过他的门槛,而我们这里,只有在一个房间里,即家长的房间里,门槛的神圣性才被国人承认。因为任何人如果擅自闯到家长跟前,家长就可以掐住他的脖子轰他出去。其余所有的人,只要年长于他们或家庭地位跟他们相当,都能够随时想闯就闯到跟前去。您的内心生活世界也像房间一样。任何人都可以仅只为了任何无聊琐事,或者常常只为了拿您的私事给他嚼嚼舌头,就毫无必要甚至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界中。钻进钻出。一个姑娘有两件日常穿的连衣裙,一件白的,一件粉红的。她穿了粉红的,于是人家便可以拿她这桩私事来嚼舌头了:‘你穿了粉红的,阿妞塔,你为什么穿它?’阿妞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穿它,她总得穿件衣服呀。再说,如果她穿了白的,也还会是同样的结果。‘不为什么,妈(或者姐)。’‘你穿白的更好些。’为什么好些?连那个跟阿妞塔谈话的女人自己也不知道,她只不过想嚼嚼舌头罢了。‘你今天怎么啦,阿妞塔?好像不高兴。’阿妞塔根本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但是对于没有看见过却又不存在的事又为什么不可以打听打听呢?‘我不知道。不,我好像没有什么。’——‘不,你是有点不高兴。’过了两分钟:‘阿妞塔,你坐下弹弹钢琴吧。’干吗要弹?谁也不知道。整天都是如此等等……。您的私事好比一条街道,每个坐在窗口的人都可以来瞧一瞧,不是因为他需要在那儿看见什么,不,他甚至知道看不见什么需要的或新奇的东西,他只是闲得没事,既然瞧不瞧都无所谓,那干吗不瞧它一眼?对于一条街道,这确实无所谓,但对一个人来说,老被死死地钉着看却是很不自在的。

  “这种毫无目的和用意的纠缠自然可能引起逆反心理:只要那个人的环境容许他独处,在一段时期中他是会在独处中找到乐趣的,即使他的天性喜欢交际,而不喜欢孤独。

  “就这方面说,她结婚以前处于极其难堪的境地:人们死死纠缠她,打探她的隐私,不仅是因为无事可做和没有分寸而偶然打听打听,而且是长期不断、死乞白赖、一刻不停、冒昧鲁莽、肆无忌惮地打听,居心叵测地打听,不但用毫不客气的手段,还用非常残暴和极其卑鄙的手段去打听,因此她的逆反心理就很大。

  “所以人们不应该严厉指责我的错误。有好几个月——或许是一年——我并没犯错误:当时她实在需要和乐意独处。而这个时期,我对她的性格已然形成了一种看法。她那迫切的暂时需要跟我的一贯需要恰恰一致,我把一个暂时现象当作她性格上的经常特点,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呢?人人都喜欢以己之心去猜度别人啊!

  “我犯了错误,而且是很大的错误。我不责备自己,不过我还是想辩解一下,这表明,我感觉,别人对我不会像我自己对自己那么宽大为怀。为了减轻我所受的指责,我应该略微多介绍介绍我的性格,说说我的性格中跟她和跟别的大多数人截然不同的方面,这些方面如果不加解释便可能被误会了。

  “除了在独处中休息,我不知道其他的休息方式。我认为跟别人在一块简直就是在干事——工作或享乐。只有我孤身一人的时候,才感到自己完全自由了。这该怎么解释?这是什么缘故呢?有一种人是由于性格内向,第二种人见人就害羞,第三种人经常郁郁寡欢,第四种人因为对人缺乏同情心。我身上似乎全没有这些缺点。我坦白直爽,愿意永远快活,根本不知郁闷。我喜欢多见人。但是在我看来,‘见人’跟工作或者享乐是连系在一起的,我见人以后就需要休息,照我的看法就是需要独处。据我所理解,独处不过是我对于独立与自由的向往的一种特殊的发展方式而已。

  “于是,她对她从前在娘家时那个恶劣环境的逆反心理,才使她暂时接受了一种不符合她的恒久爱好的生活方式,她对我的尊敬更助长了这点,并且使之持续了这么长久。在这个长时期内,我对她的性格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我把她暂时的特点当作固定不变的特点,所以以为可以万事大吉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方面是犯了错误,但把这个错误并无恶意,她那方面则是完全无辜的。然而这结果给她造成了多少苦难,也使我落到了这样的一个结局。

  “她做了噩梦后惊惶失措的那副样子,才使我明白了她的感情状态,可是这时再来纠正我的错误为时已晚。如果我们早一点发觉,我和她也许会坚持克制自己,使我们能永远地相互满意吧?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即使克制成功了,也不会有多大的意思。就算我们彻底改造了各自的性格,根除了为我们的关系而感到苦恼的原因,但性格的改造只有针对不良方面时才是件好事,而她和我需要改造的那几方面并没有什么不好。爱交际比爱孤独好在哪儿?坏在哪儿?反过来相比也如是。性格改造无论如何总是一种强制、激变。有许多东西在激变中丧失了,有许多东西在强制下麻痹了。我和她可能(只是可能,还不一定)得到的那点儿东西还不如失去的多。我俩的鲜明个性会部分地褪色,我们会多多少少地扼杀囱己鲜活的生命力。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维持既成的夫妻关系。要是我们有孩子,可又另当别论了,那时就必须多多考虑孩子的命运会由于我们的离异而发生怎样的变化:假定会变坏,那就值得尽最大的努力来防止,结果是令人高兴的,因为我们做出了所必须的努力,为着给所爱的人留住最好的命运,这样的结果是对你的全部努力的补偿。可是现在,做这一切有什么现实的目的呢?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我的错误或许甚至还带来好处呢:由于犯了错误,我俩也就无需更多地改变自己。错误固然带来了许多痛苦,但是,没有错误,痛苦恐怕要更多,结果也不会这么圆满了。”

  这便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的话。关于事情的这一面他讲了很多,而且语气很坚决。从这语气中,您不难看出:他,正像他自己说的,这方面叫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并且于他不利。他坦率地补充说:“我感到,在那些分析此事时对我缺乏同情的人的眼中,我还是不完全对的。可是我相信她会同情我,她对我的评价甚至比我的自我评价还要高,而我认为自己是做得完全对的。当然,这是我对她做梦以前的那段时期的看法。”现在我再转告您,自从您那场梦向他暴露了您和他之问的关系中有缺陷以后,他的感情和想法是怎样的:

  “我说过(这都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一听到她关于噩梦的最初几句话,我就明白了,一件会改变我们原有关系的事件不可避免地要发生了。我预料这件事将有重大作用,因为不可能有别种的结果,既然她的性格是那么充满活力,而她当时的不满情绪由于深埋的时间过长,已经非常强烈。但在最初,这个预料还是以一种对我最轻易、最有利的形态出现的。我是这样判断,她对别人的狂热爱情只是暂时的,过一两年她就又会回到我的身边。我是一个很好的人,碰见这样一个好人的机会极少(我心里怎样估计自己就怎样说,直截了当。我不贬低自己的长处:没有虚伪的自谦)。爱情得到满足后会失去它的几分冲动,她将看见虽然她跟我在一起生活,还不能满足她的某一方面的天性,但是就全部复杂的生活来说,她跟我在一起生活却比跟别人在一起轻松些、自由些,那么一切都会恢复到以前那样。我会从经验中取得教训,将对她更加体贴入微,她对我也会产生新的敬意,会比以前更爱我,我们将比以前更为和睦地生活在一起。

  “可是(说明这件事必须很慎重,而我又不能不加以说明),可是我对于我俩恢复关系这个问题的前景怎样设想呢?恢复了关系,这会使我高兴吗?当然高兴。光是高兴?不,我觉得这也是一个负担,当然是愉快的、非常愉快的负担,但终归是个负担。我热烈地爱着她,我可以改变自己去更好地适应她。这将给我带来快乐,不过我的生活毕竟要受到限制。在我由于第一个印象而放下心来以后,我就是这样想的。我知道我没有被迷惑。当她希望我极力保持住她的爱情的时候,她让我体会到了这一点。迎合她这愿望的一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月。不,这里并没有什么痛苦可言,这句话完全不符合实情,纯粹是荒唐。我的明显的感觉是,迎合她的时候,我所体会到的只有快乐,但是我心里烦闷。她企图维持对我的爱而终于失败的秘密正在于此。我迎合她就感到烦闷。

  “初看起来这似乎有些奇怪,为什么花费了无数个晚上给那些大学生我却并不烦闷,其实我本来没有必要为他们太多地劳神费心;为什么我为一个女人仅仅花费了几个晚上便感到疲惫不堪,何况我爱她甚于爱我自己,甘愿为她去死,不但为她去死,还为她去承受任何的苦难。这似乎有些奇怪,但这是因为有的人对我跟那些占用了我很多工夫的青年之间的实质性关系并不了解。第一,我跟这批青年没有任何私人关系。当我和他们待在一块的时候,并不感觉自已面前有人,我只看到几个抽象典型在相互交流思想。我和他们谈话,跟两人对生沉思默想没有什么不同。我身上只有一个方面、最少需要休息的一方面——思想——在活动,其余一切方面都处于酣睡状态。再说,这类谈话都具有着实际的、有益的目的:帮助我的青年朋友们提高心智生活,品德修养和毅力干劲。这是一种劳动,却是非常轻松的劳动,它适于用来恢复被其他劳动消耗掉的力量,它不叫人感到疲劳,反而使人精神焕发,因此人并没有提出休息的要求来,虽然它毕竟是一种劳动。在这里我所寻求的是效益,不是安宁,我让我身体的各个方面都进入睡眠状态,只让思想活动。而思想活动又没有掺杂丝毫对于我的谈话对手的私人关系,所以它感到正像两人对坐沉思默想一样,自由自在。这些谈话可以说并未把我从独处中吸引出来,这跟那种需要全力投入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

  “我知道说出‘烦闷’这个词是多么不好张口,可是我的良心不容许我隐瞒。是的,尽管我很爱她,然而当我后来确信她和我之间已不可能建立一种适合于我们照旧生活的关系时,我倒感觉松快了。我开始确信这一点,大约是在她发现迎合她的愿望在我是件苦差事的时候。于是未来在我面前展现出了新的、让我比较愉快的形态。我已然看出来,我们原先的关系已不可能维持下去了,便开始考虑怎样才能更快地——我又得说一句难以启齿的话了——怎样才能更快地摆脱开那个使我烦闷的境地。有的人竟然觉得我宽宏大量,秘密就在于他们甘愿为足以表示谢忱的表面现象所迷惑,或者跟我不接近、看不透我的最深层的动机。是的,我只是单纯地想脱离开那个使我烦闷的境地。我并不虚伪地否认自己的美德,我不想否认我有着希望她好的动机。但这只是第二个动机,就算它的作用大吧,它的作用还是远远不及第一个动机、主要的动机——希望摆脱烦闷:这才是真正的缘由。在这真正的缘由的影响下我开始注意地观察她的生活方式,并且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她的感情的变化是由生活方式的变化引起的,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的出现和疏远在这变化当中起着主要的作用。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他,我这才明白了我从前没有注意的他的那些古怪举动的原因,从这以后我的思想便获得了新的样式——让我比较愉快的样式,如问我上面说过的。我看出她不仅在寻求热烈的爱情,而且已经产生了爱情,只是她还没有意识到罢了。她的感情给予了一个可尊敬的、总之足以能够代替我的人,同时这人也热烈地爱着她,于是我高兴极了。的确,我的第一个印象是不好受的,任何重大的变化都是跟某种伤感连系着的。现在我才看出我不能,凭良心说,认为自己是她所需要的人,而我已经习惯认为她需要我,说实话,这使我感到愉快。丧失这种关系必然会有它痛苦的一面。但是这痛苦的一面仅只在最初的一段短暂的时间里占了另一面、叫我高兴的一面的上风。现在我相信她会幸福,也不用为她的命运担心了。这是巨大的快乐的源泉。但是如果认为主要的快慰都在这里,那也想错了。不,个人的感情仍然重要得多:我看到我已经摆脱束缚,完全自由了,我说这话可没有那样的意思,好像我觉得独身生活比家庭生活自由或者轻松。不,如果夫妻之间相互呵护时,无需丝毫勉强,全属自然的流露,如果他们没有经过任何人为的努力,双方也能相互满意,如果他们互相呵护而又完全无意,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愈亲密,他俩也愈轻松、愈自在。她和我之间的关系却并非如此。所以,对我来说,离异便是自由。

  “由此可见,我决定不妨碍她的幸福所做出的举动,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我的举动也有高尚的一面,但做出这举动的动力却是我自身天性中希望有利于自己的欲望。因此我才能够做出这些可以说是良好的举动:不动摇,不出尔反尔,不给别人制造无谓的忙乱和烦恼,不背弃本身的责任。这是容易做到的,只要责任跟自己天性中的欲望完全一致。

  “我上梁赞去了。过了些时候,她叫我回去,说是我在那儿已经不再妨碍她。我知道我还是会妨碍她。据我理解,这有两个原因。第一,看到她认为她感激不尽的人,她会痛苦。她在这一点上是错了,我根本没有什么值得她感谢的,因为我那样做主要是为自己,并非为她。她的想法却不一样,她对我怀有热烈的谢忱。这种感情是痛苦的。虽然其中也有令人愉快的一面,但是这一面只有在谢忱不太强烈时才能压倒痛苦的一面。谢忱一强烈,她心里就感到很沉重的。第二个原因呢——说来又有点难于开口,不过我必须讲讲我的想法——我找出的第二个原因是,从社会条件方面来说,她所处的尴尬的地位令她不快,她为社会方面不肯正式承认她有权占据这个地位而感到痛苦。所以我意识到我在她身边生活会叫她痛苦。我不愿隐瞒,这个新的发现里还有一面,这一面比起我在事发前期所体验过的种种感情更叫我痛苦难忍。我对她依旧怀着深深的好感,我仍然愿意做她的密友。我希望能够这样。当我看到我不该这么想的时候,我非常、非常悲哀,并且个人所能得到的任何利益也抵消不了我这悲哀。可以说,我下定我的决心,我最后下定决。心的唯一原因只是由于爱她,希望她好,完全是出于无私的动机。但是我对她的关系从来——连最好的时期在内——也没有像这个决心所给予我内心这么大的快乐。这时我是在一种高尚精神的驱使下来行动的,说得更确切些,是高尚的考虑,在这考虑中只有一般的人性法则在起作用,而不必附带靠着个人的特点来加强。我这才感受到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快乐,如果一个人感到自己的举动是个高尚人的举动,即任何人——不管是伊凡,还是彼得,不管姓甚名谁,任何人都必定这样做的:如果他感到自己仅只是作为一个人,不是伊凡,也不是彼得,而只是作为一个人,仅仅是作为人——那是一种多么崇高的快乐啊。这种感情过于有力,升华为这种感情的次数过多时,像我这样的庸夫俗子就承受不了了。但是能偶然地品尝一下它,却是很惬意的。

  “我的举动中有一个方面无需解释,如果我的对手是别人,那么我的举动就未免太冒失了,可是我让位给他的那个人的性格,再明显不过地证明我做得对。当我去梁赞的时候,她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还没有互相表白感情;当我最后下定决心的时候,无论对他或者对她我都一点没透露。可是我深深地了解他,我无需向他了解也能知道他的看法。”

  我在前面说过,我是一字不差地忠实传达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的。

  我对您来说完全是个陌生人,但是我为了实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而和您私人通信,您大概很想知道这个跟您毫无关系、专谈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内心生活的通信者是谁吧。我原先是个医科大学生,关于我自己也没有更多可奉告您的了。头些年我住在彼得堡。几天前,我忽然想起去旅行,并在国外给自已找个新的职业。我是在您知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噩耗的第二天,离开彼得堡的。由于情况特殊,我手头没有护照,只好借用别人的证件,这证件是靠您我的一位共同朋友热心想办法、为我弄到的。他给我证件时,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委托我在路上办几件事。如果您有机会见到拉赫梅托夫先生,麻烦您告诉他,说委托我办的事都办好了。最近我大概要去德国转转,考察考察那里的风土人情。我身边还有几百卢布,我想玩一玩了。玩够了便找个工作,随便干什么都行。去哪儿找呢?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像鸟儿一样自由自在,也能像鸟儿一样无忧无虑。我非常喜欢这种生活。

  您很可能乐意赐一回信。但是我不知道一星期后我会在哪里,可能在意大利,可能在英国,可能在布拉格。现在我可以依照自己的幻想来过生活了,不知幻想将把我带往何方。因此您就在信封上写上下述地址:Berlin Friedrichstcasse,20,Agentur vonH.Schwigler,①您的信装入信封后,再放入这个信封里。里面的信封不用写任何地址,只标上数字12345即可,希威格莱经销处就会知道那封信该转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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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语:柏林弗里德里希大街二十号,希威格莱经销处。

  善解人意的女士,请接受一个与您毫无关系,可是对您无限忠诚的人所表示的深切敬意,他自称为: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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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个原医科大学生指洛普霍夫。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阁下:

  根据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遗愿,我应该向您转达他的看法,并说服您相信:他觉得他的最佳状态就是把位置让给了您。引起这场变化的种种原因,是三年当中逐渐形成的,在这期间您几乎杜绝去他家做客,因此您跟这一变故完全无关,唯一的原因只是他俩性格不合,后来您还竭力撮合他们,但无济于事,由于这种种原因,就不可避免地要出现眼下的结局了。显而易见,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决不会认为这结局是由您造成的。说明这点当然毫无必要,不过——多半只是为了走走形式——他还是托我向您说明一下。他无法占有的位置,反正总会有人要占的,别人所以能出现在那个位置上,只是因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能占有它。恰恰又是您出现在那个位置上了。按照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这正是对大家来说最好的结局了。紧握您的手。

  一个原医科大学生

  “可是我知道……”

  怎么回事?一个耳熟的声音……我回头一看,真就是他!就是他,敏感的男读者,前不久被赶走的,那是由于他对艺术性一无所知,真太不光彩了。他又回来啦,还是像从前那样的敏感,又在炫耀他知道了什么啦!

  “啊哈!我知道这封信是谁写的……”

  我急忙抓起手边最先碰到的一件适用的东西——一块餐巾,因为我刚抄完那个原医科大学生的信,正坐下来吃早饭呐——于是我抓起餐巾堵住他的嘴巴:“呸,你知道就知道吧,何必闹得满城风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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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彼得堡,一八五六年八月二十五日

  阁下:

  您会了解您的来信叫我何等快慰。我衷心感谢您给我写信。您跟已故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亲密关系,使我有权把您也当作我的朋友——请允许我使用这个称呼。从您所转达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每句话里都能看出他的性格来。他经常探索他的行动的隐秘原因,并且乐意将这些原因归结为他的利己主义理论。不过这是我们这个圈子中的所有人的共同习惯,我的亚历山大也喜欢用这个理论来分析自己。如果您能听到他是怎样来解释他这三年来对我和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所采取的一系列做法该多么好!照他的话说,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出于利己的考虑,为了自身的快乐。我也早已养成这个习惯。不过我和亚历山大对这个理论的兴趣不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么大,我们跟他的兴趣虽然完全一致,但是他更为热衷于这个理论。如果有人听到我们谈话,他会觉得我们三人都是世上从未有过的大利己主义者。也许这是事实吧?也许早先不曾有过这样的利已主义者吧?大概是不曾有过的。

  可是除了我们三人这个共同特点以外,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话里还有一个属于他自身地位的特点:他进行那番说明的用意显然是要安慰我。并不是他的话不够诚恳——不,他说的话从来都是由衷之言——只是他太强调事实中能够安慰我的那一面了。我的朋友,我为此十分感激他,不过我也是个利己主义者呀,我要说,虽然他一心只顾来安慰我,可这全是白费心思。我们进行自我辩护,远比别人为我们辩护便当得多。说实在话,我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我还要进一步说:我甚至不认为自己就该感激他。我看重他那高尚的品格,我是何等看重它啊!但我知道他高尚不是为我,而是为他自己。我也同样,如果说我没有欺骗他的话,那么,我也不是为的他,而是为我自己,不是因为欺骗他对他不公正,而是因为我自己厌恶欺骗的做法。

  我说过我不责备自己,正如他一样。可是我也像他一样,有一种自我辩护的冲动。借用他那句很正确的话来说,这表明我预感到别人无法像我自己这样轻易地原谅我,不来指摘我的行为中的某些方面。我根本不愿意去辩护他为自身辩护的那部分。相反地,我只愿意为他辩护那无需辩护的部分。谁也不会说我在做梦以前有什么过错,这,我知道。但是后来使事情带上传奇剧的色彩,造成具有轰动效应的事件,原因不就是由我引起的吗?当我的梦最初向我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展示了我俩的处境时,变化已经无法避免了,我那时不是就应该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的变化看得简单些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自杀的第二天晚上,我跟严峻无比的、实际上是非常和气善良的拉赫梅托夫长谈过一次。他告诉了我有关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许多可怕的事情。但是,如果用一种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友好的语气来代替拉赫梅托夫那生硬的、似乎含有敌意的语气,把这些事情重复讲一遍,这些事情或许就显得合情合理了。我猜测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一定十分清楚拉赫梅托夫会对我说些什么,那是与他的想法一致的。的确,当时我需要来听听这些,听了以后我果然平静多了。无论是谁安排了这次谈话,我都是很感激您的,我的朋友。可是连严峻无比的拉赫梅托夫也不得不承认,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对于事情的后半段处理得非常好。拉赫梅托夫要责备他的只是他想为自己辩护的前半段。我要进行辩护的是后半段,尽管谁也没有指摘我在后半段有过错。然而我们——我说的是我们和我们的朋友们、我们的整个圈子,当中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位比拉赫梅托夫更严格的批评者,那就是我们自己的理智。

  是的,我的朋友,我知道,如果我把事情看得简单些,不赋予过多的悲剧色彩的话,大家都会轻松得多。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还应该进一步推论出:如果那样,他就根本无需安排那种具有轰动效应的、叫他非常痛苦的结局了,他落到这般地步,完全是因为我过于惊慌紧张的缘故。我知道他一定会同意这种看法的,虽然他并没有托您转告我。正因为他对我的好感没有因为这种看法而减弱,我才珍惜这份好感。可是请听我说吧,我的朋友,这看法不完全公正,甚至完全不公正: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所以不得不饱尝那他称之为万分痛苦的一切,并非由于我的过错,并非由于我的过度惊慌。固然,如果我不把我们关系的变化看得过分严重,他就可以避免梁赞之行了。但是他说这次出走在他并不痛苦,因此并非我那过激的看法酿成的大祸。对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来说最痛苦的只是他不得不自杀。他用两个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他非做出这个决定不可:我苦于对他一直怀着无限的谢忱,我苦于无法对亚历山大确立起社会所要求的那种关系。在他去世以前,我还不能十分平静,我为自己的处境而苦恼,不过他没有猜中真正的原因。他以为他的出现会叫我难过,因为我对他的谢忱对于我是一个过重的思想负担。其实不完全如此,人总喜欢寻找一些理由以减轻自己的思想负担。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认为有必要自杀时,这个理由早已不存在了:我对他的谢忱早就慢慢减弱,并且变成了一种愉快的感情了。可是这个理由还跟我原先对事情的过激看法有点儿关联。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列举的第二个理由是,希望能使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被社会承认。这个理由却跟我对事情的看法毫无关系,而是社会观念的产物,面对这个理由我束手无策。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根据这个理由而推测他的出现会使我痛苦;这推测完全错了。不,即使他不死,我也很容易推翻这个理由,假如有必要的话,假如我认为这样也未尝不可的话,是容易取得社会的承认的。只要丈夫和妻子住在一起,就足以防止社会对妻子风言风语,无论她是否跟别人有染。这就该说是功德无量了。我们看见过许多例子,靠了做丈夫的高尚品格,问题便如此这般地解决了。只要遇到此种情况,社会从不干涉妻子,任其自由。现在我认为,这是解决我们这类问题时对大家来说最为省力的、最佳办法。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从前向我提过这个办法,我那时思想过激,拒绝了他。我不知道如果我那时候接受了会怎么样。如果社会不来干预我,不对我风言风语,不过问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而我也就会感到满意了。那么,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向我提出的办法当然对我已经尽够了,他也无需决定去自杀。那么,我当然没有任何理由希望正式确定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了。但是我觉得,这样来处理类似于我们的这种情况,对大多数人来说,会是很圆满的;而对我们来说,却未必适宜,因为我们的情况具有一种罕见的偶然性,就是三个人正好势均力敌。如果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感到亚历山大比起他来具有着才智、修养或者性格方面的优势,如果他把自己的位置让给亚历山大就等于对一种精神力量的优势甘拜下风,如果他放弃位置并非出于自愿,而仅仅是弱者在强者面前的退缩,啊,那我当然就没有什么可难过的了。同样,如果我在才智或者性格方面比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强得多,如果他在我和亚历山大的关系发展之前是笑话中惟妙惟肖讲述过的那种人物——你①记得吗,我的朋友,那个笑话引得我们大笑不止:它说的是有两位先生在歌剧院休息室相遇,闲谈了一阵,彼此谈得很投机,都愿结交结交,“我是某某中尉,”一位自我介绍道。另一位却自我介绍说:“我就是泰德斯科夫人的丈夫。”如果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泰德斯科夫人②的丈夫”啊,那么他当然根本用不着自杀,他会对我顶礼膜拜,百依百顺,如果他又是个规矩人,他更不会认为他的顺从会有丝毫使自己受屈辱的,于是万事如意。他对我以及对亚历山大的关系可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丝毫不比我们中间的任何人弱或者差,这,我们知道,他也知道。他的让步不是由于软弱无能,啊,完全不是!那纯粹是由他自己的意志所决定的。对吗,我的朋友?您无法否认这点。那么我才看清了我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中呢?问题的实质都在这儿,我的朋友。我看到自己处在依从于他的意志的境地,因此我觉得我的处境挺难堪,这样他才认为必须做出那个高尚的决定——自杀。不错,我的朋友,迫使他走到这一步的固然是我的感情,这感情的原因却隐藏得比他在您来信中所解释的深得多。我对他的谢忱已达不到成为思想负担的程度了。满足社会的要求其实也不难,只要采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自己向我提过的那个办法就行。况且我才不在意社会的要求呢,我生活其中的小圈子根本就没有这种要求。但是我仍然要依附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的处境只能以他的意志作为基础,是不能独立的,这才是叫我难堪的原因。现在请你想一想,我对我们之间关系变化的看法能够防止这个原因的产生吗?这儿重要的不在我的看法,而在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他这样或那样行动全凭自已的意志,全凭意志!是的,我的朋友,您一定了解并且赞许我这种感情:我不愿俄从于任何人的意志,即使是对我最忠实的人,即使是我最尊敬的人,我信赖他不亚于信赖我自己,我清楚地知道他永远乐于为我做我所需要的一切,他比我自己还要珍惜我的幸福。是的,我的朋友,我不愿依附于他,我知道您赞成我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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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拉习惯地又以“你”相称了。

  ②泰德斯科夫人(一八二六—一八七五),著名的意大利歌剧演员。

  不过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为什么要剖析我内心最隐秘的、谁也无法发现的感情动机?对我和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来说,这种自我暴露却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能够说:我没有过错,问题是取决于一件由不了我的事实。我记下这些是因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爱听这样的意见。我想来讨好讨好您,我的朋友。

  可是这方面已经说得够了。您对我怀着那么深切的同情,竟不惜花费好几个钟头来写您那封对我弥足珍贵的长信。从这一点我看出来——瞧我用辞多么委婉得体,正像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或者您用辞一样——是的,从这一点,只有从这一点,我才看出来您一定很想知道,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我分手去了莫斯科以及返回自杀之后,我的境遇如何。他从梁赞回家,看出我挺尴尬的,我的这种尴尬只是在他回家以后才暴露得最强烈。他在梁赞的时候,老实告诉您,我倒并不时常想他,不,并不像您认为的那样时常想他,您是根据他回家看到的情况做出的判断。不过在他要上莫斯科的时候,我看出他正在策划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看来,他是要从彼得堡的事务中脱身,有一个来星期,他显然是在等着事务了结好离开,后来,在他走前头几天,我有时发觉,他满脸愁容。虽然他善于隐藏自己内心的秘密,但怎能不发觉呢?我预感到一件严峻的、决定性的事马上就要酝酿成熟了。他上火车时,我是那样的伤心,伤心透顶。第二天我还是忧伤满怀,第三天早上起床时我更加伤心,突然间,玛莎给我送过来一封信,您知道,那是一个多么痛苦的时刻,多么痛苦的日子。因此,我的朋友,现在我比从前更加了解了我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恋情的力量。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恋情如此强烈。是的,我的朋友,现在我才知道它的力量,您也会知道的,因为您当然知道那时我就决定过不再跟亚历山大见面了。我整天觉得我这一生已经彻底毁掉了,再也没有快乐了,您也知道,我看见我那位好朋友的字条时真是像个孩子那样高兴,那张字条完全改变了我的想法(您看我用词多谨慎,您该满意我了,我的朋友)。这一切您都知道,因为拉赫梅托夫送我上了火车后才去给您送行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和他说得对,我还是应当离开彼得堡,以便造成那么种印象①,为了造成那种印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竟然不惜让我在极度的痛苦中熬过一整天,我真是感谢他的这种残酷无情啊!他和拉赫梅托夫又劝亚历山大别来家看我,别送我上车站,这也都是对的。但是我已经无需前往莫斯科了,只要离开彼得堡就行,所以我在诺夫戈罗德停留下来。过了几天,亚历山大也到了那儿,随身带去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死亡证明,我们在他去世后一星期结了婚,随后又在铁路线上的丘多沃住了一个来月,这样亚历山大上班方便,他每周要去医院三四次。昨天我们才回彼得堡,我这样久没给您回信,是因为玛莎把您的来信放在抽屉里,她完全给忘了。您久久接不到回信,大概瞎猜测了吧。

  拥抱您,亲爱的朋友!

  您的韦拉·基尔萨诺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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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造成以为洛普霍夫已然自杀的印象。

  紧握你的手,我亲爱的。不过至少对我,请你别再说什么恭维话,否则我也要滔滔不绝地倾吐对您的高尚气度的由衷赞美。当然,再也没有比这做法更叫你厌恶的了。你听我说吧。你只给我写了短短几行,我给你写的也不多,这证明我和你在某种程度上脑筋都没有转过弯来,证明我和你仿佛都有点儿难为情。但是这在我姑且说还可以谅解吧,可你是为什么呢?下一次我希望跟你毫无拘束地谈谈,我要给你写一大堆本地新闻。

  你的亚历山大·基尔萨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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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这些信虽说写得十分恳切,却又像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觉察到的,有几分片面。两个通信者当然都在对方面前极力减弱已经受到的强烈震撼,啊,这些人真狡猾!我经常从他们那儿,也就是从这些人和类似的人那儿听到这样的话,所以在他们热烈地下保证时说“这对我根本不算什么,我很轻松”,我就立刻哈哈大笑起来。自然,只有在他们当着我这个局外人下这个保证,并且只有两人交谈的时候,我才会哈哈大笑。如果他们把这同样的话说给一个有必要听这番话的人时,我却要随声附和说:“这确实是不值一提的事情。”正派人都是些滑稽的人物,我经常嘲笑我所认识的每个正派人。

  这些滑稽的人物甚至到了荒唐的地步。就拿这些信来说吧。在我跟这些女士和先生交友的过程中,对于这类事情多少已经看惯了。但是它对一个刚刚涉世纯真无邪的人,比方说,对敏感的男读者,该会产生什么影响呢?

  敏感的男读者早已从嘴巴里掏出那块餐巾,他摇晃着头说:

  “真缺德!”

  “好样的!猜得对!”我夸他,“好,来两句这样的妙语,让我高兴高兴。”

  “连作者也是个缺德的人,”敏感的男读者说道,“你瞧,他赞成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呀。”

  “不,我亲爱的,你错了。在这件事上,我有许多地方不赞成。甚至可能全都不赞成,如果我老实对你说的话。这一切还是弄得太玄乎、太浪漫,现实生活可是要单纯得多。”

  “那么你还会更缺德吗?”敏感的男读者惊讶地瞪着两眼间我,他从我身上看出,人类道德沦丧到了何等不可思议的地步。

  “还会缺德得多呢。”我说,谁也不知道我是认真的呢,还是在跟敏感的男读者开玩笑。

  通信还继续了三四个月,基尔萨诺夫夫妇挺积极,对方却写得很少而且草率,后来索性不再给他们回信了。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他只是想要把他第一封长信中记下来的洛普霍夫的想法转告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完成这项任务以后,他便认为继续通信已无必要。基尔萨诺夫有两三次都没接到回信,也就明白其意,不再给他写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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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韦拉·巴夫洛夫娜正在她的软沙发榻上休息,等待着丈夫从医院回家吃午饭。今天她只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给午饭添了些甜食,她想尽快躺下休息休息,因为今天上午她干了许多工作,已经筋疲力尽了,长久以来,她天天上午都有干不完的工作,这种情况还要继续一个相当长的时期,因为她在市区的另一头又开办了一家缝纫工场。洛普霍夫的妻子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瓦西利岛。做了基尔萨诺夫的妻子以后,韦拉·巴夫洛夫娜却住在谢尔吉耶夫街,因为丈夫的居所必须离维堡区近些。梅察洛娃非常适合于在瓦西利岛的工场工作,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她早就了解工场,工场也熟悉她。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到彼得堡以后,看出自己即使有必要去这家工场,那也只是偶尔过去看看,无需待太长时间,即使她还得差不多天天去,那其实也只是因为她和工场两情依依,相互眷恋的缘故。在短期内,她去工场看看或许还不是毫无用处的,梅察洛娃有时总也还需要跟她商量商量。可是那花不了多大工夫,并且这样的事也越来越少了。梅察洛娃很快就会取得足够的经验,根本不再需要韦拉·巴夫洛夫娜了。的确,早在韦拉·巴夫洛夫娜重返彼得堡的初期,她对瓦西利岛的工场来说更像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而不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了。该做些什么事呢?显然该在她的新居附近,在市区的另一头,再来创办一家工场。

  于是,在蓄水池街和谢尔吉耶夫街之间的一条胡同里,创办起了一家新工场。办新场可比办老场容易得多了,从老场调来五名女工作为基于人员,她们空出的位置由新人顶替;新场的其余人员是老场裁缝们的好朋友。这就是说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团体中全体成员都熟悉工场的宗旨和秩序,新女工一进场就希望从开始起便能确立第一家工场逐渐才形成的那种体制。啊,现在体制问题比当初进展得快了十倍,而麻烦却少了三分之二。不过毕竟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工作要做,所以韦拉·巴夫洛夫娜如今仍然像头两天一样劳累,像两个月来一样劳累。她不过也只是累了两个月,虽然从她第二次结婚算起,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这没什么,她本来也该给自己放个婚假,而她这段消闲时间也不算短了。现在她可以动手工作了。

  是的,今天她足足干了一番,此刻正值休息,并且想到许多的事情,主要想的还是眼前的事:眼前是这样美满和充实,这样生机勃勃,她很少有空闲时间去回忆往事。回忆留待以后的时日吧,留待遥远的将来,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以后,而是还要推后,遥遥无期。现在还不是回忆的时候,很长一段时期也不是回忆的时候。但就是眼下,她还是会偶然地忆起往事来的,例如今天,她便想起了一件在这些难得回忆起来的事情中还能够有时被想起的事。这就是她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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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亲爱的!我跟你一起去!”

  “可是你随身没带行装啊。”

  “我亲爱的,如果你今天不肯带我一起走,那我明天随后就赶去。”

  “你想一想,瞧着办吧。等我来信。明天就能寄到。”

  于是她返回家。当她跟玛莎乘车回家时,她有什么感觉?从莫斯科站到中街这条漫长的路上,她怀有伺种心情?产生过何种想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被事情的急转直下震撼住了,他在他房里发现她的短信还不到一昼夜——是的,过两小时才够一昼夜——他便离开了,有多快!多突然!夜间两点钟她还什么都没料到呢,他趁着她由于当天早晨的焦虑不安,正觉得疲惫不堪,因得支撑不住的时候,走进来说了几句话,那简短的几句话不过仅只是他想说的话的一个含糊不清的开场白而已:“我很久就没见我的老父母亲了,我要去探亲,他们一定高兴。”一说完立即走了。她紧跟他身后跑出去,虽然他进屋里来时她保证过不这样做。她跑出去追他,可他在哪儿呢?“玛莎,他跑哪儿去了,他跑哪儿去了?”这时客人们刚走,玛莎正在收拾茶具,她答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出去了。他从我身旁经过时说:我去散散步。”她该去睡觉了。真奇怪,她怎么睡得着呢?可是她哪里知道第二天早上天一亮他就要走了。他说过他们还有工夫全面地交流交流想法。可她刚一醒来;便到了上火车站的时候了。是的,这一切只在她眼前一闪而过,仿佛这件事并没发生在她身上,仿佛有人急匆匆地告诉了她这是别人的事似的。只有现在,当她从火车站回家以后,她才明白过来,开始思考:现在她发生了什么事,将来又会发生什么事?

  对,她要去梁赞。要去,不能不去。但是他的信呢?信里会写些什么?不,干吗要等他来信才作决定?她知道信里会写些什么。可还是应该把决定推迟到他来信再说。为什么推迟?她要去。是的,她要去。她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足足想了三四个小时。可是玛莎早饿极了,已经是第三遍叫她吃午饭了。而且这一遍哪里是在叫她,简直更像是在命令她。也好,这可以使她放松放松。她却想:“可怜的玛莎,我把她饿坏了。”于是说:“您用不着等我,玛莎,要不是等我,您早吃完了。”——“这怎么行,韦拉·巴夫洛夫娜?”接着她又想了一两个小时:“我要去。对,明天就去。但是得等他来信,因为他是这样求过我的。不过无论信里写什么——我原也知道信里写什么——无论写什么都没关系,我反正是要去。这件事她来回想了一两个小时。她第一个小时想的是这个,第二个小时还在想这个吗?是的,想的虽然都是这个,可是她还想出了六个字,是这样普普通通的六个字:“他不愿意我去。”这六个极普通的字越来越萦绕在她心中,直到太阳下山,她还在想着原先这事和这六个极普通的字。缠磨人的玛莎又进来请韦拉·巴夫洛夫娜喝茶了,正巧她来之前,从这六个极普通的字中突然派生出另外五个极普通的字:“我也不愿去。”缠磨人的玛莎来得正好!她赶跑了这五个极普通的新字。

  但是就连善良的玛莎也不能把这五个普通字永远赶跑。最初那五个字还不敢亲自露面,却送来了一句驳斥自己的话:“可我该去”,目的却只是借驳斥来做掩护,自己好能重新露面:虽然跟驳斥的话同时又出现了最初的那六个极普通的字:“他不愿意我去,”可同一瞬间,六个普通字又转换成了五个普通字:“我也不愿去。”她想了半个小时,半个小时以后,这六个普通字和这五个普通字竟开始随意来改换原来的字句、原来最主要的字句,这样“我要去”这三个最主要的字派生为“我要去吗?”四个字,字虽然还是同样的字,意思可是大不相同了。瞧字句是怎样增减和变化的!但是玛莎又来了:“我已经给了他一个卢布,韦拉·巴夫洛夫娜,这儿写着:要是九点以前送到,就给一个卢布,送晚了只给半个。这信是个列车员送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是乘夜车来的。他说他许诺人家就要做到,为了速度快,他还雇了一辆马车。他的信!果然不错!她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不要来,”可她还是要去,她不愿听从信里说的,她不听他的话,她还是要去,要去。不,信里写的不是那个。这就是信里说的,她不能不听从:“我去梁赞,但不是直接去。我还有许多厂务事要在路上办。我必须在莫斯科逗留一周左右,处理一大堆事务,此外,在到莫斯科以前,我要去两个城市,去过莫斯科以后还有三个地方得去,然后才能去梁赞。在什么地方待多长时间,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这都无从确定,我只说一个原因你就明白了:除了其他的事务外,我还要向我们的商务代办处收款。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的确,信里就这么写的:“我亲爱的朋友”,写了好几遍,这让我看出来,他仍然像过去一样地喜欢我,他对我没有丝毫的不满意,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忆道:“当时我还吻过“我亲爱的朋友”这几个字呢——的确,信里这么写的:“你知道,我亲爱的朋友,为了收款,你原来预计只逗留几个小时的地方,常常不得不等上好几天。因此我根本不能知道何时到达梁赞,不过大概不会很快。”她几乎把信里的一字一句都记住了。他这是怎么回事?是的,他是要叫她根本无法抓住他,不能留在他身边。她现在怎么办呢?原来那句话“可我该去他那儿”变成了“我还是不该跟他见面”,这后一个“他”①已然不是她头一句里所想的那个人了。这句话代替了原来所有的话,她把它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还是不该跟他见面。”但不知这句话何时起了变化,怎么起的变化,突然变成:“难道我想跟他见面?——不。”当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却又变成了“难道我还能跟他见面?”可是答案跑哪儿去了?答案什么时候找不到了?后来这句话几乎就要变成“难道我不能跟他见面?”而且果然变成了这句话。等她黎明入睡时,她就伴着“难道我不能跟他见面?”这句话进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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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基尔萨诺夫。

  她早晨醒得挺晚,原先所有的字句都没影了,只剩下“不见面”跟“见面”两句话在互相较量着,这样一直较量了整个上午。在这场较量中,一切都被遗忘了,都被遗忘了,那“见面”二字总是想把极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于是揪着它,拽着它,结果就成为了“不见面”。而极普通的“不”字却总是在躲避,逃跑,总是在躲避,逃跑,这样就又成为了“见面”。“见面”这个有分量的字竭力把极普通的“不”字留在自己身边,在这场不懈的努力中一切都被遗忘了,都被遗忘了,“见面”果真留住了“不”字,还又叫了个“不”字来帮忙,使原先的“不”字无处可躲:“不,不见面,”……“不,不见面。”是的,现在这“不”字和“见面”两个字把那个狡猾易变的“不”字紧紧地夹在中间了,它无处可溜,被挤在二者之间:“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不,不见面。”但是她却在做什么呢?——她戴上了帽子,本能地往镜子里瞧了一眼,看看头发是否服帖整齐。不错,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已经戴上了帽子,那本来牢牢地长在一起的四个字当中只剩了一个“不”字,但又添了“回头”这两个字:“不回头”①。不回头,不回头。“玛莎,您别等我吃午饭,我今天不在家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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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不再回到洛普霍夫身边。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还没从医院回来,”斯捷潘平静地说。也难怪他那么平静漠然地对她说话,她来这里本没什么特别的:从前,还在不久以前,她常来常往,不是稀客。“这我早料到了,不要紧,我坐一会儿,您别告诉他我来了。”她拿起一本杂志。是的,她还能读进去,她知道她能读进去。既然“不回头”,既然主意已定,她就心平如镜了。当然,她只读了一点,可以说根本没读,她倒是把房间环视了一下,然后就像一个主妇似地收拾起房间来。当然,她只是略微地收拾了一下,可以说根本算不上收拾,不过她却多么平静啊:她能够阅读,也能够干事情。她发现烟灰缸里的烟灰还没倒,呢绒桌布需要铺铺好,这张椅子离开了原来摆放的位置。她坐在那儿想道:“不回头,无可选择。新的生活开始啦。”她想了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新的生活开始啦。他会多么惊喜,多么幸福啊。新的生活开始啦。我们真幸福。”门铃响了,她的脸微微红了,露出笑容。脚步声响,房门开了。“韦拉·巴夫洛夫娜!”他站不住了,是的,站不住了,他抓住门上的把手。可是她已经跑到他的身边,拥抱他:“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真是高尚!我真是爱你!没有你,我不能生活!”后来,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是怎样穿过那个房间的?她不记得,她只记得她跑到他的身边,吻了他,但他们是怎样穿过房间的,她不记得,他也不记得。他们只记得他们绕过扶手椅和桌子以后的情形,至于他们又是如何离开房门口的……是啊,这一吻吻得他俩有好几秒钟头晕目眩,天昏地转,“韦罗奇卡,我的天使!”——“我的朋友,没有你,我不能生活。你爱了我那样久,却一直藏在心中!你真是高尚!他真是高尚,萨沙!”——“告诉我,韦罗奇卡,这是怎么回事?”——“我对他说,我没有你不能活。第二天,就是昨天,他就走了。我本想追他去,昨天一天我都打算追他去,但是现在,你看,我却已经在这儿坐了这么久啦。”——“这两个星期你可瘦多啦,韦罗奇卡,你的手好苍白!”他吻着她的手。——“是的,我亲爱的,这是一场艰苦的较量!现在我才能估量出来,为了不扰乱我的安宁,你经受了多少痛苦!你怎么能有那样大的自制力,使我竟然一点也看不出呢?你一定饱尝了许多痛苦!”——“是的,韦罗奇卡,这不容易。”他一直在吻她的手,一直在瞧着这双手,突然间,她哈哈大笑道:“啊哈,我对你真是不关心!你不是累了吗,萨沙,也饿了呢!”她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跑掉了。“你上哪儿,韦罗奇卡?”但她没有回答,径直跑进厨房里,急促快活地对斯捷潘说:“快点儿开饭,要两份,快!盘子什么的都在哪儿?让我拿去摆桌子,您端吃的。亚历山大在医院累坏了,得快点儿给他开饭。”她捧来一摞盘子,盘里放着的刀、叉和勺子丁丁当当碰得直响。“哈哈哈,我亲爱的!一对恋人初次会面的首要事情,就是赶快吃饭!哈哈哈!”他也笑了,他帮她摆桌于,帮忙不少,可是添乱更多,因为他不停地吻她的手。“唉,韦罗奇卡,这双手好苍白!”还是不停地吻着。他们相互笑着亲吻。“好啦,萨沙,规规矩矩坐下吃饭吧!”斯捷潘端上汤来。吃饭的时候,她给他讲了事情的原委。“哈哈,我亲爱的,你看我们这对恋人多能吃!真的,我昨天一点东西也没吃。”斯捷潘进来上最后一道菜。“斯捷潘!由于我您恐怕没饭吃了吧?”——“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得再上小铺买点儿什么。”——“没关系,斯捷潘,往后您就知道了,除您自己的一份,还得再准备两份。萨沙,你的雪茄盒子在哪儿?给我。”她亲自为他切雪茄,亲自点上了。“抽吧,我亲爱的,我趁你抽雪茄的时候去煮咖啡,也许您想喝茶吧?不,我亲爱的,我们的伙食应当改善,你和斯捷潘对伙食也太不注意了。”过了五分钟,她就回来了,斯捷潘紧随着送来茶具,但她回来时看见亚历山大的雪茄已经熄灭。“哈哈,我亲爱的,我出去的时候,你一定又想入非非了!”他也笑了。“抽吧!”她又替他点上了雪茄。

  韦拉·巴夫洛夫娜到今天一想起这一切还不免要发笑:“我们的爱情故事真不浪漫!初次会面的情景:先喝汤,再接吻,这初吻吻得头直晕,然后又饱餐一顿;这就是恋爱场面!真可笑极了!是的,当时他的眼睛亮闪闪!其实现在也同样明亮。他掉了多少眼泪在我的手上啊,那时这双手是多么苍白啊——现在自然不苍白了。我的手确实好看,他说的是真话。”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又看了看她的双手,把手放到了膝盖上,膝盖的轮廓在薄薄的大罩衫下面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她又想到:“他说的是真话。”然后微笑着,一只手慢慢挪动到胸口,紧贴在胸前,韦拉心里想:“他说的是真话。”

  “嗨,我为什么想起这个,我这是干什么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仿佛那手跟这些回忆有什么联系似的!不,这初次会面非常独特:又是吃饭,又是吻手,我俩笑着,他还为我苍白的手掉泪。我坐下倒茶:‘斯捷潘,你们没有奶油吗?在什么地方能买到好奶油?不,现在没工夫去买,也未必买得到。算了吧,明天我们再去办。抽烟呀,我亲爱的,你总是忘了抽烟。’”

  茶还没有喝完,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门铃声,跑进来了两名大学生,他们匆忙间甚至竟没有看见她。“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一个疑难病人!”他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刚送来,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并发症。”天知道他们用了个什么拉丁文术语来说明那人的病症。“太特别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需要紧急抢救,时间宝贵,我们还是坐马车赶来的。”——“快点儿,我亲爱的,快去!”她说。这时两名大学生才注意到她,向她点头致意,随即把他们的教授领走了。动身前他准备得很仓促,他身上还穿着制服呢,何况她直催他。“你从医院上我那儿去吗?”分别的时候她问。——“去。”晚上她等了很久,到十点钟他还没来,直到十一点,已经不必再等下去了。这可是怎么回事呢?她当然丝毫也不担心,他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不过就是说他被那疑难病患者耽搁的时间太长了!这个可怜的病人怎么样了?现在他还活着吗?萨沙把他救过来了吗?是的,萨沙给耽搁得太久了。第二天早上九点钟他才来,四点钟之前他一直待在医院:“这个病例真是种疑难病,韦罗奇卡。”“救过来了吗?”——“嗯。”——“你怎么起得这么早?”——“我没睡。”——“没睡?你怕来晚了就彻夜不眠!荒唐!快回家去,一定要睡到吃午饭才行,希望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酣睡。”他只待了两分钟,就给赶跑了。

  这便是他们头两次会面的情形。但第二次吃午饭时已经很正常,他们已然能够有条有理地互诉个人经历,可是昨天,真不知道他们都讲了些什么。现在他们时而相视而笑,时而默默沉思,时而互相心疼,他俩都觉得对方忍受的痛苦更大……过了一个半星期,他们在石岛租下一座不大的别墅,就搬过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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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韦拉·巴夫洛夫娜并不常常回忆她这次的浪漫史。是啊,目前是如此沸腾的生活,她很少有工夫去回忆。可是当她回忆过去的时候,她会偶然感到一种不满。最初确实只是偶然地,后来却越来越经常,每一次回忆都如此。最初的不满还是微弱的、短暂的,而且模糊不清的:对谁不满?对什么不满?现在她才渐渐清楚起来,原来是对自己不满。为了什么?于是她又看出这不满来源于她性格上的一个特点:她很自尊。但她只是对过去的自己不满意吗?最初是这样,后来又发觉她对现在的自己也很不满意。当这种不满情绪的性质逐渐弄清楚时,才发现这性质有多么奇怪:仿佛这并非她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娃个人感到不满,而是千百万人的不满在她身上反映出来,仿佛不是她个人对自己不满,而是千百万人对他们自己不满,只是通过她表现出来而已。这千百万人又是谁呢?为什么他们对自己不满?如果她还像从前似的多半时间都是独自待着,独自思索,这一点大概就不会如此迅速地明朗化。现在她却经常跟丈夫一块待着,他们总是一同思索,她的全部思绪都掺和着他,这大大有助于她弄清自己的这种情绪,至于他自己简直根本无法来破译这个谜:连她都感到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他自然更加感到胡涂。他甚至难以理解,怎么能产生出这种不满情绪来呢?它丝毫无损于个人的安乐,就是与她个人也毫不相干。他觉得这是件怪事,比起她来,这事对他来说更是百倍地费解。不过她经常想着丈夫,经常跟他待在一起,看着他,和他一同思索,这对她毕竟是很有帮助的。她逐渐发觉,她的不满情绪总是伴随着“比较”而产生,她不满是由于她总把自己和丈夫做比较,于是她的头脑中闪过这样一句话:“差距,使人感到屈辱的差距!”她现在才终于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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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萨沙,这个NN真好(韦拉·巴夫洛夫娜说出一个军官的姓来,她曾在自己的那个噩梦中想通过此人的关系去结识汤贝利克),他给我送来一首新诗,这首诗近日还不能发表,”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午饭的时候说,“我们一吃完饭立刻就开始来念它,好吗?我总是在等着你,恨不得干什么都跟你在一块,萨沙。我早就想要朗诵了。”

  “这是一首什么诗?”

  “你这就能听到了。让我们来看看,他这首东西写得成功不成功。NN说,他——我是说作者——自己还算满意。”

  于是他们在她屋里坐了下来,她开始念道:

  哎,小货箱儿满上满,

  又有花布,又有锦缎。

  我的小情人呀,你可怜可怜,

  可怜我小伙儿这双肩!

  “现在我可以看出来,”基尔萨诺夫听了几十行以后,说道:“他这首诗虽然采用了崭新的风格。不过仍旧能看出这是他涅克拉索夫的作品①,对吧?谢谢你总是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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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涅克拉索夫的《货郎》。此诗发表于一八六一年。译文摘自《涅克拉索夫文集》第三卷(魏荒弩译)

  “当然要谢我啦!”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他们把这首不算长的诗念了两遍,由于他们认识作者的一个熟人,这首诗在发表以前三年左右就传到了他们手中。

  “你可知道哪几行诗对我影响最大?”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又反复地念了诗中的某些章节,然后说道,“这几行虽不属于诗中的主要章节,却特别地吸引我的注意。当卡佳等待未婚夫归来的时候,她愁闷不已:

  要是有时间独自悲哀,

  这难以抚慰的姑娘早该愁坏,

  而农忙时节,急如星火,——

  一时间得干十件活。

  尽管姑娘愁得慌,

  干起活来顶顽强,

  青草在镰下纷纷落,

  黑麦在镰下闪金光。

  大清早上场去脱粒,

  浑身的力气全使上,

  大傍黑她把亚麻铺,

  铺在露水滢滢的草地上。

  “这几行诗在故事情节中不算是主要的部分,只不过是一段开场白而已,主要的部分是这个可爱的卡佳幻想着自己跟凡尼亚在一块生活。可我的思绪恰恰也是集中在这几行诗上。”

  “不错,这个画面是全诗描写得最好的画面之一,但是这几行诗在诗中不占据最显著的位置。可见它一定是跟你最热衷的思想完全一致。你的想法是怎样的呢?”

  “是这样,萨沙。我和你常常说,女子的机体未必不如男子,因此,当强权统治结束以后,女子在智力活动方面恐怕会把男子挤到次要地位上去。我俩从对生活的观察中得出了这个十分可能的结论。在生活中碰见的天资聪颖的女子要多于聪明男子,我俩都是这样看的。你还用解剖学和生理学的各种细节证实了这个结论。”

  “你说的话对男子是怎样的一种侮辱啊,韦罗奇卡,其实这主要是你的看法,而不是我的,我为这感到屈辱。好在你我预言的那个时代还遥遥无期,不然的话,为了避免退居次要的地位,我就要彻底放弃自己的见解了。不过,韦罗奇卡,这本来只是个具有可能性的结论,科学还没有足够的资料来正面肯定这个问题。”

  “那当然,我亲爱的。我们也说过,为什么直到今天历史事实还是与这个结论相矛盾,尽管根据对人们的私生活和身体构造的观察,这个结论是极可能成立的。女子所以至今在智力活动中起着如此微不足道的作用,那是因为强权统治剥夺了她们提高修养的可能性,也使她们丧失了渴求修养的动力。这个解释已足够了。可是还有一个同样的情况:论体力强弱女子远远不如男子,但是她们的身体却更强健,对吗?”

  “这种说法比起那个天生的智力高低问题无可辩驳多了。对,女子的身体能够更坚强地抵御物质破坏力一气候、天气、劣质的饮食。医学和生理学还很少对这点进行细致的分析研究,但是统计学早已概括出了一个不容辩驳的、普遍适用的答案:女子的平均寿命长于男子。由此可见女子的身体更强健。”

  “要是估计到女子的生活方式一般比男子对健康还要有害得多,这一点就看得越发分明了。”

  “生理学提出一个更为有力的判断,使这个结论更加明显了。女子达到成年年龄比男子略微早些。假定说女子到二十岁发育成熟,那么男子却要到二十五岁——按照我国的气候条件和我们的民族情况来看,大致是这样。又假定说女子中能活到七十岁的和男子中能活到六十五岁的,其百分比大致相等。如果我们考虑到男女发育有早有晚,那么女子在身体强健程度上所占的优势,比统计学家推测的更要明显得多,统计学家没估计到发育成熟有早有晚。七十岁是二十岁的三倍半。六十五岁需要用二十五岁来除,结果是多少呢?商数是二点五略多一些,对了,是二又十分之六。可见,女子活自己的三个半成年期,同男子差不多只活自己的两个半成年期那么容易。男女身体的强健程度用这个比例就可以测量出来。”

  “其实这个差别比我在书本上读到的还大。”

  “是的,不过我只是举例说说,凭着记忆引用了几个整数。但结论的性质还是跟我说的相同。统计学已经表明女子的身体更强健,你读到的仅仅是从寿命统计表上得出的结论。如果在统计学的事实上面,再加上生理学的事实,那差别还要大得多。”

  “对,萨沙。你看看我曾经想过的,现在我觉得更加清楚了。我想过:既然女子的身体能更为坚强地经受住物质的破坏作用,那么女子也就非常可能更为容易、更为坚强地承受精神上的震动,而我们实际看到的却不是这样。”

  “不错,这很有可能。当然目前这也只是一个假设,人们还没有进行研究,专门的事例也还没有搜集。但你的结论几乎是从不容辩驳的事实中得出来的,所以的确叫人难以怀疑。身体的强健和神经的坚强是密切相关的。女子的神经大概更富于弹性,有着更为坚固的结构,如果是这样的话,它就应该更为容易、更为坚强地承受住各种震动和痛苦的感情。可实际上我们却看到了许许多多相反的例子。男子容易忍受的事,女子却常常为之苦恼不堪。在我们今天的历史条件下,我们看到的现象跟我们从身体构造本身所应当得出的结论相矛盾,这原因人们还没有好好研究过。但有一个原因是明显可见的,它甚至贯穿于全部历史现象和我们当今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那便是偏见的作用、不良的习惯、虚幻的希望,虚幻的恐惧。假如一个人尽想着‘我不行’,那他果然就不行了。人们对妇女反复说:‘你们真弱,’于是她们也就感到自己很弱,并且果然变得很弱了。你知道这样的例子: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只因为老想着‘我一定会日渐衰弱而死掉’因之就会变得极度衰弱,不久果然死了。还有些例子牵涉到的是广大群众、各个民族乃至全人类。战争史便是最好的例证之一。中世纪的时候,步兵总以为自己无力对抗骑兵,于是它果然就对抗不了骑兵了。整军整军的步兵像一群绵羊似的,仅仅遇上几百名骑兵,就被赶得四处逃窜,这情形一直继续到英国步兵登上欧洲大陆为止。英国步兵个个都是傲气十足、有独立精神的小土地所有者,他们可没有那种恐惧心理,他们在任何人面前都不习惯不战而退,他们心中毫无偏见,从不认为见着骑兵就该逃跑。这批人来到法国,每次交锋,都把对手打得落花流水,就连数量占绝对优势的骑兵也不例外。你知道,法国骑兵军在克勒西、普瓦提埃和阿金库尔的著名战役中①,都是被英国步兵击败的。当瑞士步兵想到他们完全不必认为自己弱于封建骑兵的时候,同样的历史又重演了。奥地利骑兵和人数更多的勃艮第②骑兵先后跟他们交锋,每一次都吃了败仗。后来所有其他的骑兵试着跟他们较量过,也常常被击败。这时大家才明白:‘原来步兵比骑兵要强’;当然要强。可是足足有好儿个世纪,步兵比起骑兵来要弱得多,唯一的原因就是自甘示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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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所提的是英法“百年战争”(一三三七—一四五三)中的几个重要战役。这些战役均以法国骑兵军败北告终。

  ②勃艮第今属法国。

  “是啊,萨沙,这是实话。我们弱是由于我们自甘示弱。不过我觉得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要说说我自己和你。你说,我亲爱的,你没有跟我见面的那两个星期,我真的发生很大的变化了吗?当时你太激动了。也许我的变化并不像你所感觉的那么大,也许我的变化的确很厉害,你现在回想起来怎么样?”

  “是的,当时你的确瘦了,还很苍白。”

  “你看,我亲爱的,现在我才明白,正是这一点伤了我的自尊心。既然你热烈地爱着我,可为什么这场斗争却没有在你身上表现出同样明显的症状?在你跟我断绝往来的那几个月里,谁也没有看见你变得苍白和消瘦。你怎么能这样轻而易举地挺住了呢?”

  “这我就明白了你为什么对卡佳借干活来排遣烦闷的诗句那么有兴趣。你想知道我是否自身体验到了那段话的真确性?是的,那完全符合真实。我相当轻易地经受住了斗争,是因为我没有工夫多去理会它,当我把注意力转向它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十分痛苦。但是日常工作逼得我大部分时间不能去想这些。我得照看病人,准备课程,这时我不由自主地从思念中解脱了出来。在那空闲较多的少数日子里,我可感到力不从心了。我觉得,如果放任自己随心所欲地逻想,只消一个星期我就会发疯了。”

  “对,我亲爱的。我最近才明白,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别的全部秘密。人必须有一项舍弃不了、搁置不下的事业,才能够变得无比坚强。”

  “可是你当时不是有许多事儿,现在也照样有吗?”

  “唉,萨沙,难道这是离不开的事儿吗?我愿意干的时候才干,愿意于多少就于多少。头脑一热,我可以削减掉很多,或者干脆丢开不管。如果心烦意乱的时候去于,我就得在意志上付出特别的努力,强制自己去于。没有一种‘此事必不可少’的精神支柱。比方说,我做家务活,花了很多时间,但这些时间有十分之九是我自愿花费的。假如有个好女仆,我自己不用怎么干,事情差不多也会照样做好的,难道不是吗?我花费大量时间干的结果比我花费少量时间干的结果好不了多少,那么谁还需要我那么干呢?谁也不需要,只是出于我的自觉自愿。心绪乎静时我才来干这些事,心烦意乱时,就扔下不管了,反正不管也过得去。人总是为了重要的东西而扔下次要的。可是当感情非常激动的时候,便也顾不了这类事情。我在教书,这倒是多少比较重要些的事:我总不能任意地丢下不教呀。不过这还不是那么回事。我想认真教就认真教,即使教课时思想不大集中,课也坏不到哪儿去,因为教这种功课太容易了,它不能使我的心思全部投入。再说,难道我真是以教书为生的吗?难道我的地位取决于教书吗?难道维持我这种生活方式的主要经济来源是靠教书吗?不,我的经济来源是靠德米特里的工作,现在是靠你的工作。教书使我的独立感得到了满足,而且确实也不无益处。但它对我来说毕竟不是切身需要的。于是,为了试着赶走那些折磨我的思念,我就比平时更多地去照管工场。可我这样做也还只是凭着我的意志力。我本来知道我只需要在工场待一个小时或一个半小时,如果我继续待下去,我就只能来承担一些人为了给我安排的活计,这些活计虽然也有益处,对事业却毫无必要。再说这事业本身吧,难道对我这类平常人来说,它可以成为重要的支柱吗?至于拉赫梅托夫他们,可又是另一类型的人了。他们已经跟共同的事业融合为一,事业对他们来说是贯穿于全部生活的必不可少的内容,事业甚至取代了他们的个人生活。而我们,萨沙,却达不到这种境界。我们不是像他那样的精英,个人生活才是我们必不可少的。难道办工场是我的个人生活吗?这个事业不是我的事业,是别人的。我干这件事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或许也是为我的信念吧。不过,当一个人——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是精英——在自己很痛苦的时候,难道还能顾得上别人?当一个人经受着感情折磨的时候,难道还会关心信念?不,我需要的是一项个人的事业,一项必不可少的、能托付我自己生命的事业,一项切身的,用来维系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经济来源、我的整个社会地位、与我的整个命运息息相关的事业,它比我所迷恋的一切情欲都更重要:惟有这样的事业才能成为我跟情欲斗争时的支柱,惟有它才不会被情欲从生活中挤掉,却反而能够克制情欲,惟有它才能给我力量和安宁,我希望有这样一项事业。”

  “好,我的朋友,说得好,”基尔萨诺夫一边热情地说着,一边吻着他那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的妻子,“是的,我至今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虽然这道理是那么简单。我没有注意到!不错,韦罗奇卡,任何别的人都不能为我们自己着想。谁要是希望自己好,他就得自己为自己着想,自己关心自己,其他任何人都是代替不了的。如果你自己不讲明白,就是像我这样爱你的人也不了解你!可是,”他一边笑着继续说,一边还吻着他的妻子,“为什么你现在认为需要有一项事业?难道你打算爱别人了吗,韦罗奇卡?”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他俩笑得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的,现在我俩都能对此有同感了,”她终于开始说,“我现在也可以像你一样确切地知道,无论你,无论我,都不可能再发生类似的事了。但是,不开玩笑了,你知道我现在有什么想法吗?我亲爱的:如果说我过去爱德米特里,那还不是一个成熟女性的爱,那么他爱我也不是像你我所理解的那种意义上的‘爱’,他对我的感情是这样一种混合物,一方面有着对朋友的热烈的眷恋,另一方面有着对女人的情欲的冲动。他对我怀着友情,这份感情只是给与我的;而情欲的冲动所寻求的却只是女人,至于是不是我这个女人,那却关系不大。不,这不是爱情。难道他经常想着我吗?不,他的心中没有我。是的,他对我也像我对他一样,其实没有真正的爱情。”

  “你说这话对他不公正,韦罗奇卡。”

  “不,萨沙,这是实话。我跟你谈话的时候恭维他毫无意义,我俩都知道我们对他评价有多么高。无论他怎样一再声称:他轻松地度过了那段日子,其实他并不轻松啊。你大概也可以说,你跟自己的情欲作斗争那会儿也挺轻松,这都非常好,而且也不是假装的;可是对于这些坚决的保证不应该从字面上的意思去理解。啊,我的朋友,我了解你饱尝了多少痛苦……我深知这点……”

  “韦罗奇卡,你把我搂得出不来气啦。你显示了你的感情力量以后,还想显示显示自己的体力,对吗?是啊,你力气很大,有这样的胸脯,哪能没有力气呢……”

  “我亲爱的萨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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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萨沙,你没让我把事情说完,”约莫过了两个来钟头,他们坐下喝茶的时候,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口说道。

  “我没有让你说完?赖我吗?”

  “当然赖你。”

  “是谁先胡闹的?”

  “你这样说不害羞吗?”

  “怎样说?”

  “说我先胡闹的呀。哼,你自己冷淡漠然,却反倒责怪我做妻子的不庄重。”

  “是吗?我还以为你要讲平等呢,如果讲平等,也应表现在主动性方面。”

  “哈哈哈!真会咬文嚼字!可是你居然怪我言行不一吗?难道我在主动性方面不是力求能跟你讲平等吗?好,萨沙,现在我就采取主动来继续上一次的严肃谈话,我们都把它忘了。”

  “你采取主动吧,我可拒绝听你的,我现在倒要采取主动把它彻底忘掉呢。把手伸过来。”

  “萨沙,总得把话说完呀。”

  “明天再说也来得及。你要知道,现在我就想仔细瞧瞧你这只手,真是想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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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萨沙,我们把昨天没有谈完的话谈完吧。这是必须谈的,因为我打算跟你一块去医院,你总得知道我为什么去啊。”第二天早上,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跟我一块?你跟我一块去?”

  “当然。你问过我,萨沙,为什么我需要一项真正能托付自己生命的事业,我珍视它正如你珍视自己的事业一样,它像你的事业一样叫人离不开,而且一样地要求全身心的投入。我亲爱的,我需要这样的事业,因为我很自尊。长久以来,只要回忆起当时那场感情斗争在我身上影响那么明显、以至于我忍受不了的情形,我就觉得羞愧难熬。你知道,我说这话的意思不是怨斗争太艰苦——你的斗争对你来说不是也一样不轻松吗——斗争的艰苦程度是由感情强烈程度决定的,我现在并不抱怨斗争太艰苦,因为这等于是在抱怨感情太强烈。可是我为什么不能像你一样拥有一根坚实的精神支柱,能以此来对付这强烈的感情呢?我希望拥有一根同样的支柱。不过这件事只是引起了我的这个想法,真正的要求当然还是我现在要说的。这就是:我希望在各方面都跟你平等;这是主要的。我给自己找到了一项事业。昨天跟你分手以后,我考虑了好久,这件事还是昨天早上我突然想到的,当时你不在家。昨天我就想跟你这个好人商量商量,我以为你靠得住,你却辜负了我的信赖。现在来商量着实太晚了,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是的,萨沙,今后我必定会给你增添许许多多的麻烦。我亲爱的,如果我看到自己有能力担当这项事业,我们将是多么高兴啊!”

  不错,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给自己找到了一项事业,这是她以前无法想象的。她的亚历山大的手经常放在她的手中,因此她行走起来挺轻松。洛普霍夫只是丝毫不限制她的自由,好像她对他那样。不,不止如此,当然远不止如此。她一向深信不疑,无论她遇到什么情况,需要依傍他的手时,他的手,连同他的头,都会归她支配的。但他只会手脑并用,他可以不惜为她献出头颅,就像他可以不辞辛劳地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一样。换句话说,只有碰到重大事件或紧急关头,他的手才准备帮助她,跟基尔萨诺夫的手一样,而且同样靠得住。他的结婚十分有力地证明了这点,当时他为她牺牲了自己对科学事业怀抱着的全部珍爱的理想,甚至不怕有饿死的危险。是的,一遇到重大的事情,他的手就伸过来了。而平时,这只手却离她老远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办了工场,假如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协助,他欣然来相助。可是为什么他几乎没为她做过什么事?他只是不妨碍她,赞许她,心中为她高兴罢了。因为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她又有她自己的。现在却不同。基尔萨诺夫不等她要求,便投入了她从事的一切活动。他像她本人似的关心她的全部日常生活,她也关心他的全部生活。这已经完全不是她跟第一个丈夫之间的那种关系,因此,她才感到自己充满了新的活力,因此,过去她仅只在理论上熟悉、实质上并未触动她的内心生活的那些思想(无法办到的事情,人是不会认真去思考的),这时才开始真正在她心中显现,对她来说才有了实际的需要。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才开始真切地感觉到,并且成为了她的工作动机的,就是下面种种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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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公民生活的条条道路,几乎都是正式对我们封闭了的。甚至在那些没有给我们正式设置障碍的社会活动的道路上,实际上也有很多——几乎是全部——是不对我们开放的。在生活的广阔的天地中却只留给我们家庭生活的一隅之地,我们只能挤在家里,做其中的一员。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事什么职业呢?差不多只有一项是面向我们的——当家庭教师;也许还可以教教男子们不屑于从我们手中夺取的什么家馆①。我们都在这唯一的一条路上,我们互相妨碍,因为我们太密集了。走上这条路也不可能使我们获得独立,因为愿意提供这方面服务的妇女太多了。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在谁看来都是无所谓的,说来说去,还是我们人数太多。谁会重视一个家庭教师呢?只要您说一句您想聘位家庭教师,马上就会聚拢过来几十名、几百名妇女,互相争抢这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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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教家馆的教师只到学生家上课,课毕即离去。家庭教师则必须住在学生家中。

  “不,当妇女还不曾致力于分道扬镳走上不同的道路之时,她们不会获得独立。当然,开拓一条新路谈何容易,可是我在这件事情上占据了一个特别有利的地位。不好好利用它,我于心有愧。我们缺乏准备去从事重要的职业。我也不知道为了做好准备,我将对一位指导者需要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知道,无论我需要他的经常帮助到什么程度,他总是在这儿,跟我在一起。并且这对他不是一种负担,他跟我会同样地感到愉快。

  “独立活动的道路没有被法律给我们封闭掉,却被习惯封闭了。但是仅只被习惯所封闭的各条道路,我却可以走我愿走的任何一条,只要我下决心顶住最初起来抵抗的习惯势力。其中有一条道路比别的任何道路都要离我近得多。我的丈夫是医生,他把他的全部空闲时间都奉献给了我。我有这样一个丈夫,很容易来试一试我能否当个医生。

  “假如终于出现了一批女医生,那可事关重大。她们对于全体妇女将大有种益。妇女跟妇女说话比跟男人说话方便得多。到那时可以避免多少痛苦,死亡和不幸!我一定要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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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跟丈夫谈完话,便戴上帽子,和他一起到医院去考验自己的神经,看她怕不怕见血,能不能从事解剖。凭着基尔萨诺夫在医院的地位,她做这种测验当然不会遇到什么障碍。

  我已经大大地毁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诗意形象,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于心不安。譬如说,我并不隐讳:她天天吃午饭,而且总是吃得喷喷香,此外每天还喝两次茶。可现在我写到这样一个情节,尽管我的思想非常下流鄙俗,还是有一种畏惧情绪袭上心头,“对此事缄默不提岂不更好?人家对于一个有本领研究医学的女性会怎样来看?她的神经该是多么粗劣,她的心肠该有多么冷酷!这不是女人,简直是屠夫!不过,一想到我本来无意于把我的人物们塑造成完美无瑕的理想化的楷模,我便心安理得了:人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性格粗野,愿意说就让他们说去吧,粗野就粗野呗,碍我什么事?

  因此我冷静地说:她发现,对事情袖手旁观和为自己与别人的利益而积极去干的事情,结果会大不相同。

  我记得,当我是一个从未经历过火灾的不满十二岁的孩子时,有一天被异常强大的火警警报声吵醒,我真是害怕死了。火光冲天,一片红彤彤。烧焦的木头满城横飞——一个外省的大城市——城里到处都是可怕的喧哗声、奔跑声和呼叫声。我浑身战栗,好似在发寒热病。亏得我趁着全家忙乱之际,及时赶到了火场。火灾发生在堤岸沿线(其实只是天然的河岸,哪里算得上什么堤岸呢?)。岸上摆放着劈柴和树皮制品。一群跟我年龄相仿的孩子,正在分头把这些东西搬开,运往远离着失火房屋的地方去。我也动手搬起来,结果恐惧心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干得挺带劲,直到有人对我们说“好啦!危险过去了”的时候才罢手。从此我就知道,如果大火使你害怕,你就应该立即奔赴火场去工作,那么你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工作着的人既没有工夫害怕,也没有工夫感到厌恶。

  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研究起医学来了,她是我所知道的最早投身于我国这项新兴事业的妇女之一。此后她产然以另外一个人自居了。她曾有一个想法:“过几年我才真正能够自立。”这是一个伟大的思想。没有完全的独立就没有完全的幸福。可怜的妇女,你们当中享有完全幸福的人为数不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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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已经一年。再过一两年她的生活还是像结婚一年后的现在,像刚结婚的那一年。假如不发生什么特别情况,再过多年也依然如故。谁知道将来怎样呢?可是当我写到此为止,并没有发生这类特殊情况,所以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仍旧跟当初、跟她和基尔萨诺夫结婚后的头一两年一模一样。

  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突发奇想要研究医学,并自认为能够研究这件使她声名狼藉的事发生以后,我讲什么都不为难了,因为其余的事再也不会像这件事那样把她在读者心目中大大地贬低了。因此我应该说,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谢尔吉耶夫街,还像她从前住在瓦西利岛一样每日三餐:早茶、午饭和晚茶。不错,她还保留着这些缺乏诗意的习性,天天吃午饭,喝两次茶,而且视之为一大乐趣。总之,她保留了自己的全部缺乏诗意、不够风雅和格调不高的习性。

  还有许多别的、在从前那个平静的时期形成的习性,仍然保留到了目前这个新的平静的时期。房间还是分成中立的和非中立的两种,未经许可互相不得进入非中立房间的规矩也保留了下来。保留下来的规矩还有:假如对方对提出来的问题回答是“不许问”,那就不能再问了;这样的回答使你完全无心再去想你所提的问题,而把它忘却了,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仍然相信,如果值得回答,那么无需提问,对方老早就都告诉你了,要是人家缄默不语,便表示这件事一定毫无意思。这些习性都是从前那个平静时期养成的,到了新的平静时期仍旧保留了下来。不过在目前的新的平静时期,这一切发生了些微的变化,或者也可以说就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可是毕竟跟从前不完全一样了,生活更是全然不同了。

  譬如,中立房间和非中立房间还划分得挺严格,但是他们又严格地规定了每天在一定的时间才可以进入非中立房间,因为三餐中有两餐是搬到非中立房间去吃的。业已形成了这样的习惯,早茶在她房里喝,晚茶在他房里喝。用晚茶无需什么特别的程序,仆人——还是那个斯捷潘——只要把茶饮和茶具送进亚历山大的房里就算大功告成。早茶却有着独特的方式:斯捷潘先把茶炊和茶具搁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卧室旁的中立房间的桌子上,再对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说一声“茶炊端来啦!”——如果看到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在他的书房里的话。如果碰不见他呢?那么斯捷潘就用不着提醒了,什么时候该喝茶,他们自己也会想起来的。于是他们又照这个惯例定下一条规矩:早晨韦拉·巴夫洛夫娜等着丈夫来,丈夫不用询问是否许可,因为这时她不能缺少萨沙,等我说出她起床的情形,任何人就都能明白其原因了。

  她醒来以后总要赖在自己暖和的小床上懒懒地躺一躺,她懒得起床,时而想事,时而不想,像是打盹,又不是打盹。如果想事,就是在想那些正巧与这一大或这些天有关的事,关于家务、工场、熟人、关于如何安排这一天的计划,这当然不是打盹了。此外还有两个题目,婚后三年左右又有了第三个题目——这就是她手里的孩子米佳,她给他起名叫“米佳”,当然是为了怀念好友德米特里。其他两个题目,一个是能使她在生活中获得完全独立地位的学业,她一想起这来,心里就甜滋滋的;其次是想她的萨沙,这甚至称不上是专一集中的思想,她无论想什么事必定想到他,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无所不在的。可是这种思想,这种虽不能专一集中,却常常存在的思想也会单独留在她的脑海里,而且单独停留的时间很多很多。那时该怎样说呢?这是想事还是打盹?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她的眼睛半睁半闭,脸上泛起微微的红晕……对,这是打盹。现在你们自己可以看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时间常常是这样度过的,所以她还没有来得及起床入浴(现在沐浴起来很方便,当初是相当麻烦的:必须把厨房的冷水管、热水管接到她房间里来。老实说,这么奢侈一口所费的劈柴非常可观,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现在她有能力来享用了),萨沙就来了。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常常还是赶在萨沙来之前人浴,沐浴后再悠闲地躺下小憩。但更经常的是,她那样地若有所思,半睡半醒着,以致她还没有准备人浴,萨沙却已经进屋了。

  每天早晨沐浴是多么舒服啊:最初的水很热很热,然后她把热水龙头关上,又拔掉排水口的塞子,冷水龙头却仍旧开着,浴缸里的水在不知不觉中变凉了,这可真舒服!她泡在浴缸里洗上半个小时,有时半个小时,有时整整一个小时,还舍不得离开浴缸。

  她样样事亲自动手,不用女仆干,穿衣也是自己穿,这样好得多。这是说,如果她没有睡过时间,她都是自己来做,如果睡过了头呢?那就不能避免——为什么要避免?——叫萨沙履行女仆的职责!萨沙可笑至极!也许,即使那位向她低声耳语的女歌唱家客人用手触摸过以后,也不会在想象的日记上显现出“这简直是一种屈辱!”这句话来的。不管怎样,萨沙总是承担了准备早茶的任务。

  而且也没有别的办法,萨沙做得对,他应该这样做,茶杯里几乎全是滚烫的奶油,只加了一点浓浓的茶,在床上喝早茶更是特别惬意。萨沙出去拿茶具——是的,他很少直接把茶具带进来——好一番忙活张罗,她却仍旧悠闲自得地躺在那儿,喝完茶以后,她还要半躺半靠地坐一会,可已经不在床上了,而是坐到了一张宽大的、主要优点是软和得像绒毛褥子似的沙发上,坐到十点、十一点,直到萨沙该上医院或医学院附属医院,或者上医学院的课堂时为止。可是在萨沙喝完最后一杯条,点起一支雪茄的时候,他俩中间总会有一个提醒对方道:“开始干活吧,”或者说:“好了,好了,现在该干活了。”干什么活呢?当然是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解或补习大学的功课,萨沙是给她补习医学课程的教师。不过,她在准备那些应试的中学课程时更需要他的帮助,她独自来学太乏味。尤其可怕的一门还是数学,几乎再没有比拉丁文更乏味的了。但是又不能不学,非硬着头皮苦读不可,好在不必念得很多:没有中学毕业文凭的人入医学院需要考试,但入学考试要求极低极低。比方说,我不敢担保韦拉·巴夫洛夫娜有朝一日精通拉丁文,哪怕能翻译科尼流斯·尼波斯①的两行著作呢,但是她现在已经能够看懂在医学书中碰到的拉丁文句子,因为这知识是她所需要的,而且又并不难学。但是话说到此就足够了,我知道我已经使韦拉·巴夫洛夫娜名誉扫地,也许敏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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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科尼流斯·尼波斯,一世纪罗马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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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蓝袜子①插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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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蓝袜子,专指不带脂粉气、不好修饰、爱钻研书本或附庸风雅的女性。

  “蓝袜子!简直是登峰造极的蓝袜子!蓝袜子叫我无法忍受!蓝袜子又愚蠢又乏味!”敏感的男读者激愤异常而又带着不无稳重的神气说。

  我跟敏感的男读者真是心心相印。他大骂过我一顿,我拽着他的脖子把他两次赶出去,而我和他还是不能不在一起互诉衷肠。两颗心总是暗暗地相吸,你说有什么办法呢!

  “敏感的男读者啊,”我告诉他,‘你讲得对,蓝袜子确实又愚蠢又乏味,叫人受不了。这点你算看得准。可你没有看出谁才是蓝袜子。你马上就能看到的,好像照镜子一样。蓝袜子喜欢十分无聊地装腔作势,洋洋自得地谈论文学或学术著作,其实他对这些一窍不通,他这么谈不是由于他真正对它们有兴趣,而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聪明(凑巧他生来并不聪明)、自己的崇高志趣(跟他所坐的那把椅子同样高)和自己的教养(跟一只鹦鹉的教养同样高)。你看,镜子里这个粗野恶俗的丑八怪或者这个油头粉面的大人物是谁?就是你呀,朋友。是的,无论你的胡子留得多么长,或者多么细心地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你,毫无疑义地,无可争辩地,还是个地地道道的蓝袜子,所以我才拽着你的脖子把你两次赶出去,唯独因此蓝袜子才叫我受不了,我们男人中间的蓝袜子要比女人中间的多上十倍。

  “一个人如果抱着切合实际的目的去干一项事业,那么无论这是什么事业,也无论这人穿的服装——男装还是女装,这人只是个单纯干事业的人,也就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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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对敏感的男读者十分有益的关于蓝袜子——也就是关于他自己的插话,使我中断了关于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的日常生活的故事。“现在”究竟是指什么时候呢?指她自从搬到谢尔吉耶夫街以来直到如今。不过有什么必要继续描写下去呢,我只是一般地来介绍介绍;韦拉·巴夫洛夫娜住在瓦西利岛时,跟基尔萨诺夫恢复交往以后,在她的晚间活动中出现的那个变化,现在大大地发展了起来,现在基尔萨诺夫夫妇成了很多家庭的中心,这些家庭由青年夫妇组成,他们同基尔萨诺夫夫妇一样生活过得和睦幸福,观点也跟他们一致,每一家人全部空闲的夜晚都是在音乐和歌声、歌剧和诗篇、各种游乐和跳舞中度过的。因为每天晚上,不在这家就在那家,都有聚会或别的什么安排,来满足他们不同的爱好。这个圈子中通常有半数的人参加这些聚会和其他种种活动,在一起消磨时光,基尔萨诺夫夫妇也像其他人那样,有半数晚上是在这类热闹的活动中度过的。可是这也无需多说,这是不言自明的。但是有一件事,糟糕得很,对绝大多数人必须极为详尽地来进行解释,他们才能明了。每个人即使没有亲身体验,至少从读过的许许多多的书本上可以知道:对一个少女或少男来说,与情人一起去参加晚会跟单独一人去参加,有心爱的人坐在身边一同观赏歌剧跟独自聆听,这其间有多大的差别。差别很大。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只有极少数人体验过这一点:爱情赋予一切事物的魅力,其实不应该是人生中稍纵即逝的现象,这一道绚丽夺目的生命之光不应该仅仅照耀着寻觅和追求——我们暂且叫做求爱或求婚吧——的时期,不,这个时期其实只相当于一天的黎明,黎明虽然可爱、美丽,不过也只是白天的序幕,到了白天,那光和热却比黎明时分强大得多,白天的光和热持久不断地增长着,不停息地增长着,热的增长尤为长久,晌午过后很长时间还在增长。从前可不然:一对情侣结了婚,爱情的诗意也就飞逝而去了。今天的所谓现代人却完全不同。爱情把他们结合起来以后,他们在一起生活越久,被爱情的诗意照耀和温暖的时间也越长,一直要到黄昏时分,当对子女成长的操劳大大占据了他们的身心时为止。那时这种操劳比他们自身的欢爱更甜蜜,远远超过了这份欢爱,可是在那个时候到来之前,它却是不断地增长着的。前人只能领略短短几个月的东西,现代人却能长年长年保存在心中。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里面有个诀窍,我可以泄露出来给你们。那是一个不错的诀窍,利用好了更妙,而且也不难,不过你必须拥有一颗纯洁的心和一个诚实的灵魂,具有人权的现代观念,能够尊重那个与你共同生活的人的自由,仅此而已,再没有什么其他的诀窍了。把妻子当作未婚妻来看待,要知道,她每时每刻都有权对你说:“我对你不满意,给我滚开!”你能这样看待她,即使婚后十年,她还会在你心中唤起一种仿佛未婚妻唤起的诗意的感情,不,甚至更诗意、更理想——最佳意义上的理想。你必须坦率地、正式地、不附加任何条件地承认她的自由,如同承认你的朋友拥有着愿不愿与你维系友谊的自由,那么婚后十年、二十年,对她来说,你依然像未婚夫般地亲切可爱。现代人中间夫妻便是这样生活的。很令人羡慕。不过他们可是相互忠实。即使婚后十年他们依然情深意笃,他们之间的爱情更强烈,更富有诗意,胜似新婚时节。可要知道这十年当中,无论他还是她都没有给过对方一个虚情假意的亲吻,也没有讲过一句言不由衷的话语。“他从来不说谎。”有一个人描写一个人道。“他心里没有半点虚假。”有一本书——也许就是同一本书——上描写一个人说。读者读书的时候琢磨着:“他具有多么惊人的道德水平啊!”作者写书的时候也琢磨着:“我们写出的人物应该给大家一个惊奇。”写书的人既没料到,读书的人也不了解:现代人决不接受任何一个缺少这种心灵的人做自己的朋友的,他们也并不缺少朋友,同时他们认为他们的朋友只是一些良好的现代人,但又都是最普通最平常不过的了。

  唯一遗憾的是,当今现代人仅占老派人的十分之一,如果不是更少的话。其实这也很自然的,古老世界必然拥有它的老派居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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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你我在一块生活已经有三年(从前她说一年,后来说两年,再往后就要说四年,以至更多),可我们还是像一对难得幽会的情侣一般。萨沙,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当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两人完全属于对方的时候,爱情反而会减退?这些人不懂得真正的爱情,只知道肉欲的满足或者肉欲的饥渴。真正的爱情恰恰是从两人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才开始的。

  “你是不是从我身上看出这点来的?”

  “我从你身上看出的东西更有趣得多呐:过这么三年,你就会忘掉你的医学了,再过三年,你连读书都不会了,你在智力活动方面的全部本事将只剩下一个‘观看’,而且除了我,你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类谈话不长,次数也不多,可是他们毕竟有过这样的谈话。

  “是的,爱情一年比一年强烈。”

  “你知道鸦片烟鬼的故事,据说他们的瘾头一年比一年更大。谁只要有过一次领略了它所带来的乐趣,他的瘾头儿就永远不会变小,只会越来越厉害。”

  “一切强烈的欲望都是这样,总在不断地发展,越发展下去越强烈。”

  “满足!欲望不知道什么叫满足,它只能满足那么几个小时。”

  “知道满足的只有空洞的幻想,而不是内心的感情;不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人,而是脱离生活、沉溺于梦想的腐朽没落的梦想家。”

  好像由于我没有挨饿,而是每天都可以好好地、毫不费难地吃上饭,那么我的食欲就要减退罗?我的味觉就要迟钝罗?恰恰相反,正因为我吃的是美味佳肴,我的味觉才能发达。我的食欲也只能跟我的生命一同丧失,没有食欲,人没法活。”(“这真是粗俗的唯物主义,”我和敏感的男读者异口同声地说。)

  “照人的天性说,难道依恋之情只能随时间的流逝而减弱却不能增强吗?友谊在什么阶段更牢固、更亲密呢:是友谊开始后的一个星期还是一年,还是二十年?重要的只是朋友们相处融洽、亲密无间,彼此真正适于做朋友。”

  这类谈话经常有,可是次数不多。简短而且次数不多。确实,关于这点为什么要常常谈论个没完呢?

  这类谈话次数较多,也颇为冗长:

  “萨沙,你的爱情给了我多大的支持啊。由于你的爱,我才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我才摆脱了对任何人的依赖,甚至也包括对你的依赖。但是我的爱情给你带来些什么呢?”

  “给我?并不少于给你的。它对于我的神经是一种经常的、有益的强刺激,它必然使我的神经系统发达起来(“粗俗的唯物主义”我和敏感的男读者又异口同声说道),因此爱情使我的智力不断提高,精神力量大为增强。”

  “不错,萨沙,我听到人人都这么说--可我自己在这件事上倒是一个睁眼瞎,我的眼睛已经被爱情迷住了;可是人人都看出你的眼睛变得越发明亮,你的目光更有神采、更加敏锐了。”

  “韦罗奇卡,我何必在你面前自吹自擂或者谨言慎行呢?我俩是一个人啊。不过这确实要反映到眼睛上来的。我的思想变得强有力多了。每当我要从观察中得出结论,把许多事实进行综合概括时,从前要思考好几个小时的问题,现在一个小时就可以找到答案了。现在我所能掌握的事实比从前多得多,我得出的结论也更广泛、更全面。假如我身上蕴含着某种天才的萌芽,韦罗奇卡,有了这份爱情之后,我就会变成伟大的天才。假如我生来能够在科学上略有小小的创新,那么有了这份爱情,我就有力量来改造科学。但我生来只是一个于粗活的,一个不体面的、卑微的劳动者,我只会零敲碎打地研究些局部问题。没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是这样。现在你知道,我可不同了。大家开始对我抱有较大的期望,他们认为我可以改造科学中整整的一个庞大的部分--关于神经系统的机能的全部学说。我觉得我是能够不负众望的。一个人二十四岁的时候,他的革新精神本来该比二十九岁(后来又说:三十岁三十二岁,等等)时的思路更开阔、更有气魄,可是当时我的革新精神的程度还不如现在。我现在觉得我还在进步,如果没有你,我早就停步不前了。我们开始共同生活之前那两三年,我已经没有多大的长进了。你使我那青春初期的朝气重又复苏,使我有力量大大超越我有可能在那里停歇的地方,并且当你不在我身边时我也真的是在那里停歇过。

  “还有工作的精力,韦罗奇卡,难道意义不大吗?一个人的高度兴奋也会注人到他的劳动中去,如果他的全部生活已经是这样安顿下来的话。你知道咖啡或一杯酒对于脑力劳动者的精力有怎样的影响,但是它们给人带来的力量只能维持一个小时,紧接着便是与这表面的、短暂的兴奋成反比例的疲乏,而我身上现在经常出现这种兴奋,我的神经本身就经常是这么强壮、活跃。”(“又是粗俗的唯物主义,”我们说道。)

  这类谈话次数较多也颇为冗长:

  “谁要是没有体验过爱情是怎样激发起人的全部力量,他就不懂得真正的爱情。”

  “爱便是帮助对方提高,同时也提高自我。”

  “对于离开爱情就失去活动能力的人,爱情赐与他活动能力。对于有活动能力的人,爱情赐与他力量,以便运用这活动能力。”

  “只有那帮助所爱的女性提高到能具有独立地位的人,才是真爱。”

  “只有那因为爱情而变得思想明晰、双手矫健的人,才是真爱。”

  这类谈话次数很多:

  “我亲爱的,我正在读卜伽丘①(“多么不道德!”我和敏感的男读者说道,“女人竟读卜伽丘!只有我们才许读。”但是我还得指出一点:一个女子五分钟内从敏感的男读者嘴里听到的文雅的淫秽话语,比她在卜伽丘全部作品中发现的还要多,当然,她从他嘴里是听不到明快、新鲜、纯洁的思想的,一点也听不到的,而这种思想在卜伽丘笔下却源源不断):你说得对,我亲爱的,他拥有巨大的才能。我认为,就心理分析的深刻和细腻的程度而论,他有些故事写得不亚于莎士比亚的最好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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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卜伽丘(一三一三—一三七五),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十日谈》作者,他反对中世纪的禁欲主义道德。

  “他的喜剧故事写得那么直露,你怎么会喜欢读呢?”

  “有一些蛮有趣,但是总的来说,这些故事挺无聊的,正像一切过于粗俗的滑稽剧。”

  “可是这也应该原谅他,他生活距今已经五百多年了。我们现在觉得过于淫秽、过于下流的事,当时认为无伤大雅。”

  “无需五百年,我们今天的许多习惯和我们的整个生活基调也要显得粗俗肮脏了。但是这没有什么意思,我只谈他那些认真描写热烈崇高的爱情的优秀故事。他的伟大才能在那些故事中表现最明显。不过我原来想说的是,萨沙:他描写得固然精彩,很有力度,但根据他所写的来判断,可以说当时人们还不像现在这样懂得爱情的欢愉,当时还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过爱情,虽然人家说那是一个最充分地享受爱情的时代。不,不可能,他们享受爱情的强烈程度还不到现代人的一半。他们的感情太肤浅,他们迷恋得还太微弱,也太短暂。”

  “感觉的强弱,要看这感觉是从机体深层的什么地方产生出来的。如果它完全是由外在的对象、外在的原因引发的,那么它总是十分短暂,而且只能涉及人的生活的个别方面。谁如果仅仅因为别人向他敬酒才喝酒,他就难以领略到酒的甘醇,他能从酒中享受到的乐趣也就微乎其微了。假定享受的根源来自某种幻想,假定他是靠着他的幻想去寻找享受的对象和口实,这样的享受可要强烈得多。这时他血液的冲撞更猛烈得多,血液中分明有一股暖流,使他感到很大的欢愉。然而这跟下面的情形相比还是很微弱,那就是,如果享受是来源于精神生活的深层的话。这时的兴奋劲会充满整个神经系统,使得它长久地、非常猛烈地激动着。这时那股暖流会充满整个胸膛,这已经不只是幻想所引起的心的跳动,不,整个胸膛都感到非常清新和轻松,仿佛人所呼吸的大气正在变化,仿佛空气变得清洁得多,含氧量也多得多了。这种感觉类似人在风和日丽的天气时的感觉,好像晒太阳时的感觉,可是其中又大有区别:这股暖流和清新感是在神经本身里增长起来的,它们直接为神经所接受,不至由于中介物而对其爱抚力有任何程度的减弱。”

  “我很满意,总算及时改掉了这个有害无益的习惯。对,必须让血液循环不受任何阻碍。可是为什么改掉后人们赞叹不已,说我的肤色比从前变得鲜嫩了,这本该如此的呀。况且又是多么不值得的原因造成的,小小原因使腿部受的损害真不小,应当让袜子本身松松快快地贴在腿上。我腿部的线条已经变得正常匀称了,袜带勒出的印痕正在消失。

  “印痕消退得不快。我只穿过三年紧身胸衣,我跟你共同生活之前就不穿了。可是老实说,就是不穿胸衣,我们的服装还是紧紧束缚着腰身。不过腰部的印痕也会消退的,就像腿部恢复正常一样,对不对?对,已经消退掉一些了。总会完全消退的,我挺满意。我们的服装式样穿着真叫人难受!我们早该懂得希腊妇女是比较聪明的,衣服就该像她们过去所穿的那样,从肩部起就十分宽松。我们的服装式样真是损害我们的身体!但是我身上的线条正在恢复,我真高兴!”

  “你多漂亮,韦罗奇卡!”

  “我多幸福,萨沙!”

  他的语调轻灵,

  好像幽泉泻韵,

  他握过我的手呀,

  啊,他的嘴唇!①

  亲爱的人!冷却吧

  火热的吻,还是一样销魂:

  纵然没有这些热吻,

  看到你,热血也会似火燃烧,

  纵然没有这些热吻,

  见到你,脸上也会泛起红晕,

  胸膛也会起伏如潮,

  眼珠儿也亮晶晶地闪耀,

  犹如一颗明星高挂在深宵。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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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歌德:《浮士德》,郭沫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部,一八○页。

  ②引自诗人柯尔卓夫的《俄罗斯歌谣》(一八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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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四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又做了一个梦,仿佛是:

  一个熟悉的--现在多熟悉啊--声音①由远处传来,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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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国有的学者认为,这里是指韦拉第三个梦中那位女歌唱家的声音,她在本节中叫“光明美人”。

  Wie herrlich leuchtet

  Mir die die tur!

  We glaNzt die Scnne!

  Wie lacht die Flur!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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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自然多明媚,

  向我照耀

  太阳多辉煌,

  原野含笑!

  (歌德《五月之歌》,见《野蔷薇》,钱春绮译,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九页)

  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这是真的,全是真的……

  田间泛着金光,原野上开遍了鲜花,原野四周的灌木丛中百花争奇斗艳,高耸在灌木丛后面的森林郁郁葱葱,沙沙作响,并且也点缀着五彩缤纷的花朵。田间、草地、灌木丛和森林中布满的野花散发着芳香。鸟儿在枝头飞来飞去,几千种鸟儿啼啭的声音连同香气一齐从枝桠中飘洒出来。在田间、草地、灌木和森林背后,又可以看见同样泛着金光的田亩、布满着野花的草地和灌木丛,一直到那被阳光照耀下的森林覆盖着的远山为止。山顶上处处是浅色的、银色的、金色的、紫色的和透明的云朵,云朵的变幻不定的颜色微微衬托出了地平线上的晴朗的碧空。太阳升上来了,大自然充满欢乐,也使人们欢乐不已,大自然把光和热、芳香和歌声、爱和幸福倾注到了人们的胸膛之中,同时人们也从胸膛中唱出欢乐与幸福之歌。爱与善之歌:“哦,大地,太阳,幸福,欢欣!哦,爱啊,爱啊,灿烂如金,你仿佛朝云,漂浮山顶!”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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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歌德:《五月之歌》。见上页注。下面是这节诗的原文。

  O Erd’!O Sonne!

  O Gluck!O Lust!

  O Leb’,O Liebe,

  So goldenschon,

  Wie Morgenolken

  Anf jenen Hoh’n!

  “现在你认识我了吧?你认识我的美色了吧?可是你还不认识,你们当中谁也不认识我的全部的美色。你看看过去、现在和未来。你听一听,看一看吧:

  Wohl perlet im Glase der purpurne Wein,

  Wohl glanzen die Augen der Gaste…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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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紫红色的美酒在杯中荡漾,

  宾客的眼睛闪闪发光……(引自席勒的《四个时代》)

  在山脚下,森林的边缘,在两旁长着开花的灌木丛和茂密的高树的林阴路之间,耸立着一座宫殿。

  “我们上那儿去。”

  她们走着,在空中飞着。

  一个豪华的宴会。酒在杯中冒泡,参加宴会的人眼睛闪亮。喧哗和喧哗声中低低的耳语,笑声,背地里握手言欢,有时还在偷偷地静悄悄地接吻。“诗歌!诗歌!没有诗歌总是不能尽兴!”一位诗人站了起来。他的脑门和思想被灵感照得发出亮光。大自然对他揭示了自己的奥秘,历史对他阐明了自己的意义,几千年来的生活犹如一幅幅的图画,在他的诗歌里飞掠而过。

  (一)

  诗人吟哦起来,于是出现了一幅图画。

  游牧人的帐篷。在帐篷周围有绵羊、马匹和骆驼在放牧着。远处是橄榄树和无花果树林子。在西北地平线的尽头耸立着有两重高山峻岭。山顶覆盖着积雪,山坡上长满雪松。这里的牧人比雪松长得还要俊秀挺拔,他们的妻子比棕榈更匀称苗条,他们在悠闲安逸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他们只做一件事,那就是恋爱,他们的生活日复一日地都消磨在爱抚和情歌之中。

  “不,”光明美人说道,“这里说的不是我。当时妇女是奴隶;而我尚未出世。没有平等的地方也就没有我。那个女皇叫阿斯塔耳忒①。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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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斯塔耳忒,古代叙利亚的爱神兼丰收女神。

  一个盛装的女人。她的手上和脚上戴着沉甸甸的金镯子,脖子上挂着镶有珍珠和珊瑚的沉甸甸的金项链。她的头发涂了秀发油,满脸的淫荡相和奴才相,一双眼睛显得淫荡而呆滞。

  “要服从你的主人,在他战事间歇之时供他消闲解闷。你应该爱他,因为他买下了你,如果你不爱他,他会杀死你。”她对面前的一个倒在尘土中的妇女说。

  “你看见了吧,这不是我。”美人说。

  (二)

  诗人又吟诵出一连串充满灵感的诗句。出现了一幅新的图画。

  一座城市,远处,往北和往东是山,东南两面的远处和靠近城西的地方是海。一座奇妙的城市。城里的房屋不太高,外观也不豪华,然而却有多少美妙的神殿!特别是在那个山丘上:一道阶梯穿过一座座的奇丽壮观的大门通往那里,整个山丘全是神殿和公共建筑物,其中的任何一座都足以给当今最雄伟的京都增色生辉。几千尊雕像坐落在神殿中,分布在城内四处。博物馆中若能安放上其中的一座,它就会在全世界成为首屈一指的了。聚集在广场和街道上的人们长得多么漂亮啊:这些少男、少女和少妇当中的每一个,都可以作为雕像的模特。他们精力充沛,朝气蓬勃,活泼愉快,他们的生活无限光明,无比美好。这些房屋外观虽然并不豪华,内部却处处高雅不凡,说明主人很会享受:每一件家具和器皿都可以供人赏玩。这些人全是那么漂亮,那么懂得美,他们为了爱而活着,为了效力于“美”而活着。例如,一个放逐者回到了推翻掉他的政权的城市,大家知道他回来是为了恢复他的统治。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起来反对他呢?原来有个美女跟他一起坐在马车上,把他指给人们看,请求人们接受他,还对人们说她要庇护他。这美女甚至在美女如云的全城中间也显得惊人的美丽,人们拜倒在她的美色面前,把统治他们自身的权力交还她所爱的庇西特拉图①。再说法院吧,法官是些阴沉严峻的老头子,人们可以受诱惑,他们却不知什么叫诱惑。阿雷乌泊果斯②是以严酷无情和铁面无私而闻名的,神仙和神女们都来找他裁决自己的案件。一个被公认为犯有弥天大罪的女人要来受审,她这个危害了雅典的罪犯应该处死,这是每个法官心里所作出的裁决。但被告阿斯帕霞③一来到他们面前,他们竟拜倒在她的脚下,说道:“你不能受审判,你太漂亮了!”这不是一个美的乐土吗?这不是一个爱的乐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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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庇西特拉图(约纪元前六○○—五二七),雅典僭主,曾两度被流放。

  ②阿雷乌泊果斯,古代雅典的最高法院。

  ③阿斯帕霞以聪明、貌美著称的希腊女子,有人认为她对伯罗奔尼撒战争(公元前五世纪)失败负有罪责,这次战争使雅典从此走下坡路。

  “不,”光明美人说,“当时我尚未出世。他们崇拜妇女,却不承认她跟自己是平等的人。他们只不过把她当作享乐的工具供奉起来罢了,他们并未承认她有着人的尊严,凡是不把妇女作为人来尊重的地方,就不会有我。那位女皇叫阿佛洛狄忒①。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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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佛洛狄忒,希腊的爱与美之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

  这位女皇身上没有任何装饰品,她长得那么漂亮,她的倾慕者们不愿意她穿衣服,她美妙绝伦的体形不应该被遮盖住,以致于他们那一双双艳羡的眼睛无法一饱眼福。

  她对那个跟她自己差不多漂亮的、把神香扔在她祭坛上的女人说了什么话呢?

  “做男人享乐的工具吧。他是你的主人。你活着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他。”

  她的眼睛流露出的只是肉欲享受的快感。她仪态高贵,一脸傲气,但是她引为骄傲的只有她那肉体的美。在她统治的时代,妇女注定怎样来生活呢?男人把妇女关在闺房里,只有他作为主人能够享有这专属于他的美色,非他莫属。她没有自由。还有另外一些妇女,她们自诩是自由人,可是她们出卖对自己的美色的享用权,还出卖自己的自由。不,她们也没有自由。连这位女皇也还一半是奴隶。没有自由的地方就没有幸福,也没有我。

  (三)

  诗人又吟诵起诗句来。出现了一幅新的图画。

  城堡前有一个比武场,周围是圆形看台和雍容华贵的观众。比武场上有几名骑士。城堡的阳台上坐着一位姑娘,俯身望着比武场。她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谁获胜,围巾就归谁,同时谁就可以去吻她的手。骑士们殊死相拼,结果托庚堡①胜了。“骑士,我爱您,犹如亲姊妹。别样的爱可别强求于我。您走来的时候我并未怦然心动,您离开的时候我也是心平如镜。”--“我的命运已然注定。”他说,于是乘船远航来到巴勒斯坦。他的显赫功名在整个基督教界传扬着,可是他见不到他心中的女皇就无法生活。旧情并没有在战斗中被遗忘,他还是回来了。“别敲门,骑士,她已经进了修道院。”他给自己盖起一座小屋,早晨她打开修道院的窗户时,他可以从自己小屋的窗口瞧见她,却不会被她看见。他的全部生活就是等待她这个光辉的太阳在那小窗旁露面,他能看看自己心中的女皇,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生活。在他的生命枯竭之前,他的确不曾有过别的生活了。直到他的生命熄灭的那一刻,他依然坐在自己那座小屋的窗旁,心里只琢磨一件事,我还能再看见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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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托庚堡是席勒所写的故事诗《骑士托庚堡》的主角。作者用散文转述了诗中的故事。

  “这完完全全说的不是我,”光明美人说,“他没有占有她的时候,他爱她,等到她做了他的妻子,可就沦为他的奴仆了。她必定怕他。他把她关了起来,不再爱她。他行猎,打仗,跟伙伴们饮宴,强奸女奴,而他的妻子却被丢弃,被关押,遭轻蔑。女人一被男人占有,男人就不再爱她了。不,当时我尚未出世。那位女皇叫‘贞洁女皇’。她来了。”

  她谦虚、和顺、温柔而美丽,她的美貌超过阿斯塔耳忒,也超过阿佛洛狄忒,可是她却心事重重、忧郁、悲伤。人们在她面前双膝跪拜,向她献上玫瑰花冠。她说:“我已悲痛欲绝,一把利剑刺穿了我的心。你们也很悲痛,你们很不幸。大地浸透着泪水,是一片苦海。”

  “不,不,当时我尚未出世。”光明美人说。

  (四)

  不,那些女皇可不像我。她们还继续统治着,但是她们的统治已经衰败,随着新一代女皇的诞生,前一代女皇的统治便开始衰败。她们中间最后一代的统治开始衰败时,我才问世。从我问世以来,她们的统治更快地衰败下去,而且一定会完全崩溃。她们当中继起的新女皇不能顶替以往的历代女皇,新女皇继位时,历代女皇的统治仍旧残留下来。我却可以顶替她们所有的人,她们将统统消逝,惟独留下我来统治全世界。但是她们的统治必定早于我。因此,没有她们统治的时代,我的时代也不可能到来。

  以前,人跟动物一样,自从男子开始珍视妇女的美以后,人就不再是动物了。但是妇女在体力上弱于男子,男子很粗野。那时候体力决定一切。男子把他所珍视的美女占为己有,于是她成了他的财产、他的物品。这是阿斯塔耳忒的朝代。

  当男子比较成熟的时候,就开始比以前更加珍视妇女的美,拜倒在她的美色面前。但他珍视的也仅只是她的美色而已。她的觉悟还不高,她的思想只是他的思想的复制品。他说惟独他是人,她不是,于是她只把自己看作一件属于他所有的精美的珍稀宝物,并不认为自己是人。这是阿佛洛狄忒的朝代。

  后来妇女渐渐觉醒,认识到她也是人。即使在她心中刚刚萌发出人的自尊感时,她该多么地悲伤啊!因为她作为还没有被认可,男子只希望她做一个女奴与他为伴。于是她说:我不愿做你的伴侣!然而他又遏制不住情欲,不得不哀求她,向她屈服,他忘了自己并未把她当人看,他爱她,爱这个守身如玉、不可侵犯的贞洁少女。可是她刚一相信他的哀求,他刚一占有她,她就苦不堪言!她落入他的手中,这双手比她的手有力,而他又很粗鲁,他终于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奴隶,轻蔑她。她苦不堪言!这是圣母①悲伤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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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母,指贞洁女皇。据说圣母生下耶稣后,仍未失去童贞。

  许多世纪过去了,我的姐姐①做了她该做的事情。你认识她吧?她比我先见到你,她先于所有的人问世。她一直在世间,世上有了人就有了她,从此她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她的劳动很艰苦,收效却不快,但是她无休止地工作着,成效便增大了。男子变得更为理智,妇女越发坚定地认识到自己是跟男子平等的人,于是我问世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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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洛普霍夫的“未婚妻”,也就是“姊妹们的姊妹,未婚夫们的未婚妻”。

  这是不久以前的事,啊,这就是刚发生的事。你知道是谁首先发觉我的问世,然后把这消息告诉给别人的吗?这是卢梭在他的《新爱洛伊丝》①中宣告的。人们从他的书中第一次听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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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国作家卢梭在他的著名书信体小说《新爱洛伊丝》(一七六一)中叙述了妇女自尊心的觉醒。

  从那时起,我的统治扩大了。由我管辖的人还不多,不过我的统治正在迅速扩大,你已经预料到我总有一天会统治全世界。只有那时人们才能充分领略我的美色。目前那些承认我的权力的人还不可能服从我的全部旨意。他们被那些敌视我的全部旨意的群众所包围。如果他们了解和实现了我的全部旨意,群众就要折磨他们,迫害他们至死。而我需要的是幸福,我不希望任何人遭受苦难,所以我对他们说,别做那种使你们遭受苦难的事,现在你们对我的旨意能了解多少算多少,免得贻害你们自己。

  “可是我能够完全了解你吗?”

  “是的,你能够。你的境况很幸运,你无需害怕,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但是即使你了解了我的全部旨意,我也不愿由你去做任何有害于你自己的事情:只要有可能给那些不了解我的人以口实对你施加迫害的事情,你都不要想着去做,你也不会想着去做。目前你完全满足于你拥有的一切,你不想别的事和别的人,将来也不会去想,我可以向你敞开心扉。”

  “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你告诉过我历代女皇的名字,可是从来没有提到你自己的名字。”

  “你要我告诉你我自己的名字吗?你瞧着我,听我说吧。”

  (五)

  “你瞧着我,听我说。你听得出我的声音吗?你认得出我的面孔吗?你见过我的面孔吗?”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还没有见过她的面孔,根本没有见过她本人。她怎么又好像觉得见过了呢?自从她常跟他(指基尔萨诺夫)在一起谈心,自从他总是瞧着她、吻她,这一年以来她经常看见这位光明美人,而且美人也不回避她,正像她不回避他一样,美人常常是整个身子出现在她面前。

  “不,我没有见过你,我没有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来到过我的面前,我看见过你,但是因为你被笼罩在光轮之中,我看不清你,我只看出你比任何人都漂亮。你的声音我听见过,不过我只听出你的声音比任何声音都悦耳。”

  “你瞧,我要为你暂时减弱我的光轮的灵光,我的声音叫你听起来也暂时失去它往常的魅力。对你来说,我暂时不再是女皇了。你看见吗?你听见了吗?你认出来了吗?好了,我又是女皇,并且永远是女皇了。”

  她重新被她的光轮的全部亮光环绕着,她的声音又变得难以形容地动听了。可是她不再当女皇了,好让人家能认出她来--暂时不当,难道是真的吗?韦拉·巴夫洛夫娜难道看见了这面孔,也听见了这声音吗?

  “好,”女皇说,“你想知道我是谁,你已经认出来了。你想打听我的名字,我没有自己个人的名字,我的名字跟作为我的化身的那个女性是一个名字,我的名字就是她的名字。你看出我是谁了。什么也比不上人更崇高,什么也比不上女性更崇高了。我就是作为我的化身的那个女性,正在爱着,并且被爱。”

  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的正是她自己,正是她自己,而又是一个女神。女神的面孔正是她自己的面孔,正是她的活生生的面孔,她的面孔远非完美无瑕,她每天都能看到不止一张比它漂亮的面孔。这是她的面孔,当它被爱情之光照亮时,它的美貌竟然超过了古代雕刻家和伟大绘画时代的大画家遗留给我们的一切标准美人。不错,这正是她自己,然而是被爱情之光照亮了的。即使在美女匾乏的彼得堡,比她貌美的人也有千百个,而她的美貌在此时此刻却超过了卢浮宫的阿佛洛狄忒雕像①,超过了我们至今所知道的一切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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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米罗岛出土的维纳斯雕像。

  “你在镜子里只能看到你本人的模样,看不到我。你在我身上看到的你自己,正是那爱你的人所看到的你。在他看来,我和你已融为一体。在他看来,任何人都不如你美貌,一切艺术典范在你面前全都黯然失色了。对吗?”

  对,对啊!

  (六)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你要了解,我……

  我跟阿斯塔耳忒一样享受着爱情,她是我们所有接替她的女皇的始祖。我跟阿佛洛狄忒一样为自己的美被人观赏而陶醉。我跟“贞洁女皇”一样对贞洁充满着虔敬的感情。

  可是我心中这一切情感跟她们的不同,而是更充分、更崇高、更强烈。“贞洁女皇”跟阿斯塔耳忒,跟阿佛洛狄忒的情感已在我心中融合为一。并且,这些力量中的每一种,由于跟别的力量结合在一起的缘故,而变得更加强大、更加精良了。但使这每一种力量获得更大的、更强大得多的气势和魅力的,却是唯我所独有而为前代任何一个女皇所不具备的新东西。我身上这个新东西便是我与她们不同之处:相爱的人们拥有平等的权利,他们作为人相互之间是一种平等关系。仅仅凭这一样新的东西,我的一切就比她们的美好得多,美好得多了。

  当一个男子承认妇女享有跟他一样的平等权利时,他才会抛弃那种把妇女视为自己的私有财产的观点。那时她爱他也像他爱她一样,仅仅因为她愿意爱,如果她不愿意,他便没有任何权利强迫她,正如她没有权利强迫他一样。因此我享有自由。

  有了平等和自由,历代女皇遗留给我的东西,也获得了崭新的性质和高度的魅力,这种魅力,在我之前人们是没有领略过的。跟它相比,前人所领略到的一切简直算不了什么。

  在我之前,人们不懂得充分享受爱情,因为如果没有两相爱慕者双方的自然的吸引,那么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可能怡然心醉。在我以前,人们也不懂得充分享受自己的美被人观赏时所获得的愉悦。因为如果美不是由于自然吸引而被发现的话,人就不可能在被观赏时怡然心醉。缺乏自然吸引的享受和愉悦,比起我的享受和愉悦来是平淡乏味的。

  我的贞洁超过那位只讲肉体贞洁的“贞洁女皇”:我的心灵也贞洁。我是自由的,所以我不会骗人,也不会装假,我不会说一句言不由衷的话,也不会没有好感就跟人亲吻。

  可是我身上的新东西、那使历代女皇产生高度魅力的东西,它本身便构成了我的一种超凡的魅力。有仆人在旁边,主人觉得拘束,在主人面前,仆人也觉得拘束,人只有跟一个与自己平等的人在一块才会感到完全轻松自然。同一个比自己低下的人在一起太乏味,只有跟与之平等的人在一起才会十分快乐。因此,在我以前,连男子也不懂得美满爱情的幸福。他们在我以前所体验到的还称不上是幸福,只不过是短暂的迷醉罢了。至于妇女,在我以前的妇女多么可怜!那时候她们是受人支配、任人奴役的角色。她们感到胆战心惊,她们在我以前对爱情几乎全然不懂:有恐惧的地方就没有爱情……

  所以,假如你想用一个词来说明我是什么人,这个词便是“权利平等”。没有它,肉体享受和美的观赏都是平淡乏味、令人厌恶、卑鄙下流的。没有它,就不会有心灵的贞洁,即使有肉体的贞洁,也只是用来骗人而已。有了它。有了平等,我才有自由,没有自由也就没有我。

  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你了,你也可以去告诉别人,包括我现在的情况。不过现在归我统治的国家还小,我还应该保护自己人,不使他们被那些不了解我的人诽谤,我还不能向所有的人表白我的全部意旨。可是我会向所有的人说明它的,当我的国家统治了所有的人,当所有的人都变得体魄健美、心灵纯洁的时候,我将向他们展示我全部的美。但是你特别幸福,你的命运特别好。我不会让你感到困惑,也不会使你受到不良影响,我可以告诉你,等到不是像现在这样为数极少的人,而是所有的人都有资格承认我是他们自己的女皇的时候,我将变成什么样。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有关我的未来的秘密。你要信守秘密,你听着吧。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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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啊,我亲爱的,现在我了解你的全部意旨了。我知道它定会实现。但是它将怎样实现呢?那时候人们将怎样生活呢?”

  “我一个人不能给你讲清楚,需要我的姐姐来帮忙,你早已见过她了。她是我的主人,又是我的仆人。我只能成为她要我成为的样子,不过她又是在为我工作。姐姐,来帮帮忙。”

  “姊妹们的姊妹,未婚夫们的未婚妻”来了。

  “你好,妹妹,”她对女皇说,“你也在这儿,妹妹?”她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你想看看我调教出来的女皇统治所有的人的时候,人们将怎样生活吗?你瞧吧。”

  一座庞大的建筑物,这种建筑物就连在今天最大的京城里也只有几座,或者干脆说,今天连一座也没有!它高耸在田野和草场、花园和树林之间。田野里长的都是我们俄国的庄稼,不过又跟我们的不大一样,而是长得密密实实,茂盛丰饶。难道这是小麦?谁见过这样的麦穗?谁见过这样的麦粒?今天只有温室里才能长出这样饱满的麦粒和密实的麦穗来。田野就是我们俄国的田野,可是这样的花朵今天只能在我们的花圃中见到。花园中有柠檬树和检子树、桃树和杏树。怎么都生长在室外呢①?哦,周围还有许多柱子呢,对了,这是几个被掀掉屋顶过夏的温室,是为了让这些树在夏季见见天日。树林倒是我们俄国的树林:橡树和椴树、槭树和榆树,是的,树林跟今天的相同。都受到很细心的照料,其中没有一棵病树,但还是那些树林,只有它还跟今天一样。然而这座建筑物--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建筑式样?今天没有这种式样。不,已经有了一个轮廓--塞屯汉山丘上的宫殿②:到处是铸铁和玻璃,只见铸铁和玻璃。不,不只是铸铁和玻璃,这仅仅是建筑物的外壳,它的外墙,里面才是真正的房屋,一座极为高大的房屋:它被由铸铁做骨架通体透明的建筑物像套子似地罩着,它的每层楼都有宽阔的游廊与那建筑物衔接在一起。这内屋的建筑有多么精巧,窗间墙多么狭长,窗子可又宽又大,跟楼层一般高低!内屋的石墙像一排壁柱,无异于给那些面对游廊的窗子镶上了框架。这是什么样的地板和天花板啊?这些房门和窗框是用什么制做的?这是什么?银,白金?家具也几乎都是这样。这儿摆上些木头家具只是独出心裁,不过为了别有一番情趣而已,但所有其余的家具、地板和天花板都是用什么做的呀?“你试着动动这把扶手椅子。”年长的女皇说。这种金属家具比我们的核桃木器还轻巧。这到底是什么金属呢?哦,现在我知道了,萨沙让我看过同样的一块小板子,它像玻璃那么轻,现在已经有这种材料制做的耳环和胸针了。对,萨沙说过,铝迟早总会代替木材的,也许还可以代替石头呐。这种铝制品真多!遍地都是铝、铝。自与窗之间的空隙挂满了大镜子。地板上铺着多好的地毯!这间大厅的地板有一半是光露着的,从这里看得出它也是铝做的。“你看,这块地板质地不光。因为小孩要在这儿玩,大人也跟他们一起在这儿玩,这样地板就不能太滑溜了。那间大厅也没有铺地毯,那是舞厅。”处处是南方的树木和鲜花,整座房子好比一间宽敞的大暖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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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国气候寒冷,柠檬等树只能种在温室中。

  ②塞屯汉,在伦敦北郊。一八五一年英国政府为举办盛大的世界博览会在伦敦海德公园建造了一座用铸铁和玻璃制做的展厅,称为“水晶宫”。一八五四年,这座建筑物移至塞屯汉山丘。

  这座比宫殿还要富丽堂皇的房子里究竟住着些什么人?“这儿住着许多人,许许多多的人。走,我们能看见他们。”她们来到一个从最高层的游廊伸出去的阳台上。韦拉·巴夫洛夫娜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呢?这些田野上布满一群一群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小孩们混杂相间,到处都是人。不过还是青年占多数,老头儿很少,老太太更少,小孩比老人多,可还是不很多。小孩大半留在家中干家务活,他们几乎承担了全部家务活,他们很喜欢于这个。有几位老太太同他们在一起。老头儿和老太太很少,是因为这儿的人衰老得晚,这儿的生活又安定,又有益于健康,能使人保持旺盛的精力。”田野上干活的人群差不多都在唱歌。不过他们在于什么活呢?哦,他们是在收庄稼。他们干得真快!他们怎能干得不快,他们怎能不歌唱!原来机器几乎代替了他们的全部劳动--从收割、打捆到运送,人几乎只要走动走动,管管机器就行。而且他们给自己安排得舒舒服服,天气炎热,可是对他们毫无影响:他们在干活的那块田地上支起一个大凉篷,活儿子到哪儿,凉篷也推进到哪儿,他们给了自己一片凉爽!他们怎能干得不快不开心!怎能不歌唱!连我也愿意这样来生活!他们的歌唱不完,永不断,他们唱的是我不熟悉的新歌,但是他们也想起了唱我们俄国的歌,我知道这首歌:

  我们俩会像贵族老爷一样生活:

  那些人都是我们的朋友;

  只要你心里有什么希求,

  我和他们统统都能弄到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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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柯尔卓夫的《逃》(一八三八)。

  活一干完,所有的人都朝着那座建筑物走去。“我们再走进大厅里,看看他们怎样吃午饭,”姐姐说。她们走进一间最宽敞的大厅。大厅中有一半地方摆放着餐桌--桌子已经摆好,准备开饭--餐桌真多!有多少人在这儿用餐呢?有一千人或者更多:在这用餐的还不是所有的人,有愿意单独吃的就可以在家吃。不下田的老太太、老头儿和小孩来准备这一切:“做饭、干家务活、收拾房间,这些活儿对于其他的人来说是太轻松了,”姐姐说,“那些还没有能力、或者已经失去能力做其他事情的人才应该干这些活。”餐具精美,全是铝和水晶制品。宽大的餐桌中央摆着一瓶瓶鲜花,一字排开,菜已经端上了桌子,下田干活的人进了大厅,他们坐下来和做饭的人一同用餐。“谁来侍候他们呢?”--“什么时候?用餐的时候吗?干吗要人侍候?总共有五六道菜,热菜都放在不致凉的地方,你看,壁凹处就是一箱箱开水,可供温菜用。”姐姐说道:“你的生活过得好,你喜欢吃得好,你能经常吃到这样的饭菜吗?”--“一年能吃几次。”--“在他们,这是家常便饭。谁要愿意吃得更好,吃到他想吃的也能办到,但是得单独付钱。如果不要求吃特殊的小灶,他就连一个钱也不用付。各个方面都是如此:凡是靠集体的钱财人人能享用的东西,个人一概不用付钱。如果你需要一件特殊的东西,或者满足一种特殊的需求,那就得自己付钱。”

  “莫非这是我们俄国人吗?莫非这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吗?我听到了我们的俄国歌曲,他们说的是俄语。”--“对,你看见不远处的那条河,就是奥卡河。这些人都是我们俄国人,要知道,跟你在一起的我,就是一个俄国人啊!”--“这一切全是你做的?”--“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做的,我是鼓励这样做的,我是鼓励干工作精益求精,不断完善的,但做这些的是她,我的姐姐。她是一名女工,而我光是享受。”--“将来所有的人都这样生活?”--“是的,”姐姐说,“那对于所有的人都永远是春天和夏天,永远欢乐无穷。不过我们只给你看了一天的工作当中,属于我的这半天的结尾和属于她的那半天的开头。我们再来看看两个月以后一个晚上的情景吧。”

  (九)

  百花凋谢,树叶枯萎飘零,景色日渐凄凉。“瞧,满眼看去叫人心烦,住在这儿问得发慌,”妹妹说道,“我不愿这样。”--“大厅空荡荡,田野上和花园里也没有人了,”姐姐说,“我这么安排是遵照女皇妹妹的旨意。”--“莫非宫殿真的走空了?”--“是啊,这儿又寒冷又潮湿,为什么还要待在这儿?这儿原来有两千人,现在只剩下一二十个喜爱标新立异的人,这一回他们要留在这个荒凉偏僻的地方,瞧一瞧北方的秋景,他们觉得这另有一番情趣。过些时候就是冬天,这儿的人员总是在不断地更迭,冬游爱好者们会三五成群的前来,照冬季的游乐方式消磨几个冬日。”

  “可是现在他们在哪儿呢?”--“在各个温暖宜人的地方。”姐姐说,“夏天这里活计多,气候好,大批形形色色的客人从南方涌入。我们上次去过的那所房子里,全是你们一伙俄国人。但也有许多房于是为招待客人建造的,还有一些房子是供主人和各族客人合住的,谁乐意,谁就可以加入这个群体。夏天你们接待大批客人,还有帮工,每年气候变坏的季节,你们自己也要到南方住上七八个月,去哪儿住按各人意愿。可是你们在南方也有个特别的地段,你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到那边去。那个地段就叫新俄罗斯①。”--“是敖德萨和赫尔松所在的地段吧?”--“这是你那个时代的老皇历了,而现在,你瞧,这就是新俄罗斯的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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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俄罗斯,十八、十九世纪时黑海北岸和亚速海沿岸一带的总称,包括敖德萨和赫尔松在内。

  山上布满了花园,山与山之间是狭长的深谷和辽阔的平原。“这些山从前是光秃秃的岩石,”姐姐说,“现在给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泥土,山上各个花园之间长着一片片树林,树木特别高大。下面那潮湿的凹地是咖啡树种植场,上头有海枣树和无花果树。葡萄园和甘蔗种植场混杂相间。田里也有小麦,不过水稻更多。”--“这到底是什么国度?”--“我们再往高处走一小会儿,你就看得见它的边界了。”在遥远的东北方有两条河流,它们汇合之处正是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站立的地点的正东边。她再朝南看,发现东南方有个又长又宽的海湾。南方有一片陆地向远处延伸开去,它夹在这个海湾和另一个狭长海湾之间,越往南扩展得越大。西面的狭长海湾构成了陆地的西部边界,它跟远处西北面的大海中间有一条窄窄的地峡①。“我们是在沙漠的中央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好奇地问道。--“不错,是在旧有的沙漠的中央②。而现在,你可以看到,从北方,从东北方那条大河起,这整个地区已经变成一片最肥沃的地方,像大河以北的沿海一带那样富庶,沿海一带曾经很富庶,现在重又富庶起来,古人说它到处‘流奶与蜜’③。你看,我们离这个耕作区的南部边界不很远,半岛上的山区仍旧是一片多沙的不毛之地,在你那个时代,整个半岛全是这样。你们俄国人年年都把沙漠的边界往南推移。别的人在别的国家里干活,人人都有很多的居所和足够干的工作,又自由,又富有。是的,从东北的大河起,往南到半岛中部止,整个地区草木翠绿,鲜花遍地,也像北方一样,处处耸立着高大的建筑物,三里一个楼,四里一座屋,仿佛一个巨型棋盘上摆着无数硕大棋子。”--“我们下去看一座建筑物。”姐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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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描写的是阿拉伯半岛,两条河为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东南方那个又长又宽的海湾指波斯湾,西面的狭长海湾即红海,西北大海为地中海,窄窄的地峡是苏伊士地峡。

  ②指阿拉伯沙漠。

  ③见《旧约·出埃及记》第章第八页。

  又是一座通体透明的高大的房屋,不过它的圆柱呈白色。“柱子是铝做的,”姐姐说,“因为这儿天气热,白色的东西在阳光下吸热少些,铝比铸铁贵一点,可是用在这里更相宜。”他们还想出一个做法:离这座水晶宫四周很远的地方,竖起了一排排细细的、老高老高的杆子,杆头撑着一块白色的凉篷,高高地罩在整个宫殿和方圆半俄里的地面上。“凉篷上不时地喷水,”姐姐说,“你看,从每根柱子中都往上喷出小小的喷泉,喷得比凉篷还高,然后又像下雨似地撒落在四周,因此住在这儿挺凉快。你看,他们简直可以随意改变气温了。”--“如果有人偏爱热天和此地的灿烂的太阳呢?”--“你看,远处有那么多亭子和帐篷。每人都可以按自己的心愿生活,我正朝着这个目标努力,我干什么工作都只是为了这个目标。”--“那么,城市也是为那些喜欢生活在城市的人保存下来的罗?”--“这种人不很多。城市比从前少,差不多只是作为交际和货运的中心,全部位于良好的港口附近和其他的交通枢纽上,可是这些城市比从前更大、更为壮观了。人人都爱进城小住几天,换换口味。大部分城市居民经常地变化更迭,他们到那儿去是为了进行短期的劳动。”--“但是,如果有人愿意常住城里呢?”--“那就常住好了,正像你们住在你们彼得堡、巴黎和伦敦一样,这跟别人有什么关系?谁会妨碍他们?每个人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不过绝大多数人,一百个人里面有九十九个,都像我和我妹妹指给你看的那样生活,因为他们觉得那样较为愉快,较为有益。可是,进宫殿去吧,天色已经相当晚,该去瞧瞧他们了。”

  “不,我首先想要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什么?”--“就是那片不毛的沙漠地带怎样变成了良田沃土,差不多我们所有的人每年都要在那儿度过三分之二的时光。”--“这是怎么办到的?这有什么费解的?这不是一年也不是十年之内办到的,我是逐步地把工作向前推进的。他们拥有很多大马力的机器,从东北大河两岸和西北大海沿岸运来粘土,把它跟沙子粘合在一起,并且开运河,进行灌溉,于是草木变得一片翠绿,空气中的湿度也增加了。他们一步一步地前进,一年前进几俄里,有时只前进一俄里,他们现在还是这样继续朝南方推进,这有什么了不起?他们只不过是学得聪明了,开始把大量的人力和财力用来为自己谋福利,而从前他们是人财两空,对自己毫无益处,而且简直还有危害。我的工作不是徒劳无益,我没有白白地教导他们。困难的只是让人们懂得什么事才算有益,在你那个时代,他们还是那样一群粗鲁的、残酷的、莽撞的野蛮人,可是我反复地教导他们,当他们渐渐理解以后,实行起来便不难了。你知道,我是一点都不会难为人家的。你也在照我的意思为我做一些事情,难道有什么困难吗?”--“没有。”--“当然没有。想想你的工场吧,难道你们拥有很多的资金?难道比别人资金多吗?”--“不,我们有什么资金?”--“别人拥有的资金跟你们同样多,可是你的裁缝生活得比他们舒服十倍,生活乐趣比他们多二十倍,遇到的麻烦却比他们少一百倍。你自己证明了:即使在你那个时代,人们也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必须做到的只是能理智地考虑问题,妥善地安排,了解怎样使用资金更为有利。”--“对,对。这我知道。”--“再去稍微瞧一瞧,你早已明白的事情被人们开始理解以后不久,他们是怎样生活的。”

  (十)

  她们走进一所房子,又是那么一间极其宽敞的金碧辉煌的大厅。晚会开得自由欢畅,人人都十分尽兴,太阳落山已有三个小时了,正是娱乐的好时光。是什么东西把大厅照得通明?可哪里都看不见枝形烛台或吊灯。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大厅的圆屋顶上有一大块磨砂玻璃,光线是从那儿洒射出来的,当然会完全像阳光似的呈白色、明亮而又柔和,是啊,这是电灯①。大厅里将近一千人,其实多容纳两倍的人也还是绰绰有余的。“常常有这么多人,有客人来的时候,人数就更多。”光明美人说。--“那么这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舞会吗?这难道不是一个普通的、平常的晚会?”--“当然。”--“可照今天的标准来看,这简直是一个宫廷舞会,妇女的服饰非常奢华,是的,这是另一个时代,从衣服的式样也看得出来。有几位太太还穿着我们的服装,可她们这么穿这样服装分明是为了换换花样,为了逗乐。是的,她们在闹着玩,拿自己的衣服开心。其他的人穿着其他各式各样的服装,东方式的和南方式的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全比我们的雅致。不过占优势的衣服都近似于希腊妇女在雅典最注重美的时代所穿的:很轻巧,很宽松。男子的衣服也是宽宽大大的,没有腰身,像是法衣、披风。这分明是他们平日在家穿的便服,这种服装多么朴素,美观!它是多么优雅地影影绰绰显出了体形,给人的动作增添了多少儒雅洒脱的风韵!还有那一百多名男女演员组成的乐队,特别是那合唱队,真棒!”--“是的,你们全欧洲不曾有过十名这样的歌手,而你仅仅在这一间大厅里就能找到足足一百名,而且其他每一间大厅也能找得出。这儿的生活方式不同,既有益于健康,同时又很高雅,因此人的胸部发育得更好,声音也更悦耳。”光明女皇说。但是乐队与合唱队的人经常更换着,一批人走了,另一批人来顶替他们,歌手去跳舞,舞蹈演员来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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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广泛使用电灯照明在俄国是在二十世纪初。

  他们举行晚会,平常的、普通的晚会,他们天天晚上这样娱乐和跳舞。可是我哪里见过娱乐起来劲头儿这么足的?但是他们怎么能没有这么一股子劲头儿呢?尽管我们不曾有过。他们一清早便于许许多多的活。谁若不是干活干得酣畅淋漓,他就不会调动起他的神经,去尽兴地体验娱乐时全部的欢快。现在,当平民百姓能够娱乐的时候,他们的娱乐比我们的更欢快、更活跃、更有朝气。不过我们的平民百姓没有钱娱乐,这儿的人却比我们富有。并且我们的平民百姓娱乐时总会受到不愉快的回忆的困扰,他们会回想起以往的简陋的居所和贫穷的生活,忆起种种灾祸和痛苦,他们对未来怀有的同样不祥的预感还使他们感到困惑不安。娱乐能使人暂时忘却穷困和哀愁,可是穷困和哀愁难道就真的能被全部遗忘了吗?难道荒漠上的沙石不会卷土重来?难道沼泽地的瘴气不会污染这一小块夹在荒漠和沼泽地之间的、空气清新的干净土地?这儿的人既没有关于穷困或哀愁的回忆,也没有对此的忧虑。他们能回忆起的只有自觉自愿的自由劳动、富足生活、幸福和享受,他们对未来也是怀着同样的希望。多么鲜明的对比!还有,我们的劳动者的神经仅只是坚强,所以固然能够经受许多欢乐,却还是粗陋的,并不善于感受。这儿的人呢,他们的神经坚强得像我们的劳动者,又发达和敏锐得像我们。在这些人身上,有着我们所没有的惟独强健的体格和体力劳动才能产生的对娱乐的精神准备,对娱乐的合理而强烈的渴望,这些都跟我们所具有的敏锐的感觉结合了起来。他们具有和我们同样的精神修养,同时又有着和劳动者同样强健的体格,因此他们的娱乐、他们的享受和激情当然要比我们的更富有朝气、更为强烈、更广博开阔、更使人心说神怡了。幸运儿啊!

  不,现在人们还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欢乐,因为还没有那种能使人享有欢乐所必需的生活,也没有那种人。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尽情欢乐,才能领略享受的全部乐趣!他们是长得何等强壮有力,何等标致文雅,他们的面貌又是何等生气勃勃,富于表情!他们都是幸运的美貌男女,他们劳动和享乐过着自由的生活,幸运儿们,幸运儿们!

  他们中间有一半人正在大厅里嬉戏打闹,另一半在哪儿呢?“其他的人在哪儿?”光明女皇说,“他们无处不在。许多人在剧院,有的当演员,有的做乐师,剩下的就做观众,谁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有些人在讲堂和博物馆里自娱,待在图书馆读书。也有人在花园的林阴道上,还有的人在自己的房里独自休息或者跟孩子们一起,但大多数人,绝大多数人在哪儿呢?这是我的秘密。你在大厅中见过人们脸颊怎样滚烫发烧,眼睛怎样闪闪发亮。你看见他们时来时往。他们离开是由于我吸引了他们,这儿每个男女的房间都是我的栖身之所,在那些房间里,我的秘密是不会泄露出去的,门帝和华贵的地毯把声音都吸收了,所以那儿挺安静,那儿隐藏着秘密。他们所以返回是由于我叫他们从隐藏着我的秘密之国回到轻松的娱乐上来。是我统治着这个地方。

  “我统治着这个地方。这儿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人们劳动是为我储备充沛的精力和鲜明的感受力,他们娱乐是准备迎接我的到来,或者是作为我到来后的休息。在这儿,我就是生活的目的,在这儿我就是全部的生活。”

  (十一)

  “我的女皇妹妹享有最高的生活幸福,”姐姐说,“但是你看,这儿有各种各样的幸福,个人可以享有自己所需要的幸福。在这儿,个人可以选择自己所喜欢的生活,在这儿,人人都享有充分的自由、无拘无束的自由。

  “我们先前指给你看的一切不会很快地充分发展起来,不会一下子变成你现在见到的样子。你预感到的前景要经过好几代人的更迭才能全部实现。不,无需经过好几代人:现在我的工作进展挺快,一年比一年更快,可是你毕竟还没有走进我妹妹的这个完美的国度。但你至少看见过它,你能知道未来。未来是光明的、美好的。告诉所有的人:未来是个什么样子,未来是光明美好的。爱它吧,向着它奔去,为它工作,使它尽快到来,使未来成为现实吧:你们使未来越早来临,你们的生活就会越发亮丽、温馨,会充满越多的欢乐和享受。奔向未来,为它工作,使它尽快来临,尽可能使它成为现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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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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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本节是根据作者的初稿译出的,出版时作为附录之一(见《PTO Denab》国家文艺书籍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三四二页一三四八页),作者在现代人杂志上发表这篇小说时,受审查条件的限制,写了另一节来代替此节,其译文见书末附录。

  过了一年,新的工场已经完全安排就绪。新旧工场之间联系密切,还相互转让订货。有时这家工场接活过多,于是另一家就替它来完成一部分。它们中间有一份经常来往的账目,它们资金数额是那么庞大,如果双方来往更为密切,便可以在涅瓦大街合开一个门市部。这又够让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奔波张罗好一阵子的。虽然两家的女工关系密切,虽然她们彼此熟悉,虽然两家常常互访做客,虽然她们夏天常常一起去郊游,但两个不同的企业联营的主意毕竟是个崭新的想法,需要长时间地向她们解释才行。不过,在涅瓦大街设立门市部显而易见是有利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梅察洛娃为两个企业联营问题奔忙了几个月,终于达到了目的。于是涅瓦大街上出现一块新的招牌:Aubontravail.Magasin des Nouveautees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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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精工时装店。

  涅瓦大街的门市部开办以后,赢利明显地比从前增加了。门市部的售品十分走俏,它的市场并不在上层社会--怎么可能在上层社会呢--但毕竟也是些相当富裕的、也就是说能够经常照顾有利可图的生意的老主顾。

  过了两三个月,门市部开始出现一些求知欲强的顾客,但是他们求知的态度有点儿不自然,连他们自己似乎也觉得很尴尬,他们渴求知识时抱有的想法,似乎不同于求知欲强的人渴求知识时通常伴随着的想法:“既然我关心你所关心的事,那么你大概会用友好的眼光来看我,并且尽量设法来点拨我的吧。”不,他们似乎有别的想法:“当然,你用怀疑的目光看我,竭力对我隐藏自己的尾巴,可你毕竟也骗不了我。”这样的顾客有那么两三个,每一个来过三四次。在他们的“渴求知识”中又过了一个半月左右的时间。约莫一个半月以后。基尔萨诺夫的一位似曾相识的同行来找他,东拉西扯地谈到种种的疑难病症,主要还是讲这位客人,当时奉行的一种疗效神奇的方法,这方法便是几天不给病人进食任何饮料:“因为各种疾病都是由于体液不良,而体液又是源源不断地从身体内分泌出来的,所以,如果杜绝了这些分泌物的来源,那么不良的体液必然会消耗殆尽,这样一来,病自然就会痊愈①。”后来他又说他还要顺便把一项邀请通知基尔萨诺夫:一个有的人物久慕基尔萨诺夫的大名,希望跟他结识。基尔萨诺夫答应第二天就去看那有学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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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事应大力肯定。据我的一位好友说,有个医生便是用这种方法治病的。现在这个医生已经奉行另一种方法,那恐怕是他十五年前采用“干涸法”治病以来的第五种方法了。——作者注

  这个有教养的人,说得更准确些,应该称做有学问的要人,尽管他没有娶太太①。总之,这个有学问的要人确实是有学问的要人,因为当时,一八五八至一八五九年,已经是文明教化的时代。当时虽然还有些毫无知识的人,不过已为数极少,只有在那帮不能真正称之为要人(即使他们已娶了太太)的人中间才碰得见。而在真正本意上的要人,即本身就是要人,因为是要人才被称做要人,并非因为有了太太才被称做要人--在这样的要人中间,找不到毫无知识的人:当时这些要人无一例外地都是有学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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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文中的“要人”又作丈夫解。

  这位要人接待了基尔萨诺夫,当然是像有学问的要人接待自己愿意认识的客人时所应做的那样殷勤、有礼貌。他让了座,亲自把椅子挪近了一点,敬烟,恰到好处地恭维了几句,说他很高兴有机会认识“您,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因为他久闻“大名,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深知“您是我国医学界值得骄傲的杰出人物之一,而医学正是国家所迫切需要的事业”,等等。这番恭维话确实说得极为得体,尤其是他称呼了基尔萨诺夫的教名和父名--这就叫有教养,真是件宝!接着进行了一场有关医学的十分内行的谈话,最后才终于谈到了这次结识的目的,谈到那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我对你有个请求,”有学问的要人在充分地显示了自己知识渊博和礼貌周全以后,才说道,“劳驾,请您给我解释一下,尊夫人在涅瓦大街开设的是一家什么商店?”

  “时装商店。”基尔萨诺夫说。

  “可开商店为了什么目的呢?这才是关键问题。”

  “跟所有的那些专卖女装的普通时装商店目的是一样的。”

  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客人,基尔萨诺夫也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有学问的要人。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着的时候,瞧出他热心结识的客人不够爽快洒脱,必须对他狠狠地使劲压一压才行。

  “我必须奉告您,基尔萨诺夫先生(有学问的要人为什么突然忘记了客人的教名和父名啦?),外面尽是些有损于尊夫人的商店的传闻。

  “这是很可能的,我们这儿的人喜欢造谣中伤。我妻子的商店办得有了一点成绩,也许就有人看着它眼红,这就是我给您的解释。但是我很想知道,究竟听到了什么有损于她的商店的传闻。关于时装商店倒是有这样的谣言,往往是说它成了情人幽会的场所。是不是这样说的?这可纯粹是无稽之谈。”

  有学问的要人又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基尔萨诺夫,他相信他的客人不仅不够爽快洒脱,简直是极不爽快洒脱。

  “哪儿的话,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谁敢用这种无耻诽谤来侮辱尊夫人?你们两位要是背上嫌疑,当然比这要重大得多。再说,假如我所讲到的传闻是关于这个方面的,我就没有理由设法跟您认识了,因为正派人对这类事从不关心。我希望跟您认识,却是由于我高度重视您的科学工作给国家带来的利益,我希望对您有所稗益,所以请允许我恳求您,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您要当心一些。社会,甚至可以说国家,都是很重视您这样的科学家的,因为科学的发达是一个秩序良好的国家的第一位的要求,因此他们应该自重,还可以说得严重些,这是他们的义务,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

  “根据我本人对自己的了解,我的一言一行并没有违背我对社会和国家的义务--自重。”

  有学问的要人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瞧了瞧基尔萨诺夫,他看出他的客人不仅极不爽快洒脱,而且完全僵化了。

  “我们直截了当地说吧,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为什么两个有教养的人不能彼此敞开心扉呢,在内心深处,我自己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我读起普鲁东①的著作,爱不释手。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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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普鲁东(一八○九—一八六五),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和无政府主义者。

  “请容许我讲几句,免得我们中间留下误会。您说您‘也是一个社会主义者’。这个‘也是’大概指的是我吧。您凭什么认为我是社会主义者?也许我根本不是。除了社会主义者,还有关税保护主义者,还有萨伊①的信徒,还有拉乌②的历史观的信徒,以及政治经济学中其他五花八门的许多派别的信徒。要把一个人归人到某一派的信徒,总得有什么根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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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伊(一七六七—一八三二),法国庸俗政治经济学的代表。

  ②拉乌(一七九二—一八七○),德国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

  “我有根据把您基尔萨诺夫先生归为社会主义者,因为我知道尊夫人那家商店所实行的体制。”

  “各个派别的信徒在严肃认真地讲话时,都认为可以实行这种体制。其中有些人--现在已经为数极少了--也攻击它,那是当他们和任何其他派别的信徒进行论战时感到有这种必要的话。然而他们也只是在进行论战时才去攻击它。在平和的、纯学术性的论述中,没有一个政治经济学著作家敢不承认它对社会是有利无弊的。我要是说得不对,就请您给我举出一个反证的例子,一个足矣。”

  “基尔萨诺夫先生,我们来这里又不是为了进行学术辩论。您得同意,我没有闲工夫来干这个。基尔萨诺娃女士的商店具有危害性倾向,我劝她,尤其是劝您,要当心一些。”

  “既然有害,就该查封,把我们送审。不过我很想知道,危害究竟在哪里?”

  “随处可见。就从招牌来说吧。这Au bon travail是什么?简直就是革命口号。”

  “这翻译过来是‘精工’的意思。一家时装商店向顾客承诺精益求精地完成订货,这里有什么革命的涵义?我不明白。”

  “这几个字的涵义不是那样。意思是说,一切商店都必须这么组织,对工人阶级才有好处。‘travail’这个字本身,显然是从社会主义者那里取过来的,这是个革命口号。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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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那位“要人”实际上是“第三厅”的一个高级特务,认为“travil”(工作,劳动)这个字是暗示十九世纪四十年代法国社会主义者们的著名口号”droit de tra-vail”(“工作权”或“劳动权”)。他猜得对。

  “我想从法国人开始会耕地,追溯得更早一点,从他们开始狩猎的时候起,他们就已经是在从事某种劳作,那时不使用这个字就已经无法进行交谈了。这是一个古字,我担保它比所有的社会主义者都年长一千来岁。”

  “但总而言之,何必在招牌上做出什么承诺呢?写上‘X记时装商店’就足够了。”

  “写有各种词语的招牌,在涅瓦大街上多的是。‘Au pauvre Diable’啦,‘Al’Elegance’啦,难道还少吗?您费神在涅瓦大街走一趟,就都看到了。”

  “我没有工夫跟您争辩。我请您换一块招牌,上面只写‘X记时装商店’。直截了当说,这实际上就是我的意思,您应该照办。”

  “现在我不争辩,我只能说:这可以办到。不过,我虽然在您面前代我妻子答应一定照办,我却还必须声明,这个变动会严重损害企业的经济利益。损害是两方面的:第一,店名的任何变更都会极大地破坏商店的声誉,使一个商业企业火红的生意回落萧条下去。第二,我妻子跟我姓,我的姓是个俄罗斯姓,给时装商店冠上一个俄罗斯姓氏,简直是砸它的牌子①。我妻子的经济利益必定受到严重损失。可是她能服从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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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俄时有许多商店在招牌上冠以外国姓氏,即使店主是俄国人。

  有学问的要人带着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沉思起来。

  “贵店真是一个商业企业吗?这种看法值得注意。行政机关理应保护人们的经济利益,鼓励他们发展商业。可是您能够向我下保证,担保尊夫人的店铺是个商业企业吗?”

  “我向您担保:是的,那是个商业企业。”

  “请告诉我,怎样才可以减少尊夫人--令人感到遗憾--势必蒙受的经济损失呢?为了减轻这个无法避免的打击,我准备批准,甚至可以说,我会心悦诚服地批准一切可行的办法。但是您要明白,这块招牌是不能保留了。”

  “我想出个办法来了。招牌上‘trayal’这个字显得不妥当,应该用我妻子的名字来代替。这就是社会利益所要求的吧?”

  “嗯。”

  “我十分重视提出这项要求的重大理由,我认为可以满足这项要求,而且能够避免那两种巨大损害中的第二种--招牌上字尾带‘off’的店名使商店遭受的可怕打击。我妻子名叫韦拉。这个字可以译成法文‘foi’。假如只做必要的变动,保留下‘don’字,仅仅改动‘travail’这个字,那么新的招牌就是‘A la bonne foi’。本义是‘诚信商店’但在法文词语中甚至还带有保守的色彩,因为‘foi’的意思是‘韦拉’①,那似乎是跟否定的倾向相对立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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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拉”意为“虔信”、“信教”。

  有学问的要人沉思着。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初看起来,您的愿望似乎是可行的,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可是我此刻不想给您一个最终的答复,需要再考虑成熟一些。”

  “我不嫌冒昧直言不讳地说出我的想法吧:在平庸的人身上,‘当机立断’和‘深思熟虑’这两个方面兼而有之,当然不容易,但是我从不怀疑我在生活中倒也碰见过一些人,他们的见解一下子就把问题的各个方面概括起来,形成为一个完全正确而成熟的最终结论。这是多数行政人员具有的才能。

  “我只向您要求几分钟工夫,”有学问的要人严肃地说,“我确实需要几分钟。”

  在无言的沉默中过了几分钟。

  “好,现在我考虑过问题的各个方面了,可以采纳您的折衷的办法。为了社会的利益,甚至还可以说,为了对社会秩序有利,我被迫不得不十分遗憾地让您的利益多少受些损害,这,您一定会谅解的。但是我同样希望您以公正的态度,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承认我愿意尽一切可能,在采取那个必要措施的时候,尽量通融。”

  “请您相信,我也同样重视您所采取的重要措施,以及您尽量设法保护我们私人利益的一片苦心。”

  “那么,让我们友好地分手吧,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我很高兴,因为我准备充当国家的需要和私人利益之间的调停人,这主要是出自我对您的敬意,把您看作我国最值得受尊重的科学家之一,不但社会应该珍视你们,甚至还可以说,连政府也很敬重你们。”

  有学问的要人跟他所敬重的科学家握手惜别。

  后来,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有相当长的时间一想起来就往往禁不住地感到可笑:涅瓦大街有几千块招牌,其中一块上面的“travail”一字给换成“foi”,再相应地改变一下形容同的性,而社会--或者可以说:社会秩序--居然就因此而转危为安了,实际上这决不是件可笑的事。这一次门市部总算很轻易地脱了身。这当然是真的。但是显而易见,它毕竟需要紧缩再紧缩,尽量做到不惹眼,今后至少有一个长时期,企业不必再想着有什么发展了,虽然它迫切要求不停步地前进。在未来的许多月份以内,或者还不止一年,他们可能碰到的最好的运气也不过是把事业能继续维持下去,别想有所扩充了。这当然叫人难过。可是话又说回来,难道他们没有预料到吗?好在事情至少已经在受阻之前抢先发展到了这一步,其实阻力可能来得早得多。又好在出现的只是一种遏制性的阻力,而不是毁灭性的障碍,毁灭原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用说,人家既然注意上了门市部,就不会轻易放过它。但在门市部里总是安安静静,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人人行为端正,除此之外,确实找不出什么来。因此他们也只停留在注意注意而已,可这一注意不要紧,结果是使门市部不得不一动不动地停步在开始注意它的那个阶段上,用停步不前来换取继续生存。

  但是这些麻烦事无论如何也没法摆脱,特别是,只要人家一旦想要找你的碴,而人家既然想要找碴,招牌就首当其冲了。

  比方说,假定我想去涅瓦大街散散步,必定有人要想到:“他为什么去涅瓦大街散步?这意味着什么?”可是我不去涅瓦大街散步,那人因此大概又要想道:“从来没见他在涅瓦大街散过步,这意味着什么?”您别以为我在说笑话,决不是笑话。您也别认为我用了个“大概”便表明我可能没有把握认为自己想得准对。不,其实我只是为了使语气缓和些才用“大概”的,我确实知道这个,我有证据。老实对您讲吧,这三年来我没有一天,不在紧张地思考如何处理去不去涅瓦大街散步的问题。那么我就去散散步吧,虽然我根本不愿这样做。可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认定了一散步事情更糟。“从前他不散步,现在却散起步来,这意味着什么?”您得同意,这对我的名誉的损害更要大得多。如果一个人这么安分地过日子,除了他不散步(或者散步也一样,反正人家要找个题目来琢磨你并给自己的猜疑下个结论,这是极为方便的)这一点以外,就根本想不起来任何别的事情了。如果这样的人竟然还成为人家琢磨和猜疑的对象长达几年之久,那么妻子在涅瓦大街开店的基尔萨诺夫,更是绝对逃脱不了这种厄运了。

  于是那位曾用“干涸法”治过病的医生不时地去拜访他,向他表示敬意,劝告他要镇静,劝告他要小心。这一切都说得亲切得体,而且不论是用“干涸法”治病的医生或者有学问的要人,一般的确都是好心好意地对他,要人们也的确又有学问又善良,处处与人为善,时时为人着想,决不愿意损害谁,欺压谁。

  说实在的,他们既没有损害基尔萨诺夫,也没有欺压他。

  这件事对工场的影响是,工场还继续存在着,当然没有发展,而是尽量设法收缩,但是它毕竟还能维持下去,可见要人们的与人为善对工场的效果是好的,不是坏的,那的确是与人为善,甚至可以说,他们保护了工场,使它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不过事业现在虽然无法扩充,还是可以安排得越来越好的。当然,在这方面也要小心谨慎,免得明显的成功又会引起怀疑。当然,停止扩充必定会大大阻碍内部的发展,因为在这些事情上,扩充外部的规模和增加内部的改进措施,是密不可分的两个方面。但是事业毕竟见到了成效,尽管比在别的条件下产生的成效要慢得多。

  在第二家工场创办以后三四年,第一家工场创办以后七年左右,这个事业的情况怎么样呢?有关这一点一位大约在此时期认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姑娘在写给她的一位住在莫斯科的女朋友的信中都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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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波洛佳娃的信

  圣彼得堡,一八六○年八月十七日

  亲爱的波莉娜:

  不久以前我发现了一件新鲜事,我完全被它吸引住了,目前我自己正在十分热衷地干这件事,我想给你描写描写。我相信你也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但主要的是,你自己也许有机会找到一件类似的事情去干。那可真是愉快啊,我的朋友。

  我想给你描写的是一家缝纫工场,确切地说,是两家缝纫工场,这两家全是按照同一原则由一个妇女创办起来的,我两星期前才认识她,可已经跟她成了好朋友。现在我给她帮忙,条件就是她日后要帮我也创办一个同样的缝纫工场。这位太太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娃,还很年轻,人也好,性情开朗,跟我很合得来,就是说,她像你的地方,波莉娜,比像你那温顺的卡佳①的地方要少:她是一位泼辣活跃的女士。我偶然听说了她的工场--他们只给我讲到一家工场--没有任何人的介绍,也没有任何的借口,我便直接去见她,只说我对她的缝纫工场感兴趣,我们一见面就很谈得来,尤其因为我发现她丈夫基尔萨诺夫就是那个基尔萨诺夫医生,你记得吧,五年前他施予我那样大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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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佳,卡捷琳娜的小名。

  韦拉·巴夫洛夫娜跟我谈了半个来小时,她看出我对这些事的确十分赞赏,便领我去看她自己的、由她亲自经管的那家工场(另一家办在这家之前,由她一个好友负责,那也是一位很好的年轻太太),我把我这初次参观的印象讲给你听吧。我的印象是那么新奇,当时我就写进了日记本。我早已不记日记了,可是最近由于出现了特殊的情况--过些时候我也许会告诉你的--我又恢复记了。我很庆幸当时记下了这些印象,不然的话现在会忘掉许多的,那些事当时令我惊叹不已,而今天,才过了两个星期,却已经显得平平常常了。那本来也是不值得那么惊异的。可是这件事越平常,我也越热中,因为它太美妙了。那么,波莉娜,我就开始摘录我的日记,同时再补充一些后来才知道的细节。

  照你的猜测,我看见的该是个什么缝纫工场呢?我们在正门口停下车来,韦拉·巴夫洛夫娜领我登上一座华丽的楼梯,你知道吧,就是那种经常有侍者站立在一旁的很气派的楼梯。我们走上三楼,韦拉·巴夫洛夫娜拉了拉门铃,于是我就置身于一间大厅之中了,那儿有钢琴,家具相当好,简单说:从大厅的外观来看,仿佛我们进了一个每年开销四五千卢布的家庭住宅。“这是工场吗?这也是裁缝能用的房间吗?”--“不错,这是一间接待室兼用来开晚会。我们到裁缝的宿舍去转转,现在她们正在工作间,我们不会妨碍谁的。”

  下面便是我走过那些房间时看见的情况,以及韦拉·巴夫洛夫娜向我做的解释:

  工场包括三套房子,全在同一层楼上,房子之间有几道门相通,连成了一整套。原先这三套房子每年分别付租金七百、五百五和四百二十五卢布,共计付一千六百七十五卢布。但是根据一张为期五年的租约整套出租,房东同意给他们减到一千二百五十卢布。工场总共二十一间房,其中两间很大,各有四扇窗,一问当接待室,另一间作饭厅。还有两间也很大,是工作间。其余的都是宿舍。我们走过六七间女工宿舍(我说的都是我初次参观的情形),这些房里的家具也很像样子,是红木或核桃木做的。一些房里有落地镜,另一些房里有漂亮的壁镜,还尽是些做工精致的扶手椅和沙发。各个房间的家具都不一样,几乎全是偶然碰到的廉价商品,陆续购置的。这些宿舍的外观,近似于我们在中级官吏家里--上了年纪的处长或者快要晋升处长的青年科长家里所看到的。比较大的房间各位三个女工,有一间甚至住了四个,其他的每间住两个。

  我们走进工作间,我觉得在那儿干活的女工也穿戴得跟那些官吏的女儿、姐妹或年轻的妻子一样。有的穿着用普通丝织品缝制的连衣裙,其余的穿轻罗和薄纱。她们的面孔长得如此柔嫩,一看就知道生活富足。你可以想象到这一切叫我有多么惊奇。我们在工作间停留了好久,我立刻结识了几名女工,韦拉·巴夫洛夫娜向她们说明了我此行的目的。她们的文化程度并不一般齐,有的张口讲话已经纯粹是有阶层的语言,像我们的大家闺秀似的诸熟文学,而且对历史、域外情况也相当了解,还懂得我们上层社会小姐们一般都掌握的知识,有两名女工甚至博学多识。其余的人进工场不太久,文化水平较低,不过你跟她们每个人一交谈,都会觉得这些姑娘是受过一定教育的。总之,女工文化程度的高低,跟她进场时间的长短成正比。

  韦拉·巴夫洛夫娜工作忙,只能间或来看看我,我就跟女工们攀谈起来,这样一直谈到吃午饭。平日午饭是三道菜。那一天有菜粥、炖鱼和小牛肉,饭后又上了茶和咖啡。午饭挺不错,我吃得很可口,能吃上这样的午饭,我认为也算不得太苦。

  你知道,我父亲至今还有一名好厨子呐。

  这便是我初次参观的一般印象。人家对我说过,同时我自己也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裁缝起居作息的工场,带我看的是裁缝的房间,我将见到的是一批裁缝,吃的是裁缝吃的饭菜。可事实上,我看到的并不是穷人的寒酸的居所,而是连成一片的套房,我遇见的女工都像中级官吏家或收入较少的地主家的小姐,我吃到的饭菜虽不丰盛,却也颇为可口。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怎么可能呢?

  我和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到了她家,她和她丈夫向我解释说,这毫不稀奇。顺便说一句,当时基尔萨诺夫为了举例,在一张纸片上给我写下了一份小账目,它一直好好地保存在我的日记本中,我可以抄给你看看。不过抄之前,我先还得说几句话。

  富足取代了贫穷,整洁--简直带有着几分奢侈--取代了肮脏,良好的教养取代了粗野。发生这些变化有两个原因:一方面是裁缝的收入有了增加,另一方面是她们在支出上做到了最大的节约。

  你知道她们为什么能获得较多的收入:她们干活靠的是自已出的本钱,她们自身就是老板,她们得到了本来该留给老板的那份利润。可是还不止于此,她们用自己的本钱为自己的利益干活时,原料和时间都节省得多:干得更快,花得却更少。

  当然,她们在生活开支上也节省了好多。她们买东西都是大批量买,付现款,所以她们买来的东西比零买和赊购的便宜。她们挑选东西很细心又在行,还都咨询调查过,因此她们购买的各种东西不仅比穷人们一般买的便宜,而且质量也更好。

  此外,有许多开支要不是大大减少,要不就是完全免掉了。比方说,你想一想:每天走上两三俄里去商店采购,会多么费鞋和衣服。我给你举一个特别小的例子,例子虽小,却能说明这方面的每一件事情。如果你没有雨伞,你会因衣服被雨水淋坏蒙受不小损失。现在请听听韦拉·巴夫洛夫娜对我说的话吧。假定一把普通的粗布雨伞值两卢布。工场住着二十五名裁缝。为每人买一把伞,共计花费五十卢布,谁若没伞,她的衣服所受损失还不止两卢布。不过她们都住在一块,每个裁缝只有在自己需要出去时才出门,因此,天气恶劣时是不会有许多人出门的。她们认为有五把伞足够用。这些伞都是优质的绸伞,每把值五卢布。雨伞总共用去二十五卢布,或者说,每个裁缝只出一卢布。你看,她们每个人却可用上好伞而不用次伞,可这项开支还省去一半,诸如此类的许多小事凑在一起,意义就非同小可了。对住房和伙食也都照此办理。比方说,我给你描写的那顿午饭,得花五卢布五十戈比或五卢布七十五戈比,面包在内,除了茶和咖啡之外。吃饭的有三十七个人(不算我这个客人和韦拉·巴夫洛夫娜),固然其中有几个小孩。五卢布七十五戈比分到三十七个人头上,每人还不到十六戈比,一个月不到五卢布。韦拉·巴夫洛夫娜说,假如一个人单独开伙,这些钱几乎什么都买不到,除了买点儿面包和小摊上出售的那种难以下咽的食品。据韦拉·巴夫洛夫娜说,这样一顿午饭(不过做得不那么干净)在小饭铺里要卖四十银戈比,三十戈比的还要差得多。这中间的差别一目了然:一个小饭铺的老板准备二十或者不到二十人的饭菜,他自己要靠这笔进账过活,他得有房住,雇伙计。在这儿,这些多余的开支却几乎一笔勾销,或是少得多了。两位老太太--两个裁缝的亲属--的工钱就是付给炊事人员的全部开支。现在你该能明白我第一次去基尔萨诺夫家时他给我写下做例子的那份账目了。他写完以后对我说:

  “当然,我不可能告诉您一个精确的数字,这是很难估算出来的,因为您知道,在每个商业企业、每家店铺、每所工场,它的各项收支之间都有其各自的比例,就像每个家庭中各项开支的节约程度不同,各项开支之间的比例都有其自家的特点。我记下一些数字,只是为了举例而已。但是为了让这份账目更有说服力,我特意把数字压得偏低,低于我们的体制所拥有的实际效益,这只是跟绝大多数商业企业,跟绝大多数贫穷的小家庭的实际开支比较而言。

  “一个商业企业从售货得到的收入分为三个主要部分,”基尔萨诺夫继续说,“一部分用于给工人发工资;第二部分用作企业中其余的开支:房租、照明、原料;第三部分是留给老板的利润。假定全部进款在这三部分中间是这样分配:工人的工资占进款的一半,其他开支占四分之一,余下的四分之一算利润。这就是说,如果工人得一百卢布,那么用于其他开支的便是五十卢布,留给老板的也是五十卢布。我们来看看,在我们的体制下,工人该得多少。”基尔萨诺夫开始念他那张小纸片,上面写有数字:

  她们应得的工钱…………………………………一百卢布

  她们自身是老板,因此她们又可以得到给老板的利润……………………………………………… 五十卢布

  她们的工作间就设在宿舍内,所以比单独租用一处工场要便宜;她们又节省原料。这两项在节约中就占去很大的比例,我估计占一半,可是我们假定它只占三分之一,她们就又从原定的五十卢布开支中省下了………………………………………………………………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共计………………………一六六卢布六十七戈比作为利润

  “我们已经结算好了,”基尔萨诺夫继续说道,“我们的工人如果可以收入一百六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的话,在另一种体制下,她们却只能拿一百卢布。但是她们得到的还多呐:她们是为自己的利益工作,她们干起活来便加倍努力,因此更有成效,速度也更快。假定只是一般努力、甚至不够努力时她们能做五件东西(在我们的例子中是五件衣服),现在她们就能做出六件。这个比例还太小,不过我们就假定如此吧。于是,别的企业挣到五卢布,我们的企业却挣了六卢布。

  由于干活速度快和劲头儿大,收入增加了五分之一。一百六十六卢布六十七戈比的五分之一是三十三卢布三十三戈比,因此要另加………………三十三卢布三十三戈比加上原有的………………………一六六卢布六十七戈比共计………………………………………………一百卢布

  “所以,我们的工人收入比人家多了一倍。”基尔萨诺夫继续说,“现在再谈这笔收入是怎样使用的。她们拿到的钱比人家多一倍,对钱却会用得多。您知道,这“会用”包括两个方面;第一,她们买东西都整批地买。假定这样可以便宜三分之一,某种东西,零买和赊购得花三卢布,她们只花两卢布就行。事实上她们所占的便宜还要多,我们拿住房作例子吧:如果把每个房间分片出租,那么,有两扇窗的房间共十七间,每间住三四个人,假定说总计五十五人;有三扇窗的房间是两间,每间住六人,共住十二人,有四扇窗的房间也是两间,每间住九人,共住十八人--总计三十人;再加上前面所说的住小房间的五十五人,整座住宅能容纳八十五人。每人每月付三个半卢布房租,全年就要付四十二卢布。这么说来,靠分片出租这些房子维持生计的小房东们,竟可以拿到三千五百七十卢布(42X85=3570)。而我们的工人租这个住宅,才花一千二百五十卢布,几乎便宜三分之二。很多事都是如此,几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就是我说节省了一半,恐怕还没有说足那真正的比例,可是我也只假定节省了三分之一。还不仅如此,在这种生活制度之下,她们不需要开支许多,或者说,她们需要的东西比人家少得多,韦罗奇卡已经拿鞋子和衣服给您举了例子。如果她们所买东西的数量可以因此减省四分之一:人家需穿四双鞋子,她们只要三双就足够,或者说,她们穿三件衣服的时间顶得上人家穿四件那么久。这个比例又估算得太小,不过请看从这些比例中会得出什么结果吧:

  由于采购时善于计算,她们买到的东西能便宜三分之一,就是说,假定人家买三件东西得付三卢布,她们却只付两卢布。但是在我们的体制之下,这三件东西至少能当人家的四件用。这就是说,我们的裁缝花两百卢布能买到的东西,在别的体制下的人至少要花三百卢布,而这些东西在我们的体制下给她们所带来的生活上的便利,人家至少要用四百卢布才能得到………………………………四百卢布

  “请把一个每年花一千卢布的家庭跟一个花四千卢布的同样的家庭的生活做个比较,您会发现二者大不相同,对不对?”基尔萨诺夫继续说,“在我们的体制下也是完全同样的比例,即使不是更大些的话:收入比人家多一倍,而使用这笔收入时又可得到双倍的效益。您发现我们的裁缝完全不像通常体制下的裁缝所过的生活,这有什么可稀奇的呢?”

  这就是我看见的奇迹,我的朋友波莉娜,你瞧,它给解释得有多么简单。现在我对它已经很习惯,我倒是对自己当时的惊异感到奇怪了,我竟没有料到我将要得到的一切正跟我曾经见到的一模一样。写信告诉我,你是否有可能做我现在准备做的事:创办一个采用这种体制的缝纫工场或者别样的工场。这是件很愉快的事,波莉娜。

  你的卡·波洛佐娃

  我完全忘了谈另一家工场--暂且如此,下次再谈。现在我只说一点:老的缝纫工场发展更完善,所以各方面都超过了我给你描写的这一家。在制度的细节上,两者之间有许多差别,因为一切都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