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婚后和第二次恋爱

 

  一

  韦罗奇卡离开地下室,已经有三个月了。洛普霍夫夫妇的境况还算不错。他有几处家馆可教,报酬也颇丰,还在一个书商那儿谋得一份工作——翻译地理课本。韦拉·巴夫洛夫娜也有两处家馆教,待遇虽不令人羡慕,可也不算太差。他俩月收入已有八十来卢布。用这些钱过日子是相当桔据的,但是他们毕竟未到受穷的地步,他们的财产渐渐地略有增加,他们估计再过四个月或者用不了四个月,他们便能自己来添置一些日用品了,后来也真的添置成了。

  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没有全照着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她那不平常的订婚日半真半假地说的那样安排,可还是十分的近似。他们的房东老夫妻,私下里常常谈论这对新婚夫妇的生活有多么怪异,他们仿佛根本就不是新婚夫妇,甚至也不像夫妻,而确实说不清是谁跟谁。

  “那么,就我亲眼所见的和听你所讲的来看,彼得罗夫娜,可以说像是这么回事:她是他的妹妹,或者他是她的哥哥。”

  “你真会打比方!兄弟姐妹间没那么多礼,可他们怎么样?男的起床后,穿好外衣,正襟危坐等你把茶炊送去。他烧好了茶,就叫女的,女的也是穿好衣服才出来。这哪是兄妹、姐弟?你该这样讲:手头桔据的人,因为穷,往往两家合住一套房——这比方还沾点边。”

  “这是怎么回事,彼得罗夫娜?丈夫不能进老婆房里,就是说,女的不穿好衣服,男的就不得进去。这像什么话?”

  “你还是说说他俩晚上怎样分手吧。女的说:再见,亲爱的,晚安!分开后,两人各自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男的还要涂涂写写。你听我讲件事,有一回,女的已经上床,躺着看书呐。我却听见隔壁有响动——不知怎么了,我也睡不着——听见她起床了。你能想到吗?我听见她在镜子前面停下来,就是说,她梳起头来了。嘿,瞧,简直像是准备出门做客似的。我听见她走出来了。得,我也就进了走廊,站到椅子上,隔着玻璃往男的房里看。我听见女的走近了:‘可以进来吗,亲爱的?’男的说:‘马上就可进来,韦罗奇卡,请稍等。’他也已经躺下了。他把衬衣外套统统穿好,我想:瞧下面该打领带啦。没有,他没打领带,就整了整衣服说:‘现在请进吧,韦罗奇卡。’女的说:‘这本书有一处我看不懂,你给我讲讲吧。’男的讲了。女的说:‘好,对不起,亲爱的,打扰你了。’男的说:‘没关系,韦罗奇卡,我反正也是躺着,你没妨碍我。’好,女的就走了。”

  “这么就走了?”

  “这么就走了。”

  “男的没怎么样?”

  “没怎么样。女的走了倒不用奇怪,该奇怪的是她穿好了衣服才出来。男的说:你稍等。也是等穿好了衣服,才说:进来吧。你来理论理论,这是什么规矩?”

  “是这么回事,彼得罗夫娜,看来这是一种教门,世上什么样的教门都有哇。”

  “像是这么回事。瞧,还是你说得对。”

  另一次谈话:

  “达尼雷奇,关于他们的规矩,我已经问过那个女的了。我说:您别生气,我想问问您:您是信什么教的?——‘就是普通的那种俄国正教,’她说。——那您先生呢?——‘也是俄国正教,’她说。——你们没有人什么教门吗?——‘没有,’她说,‘您怎么会突然产生这样的想法?’——是这么回事,女士(我不知怎样称呼您好,叫太太还是叫小姐):您跟丈夫一起住吗?——她笑起来,说:‘一起住的。’”

  “她笑起来啦?”

  “她笑起来啦,说是‘一起住’。——那你们干吗有这样的规矩,您没穿好衣服就不见他,仿佛您不是跟他一起住似的?——‘这是因为,’她说,‘我不愿让他看到我衣衫不整的丑样子。这可不是什么教门。’——这又为什么呢?我问。——‘因为这样可以增进爱情,不闹别扭啊。’她说。”

  “这说的倒确实像实情,彼得罗夫娜。就是说,时时都要保持整洁的外表。”

  “她还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就是不相干的人我也不愿让他们看到我衣衫不整的丑样子,那么对于我最心爱的丈夫,我就更不该蓬头垢面的,在他眼前来回晃荡了。’”

  “这说的也像是实情,彼得罗夫娜,为什么老婆总是人家的好?因为人家的老婆都是穿戴好了才让你看见的,而自己的老婆看到的却常常是邋邋遢遢的样子。《圣经》上的所罗门《箴言》也是这么说的。所罗门可是位绝顶聪明的国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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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洛普霍夫家的日子过得不错,韦拉·巴夫洛夫娜总是高高兴兴的。可是有一回——这大约是结婚五个月以后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教家馆回来,发现妻子心情非同寻常,她神采奕奕,眼中充满自豪和喜悦。这时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想起来,已经有好几天了,他发现她脸上透着兴奋、怡然自得、自我陶醉的神情。

  “我的朋友,你有什么高兴的事吧,为什么不同我分享呢?”

  “也许有,我亲爱的,不过还得再等一等,有了准信再告诉你。还要等几天再说,这可要叫我高兴极了。你也会高兴的,我知道。基尔萨诺夫和梅察洛夫夫妇也都会喜欢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亲爱的,你忘了我们当初的约法‘不许查问’啦?有了准信再告诉你。”

  又过了大约一星期。

  “我亲爱的,我把我高兴的事给你讲讲吧。不过你要给我出出主意,因为这些事你都明白。你知道,我早就希望能做点儿什么事情。这样我才想到应当办个缝纫工场。这不是挺好的吗?”

  “噢,我的朋友,我们有过一个约定,就是我不能吻你的手,那不过是指一般情况而言,遇到这种情况,约定就该取消了。请伸过手来,韦拉·巴夫洛夫娜。”

  “等以后办成功了再吻也不晚,我亲爱的。”

  “等到办成功了,你就不只让我一个人吻了,连基尔萨诺夫、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和所有的人都要来吻了。现在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你光是有这想法也值得一吻呐。”

  “强迫吗?我要嚷啦。”

  “嚷吧。”

  “我亲爱的,我很惭愧,也不想说什么。好像这有什么了不起似的!”

  “是真了不起,我的朋友!我们大家总是在谈论来谈论去,却什么也不做,对这问题的思考你开始得要比我们大家晚,可是下决心着手干却比大家都早。”

  韦罗奇卡把头紧贴到丈夫的胸口,不好意思地躲了起来。

  “我亲爱的,你过奖了。”

  丈夫吻了吻她的头:

  “聪明的小脑瓜。”

  “我亲爱的,别再说了,我简直不该告诉你。瞧你怎么这样。”

  “我不说了,你说吧,我的好姑娘。”

  “可别这么叫我。”

  “那么:我的坏姑娘。”

  “哎哟,你怎么这样,尽打岔。你安安静静地坐着,听我说。在这件事情上,我以为主要的是从开头、即精心筛选女工的时候起就得谨慎小心,要挑选出真正诚实、善良的人,她们不轻浮,也不随意变卦,坚定而又温柔,她们之间不会发生无谓的争吵,并巳她们还要善于挑选其他合适的女工。对不对?”

  “对,我的朋友。”

  “现在我找到了三个这样的女工。我找过了多少人啊!我亲爱的。这三个月来我常跑裁缝店,认识些人,才总算是找到了。真是出色的女工。我已经跟她们搞熟了。”

  “她们必须是精于这一行的好手才行,因为干这一行靠自己的钱来周转,一切都得从经济效益出发。”

  “唉,难道能不这样吗?本来就该这样啊。”

  “那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跟我商量的呢?”

  “商量具体细节,我亲爱的。”

  “你讲讲具体细节吧。不错,你自己大概全都深思熟虑过了,你能够顺应环境。你知道,在这里,原则是最重要的,还得有坚强的性格和才干。具体细节是根据各种情况的特殊条件自然而然确定下来的。”

  “这我知道,不过还是经你这么一说,我就更有把握了。”

  他们议论了很久。洛普霍夫在妻子的计划中没有发现任何一点需要修改补充之处,而她本人认为,她的计划所以能够成熟和明晰起来,是因为她讲述了一遍的缘故。

  第二天,洛普霍夫往《警察报》经理室送去了一则广告,上面写着“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娃承做女式服装”,“价格低廉”,等等。

  就在这天早晨,韦拉·巴夫洛夫娜去找朱丽。“她不知道我现在的姓①,”她想,就对佣人说:“请告诉她,说有位罗扎利斯卡姬小姐来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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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国人的习俗:女子出嫁后随夫姓。

  “我的孩子,您不戴面纱公开地到我这儿来,还告诉佣人您的姓名,您可真冒失,这是损害您自己呀,我的孩子!”

  “可我现在已经结婚啦,哪儿都可以去,想干什么都成。”

  “可是您的丈夫——他会知道的。”

  “他过一个钟头也要来这儿的。”

  于是朱丽详细地询问起她是怎样出嫁的。朱丽高兴极了,拥抱她,吻她,还哭了。一阵兴奋过后,韦拉·巴夫洛夫娜才开始谈她这次来访的目的。

  “您知道,如果自己没有需要,是不会想起老朋友来的。我找您是有件大事求您。我打算办一个缝纫工场。请您照顾我些缝纫活,并且请把我介绍给您的熟人。我自己的缝纫技术不错,我还有一批好帮手,其中有一个您也认识。”

  朱丽确实知道其中有一个很出色的裁缝。

  “给您带来几件样品,您看看我的手艺。这件连衣裙是我亲手做的,您瞧穿着多合身。”

  朱丽很仔细地看了看这件合身的连衣裙,又看看头巾和袖子的做工,她表示挺满意。

  “我的孩子,您有手艺,又有眼光,一定能够取得好的成绩。不过您必须在涅瓦大街有个像样的铺面。”

  “对,到时候我要设个铺面的,这是我的目标。眼下我就在家里承接定货。”

  两人一谈完正事,又谈论开韦罗奇卡结婚的事了。

  “这个斯托列什尼科夫呀,他酗酒胡闹了两个礼拜,后来又跟阿岱莉重归于好了。我非常为阿岱莉高兴:斯托列什尼科夫是个老好人;只是可惜阿岱莉没个性。”

  话题一进入自己熟悉的领域,朱丽便没完没了地谈开了,讲起阿岱莉的种种艳遇来:现在罗扎利斯卡姬小姐已经不是姑娘了,因此朱丽觉得再也无需乎有什么顾忌了。最初她说话还挺谨慎的,后来越说越忘情,完全陶醉在回忆之中了,她兴高采烈地描述酒宴的情景,说个没完。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很窘,朱丽却毫不察觉。韦拉·巴夫洛夫娜恢复了常态以后,怀着一种沉重的心情来听她说,就像你在看一张原本很可爱、但却病得脱了形的脸时的心情那样。可这时洛普霍夫来了。朱丽马上就变成了一位端庄的贵妇人,言谈举止十分得体。然而这个角色她扮演得时间不长。她开始祝贺洛普霍夫娶了这么个美人当太太,就又兴奋地说起来:“不,你们新婚,我们该庆贺庆贺。”她吩咐佣人立刻开早饭、端香按上来。韦罗奇卡也只得喝了酒,半杯是为自己的新婚喝的,半杯为工场喝,还有半杯为朱丽本人喝的。她感到头晕起来,和朱丽一同叫喊、吵闹。朱丽掐了一下韦罗奇卡,站起身来,就跑开了,韦罗奇卡紧追不舍,她们满屋里跑着,在椅子之间跳着蹦着,洛普霍夫却坐在那里直笑。最后,朱丽突然想要炫耀炫耀自己的力气:“我用一只手就可以举起您来。”——“您举不动。”她们动手撕打起来,双双倒在了沙发上,就再也不想起来了,可是还在接着叫喊,哈哈地乐着,后来两人都睡着了。

  这是洛普霍夫好久以来碰到的第一件使他伤脑筋的事,不知如何是好。叫醒她们吗?让这次愉快的会见落得个令人尴尬的收场,也是怪遗憾的。他小心站起身来,在房里转了转,看能否找到一本书。书是找到了,叫做《Chronique del’Oeil de Boeuf》①,连《福勃拉》②跟它相比都要大为逊色了。他在房间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开始读起来,书写得太无聊了,读了一刻钟,他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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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牛眼商纪事》,一部描写十七、八世纪法国宫廷生活的淫秽作品。

  ②全称是《福勃拉骑士的艳遇》,书中无情地揭露了一七八九年大革命前夜法国贵族社会的颓风。

  过了两个来钟头,波莉娜叫醒朱丽:已经到吃午饭时候了。就座的只有他们三个,谢尔日没来,他是参加一个盛宴会了。朱丽和韦罗奇卡又嚷了一阵子,随后又郑重其事起来,临别时简直正经极了。朱丽忽然想起来——以前竟没有想到——要问问:韦罗奇卡干吗想办工场?如果她想挣钱,那么,她有这么样的好嗓子,做个演员,哪怕歌手呢,挣钱也容易得多。为此他们又坐下来,韦罗奇卡讲述了自己的想法,这使得朱丽又一次热情澎湃,她的祝福连连不断,中间还穿插这样的话:她朱丽·勒泰利埃是个堕落的女人——她还流了眼泪——不过她懂得什么是“美德”——接着又是流泪、拥抱和祝福。

  大约过了四天,朱丽来找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下子就向她订了许多活,还留下了几位也可能来订活的女友的地址。她带着谢尔日一道来的,说他不来可不行:“洛普霍夫去看过我,你现在理应回访了。”朱丽举止端庄,虽然在洛普霍夫家坐了很长时间,却还是一丝不苟地保持着庄重的样子。她看见那里没有墙,只有很薄的隔板,她却能够顾及别人的面子。她并未愤慨不平,却是以超然世外的心情,兴致勃勃地观赏着洛普霍夫家清苦生活的诸般细节,她认为人正是非如此生活不可,只有在简朴的环境中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她甚至对谢尔日说,她想同他迁居瑞士,在田野和山峦之间的湖畔找一间小屋居住,相亲相爱,一块钓鱼,照看菜园子。谢尔日表示完全同意,但还要看看,三四个钟头之后,她又会说些什么了呢。

  朱丽那辆精致的轿式马车的辚辚声和骏马的得得蹄声在中街和小街之间的第五道街的居民当中留下了震撼人心的印象,那里至少从彼得大帝时代以来——若不是更早的话——就没见过这么好的车马。许多人目睹,这奇妙非凡之物怎样停到了一座有着七扇窗子的木制房屋的紧锁着的大门跟前,从那精美的马车中怎样走出来两位新颖的、更为精美的非凡人物,一位是雍容华贵的太太,另一位是卓然超群的军官,他的显要身份毋庸置疑。过了一会,大门开了,马车驶进院里,这就引起了众人的懊恼,因为在他们再次出门之前,这些心怀好奇的人已无望再次目睹军官的威严仪表和太太的更加威严的仪表了。这天达尼雷奇做完买卖回到了家,彼得罗夫娜跟他进行了谈话。

  “达尼雷奇,看样子,我们的房客是两个大人物。今天有一位将军和将军夫人来看过他们。将军夫人穿戴得漂亮极了,简直没法说,将军身上戴着两枚星章。”

  彼得罗夫娜怎么会在谢尔日身上看到了星章,可真是够离奇的。他并不曾有过星章,即使有过,恐怕也不致于在陪同朱丽出门的时候佩戴。但是她的确是看到了星章,她没弄错,也不是吹牛,这无须她来作证,我也能够替她担保:她看到了。我们都知道他身上并没有星章,可是他那副气派,使彼得罗夫娜认为不应该不在他身上看到两枚星章,她也就看到了星章。我不跟您开玩笑,她真的看到了。

  “听差穿的号衣可真是没治了,达尼雷奇,一身的英国呢子,五卢布一俄民的。别瞧他脸色铁青,架子挺大,跟人答话的时候还蛮和气呐。他让我摸了摸他的衣袖,是上好的呢子。看得出钱少不了。他们待在咱们房客那儿足有两个来钟头,达尼雷奇,咱们这两位跟他们说话的样子很随便,就像我跟你一样,也不向他们点头哈腰,还跟他们有说有笑。咱们那男房客和将军坐在一块,两人都懒洋洋地仰靠在扶手椅上抽烟,咱们那男房客就当着将军的面抽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猜怎么着?他的烟灭了,就从将军手里拿过烟来接火。将军还亲了亲咱们那女房客的手,那副毕恭毕敬的样子简直没法说。现在这件事应当怎么解释呢,达尼雷奇?”

  “我寻思,什么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所以谁有什么样的亲戚朋友,这也是命中注定的。”

  “不错,达尼雷奇,当然是命里注定的。可我想,要么,咱们那男房客是将军的兄弟,要么,就是将军夫人的兄弟;要么,咱们那女房客是将军的妹妹,要么,就是将军夫人的妹妹。老实说,我更相信她是将军的妹妹。”

  “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呢,彼得罗夫娜?不太像呀。要是这样,他们也会很有钱啦。”

  “是这样的,达尼雷奇,那女的要不是她娘的私生子,就是她爹的私生子。所以她的脸也是另一副样子,他们确实长得不像。”

  “可能就是私生子,彼得罗夫娜。常有这种事儿的。”

  在彼得罗夫娜常去的小杂货铺中,她充当显要人物足足有四天之久;这家小铺整整三天不断地从斜对面那家小铺吸引来部分的顾客。在这些日子里,彼得罗夫娜为了心智的启蒙教育,满足人们对知识的如饥似渴的热望,竟然对自己的织补工作都不那么上心了。

  所有这一切造成的结果是,过了一个星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就去看望女儿和女婿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搜集了一些有关女儿和那个强盗的生活状况的情报,她并非经常悉心地去搜集,只是顺便、一般地搜集搜集,主要也是出于纯科学的求知本能。她有一个很不起眼的于亲家,住在瓦西利岛上,干亲家受她之托,时不时地顺路打听打听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情况,那干亲家不断地给她送情报来,有时一个月送一回,有时还多,见机而行吧。据说洛普霍夫夫妇生活和睦,从不吵架。只是有一点:常有年轻人来找,全是丈夫的朋友,也都挺本分。他们生活得不算富裕,但是显然手头儿有些钱。因为他们并没去变卖东西,却添置了衣物用品。女房客给自己做了两件丝绸连衣裙。他们还买了两个沙发、一只放在沙发前的桌子、六把扶手椅子,全是偶然碰上的,一共才花了四十卢布,其实家具都不错,得值一百来卢布。他们已和房东夫妇打了招呼,让他们另招新房客,说:“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要搬家了,搬进自己租的住宅里去。谢谢你们的关照。”房东夫妇也对他们表示了谢意。

  这些传闻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感到欣慰。这女人相当粗暴、卑劣,她折磨过女儿,她为了一己的私利不惜杀掉她、害死她,在那个发财致富的计划由于她的缘故成了泡影以后,还诅咒过她。这确实是如此。但是应不应该由此就推论出,她对女儿毫无母爱呢?决不应该。既然事已至此,女儿已经逃离了她的掌心,再不回头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大势已去,无法挽回了,而女儿毕竟是女儿啊。现在已没有什么事是有损于韦拉·巴夫洛夫娜而能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有利可图的了,所以做母亲的衷心盼着女儿好了,她也不是盼得那么尽心竭力,可这倒不要紧,至少她毕竟不再像密探似地监视女儿,死钉着不放了。她只是稍带着对女儿采取一些监视的措施,因为您得同意,她不能不监视。但是她也捎带着盼望女儿好,因为您得同意,女儿毕竟是女儿啊。为什么还不和解呢?再说,从各方面来看那强盗女婿是个正派认真的人,有朝一日说不定用得上他呢。因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渐渐地想跟女儿恢复联系了。要达到这一步,恐怕还需要一年半载的时间,无需着急,来日方长。但是关于将军和将军夫人的消息,一下子就把事情的进程缩短了一半。那个强盗确实是个机灵鬼。一个退了学的破学生,既无官位,又无钱财,居然跟一位年轻有为、有钱有势的将军交上了朋友,还让自己的妻子同将军夫人交朋友,这种人必定前程远大;或许是韦拉先交上了将军夫人,才叫丈夫去结交将军的吧?反正一样,那就是说韦拉的前程远大。

  于是,一得到将军夫妇造访的情报,做父亲的刻不容缓地被派去向女儿宣布:母亲已经原谅她了,叫她回趟家。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丈夫随着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一同前往,坐了半个晚上。这次见面很不热情,又不自然。大家谈来谈去,都是关于费佳,因为这个话题不那么敏感。费佳已在中学就读。他们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送他进寄宿学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可以去学校看他,节假日时,韦拉·巴夫洛夫娜还可以把他接到她家过。他们硬挨到了喝晚茶的时候,便匆忙告别,他们夫妇说,今晚家里有客人。

  半年来韦拉·巴夫洛夫娜一直呼吸着洁净的空气,她已经再也不习惯那种沉闷的气氛,那里面充溢着虚情假意的话语,每个词都浸透着利己主义的考虑;再也听不惯那种种的欺人之谈和卑鄙的计谋了,她的地下室使她感到后怕。卑污、庸俗、各式各样的犬儒主义——这一切如今在她眼里变得无比的新奇,更加不堪回首了。

  “先前我是从哪儿来的力量能够在如此龌龊窒息的环境中生活的呢?我怎么能在这间地下室里呼吸呢?而我不仅活下来了,甚至还很健康。这是奇迹般的、不可思议的。我怎么能在这个地方长大,并还能怀着向善的爱心?真叫人无法理解,令人难以置信。”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回家的路上想。她感到自己像是离开了窒息的环境后身心正逐渐放松。

  他们回家没一会儿,所等待的客人就聚齐了,都是当时常来的客人: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和娜塔莉妮·安德列夫娜、基尔萨诺夫。他们的晚会跟往常一样进行着。但是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来说,这种充满着纯洁的思想、在纯洁的人们中所过的新的生活似乎倍加可喜可贺!照例既有关于过去种种回忆的愉快的谈话,又有放眼大千世界的严肃的谈话:从当时的历史事件(堪萨斯内战引起了这个小团体的注意,那是今天的南北大战的先声,也是超出美国范围之外的许多更伟大的事件的先声。现在人人都谈政治,可那时候对政治感兴趣的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其中也包括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和他们的朋友们)谈到当时的种种论争:如有关利比希理论中的农业化学原理的论争,以及这类团体中的任何一次谈话都必得涉及到的有关历史进步规律的论争,还有关于区分现实的和不现实的愿望的重要性的论争,现实的愿望寻求满足,并且是会得到满足的,而不现实的愿望得不到,也无须得到满足,对于它,就像对人在患热病时出现的荒唐的欲望一样,只有一个满足的办法,那就是治愈人的身体:不现实的愿望是由于身体的病态致使现实的愿望被扭曲而产生的;他们还谈到这种彻底分清的重要性,那是由当时的人本主义哲学昭示出来的;他们也谈到一切与这种问题相似和虽然不属于此种、但是属同类关系的问题。两位太太不时地听听这些朴素易懂的学术性争论,并插进一些问题,不过多半时间——自然,她们多半时间并没有在听,当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对矿物肥料的重要价值赞不绝口的时候,她们甚至给这两人泼冷水。可是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和洛普霍夫依然坚定执著地谈论他们的学术。基尔萨诺夫并不怎么帮他们的忙,他多半时间,甚至完全是随着太太们,他跟她俩一起玩游戏、唱歌、哈哈大笑,一直到深夜、他们筋疲力尽为止,这才最终把两个坚定执著地热衷于严肃谈话的人给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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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过了一会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片田野,在田野上行走的有她的亲爱的丈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丈夫说:

  “您很想知道,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为什么有的泥土能长出这么白、这么好、这么嫩的小麦,有的泥土却长不出来?这差别您自己马上就能看出来的。您瞧这株长得好的麦穗的根部:根旁是泥土,不过这泥土是新鲜的,可以说是精良的泥土。您闻到一股潮湿不爽的气味,但是它没有霉味,也不发酸。您知道,拿您和我信奉的那种哲学术语来说,这精良的泥土叫做实用的泥土。它的确脏,可只要仔细地观察,你准能看出,构成这泥土的全部元素本身都是健康的。元素用这种方式化合,就构成了泥土,可是让原子的配置稍许改变一些,就会产生另一种东西,而产生出的新的东西也全部是健康的,因为基本元素都是健康的。而这种泥土所具有的健康的属性又是从何而来的呢?请注意这片草地的情形:您看,这儿的水是流动的,所以这儿不可能存在腐朽的现象。”

  “对,运动是真实的存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因为运动就是生命,而真实的存在和生命又是一回事。但生命的主要因素是劳动,所以真实的存在的主要因素也是劳动,真实的存在的最可靠的标志是具有实际的意义。”

  “那么您看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当太阳开始晒暖这泥土的时候,热能便开始逐渐地把泥土中的元素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化合物,也就是高级形态的化合物麦穗,在日照下从这泥土中长出了麦穗,它一定是一株健康的麦穗。”

  “对,因为这是有真实生命的泥土。”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现在我们转移到这片草地上去。我们在这儿也来取一棵植物,同样地来观察它的根部。根上也有泥土。请注意这儿的泥土的性质。不难看出,这儿的泥土是腐朽的。”

  “用科学术语说,就是不实用的泥土①,”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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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面所说的“精良的泥土”或“实用的泥土”暗示劳动人民的生活,此处

  “是这样的,这儿的泥土的元素处于不健康的状态。自然,无论这“腐朽的泥土”或“不实用的泥土”指寄生阶级的不劳动的生活。些元素怎样转化,也无论有什么不同于泥土的其他东西产生出来,这其他东两全部都必定是不健康的、劣质的。”

  “对,因为元素本身不健康。”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我们不难发现这种不健康的原因……”

  “也就是造成这不实用的腐朽的原因。”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

  “对,也就是这些元素腐朽的原因,这不难发现,只要我们注意到这片草地的情况。您看,这儿的水不流动,因而淤滞住,并变腐臭了。”

  “对,缺乏运动就是缺乏劳动,”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因为按照人本主义的分析,劳动是运动的基本形态,它为所有其他的运动形态如消遣、休息、游玩和娱乐,打下基础,并赋予其内容,所有其他的运动形态若没有预先的劳动就不会具有实际的意义。而没有运动就没有生命,也就不是真实的存在,所以这是一种不实用的即腐朽的泥土。不久以前人们还不知道怎样使这样的草地恢复生机,现在发现了一个办法——排水:让多余的水从沟渠里流出去,只留下必须的水,水流动起来,草地也就获得了实际意义。但是在这个办法采取之前,这儿的泥土仍旧是不实用的,也就是腐朽的,它上面的植物不可能长得好。而实用的泥土上会有长得好的植物,这却是很自然的,因为那是健康的泥土。证讫①,Q-u-e-a-a-dum,像拉丁语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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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证讫,证明数学定理的用语,其拉丁文缩写为Q.E.D。

  韦拉·巴夫洛夫娜听不清拉丁语的“证讫”是怎么说的。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您总喜欢用似通非通的拉丁语和空泛的推论来逗乐于。”她那亲爱的丈夫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走到他们跟前,说道:

  “够了,你们别再谈论自己的那套分析、同一性和人本主义了,先生们,请你们谈点别的让我也能加入你们的谈话,或者最好让我们来闲聊吧。”

  “我们那就随便聊聊,”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我们来聊聊自己吧。”

  “好,好,这一定很开心的,”韦拉·巴夫洛夫娜说道,“不过是您出的主意,就请您来做个示范吧。”

  “好,我的妹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可是您今年多大了,我亲爱的妹妹?十八?”

  “快十九了。”

  “但是还没到十九,那么就算是十八,我们大家都谈到十八岁为止,因为条件要一律平等。我想说说我自己和我的妻子。我父亲是省城里的一个诵经士,还兼做装订书籍的手艺活,母亲在家收了几名正教中学生寄宿。父母整日谈论生计,为生计操劳奔忙。父亲爱喝酒,但是只在穷得无法忍受了——这是一种现实的痛苦——的时候才喝,要不就是收入不错的时候,这时他把所有的钱都交给母亲,说:“喂,孩子他妈,靠上帝保佑,眼下这两个月你不至于受穷啦。我给自己留了半个卢布,喝口酒,找点乐子——这也是一种现实的快乐吧。我母亲常常生气,有时候还打我,那总是在碰上她所说的‘累得散了架子’的时候。因为她要搬盆打水,给我们五个人和五名正教中学生洗衣服,擦地板,地板总是被我们这十双不穿套鞋的脚踩得兮脏兮脏的,她还要侍养一头奶牛——这是无休止的过度的劳作所引起的恼怒。虽然她那样拼命干活,还是像她说的‘人不敷出’,就是说,没有钱给我们的哪个兄弟买长筒靴,或是给姊妹们买鞋穿,这时候她也要打我们。倘若我们这些傻孩子自动去帮她干活,或者做了别的什么聪明事儿,或者她遇到难得的机会能休息那么一小会,像她说的让‘腰腿松快松快’,她也会跟我们亲热的——这都是现实的快乐……”

  “啊呀,够了,别再说你那些现实的痛苦和快乐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既然这样,请听我来说说娜塔莎的事吧。”

  “我不想听,其中又是讲那套现实的痛苦和快乐吧,我知道。”

  “一点没说错。”

  “不过,您也许有兴趣听我来谈谈自己。”谢尔日说。谁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那看您说什么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我父母虽然很有钱,可他们整天谈论的也还是钱,一辈子都在为钱奔忙。连有钱人也摆脱不了这件操心事……”

  “您不会谈自己,谢尔日,”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善意地说,“您说说:他们干吗为金钱去奔忙?有哪些个开销会使他们操心着急?是哪些个需要他们还难以得到满足呢?”

  “是的,我当然明白您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谢尔日说,“可是让我们丢开这个题目,看看他们思想的另一方面吧。他们同样要为孩子操心的。”

  “他们的孩子吃穿都有保障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问道。

  “当然。但是也需要操心的……”

  “别谈自己了,谢尔日,”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我们了解您的过去。不务正业,游手好闲——这就是您成长的土壤,这是一种不实用的土壤。因此,您瞧瞧自己吧:您生来本不是个笨人,而且还是个很不错的人,您或许不比我们差,也不比我们笨,可是您到底适合于什么事,您能派什么用场?”

  “我适合干的事是陪伴朱丽,她随便领我到哪儿,我都去。我的用场是供朱丽痛痛快快地吃喝玩乐。”谢尔日答道。

  “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到,”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说,“不实用的或者不健康的土壤……”

  “唉,您说的那个实呀虚呀的真叫人烦!人家早就明白了,可你们还没完没了地谈!”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那你愿不愿跟我也来谈一谈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道,谁也不知她打哪儿冒出来的,“诸位先生们,请回避回避,因为我们母女俩想说说话。”

  所有的人都无影踪了,韦罗奇卡看见只有自己单独面对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脸上显露出嘲笑的神情。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是一位有教养的太太,您这样纯洁,高尚,”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她愤恨得声音发抖,“您这样善良……我这个粗野歹毒的酒鬼怎配跟您谈话?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有个歹毒的坏母亲。不过请问您,太太,这个母亲操心什么事呢?是每日的口粮。用您那种文雅的语言来说,这种操心是现实的、真正的、合乎人道的,对不对?您听过粗鲁的骂人话,见过许多龌龊事和下流行为。但是请问,人们骂人、干坏事有什么目的呢?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目的吗?不,太太。不,太太,无论您家的生活怎么样,总不会是一种虚无缥缈的生活。您看,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已经学会像您那样文雅地说话了。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母亲是个歹毒的恶婆子,您觉得难过、害臊吗?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愿意我变成一个诚实的好人吗?我是个巫婆,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会施巫术,我能满足您的愿望。请看,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的愿望实现了:歹毒的我没影了,您瞧这一对善良的母女。”

  一间屋子。门口有个醉鬼在打鼾。他没刮脸,丑陋不堪。无法认出他是谁,他的脸有一半被手遮盖着,另一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一张床。床上有个女人。不错,就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她挺善良!可她又是多么苍白、疲惫,她才四十五岁,就已老迈得很了!床边有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就是我自己,韦罗奇卡。不过我穿得破破烂烂的!这是怎么啦?我的脸色发黄,脸相粗陋,并且房间又有多么穷酸!几乎没有什么家具。“韦罗奇卡,我的亲人,我的天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躺会吧,休息休息,宝贝,你看我干吗,我这么躺躺就行了。你可是两宿没睡了。”

  “没关系,妈,我不累。”韦罗奇卡说。

  “我的病还是没有起色,韦罗奇卡。我死了,你可怎么办?你爹薪水少,他是指靠不上的。你这姑娘长得漂亮,世界上坏人多如牛毛,将来就没有人再提醒你了。我真是放心不下你。(韦罗奇卡哭了。)

  “我亲爱的,你别难过,我说这些不是责备你,而是提醒你:星期五,就是在我病倒的前一天,你为什么要离开家?(韦罗奇卡又哭了。)

  “他将来会骗你的,韦罗奇卡,你就甩掉他吧。”

  “不,妈。”

  两个月以后。怎么转眼之间两个月就过去了?一个军官坐在那儿。军官面前的桌上放着一瓶酒。军官的大腿上坐着韦罗奇卡。

  转眼之间又是两个月过去了。

  一位太太坐在那儿,在太太面前站着她,韦罗奇卡。

  “你会烫衣服吗,亲爱的?”

  “会。”

  “你是什么家庭,亲爱的,是农奴还是自由人?”

  “我父亲是官吏。”

  “那你是贵族家庭,亲爱的?那我可雇不起你。你当什么女仆啊?走吧,我亲爱的,我雇不起你。”

  韦罗奇卡在街头。

  “小姐呀小姐,”一个喝得有点醉的小伙子说,“您上哪儿?我送送您。”韦罗奇卡朝涅瓦河边跑去。

  “我亲爱的,看够了吧?你要是有个好心的娘,你会是个什么样子?”原先的那个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我会巫术是好事吗?难道我没猜中?你干吗不说话?有舌头吗?你不敢说出口来,我非要把话从你嘴里硬挤出来!你到裁缝铺去过吗?”

  “去过。”韦罗奇卡回答,全身直发抖。

  “你看见了吧?听见了吧?”

  “是的。”

  “她们日子过得可好?可有学问?她们读书吗?考虑用你的新办法积德行善、普渡众生吗?她们是不是这样考虑?你说!”

  韦罗奇卡不说话,却还在发抖。

  “你不敢把话说出来。她们日子过得好吗?我问你。”

  韦罗奇卡沉默不语,寒彻全身。

  “你不敢说出来,她们过得好吗?我在问你话。她们好不好?我问你呐。你愿意做她们那种人吗?你不说话!掉过头来!你听着,韦尔卡。你有学问,可你的学问是靠我偷来的钱求得的。你一心向善,可我要是不恶,你连什么叫善也不会知道的。明白吗?全靠的是我呀,你是我的女儿,明白吗?我是你娘。”

  韦罗奇卡边哭边发抖,寒彻全身。

  “妈,您要我怎么样?我没法爱您啊。”

  “难道我在央求你爱我?”

  “我但愿哪怕能敬重您呐,可是就连这点我也做不到。”

  “难道我需要你的敬重?”

  “您到底需要什么呢,妈?您干吗来找我,说话这么吓人?您要我怎么样呢?”

  “你该感谢我,你这忘恩负义的。你无需爱我,无需敬重我。我恶,我有什么可爱的?我坏,我有什么可值得敬重的?可你得明白,韦尔卡,如果我不是这样,你也不会有今大。有了我的坏,才有你的好;有了我的恶,才有你的善。你得明白这,韦尔卡,你该感谢我。”

  “走开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现在我要跟我姊妹谈谈。”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没影了。

  “未婚夫们的未婚妻,姊妹们的姊妹”①抓住韦罗奇卡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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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洛普霍夫的“未婚妻”。

  “韦罗奇卡,我愿意永远对你好,因为你善良,我呢,跟我谈话的人怎么样,我也就会怎么样。你现在犯愁,你看,我也犯愁。你瞧瞧,我满面愁容还漂亮吗?”

  “还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吻吻我,韦罗奇卡,我们一起来承受痛苦。你母亲说的是大实话。我不喜欢你母亲,但是她是我需要的人。”

  “难道您缺了她不行吗?”

  “往后没有她也可以,那时候人们不需要变得那么恶了。现在却不行。你看,好人自己还不能站住脚跟,恶人却挺厉害,挺狡猾。不过你知道,韦罗奇卡,恶人是形形色色的:有的需要世道每况愈下,还有的虽然也是恶人,却需要世道好起来,因为世道变好对他们有利。你知道,你母亲需要你有教养,因为你教书可以挣钱,挣了钱她就好向你要。她希望她女儿给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就为这,她也需要你有教养。你看,她的动机坏,效果却有益于人。你不就是个受益者吗?还有一种恶人可不一样了。如果你母亲是安娜·彼得罗夫娜,难道你还能这样地学习,变成有教养的人吗?还能识别善,而爱善吗?不,人家不会容许你去识别任何美好的事物,只会把你变成一个玩偶,对不对?这样的母亲需要的是当玩偶的女儿,因为她自己就是一个玩偶,并且总是跟玩偶一起来玩玩偶。你母亲这人很坏,可她毕竟还是个人,她需要的是使你不做玩偶。你明白恶人是多么不一样了吧?有的恶人妨碍我,因为我希望的是:人都成为人,他们只希望人都变做玩偶,还有的恶人却有助于我。他们本不是存心愿意来帮助我,但是他们让人有成为人的可能,他们给人提供了一种成为人的条件。而我的需要也不过如此。是的,韦罗奇卡,现在我不能够没有这些恶人,他们也会物极必反的。我的恶人固然恶,可是在他们的毒手下却生出了善。不错,韦罗奇卡,你该感谢你母亲。你无需爱她,她很恶,但是多亏了她才有你今天的一切,你要知恩呐,没有她也就不会有你。”

  “将来永远会是这样吗?不,将来不会这样吧?”

  “是的,韦罗奇卡,往后不会这样的。等到好人力量大了,我就不再需要恶人。这日子快到了,韦罗奇卡。那时候恶人将看到他们不应该当恶人。那些以往曾经是人的恶人将成为好人:他们作恶只是由于当好人会损害他们,他们知道善比恶好,那么到了可以爱善,而善又无损于他们的时候,他们自然就会爱善了。”

  “那些当玩偶的恶人会怎么样?我也可怜他们。”

  “他们会玩别的玩偶,不过也只玩无害的玩偶而已。可是他们的孩子不会像他们那样,因为我们这儿的所有的人都将做人,我要教育他们的孩子不做玩偶,而要做人。”

  “嘿,那多好!”

  “是的,但是就连现在也很好,因为正在给这个美好的未来做准备。至少,那些给它做准备的人会觉得现在也很好。当你韦罗奇卡在帮厨娘做饭的时候,厨房里不是又憋闷,又冒油烟吗?而你不是也觉得挺好,憋闷和冒油烟也算不了什么?当大家坐下吃饭的时候感觉都挺好,而帮了忙做过饭的人感觉更好,他们吃起饭来倍感香甜。你爱吃甜的,对不对,韦罗奇卡?”

  “对。”韦罗奇卡等尔一笑,她爱吃甜饼和下厨做甜饼的嗜好,叫人家给说破了。

  “那么还有什么可愁的呢?好在你已经不愁了。”

  “您多么善良!”

  “而且快活,韦罗奇卡,我总是快活的,就连犯愁的时候也还是快活。对不对?”

  “对,我犯愁的时候,您似乎也犯愁,可您总是能立刻就把愁云驱散的。跟您在一起真快活,非常快活。”

  “你还记得我那支小歌《Donc,vivons》吗?”

  “记得。”

  “我们来唱一唱。”

  “唱吧。”

  “韦罗奇卡!是我吵醒了你吧?可是茶都煮好了。我刚才吓坏了:我听见你在哼哼,等我走进来了,你却在唱歌唱歌呐。”洛普霍夫说。

  “不,我亲爱的,你不吵醒我,我自己也会醒的。我做了一个梦,亲爱的,喝茶的时候再给你讲吧。你走吧,我好穿衣服。您怎么敢不经我许可就进我的屋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太过火了。你为我担惊受怕了吗?我亲务的?过来,为了这,让我吻你一下。吻过了,走吧,走吧,我要穿衣服。”

  “既然已经在这儿了,就让我做你的仆人,来侍候侍候你吧。”

  “也好,亲爱的,不过这叫我多不好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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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工场已经安排就绪了。它的基本原则很一般,最初甚至于一般得没什么可说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对第一批进场的这三名女裁缝简直什么也没说,只是讲到她给她们的工钱会略高出于一般裁缝铺的工钱。事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裁缝们看到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是一个浅薄轻率的女人,所以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她的建议,在她那儿做工了:一个不大富裕的太太想办个缝纫工场,有什么可不好理解的呢?这三名女工又找来三四个人,全是按照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要求,经过审慎的挑选的。这些挑选的条件也没有一点可以引起怀疑的,就是说,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那个年轻谦逊的妇女希望工场的女工直爽善良随和,通情达理,这有什么特别的呢?她只不过是不愿发生争吵罢了。由此可见她办事明智,也就仅此而已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自己也认识这些选上的人,在她答应录用她们以前,她跟她们就很熟了,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这也仅只表明她是个踏实稳重的人罢了,没有什么好猜想的,没有什么可叫人怀疑的。

  于是她们干了一个月,按时领到了事先谈妥的工钱。韦拉·巴夫洛夫娜经常待在工场里,她们对她已经十分了解了,知道她待人好,同时是个节俭、谨慎、通情达理的女人,所以她得到了她们的完全的信任。这儿没有,也预计不到以后会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不过她们却能够看出这个老板是个好老板,将来她一定会事业有成,因为她善于经营。

  可是刚过一个月,韦拉·巴夫洛夫娜带着一本帐簿来到了工场,叫裁缝们暂停工作,听她讲话。

  她开始用最简单的话语来讲解一些浅显易懂的道理、非常浅显易懂的道理,但是她的裁缝以前从没听说过的,不论是从她口中还是其他人的口中。

  “现在我们彼此熟了,”她开口说,“我可以说你们都是好裁缝,好姑娘。你们也不致于说我是个傻瓜。那么现在我可以跟你们坦白地谈谈我的想法。要是你们觉得我的想法中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们可以先好好地琢磨琢磨,不忙于马上就说我的想法太浅薄,因为你们知道我不是那种浅薄的女人。我的想法是这样:

  “有些好人说可以办这样的一种缝纫工场,裁缝在那儿做工,比在我们大家所熟悉的那些工场做工得利更多。我也想试一试。根据头一个月的情形判断,好像确实能办得到。你们准时领到了工钱,可是我要告诉你们,除了这笔工钱和其他一切开销,我手里还剩下多少赢利。”韦拉·巴夫洛夫娜念了一遍这个月的收支帐目。支出中除已付的工钱外,还列出了其他种种费用:房租、照明、甚至韦拉·巴夫洛夫娜因工场事务外出所花的车马费——约莫有一卢布。

  “你们看,”她接着说,“我手里还剩下这么些钱。现在怎么来处理呢?我办工场的目的就是要使这些赢利归裁缝所有,那本是靠你们的劳动才赚来的,所以我想把这些赢利分给你们:头一回大家平分,每人一份。往后再看这样处理好呢,还是有什么别的对你们更为有利的办法。”她把钱分了。

  裁缝们惊诧不已,过了好半天也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开始道谢。韦拉·巴夫洛夫娜让她们充分地表达因得到钱而萌生的谢意。如果拒绝听她们的感谢的话,就像是不在意她们的意见和盛情似的,她们会难过的。然后她继续说道:

  “现在我必须对你们讲件事。在我们讲民要谈的一切事情当中,这件最难讲清,我不知道能不能讲清楚,不过我还是需要讲一讲。为什么我不把这些钱留下归自己?如果不想赚钱,我干吗愿意来办工场呢?你们知道我和丈夫日子还不算穷:我们不是阔人,可是什么东西也都够用的。如果我缺少什么,只要对丈夫一说,就行了,其实连说也不用说,他自己就会看出我需要更多的钱,那么我也就会有更多的钱了。他现在干的工作不是收益比较多的,而是他比较喜欢的。不过我们彼此感情好,他最愿意做的事,一定是我最高兴的事,我对他也是一个样。所以,要是我觉得钱不够用,他准会去找一个比现在挣钱多的工作去干,而他也是能够找到的,因为他人很聪明机灵。你们对他不是也有几分了解了吗。他既然不这样做,就说明我和他现有的钱已经够我用了,这是因为我对钱没有那么大的兴趣。你们知道,人各有所好,不是人人都光爱钱:有的爱跳舞,有的爱打扮,或者打牌,这些人为自己的爱好甚至情愿荡尽家产,并且的确有许多人在这样做。没有人对这一点感到奇怪,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爱好看得比金钱要宝贵。而我的爱好就是我和你们正在试做的这件事,我不但没有为我的爱好荡尽家产,甚至根本没有花费什么钱,我只是喜欢干这件事,赚不到钱也没什么。是的,我认为这一点也不奇怪:有谁从自己的爱好上来找钱赚呢?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爱好来花费金钱。我可不是那样,我不花钱。就是说,比起其他人来,我还是得了大实惠,我既满足了自己的爱好,给自己找到快乐,又无损于自己,其他人得到快乐却要花钱。为什么我有这个爱好呢?这是因为聪明的好人写了很多书,书里讲到要使所有的人都生活得好,人在世上该怎样生活,据他们说,这儿最主要的是按新法来办工场。我就想看看,我和你们能不能定出一套可行的办法。这反正全一样:有人想盖一幢好房子,还有人想辟座好花园或暖花房供他来欣赏,我却想办一家好的缝纫工场,让人能心悦诚服地来观赏。

  “当然,要是我每个月都能像现在这样给你们分红,也就很可观了。但是聪明人说,还可以做得好得多,也就是赢利会更多,而且使用起来生利更多。据说仿佛可以办得很好呢。那么我们再看吧。我要一点一点告诉你们,按照那些聪明人所说的,我们还能够做些什么。你们自己仔细观察观察,也能有所发现,要是你们觉得,还有什么好事可做,我们就逐步地、尽可能地试着去做。不过还必须对你们说,得不到你们的同意,我什么新办法也不会采用的。只有你们自觉自愿,才会出新举措。聪明人说,凡是自愿做的事才能做好。我也这样想。所以你们不必害怕新办法,除非你们自愿改变,一切照原样。你们不愿意,什么都不动。

  “现在我不征求你们的意见,最后一次以老板的身份下命令。你们看到,我们必须记帐,以防浪费。上月份是我一个人记的帐,现在我不愿一人来记了。请从你们中间选出两个人跟我一起管帐。没她们,我不管。钱是你们的,并不是我的,所以你们应该管。现在这事从未干过,不知你们中间谁更合适管,最初必须先选两个人试一个短时期,过一个星期你们就会看出,是另选别人好,还是让原有的人留任好。”

  这些不平凡的话引起了长久的议论。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已经赢得她们的信任,况且她没有说得天花乱坠,没有扯得老远,没有描画出什么特别迷人的远景来,这样的远景在造成短暂的轰动后立即便令人生疑。因此女工们没有把她看作神精错乱,而最重要的也正是不把她看作神精错乱。事情在慢慢地进行着。

  当然得慢慢来。下面是工场在整整三年中的一部简史,在工场的这个时期,构成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历史上的主要的方面。

  那些成为工场骨干的女工是审慎挑选出来的,都是些好裁缝,同时,她们的切身利害跟工作成绩好坏有直接关系,所以工作自然进行得很顺利。几乎所有来工场试订过衣服的太太,都成了它的回头客。有几家裁缝铺和缝纫工场看了有点眼红,却并未产生任何的影响,只是使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得不尽快为工场取得正式的营业权,来排除种种挑剔。不久订的活越来越多,最早一批进工场的女工们已经忙不过来了,于是工场的人员渐渐增加,过了一年半,女工总数竟达到二十名,后来就更多了。

  整个管理方面的决定权移交给裁缝们之后,最初产生的一个结果就是她们作了一项可以预料到的决议:女工们经管的第一个月便确定,韦拉·巴夫洛夫娜工作不要报酬是不妥当的。她们向她宣布这点时,她说这样做确实应该。她们想给她红利总额的三分之一。她把这笔钱放了一段时间,才向女工们解释说,这违反了她们的办法的主旨。她们久久地不能理解这一点,但是后来同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谢绝了这份特殊的红利不是由于好面子,而是照她们的事业的本质来说必须如此。这时工场已经扩大了规模,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个人来不及剪裁,需要再增加一个;她们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定了跟另外那个剪裁师同样的薪金。先前放在她那儿的一笔红利,现在按照她的请求被放回到出纳室里去,只给她留下作为剪裁师的应得的那部分,其余的钱用来办了一个“金库”。几乎有一年的光景,韦拉·巴夫洛夫娜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场里度过的,她的工作时间确实不少于其他任何人。当她看到有可能不用整天待在工场了,于是她就减少了工作时间,随之,报酬也少拿了。

  怎样分红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大家来平分。这一点直至第三年年中才实现,那以前她们经历了几个不同的阶段,开始时是按工钱的比例来分红。她们首先认识到,如果一个女工因病或其他正当缘由缺了几天班,那么,为此就减少她那份红利是不对的,因为红利的获取不是仅在这几天里,而是在工作的整个过程中,并取决于工场的总体状况。后来她们还同意,剪裁师和其他管送订活和干别的活儿的女工已经拿了补贴,这笔额外的薪金收入用来作报酬,就足够了,要是比别人还多分红利,那就不公平了。没有兼职的普通裁缝很谦让,当她们发现原先定的办法不公平的时候,并没要求改变。而兼职者充分理解新办法的精神,本来受优待,自己就觉得过意不去,所以都谢绝了。不过应该说,在各项事业不断有所改善的情况下,这种暂时性的谦让——有人容忍,有人谢绝——算不上是特殊的功绩。最困难的倒是加强这种观念:普通裁缝应该得到同样多的红利,显然有的人挣钱比别人多;工效领先的裁缝已经得了较多的工钱来作为自身工效的报酬,就已经足够了。这是分红方面的最后一次变动,在第三年年中已然实现,当然全工场的人都明白:红利的获得不是对某个人的手艺的报酬,而是工场的总的性质的结果——是靠它的体制和它的宗旨,而这个宗旨便是尽可能使参加工作的全体人员同等享受工作带来的利益,不管她们个人的特点怎样;工作人员的分红取决于工场的这种性质,工场的性质、精神和办法又是靠全体人员的同心同德,而每个参加者对这点都同等重要:对于维持和发展有利于全体人员和整个事业成功的制度:一个最胆小或者最无能的人的默许,其作用不亚于一个最有魄力或者最有才干的人的积极奔忙。

  我省略了许多细节,因为我不是要描写工场,而只是为记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活动需要涉及到它时,我才多少讲一点。即使我提到某些细枝末节,那也仅仅为了表现韦拉·巴夫洛夫娜怎样行事、怎样一步一步地、耐心不倦地经营业务,怎样坚持她立的规矩:不下任伺命令,光是劝告、解释、协助,在执行她的合伙人的决定时,助她们一臂之力。

  每个月都分了红利。最初每个女工拿到红利后就各自分散地花掉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迫切需要,并且不习惯于统一行动。随着她们经常参与工场事务,养成了考虑工场整个工作进程的习惯,这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就叫她们注意到:在她们这个行业里,一年之中各个月份承接订活的数量多少不等,用旺季的红利来弥补淡季的不足,一定不错。她们的帐记得很精确,女工们知道,如果她们当中有人离开工场,立刻就可以领出她的那份保存在出纳室里的红利。因此她们赞成这个建议。于是有了一笔不多的储备资本,数目还渐渐增加。她们开始探索利用它的各种形式。从最初起,大家就懂得可以使用它来进行借贷,为入股人解决燃眉之急。谁也不愿意在借款上加算利息:穷人有一个观念,认为最佳的经济援助是不要利息的。这个“金库”刚一创办,紧接着就设立了代购处。女工们发现通过工场去购买茶叶、咖啡、食糖、鞋子和其他许多食物要更合算,工场成批进货,所以比较便宜。过了不久,她们又前进了一步:她们考虑,用这个办法购买面包和其他食品,一定合算,这些东西一直都是每天在面包房和杂货铺买的。可是她们马上看到,为此大家必须靠近些住。她们便在工场附近租了几套住宅,集中在一起,几个人住一套。于是工场里就有了面包房和杂货铺的代销点。大约过了一年半的时间,几乎全体未婚女工都已经住进了一所大的住宅里,拥有公共食堂,用大庄户人家的办法储备食物。

  一半女工是独身,其中有的女工有年老的女亲属——母亲或婶母;有两名女工供养着老父亲;许多人有年幼的弟弟或妹妹。三名未婚女工因有亲属关系不能搬进公共宿舍里住:一个女工的母亲不合群;另一个的母亲在官府供职;不愿跟粗人为伍;第三个的父亲是酒鬼。她们跟那些不是姑娘,而是已婚妇女的裁缝一样,只能享用代销点提供的服务。除这三人外,其余凡是要供养亲属的未婚女工都住公共宿舍。她们自己与亲属分开住,两三人住一间房,她们的男女亲属从各人的方便出发,得到了安顿:有两个老太太各住一间房,其余的老太太住在一起。小男孩们有自己的一间房,另有两间房住女孩。按规定,男孩可以在这儿住到八岁,八岁以上的分别安排学手艺。

  一切都经过很精确的计算,大伙都深信不疑:人人不吃亏,人人也不受损。单身女工的房租和伙食费简单易算。经反复斟酌后,确定向八岁以下的弟妹收成年女子费用的四分之一,向八岁到十二岁的女孩收三分之一,十二岁以上收二分之一,女孩如果没有找到别的工作,从十三岁起就可进工厂当学徒。照规定,她们从十六岁起可以成为工场的正式工人,只要被公认为熟练地掌握了缝纫技术。对成年家属的收费自然是跟裁缝一样多。住单人房间要支付特别的租金。所有住工场宿舍的老太太和三个老头儿,几乎都担负了厨房的活计和其他的家务,因此也得给他们计算报酬。

  这一切口头上说起来很快,一旦就绪实际做起来也很容易、简单、自然。可是得慢慢来,才能安排妥当。每个新办法都需要经过多次议论,每个变革都是一连串忙碌奔波的结果。假如我也像谈论关于红利的分配和利用那样评详细细地来谈论工场其他方面的办法,那就太冗长,太枯燥了。有许多事情根本无需来谈,有的方面只稍稍提一下即可,以免惹人厌烦。比方,工场设立了代销点,卖那些在无人定货的淡季缝制的成衣,当时工场还不能有独立的门市部,不过已与客商街的一个铺子订了代销合同,还在旧货市场上设了个摊位,由两个老太太来经管代销。不过工场生活中有一个方面我必须稍微详细地来谈谈。

  韦拉·巴夫洛夫娜从办场的最初的日子起,就开始带书来。她布置完工作以后,便开始朗读,读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如果不是需要处理什么事,她是不会中断的。女工们听一会,休息休息,休息过后再读,读后又休息。不必说,女工们从一开始便迷上了朗读,有些女工原来就对这爱好。过了两三周,工间朗读形式便固定了下来;又过了三四个月出现了几个朗读能手,于是决定由她们来代替韦拉·巴夫洛夫娜,每回朗读半小时,这半小时的朗读算工作。韦拉·巴夫洛夫娜在朗读时还间或穿插讲解,等到她卸掉了朗读的任务后,讲解得更多更长了。后来讲解发展成为类似普及各门知识的简易讲座了。再往后——这是个很大的进步——韦拉·巴夫洛夫娜看到有可能正规上课:女工们的求知欲是这样的强烈,她们的工作又进行得如此地顺利。她们决定在工作日当中,午饭之前安排一大段时间来听课。

  “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有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在梅察洛夫家中对他说,“我有件事求您,娜塔莎已经同意了。我的工场要变成为传播各门知识的学校。您来当教授吧。”

  “我能给你们上什么保呢?难道上拉丁文,希腊文,或者逻辑学和修辞学!”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笑着说,“我的专业本来就没什么意思,您是这样看,还有一个人也是这样看,我也知道这人是谁。”

  “不,正是您这样的专家,才是我们所需要的;有您才表明我们的品行良好,教学方向端正,您能起保护伞的作用。”

  “这倒也说得对。看来没我,你们就要有不轨行为了。那您就指定课程吧。”

  “比方俄国史,简明世界史。”

  “好极了,这我去讲,还把我算作专家,太妙了。身兼二职:教授和保护伞。”

  娜塔莉妮·安德列夫娜、洛普霍夫、两三个大学生,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也都是他们所戏谑自称的“教授”。

  除了上课,她们还安排了娱乐。她们举办晚会,进行郊游,一开始次数不多,后来钱多了,娱乐活动就更经常了。她们订了剧院中的包厢。第三年的冬天,她们在意大利歌剧院①里长期包了十个边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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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五O至一八六O年间,每个戏剧节(从秋季到次年初夏)意大利歌剧在彼得堡的米海洛夫斯克剧院(即今天的小歌剧院一八三三年创办)上演。

  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多快活,多幸福。同时她遇到了很多的麻烦,付出了巨大的辛劳,当然她也有痛苦。

  工场里一名优秀女工的不幸遭遇不仅对于她,而且对于整个团体都产生了特别大的影响、萨申卡·普里贝特科娃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亲自挑选的三名裁缝之一。她长得不错,性情温和,她有个在官府供职的未婚夫,一个善良的好青年。有一次,天相当晚了,她在街上走,一位先生钉上了她,她加快脚步,他紧跟她,一下子抓住她的手。她猛地一冲,挣脱开了。但是她在挣脱时,手碰了他的胸口一下,竟把这位道貌岸然的先生的怀表打落在人行道上,发出当啷的声响。这道貌岸然的先生理直气壮地扭住普里贝特科娃,喊了起来:“小偷!岗警!”两名岗警跑了过来,把普里贝特科娃送进了拘留所。工场里的人有三天都不知道她的情况;谁也想不出她会到哪儿去了。第四天,一个好心肠的勤务兵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带来了普里贝特科娃写的一张字条。于是洛普霍夫便立刻去奔走斡旋。人们对他说了许多粗话,他也加倍地回敬了他们,然后就去找谢尔日。这时谢尔日和朱丽正在远方参加一个盛大的野餐会,第二天才返回来。谢尔日回来两小时后,警察分局长就向普里贝特科娃道了歉,又乘车去找她的夫婚夫道歉,但是他没有碰到未婚夫。原来未婚夫在头天晚上就到拘留所找普里贝特科娃去了,并从关押她的岗警处了解了那花花公子的名字,已去找他要求决斗了。花花公子还不知他要提出决斗,以戏谑自嘲的口吻认了罪,道了歉;而听到决斗要求后,却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在官府供职的公务员说道:“这样的话,你可不能拒绝决斗。”立即打了他一个耳光,花花公子抓起一根棍子,公务员就推了他胸口一把,花花公子跌倒了,仆人闻声赶来,老爷已命归西天。他在重重倒地的时候,额头撞在楼花桌子脚突出的尖棱上。公务员下了监牢,一场官司开始了,难以预料这场官司何时能结束。后来怎么样了?后来也没有什么。不过从那以后,人们都不忍看普里贝特科娃了。

  工场里还发生过几件事,虽不是这种刑事案件,却也叫人不痛快。事情平平常常,姑娘们为之长久动容流泪,年轻人和上了年纪的男子却当作是一时的解闷消遣。韦拉·巴夫洛夫娜知道,在今天的观念和情势下这些事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人们对女工怎样关怀,也无论女工自己怎样多加小心,都是永远不可能不出事的。这就像古人在学会预防天花之前,一定要生天花一样。现在谁再生天花,那就该怪他自己了,尤其该怪罪他的亲人们;而以前并非如此,谁都不该怪,除了可恶的流行病或可恶的城市和乡村,也许还有那种得了天花却去接触别人、在复原之前不去防疫站隔离的人,才是该怪罪的。现在发生这些事也一样,总有一天人们能避免生天花,避免的方法已经掌握,不过还是不愿采用它,就像从前人们很久很久都不愿意采用防治天花的方法一样。韦拉·巴夫洛夫娜知道,这可恶的流行病必然会在城市和乡村蔓延,不断地把人的生命夺走,就连小心翼翼看护着的双手也挽留不住。但是如果你只知道“你的不幸不怪我,也不怪你自己,我的朋友”,那么这不也还是得不到什么慰藉吗。这每一件平常的事毕竟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带来了许多痛苦和更多得多的麻烦:有时她需要先探明原委好进行帮助,更经常的是无需追究,只要进行帮助就行:安慰安慰,振作她们的精神,找回她们的自尊,开导她们:‘别再哭了,只要止住哭,就会知道,真是没有什么可哭的。”

  不过还是快乐多,快乐多得多!因为除了痛苦就都是快乐了,而痛苦只是个别的和少有的事:如今过了半年以后,你只是在为一个女工痛苦,同时却为所有其他的人而感到快慰,再过两三个星期就又可以为这个女工而感到快慰了。事业的日常的全部进程都充满着光明和欢乐,使得韦拉·巴夫洛夫娜总是兴致勃勃的。而如果在进程中有时受到了痛苦的严重干扰,那么定会有特别的喜事来加以补偿的,而喜事还是比痛苦要多得多,比方说,把某个女工的年幼的弟弟或妹妹安置妥善了,第三年有两名女工通过了家庭教师资格的考试,这对于她们是多么幸运的事,还有过几件类似的喜事。而能引起整个工场的欢腾,使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快乐的最常见的原因是举办婚礼。婚礼办得相当多,并且都很圆满,喜气洋洋的,婚礼前后多次举办晚会,新娘收到工场的女伴送来的各式各样带给人惊喜的礼品,还从储备金中提出钱来给新娘办嫁妆。不过这又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增添了多少麻烦啊,她自然是忙得不可开交了!只是有一件事工场的人起初觉得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尽情理:第一个新娘请她做女方主婚人,没请动;第二个新娘又来请,还是没请动。而常做女方主婚人的是梅察洛娃或她的母亲——那也是个很好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却从未做过主婚人,她只作为一个朋友,给新娘穿装打扮,伴送她上教堂。头一回,人们以为她不答应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其实不然。韦拉·巴夫洛夫娜乐意有这邀请,但是却不接受。第二回,大家才明白这完全是出于谦虚,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愿正式做新娘的保护人。况且一般来说,她总是千方百计地避免施加任何的影响,竭力把别人推向前台,叫别人出头露面,她成功地做到了这点,以致于许多到工场来订活的太太在三名剪裁师中认不出她来。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向人家说明这整套制度都是由女工自己建立的,而且始终受到她们的支持时,深深感到,这才是她从工场中体验到的最大的乐事。她竭力用这些说明来使自己也相信那经常在她心里索绕着的念头:工场缺了她也能运转,而且其他类似这样的工场自生自长也是有可能的。甚至根本无需裁缝以外的任何领导,凭着裁缝本身的思想和才能就行,为什么不行呢?这该多好!比什么都好!这便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最珍爱的一个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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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自从工场建立以来,这样过了将近三年;如果从韦拉·巴夫洛夫娜出嫁的时候算起,那就超过三年了。这些年过得平静而又活跃,充满着祥和、欢乐,一切都那么顺遂如意。

  韦拉·巴夫洛夫娜醒来以后,还久久地赖在床上。她喜欢懒懒地躺一躺,有点像打盹又不是打盹,而是在思量需要做什么。有时她就这样躺着,既不打盹,也不思量。不,她是在思量:“早晨赖在床上真舒坦,又温暖又软和!”她这么懒懒地躺着,直到她的丈夫,也就是她那“亲爱的”在“中立房间”——不,应该说在“中立房间”之一,现在他们已有两个“中立房间”,因为这已经是她出嫁后的第四年——里说道:“韦罗奇卡,醒了吗?”——“嗯,亲爱的。”这就是说丈夫可以动手烧茶(早茶由他来烧),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她在自己房里就不叫韦拉·巴夫洛夫娜了,而叫韦罗奇卡——要开始穿衣服啦。她穿了多长时间!不,她穿衣服倒快,一会儿就完,可是她洗浴的时间长,她喜欢洗浴,之后她又梳了半天头,不,其实她梳头的时间并不长,一会儿就梳好了,但是她久久地摆弄头发,因为她喜欢自己的头发。不过有时她也花工夫进行一项真正的化妆——穿鞋:她有些优质的鞋子。她衣装很朴素,却爱穿考究的鞋子——这是她的一大嗜好。

  随后她出来喝茶,拥抱丈夫:“睡得怎么样,亲爱的?”她一边喝茶,一边跟他议论种种大事和琐事。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得叫韦罗奇卡:喝早茶时她也还是韦罗奇卡——与其说是喝茶,不如说是吃奶油,喝茶只不过是吃奶油的借口,一碗茶里一大半都是奶油,吃奶油也是她的一大嗜好。彼得堡难得有好奶油,韦罗奇卡却找到了真正优质的纯奶油。她梦想着自己有一头奶牛。那有什么,如果事业还照原先那样地顺利,再过一年就能办到。这时十点钟了。亲爱的要去教课或上班:他在一个工厂主的事务所供职。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她已经完全是韦拉·巴夫洛夫娜,直到第二天早上为止——都在忙活家务。她倒是有一名女仆,是个稚嫩的小姑娘,事事都需要指点才成,等她刚教会,又得调教新女仆来熟悉规矩了:女仆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家都待不长,总得嫁人,隔个半年或半年多一点的时间,你看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又在给自己缝什么披肩或袖口,准备当女方的主婚人了。这时候她再也不能拒绝,“您怎么能拒绝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样样事都亲自给我安排好了,除了您再也没合适的人啦。”的确,她为家务操了许多心。然后她要出去教课,她的课时相当多,每周十来个小时,课时再多负担就太重了,而且也没工夫。上课前必须到工场待上一段时间,下课回来还得去看看。然后就跟“亲爱的”一块吃午饭。午饭时,常有客人来:一个,最多两个,再多可不成。即使有两个客人吃饭,已经需要多少地张罗张罗了,得添个菜才够吃。如果韦拉·巴夫洛夫娜回家时累了,午饭就更为简单。饭前她待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做成什么样子她不管,就照她当初安排好的那样做吧。要是她回家来还不累,厨房里就该忙碌起来了,她会给午饭添点什么饼于之类的——多半是就着奶油吃的,即可以成为吃奶油的借口的东西。午饭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又是讲,又是问,可是她讲的总比问的多。怎么能不讲讲呢?单就工场来说,该报告的新闻就有多少啊。吃完午饭,她还陪亲爱的坐上十五分钟左右,直到相互说“再见”,就各自回房了。韦拉·巴夫洛夫娜又倒在自己的小床上,看看书,懒懒地那么一躺,她时不时地还睡一觉,甚至经常睡,十天当中得有五天要睡,一睡就是一个到一个半小时。这是一种习惯,看来简直是一种恶习,但韦拉·巴夫洛夫娜饭后如能睡着的话,总是要睡的。她甚至乐意睡着,她对这个恶习的养成既不害臊,也不后悔。等她小睡或者懒懒地躺上一个半到两个小时以后,她才起床穿衣,再去工场,在那儿一直待到喝晚茶的时候。如果晚上没有客人,喝茶时她就再给亲爱的讲讲,在‘冲立房间”待半小时左右。然后说声“再见,亲爱的”,吻别后到次日早茶时再见面。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干活、读书,有时她读得时间相当长,一读就是两个来小时,读书累了,弹弹琴来休息,钢琴摆在她的房里,不久前才买下的,原先只是租用。自己能买架钢琴也是件令人快慰的事,何况又便宜。那是架小的旧钢琴,埃拉尔牌,碰巧买上的,才花了一百卢布,修理费大约用去七十卢布。可是钢琴的音质确实很好。亲爱的偶然来听听唱歌,但只是偶然,他的工作太多了。到了晚上她也就是干活,读书,弹琴,唱歌,而主要是读书和唱歌,这是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可是晚上经常来客人,大部分是年轻人,比亲爱的年龄J、,比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还小,其中也有工场的教员。他们很尊敬洛普霍夫,把他看作彼得堡的杰出的领袖人物之一,或许,他们没看错,他们和洛普霍夫交往的真正原因就在于此吧:他们认为与洛普霍夫谈话自己获益匪浅。他们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怀着无限的崇拜心情,她甚至让他们吻她的手,而且也不感到屈辱,她与他们在一起时,表现得好像比他们年长了十五岁,就是说,这是在她矜持正经时的态度,但是她确实难得矜持正经,她爱跟他们一起跑来跑去,嬉戏打闹,他们开心极了,她和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跳加洛泼舞和华尔滋舞,一次一次撒欢乱跑,无数次地弹钢琴,无数次地聊天,开怀大笑,而最多的恐怕还是唱歌。可是这一切活动,乱跑也好,大笑也好,丝毫不影响这些年轻人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满怀着的无条件的、无限的崇拜的心情。他们尊敬她完全就像尊敬自己的大姐姐,就连做母亲的,哪怕是一位好母亲,也未必能总受到这样的尊敬。不过唱歌倒是聪明正经的活动,虽然有时也避免不了胡闹一阵。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唱起歌来多半挺严肃,不唱歌只弹琴有时也挺严肃的,每逢那时听众都悄然静坐。年岁大些或跟洛普霍夫夫妇相仿的客人也不很少见,大部分是洛普霍夫的老同学或他的老同学的熟人,两三个青年教授,他们差不多都没有家室,几乎只有梅察洛夫夫妇例外。洛普霍夫夫妇不常出去做客,几乎只去梅察洛夫家和梅察洛娃的父母家。这两位善良淳朴的老人有好几个儿子,他们都在不同的衙门里任相当高的官职,因此韦拉·巴夫洛夫娜能在这两位生活颇为优裕的老人家中见到人们的各种各样的、形形色色的圈子。

  韦拉·巴夫洛夫娜很喜欢这种自由自在、积极进取的生活,何况还能有几分享受:在温暖柔软的小床上懒懒地躺一躺,品尝品尝奶油和带奶油的烤制品。

  世界上还有没有更好的生活了呢?韦拉·巴夫洛夫娜还没觉得有更好的生活。

  在一个刚刚进入青春时期的年轻人看来,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生活了。

  可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如果生活能够像现在的少数人、将来的一切人那样合理地安排,那么生活还会一年比一年变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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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快到夏末的一个星期天,女工们照例准备进行一次郊游,夏天她们差不多每个假日都要坐船到岛上去玩。韦拉·巴夫洛夫娜通常是跟她们一道去的,这一回连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也去,因此郊游更是非同一般:他很少跟她们结伴出游。那个夏天在他仅仅是第二次。工场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很高兴:韦拉·巴夫洛夫娜比哪次出游都快活,可以预料,郊游的人们兴致将格外高。有几个人星期天本来另有打算,结果也改变了计划,加入了准备出游的队伍。他们原先想租用四条船,现在需要再多加一条,还是嫌少,又租了第六条。这一行有五十人或者五十多个人:二十几名裁缝(只有六名裁缝没参加郊游);三位上了年纪的妇女和十来个孩子——裁缝的母亲和弟妹;三个小伙子——女裁缝的未婚夫,一个是钟表匠的徒弟,另一个是小商人,这两人的风度并不比第三个、一位县立学校教员逊色多少;还有五个身份各异的年轻人,其中竟然还有两名军官;此外是八名大学生和医学院学生。他们随身带了四只大茶炊、整堆整堆的各类面包、大批的冷冻小牛肉以及诸如此类:年轻人,活动多,又是在户外,可以想见到胃口差不了。还带了六七瓶酒,五十人喝似乎不算多,况且其中有十五个以上的小伙子。

  这次郊游确实办得圆满极了。真是样样俱全:有一次跳舞的有十六对,另一次仅只十二对,可是后来又增至十八对,有一场卡德里尔舞竟达到二十对。他们玩“逮人”游戏,参加者差不多有二十二对之多。他们还临时在树木之间搭了三架秋千。休息时他们喝茶,吃东西。有半小时光景——不,没有,远远没有半小时——这一伙当中大概有一半竟然听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和两名大学生争论去了,在所有比他年轻的朋友中,这两名大学生是他最主要的朋友。他们彼此挑出个人身上的毛病:不彻底性啦、温和主义啦、资产阶级性啦。这是他们彼此间的指责,包括他们又给挑出了个人特有的毛病。一名大学生的毛病是浪漫主义,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公式主义,另一名大学生是严肃主义。自然,这样的探讨苦超过五分钟,局外人是很难忍受的,即便其中的一个论争者,那位浪漫派,也没到一个半小时便忍受不住,逃往跳舞的人群中去了,不过他逃得还算体面。他气愤地骂一个温和派,大概也是在骂我呐,虽然我并不在场。他知道他发怒的对象年龄已经不小,所以高声说:“你们干吗要谈他?我给你们引用一句几天前一个正派人——一位很聪明的妇女对我讲的话,她说:人只有在二十五岁前才能保持诚实的思维方式。”“我知道那位太太是谁,”活该浪漫派倒霉,正巧有个军官走近争论的人们,说道,“是N太太;她当着我的面也讲过这话。她确实是一位出色的妇女,不过有人刚刚揭穿了她,说半小时前她还自夸是二十六岁呢,你记得她跟大伙笑了多久吗?”这时四个人都大笑起来,浪漫派便哈哈笑着跑掉了。军官代替他参加了争论,于是他们比原先闹得更欢啦,一直闹到喝茶的时候。军官比浪漫派更无情地揭露严肃派和公式派,同时他的孔德主义①也遭到了有力的揭发。喝完茶后,军官宣布,目前他还处在具有诚实思维方式的年龄,他愿意加入同龄人的圈子。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学他的样子,严肃派也身不由己地模仿起来,他们并没跳舞,却玩起了“这人”游戏来。而当男子们心血来潮,想去赛跑、跳沟和摔跤的时候,三位思想家又表现出自己是男子运动的最热心的参赛者:军官得了跳沟冠军;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很有力气,但被军官扳倒后火冒三丈,他本来希望在这场竞赛中屈居严肃派之下而名列第二。严肃派顺顺当当地便把军官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一并举到空中又放回地面。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或军官并没为此而恼怒,因为严肃派已是公认的大力士,但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无论如何不愿给自己留下这样的耻辱,让人家说他“摔不过一个军官”。他跟军官较量了五次,五次全给撂倒了,虽然军官也颇费了一番力气。第六次较量以后,他俩都已筋疲力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承认了自己确实是最弱的一个。三位思想家躺在草地上,继续争论。现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已变成孔德派了,军官倒成了公式派,不过严肃派依然是严肃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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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孔德(一七九八—一八五七),法国实证主义哲学家和社会学家,倡导利他主义伦理观。孔德在十九世纪四十至六十年代俄国民主青年中较有影响。

  十一点钟他们启程回家。老太太和孩子们在船上就都睡着了;幸亏准备了大批暖和的衣服。可是其余的人还在不停地谈论,所有六条船上,大家一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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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过了两天,韦拉·巴夫洛夫娜喝早茶的时候对丈夫说,她觉得他的脸色很难看。他回答说,的确,他头天夜里睡得不太好,从傍晚起就觉得不舒服,不过没什么关系,就是在郊游中——当然是赛跑和摔跤以后躺在地上的时间长了——得了感冒。他责备自己不在意,但是又劝韦拉·巴夫洛夫娜相信这不算什么病。他照常上班。喝晚茶时他说他似乎全好了,可第二天早晨又说他需要在家休息几日。韦拉·巴夫洛夫娜昨天就已忧心忡忡了,现在更是惶恐不安,她要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请医生。“我自己就是医生呀,必要时,我自己也会治。现在用不着。”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推托道。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非叫他请不可,他就给基尔萨诺夫写了一张字条,说,病倒没什么,他请他来只是为了满足妻子的愿望。

  因此基尔萨诺夫并不着急,他在医院里待到了吃午饭才走,来洛普霍夫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哎,亚历山大,我还是该叫你的,”洛普霍夫说,“没危险,以后也不致于会有,不过我得了肺炎。当然,不找你,我也能治好,但还是请你来看看好。我不能不这样,免得心不安,我可不像你这单身汉啦。”

  他们长久地互相摸着对方的两胁,基尔萨诺夫又听了听胸部,两人都认为洛普霍夫说得不错:没危险,以后也不致于有,可是肺炎不轻,必须躺它个把星期。洛普霍夫耽误了一点自己的病,可是还不要紧。

  基尔萨诺夫只好跟韦拉·巴夫洛夫娜长谈了一次,叫她放心。她总算完全相信,他们并没骗她,他的病情大概不仅不危险,并且也不算重。但也只是“大概”而已,哪有那么多绝对有把握的事?

  从此基尔萨诺夫每天来看病人两次,他俩都明白这病很普通,并不危险。第四天早晨基尔萨诺夫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德米特里没有什么,他挺好。还有三四天不大好受,但是不会比昨天更难过,以后就会逐渐复原了。可是关于您自己,韦拉·巴夫洛夫娜,我想跟您认真谈谈。您这样做很糟糕:为什么天天夜里不睡觉?他完全不需要看护,其实也用不着我。您会损害自己的健康的,这完全没必要,现在您的神经就已经相当病态了。”

  他开导韦拉·巴夫洛夫娜好久,可是无济于事。她总是说“决不成”、“无论如何不行”和“我自己倒乐意,但是做不到”,就是说,要她夜里去睡觉,把丈夫扔下不管,她做不到,最后,她又说:“您对我讲的这些,他早都对我讲过,而且讲过不止一次,您本来也知道。我要是听您的,当然不如听他的了,这说明我实在做不到。”

  面对着这样的理由,无可争辩。基尔萨诺夫摇摇头,走了。

  他晚上九点多来看病人,跟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起在病人身边待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说:“现在您去休息,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俩请求您。我留在这儿过夜。”

  韦拉·巴夫洛夫娜觉得不好意思:她自己多少明白点,或者相当清楚地知道,整夜守着病人好像没有必要,而她却要强使基尔萨诺夫这位忙人浪费时间。实际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的,好像用不着吧?……“好像”,谁知道呢?不,不能把亲爱的一个人扔下,可能发生的事少不了。是啊,他总会觉得口渴,也许想喝点儿茶,可是他太明理知趣,不会去叫醒别人,所以就不能不有个人守着他。但是基尔萨诺夫无需留下,她不答应。她说她不离开,因为不太累,她白天休息得多。

  “那么就请原谅我吧,我还是求您走,坚决求您走。”

  基尔萨诺夫抓住她的手,差不多是强行拉她回她的房里去了。

  “我在你面前真是不好意思,亚历山大,”病人说道,“你在扮演一个多么可笑的角色,你整夜守着个病人,而他的病情根本不需要你这样。可是我很感激你,因为我没法说服她请个看护,既然她不放心让我一人留下,那她把我托给谁都不会放心的。”

  “托谁照顾你,她都放心不下,我要是没有看出这一点,当然就不会来这里受苦受累了。不过现在我希望她能睡好,因为我是医生,又是你的朋友。”

  真的,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走到床边,倒头便睡着了。光是三夜不睡还不要紧,光是忧虑也不要紧。但是忧虑再加上几夜不合眼,白天又完全不休息,那可确实很危险。若再有两三个昼夜不睡觉,她一定会比丈夫病得更厉害。

  基尔萨诺夫还跟病人一起过了三夜。他倒是没受什么累,这当然是由于他看护时满不在乎地睡大觉的缘故,为了防备韦拉看到他这样的满不在乎,他锁上了房门值夜。她也怀疑他值夜时睡觉,可她还是挺放心:要知道他是医生,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睡,什么时候不能睡。她为自己先前总放心不下、总打扰他而感到过意不去。现在他已经不再听她下保证:说什么即使他不在这儿她也一定睡觉。他说:“您有错,韦拉·巴夫洛夫娜,因此您该受罚。我不能相信您。”

  但是过了四天,她已经看到病人几乎不再是病人,她那不相信人的错误太明显了: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一同玩牌,洛普霍夫已经能半坐起来,而不用躺着了,他说话时嗓子也好起来了。基尔萨诺夫可以停止在睡眠中值夜班了;他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

  “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您为什么完全忘了我,偏偏忘了我?您跟德米特里还是挺好,他常到您那儿去。可是您在他生病以前好像有半年没来我们家,真是好久没来了。您记得吧,当初我跟您不是也挺要好的吗!”

  “人都在变化,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也在拼命工作,这是我可以自夸的。我差不多谁家里也不去,没工夫,又懒。我在医院和医学院从九点干到五点,疲劳极了,回去以后,脱下制服,就换睡袍,一点劲都没了;我感到再走动一步也不可能了。友谊固然温馨,可请别生气,穿着睡袍,倒在沙发上抽着雪茄,要更温馨呐。”

  确实,基尔萨诺夫已经有两年多几乎完全不来洛普霍夫家。读者在他们家的常客中看不到他的名字,就是在稀客中,他也早已成为十分罕见的人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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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敏感的男读者——我只向男读者做解释,女读者聪明过人,从不以其心智悟性自诩而惹人生厌,因此我不向她们解释,我说到做到。男读者中间也有不少并不愚蠢的人,我也不向这些男读者做解释。但大多数男读者,几乎包括所有的文学家和末流文人在内,都是敏感的人,我永远乐意跟他们谈天。这样,敏感的男读者会说:我知道故事正在朝哪儿发展,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生活里,一个新的浪漫故事就要开场了,基尔萨诺夫将在其中扮演一个角色。我还知道得更多呐:基尔萨诺夫早就爱上韦拉·巴夫洛夫娜,所以他才中止去洛普霍夫家。啊,你多机灵,敏感的男读者,只要对你说点什么,你马上会表示:“这我知道了,”然后再夸耀一番你的敏感。我佩服你啦,敏感的男读者。

  于是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经历中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如果他还未被描写过的话,那是需要来描写描写的。当我讲到洛普霍夫的时候,我很难把他和他的密友分开谈,我几乎不能说出他身上有哪一点,是在谈基尔萨诺夫时不需要重复提的。敏感的读者从下述基尔萨诺夫特征表上了解到的,都是洛普霍夫的特征的重复。洛普霍夫的父亲是个小市民,在他本阶层中还算富裕,就是说,他常有肉汤喝。基尔萨诺夫的父亲是个县法院的文书,也就是本该经常喝不上肉汤,事实上反而常有肉汤喝的人。洛普霍夫从少年时代,几乎从童年时代起就靠自己谋生了。基尔萨诺夫从十二岁起帮助父亲誊写公文,他也是从中学四年级起便开始当家教。他俩没有门子,没有熟人,凭着个人的奋斗给自己开拓了未来的道路。洛普霍夫是怎样的一种人呢?他们在中学没有学好法语,德语也只学会了der,die,das的变化,还杜绝不了小错误。可是洛普霍夫进了医学院以后,很快便看出光懂俄语无法在科学上发展,于是他买了一部法语词典和碰巧见到的法文书和《忒勒马科斯》、冉莉斯夫人①的中篇小说,以及我国出版的几期内容高深的杂志《RerueEtrangere》②,尽管这些书并不吸引人,他还是买了回来,而他自然是个嗜书如命的人,于是他对自己说:“在我还不能够自如地阅读法文书的时候,我决不打开任何一本俄文书;”不久他就能自如地阅读了。他学德语的方法可不同:他在有许多德国工匠居住的一套房子里租了一个小角落,那儿住处条件恶劣,德国人枯燥乏味,离医学院又远,但他还是根据需要在那儿坚持住了下去。基尔萨诺夫却不同,他是依照附有词汇表的各种书本来学德语的,就像洛普霍夫学法语一样,而他学会法语用的却是别种方法:就靠一本连词汇表都没有附的书——他很熟悉的《福音书》来学的。他弄到一部《新约》的日内瓦译本,把它读了八遍,到第九遍就全都领悟了,这表示他已学成。洛普霍夫是怎样一个人呢?他是这样的:有一天他身穿破制服途经石岛大街(他刚教完课,教一次课收费五十戈比。地点在离皇村学校约三俄里地)。一个正在散步的、派头十足的人朝他迎面过来,他照直朝洛普霍夫走去,不肯让路,以显示其十足的派头。那时洛普霍夫有个习惯:除了妇女之外,他决不首先给任何人让路。他俩的肩膀互相碰了一下,那人侧过身子,骂道:“你这蠢猪,畜生!”他还准备继续骂下去,可洛普霍夫却朝着那人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进了沟里,然后站在沟的上边,对他说:“你别动,不然我就把你拖到前面更深的泥浆里去。”两个庄稼汉走过,瞧了瞧,夸了几句。一个当官的走过,瞧了瞧,没说话,却会心地微笑了。几辆马车经过,车上没有人探出头来瞧,因为他们看不见有人躺在沟里。洛普霍夫站了会儿,又拉起那人,这回是抓手而不是抱他,把他拉到马路上,说:“哎呀,先生,您怎么摔啦?希望您没有摔伤吧?我可以替您擦擦吗?”一个庄稼汉走过,帮着擦起来;两个小市民走过也帮着擦起来,他们把那人擦干净以后,便离开了。基尔萨诺夫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倒发生过另一桩事。一位惯于差遣别人干事的太太,突发奇想要给他那信奉伏尔泰的丈夫遗留下的藏书编份目录,丈夫是二十年前去世的。为什么偏偏过了二十年以后才需要编目,这就不得而知了。基尔萨诺夫是偶然碰上编目这差事的,可以得八十卢布的报酬,他干了一个半月。可那位太太又突发奇想,觉得不需要编目录了,她走进藏书室,说道:“您不必再费心,我改主意了。这是给您的酬金,”他付给基尔萨诺夫十卢布。“XX夫人,”他称呼了那位太太的封号,说,“我已经编了一大半:总共十七柜书,我登记了十柜。”——“您认为我在钱上亏待了您吗?Nicolas③,过来跟这位先生理论理论。”Nicolas跑了进来。“你怎么敢冲撞我Maman?”——‘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从基尔萨诺夫方面说,这句话站不住脚:Nicolas还比他大五岁左右呢,“你得先把话听完呀。”——“来人!”Nicolas喊道。——“哟,人呢?‘快来人’,我就让你瞧瞧!”话音没落地,太太一声尖叫,昏了过去,Nicolas明白过来,他的两只手臂已经被基尔萨诺夫的右臂紧紧地夹在两胁,仿佛给铁箍箍住了似的,动弹不了。基尔萨诺夫用左手揪了揪他的头发,又掐住他的脖子,说道:‘你瞧,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你掐死,”于是捏捏他的脖子。Nicolas也明白掐死他确实不用费力,后来基尔萨诺夫的左手松开了点,让他可以呼吸,不过还是在捏着他的脖子。基尔萨诺夫又转向那些涌到门口的一彪形大汉,说:“站住!不然我就掐死他。让开!不然我就掐死他。”Niolas一下子就都领悟了,而且频频点头表示对方不是凭空说的。“老弟,现在你送我到楼梯口去,”基尔萨诺夫又转向Nicolas说道,他仍旧搂着Nicolas,走出前室,下了楼梯,彪形大汉们远远地用佩服的眼光目送他离去。到了最后一级楼梯,他才放开Nicolas的脖子,把Nicolas推到一旁,自己去一家小铺买了一顶制帽,他原来那一顶已经成为Nicolas的战利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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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冉莉斯夫人(一七四六—一八三0),法国作家。

  ②《外国评论》,一八三二至一八六三年间彼得堡出版的一种法文刊物。

  ③法语:尼古拉。

  那么,你们说说,这些人究竟有什么区别呢?他们的一切显著特点都不是个人的特点,而是一种典型的特点,这种典型跟你,敏感的男读者,所见惯的典型大不相同,其个人的差异都被其共同特征掩盖了。这些人置身于其他人当中,好比几个欧洲人置身于中国人当中,中国人看不出欧洲人彼此之间的区别,只看到一点;欧洲人全是“不知礼仪的红毛鬼子”。在中国人眼里,法国人也跟英国人一样,是“红毛”。中国人颇有道理,因为他们所接触的一切欧洲人只是一个抽象的欧洲人,不是具体的个人,只是一种典型的代表。他们全都一样,不吃蟑螂和海蛆,不把人大卸八块,全都一样地喝伏特卡和葡萄酒,而不喝大米酒,甚至中国人在他们身上看到的唯一的与自己接近的习惯——喝茶,他们也完全不像中国人那样喝法:他们在茶里放糖,而不是光喝茶。同样,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所属的那种典型的人们在别种典型的人们看来也是一模一样。他们每个人都很勇敢,不动摇,不退缩,能够承担工作,只要承担下来,就会牢牢地抓住不放,使它不致从手中滑落;这是他们的特性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们每个人都诚实得无懈可击,以致于您脑子里根本不会出现“这个人能不能凡事绝对靠得住?”的问题。这是明明白白的,正像他用胸膛呼吸一样。当这胸膛还在呼吸的时候,它是火热的、忠实的,您尽可大胆地把您的头搁在上面,那是可以得到休息的。这些共同的特点过于突出了,以致于一切个人的特点都不那么明显了。

  这种典型在我国产生不久,早先只有作为它的先声的个别人物。他们还是很特殊的人物,既然特殊,就不免感到自己孤独无力,因此他们无所作为,或灰心失望,或激情满怀,沉湎于幻想之中,就是说,他们还不可能具备这种典型的主要特点:冷静的务实的作风、稳健的、深思熟虑过的行动、积极而审慎的态度。他们虽然在天性上也属那一类的人却还没有发展成为这种典型,它,这种典型是不久前才产生的。在我的时代还不曾有过,尽管我并不很老,根本连老人也算不上。我自己未能成为这样的典型,我不是生长在这个时代。正因为我自己不是这种典型,我才能心安理得地表示我对它的敬意。遗憾的是,当我谈论这些人、这些优秀人物时,我却不是在赞扬我自己。

  这种典型诞生不久,可是繁衍挺快。它是时代的产物,它体现时代的特征,不必说,它也将随着自己的时代,一个不长的时代,一同消逝。它那诞生不久的生命注定不会长寿。六年前①还见不到这些人,三年前他们还不为人看重,现在……但是现在无论人家对他们看法如何都没有关系。过几年,稍微过几年,一定会向他们恳求:“救救我们吧!”他们谈论的事情将由所有的人去完成。再过几年(也许不是几年,而是几个月),大家又要咒骂他们,他们在嘘声中受尽侮辱,然后被赶下舞台。好的,你们嘘他们,侮辱他们吧,轰赶和咒骂他们吧,你们从他们那儿却受益匪浅,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他们将在嘘声和雷鸣般的诅咒声中退出舞台,不卑不亢,不软不硬,一如既往。他们不再留在舞台上了吗?是的。没有他们会怎么样呢?糟糕!但是他们出现过以后毕竟要比没出现时好些。过几年,人们会说:“他们出现过以后是好些了,可还是不行。”一旦这么说,那就表示这种典型再度出现的时候到了。它再度出现时,人数将更多,形式将更完美,因为那时好人好事将更多,一切将好上加好,于是同一段历史又以新的形态重演,这样一直发展到人们说“啊,现在我们觉得好了”的时候为止。那时这种典型不再是个别的了,因为人人都属于这种典型了,他们将难以理解:怎么会有过那样的时代?——这种典型竟被视为一种特殊的典型,却不是一切人的共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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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一八五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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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欧洲人置身中国人当中,面貌和举止都是一个模样,这仅只对中国人而言,其实欧洲人之间的区别,远非中国人之间的区别所能相比。同样,在这个看似单一的典型中,由个性不同演变而来的差异,要比所有其余各种典型相互间的一切差异更多,也更明显。这儿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什么享乐主义者、禁欲主义者啦,什么严厉的、温柔的啦,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不过,正如欧洲人在中国人看来,最残酷的也显得很宽厚,最胆小的也显得很勇敢,最淫荡的也显得很有德行,那么他们当中最清心寡欲的认为一个人需要的享乐,比属于其他典型的人所能想象的还要多,而他们当中性欲最强烈的在遵守道德法规方面,也比属于其他典型的道学家还要严格。他们似乎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设想这一切的:他们对道德、享乐、肉欲和善行的理解,有着一套特别的标准,他们大家的标准是一致的,不但他们大家一致,连这一切的本身似乎也是和谐统一的,因此,在他们看来,道德、安乐、善行和肉欲——这一切仿佛成了同样的东西。但这仍然只是就中国人的观念而言,在他们相互之间,他们却发现由于性格的差异彼此的观点大不相同。那么,现在怎样能看出他们彼此性格和观念上的这些差异呢?

  欧洲人在交谈事务的时候,能表现出他们之间性格的差别,不过只是他们之间谈,不是跟中国人谈。同样,如果属于这种典型的人们相互之间发生事务联系的话,他们分明也会有很大的差异;不过只是他们相互之间发生事务联系,并非他们跟外人之间。我们已经看到两个这种典型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我们也看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确立起来的。现在又插进了第三者。我们就来看看,当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有可能与另外的两个人进行比较的时候,他们之间会显出一些什么差异来。韦拉·巴夫洛夫娜看见自己面前的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早先她没有选择的可能,现在却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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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不过我还需要三言两语说一说基尔萨诺夫外貌的特征。

  他容貌端正漂亮,如同洛普霍夫。有人认为洛普霍夫更漂亮,有人认为他更漂亮。洛普霍夫长得较黑,深栗色的头发,两只炯炯有神的、深棕色的、看上去几乎是乌黑闪亮的眼睛,鹰钩鼻子,厚嘴唇,略显椭圆形的脸盘。基尔萨诺夫长着褐色的头发,深蓝的眼睛,笔直的希腊型鼻子,小嘴,脸盘长方形、白得显眼。他俩身材都相当高,而且很匀称。洛普霍夫的骨骼略微大些,基尔萨诺夫更高一些。

  基尔萨诺夫的外部条件相当好。他已经当上教授。本来大多数评委都反对他,不仅不给他教授职称,甚至毕业时不授予他博士学位,但是他们不授予又不行。从前教过他的两三位青年教授和一位不算年轻的教授都是他的朋友,朋友们早就对其余的人多次说过,仿佛世上有个叫韦尔霍夫的,他住柏林;有个叫克劳德·贝尔纳的①,他住巴黎;还有几个一时想不起姓名来的类似人物,也是住在各个不同的城市里。而这韦尔霍夫、克劳德·贝尔纳等等仿佛都是医学界的泰斗呢。这绝对都是不实之词,因为我们知道医学界的泰斗是保尔哈威、胡菲兰德;哈维也是一位大科学家,他发现了血液循环;还有勤纳②,他教会人种牛痘。我们都知道他们,却不知道这些韦尔霍夫、克劳德·贝尔纳们,他们算是什么泰斗呀?只有天晓得了。正是这个克劳德·贝尔纳怀着敬意评价了基尔萨诺夫的著作,那时他还没毕业呢。评委们不评不行了,就授予了基尔萨诺夫博士学位,过了一年半左右,又给了他教授职称。学生们说,他一来,好教授的营垒明显加强了。他没有开诊行医,他说他放弃了实用医学。不过他常去医院,一待就是很长时间,有些日子在医院吃午饭,有时还留下来过夜。他在那儿干什么呢?他说他工作是为科学,不是为病人:“我不治病,只是观察和试验。”学生们证实了这一点,还补充说,今天只有庸医才给人治病,因为今天还无法治病。勤杂工们的看法却不同:“嘿,基尔萨诺夫把这个病人弄到自己的病房里去了,可见这病不好治呐。”他们互相谈论着,然后又对病人说:“你可有救了,很少有什么病这位医生对付不了的。他可是位高手啊。再说,他对你就像对亲生儿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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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尔肖夫和克劳德·贝尔纳分别为车尔尼雪夫斯基同时代的法、德医学巨匠。

  ②这四人分别为荷、德、英国名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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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结婚初期,基尔萨诺夫常来洛普霍夫家,几乎隔天来一次,说得更贴切些,差不多天天来,并且神速——几乎是从第一天起——就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特别要好了,好得就像眼洛普霍夫本人一样了。这样持续了有半年光景。有一次,三人都在座:他和他们夫妇俩。谈话像往常一样进行着,毫不客气。基尔萨诺夫讲得最多,可是他突然沉默起来。

  “你怎么啦,亚历山大?”

  “您干吗停下不说了,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

  “不知为什么,觉得烦。”

  “您还很少这样的,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要是没原因,我甚至永远不会烦的。”基尔萨诺夫用一种不自然的声调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了,比往常走得早些,跟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地道了声再见。

  过了两天左右,洛普霍夫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他顺便去看过基尔萨诺夫,他觉得见面的情况相当怪异。基尔萨诺夫仿佛要对他客气起来,这在他们之间完全是多余的。洛普霍夫瞧了瞧他,直截了当地说:

  “亚历山大,你在生气。生谁的气?是生我的气吗?”

  “不”

  “是韦罗奇卡?”

  “不”

  “那么你到底是怎么了?”

  “不,没什么。你干吗这样看?”

  “你今天对我不好,你不自然,太客气了,看得出来,你是在生气。”

  基尔萨诺夫开始极力地担保说,他一点也没有生气,而这恰恰确凿地表明他是在生气呐。后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他的态度才变得好些、自然些,正常起来了。洛普霍夫趁着他恢复了理智的时候,重又问道:

  “喂,亚历山大,你说说,你到底为什么生气?”

  “我没有想要生气。”他又令人厌恶的装模作样起来。

  多么叫人费解啊?洛普霍夫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地方会得罪他,而且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一向互相尊重,彼此友情甚笃。韦拉·巴夫洛夫娜也极力回想,是不是她有什么不检点,得罪了他,可她同样也想不出来,与丈夫的理由一样,她知道从她那方面也是不可能的。

  又过了两天,已经连续四天没上洛普霍夫家了,在基尔萨诺夫可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韦拉·巴夫洛夫娜甚至想到:他是不是病了?洛普霍夫去了一趟,看看他是否确实得了病。哪有什么病!他还在生气呐。洛普霍夫死乞白赖地盘问他。他支支吾吾了好半天,才开始胡扯起来,扯到自己对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感情,说他十分敬爱他俩。他按理应得出结论说:他们对他并不关心,可糟糕的是他没说,在他那番咬文嚼字的谈话里竞连这样的一点暗示也没有。这位先生显然是有委屈要发泄。在洛普霍夫心目中的优秀人物基尔萨诺夫身上的这种种表现,未免太不尽情理了,因此客人对主人说道:“听我说,你我本是朋友,你这样做,难道不觉得难为情吗!”基尔萨诺夫装得很有涵养的样子回答道,这从他那方面讲也许确实是计较小事,不过假如他受了许多的委屈,他又有什么办法呢?——“那么到底是什么委屈?”他开始列举最近使他受辱的许多事例,全是诸如此类的:“你说一个人头发颜色越钱就越近乎平庸。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现在茶叶涨价了。这是针对我的头发颜色说的讽刺话。这也是在暗示我把你们吃穷了。”洛普霍夫无可奈柯;此人的自尊心强得有悖于情理了,或者说得确切些,他简直成了一个胡涂的庸人。

  洛普霍夫回家的时候甚至挺伤心:他看到自己所挚爱的人身上的这一面,感到很痛苦。当韦拉·巴夫洛夫娜问起他了解的情况时,他伤感地回答说,这件事最好别再提了、基尔萨诺夫讲了些叫人不快的蠢话,他恐怕是病了。

  过了三四天,基尔萨诺夫大概回过味了,知道他的怪话是多么庸俗不堪了。他来到洛普霍夫家,态度挺好,后来竟还谈论起了自己的庸俗。他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言谈中发现,她并未从丈夫那儿听到他的那些蠢话,他衷心感激洛普霍夫能大事化小,便自动地把一切都告诉了韦拉·巴夫洛夫娜,以此对自己进行惩罚,他感动得道了歉,还说当时他病了。然而结果又搞得一团糟。韦拉·巴夫洛夫娜试着劝他不要再谈这些,说这是小事。他却紧抠住“小事”这字眼,又像跟洛普霍夫交谈时那样俗里俗气,扯起小事没完:他很委婉、很巧妙地加以发挥,说这当然是‘小事”,因为他深知自己在洛普霍夫夫妇心目中的地位是无关紧要的,不过他也不配得到他们的更多的注意,等等。所有这些话都说得很隐晦,很巧妙,是用最客气的充满敬意和忠诚的词句暗示出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听见他说这样的话,也跟先前她丈夫一样无可奈何了。他离开之后,他们才记起在他明显地变俗气以前好几天,他就有些怪异了。当时他们没有察觉,也不理解,现在,早先的这些怪话总算弄明白了,其实与现在的味道一个样,不过不那么明显罢了。

  此后基尔萨诺夫倒也常来,但是原先那种单纯的关系已难以维持了。从一个正派人的面具后边伸出了那么长的一只驴耳朵,而且为时好几天,洛普霍夫夫妇对这位往昔的朋友的敬意几乎丧失殆尽了,即使这只耳朵能永远藏匿起来也无济于事,何况它时不时地还要露出来。虽然露得不那么多,并且急急忙忙就缩回去了,但毕竟是猥琐的、丑陋的、庸俗的。

  不久,他们对基尔萨诺夫果然冷淡下来,而他确实也有错误,无法叫洛普霍夫夫妇欢迎他了,于是他不再上他们家了。

  可是他在一些熟人家中碰到过洛普霍夫。过了些时候洛普霍夫对他的厌恶淡薄了:他还不错,还算正常。洛普霍夫开始去看望他。过了一年,他甚至重又来洛普霍夫家串门了,他依旧是原先那个出色的基尔萨诺夫了,还是那么单纯正直。但是他来得次数很少,显然是因为他不堪回首自己那段愚蠢的往事。洛普霍夫几乎忘记了这段故事,韦拉·巴夫洛夫娜也忘了。可是一度破裂的关系并没有恢复。表面上他和洛普霍夫仍然是朋友,而且洛普霍夫确实一如既往地敬重他,时常去他家里。韦拉·巴夫洛夫娜原先对他的好感也有所恢复,不过她很少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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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现在,洛普霍夫的病——还不如说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对丈夫的过分疼爱——却迫使基尔萨诺夫天天来洛普霍夫家,交往十分密切,这前后有一个星期之久。他懂得,当他为了抢着替韦拉·巴夫洛夫娜值班而决定和他们共度几个夜晚时起,他就踏上了一条对自己危险的道路。将近三年前,当他在自己心中发现了爱情的征兆以后,他倒能够坚决采取一切必要的办法制止它的发展,他为此而高兴过,自豪过。他觉得这样做的结果很好。当时有两三个星期,他心心念念着洛普霍夫家。不过即使在那段时期,他因意识到自己在斗争中的坚定性而获得的快乐,仍然大于失魂落魄的痛苦。过了一个月,痛苦完全消失了,就只剩下了对自己的正直态度的满足感了。他的内心是那么恬静,那么安溢啊。

  现在的危险却比当时大。这三年,韦拉·巴夫洛夫娜在精神上当然成熟了许多。那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孩子,可今非昔比,现在她所唤起的感情已不再像一个人对于自己喜欢同时又能逗乐的小姑娘那种开玩笑似的眷恋感情了。她不但精神上成熟了:如果说成年女子的美才是真正的美的话,那么,我们北方的成年女子更是永存美丽不减色,一年胜似一年。的确,这个岁数中的三年生活,会使人在灵魂里、眼睛中、面貌和整个人身上的许多美好的东西成熟起来,只要这个人是美好的,他的生活也会是美好的。

  危险挺大,但仅仅对他基尔萨诺夫来说才有危险。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有什么危险呢?她爱她的丈夫。基尔萨诺夫不至于浅薄和愚蠢到认为自己是洛普霍夫的危险的情敌,他并非出于一种假谦虚才不这么想。因为但凡认识他和洛普霍夫的正派人,都把他们同等看待。而在洛好霍夫方面却已有着一个无法估量的优势:他已经赢得她的爱,是的,他赢得了她的爱,他已经完全占有了她的心。她业已作出了选择,而且对这选择感到很满意、很幸福,她不可能有寻找一个更好的丈夫的想法。难道她还觉得不好吗?就是想到这一点都是可笑的。为她和洛普霍夫担心,这不过是来自基尔萨诺夫方面的荒唐的虚荣心作祟罢了。

  那么,难道由于害怕造成一个荒谬绝伦的误会,为了不叫基尔萨诺人泛问一个月,最多两个月——难道由于害怕误会,就让一个妇女心烦意乱,每夜守在病床旁边,冒着害重病的危险吗?难道为了使自己的平额生活免受短暂的小干扰,就让另一个同样可敬的人受到严重的损害吗?这未免不正派,而不正派的行为,比那场其实并不艰苦的自我斗争更令人难受得多,他必须坚持这场斗争,斗争的结果是他对自己的坚定性感到自满自足,这是没有疑问的。

  基尔萨诺夫这样思考着,他决心赶走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叫她担任不必要的值夜班。

  需要值夜的时期过去了。为了合乎情理,不因突然断绝往来而引人注目,最近基尔萨诺夫还需去看望洛普霍夫夫妇两三次,以后隔周去一次,再后隔月,再后就隔半年了。然后便可推说工作太忙,使这种疏远具有充分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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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基尔萨诺夫的一切都像他料想的那么顺利。旧情复萌,而且较前更为炽烈;不过他与这种感情作斗争时无需经受任何炼狱式的折磨,还是挺轻松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病愈后的一周当中,基尔萨诺夫这已经是第二次来访了,他将坐到九点钟左右,足矣,也合情合理。下一回他要过两周再来,也就差不多实现了预期的结果。现在却必须再坐个把钟头。本周内他已把激情的发展抑制了一半,再过一个月,一切就都会过去了。他很满意。他无拘无束地进行谈话,竟为自己的成功而窃喜,他自鸣得意起来,随之变得越发无拘无束了。

  洛普霍夫头一次出门订在明天,因此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情特别对,她似乎比病愈者本人更高兴,并且确实更高兴。他们谈到这次生病,对病很不以为然,用戏谑的口吻称赞韦拉一巴夫洛夫娜作为妻子的自我牺牲的美德,她为那不值得担忧的事而担忧,几乎搞垮了自己的身体。

  “你们笑话我吧,笑话吧,”她说,“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们自己处在我的地位,也非这样做不可。”

  “别人的关心对一个人影响多大啊,”洛普霍夫说,“当他看见人家为他担惊受怕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受到一定的迷惑,以为他不知要多么小心谨慎才行。其实两三天前我就可以出门了,而我还是继续待在家里。今大早上我本想出去,为了更加保险,我就又推迟了一天。”

  “对,你早就可以出门了。”基尔萨诺夫证实道。

  “我把这叫做坚忍顽强,老实说,我对这都烦透了,恨不得马上跑出去。”

  “我亲爱的,你坚忍顽强是为了让我安心啊。你既然那么希望能赶快结束隔离,我们真的现在就跑出去吧。我马上要去工场待半个小时。我们一道走,你病后第一次串门就去看我们那个小团体,真是对她们太好了。她们一定会觉察到的,而且对你的这种关怀感到非常高兴。”

  “好,一道走。”洛普霍夫说,他那高兴的神情溢于言表,因为他今天便能吸到新鲜空气了。

  “瞧我这个主妇办事有多得体,”韦拉·巴夫洛夫娜说,“我也没想想,您亚历山大·马特维伊奇也许根本就不愿跟我们一块去呢。”

  “不,这蛮有趣,我早打算去了。您这主意好。”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主意确实好。女工得知洛普霍夫病后第一次串门就是来看她们,果然很满意。基尔萨诺夫对工场确实很感兴趣,具有他那种思维方式的人对它不可能不感兴趣。要不是有个特殊原因妨碍了他,他一开始便会成为工场中一名热心的教员。半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小时——不知不觉地过去了。韦拉·巴夫洛夫娜领着他到各个房间四处参观。他们从食堂回工作间的时候,一个原先不在工作间的女工向韦拉·巴夫洛夫娜走过来。那女工跟基尔萨诺夫对视了一下:“娜斯坚卡①!”——“萨沙②!”然后就拥抱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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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娜斯坚卡,娜斯塔霞的爱称。

  ②萨沙,亚历山大的小名。

  “萨申卡①,我的朋友,我碰见你多高兴啊!”女工一直吻着他,又是笑,又是哭。从狂喜中冷静下来以后,她才说:“不行,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顾不上谈工作了。我不能跟他分开。我们走吧,萨申卡,到我房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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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申卡,亚历山大的爱称。

  基尔萨诺夫的高兴不亚于她。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发现,当他一认出她来,他那最初的一瞥就流露出深深的忧伤。这毫不足怪:那女工正害着第三期肺病。

  克留科娃是约莫一年以前进工场的,那时她的病已经不轻。假如她还留在她原先待的那家铺于,她早就给缝纫活计给累死了。她在工场里才有可能多活了些日子。女工们完全不让她于缝纫活了,因为可以给她找到不少对她的健康无害的其他活计。工场中原来由大家轮流管的零碎杂事,她一个人就干了一半,她参与管理各种仓库,承接订活,谁也不能说克留科娃对工场的贡献比别人小。

  洛普霍夫夫妇没有等到克留科娃和基尔萨诺夫会面结束,便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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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克留科娃的故事

  第二天一清早,克留科娃就来找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想跟您谈谈您昨天看到的事情,韦拉·巴夫洛夫娜,”她说,然后犹豫了一会,不知该怎么讲下去,“我不愿您把他想得太坏了,韦拉·巴夫洛夫娜。”

  “那是您自己把我想得太坏了,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

  “不,如果这不是我,而是别的女人,我就不会这么想了。您知道,我跟别人不一样。”

  “不,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您没有权利这样说您自己。我们认识您已经一年,而且我们这个圈于里有许多人以前就认识您。”

  “这么说,我看您对我的事一无所知吧?”

  “不,我当然知道得不少。您当过女佣,最后这次是在女演员N家。她出嫁以后,是由于她公公的纠缠,您才离开她进了N裁缝铺,又从那边转到我们这儿。这我知道得非常详细。”

  “马克西莫娃和舍伊娜知道我从前的情况,我当然相信她们不会说的,不过我还是以为总会间接传到您或者别人的耳朵里。啊,我真高兴: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还是要告诉您,好让您知道他这人多好。我过去是个很坏的女孩子,韦拉·巴夫洛夫娜。”

  “您,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

  “对,韦拉·巴夫洛夫娜,是很坏的。我过去还很粗野,不知羞耻,总是喝醉酒。我得这个病,韦拉·巴夫洛夫娜,就是因为我的肺部本来就弱,又喝得太多。”

  韦拉·巴夫洛夫娜已经碰见过两三起这样的事例了。有些女工从跟她认识以后在行为举止上无可指摘,但是她们却告诉她,她们从前也有过一段丑恶的生活。她初次听到这样的自内感到吃惊,可是思考了几天,她推断说:“那么我的生活呢?我出身的那个污泥潭也挺丑恶,然而我能出污泥而不染,成千上万的妇女出身的家庭还不如我,她们也依然挺纯洁。如果幸运的机会有助于某一些人摆脱这种屈辱地位,使她们不致堕落,那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当她听第二篇自白时,对于向她自白的女工居然能保持着人的一切高贵品质,她已不再感到吃惊了,她们大公无私,对友谊忠诚,心地善良,甚至还保持着些许的天真。

  “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您要说的话,我已经听过几次了。不管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双方都难受。现在我知道您经历过许多痛苦,我对您的敬重不会比以前减少,反倒只有增加,我就是不听也全明白。我们别再谈这个,您不必向我解释。我自己也在极度的痛苦中过了许多年,我尽力不去回想它,也不爱谈它,兔得难过。”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却怀有另一种感情。我想告诉您,他这人有多好,我希望有人知道我多么感激他。但是,除了您,我还能告诉谁呢?我说出来好受些。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像我们这样的穷人过的生活都是一个样。我只想讲讲我是怎么认识他的。我真乐意谈他,再说,我要搬到他那儿去住,您也该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了工场。”

  “您要是乐意讲,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我也高兴听。对不起,我要拿件活计来。”

  “好,我可是连活计也不能做了。这些女工心眼真好,她们给我找了适合我身体的事儿干。我感谢她们大伙,她们每一个人。请您转告她们,韦拉·巴夫洛夫娜,说我请您代为感谢她们。”

  “有一次我在涅瓦大街闲溜,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刚出门,天还很早。走过来一个大学生,我上去缠住他。他什么话不说,走到马路对面去了。他看看我,我又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不,’我说,‘我不叫您走,您这么漂亮。’--‘我可要请您离开我,别缠我了。’他说。--‘不,跟我一起走吧。’--‘没必要吧。’--‘好,那我跟您一起走。您上哪儿?我跟定您啦。’我就是这样不知羞耻,我比别人更坏。”

  “娜斯塔霞·博里索夫娜,也许您实际上是个腼腆的姑娘,您害羞了”

  “对,也许是这样。至少我见过别的姑娘是这样,当时自然不懂,后来才懂得的。这样,他听我说非跟他走不可,他笑了起来,说道:‘您愿意,那就走吧,不过这是白浪费时间,’他想教训我,像他事后告诉我的:他叫我给缠烦了。我一边走,还一边跟他胡扯,他始终不说话。我们就这样到了他家。拿一个大学生来说,他当时就已经过得不错,他光教家馆,每月能挣二十卢布左右,又是光棍一条。我仰着倒在沙发上,说:‘喂,拿酒来。’--‘不行,’他说,‘我不给您酒,我们来喝茶吧。’--‘放上点潘趣酒。’我说。--‘不,不加潘趣酒。’我开始不知羞耻地胡闹起来。他坐在那儿看着,可是毫不在意,我觉得这太侮辱人了。现在这样的年轻人随处可见,韦拉·巴夫洛夫娜,从那时候起年轻人变得强多了,当时可太稀罕了。我甚至觉得这太侮辱人了,就破口大骂起来:‘既然你是这么个木头人,’我骂他,‘好,那我走。’‘现在别走,’他说,‘请喝杯茶,女房东马上就端茶炊来。不过您别骂人了。’他对我仍用‘您’相称。‘您最好对我讲讲,您是什么人?您怎么沦落到这一步?’于是我对他胡扯起来,瞎编了自己的身世:我们给自己编了各种各样的经历,因此人家对我们谁都不相信。其实有些人的经历不是瞎编的,我们当中也有高尚的、受过教育的人啊。他听完以后,说:‘不,您编得并不高明,我即使愿意相信也办不到。’这时我们已经喝完茶。他又说:‘您可知道,我从您的身体看出来喝酒对您有害,您的肺恐怕已经有病了。让我给您检查一下。’好,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简直不会相信,我居然害羞啦。我本来靠不知羞耻为生的,而巨刚才我还那么不知羞耻呢!他也注意到这个。他说:‘没什么,光听听肺部。’那时候他还在念二年级,但是已经深通医道了,在科学上也走在了前头。他开始听肺部。‘是的,’他说,‘您根本不适于喝酒,您的肺不好。’--‘我们哪能不喝酒?’我说,‘我们不能不喝’确实不能不喝,韦拉·巴夫洛夫娜。--‘那么您抛弃这种生活吧。’--‘我会抛弃的!可是这种生活才快活呐!’--‘得了吧,’他说,‘有什么快活的。喂,’他说,‘我现在可要干工作了,您走吧。’我走了,心里直冒火,一个晚上白搭了。再说,他那冷若冰霜的样子也太伤人了,我们也不是没有自尊心啊。一个月后,凑巧我又到他住的附近去。我想,我顺便看看这个死木头,跟他玩玩。正赶上快吃午饭了,我睡了一夜好觉,又没有喝酒。他在看书。‘你好,木头。’--一‘您好,有事吗?’我又于起蠢事来。‘别这样,’他说,‘我可要轰您走了,我跟您说我不喜欢这样。现在您没醉,能明白我的意思。您最好考虑考虑我的话:您满脸病容,比头一次见您还难看,您该戒酒啦。先把衣服整理好,然后咱们好好谈谈!’我的肺确实已经开始有毛病了,他又听过,说是比头一次更糟了,他说了许多话,我的肺真是有毛病了。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了起来:我可真不愿意死,可他老拿肺病来吓唬我。我就说:‘我怎能改邪归正呢?老鸨不会叫我走的,我欠她十七个卢布呐。’他们总是用债务压我们,好让我们乖乖地听话。‘哦,’他说,‘我手头现在不够十七个卢布,那您后天来拿吧。’我感到奇怪,因为我完全没有找他要钱的意思。怎会料到有这等好事呢?我连自己的耳朵都不敢相信了,哭得却越发厉害了,我以为他是在耍笑我;‘您看着我哭,欺负一个可怜的女孩可是罪过。’他一再担保,说他的话是认真的,可我就是不相信他。您能想到吗?过了两天他真的凑足了钱交给了我。就在那会,我似乎还是不敢信以为真。‘您既然不愿意跟我来往,’我说,‘怎么还对我这样?这倒是为什么呢?’

  “我向老鸨赎了身,自己租了间房子。不过我还是没活干:我们有一种特殊的身份证,拿着这种身份证,怎么有脸见人呢?我又没钱。我就还像从前那样过,其实跟从前也不一样了,跟从前怎么比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只有熟客我才接待,只接待那些没有欺负过我的好人。我也不喝酒了。所以没法跟从前比了。您知道,比起从前来,我这已经好过些了。可也不尽然,我还是痛苦。我要跟您说的是:您会以为我痛苦是由于我的相好太多,有四五个人。不,其实我对他们几个都有感情。这倒一点没叫我痛苦。求您原谅我这样说,不过我坦白告诉您:我直到现在也还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现在不是挺注意的吗;现在除了最正派的话,有谁听见过我说过别的话吗?我在工场照看过许多小孩,他们都喜欢我,老太太们也不能说我没教孩子学好。不过我坦白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我直到现在还这么认为,只要有感情,那就不怕,可别是欺骗,如果欺骗,那就该另当别论了。

  “我就这么过了大约有三个月,在这个时期我可是休息足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了,虽说我也为自己的钱的来历感到羞愧,可是我再也不把自己看作一个坏姑娘了。

  “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个时期萨申卡常来找我,我也去看过他。瞧,我又口到我该告诉您的那件事上了。不过他来找我和别人目的不同,而是为了监督我,怕我再犯老毛病,怕我喝酒。最初那些日子他确实帮了我大忙,因为我总想着喝酒。可是我觉得愧对他:万一他来正看见我喝酒多不好。若没他监督,我大概挺不住的,因为我的那些相好的--也都是好人,他们常说:‘我派人买酒去。’但是我觉得愧对他时,我就说:‘不,绝对不行。’不然的话,我哪儿受得了诱惑:只是想着酒对我有害还是不够的。后来,过了三个星期左右,我自己也挺住了:酒瘾没了,我已经改掉喝酒的嗜好了。我一个劲儿攒钱,好还给他,攒了两个来月就还清了。我还给他钱,他那份高兴就别提了。第二天,他给我带来薄纱裙料,还用这笔钱给我买了些别的东西。打这以后他常来,我还是像医生来看病人那样。我还清他账以后,过了一个来月,他又来找我,却说:‘娜斯坚卡,现在我开始喜欢上您了。’喝酒的确使人容貌受损害,而且一时不能恢复过来,而那天我的脸色好了,变得柔嫩起来,眼睛也变得亮晶晶。还是因为改掉了旧嗜好,我说话也规矩起来了,您知道,戒了酒,思想也不那么花哨了。但是一开口还是颠三倒四,有时样子大大咧咧,像早先似的满不在乎。可是这个时候我的言谈举止已经慢慢变得稳重些了。他一说他喜欢我,我就高兴得想扑上去搂他的脖子,可是我不敢,强忍住了。他却说:‘您看,娜斯坚卡,我不是没感情的人。’他说我变漂亮了、也稳重了,还跟我亲热起来。怎样亲热的呢?他拉起我的一只手,放在他的手上,又用另一只手抚摩它。他瞧着我的手,这时候我的手的确又白又嫩……这样,他拉我的手的时候,您不会相信的,我居然脸刷地红了。在我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以后,韦拉·巴夫洛夫娜,我还能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姐似的,这真是叫人奇怪,可事实就是这样。不过,尽管我害羞--说起来都觉得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居然害羞了,但这是真的--我还是对他说:‘您怎么想起跟我亲热呢,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他说;‘因为,娜斯坚卡,现在您是个好姑娘啦。’他一说‘好姑娘’,我高兴得都掉眼泪了。他说;‘您这是怎么啦,娜斯坚卡?’然后就吻了吻我。您能想到吗?他这一吻不要紧,我的头都晕了,我昏了过去。在我有过那样的生活经历以后,居然还会发生这种事,怎么能叫人相信,韦拉·巴夫洛夫娜。

  “第二天早晨我待着待着就哭了:现在我这个可怜的女人怎么办?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摆在我面前只有一条路了--跳涅瓦河。我感觉到,我不能再干那营生了,就是千刀万剐、饿死,我也不干了、您看,这就是说,心里早就爱上他了,可是他对我没有一点表示,我也不敢指望他会喜欢我,我心里的这份感情也就自生自灭了,连我自己也不会晓得心里曾有过这份感情。而现在,这一切全给说破了。当然,在你察觉了这份情感时,你的心中只有他,你怎么会再去左顾右盼呢,您自己有这方面的经验,您会意识到这绝对不可能。除了你那心上人,刹时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了。所以我待着待着就哭了:现在我怎么办?我没法活了。我确实想过这样做:先上他家跟他见上一面,然后就去跳河。我哭了整整一个早晨。可我突然看见他来了,他跑来吻我,说:‘娜斯坚卡,你愿意跟我同居吗?’我告诉他我所想的。于是我就跟他同居了。

  “这是一段幸福的时光,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以为有过这种福气的人很少。他总是那么欣赏我!有过好多次,我一醒来,他正在看书,然后走过来看着我,简直像是着了迷似的,一动不动地端详我。不过他很稳重,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后来我才懂的,因为我开始读书了,我了解了小说里怎样描写爱情,我也能够判断了。不过他尽管很稳重,他欣赏我的时候,是多么地忘情!被爱人欣赏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滋味啊?这是一种妙不可言的快乐。例如他第一次吻我,我甚至头直晕眩,结果倒在了他的臂弯里,看来那感觉该是够甜蜜了吧。但不是,还不完全是。您知道,当时血在沸腾,心里有点慌乱,甜蜜的感觉中似乎搀杂着点苦涩,我甚至觉得沉重,虽然,不必说,这是一种极乐的境界,人也许可以为了这瞬间牺牲自己的生命,并且的确有人在为它牺牲,韦拉·巴夫洛夫娜,可见这是至高的极乐境界。但还不是,完全不是的。这却仿佛是你独自坐在那儿幻想的时候,你只是思忖着:‘啊,我多么爱他,’这时,在这愉快中既无慌乱,又无任何苦痛,你只感到心平如镜。当爱人欣赏你的时候,你会有同样的感觉,你心平如镜,而不会感到心的悸动,不,内心已不再慌乱,你不会有慌乱的感觉,你的心只会越发平静而愉快,那么柔和地跳动着,你的心胸变得更开阔,呼吸更畅快,对了,这点确确实实感觉到了:呼吸很畅快。啊,多么畅快!因此,一个钟头、两个钟头飞也似地过去了,就像是一分钟,不,连一分钟都没有,连一秒钟都没有,根本不存在时间了,如同你一觉醒来:你才知道你已睡了好长时间,但这段时间是怎样过去的呢?连一刹那都不到!你如同睡眠之后那样,不再有倦意,而却头脑清醒,精力充沛,仿佛你刚休息过;正是休息过。我刚才说‘呼吸很畅快’,这是最实在不过的一点。眼神中有着多么大的力量啊,韦拉·巴夫洛夫娜:任何其他的抚爱都不如眼神,叫人感到那样亲切、那样温存。爱情中没有任何东西比这种爱情更充满柔情蜜意了。

  “他总是在欣赏我,总是在欣赏我。啊,这是怎样的一种享受!没有亲身体验过的人是想象不出来的。您可是懂得这个的,韦拉·巴夫洛夫娜。

  “他不知厌倦地吻我的眼睛和手,后来又开始吻我的胸、腿、全身,可我并不害羞,虽然当时,我改邪归正以后,我已经像现在一样腼腆了。您知道,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是对着女人的眼光都要害羞的。我们的女工会告诉您,我有多么腼腆,所以我才单独住一间房。而当他欣赏我、吻我的时候,我却一点也不害羞,只感到那么愉快,呼吸起来那么畅快,这么奇怪,您不会相信。为什么我在女工面前害羞,而对着他的眼光却不害羞?我想,这是因为他对我来说已不是另外一个人了,我觉得我俩就是一个人。似乎不是他在瞧我,是我自己瞧自己;不是他在吻我,是我自己吻自己--我正是有这种感觉,我才不害羞。这您是知道的,不,不必再对您讲了。不过,只要我想到这件事,就无法离开这个念头。不,我得走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再也没的可说了。我只想告诉您萨申卡是个多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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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克留科娃直到后来才给韦拉·巴夫洛夫娜讲完她的故事。她跟基尔萨诺夫同居了将近两年,她那肺病早期的症状似乎消失了。可是到了第二年末,春天来到的时候,肺病突然明显恶化。对克留科娃来说,跟基尔萨诺夫同居下去就意味着必定会加速死亡。如果断绝这个关系,她还指望她的病还能延缓一段日子。他们决定分手。从事一项久坐不动的工作也无异于自毁身体。她必须找个管家、仆役、保姆或诸如此类的差事,而且她的女主人不能给她派累活,更为重要的是别让她心情不愉快,这些条件相当苛刻。但是她还是找到了这样一个位置。基尔萨诺夫认识一批刚涉世的演员,通过他们的关系,克留科娃做了俄罗斯剧院一名女演员--一位出色的妇女的仆人。她一直要跟基尔萨诺夫分手,可总是分不开:“我明天去上工。”明日复明日,他们抱头痛哭,哭个没完没了。一直拖到女演员亲自赶来找她,因为她了解这女仆求职的原因。女演员猜到女什为什么久久不来,便把她带走了,推迟分手对她有害。

  当女演员未脱离舞台时,克留科娃在她家的日子很好过。女演员待人和气,克留科娃珍惜自己的位置,再找这样一个位置可是不易。由于克留科娃从女主人那儿没感到过任何烦恼不快,因而对她十分依恋。女演员看出了这一点,待她也就更好了。克留科娃很安心,她的病情并没发展或者几乎没变化。可是后来女演员嫁了人,离开了舞台,住到了婆家。在那儿,正如韦拉·巴夫洛夫娜早就听说过的,女演员的公公缠上了女仆。就算克留科娃的贞洁美德未受到玷污,可是家庭的不和却从此开始了:退休的女演员奚落老头,老头也常发脾气。克留科娃不愿成为破坏家庭和睦的原因,即使愿意,她留任原位也不会再有平静的生活了,所以她索性不干了。

  这是她跟基尔萨诺夫分居两年半左右以后的事,这时她已经完全不和他见面。最初他常去看她,但是欢乐的会面对她产生了有害的影响,他从有益于她的健康考虑,征得她的同意后便不再登门了。克留科娃还试着在两三家当过帮工;但是却碰到许多恼人的事,她索性就去当了裁缝,虽然这无疑地会直接使她的病情很快的加重。但单是由于干活而累死也比招来许多烦恼却又无法幸免于难要好。一年的裁缝活干下来克留科娃给拖垮了。当她进入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工场时,在那儿担任常年医生的洛普霍夫想尽各种办法制止她的肺病发展,他取得的成绩不小,就是说,以他为获得那么点疗效所克服的困难相比较,他的成绩已不能算小,但是那个结局还是临近了。

  直到最近,克留科娃还像肺痨病人常见的那样执迷不悟,以为她的病情还不太严重,因此她为不损害自己的健康起见也不去寻访基尔萨诺夫。可是这两个来月她总是一再地追问洛普霍夫,她还能活多久。她没说明为什么她要知道这个。洛普霍夫也不认为自己有权向她坦诚宣布危险已然临近,因为他并未从她的提问中看出什么来,除了人通常对生命的留恋之外。他劝她放心。而她,正如经常见到的那样,放不下心来,只是克制自己不去做那件事,虽然它有可能带给她临终的慰藉。她自己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这个思想左右着她的情绪,但是医生却说服她还应该保重自己。她知道她应该相信他超过相信自己,所以她听从了他,没去寻访基尔萨诺夫。

  人当然不可能长久地蒙在鼓里,随着那结局的临近,克留科娃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盘问起来。要么是她把想知道真相的特别理由讲出来,要么是洛普霍夫或韦拉·巴夫洛夫娜猜到她所以盘问是有某种特别的需要,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再过几天,事情终归会揭晓的。由于基尔萨诺夫出乎克留科娃意料之外来到工场,这揭晓就略微提早了点。现在,真相大白了,并非靠她的进一步盘问,而是由于出现了这个偶然的情况。

  “我多高兴,我多高兴啊!我本来一直在打算找你,萨申卡!”克留科娃领她去她房里时欣喜若狂地说。

  “是啊,娜斯坚卡,我比你还高兴呐:现在我们再不分开了。搬到我那儿去住吧。”基尔萨诺夫满怀着怜爱之情说。他刚说完立刻就想起:我怎么对她说这个呢?她恐怕本来还没料到危险临头了吧?”

  不过要么是她起初没有明白他的话中透露的心声,要么就是虽然明白却顾不上在意它了。鸳梦重温的喜悦盖过了她面临死亡的悲哀,不管怎样,她只顾高兴地说:

  “你多好,你还是像从前一样爱我。”

  可是他走了以后,她却哭了。直到现在她才理解,或者才发觉自己早已理解了鸳梦重温的意思:“现在我已经没必要保护你了,你也保不住自己了。至少让你快活快活吧。”

  她着实地快活了一番。每天他必须在医院和医学院呆那么几个钟头,除此之外他连一分钟都不离开她。她这样过了一个来月。他们朝朝暮暮在一起,形影不离,多少次谈心,无话不谈,讲述离别期间各人的遭遇,回忆往昔的同居生活,此外还有多少快活事:他们一块游玩,每天黄昏乘着他雇的马车到彼得堡郊外观赏自然景色,大自然对人来说是如此可爱,连彼得堡郊外这样可怜的、不惹眼的、虽说价值千百万资金的大自然也能叫人看了满心欢畅。他们读书,玩“傻瓜”,玩“罗托”,她甚至学起下象棋来,仿佛她还有时间能学会下似的。

  有好几次,韦拉·巴夫洛夫娜等他们游玩归来以后,在他们家待到深夜,不过她还是多半早晨去,免得克留科娃独自在家闷得慌。只有她俩在一起的时候,克留科娃满怀激情地给她讲冗长的故事,故事的内容只有一个:萨申卡多么好,多么温柔,他多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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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过了约莫四个来月。基尔萨诺夫由于经常照顾克留科娃,后来又经常回忆起她来,于是产生了错觉,以为现在他对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思念是没有危险的了。不管她来拜访克留科娃也好,碰到了他、与他谈话也好,以致于后来她极力帮他摆脱痛苦也好,他都不回避她了。他伤悼克留科娃期间,在他意识到了的对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感情中,除了对她的关心所回报的友好的谢忱外,也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了。

  可是--男读者已经预先就知道了这个“可是”的意思,正如他对已读过的篇页后面的内容总是会预先知道的一样。可是--基尔萨诺夫在与克留科娃重逢时,对她的感情自然是与克留科娃对他的感情完全不同的,基尔萨诺夫心中对她的爱情早已逝去了,虽然对她还抱有好感,毕竟是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其实往昔他对她的爱仅仅是出于年轻人想要爱上一个人(随便什么人都行)的一种强烈的愿望。克留科娃自然和他不般配,因为他们在自身素养方面彼此就不相称。等他过了青春期,他只是怜惜克留科娃,也只能如此而已;凭借回忆,充满怜惜地对她施些温存,也仅此而已。他对她的伤悼实际上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当那悲伤真的化为乌有时,他还总会记起那悲伤曾占据过他的心头。而当他发现,他已不再悲伤,只剩下对悲伤的回忆时,他才看到了自己与韦拉·巴夫洛夫娜之间的异常关系,他才认定,他已陷入了极为尴尬的境地。

  韦拉·巴夫洛夫娜极力帮他摆脱痛苦,他也心说诚服地接受了她的关怀,认为自己已无危险可言,或者不如说,他已不记得,他本来是爱韦拉·巴夫洛夫娜的,也忘了她的关怀无疑会使他走入窘境。那么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帮他摆脱伤悼克留科娃的痛苦开始,已过去了两三个月了,现在情况怎样呢?没有什么新情况。在这期间他几乎每天晚上不是待在洛普霍夫家,就是护送韦拉·巴夫洛夫娜到什么地方去,他常常和她丈夫一起护送,单独护送的次数更多,也就仅此而已。这不仅对他已心满意足,就是对她也觉得尽够了。

  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每天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呢?傍晚之前和过去一样。可是到了六点钟呢。过去她通常在这时独自去工场,或者独自待在房间里干活。而现在,如果她傍晚需要去工场,那么头天晚上她就通知基尔萨诺夫叫他来送她去。在往返的不长的路途中,他们总是要谈点什么,通常是谈工场,基尔萨诺夫是她在工场事务中最为得力的一个助手。她主管工场事务,而他也有许多事情可干:三十名女工询问和托办的事情加在一起难道还少吗?由他来处理这些事是再合适不过了。办事间歇他就和孩子们待在一起闲聊,有几个女工也参加了这种天南海北的闲谈。他们还谈起阿拉伯童话《一千零一夜》是多么有趣,其中不少篇他已经讲过了。又谈到印度人所尊崇的白象,就像我们这里的白猫很是招人喜爱的。伙伴中有一半人认为,白象、白猫、白马--俗不可耐,这是患了白化病的一群病态动物,从它们的眼睛就可看出,他们不像有色动物拥有健壮的体格;①另一半人却非说白猫好。“关于斯托夫人②的生平您还知道不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她的小说我们是听您讲过才知道的。”一个参加谈话的成年女工问。不,基尔萨诺夫暂时还不知道斯托夫人生平的更详细情况,但他会知道的,因为他自己对此也颇感兴趣。眼下他倒可以讲讲霍瓦德③,他差不多是跟斯托大人同样的人物。就这样,基尔萨诺夫时而进行讲解,时而跟伙伴们进行争论。伙伴中占半数的小孩始终抱成一团,而成年人却不断地有变动。韦拉·巴夫洛夫娜干完工作以后就同他一起回家喝茶,三个人喝完茶还要坐好半天。现在韦拉·巴大洛夫娜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同坐的时间要比以往基尔萨诺夫不在时长得多。只要是他们三个人共度的晚上,准要安排一两个钟头的音乐节目: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弹钢琴,韦拉·巴夫洛夫娜唱歌,基尔萨诺夫坐在一旁静听;有时基尔萨诺夫弹钢琴,那么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就和妻子合唱。最近常有这种情况:韦拉·巴夫洛夫娜从工场急匆匆赶回家来,以便换装去歌剧院,最近他们经常去歌剧院,或者是三人一块去,或者是基尔萨诺夫单独陪同韦拉·巴夫洛夫娜去。除此之外,洛普霍夫家的客人比以前来得更为频繁了。从前,年轻人不算数--年轻人算什么客人呢?他们不过是小字辈--几乎只有梅察洛夫夫妇常来做客。现在洛普霍夫家又与两三个像这样可爱的家庭交往密切起来。梅察洛夫家和另外两个家庭安排每周轮流举行一次小型舞会,只约圈内人参加,每次都能凑足六对、甚至八对舞伴。缺了基尔萨诺夫,洛普霍夫几乎从不去歌剧院,也不去熟人家,可是基尔萨诺夫却常常单独陪伴韦拉·巴夫洛夫娜外出活动。洛普霍夫说,他宁愿穿着大衣待在家里的沙发上歇着。因此,只有半数的晚上他们三个人一块度过,不过这些晚上他们三人差不多总是一刻不分离地待在一起。的确,当洛普霍夫家中除了基尔萨诺夫没有外人时,长沙发常常会把洛普霍夫从放钢琴的客厅吸引过去--现在钢琴已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里搬到了客厅--但是这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来说仍然无济于事:过一刻钟,最多过半小时,基尔萨诺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也离开钢琴,起身坐到他的沙发旁。而且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不在沙发旁久坐,她很快就挪到沙发上斜靠在那里,即使两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丈夫坐着也还是挺松快,因为沙发很宽。其实也并非太松快,可是她用一只手搂着丈夫坐,所以他坐着也不感到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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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暗示作者对种族歧视的否定态度。

  ②斯托夫人(一八一二——一八九六),美国作家,反映黑人悲惨生活的小说《汤姆大伯的小屋》(一八五二)的作者。此书的俄译本出版于一八五八年。

  ③霍瓦德(一七二五—一七九0)英国著名慈善家,主张改善监狱中囚徒的生活。在俄国考察士兵生活时死于伤寒。

  三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

  田园诗当今已不流行,而且我自己也根本不喜欢它,就是说,我个人不喜欢它,正像我不喜欢游逛,不喜欢芦笋一样。我不喜欢的东西可不少,一个人本来就不可能喜欢所有的菜肴和所有的娱乐方式。但是我知道,这些虽然不合我个人的口味,可都是上好之物,它合乎绝大多数人的口味,或者可能合乎绝大多数人的口味。他们可比像我这样的宁可下象棋而不爱游逛、宁肯吃大麻油拌酸白菜而不爱吃芦笋的人要多得多。我甚至知道,不愿分享我下象棋的乐趣和情愿不来分享我爱吃大麻油拌酸白菜的乐趣的那大多数人,他们的趣味决不低于我。因此我要说,愿世上能有更多的机会游逛,愿大麻油拌酸白菜从世上消灭干净,仅剩下的就作为希罕的珍馐供我这样极少数的怪人来享用吧!

  我确实知道,对于那丝毫不比我差的绝大多数人来说,幸福应当具有田园诗风味,于是我大声呼吁:让田园诗风味在生活中压倒其他一切的生活情趣吧。而极少数的怪人还达不到田园诗的境界呐,他们有着别种情趣。大多数人需要田园诗。说田园诗不流行、人们对它才毫无兴趣,这可不能作为反证:他们对它不感兴趣,只是像寓言中的狐狸不爱吃葡萄一样。他们觉得田园诗式的生活无法企及,因此才说出这样的话:“叫它别流行吧!”

  不过,说田园诗式的生活无法企及,那才纯属无稽之谈呢: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它不仅是美好的,而且也是可以达到的。要营造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困难,不过不能够为了一个人或者为了十个人,而是为了所有的人。为五个人排演一场意大利歌剧是不可能办到的,为全彼得堡来排演,正如大家看到和听到的,却是完全可能的。为十个人印一部《尼·瓦·果戈理全集》(一八六一年莫斯科版)是不可能的事。为全体读者来印,谁都知道,却是可能的了,价钱也不会贵的。但是当还没有给全城演出的意大利歌剧时,也只能开个随便什么的音乐会来对付对付一些特别热心的歌迷们。在《死魂灵》第二部还没有为全体读者刊印出来的时候,只能由果戈理的少数特别热心的读者不惜力气分别为自己抄制个手抄本。手抄本和刊印的书不可同日而语,随便什么样的音乐会比起意大利的歌剧来更是差得远,不过有个手抄本和音乐会总比没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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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如果某个局外人来与基尔萨诺夫商讨如何对待基尔萨诺夫在醒悟过来时已看清的自己的处境,又假定基尔萨诺夫与其他几位当事人毫无于系,他就会对来者说:“用逃避来补救为时已晚。我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但是对您来说,逃避或留下来是同样危险的,而对于您关心其安宁的那两个人来说,您逃避开恐怕比留下来更危险。”

  自然,基尔萨诺夫只能对像他自己或者洛普霍夫这类性格坚强、诚实可靠的人说这些话。与其他人谈论如何对待这种处境问题是徒劳无益的,因为别人在这种境况下其行动必然是卑劣和鄙俗的:使女方的名声扫地,自毁声誉,再向自己的所有同伴们诉苦或吹牛,津津乐道于其具有的英雄好汉的美德或勾引女性的魅力。无论洛普霍夫还是基尔萨诺夫,都不爱跟这种人来谈论高尚的人该怎样行动的问题。可是如果基尔萨诺夫对一个跟自己有相同原则的人说,现在逃避恐怕比留下更糟,那么他就是对的了。这里包含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留下时将怎样自处:绝对不流露自己的感情,因为只有这样,你即使留下来也不会变成坏蛋。你的任务是尽可能不去破坏生活已经好起来了的女方的平静。要使这份平静不受破坏,看来已经做不到了。跟她目前的身份不协调的感情恐怕--说什么‘恐怕’,干脆说,是‘毋庸置疑’--已经在她心中萌生,不过她还没有觉察而已。如果完全没有来自你这方面的挑逗,这种感情会不会很快向她自己显露出来,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你一疏远,准会刺激它显露出来。所以,你疏远的结果只能是使你希望避免的那件事来得更快。

  然而基尔萨诺夫不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却是作为一个当局者来考虑这件事的。他觉得疏远比留下更为难,而驱使他留下的是感情,那么,留下不就是意味着向感情屈服,受感情的左右而迷惑了吗?他有什么权利竟能如此绝对自信,相信自己不会在言谈或眼神中流露内心的情感而挑逗对方呢?因此疏远更为妥当。当事情涉及到自己时,人就很难看出他的理智被矫情的诱惑左右到了何等程度,所以正直的人告诫说:抵制住诱惑,你才能有较多的机会去完成高尚的行动。这是从理论语言译成的日常口语。而基尔萨诺夫信奉的理论,却认为类似“高尚”这样冠冕堂皇的字眼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不如用自己的述语来表达:“任何人都是利己主义者,我也是。现在要问:什么对我更有利,是疏远还是留下?如果疏远,我只要抑制个人内心的情感即可。如果留下,我却要冒着损害自己人格的风险,因为一句不得体的话,或者痴迷的一瞥都会泄露天机的。个人的情感是可以抑制住的,过些时候我的平静就能恢复了,我又会对自己的生活心满意足。要是我有一次行动矫情背理,那我就永远于心不安,也无法对自己满意,我将毁掉我的全部生活。我的处境是这样;我爱喝酒,而我面前正摆着一杯美酒,不过我怀疑这酒有毒。我又无法证实我的怀疑。我应该喝下这杯美酒还是免受它诱惑,倒掉它呢?我不能把我的决定叫做高尚的决定,甚至也称不上正当的决定,这些字眼过于铿锵作响。我只能称之为合算的、明智的决定:我倒掉这杯美酒。虽然我剥夺了自己的一份小小的乐趣,给自己造成了一点不愉快,但是我却保证了自己的健康,也就是保证我来日方长,可以大量地饮用那些我确实地知道没有毒的酒。我的行动不算蠢,这也就是我所得到的全部褒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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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那么用什么方法疏远呢?如果使用老法子,假装受委屈,表现自己性格中庸俗的一面,借此来疏远,这已经不行了;两次都用同一套招术就骗不了人了。第二个同样的故事只能拆穿第一个故事的用心,表明他不仅是新故事的主人公,而且是老故事的主人公。总之,快刀斩乱麻的任何做法都是不相宜的。虽然这样疏远比较省事,却过于张扬,会引起注意的,也就是说,那在眼下是庸俗的、卑鄙的(照基尔萨诺夫的利己主义理论,便是愚蠢、不合算)。因此只剩下一个最费事、最折磨人的方法:慢慢地、不露声色地悄悄地避开,使人看不出他在疏远。这件事有点棘手,极为复杂:人家在瞪大眼睛注视你,你却要逃离开他们的视线,而又不让他们看见你的动作。但是别无出路,必须这么做。可是照基尔萨诺夫的理论,这并不痛苦,甚至还挺愉快,因为事情越困难,在你能顺利完成它的时候,从自尊心出发,你便越发为自己的能力和机灵而感到欣慰。

  他果然完成得很顺利,没有因为一句言犹未尽或失去分寸的话语,也没有因为一瞥目光而泄露自己的意图。他在韦拉·巴夫洛夫娜的面前仍旧无拘无束地说笑逗趣,他跟她接触时仍然一如既往显得挺快活。不过他开始受到种种干扰,不能像从前那样经常去洛普霍夫家,像从前那样整晚上逗留在他们家,并且,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洛普霍夫比从前更爱抓住他的胳膊,要不然就是抓住他的礼服翻领,说道:“不行,朋友,你可不能马上退出这场争论。”因此基尔萨诺夫来到洛普霍夫家里以后,越来越多的时间不得不在他的男友的沙发旁度过。这一切都是渐渐形成的,以至完全党察不到这种变化是在发展。干扰一来,基尔萨诺夫不但不加以强调,反而为受到干扰而表示惋惜(不过只是偶然表示表示而已,经常表示也不恰当)。干扰总是来得那么自然而且避免不了,就连洛普霍夫夫妇俩也往往赶他走,他们提醒他说,他忘了答应过今大在家待着,因为他摆脱不掉的某某熟人想去找他……或者他忘了,假如他今天不去看某人,那人就要怪他;或者他忘了,他必须在明早之前完成一项至少需要四个钟头才能完成的工作,难道他打算今夜不睡觉?已经十点钟了,他别再说笑话了,该回去工作了。基尔萨诺夫对这些提醒也不一定都听从:他不去看这个熟人,让这位先生生气吧;还有,工作跑不掉,时间还有呐,他偏要在这儿坐上一晚上。可是干扰越来越多,一连几个晚上又都被学术活动占去了,这些学术活动越来越多地压在他的身上,他有时也流露出这样的想法:“但愿没有这些学术活动才好!”熟人们也越发爱纠缠他,他有时又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他们怎么老是死死缠住我,真邪门,他们干吗总是拽住我不放!”这仅只是使他觉得奇怪,而洛普霍夫夫妇却一目了然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他有了名气,需要他帮忙的人也就愈来愈多了。他不该忽视工作,他偷懒更是毫无缘由,老实说,过去几个月他完全变懒了,所以他打不起精神动手工作,于是他们催促他道:“应当工作了,亚历山大老兄!”--“该工作了,亚历山大回马特韦伊奇!”

  装样子是很困难的,他必须把这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拖足几个星期才行,他必须转动得那么缓慢,那么平稳,好像钟表的时针一样:无论您怎样聚精会神地望着它,您都看不出它是在走动,而它悄悄地于着自己的事,从它原来的位置朝一边走动着。不过作为理论家的基尔萨诺夫在欣赏实践中自我的灵活和机敏时,却感到多么愉快啊。利己主义者和唯物主义者不管做什么,都只为了自己的快乐。是的,基尔萨诺夫也可以完全坦诚地说,他耍这套计谋是为了自己的快乐,他为自己的高明和勇敢而感到兴奋。

  这样过了一个月或者一个月更多一点的时间,如果有人作了统计,那么就会发现,在这个月里,他与洛普霍夫夫妇的亲密关系丝毫也没疏远,但是他在他们家里度过的时间却减少了四分之三。而在这期间他和韦拉·巴夫洛夫娜一起度过的时光的比例又减少了一半。最多再过一个月,朋友们就不会再常见面了,而友谊却是依然如故。事情也就可以收场了。

  洛普霍夫的眼光很敏锐,难道他一点都没察觉?

  没有,一点没有察觉。

  韦拉·巴夫洛夫娜呢?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一点没有察觉。她在自己心中也没有察觉什么吗?她在自己心中也没有察觉什么。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做了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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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三个梦

  韦拉·巴夫洛夫娜做了一个梦:

  喝完茶,跟亲爱的闲聊了一会,她就来到自己房里躺下了。并非睡觉,睡觉还早着呢,哪能睡觉,才八点半钟。不,她还没脱衣服,不过先这么躺着看看书罢了。她躺在她的小床上看书,可是书本却从她的视线中移开,掉落下来,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为什么最近我时不时地感到有些烦闷呢?也许这不是烦闷,而是该当如此的吧?对,这不是烦闷,而只是想起今天本要去看歌剧,可这个马大哈基尔萨诺夫买票去晚了,他好像不知道,若是有博齐奥①演唱,那么上午十一点就买不到两卢布一张的门票了。当然,不能怪罪他,因为他一直工作到早晨五点钟,肯定是五点,虽然他不承认……毕竟还是他有错。不,往后我最好请我的亲爱的买票,看歌剧也跟亲爱的一起去,亲爱的决不会干出这等事,害得我连门票都没有,况且他总是乐意陪我去的,因为他对我太好了,我那亲人。而这个基尔萨诺夫却使我漏掉了一场《茶花女》②,真遗憾!如果天天晚上有歌剧,我天天晚上都去看,随便什么歌剧都行,即使歌剧本身不怎么样,只要由博齐奥唱主角。如果我有博齐奥那样的好嗓子,我大概整天都来唱歌了。要是我认识了她呢?怎么能认识呢?那个炮兵③跟汤贝利克④有交情,能不能通过汤贝利克去认识呢?不,不能。多么荒唐可笑的念头!为什么要结识博齐奥?难道她会为我唱歌?她可得珍惜自己的嗓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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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博齐奥(一八三0—一八五九),意大利著名女歌唱家,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曾在彼得堡演出。

  ②《茶花女》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所作的歌剧,根据小仲马同名小说改编。

  ③炮兵是参加郊游的两名军官之一。下文为“军官NN”。

  ④汤贝利克(一八二*—一八八九)意大利歌剧演员,十九世纪下半叶曾多次在彼得堡与博齐奥同台演出。

  “博齐奥什么时候学会俄语的?她发音多纯正。但是歌词荒唐可笑,这样庸俗的诗句她是从哪儿发掘出来的?对了,她大概学过我学过的那本语法书,在那本书里,这些诗句被当成使用标点符号的范例。语法朽引用这些诗句有多愚蠢,即使诗写得不那么庸俗。可是干吗去想诗句,还是听她唱吧:

  快乐时光

  莫放过,莫放过,

  将韶华岁月

  给爱情献上……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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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车尔尼雪夫斯基凭记忆引用普希金的诗《给阿岱莉》与原作略有出入。这首诗由格林卡谱曲。

  “歌词荒唐可笑:又是古旧的词语‘韶华’,又是重音有误的‘岁月’!不过她的嗓子有多好,感情多投入!是的,她的嗓子比从前好得多,好得无与伦比,真奇怪!怎么能变化那么大呢?是的,我正不知怎么能结识她,她却亲自来看望我了。她是怎么了解了我的愿望的?”

  “你早就叫过我了。”博齐奥用俄语说。

  “我叫过你吗,博齐奥?我不认识你,怎么能叫你来?可是我见到你很高兴,很高兴。”

  韦拉·巴夫洛夫娜掀开帐子,要伸手给博齐奥,女歌唱家却哈哈大笑,原来她不是博齐奥,更像是在《弄臣》①里演茨冈女人的德·梅里克民不过只有笑声里的欢快情绪是属于德·梅里克的,嗓音还是博齐奥的嗓音。她问到一旁,藏到了帐子外边。多遗憾,这帐子把她遮住了,原本没有帐子,不知打哪儿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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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弄臣》,威尔第所作的歌剧。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然后又大笑着,像是德·梅里克①,其实就是博齐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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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梅里克(一八六七年卒),法国歌剧女演员,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末曾在彼得堡演出过。

  “你到底是谁?你不是德·梅里克吧?”

  “不是。”

  “你是博齐奥吧?”

  女歌唱家哈哈大笑说:“你很快就知道,可现在我们应该谈一谈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跟你一块念念你的日记。”

  “我没有什么日记,我从来不记日记。”

  “你瞧,小桌上是什么?”

  韦拉·巴夫洛夫娜一瞧,小床边的小桌上果然放着一个本子,上面写着《韦·洛①日记》。这本子从哪儿来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拿了过来,打开一看,本子上是她的亲笔字。什么时候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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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洛”,“韦拉·洛普霍娃”的缩写。

  “念最后一页。”博齐奥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我又得整晚整晚地独坐家中了。可是这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只有这些?”博齐奥问。

  “只有这些。”

  “不,你没全部念出来。”

  “这儿再没有写什么了。”

  “你骗不了我,”女客人说,“这是什么?”帐子外面伸进一只手。这只手真美!不,这只奇妙的手不是博齐奥的。它怎么能不掀开帐子,隔着帐子伸进来呢?

  新来的女客人用手碰了碰纸页,手下新出现了原先没有的几行字。“念吧!”女客人说。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到揪心,她还没有看这几行,不知那儿写些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到揪心了。她不愿意念新出现的这几行字。

  “念吧,”客人又说一遍。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不,现在我一人待着觉得烦闷。过去却并不觉得。为什么从前一人待着不烦闷,为什么现在却烦闷呢?”

  “往回翻一页。”女客人说。

  韦拉·巴夫洛夫娜翻回一页。“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应该写上:一八五五年,六月或七月,然后标上日期,可这儿却是:今年夏天。有谁这样记日记的?“今年夏天,我们照例去岛上郊游,这一次亲爱的也跟我们同去了:我是多高兴啊。”哦,这是八月间的事。八月几号?十五号还是十二号?对,对,大约是十五号,这是记那次郊游的,郊游以后,我可怜的亲人便病倒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你没有全念出来。这是什么?”女客人说,她那只奇妙的手又是隔着没有掀开的帐子就伸了进来,触到纸页,纸页上又出现了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些新的字句:“为什么我的亲爱的不能更经常地来陪陪我们呢?”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我的亲爱的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的亲爱的是在为我工作啊。”这就是答案--韦拉·巴夫洛夫娜快慰地想道。

  “再翻一页,”女客人说。

  “这些大学生是多么正直高尚的人,他们对我的亲爱的又是多么地敬重。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快活,好像跟亲兄弟在一起似的,完全不拘礼节。”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不,再往下念。”那只手又伸了过来,它触到纸页,纸页上又新出现了几行字,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出这新的字行。

  “八月十六日,”也就是岛上郊游后的第二天,那一次出游正是在十五号--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在全部的游玩时间中,亲爱的一直在跟这个拉赫梅托夫(或者像他们所戏谑称呼的‘严肃派’),还跟别的同学们聊天。除了我们并排坐在船上的那段时间以外,他在我身边未必待上有一刻钟。”不对,我想有半个钟头,是的,我确信,有半个多钟头-一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八月十七日。那批大学生昨天在我们家坐了整整一晚上;”不错,这是亲爱的生病的前一天,“亲爱的跟他们聊了整整一晚上。为什么他能给他们花那样多的时间,给我却花这样少?他又不是全部时间都在工作,他自己也说过,他远非全部时间都用在工作上,不休息就无法工作,他说他休息得挺多,他琢磨事也只是为了休息。为什么他一人琢磨,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呢?”

  “再翻一面。”

  “今年七月,以及今年在亲爱的生病前,月月都是这样,去年和去年之前也是如此。五天前那些大学生来过我家,昨天又来了。我跟他们瞎闹了好半天,这样挺快活。明天或者后天他们又会来的,那时又该非常快活的。”

  “只有这一些?”

  “只有这一些。”

  “不,再念下去。”那只手又伸过来,一碰到纸页,手下就又出现新的字行,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道:

  “从今年年初,特别是从春末起。原先跟这些大学生在一块我挺快活,也仅仅是快活而已。现在我却常常想:这是儿童游戏,不过我会一直觉得好玩,也许,当我成了老太婆,当我过了适宜于游戏年龄的时候,我还会欣赏青年们的这些使人忆起童年的游戏。可是现在我也只把这些大学生当小弟弟看,每逢我要休息摆脱一下认真的思考和劳动时,我并不总是想着一定要变回到韦罗奇卡去,因为我毕竟已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了。像韦罗奇卡那样玩乐有时候是快活的,但也不总是快活。有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希望有这样的娱乐,她仍然作为韦拉·巴夫洛夫娜来参加。这就是要跟阅历上旗鼓相当的人一起娱乐才成。”

  “再往回翻几页。”

  “几天以前我开了一家缝纫工场,去找朱丽订活。随后亲爱的也去了。她留我们吃早饭,还叫人上了香槟,硬灌我喝了两杯。我跟她开始唱啊,跑啊,叫啊,打啊,可真快活。亲爱的一面看,一面笑。”

  “莫非只有这些?”女客人说,她的手下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又不情愿地念道:

  “亲爱的只是一面看,一面笑。为什么他不跟我们一块玩闹呢?那样不就更快活了吗!莫非他觉得难为情才不参加我们的游戏?要不然,他不会游戏?不,这没有什么可难为情的,而且他会游戏。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只是不妨碍我们,只是表示支持和高兴而已。”

  “再往前翻一页。”

  “今天我和亲爱的回娘家了,这还是我婚后头一趟。看见婚前那种使我感到压抑和窒息的生活,我真是难过。我的亲爱的!他把我从一种多么令人憎恶的生活中救了出来!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好像是妈妈骂我忘恩负义,还说出了实情,一个那样可怕的实情,我竟然哼哼起来,亲爱的听见这哼声,跑进我的房间,而我却在唱歌了(都是在梦里),因为我那位心爱的美人前来安慰我了。亲爱的充当了我的仆人。真是羞死人。可是他还挺稳重,只吻了吻我的肩膀。”

  “莫非只写了这么一些?你骗不了我,念下去……”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新的字句,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情愿地念了出来:

  “这简直像是在受屈辱。”

  “往回翻几页。”

  “今天我曾在新桥附近的林荫路上等候我的朋友德①,那儿住着一位太太,我想去她那儿当家庭教师。可是她没有同意。我和德十分沮丧地回了家。午饭以前,我在自己房里琢磨,与其像我现在这样活下去,还不如死了好。但是吃饭的时候德突然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让我们为我的未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一杯吧。’这意外的救援乐得我差点儿忍不住一下子当众哭起来。饭后我和德进行了长谈,谈我们今后的生活。我多么爱他,他把我从地下室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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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米特里·洛普霍夫。

  “都念完了吧!”

  “再也没有什么了。”

  “你瞧。”女客人手下面又出现了新的字行。

  “我不想念,”韦拉·巴夫洛夫娜心怀恐惧地说。她还没有看清这新的几行写的是什么,但是已经害怕了。

  “我命令你念,你就不能不念,念吧!”

  韦拉·巴夫洛夫娜念道:

  “那么,我爱他难道就是因为他把我救出了地下室吗?我爱的不是他本人,而是爱他把我从地下室解救出来吗?”

  “再往回翻,念念第一页。”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跟德米特里第一次谈话时便爱上了他。我从没听人说过这样高尚、温馨的话语。他是多么深切地同情一切需要同情的人,愿意帮助一切需要帮助的人。他是多么坚定地相信人们是可以获得幸福的,而且也应该获得,仇恨和痛苦决不会永存,新的光明的生活正在迎面向我们奔来。当我听见一个严肃渊博的学者所做的这些保证时,我的心胸豁然开阔了,因为他证实了我的想法是对的……他是怀着怎样的爱心谈到我们这些可怜的妇女啊。每个妇女都会爱上他这样的人。他多聪明,多高尚,多善良!”

  “好的。再翻到最后一页。”

  “可是这一页我已经念过。”

  “不,那还不是最后一页。再翻一张。”

  “可是这一张上什么也没有。”

  “念吧!你看那上头写着多少字。”女客人的手一碰,又出现原来没有的几行。

  韦拉·巴夫洛夫娜心里冰凉。

  “我不想念,我不能念。”

  “我命令你念,你就得念。”

  “我不能念,也不想念。”

  “那么我来给你念,看你写了些什么。听着:

  “‘他是一个高尚的人,他是我的救星。但高尚只能使人产生敬重。信赖、友情、合作的心愿,对于救星只能回报以感激和忠诚。他的气质也许比我热情,当他感情冲动的时候,他的爱情是热烈的。不过我有另一种需要,我需要恬静缠绵的爱情,需要在温柔的感情中甜甜地入梦乡。他知道我的需要吗?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需要都一致吗?他情愿为我死,我也情愿为他死。但是这就够了吗?他是不是。心里总想着我?我是不是一心挂念着他?我是怀着自己所需要的那种爱情去爱他的吗?从前我不知道我需要恬静、温柔的感情,不,我对他的感情不……’”

  “我不愿再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愤怒地甩开日记本。“坏女人!狠心肠!你干吗来这儿!我又没有叫你来,滚开!”

  女客人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善意的笑声。

  “是的,你不爱他。这些字都是你亲手写的呀。”

  “我诅咒你!”

  韦拉·巴夫洛夫娜被这一声叫喊惊醒了,她尚未意识到“这只是一个梦并且已经醒来”,便霍然而起,跑了出去。

  “我亲爱的,你快抱抱我,保护好我!我做了一个噩梦!”她偎依着丈夫,“我亲爱的,来跟我亲热亲热,对我温存点,保护好我吧!”

  “韦罗奇卡,你怎么啦?”丈夫搂着她。“你浑身发抖。”丈夫吻着她。“你脸上有眼泪,你额头上出冷汗。你光着脚在冰冷的地上跑,我亲爱的。我来吻吻你的小脚,暖一暖它。”

  “对了,跟我亲热亲热,救救我!我做了一个讨厌的梦,梦见我不爱你啦。”

  “我亲爱的,你不爱我爱谁呢?不,这是一个无聊的荒唐可笑的梦!”

  “对,我爱你,不过你跟我亲热亲热,吻吻我,我爱你,我愿意爱你。”

  她紧紧地搂着丈夫,全身偎依着他,他的抚爱使她安静了下来,于是,她吻着他,静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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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这天早上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用叫妻子喝茶了,她就在这儿,偎依着他。她还在睡觉。他看着她,想道:“她这是怎么了?她被什么惊吓了?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呢?”

  “你待在这儿,韦罗奇卡,我把茶拿到这儿来。别起床,我的好朋友,我给你端水来,你不用起来洗脸。”

  “好,我不起来,我再躺躺,我觉得在这儿挺惬意。你这事想得多周到,亲爱的,我真爱你呀。你看,脸洗完了,现在上茶吧。不,先抱抱我!”韦拉·巴夫洛夫娜搂着丈夫,久久也不肯放开。“嗨,我亲爱的,我真逗!我怎么跑到你这儿来啦!现在玛莎会怎么想呢?不,我们瞄着她,不叫她知道我在这儿睡过。你去把我的衣服拿来。跟我亲热亲热,我亲爱的,跟我亲热亲热,我愿意爱你,我需要爱你!我将更加爱你,远远超过以前。”

  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房间空下来了。她不再瞒着玛莎,搬进了丈夫房里。她想道:“他多么温柔,多么温存,我亲爱的,我竟然能够胡思乱想,认为自己不爱你呢?我真逗!”

  “韦罗奇卡,现在你已经平静下来,我亲爱的,告诉我,前天你梦见什么了?”

  “啊,不值一提!就是梦见你对我不够温存,这我对你说过。现在我觉得好了。我们干吗不从一开始就这样住呢?如果一直这样,我也不会做这个讨厌的梦了,一个讨厌的噩梦,我不愿再想起它来2”

  “可是你不做这个梦的话,我们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住了。”

  “说的也对。我很感激她,那个坏女人;她不坏,她好。”

  “‘她’是谁?除了原先那位美人,你还有新的女朋友吗?”

  “嗯,还有个新的。有个女人来看我,她的声音那么迷人,比博齐奥的声音还要好听得多,还有她那双手!啊,美极了,妙不可言!我只看到她的手:她本人躲在帐子外面,我梦见在我的床旁边,我又是在那床上做的这个梦,所以我不再睡那张床了。床旁挂着帐子,女客人躲在帐子外面。她的手真奇妙,我亲爱的!她歌唱爱情,并且向我暗示什么是爱情。现在我懂得了,我亲爱的。我过去真够傻的,居然不懂那个,那时我不就是一个小姑娘,一个小傻瓜吗?”

  “我亲爱的,我的天使,万物都有自己的季节。我们从前那样住是爱,现在这样住也是爱。一些人需要那种爱,另一些人需要另一种爱。对你来说,以前那种爱就足够了,现在却需要另一种了。是啊,现在你长大成人了,我的朋友,以前你不需要的,现在开始感到需要了。”

  过了一两个星期。韦拉·巴夫洛夫娜正在悠闲自在地躺着。如今只有当丈夫不在家或者当他工作的时候,她才待在她自己房里。也不尽然,他工作的时候,她也常常守在他的书房里。如果她看出她妨碍了他,发现工作要求他全神贯注,那么就走开吧,干吗要妨碍他呢,不过这样的工作在任何人那儿都不多,甚至学术工作也大多数是纯机械性的。因此他总有四分之三的时间能看见妻子在身旁,他们有时还互相亲热亲热。她想出来只需要个新物件了:再买一张沙发,比男人睡的小点儿的。于是午饭过后,韦拉·巴夫洛夫娜便悠闲地躺在她的小沙发上,丈夫坐在小沙发旁边欣赏她。

  “我亲爱的,你为什么吻我的手?你知道,我不喜欢吻手。”

  “是吗?我已经忘了这使你觉得屈辱,可是往后我还会使你受屈辱的。”

  “我亲爱的,你这是第二次救我了:你先把我从恶人手里救出来,又把我从我自己手里救出来!跟我亲热亲热,我亲爱的,亲亲我吧!”

  过了一个月。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饭,悠闲自在地躺在她那张宽宽的、软软的小沙发上,沙发摆在她和丈夫共同使用的房间,也就是丈夫的书房里。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搂着他,头贴着他的胸口,沉思着。他吻着她,她依旧在沉思,眼泪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

  “韦罗奇卡,我亲爱的,你怎么老像有心事?”

  韦拉·巴夫洛夫娜哭着,不回答。不,她擦掉了眼泪。

  “不,别亲我啦,我亲爱的!好啦。感谢你!”她真诚温柔地瞧着他。“感谢你,你对我这样好。”

  “对你好,韦罗奇卡?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这样说?”

  “你对我好,我亲爱的。你是个好人。”

  过了两天。韦拉·巴夫洛夫娜吃完午饭,又悠闲自在地躺下来。不,不是悠闲自在,而只是躺着想事,这一次是躺在她自己房里的小床上。丈夫坐在她身边,搂着她,他也在想事。

  “是啊,这不是那种感情。我心中没有那种感情。”洛普霍夫想。

  “他真好,我真是忘恩负义!”韦拉·巴夫洛夫娜想。

  这就是他们所想的。

  她说:“我亲爱的,到你自己房里去吧,干干工作或者休息休息。”她想要打起精神、用平常的声调说出这些话来,她也能够做到。

  “你为什么赶我走,韦罗奇卡?我在这儿也觉得很好。”他想要用平常的、愉快的声调说出这些话来,他也能够做到。

  “不,去吧,我亲爱的。你为我做的尽够了。去休息吧。”

  他吻着她,她忘记了自己的思虑,呼吸起来又感到轻松畅快了。

  “感谢你,我亲爱的。”她说。

  基尔萨诺夫却十分幸福。虽然这一次斗争相当艰苦,但却给他内心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并且这种快乐不会随着斗争而消逝,它将长久地温暖着他的心怀,直到他的生命终结。他挺正直。不错。他使洛普霍夫夫妇变得亲密了。不错,确实使他们变亲密了。基尔萨诺夫躺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想道:“为人要正直,就是说,要好好计算计算,切勿失算,你得记住总数,记住总数大于部分,也就是说,人之情理比你的任何个别欲望①对你更为重要、更为有力量,如果这两者发生矛盾,那么与其满足你的任何的个别欲望,不如顺乎人之情理,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住一切。简而言之:为人正直,一切都会圆满的。这个简单易懂的法则便是这门学问的全部成果,便是幸福生活的全部法典。不错,那些生来就能懂得这个简单法则的人是幸运的。我在这方面也够幸运了。当然,我多亏受教育多,我受惠于教育恐怕比受惠于天性之处更多。这个法则会逐渐发展为通用法则,这是由全部教育和整个的生活环境启示给人们的。是啊,那时候人人都会感到活在世上轻松自在,像我现在一样。不错,我挺满意。可是我应当去看看他们,我已经有三个星期左占没去了。应该去了,虽然这并不能使我感到愉快。我已经不想上他们家了,但是应该去。最近几天内我要到他们家待个半小时。难道不能推迟一个月再去?好像也行。不错,‘退却’圆满完成,表演业已结束。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他们不会注意我是三个星期还是三个月没去过他们家了。从远处来关心我以诚相待的两个人,倒也挺愉快。我对眼下的处境十分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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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人之情理”指对洛普霍夫的友谊,“欲望”指对韦拉的爱慕。

  过了两三天,也是在午饭以后,洛普霍夫走进妻子的房间,抱起他的韦罗奇卡转回自己的屋里,把她放在她的小沙发上:“在这儿休息吧,我的朋友。”然后欣赏着她。她微笑着打起盹来;他坐下看书。可是她却又睁开了眼睛,想道:

  “他的房间收拾得真干净,不必要的东西一件都没有。不,他也有他的癖好:这一大盒雪茄还是我去年送给他的,可是至今完整无缺地搁着,等着人来享用它。对了,这是他唯一的爵好,他仅有的奢侈品就是这盒雪茄。不,他还有一件奢侈品:这位老人的照片。老人的外貌多么高贵,真是慈眉善目,满面睿智。德米特里费了许多周折才弄到这张照片,因为欧文①的肖像在哪儿都找不到,谁都没有。他写过三封信,两个收信人没找着老人,第三个才找到。真是把老人折腾了好一番,才拍成这张真正出色的照片、当德米特里收到照片和他称之为‘圣贤老人’的来信时是多幸福啊,欧文根据他讲的话,在信中夸赞了我。瞧,他还有另一件奢侈品:我的画像。他用了半年的积蓄,请来一位优秀画家,他和这青年画家也把我折腾了好一番。两幅肖像,他的奢侈品仅此而已。买几幅像我房里挂着的那种版画和照片,难道就是很大的破费吗?他房里也没有花,我房里却挺多。为什么他不需要花,我却需要?难道因为我是女人的缘故?这算什么原因!也许因为他这人严肃博学吧?但基尔萨诺夫也是严肃博学的人,他房里既有版画,又有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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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欧文(一七七一-一八五八),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进步青年中颇有影响。

  “为什么他为我多花时间就闷闷不乐呢?我也知道他挺勉强。难道因为他这人严肃博学吗?但是基尔萨诺夫……不,不,他是个好人,好人,他事事都为我做到了,而且他事事都心甘情愿地为我去做!谁能像他这样爱我?我也爱他,我也事事都乐意为他去做……”

  “韦罗奇卡,你怎么不睡了,我亲爱的朋友?”

  “我亲爱的,为什么你房里没有花?”

  “好吧,我的朋友,我一定买,明天就去。我就是恰恰没想到房里有花好。有花确实很好。”

  “我还想求你买些照片挂房里,也许,花和照片让我出钱给你买更好。”

  “那我太高兴了。我本来就喜欢这些东西,要是你送给我的,我就更喜欢了。不过,韦罗奇卡,刚才你在想心事,你在琢磨你的梦。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个梦,把你吓得那么厉害的梦,给我更详细地讲讲?”

  “我亲爱的,现在我不去想它了。回想起来太不好受。”

  “可是,韦罗奇卡,也许我知道了这个梦有好处。”

  “好吧,我亲爱的。我梦见我因为没能去看歌剧而觉得烦闷,心里老想着歌剧,想着博齐奥。突然有个女人来看我,我起初把她当作博齐奥,她总是躲着我。她强迫我念自己的日记,日记中尽写着我俩彼此怎样相爱,可是她的手一碰到纸页,那上面就出现了一些新的字句,说是我并不爱你。”

  “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只是做梦梦见的吗?”

  “我亲爱的,如果不仅仅是做梦梦见的,难道我还不告诉你吗?当时就会告诉你了。”

  她这话说得那么温柔,那么诚恳,那么朴实,洛普霍夫心里立刻涌上一股甜蜜的暖流,凡是有幸体验过这种激动的人,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遗憾的是,只有少数,只有极少数丈夫能够了解这种感情!比起幸福爱情中的种种欢乐来,其他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这种感情使人心里总是充溢着最纯洁的满足和最神圣的自豪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话小透着几许伤感,听起来还带有责备的味道,但这责备的意思不过是:“我的朋友,难道你不知道你已经获得了我的完全的信任?做妻子的本该对丈夫隐瞒自己内心的隐秘的活动,他们之间的相互关系就是如此。可是,我亲爱的,你为人那么好,在你面前无需有任何的隐瞒。我可以对你敞开心扉,正如对我自己一样。”这才是丈夫的成功所在,只有高尚的品德才能赢得如此丰厚的回报。谁要是获得了这份回报,谁就有权利认为自己是完美无瑕的人,他就可以大胆地指望:不管现在或将来,他永远能够问心无愧,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什么事情,他都会勇敢地面对,在任何一次考验当中,他将始终泰然自若,无比坚定,命运几乎支配不了他的心灵世界,从他得到这份回报的殊荣时候起,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不管他遭受了什么样的打击,他都会因为意识到自己人格高尚而感到幸福。现在我们对洛普霍夫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知道他并非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即使他也被妻子这几句话感动得脸红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责备我了。”他的声音发抖,这是他生平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声音第一次发抖是由于他怀疑自己的揣测是否是真的,现在发抖却出于喜悦,“你责备了我,可是这顿责备我听起来比所有的情话更为珍贵。我提的问题叫你觉得委屈,但是,也算我有福气,我那个愚蠢的问题竟给我换来这样一顿责备!你瞧,我已经流泪了,童年时代不算,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回掉泪!”

  他的目光整晚没有离开过她,这一晚她一点都不感觉他的温存是勉强的,这一晚是她生平,至少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一个晚上了。在我对你们讲述她的故事以后过了几年,她又经常享有过这样的好时光,天天、月月、年年如此,那时她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了,她会看到他们都是配享幸福的幸运者。这种快乐超过了一切其他的个人快乐,任何其他个人的快乐中罕见的、极乐的瞬息,在这种快乐中不过是每个寻常日子的寻常水平。但这也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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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可是,当妻子坐在他的膝头睡着了,当他把她放到她的小沙发上以后,洛普霍夫却苦苦思索她的那个梦。他认为关键不在于她是否爱他。这是她的事,她还主宰不了自己,他,正像他看到的,也主宰不了。这本来是不言而喻的,没必要去想它,除非闲得没事。现在他并不空闲,现在他该做的是弄清为什么她会产生“不爱他”的预感。

  他不是头一回长久地陷入到对这问题的沉思默想之中了,好几天以来他就看出他是留不住她的爱了。损失惨重,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能够改变自己的性格,像她的天性所要求的那样总是情不自禁地对她体贴温存,那自然另当别论了。可他看出这种尝试是徒劳的。如果一个人不是天生就有某种爱好,或者现实生活也并未违反他本人的意愿而给他养成那种爱好,那么他是不可能凭着意志力硬把它创造出来的。要是他没有爱好,做任何事都不能到位。这样洛普霍夫的问题业已解决。其实关于这一点他从前也考虑过。现在自己这方面既已考虑完毕(作为一个利己主义者,他总是首先想到自己,只有无需再想自己时才想想别的人),他可以开始考虑别人,也就是替她来考虑考虑了。他能够为她做些什么呢?她还不明白自己心中发生的事情,她内心的体验不如他丰富。对,这本来也挺自然:她比他小四岁,在青春初期,“四岁”之差可事关重大。他经验更丰富,难道还弄不清她无法弄清的问题吗?到底该怎样解释她的梦呢?

  洛普霍夫很快作出了推测:她这思想来源于她做梦的背景。做梦的原因该是跟梦的内容有某种关联。她说她烦闷是因为没能去看歌剧。洛普霍夫开始反复考虑自己的以及她的生活方式,于是对他来说一切都渐渐明晰了。原先她也像他一样,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随后发生了一个变化,她经常去娱乐消遣。如今又恢复了原先的孤独。而她却已经不能无所谓地来忍受这份孤独了,那违背她的天性,恐怕也违背绝大多数人的天性。这儿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理解的。这与他的推测已然很接近了。全部问题的谜底就在于她跟基尔萨诺夫的亲近,以及后来基尔萨诺夫的疏远。基尔萨诺夫为什么疏远呢?原因不言自明:时间不够,工作太多。不过,一个诚实而有修养的、生活经验丰富的、尤其是善于运用洛普霍夫所信奉的理论的人,决不会被任何花言巧语所欺骗。他可能由于疏忽大意而上当,可能不注意事实:当基尔萨诺夫头一次回避时,洛普霍夫就是因此而没看对,但是,说句老实话,当时热心探求基尔萨诺夫疏远的原因,对他并无好处,因此他也没有那份闲情逸致。他觉得重要的只是检查一下是不是他的过错导致了友谊的破裂,那显然不是,所以他尽可不必多想。他又不是基尔萨诺夫的叔叔,也不是教育家,他不负有引导人走正路的重任。何况那人理解事情的能力不低于他。其实他何需探求这疏远的原因呢?难道在他跟基尔萨诺夫的关系中,有什么对他特别重要的东西吗?假如你是好样的,而且希望我敬爱你,我是很乐意的。否则的话,十分遗憾,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都无所谓。世上多一个傻子或者少一个傻子,区别并不大。我误把一个傻子当成了好人,固然很难过,但也仅只是难过而已。假如一个人的行为与我们的利益无关,而我们为人也还认真严肃的话,他的行为实际上是不大会引起我们注意的,只有两种情况除外。况且也是只有那些习惯于在极端狭隘的“日常计算”的考虑中来理解“利益”一词的人才会视之为例外。第一种情况,如果从理论方面看,这些行为,作为能够说明人的性格的心理学现象,对于我们是饶有兴味的,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从中得到启迪智慧的满足。第二种情况,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取决于我们,我们对他的行为毫不在意的话,自然会感到内疚,也就是说,我们若关心这些行为,就可以从中得到良心上的慰藉。然而在基尔萨诺夫当时的愚蠢言行中,没有一点是洛普霍夫不了解的,他了解那都是常见的、对时髦风习的附庸风雅。具有正派信念的人迁就于庸俗的时髦风习的现象也并不鲜见。至于说洛普霍夫能在基尔萨诺夫的命运中起什么重大作用,洛普霍夫是不能够想象的:为什么基尔萨诺夫需要他来关心?因此:去吧,我的朋友,你爱上哪儿就上哪儿,我干吗需要关心你的事?可是现在的情况却不一样了:基尔萨诺夫的举动涉及到洛普霍夫心爱的女性的利益,看来具有重大关系。他不能不对其举动仔细地加以考虑。而在一个具有洛普霍夫那种思想方法的人看来,对事实加以仔细考虑跟搞清它的原因,差不多就是一回事。洛普霍夫认为他的理论提供了一个分析人的内心活动的正确无误的方法,老实说,在这一点上我也同意他。在我一直视此理论为真理的漫长的岁月中,它从未引我走入迷途,并且总是顺利而轻易地为我揭示出真相,无论人间世态是多么讳莫如深。固然,这个理论本身不大容易掌握,必须既有一定的阅历,又进行过一番思考,才能够理解它。

  经过半个钟头左右的沉思默想,洛普霍夫便把基尔萨诺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关系中的一切全弄明白了。但是他还久久地坐在那儿,想来想去总是那件事。事情已经无需解释了,却仍然颇具兴味。尽管这个发现已经被揭示得详尽无遗,可是它还那么具有诱惑力,使得他久久不能入睡。

  不过他到底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神经搞乱,而忍受失眠之苦呢?已经三点钟了。如果还是睡不着,就该吃一点吗啡。他吃了两颗吗啡丸药,“我只要再看一眼韦罗奇卡。”但他不是走近跟前去看,而是把自己的扶手椅移到她的小沙发旁边,然后坐了下来,拿起她的手来吻了一吻。“我亲爱的,你工作得太累了,这都是为了我。你真好,我真爱你。”她在梦中说道。精神上受到的任何打击都抵挡不住足够数量的吗啡,这一次两颗丸药足够了,瞌睡已经把他征服了。于是,按照洛普霍夫的唯物主义观点,心灵所受的打击,论强度约莫等于四杯浓咖啡,因为洛普霍夫要消除四杯浓咖啡的效力也是一颗丸药嫌少,三颗丸药却又嫌多。他嘲笑着这种类比,酣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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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理论性的谈话

  第二天,基尔萨诺夫从医院回来,吃过他那顿晚点的午饭以后,刚刚躺到床上,手中拿着一支雪茄,消闲地读着书,洛普霍夫走了进来。

  “‘不速之客比鞑靼人还讨厌’①,”洛普霍夫用戏谑的口吻说,结果又不大像戏谑的口吻。“我打搅你了,亚历山大,可是没有办法,只好叫你受惊了。我必须跟你认真地谈一谈。我本想早点儿来,但是早上睡过了头,怕来了碰不见你。”洛普霍夫说话已经不带有戏谑的口吻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猜到啦?”基尔萨诺夫想。--“我们谈一谈吧,”洛普霍夫一边接着说,一边坐下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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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谚语。

  “对,他想说的是那个,毫无疑问。”基尔萨诺夫心里想,然后用更为严肃的语调说道:

  “听我说,德米特里,我跟你是朋友。可是有些话连朋友也是不该说的。我请你停止这次谈话。现在我不乐意作严肃的谈话,并且任何时候都不乐意。”基尔萨诺夫的眼睛充满敌意注视着对方,仿佛怀疑他面前这个人有意行凶作恶似的。

  “不能不谈,亚历山大,”洛普霍夫用平静但是近乎有点沙哑的声音继续说道,“我看穿了你的表演。”

  “闭嘴,我禁止你说,如果你不愿把我变成你的宿敌,如果你不愿失去我的敬重,那就别说了。”

  “你从前却不怕失去我的敬重,你记得吧?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当时我没注意。”

  “德米特里,我请你走,要不就是我走。”

  “你不能走。你以为我是关心你的利益吗?”

  基尔萨诺夫不作声。

  “我的处境是有利的。你跟我谈话的时候,你的处境却不利。在大家眼中我在完成一桩崇高之举呢。其实这全都不值一提。按照常理,我不能不这样行动。我请求你,亚历山大,你的表演该收场了。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

  “怎么?难道已经晚了吗?原谅我。”基尔萨诺夫急促地说,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那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这句话在他心中引起的是喜悦还是痛苦。

  “不,你不太了解我的意思。并不算晚。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至于以后发生什么事,我们会看见的。但是现在还看不出来什么。不过,亚历山大,我不懂你说的什么,你同样也不知道我说的什么。我们互相都不懂得对方的意思,是吗?我们也没必要弄懂,是不是?你厌恶这些你不懂的哑谜。实际都是无中生有,就算我什么都没说过,我也没有什么要告诉你的了。给我一支雪茄吧,我不经心,忘带了。我点支烟抽,咱们来开始讨论学术问题吧。我本是为这才来的--没事可干,就谈谈学术。你对于人造蛋白质这个奇特的试验有什么看法?”洛普霍夫把另一张扶手椅挪到跟前来搁腿,这样坐得更舒服些,同时点起雪茄抽起来,还继续说着。“照我看,假如能有根据证明,这将是一个伟大的发现。你重新做过试验吗?”

  “没有,但是必须重做。”

  “你掌管着一个正规的实验室,真幸运。请重做吧,做时再仔细些吧。要知道这将涉及到人类的食物和全部生活问题的一次彻底变革--由工厂直接用无机物来制造主要的营养品。这是当今最伟大的事件,可以和牛顿的发现相媲美。你同意吗?”

  “当然。不过我非常怀疑这试验的准确程度。毫无疑问,我们迟早都会达到这一步的,科学正在朝这方向前进,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眼下恐怕还没有达到。”

  “你这么想吗?我也有同样的想法。那么我们的谈话到此结束吧。再见,亚历山大。但是,分别之际,我请求你常到我们家去,像从前那样。再见。”

  基尔萨诺夫的眼睛一直充满敌意盯着洛普霍夫,现在更是闪现出怒火。

  “德米特里,你似乎有意让我依旧认为你心怀叵测。”

  “我完全无意弄成这样。你应该上我们家去。这有什么特别的?我们跟你本来是朋友嘛。我的请求有哪点特别?”

  “我不能去。你打算做的事情既不明智又轻率,因此也叫人厌恶。”

  “我不明白你讲的什么事,我必须告诉你,我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谈话,正如两分钟以前你不喜欢一样。”

  “我要求解释一下,德米特里。”

  “用不着。其实也没有什么,没必要解释,也没必要明白。不过是件无聊小事,却叫你发火了。”

  “不,我不能就这样放你走。”基尔萨诺夫抓住洛普霍夫的胳膊,他正打算走。“坐下。你提起的话真多余。你对我的要求简直莫名其妙。你应该把话听完。”

  洛普霍夫坐下了。

  “你有什么权利,”基尔萨诺夫开始说,声音比刚才还要愤怒得多,“你有什么权利要求我去做一件使我痛苦的事情?我对你负有什么义务?再说,干吗要这样?这真荒唐。好好清除掉你脑子里那些浪漫的狂想吧。只有社会上的观念和习俗变革以后,你我所认可的正常生活才能出现。社会应该加以改造,这的确如此。它也正在生活的发展中得到改造。经受过改造的人会帮助别人的。这也的确如此。但是在社会还没有得到改造之前,还没有彻底变革的时候,你没有权利拿别人的命运去冒险。要知道这件事太可怕了,你是不懂呢,还是疯了?”

  “是的,我一点也不懂,亚历山大。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想要从你朋友一个普普通通的请求中看出什么了不起的用意来,而他只不过是怕你忘了他,因为他乐意在自己家里看见你。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激动。”

  “不,德米特里,在这种谈话中你不可能轻易地把我甩掉的。必须给你点破,你是个疯子,你想做的是一件缺德事。不被你我认可的东西可不少。我们并不认可挨耳光是什么可耻的事,说它可耻,只是一种愚蠢的偏见、一种有害的偏见而已。但是你现在有权利让一个男子汉挨耳光吗?要知道,从你这方面说,这是下流的作恶行径,你破坏了一个人的平静生活。傻瓜,这点你懂吗?你懂吗,如果我喜欢这个人,你却要求我给他一记耳光,尽管无论我或你都认为挨耳光算不上什么事--你懂吗,如果你这么要求,我会把你当作一个心怀叵测的傻瓜,如果你强迫我这样做,我就杀死你或者我自己,看谁更为没用就杀死谁,我宁可杀死你或者我自己,也决不肯照你的话去做。傻瓜,你懂吗?我说的是男子汉和打耳光,打耳光固然是无聊小事,却会暂时破坏一个男子汉的平静生活。世上除了男子还有女人,她们也是人;除了打耳光还有其他同样会破坏人的平静生活的无聊小事--不仅在你我看来是,而且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你懂吗,叫任何人,即使是女人,遭遇到这些在你我看来是,而实际上也是无聊小事中的任何一桩,嗯,随便哪一桩都一样,你懂吗,只要遭遇到那么一桩,都会感到厌烦、憎恶、不光彩的。你听着,我说你的想法是不光彩的。”

  “我的朋友,你说的什么光彩啦、不光彩啦,都是大实话。但是我不知道你说它干吗,也不明白它跟我能有什么关系。我根本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我打算拿任何一个人的平静生活去冒险,就连类似的话也没说过。你不过是在胡思乱想罢了。我只是请求你,我的朋友,别忘了我,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我乐意跟你共度时光。你能答应我这友好的请求吗?”

  “我对你讲过,你的请求是不光彩的。我不干不光彩的事。”

  “你不干倒是值得赞扬的。可你刚才发脾气,全是由于胡思乱想,还谈起理论来了。你大概要空谈理论,完全不应用到实际上去。我也照样谈谈理论吧,完全是无的放矢。我向你提出一个问题,除了说明一个抽象的真理之外,它跟任何事情都毫无关系,我也根本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假定有谁能使别人快乐,自己又没有什么不愉快,那么依我看,他从自身的利益出发,也一定会使别人快乐的,因为他自己也将从中得到快乐。对吗?”

  “这是胡扯,德米特里,你想说的不是这个。”

  “我什么也不想说,亚历山大,我只是研究理论问题。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某人心里产生了某种需求,我们努力压制他这需求能有什么好结果吗?你怎么看呢?不就该是这样的吗:不会有好结果的,这种努力不会有任何好结果的,只能使需求过度的膨胀,这是有害的;或者引它走上错误的方向,这又有害又卑劣;或者它在受压制的时候把勃勃生机也随之压抑了,这是很可惜的。”

  “问题不在这儿,德米特里。我用另一种方式提出这个理论问题:如果一个人不去冒险也觉得挺好的话,别的人是否有权利让他去冒险?你我知道,总有一天,每个人天性中的一切要求都能完全得到满足。但是我俩又同样确切地知道,这一天还没有到来。现在明智的人只要能够自由地生活,也就满足了,即使在那个自由生活的环境中他的天性不能得到全面的发展。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有一个明智的人存在,又假定这个人是女人。还是作为一种抽象的设想,我假定她的自由生活的环境是她婚后的环境,又假定她满意这个环境。那么我要说:在这些条件下,根据这个抽象的设想,谁有权利让她去冒那失掉她所满意的好环境的危险,只是为了看看这个女人能否获得更好的、并非失此就难以轻松度日的环境呢?德米特里,我们知道,黄金时代一定要到来,但那还是将来的事。铁器时代正在过去,差不多过完了,可是黄金时代还没有到来。照我抽象的设想,如果这个女人有什么强烈的需求--就假定是爱情上的需求吧,这也不过是举例罢了--完全得不到满足,或者只得到少许的满足,我决不反对她自己采取冒险行动。但仅仅是这样的冒险我不反对,而绝对不是由旁人唆使的冒险。如果这女人终于找到一个满足自身需求的好办法,那么就连她自己也无需去冒险了;我在抽象的意义上假定她不愿冒险,那么我要说:她不愿冒险是对的、明智的。我说:谁要让这个不想冒险的人去冒险,他的行为便是恶劣的、不明智的。你有什么办法可以反驳这个设想的结论吗?什么办法也没有。你要明白,你无权反驳。”

  “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亚历山大,我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我说什么你在这个问题中也占有着一定的位置,不过是像你一样为了举例罢了。我知道这个问题并不涉及我俩中间的任何一人。我们只是作为学者来谈论我们共同认为正确的一般性学术观点中有趣的方面。依照这种观点,每个人都是从自己的立场去判断任何一件事情的,而他的立场又取决于他个人与事情的关系,我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说,我若处在你的地位,也会说你说的那些话。你若处在我的地位,也会说我说的那些话。从一般的学术观点看,这本来是毋庸置疑的真理。A处在B的地位就成了B,如果他处在B的地位而又没有成为B,那就是他还没有占有B的地位,他还有某些差距,不足以占有B的地位。不是这样吗?因此,你对此没必要加以反驳,正如我也没必要反驳你说的话一样。但是我也照你的样子,只提出抽象的假设,而不把它应用到任何人身上。首先让我们假定有三个人--这假定不是完全不能发生的--假定其中的甲有个秘密,他希望瞒住乙,尤其是瞒住丙。假定乙猜到了甲的这个秘密,并且对甲说:照我要求你的去做,不然我就向丙说出你的秘密。你对这件事有何想法呢?”

  基尔萨诺夫脸色有点发白,久久地捻着他的小胡子。

  “德米特里,你对我太恶了。”他终于说道。

  “难道我必须对你好不成,难道我对你感兴趣不成?再说,我实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跟你谈话是学者跟学者谈话,我们互相提出各种各样抽象的学术问题。最后,我向你提出一个叫你思考的问题,于是我作为学者的自尊心就得到满足了。所以我想结束这次理论性的谈话。我有许多工作,不少于你的。那么,再见吧。顺便提一句,我差点儿忘了:常来我们家,亚历山大,来看看我们--你的好朋友,我们随时都高兴见到你,像过去几个月那样经常来吧。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

  洛普霍夫站了起来。

  基尔萨诺夫坐在那儿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每个指头都是一个抽象的假设。

  “你对我太恶,德米特里。我不能不答应你的请求。可是我也给你加上一个条件:我会去你们家的,但是,如果我不是单独一个人离开你们家的话,那么我上哪儿你都得陪着我,而且不用我叫你。听到吗?不用我叫,你自己就来。没有你,我哪儿也不去,不去歌剧院,不去熟人家,哪儿也不去。”

  “这个条件不是叫我难堪吗,亚历山大?难道我把你当小偷了吗?”

  “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不会这样委屈你,以为你可能当我是个小偷。我可以不假思索地把我的脑袋交到你的手心里,但愿我有权利企盼你也能如此对我。可是我有我的一定之规。你只管去做好了。”

  “现在我也有我的一定之规:是的,你在这方面已经做了很多。现在还要进一步精心巧安排。好吧,在这种情况下你是对的。是啊,必须对我加以强制。但是,我的朋友,尽管我非常感激你,这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我自己也尝试过强制我自己。我也具有像你一样坚强的意志,我用起计谋夹并不比你差。不过,光凭算计,光凭责任感,光凭意志力,而不是凭着天性的爱好做出来的事情,总是没有生命力的。用这个方法只能扼杀什么,正如你对自己所做的那样,却不能赋予人勃勃生机。”洛普霍夫听了基尔萨诺夫说的“我有我的一定之规,”这句话后,大为感动。“谢谢你,我的朋友,我跟你从来没有接过吻,怎么样,现在你也许有这种愿望吧?”

  如果洛普霍夫审视一下他作为理论家在这次谈话中的表现,他便会高兴地说道:“‘利己主义耍弄人’这个理论可是千真万确。他把最主要的东西隐瞒起来,却说‘假定这个女人满意自己的处境’,当时我本该说:‘亚历山大,你的假定不正确,’而我却沉默不语,因为说出这个于我不利。一个做理论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主义在实践中玩出多么巧妙的把戏来,是挺愉快的。你退出这件事情明明是由于你觉得事情已不可挽回,而利己主义却改变你的姿态,使你硬充作牺牲自我、无比高尚的好汉。”

  如果基尔萨诺夫审视一下他作为理论家在这次谈话中的表现,他便会高兴地说道:“这个理论可真是正确啊。我自己要保持自己的平静,安于现状,而我却讲什么‘你没有权利拿一个女人的安宁去冒险’。这句话的意思(你自己该明白)是说:我为了某个人和你--我的朋友的安宁,自己去受苦,确实做到了牺牲自我,无比高尚,因此你对于我这博大的胸怀该顶礼膜拜吧。一个做理论家的人看到他的利己主义在实践中玩出多么巧妙的把戏来,是挺愉快的。你退出这件事明明是为了不使自己变成傻瓜和坏蛋,而你却竟然兴高采烈,似乎你又宽宏大量、又无比高尚,能像英雄似的牺牲自我。你一开头就不接受邀请,免得再烦扰自己,失去这种由于自己的无比高尚而体验到的甜蜜的愉悦,可是利己主义却改变你的姿态,使你硬充一个坚持高尚精神、勇于自我牺牲的好汉。”

  但是无论洛普霍夫或基尔萨诺夫都无暇顾及去当什么理论家,去作这些愉快的观察:他们俩的实际工作已经相当繁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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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基尔萨诺夫恢复他的经常访问,说起来是很自然的:他有四五个月脱离开业务,落下了不少工作,因此这一个半月左右以来他不得不埋头苦干。现在他把这些落下的工作完成了,就可以比较自由地支配自己的时间了。事情再明白不过了,几乎无需来加以解释。

  事情确实是又明白又堂而皇之,没有在韦拉·巴夫洛夫娜心中引起任何想法。另一方面,基尔萨诺夫仍用他从前那种无懈可击的演技,扮演了他所担任的角色。他担心,跟洛普霍夫作过学术性谈话之后再去他这位朋友家会做出不得体之举:也许他初次见到韦拉·巴夫洛夫娜时由于激动会脸红,也许他避免瞧她却做得太惹眼,诸如此类的事难免发生。其实不,他仍旧挺满意自己跟她见面的最初一刻的表现,并且有充分的权利满意自己的表现。他脸上带着愉快友好的微笑,那是一个人在不得已与老友分别一段时间后重逢时所常有的兴奋的微笑,他的眼光平和,谈话轻松活泼,他心中毫无保留,信口开河把意见统统讲出来。即使您是个最恶毒的长舌妇,极力想在他身上找到不那么检点的地方,您还是什么也看不出来,您只看见一个兴致勃勃的人,他兴奋,是由于他清闲无事,可以有个晚上跟好朋友一起愉快地度过了。

  既然最初的一刻他扮演得这样好,那么在那一晚的其余时间,他要演好又算得了什么?既然第一晚他能扮演,那么在以后所有的晚间,他扮演起来还会有什么难的呢?没有一句话他不是轻松自如款款而谈的,没有一道目光不是透射出他内心的善良、单纯、对人的坦诚和友好。

  虽然他表现得不比先前差,韦拉·巴夫洛夫娜那一双紧盯着他的眼睛,还是想从他身上发现其他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到的许多东西。不错,那是其他任何人的眼睛都不可能发现的,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生来就该做包税人的洛普霍夫,看了基尔萨诺夫每时每刻所表露出的极其自然的神情,也不禁为之惊叹,他作为理论家,从观察中获得了很大的乐趣。多方面的观察使他不由自主地关注于从科学观点来看是属于这一现象所包含的心理特点。但是梦中那位作为歌唱家的女客人给韦拉·巴夫洛夫娜唱歌和强迫她念日记,不是无缘无故的。当女客人向她悄声耳语时,她的眼睛就变得异常敏锐了。

  连这一双眼睛也看不出什么来,可是女客人低声说:你连这点都看不出吗?虽然照我自己看,他身上根本就没有这个,不过我们还是试着瞧瞧吧。于是韦拉·巴夫洛夫娜两眼凝视着,尽管她什么都没有看见,然而单只是两眼凝视这本身,就足以使她觉察出这里面有点不对劲儿。

  比方说吧,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她丈夫以及基尔萨诺夫经常去参加梅察洛夫家定期的小型晚会。为什么基尔萨诺夫在这个不拘礼节的小型晚会上不跳华尔兹舞呢?就连洛普霍夫也跳了,因为这儿有个共同遵守的规矩:即使你是个七十高龄的老头子,到了这儿以后也得跟其他人一块疯玩疯闹,在这儿,谁也不管别人,每个人只有一个念头:多热闹热闹,多折腾折腾,就是说,让每个人,让所有的人更能尽兴玩乐玩乐。那么为什么基尔萨诺夫不跳舞呢?他终于开始跳了。但是为什么他没在头几分钟就开始跳呢?难道还需要花好几分钟的时间来考虑开始还是不开始这一重大举措吗?如果他不跳,事情立即就暴露了一半。如果虽然跳却不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跳,事情便马上完全暴露了。但他在扮演角色时是一个过于灵活的演员,他本来不想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跳,可是他立刻明白这会引人注意的,因此,他那与韦拉·巴夫洛夫娜或世上任何人都显然毫不相干的片刻的犹豫,仅仅在她的记忆中微微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单只这么个小疑问,也并未能使曾由女客人低声提示过的她很在意,假如那位女客人没有把那么多的问题凑在一起悄悄暗示给她的话,虽然都是些根本不足挂齿的、极其微小的问题。

  例如,当他们从梅察洛夫家回来,商定第二天上歌剧院看《清教徒》①时,韦拉·巴夫洛夫娜对丈夫说:“我亲爱的,你不喜欢这出歌剧,你会感到无聊,我同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去。他无论听什么歌剧都感到是一种享受,假定我或者你写了一部歌剧,他大概也会去听的。”--基尔萨诺夫为什么不支持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意见,不说“德米特里,真的,我就不给你买票了”呢?这是为什么?亲爱的还是去了,这当然没有引起什么疑问:因为自从她有一次请求他“多用在我身上些时间吧”以后,他就一刻也没有忘记这句话,妻子上哪儿,他总是陪着她,因此他这次去不说明什么,不过表示他人好,应该爱他罢了。这一切本来顺理成章,但是基尔萨诺夫并不知道个中原因,他为什么不支持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意见呢?当然,这是无所谓的事,几乎没有人在意它,韦拉·巴夫洛夫娜也都快不记得它了,可是这些细沙粒虽说无人在意,却使一边的天平盘不断往下坠。至于下面这样的谈话,比方说吧,那就已经不是细沙粒,而是硕大的谷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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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清教徒,意大利作曲家贝里尼(一八○二—一八三五)所作歌剧。

  第二天,他们坐着一部四轮轿式出租马车(因为这比雇两部小马车便宜)上歌剧院的时候,除了谈别的事情外,也有几句涉及昨晚拜访过的梅察洛夫夫妇。他们称赞这对夫妇的和睦生活,说这是很难得的。三人都谈到了这点,包括基尔萨诺夫也说:“对了,梅察洛夫还有个大优点,就是他的妻子可以无所顾忌地向他坦露心事。”基尔萨诺夫只说了这点,其实这点是他们三个人都想说的,结果却偏偏由基尔萨诺夫说出来了。他干吗要这样说?这表明什么意思?如果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理解他的话,那又是怎么回事?那是要颂扬洛普霍夫,要赞美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的幸福。当然,他说这话时可能完全没有想到梅察洛夫夫妇以外的人,不过假定他在想到梅察洛夫夫妇的同时也想到了洛普霍夫夫妇的话,那就表示他是直接针对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的了,他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呢?

  事情往往是这样的:假如一个人有意寻求什么,他在哪儿都能发现他所寻求的东西。即使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他也能看出明显的迹象。即使连影子都没有,他也能看出他所要找的东西的影子,不仅如此,他还能看出他所要找的东西的全部,他看见了它们最为实在的影像,并区每看一眼,每有一个新的想法,这影像就越发明晰起来。

  此外,这儿的确有着一个很明显的事实,它本身就包含着那桩事情的全部谜底:无疑的,基尔萨诺夫是尊重洛普霍夫夫妇的,可为什么他却跟他们断绝往来两年多之久?他无疑地是个十足的正派人,怎么却又一度显得俗不可耐呢?当韦拉·巴夫洛夫娜不需要来思考这矛盾现象时,她就不去思考它,正如洛普霍夫不去思考它一样;现在她却有兴致来思考一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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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这个新的看法慢慢地、不知不觉地就在她心中成熟了。有关基尔萨诺夫言行的零散的、快要被遗忘的印象渐渐地汇拢起来,这些言行是任何旁人都不会注意的,连她本人也几乎没有察觉,只不过全是她的推测和猜想罢了。她对问题的兴趣慢慢增长:为什么将近三年来他一直躲避着她?有一个想法却逐渐确定了下来:像他这样的人疏远她,不会是由于无聊的虚荣心作祟,因为他绝对没有虚荣心。随着这些飘忽不定的思绪,一个模糊不清的念头从她生命的隐蔽深处渐渐地浮现到她的意识中来:我为什么想着他?他算是我的什么人?

  一天午饭后,韦拉·巴夫洛夫娜坐在自己房里,一边做针线,一边想问题,她很平静,她想的完全不是那件事,而是关于家务、工场和她所任课程方面的种种问题,可是她的思绪却渐渐转到了那桩不知何故越发经常地使她牵挂的事情上面了。回忆涌上心头,本来不多的琐碎问题不断地增加着,变成了数不清的问题聚集在她的头脑里,并且还在不断地增加着,无数的问题终于汇成了一个问题,它的形式越发地清晰了:“我到底怎么啦?我在想什么?我有什么感觉?”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手指忘了做针线活,活计从下垂的手中掉了下来,她的脸有点发白,接着是红一阵,白一阵,仿佛是一团火光照得她满脸通红,一霎那间这张脸又变得像雪一样白了。她六神无主地跑进了丈夫的房里,扑过去坐在他的大腿上,猛地一下子搂住了他,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好用来支撑着她的头和遮掩住她的脸,她喘吁吁地说道:“我亲爱的,我爱他。”于是就大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啦,我亲爱的?你这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我不愿叫你难过,我亲爱的,我愿意爱你。”

  “你努力努力再看,如果能行,那固然最好。别激动,过一段时间再看,什么能行,什么行不通。你不是对我感情很深吗,你怎么会叫我难过呢?”

  他抚摩她的头发,吻她的头,握着她的手。她长时间地无法自控,一直在抽抽搭搭地痛哭着,但还是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对于她的这番供认早已有思想准备,所以能够冷静平和地接受,不过她却没有看清他的脸。

  “我不愿跟他见面,我要对他说别再来我们家。”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你自己考虑吧,我的朋友,怎么对你更好就怎么办。等你平静了我们再商量。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我们不是还可以做朋友吗?把手伸过来,握着我的手。瞧你握得有多紧。”他说每句话之前都有一次长久的间歇,间歇时他不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爱抚她,犹如一个哥哥爱抚悲伤的妹妹。“我的朋友,你可记得我们成了未婚夫妻以后你对我说的话?‘你把我释放了出来!’”接着又是一阵沉默和爱抚。“你可记得,你我头一回怎样谈论‘爱一个人’这句话的?‘爱一个人’就是说,只要对他好的事,都应该高兴地去做,凡是为了他好而必须做的一切,都是要乐于去做的。对吗?”又是一阵沉默和爱抚。“凡是你觉得好的,也都使我高兴。不过你要看看你觉得怎样更好。你为什么伤心呢?如果你没有不幸,我还会有什么不幸?”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被重复着,重复一遍照例会有些细微的变异,这样消磨了不少时间,在这段时间中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都同样地不好受。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总算是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呼吸也比较轻松了。她紧紧地搂着丈夫,反复说着:“我愿意爱你,我亲爱的,只爱你一个,除了你我不愿爱任何人。”

  他没有对她说这已经由不得她作主了:必须再过一段时间,等她拿定了主意,她的精力才能恢复过来。至于是什么主意倒没有关系。洛普霍夫写了一张条子交给玛莎,等基尔萨诺夫来时好给他:“亚历山大,现在别进来,而且不到时候你也别来。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也不会有的。只是需要休息一下。”“需要休息一下”和“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两句话搭配得很好。基尔萨诺夫来了,他看完条子,对玛莎说:他正是为这张条子才来的,现在他没有工夫进去,他要上别的地方,等他办完这条子上所托付的事返回时再来。

  晚间看来过得挺平静。前半晚,韦拉·巴夫洛夫娜支走了丈夫,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里,后半晚他坐在她的身旁,还是来回说那几句话安慰她。当然,主要不是靠话语,而是靠他那平和镇静的嗓音,他的嗓音自然是不大快活的,可也并不悲伤,或许还透着几分深沉,他的面容也是一样。韦拉·巴夫洛夫娜听着这声音,看着这面容,便开始认可了--也并不是完全认可,而是有那么几分认可,不,不是有几分,是差不多完全认可了--本来没有什么严重的事,她只不过把一个幻想。几天以内就会烟消云散的幻想当作了强烈的爱情罢了。也许她是这样思前想后的:“不,我不认为这是幻想,我感觉这不像是幻想,对,这不像是幻想。不,这是幻想,是幻想,”她越来越坚定地认为那是幻想,于是她真的完全认定了。况且,听着这轻轻的、平和的、一再表示着“没有什么严重的事”的嗓音,她怎么能不这样认定呢?她听着这声音终于平静地睡着了,她睡得挺熟,没有梦见那位女客人,醒来时天色已晚,睡醒后感到精力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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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

  “忘掉烦心事的最好方法是工作。”韦拉·巴夫洛夫娜想道,她想得完全正确。“在我去掉这心病以前,我要整天待在工场。这对我会有效的。”

  于是她开始整天待在工场。头一天她的确从重重的心事中解脱出来了。第二天她只觉得很累,解脱得很有限,第三天可就根本无法解脱了。这样过了一星期左右。

  斗争是艰苦的。韦拉·巴夫洛夫娜脸色变得苍白,但是表面上还非常平静,甚至竭力装得很快活,而且几乎无时无刻都装得那么出色。尽管任何人都没有发觉什么,只是认为她脸色苍白是由于身体欠佳的缘故,而洛普霍夫可不这样想,他即使不看,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他根本不用看也全明白。

  “韦罗奇卡,”过了一个星期他说话了,“你我的生活应验了古时的蒙昧传说:鞋匠总是没鞋穿,裁缝穿衣不合身。我们教别人按照我们的经济原则来生活,我们自己却不想按照这些原则来安排生活。一个大家庭不是比几个分散的小家庭过得省吗?我希望把这个规律应用到我们家庭来。如果我们跟别人伙着过,我们差不多能节约一半开销,跟我们伙着过的人也如是。那样,我光靠工厂的薪水生活就够用了,可以把令人民烦的可恶的家馆通通辞掉,我想要休息休息,搞搞科研,重抓专业。只要跟伙着过的人关系处好就行。你以为怎么样?”

  韦拉·巴夫洛夫娜早就用充满猜疑和愤怒的目光死死盯着丈夫好久了,正如作理论性谈话那天基尔萨诺夫看他的目光一样。他说完话时,她的脸通红通红的。

  “我请你停止这种不得体的谈话。”

  “怎么不得体呢,韦罗奇卡?我只是说说节省钱的方法。像你我这样不太富裕的人对此可不能忽视。我的工作很繁重,其中的一部分还叫我厌恶。”

  “你不该这么跟我讲话,”韦拉·巴夫洛夫娜站了起来,“我不许别人含含糊糊地跟我讲话。你想说什么就大胆直说吧!”

  “我只想说,韦罗奇卡,考虑考虑我们的利益,对我们有好处……”

  “还说!住嘴!谁给你管束我的权利呢?我会恨你的!”她很快地离开,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房门。

  这是他们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吵嘴。

  韦拉·巴夫洛夫娜锁着房门,一直坐到了深夜,然后又来到丈夫房里。

  “我亲爱的,我跟你说了好多过分厉害的话,你听了可别生气。你看,我正在斗争。你不但不支持我,反而帮助我的对立面,我希望,是的,我希望能挺得住。”

  “原谅我,我的朋友,我开头太鲁莽了。不过我们不是和好了吗?我们谈一谈吧。”

  “对啊,和好了,我亲爱的。但是可别跟我作对,我跟自己斗争已经相当不易了。”

  “那是白费工夫,韦罗奇卡。你也花了工夫分析过自己的感情,你看,它比你当初预料的更为严重。你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

  “不,我亲爱的,我愿意爱你。不愿,不愿使你难过。”

  “我的朋友,你愿意我好。那么,你以为我会乐意或者需要看着你继续折磨自己吗?”

  “不过,我亲爱的,你是太爱我了!”

  “当然,韦罗奇卡,我很爱你,这还用说。但是我俩都懂得什么叫爱情。爱情不就是你所爱的人快乐你也快乐,他痛苦你也痛苦吗?你折磨自己就是折磨我啊。”

  “不错,我亲爱的,但是假如我听任这种感情发展,你一定会感到痛苦,唉,我真不懂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感情!我诅咒它!”

  “怎么会产生和为什么产生,这无关紧要,反正是不可逆转了。现在只剩下一个选择:要么是你痛苦,我也受你拖累而痛苦,要么是你不再痛苦,我也好过啦。”

  “可是,我亲爱的,我不会再痛苦,那会过去的。你可以看到,那会过去的。”

  “感谢你所作的努力。我敬重你这番努力,因为它表示你有毅力完成你觉得应该做的事情。不过你要知道,韦罗奇卡,只有你才觉得该做,我可不这么看。我作为旁观者,对你的处境比你看得更清楚。我知道这无济于事。如果力量够用,你就斗争吧。但是不要管我,别以为你会使我难过。你不是知道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况且你也知道我对处理这件事的主张决不会动摇,而且它确实是正确的,这一切你本来都知道。难道你会欺骗我?难道你会不再尊重我?我可以进一步说:难道你对我的感情改变性质以后便会减弱?不是正好相反吗?由于你发现我对你没有敌意,这感情不是会变得更强烈吗?别怜惜我,我的命运丝毫用不着怜惜,因为你决不会受我拖累而被夺去幸福。但是说到此为止吧。这样的事再说下去要难过的,你听着就更加不好过了。只是你可要记住我刚刚说过的话,韦罗奇卡。原谅我,韦罗奇卡。回到你房里想一想,不过最好还是睡觉。别管我,顾你自己吧。只有顾你自己,你才不致于给我造成无谓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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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六

  过了两个星期,当洛普霍夫坐在他的工厂办公室的时候,韦拉·巴夫洛夫娜却在异常激动的心情中度过了整整一上午。她先是扑到床上,双手捂住脸,过了一刻钟霍地跳了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继而又倒人扶手椅中,坐下了。然后又迈着急促的步子,踉跄不稳地走动起来,接着重又扑到床上,重又下地走动。她几次三番走近写字台,可是站一会便跑开了。最后她坐下写了几句话,封上信封,过了半个小时,她却拿起那封信,撕碎烧毁了。她又慌乱地转来转去好半天,重新写了一封信,又把它撕碎烧毁了。她又乱转了一阵,重又写了一封,刚刚封上,还顾不得写地址,就急急慌慌地飞快地跑进丈夫房里,把信扔在桌子上面,跑回自己的房里,倒在扶手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捂住脸。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以后,门铃响了。这是他。她马上奔往书房去拿信,想要撕毁烧掉它。可是信在哪儿?信没有了,到底跑哪儿去了呢?她急忙在各种文件中翻找:信到底在哪儿?这时玛莎已经开了门,洛普霍夫在房门口看见韦拉·巴夫洛夫娜神情恍惚,脸色苍白,正打他的书房出来一闪身朝她自己屋里跑去。

  他没有去追她,直接进了书房。他冷漠地、慢悠悠地察看了一下桌子和桌子近旁的地方。是的,他已有好几天都在盼望着类似的情况发生--一次谈话或一封信。现在信就在眼前,没写地址,可是盖着她的印章。当然,她也许来找过这封信,想把它销毁,也许是刚刚扔下。不,她找过:文件都给翻乱了。可是她怎么能找得到呢?她扔下信的时候那样慌乱不安,仿佛猛然甩掉一块烫手的煤块,那封信掠过整个桌面,掉到桌子后边的窗台上了。他几乎无需来读它,便知道其中的内容了。但他还是不能不读:

  我亲爱的,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眷恋你。我就

  是为你而死也心甘!啊,如果我的死能使你生活得更幸福,我

  会含笑去死的!可是我没有他却活不下去。我伤透了你的

  心,我亲爱的,我折磨坏了你,我的朋友,而我并不愿意这样。

  我违反了自己的初衷。原谅我吧,原谅我。

  洛普霍夫站在桌前,俯身瞧着椅子的扶手,大约有一刻钟或一刻钟以上。虽然这打击是预料到的,他还是感到痛苦。虽然他事先已经想好并且决定了在接到这种信件或听到这种内心呐喊以后他该做什么和怎么做,他还是不能够一下子把思想集中起来。不过他最终还是把思想集中了起来。他走进厨房对玛莎说:

  “玛莎,请等一等再开饭,一会我通知您,我不大舒服,必须在午饭以前吃药。您不要等我,自己先吃吧。不用着急,耽误不了,我过一会才能吃饭呢。到时候我通知您。”

  他从厨房走到妻子屋里。她躺着,脸埋在枕头里,他进来时她全身猛然哆嗦了一下:

  “你找到那信啦,读过啦!我的天,我真是疯了!我写的什么呀,这全是假话,我热昏头啦!”

  “当然,我的朋友,对那些话不必当真,因为当时你过于激动。这类事情不能随随便便做决定。你我还来得及对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平心静气地多考虑考虑,多谈它几次。现在我只想对你讲讲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在工作中进行了不少改革,我很满意。你听着吗?”不用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在听,她只能说无论她是否在听,但她总还是听到了一些什么,可是她听到了什么呢,却顾不上搞清楚。不过她毕竟还是听到并且听清楚了一点:即他谈的是跟信件毫不相干的另一码事,她慢慢地开始倾听起来了,因为她很想把精神集中在什么事情上,而不再考虑那封信。虽然她听了好久还听不明白,但是丈夫的冷静而踌躇满志的嗓音毕竟还是使她平静了下来,随后她甚至能够听懂了。“你听一听吧,在我看来这都是至关重要的事。”丈夫问完“你在听吗?”然后就不间断地说下去,“是的,这些改革使我感到很愉快。”于是他细致入微地讲述着。这些事有四分之三她本来就知道,不,其实她通通都知道,可是没关系,让他讲吧,他这人真好!他什么都说:他对教家馆如何早就厌烦啦,为什么厌烦,在哪一家教课或者教哪些学生时他觉得厌烦,他对于办公室的工作怎么会并不厌烦(因为这个工作重要,对全厂的人都有影响),他怎样能在工厂做出了一些成绩:他培养了一批热心于扫盲的人员,教会了他们如何进行扫盲,并且迫使厂方付给这些教员酬金,他证明工人经过扫盲会减少对机器的损坏,使工作少受损失,因为经过扫盲旷工和酗酒的现象也可以减少。当然,扫盲的酬金微不足道。他又诱导工人改掉酗酒的毛病,为此经常出人于他们就餐的小饭馆。诸如此类的事他干得真不少。但主要的是他办事的干练机灵已被厂里公认了,他渐渐地把整个厂务统统抓到了自己手中,所以在讲话的结尾,也就是洛普霍夫的兴致所在,便是:他获得了副厂长的职位,至于厂长,那只有同事中间有声望、薪水高的人才能担任。而实际管事的却是洛普霍夫。那位同事只在这个条件下才肯接受厂长的职位,他说:“我不行,我哪成!”--“您挂个名就行,这个职务必须由一位大家尊敬的人士来担任,您什么都不用过问,由我来做好了。”--“如果这样,那还可以,我就权且接受这个职务。”其实洛普霍夫并不在乎权力,他看重的是能拿到三千五百卢布的薪水,这要比他原先教家馆、偶然接受的杂七杂八的文字工作、以及他在厂里的原职所得相加的全部收入几乎还要多一千卢布。现在他尽可把工厂以外的兼职统统辞掉,那可真棒极了。他讲了半个多小时,等他讲完的时候,韦拉·巴夫洛夫娜已经能够开口说话了,她说这确实挺好,她还整了整头发,就去吃饭了。

  午饭后,玛莎拿到八十银戈比的车费,因为她一共得去四处地方为洛普霍夫送便条,条子上说:今晚有空,欢迎各位光临。没过多长时间,可怕的拉赫梅托夫来了,随后渐渐地聚集了一大群年轻人,开始了一次激烈的学术性的座谈,每个人的意见中种种矛盾的观点,几乎都遭到了所有其他人异常尖锐的揭露,有些不愿再接着进行高雅争辩的,就陪着韦拉·巴夫洛夫娜来打发时间,晚上的时间过了一半,她才明白过来玛莎外出的目的。他心肠真好!这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由衷地欢迎她的年轻朋友们,虽然她没有跟他们疯玩疯闹,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可她非常欢喜他们,连拉赫梅托夫她也想热烈地吻一吻。

  客人直到深夜三点钟才散,散得这么晚再好不过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由于白天过于激动,已经疲惫不堪了,可是她刚刚睡下,丈夫就进来了。

  “我的朋友韦罗奇卡,我刚才谈工厂的时候,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就是关于我的新职务的事,这事其实无关紧要,不值得专门提它,不过顺便说说罢了。只是我有个请求:我困了,你也困了,如果关于工厂的事还有什么没谈完的,就让我们明天再谈,现在我只简单说两句。你知道,我接受副厂长职务的时候谈妥了这样一个条件:我愿意什么时候上任就什么时候上任,即使再过一个月,再过两个月也行。现在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回梁赞探亲,我已经五年没见到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了。再见,韦罗奇卡。别起来。明天还有时间谈。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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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七

  第二天韦拉·巴夫洛夫娜走出自己的房间时,丈夫和玛莎已经在往两只手提箱里装东西了。玛莎一直没有离开过:洛普霍夫给了她那么多东西要她包扎、叠放,她哪里忙得过来呢?“韦罗奇卡,你也来帮帮我们。”于是他们三人一边喝茶,一边清理和收拾东西。韦拉·巴夫洛夫娜刚开始清醒过来,丈夫就说:“十点半啦,该上站了。”

  “我亲爱的,我跟你一道去。”

  “我的朋友,韦罗奇卡,我要带两只箱子呐,车里坐不下。你跟玛莎坐一辆车吧。”

  “我不是说去车站。是去梁赞。”

  “噢,要是这样,那就让箱子随玛莎走,我俩坐一辆吧。”

  人在街上谈话不会太动感情,而且路上各种声响十分嘈杂,有许多话洛普霍夫都没能听全,他的回答对方又多数听不清楚,因此有时他索性就不回答了。

  “我跟你一道去梁赞。”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停地重复说。

  “可是你没有准备行装啊,怎么能去呢?如果想去,得准备准备:随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吧。不过我请求你一件事:等我来信以后再说。明天信就能到,我写好以后在路上寄出。你明大就可以收到,等一等,求你啦。”

  她放他进车厢前,在车站的走廊上紧紧地拥抱着他,吻着他,泪如泉涌。他却尽谈他厂里的事,说这些事他是如何地喜欢干,又说他的年老父母亲看到他会多么地高兴,还说世间最宝贵的就是健康,其他的全是白扯,她应该保重身体,临别的时候,他隔着车上的栅门对她说:“你昨天的信上说你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眷恋我。这是真的,我亲爱的韦罗奇卡。我对你的眷恋也不亚于你。但是你我清楚地知道,喜欢一个人必定会希望他幸福。而没有自由也就没有幸福可言。所以你不愿束缚我,我也不愿束缚你。如果你因为有了我而把自己束缚起来,那我会苦恼的,所以你可不要这样做,应该怎样对你更好,就怎样做。我们以后再看。等我要回来的时候,你给我去封信。再见,我的朋友,第二遍铃响了,不能耽搁了。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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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这是四月底的事。六月中,洛普霍夫回来了。他在彼得堡约莫待了三个星期,然后就去了莫斯科,据他说是为了厂里的事情。他是七月九日离去的,而七月十一日早晨在莫斯科火车站旁的旅馆里,便发生了那件由于一个来住宿的客人不起床而引出的疑案,过了大约两小时的工夫,又出现了石岛别墅中的一场争吵。现在敏感的男读者可不会猜错这自杀的人是谁了。“我早就料到是洛普霍夫。”敏感的男读者因为自己的神机妙算而眉飞色舞地说。那么他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呢?他的制帽的帽圈怎么被子弹打穿的呢?“无关紧要,这全是他的鬼点子,他还用渔网去打捞他自己呐,这鬼精灵。”敏感的男读者还在拼命地说。好,上帝保信你,由你说去,跟你没理可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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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一个特别的人

  基尔萨诺夫离去以后大约过了三小时,韦拉·巴夫洛夫娜才清醒过来,她头脑中出现的头一个念头是:决不能这样就把工场放弃。是啊,虽然韦拉·巴夫洛夫娜喜欢向人家证明工场是在自行运转,其实她也知道这种想法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实际上工场需要领导,否则全都垮掉。不过现在事业已经很牢靠,领导起来麻烦可能不多了。梅察洛娃有两个孩子,但是她一天还是可以拨出一个到一个半小时来,况且有些天还能多拨出些时间。她一定不会拒绝,因为眼下她在工场已经在于很多的工作了。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始清理东西,准备变卖,又亲自派玛莎前往梅察洛娃家,先请她来,然后再去找那买卖旧衣和杂物的小商贩拉赫莉。拉赫莉是个绝顶精明、极会赚钱的犹太女人,却是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女相好,拉赫莉对她绝对诚实,几乎所有的犹太小商贩对所有的正派人都如此。拉赫莉和玛莎应该去城里的寓所,把留在那儿的衣物归拢在一起,再顺路去找皮货商,韦拉·巴夫洛夫娜交给过他几件皮大衣,请他夏天保管保管。然后她们便带上这堆东西回到别墅,让拉赫莉好好估个价,按批发价一齐收购走。

  玛莎出门时碰见拉赫梅托夫,他已经在别墅附近溜达了半个来小时了。

  “您出去吗,玛莎?去很久吗?”

  “是的,没准夜里才能回来呐。有很多事得办。”

  “韦拉·巴夫洛夫娜一个人在家?”

  “一个人

  “那么我去坐坐,替您陪会儿她,说不定有什么事需要我呢。”

  “请吧,要不我真为她担心。我倒忘了,拉赫梅托夫先生:请把邻居家的厨娘或保姆叫过来一个,她们都是我的朋友,叫她们来给开开饭,她还没吃午饭呐。”

  “没关系。我也没吃,我们自己开饭好了。您吃过啦?”

  “吃过啦,不吃过饭,韦拉·巴夫洛夫娜不会让我出去的。”

  “这还算好。我还以为她尽想着自己的伤心事,把您吃饭的事给忘了呢。”

  除了玛莎以及那些心灵单纯、穿著朴素得跟她一样或更有甚之的人之外,谁都有点惧怕拉赫梅托夫。就连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甚至那些胆大包天、谁都不怕的人,见了他都不免生出几分敬畏来。他不大跟韦拉·巴夫洛夫娜接近,她认为他毫无情趣,他从来不加入她那圈子。玛莎却喜欢他,虽然他不像所有其他客人跟她那么亲切,那么爱说话。

  “我不待邀请就来了,韦拉·巴夫洛夫娜,”他开口说,“不过我已经见过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了,情况我全都知道了。因此我考虑或许有什么事情需要给您帮帮忙,我可以在您这儿待一晚上。”

  本来他马上就可以帮忙的,眼下是帮韦拉·巴夫洛夫娜清理东西。任何别人处在拉赫梅托夫的位置上,准会依照她的请求或是自告奋勇立即着手于这件事。但他并未自告奋勇,更无人来请求。韦拉·巴夫洛夫娜只是握握他的手,真心实意地说,她很感激他的关怀。

  “我待在书房,”他回答,“如果需要我帮忙,您就招呼我。要是有人来,我去开门,您自己就不用费心了。”

  讲完这几句话,他不慌不忙地走进书房,从衣袋中掏出一大块火腿和一片黑面包--大约总共有四俄磅①--坐下来津津有味地咀嚼着,他全都吃光了,又喝了半瓶水,然后走到书架旁边开始查找,想挑一本书来读读:“这本我知道……”、“缺乏创见……”,“缺乏创见……”,“缺乏创见……”,“缺乏创见……”。这“缺乏创见”是针对麦考莱、基佐、梯也尔、兰克和盖尔文努斯②的著作说的。“啊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他看到几册厚书的书脊上有《牛顿全集》的字样,说道。他急忙翻看起那几册书来,终于找到了他想找的地方,他由衷地笑着,说:“就是这,就是这,”原来那是《Observations on theProhe cies of Daniel and the Apocalypbe of St.John》,即《评但以理预言书与圣约翰启示录》③。“的确,至今我在这方面的知识还缺乏深厚的功底。牛顿写这篇评论是在晚年,当时他已半健全,半癫狂。关于疯狂与智慧混合掺半的问题的一部经典性文献④。这本来是一个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问题,从所有的一切事件中,从几乎所有的书本和几乎所有的人的头脑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混合掺半的现象。但它在这儿一定会具有样板式的形态:第一,牛顿是我们所知道的一切智者中最富天才和最合标准的智者;第二,跟他的智慧混合掺半的疯狂,却又是公认的、毋庸置疑的疯狂。因此,那是这方面的一本主要的书。这一普遍现象的最细微的特点,在这本书中应该比在任何其他地方表现得更鲜明,同时谁也不能去怀疑,这正是那种‘疯狂与智慧混合掺半’的现象的特点。一本值得研究的书。”他兴致勃勃地开始读那本书,近一百年来,除了校对,恐怕未必会有人读过它。除了拉赫梅托夫,对任何人来说读这本书犹如嚼沙子、啃锯末。可他却读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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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磅合四○九·五克。

  ②麦考莱、基佐、梯也尔、兰克和盖尔文努斯系十九世纪上半叶的资产阶级史学家。

  ③但以理预言见《旧约·但以理书》,圣约翰启示录见《新约·启示录》。牛顿的这篇著作发表于一七三三年,当时他已去世。

  ④上述牛顿著作用唯物主义观点看待宗教问题,同时带有神秘主义色彩。

  像拉赫梅托夫这样的人很少,迄今为止,这种典范我只见过八个,其中有两个妇女。除了有一点相同,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类似之处。他们当中有的人厚道温柔,有的人却严厉呆板;有的人郁郁寡欢,有的人却快快活活;有的人忙忙碌碌,有的人却斯斯文文;有的人容易动感情流眼泪(一个面孔严肃,喜欢肆无忌惮地嘲笑人;另一个面无表情,沉默寡言,对一切都很漠然。他俩在我面前痛哭过好几回,好像歇斯底里的妇女,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事情哭,而是漫无边际地聊着聊着就哭起来了。我相信他们单独相处时会常常哭的),也有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处事不惊、镇静如常。除了有一点相同,他们彼此没有任何类似之处,不过,单只是这个相同点已经足以使他们构成同类,区别于一切其他人了。我跟他们中的几位曾很接近,当我跟这些人单独相处时,我取笑他们。他们或者生气,或者不生气,可是他们也同样取笑自己。他们确实有许多可笑的地方,他们身上主要的一切,致使他们成为特殊一类人的一切,全都是可笑的。我喜欢取笑这类人。

  我在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圈子里见过他们中间的一个,我这儿要讲的就是这一个。他是个活的人证,证明对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第二个梦中提到的洛普霍夫和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关于土壤性质的议论是需要有所保留的,那就是,无论土壤如何,至少总可以在其中找到一小块能长出健康麦穗的地方。说真的,我的小说的主角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的家谱是无法回溯到祖父母之前的。也许勉强能再添上个曾祖母,曾祖父必定早已被人忘却了,只知道他是曾祖母的丈夫,名叫基里尔,因为祖父叫格拉西姆·基里雷奇。拉赫梅托夫出身的家族从十三世纪起就已闻名于世,不但是我国,也是全欧洲的最古老的家族之一。从前有些鞑靼万人长--军长--在特维尔连同他们下属的武士一并被杀,据编年史记载,他们被杀似乎是由于他们企图叫人民改信伊斯兰教(他们大概不曾有过这种企图),实际上还是因为他们施横暴。他们当中有一个拉赫梅特。这拉赫梅特娶了个俄罗斯妻子,她本是特维尔一位内廷总管即宫廷事务大臣兼元帅的侄女,被拉赫梅特霸占。他们有个年幼的儿子,人家看他母亲的情面,宽恕了他,而且将他的原名拉蒂夫改为米哈伊尔。拉赫梅托夫上族的祖先便是这拉蒂夫--米哈伊尔·拉赫梅托维奇。他们在特维尔①当过大臣,在莫斯科只做过御前侍臣,上世纪在彼得堡却当了上将,当然,远非全族的人都能如此:因为这个家族支脉颇多,即使把上将军衔都授予他们家族,也是不够分配的。我们的拉赫梅托夫的高祖是伊凡·伊凡诺维奇·舒瓦洛夫②的朋友,由于跟米尼赫③有私交而失宠被黜,后来就是舒瓦洛夫帮他复职的。曾祖父是鲁勉采夫④的同事,升至上将,却在诺维⑤附近阵亡了。祖父曾随亚历山大去提尔西特⑥,他本来前程远大,能超过任何人,但是由于他跟斯彼兰斯基⑦有私交,便很早断送了自己的前程。父亲在仕途上无大起大落,四十岁时以中将衔退休,从位于熊河⑧上游他的多处田庄中选出一处定居下来。这些田庄不算很大,共有两千五百来名农奴,而他在乡下赋闲期间所添的孩子却有八个之多。我们的拉赫梅托夫排行倒数第二,他下面还有个妹妹。因此我们的拉赫梅托夫已然不可能拥有巨额遗产了,他仅仅能分得将近四百名农奴和七千俄亩⑨田地。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处置了这批农奴和五千五百俄亩田地⑩,也不知道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千五百俄亩,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是地主,以及他把留下的一份田地租出去还有近三千卢布的收入。当他生活在我们中间时,谁也不知道这些,这是我们后来才打听出来的。不过当时我们自然已经认定他是与那个拉赫梅托夫同宗同族。他们之中有许多富有的地主,他们全族人在熊河、霍表尔河、苏拉河和茨纳河⑾的上游总共拥有近七万五千名农奴,他们一直担任着那些地方的县贵族长,并且还经常有人担任他们拥有着农奴的上游三个省份的省贵族长,不是这一省,就是那一省。我们知道我们的熟人拉赫梅托夫每年的花销约为四百卢布,这个数目对当时的大学生来说已很可观,但是就拉赫梅托夫家族的地主来说,却又是微乎其微了。我们当中谁都很少去打听这类事情,我们不去打听也可以断定:我们的拉赫梅托夫源出于拉赫梅托夫家族中败落的、丧失了田庄的一支,他是省税务局里一个参议官的儿子,这参议官给孩子们留下了一笔不多的财产。而我们对这类事确实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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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特维尔从十三世纪三十年代末叶起长期受鞑靼蒙古人统治,一二四六至一四八五年为特维尔公国首府,后来并人莫斯科大公国。

  ②舒瓦洛夫(一七二九—一七九七)俄国国务活动家。

  ③米尼赫(一六八三—一七六七)俄国国务活动家,宫廷政变后,伊莉莎白女皇登位(一八四一),他作为安娜女皇的宠信被流放。

  ④鲁勉采夫(一七二五—一七九六)俄军著名统帅。

  ⑤诺维,意大利北部城市。一七九九年俄军著名统帅苏沃洛夫率领的俄奥联军在诺维战役中击败法军。

  ⑥一八○七年,依法在普鲁土的提尔西特签订了《提尔西特和约》。

  ⑦斯彼兰斯基(一七七二—一八三九),俄国国务活动家,因其自由主义的改革遭到宫廷贵族的强烈反对,于一八一一年被免职,后被流放(一八一二—一八一六)。

  ⑧熊河,顿阿支流。

  ⑨一俄亩合一.○九公顷。

  ⑩暗示他把这些田产无偿地分给了农民。

  ⑾霍表尔河,顿河支流;苏拉河,伏尔加河支流;茨纳河为特维尔附近一条小河。

  现在他二十二岁,他十六岁就当了大学生,可是几乎有三年离校外出。他念完二年级,回到田庄,打消了监护人的抗拒,处置了自己的产业,尽管他受到兄长们的诅咒,甚至姐夫妹夫都禁止他的姐妹提他的名字。然后他便采用各种方式漫游俄国:走过旱路,也走过水路,无论走旱路还是走水路,既用平常的办法,又用不平常的办法,例如步行,乘“拉斯希瓦”①,驾柳叶小舟。他有过许多冒险经历,全是他自己有意安排的。顺便说说,他送进喀山大学两人,送进莫斯科大学五人,他们的费用由他提供。而在他自己打算居住的彼得堡,他却没有送任何人上学,因此我们谁也不知道他的收入不是四百,而是三千卢布。这是到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只是发现他长期下落不明,直到他坐在基尔萨诺夫的书房里阅读牛顿对《启示录》的解释以前两年,他才回到彼得堡,进了语文系,早先他念的是自然科学系。我们知道的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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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斯希瓦”,两端尖的大木帆船(多为平底,航行在伏尔加河及里海)。

  虽然拉赫梅托夫在彼得堡的熟人当中谁也不了解他的亲属关系和财产关系,可是所有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有两个外号,其中一个读者已经在这部小说里见到过了--“严肃派”。他听到后总是像平常那样微微一笑,欣然接受却又略带苦涩。而当人家叫他尼基图什卡或洛莫夫,或者用外号的全名尼基图什卡·洛莫夫去称呼他时,他却开朗地、甜蜜地笑了。他这样笑有充分的缘由,因为他享有使用这个千百万人所颂扬的光荣名字的权利,并非由于自然禀赋,他是凭着自己的坚强意志取得的。不过这个名字只在这片南北伸延八省、有一百俄里宽的狭长地带以内传扬开的,因此我还得向俄国其余各地的读者解释一下这个名字是怎么回事。尼基图什卡·洛莫夫是二十至十五年前伏尔加河上的一名纤夫,一个力大无穷的巨人。他身高两俄尺零十五寸1,长得虎背熊腰,体重十五普特②,不过他只是壮实,并不肥胖。他究竟有多大力气,只要说出一点就足够证明:他一人拿四个人的工钱。每逢船舶抵达一个城市,他一来到市场--伏尔加河流域叫“集市”,--远处条条胡同都传出小伙子们的喊声:“尼基图什卡·洛莫夫来啦,厄基图什卡·洛莫夫来啦!”于是大家全跑到从码头通往集市的大街上,一大群人跟随在他们英雄的身后蜂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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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尺合○.七一公尺。

  ②一普特合一六.三八公斤。

  当拉赫梅托夫十六岁来到彼得堡时,就这方面说只是一个平常的少年。他个子挺高,长得相当结实,但是力气却毫不出众,在他碰见的同龄人中间,十个里面总会有两个能对付得了他。可是到了十六岁半,他忽然想起必须具有极佳的体质。于是开始下工夫。从此他就热中于做体操,这自然很好,不过体操只能增强其体质,首先却还得给身体打基础。所以有一阵,他每天用好几个小时,比练体操多一倍的时间去干种种需要力气的粗活如打水、搬柴、劈柴、锯木料、凿石头、翻地、打铁。他干过许多活儿,经常变换工种,因为每一种新的活儿和每一次变换工种,都会使他的某些部位的肌肉更加发达。他按照拳击手的食谱进食,专门给自己食用那些以能够增强体力而著称的东西--正是专门给自己食用--其中最主要的是半生的煎牛排。此后他一直这样生活着。如此锻炼了一年,他才外出旅行,旅行途中他有更多的机会来增强体力:他种过庄稼,做过木匠、摆渡的船夫以及各种对健康有益的行业中的工人;有一回他甚至作为一名纤夫走遍了伏尔加河流域,从杜博夫卡直到雷宾斯克①。如果他宣称想当纤夫,船主和纤夫们都一定觉得他绝顶荒唐,不会收留他的。但是他仅仅作为一名乘客上船,先跟大伙儿交上了朋友,然后再帮忙拉拉纤,过了一个星期,他拉得就跟一个地道的纤夫一模一样了。人家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个新手不弱,开始跟他比起力气来,他竟然胜过了三个甚至四个最壮实的伙伴。当时他才二十岁,他的纤夫伙伴们便给他取名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来纪念那位当时已退出舞台的英雄人物。第二年夏天他乘轮船外出,聚集在甲板上的平民乘客中,有一个是他去年拉纤的伙伴,这么一来,同行的大学生才知道该叫他尼基图什卡·洛莫夫。他确实力大无比,并且不惜花费工夫保持住这大力气。“需要这样,”他说,“这样会得到老百姓的敬爱,这有好处,可能会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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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杜博夫卡,伏尔加河下游市镇,离察里津不远。雷宾斯克,伏尔加河上游市镇,在雅罗斯拉夫尔境内。

  这一点从他十六岁起就深深地植根在他的脑子里了,因为一般来说,从那时起他的特性已开始发展起来了。他十六岁来彼得堡时,只是一名普通的、刚从中学毕业的好学生,一个平常的、善良诚实的少年,他像一般大学新生通常那样度过了三四个月。可是他渐渐听说大学生中间有些特别聪明的人物,他们的思想与众不同。他打听出来四五个这类人的名字,当时他们的人数还少。他们引起他的兴趣,他设法去结识他们。他偶然邂逅基尔萨诺夫,于是从平常人到一个特别的人的变化开始了,他一直变到后来的尼基图什卡·洛莫夫和严肃派。第一晚,他贪婪地听着基尔萨诺夫说话,他哭着,喊着,高声诅咒那早该灭亡的事物,热烈祝福应该长存的事物,他激动兴奋地打断着对方的话语。“我从哪些书读起呢?”他问。基尔萨诺夫为他指点迷津。第二天早晨八点钟起,他就在涅瓦大街上来回踱步,从海军部码头走到警察桥,等着随便哪一家德国书店或法国书店最先开门,他便进去购买他所需要的书,回家一连读了三天三夜还不止,从星期四上午十一点到星期日晚间九点,总共八十二个小时。头两夜他不睡还没事,第三夜喝了八杯最浓的咖啡,到第四夜,无论什么咖啡都不管用了,他倒在地板上,一睡就是十四五个小时。隔了一周,他来找基尔萨诺夫,要求再指定一些书,并进行解释。他和基尔萨诺夫做朋友之后,又通过基尔萨诺夫结交了洛普霍夫。过了半年,虽然他才十七岁,而他们都快二十一了,但是他们并不把他看得比自己年幼,他已经成为一个特别的人了。

  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有些什么缘由,使他成了这样的人物呢?缘由不多,但确实有。他父亲性情专横,却聪明,有教养,可又是个极端的保守派,像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似的一个极端的保守派,但是比她诚实。他当然受不了他的父亲。单是父亲这样倒还没有什么。他母亲偏偏又是个温文尔雅的女人,难以忍受丈夫那乖僻的性情。乡下的情况他也都见识过①。这毕竟都不算什么。可还有一件:他不到十五岁时爱上了父亲的一个情妇②,结果倒了霉,她自然是首当其冲。他怜惜这个为他饱受折磨的女人。万千思绪掠过脑海,此时的基尔萨诺夫对于他来说,犹如当时的洛普霍夫对于韦拉·巴夫洛夫娜。在他已往的生活中是有一些缘由的,可是要成为这么一个特别的人,主要的当然还在于他的天性。在他离开大学,回到田庄和漫游俄国之前,他在物质生活,道德生活和智力活动中采用自己独特的原则已有一段时间了。等他回来的时候,这套原则就发展成为他始终不渝奉行的完整体系了。他对自己说过:“我决不沾酒,我不碰女人。”但他的性格热情奔放。“这样苦自己为了什么?根本不用这样走极端呀。”--“需要这样。我们要求人们充分享受生活,但我们应该用自己的生活来证明,我们的这个要求并非为了满足自己个人的欲望,并非为了自己个人,而是为所有的人,我们说话只依据原则,不凭爱好,依据信念,不凭个人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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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暗示拉赫梅托夫了解农奴制的危害。

  ②情妇多半是农奴。

  因此他开始在各方面建立起最严格的生活方式。为了成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并能把这称号保持下去,他必须吃牛肉,多多吃牛肉,他也的确吃了不少。但是除了牛肉,他舍不得花钱买任何别的食品。买牛肉他可以叫女房东买优质的,并且专门给他挑最好的部位,而他在自己家里所吃的其余东西都是最便宜的。他在家不肯吃白面包,只吃黑面包。他一连几星期不知糖滋味,一连几个月连一只水果也不进口,更不进食小牛肉或肥母鸡肉了。他决不自己花钱买这类食品:“我没有权利花钱来满足锦上添花的奢侈要求,”虽然他是精美食品喂养大的,口味很高,这从他对菜肴的品评上可以看出来。他在别人家里吃饭的时候,他在自己家里不肯吃的许多菜肴,他也会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还有些菜他在别人家也照样不吃。区别对待的理由是很充分的:“哪怕老百姓只能偶然尝一尝的,只要有机会我也吃。老百姓永远无法企及的,我也不应该吃!我需要这样做,这至少能让我多少体会体会,他们的生活跟我比是多么艰难。”所以,假如端上一盘水果,他绝对是吃苹果而不吃杏儿。他在彼得堡才肯吃橙子,一到外省便不吃,您要知道,彼得堡的老百姓能吃上橙子,外省却不能。酥皮肉饼他肯吃,因为“优质馅饼不比酥皮肉饼差,酥皮点心老百姓司空见惯了,”可是他不吃沙丁鱼。他穿得很寒酸,尽管他喜欢高雅精致之物。在其余各方面,他也是过着斯巴达式的生活。比方说,他不许自己铺床垫,只睡一条毡褥子,甚至不让把毡褥子折成双层。

  他曾有件受良心谴责的事--他没能戒烟:“离开雪茄我就不能思考。如果的确如此,我还有理,不过这兴许就是意志薄弱吧。”而他又不能抽劣等雪茄,要知道他可是在贵族环境里长大的。他那四百卢布的开销中,倒有将近一百五十卢布买雪茄抽了。“一个可恶的弱点”,正像他自己说的。惟独这个弱点方给人留有几分回击他的余地。假如他的指责使人难以忍受时,对方便回击道:“十全十美本来就不可能,你还抽烟呢。”这时拉赫梅托夫会加倍凶地指责起来,但是矛头多半转向了自己,原先那被指责的人倒不挨那么多指责了,虽然拉赫梅托夫并未由于自己有弱点而完全地姑息他。

  他干的事多得惊人,因为他在支配时间方面也不许自己奢侈浪费,正像在物质生活中一样。他一个月中花费在娱乐上的时间连一刻钟都不到,他不需要休息。“我的工作杂七杂八,变换工种就是休息。”他的朋友们聚会的地点是在基尔萨诺夫家和洛普霍夫家,他也参加,但是去的次数只停留在能维系住与这个圈子的密切联系,决不多去:“我需要这种联系。每天发生的事情都证明,跟某个圈子的人保持密切联系是有好处的。必须有个随时了解各种消息的方便渠道。除了参加这个圈子的聚会以外,他从来不去任何人家,除非有事。而且事情一办完就走,连五分钟也不多待。他不在自己家中接待任何人,如果对方不能遵守同样的规矩,他是不让留下来的。他直率地对客人说:“我们已经谈完您的事情,现在让我干别的事吧,因为我应该珍惜时间。”

  在他转变的最初几个月,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读书。可是这种情况只持续了半年多一点。当他看到自己已经掌握了那种他认为是符合于正确原则的思想方法体系时,他立刻对自己说:“现在读书成了次要的事情,我已在这方面为生活做好准备。”从此他只在没事的空余时间来读书,而这样的时间在他是很少的。虽然如此,他还是以惊人的速度扩大了自己的知识面,现在他才二十二岁,可已经是一个学识渊博、功底深厚的人了。因为他在这件事上也给自己立下一条规矩:排除任何奢侈品和任性要求,专看必读书。什么叫必读书呢?他说:“每种学科的主要著作并不多,这少数著作阐述的内容都相当充分,相当清楚了,而所有其余的书不过是把那些内容加以重复、冲淡和篡改罢了。必读书只是那少数著作,读任何别的东西都是白费工夫。拿俄国小说来讲,我说首先该读果戈理。在几千篇别人的小说中,我从任选的五页书上各选五行,我看到的除了一个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果戈理之外,一无所获,那我为什么要读这种小说呢?科学也是同样,在科学著作里,这个界线甚至还更为分明。如果我读过亚丹·斯密、马尔萨斯、李嘉图和穆勒①,知道这个学派发展的脉络以后,就无需去读那成百上千的其他政治经济学家中的任何一个的著作,无论他们多么著名。我从任选的五页书上各选五行,就看得出我不会从他们那儿找到任何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新见解,尽是剽窃和歪曲。我只读有独创性的东西,并且仅止于此。”因此不管用什么力量也无法迫使他读麦考莱,他挑几页书看上一刻钟,就断定说:“我知道这堆碎布都是来源于什么料子。”他读过萨克雷的《名利场》,感到心悦诚服,而当他开始读《彭登尼斯》②时,读到第二十页就合上了书本:“全是《名利场》里面说过了的,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新鲜的了,不用再读了。”--“我读过的每本书都是这种有独创性的,这省得我再去多读几百本书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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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亚丹·斯密(一七二三—一七九○)、马尔萨斯(一七六六—一八三四)、李嘉图(一七七二—一八二三)和穆勒(一八○六—一八七三)都是英国政治经济学家。

  ②《彭登尼斯》是英国作家萨克雷(一八一一—一八六三)于一八四八—一八五○年写成的小说。

  体操、锻炼力气的粗活和读书,是拉赫梅托夫的私事。不过他返回彼得堡以后,这些私事只占了他四分之一的时间,其余的时间他都在干别人的事,或者干那不是专属任何人的事①。他平日也遵守着他在阅读中的规矩:不把时间花在次要的人和事上,而只用于主要的。次要的事和被支配的人随主要的变化而变化,不用他管。比方说,他在自己的朋友圈子以外,只跟那些对别人有影响的人物结交。您若不是人们心目中的权威,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别想跟他结交,甚至谈一次话也不可能。他会说:“请您原谅,我没工夫”,就走开了。同样,如果他想要结交您,那您用什么办法也躲不开。他索性来找您,说明他要干什么,他这样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认识您,这是必要的。如果您觉得不合适,那就另外再指定一个时间、”您的琐细的小事他决不在意,即使您是他的亲朋好友,并且曾一再恳求他体察您的困难:“我没有工夫。”他说罢转身便走。但是他认为有关重大的事情必须他来过问时,他是定要管的,即使谁也不希望他过问:“我应该过问。”他会说。在眼下这种场合中他会说些什么话,做些什么事,谁也无法猜测了。就拿我跟他结识的经过为例吧。当时我已经不算年轻,生活过得还好,因此有五六位省里的青年同乡时不时地到我家来聚会。于是在他看来,我就是个难能可贵的人物了。这些青年看出我对他们友好,对我也就怀有好感,由此,他也听说了我的姓名。但是我在基尔萨诺夫家初次碰见他的时候,还没有听说过他,那是在他旅行归来不久。他是在我之后才进来的。在这个圈子中,我是他唯一不认识的人。他一进屋,马上就把基尔萨诺夫拉到一边,用眼光瞄了瞄我,说了几句话。基尔萨诺夫回答了他两句,就走掉了。过了一会儿,拉赫梅托夫在我正对面坐下,我们之间只隔着沙发旁边的一张小桌,他从这个离我只有一俄尺半远的地方使劲地盯着我的脸看起来。我很气忿:他不讲礼貌地审视我,仿佛他面前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肖像。我皱了皱眉头,他好像没事人似的。盯了两三分钟,他才对我说:“N先生,我需要跟您认识认识。我知道您,您可未必知道我。您向主人和这个圈子里您特别信任的其他人了解一下我的情况吧。”随后他起身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这个怪人是谁?”--“他是拉赫梅托夫。他希望您了解一下,他是否值得信任。绝对可信。还有,他是否值得注意。他比我们这儿所有的人加在一起还重要。”基尔萨诺夫说,其他的人也肯定了他的看法。过了五分钟,拉赫梅托夫回到大家坐着的房间。他没再跟我谈话,跟别人也谈得很少,因为大家的谈话既不带学术性,也无关紧要。“哎呀,已经十点钟了,”过了一会,他说,“十点钟我在另一个地方还有事。N先生,”他转向我,“我有几句话得跟您讲。当我把主人拉到一边,向他打听您是谁的时候,我用眼光瞄过您,因为反正您会看出来我在探问您是谁,所以我在提问时也无需注意这种自然动作了。您几时在家?我好去看您。”那时我不喜欢结交新相识,这种硬凑上来的我更不喜欢。“我只在家里过夜,白天整天都不在家。”我说。--“在家里过夜吗?您什么时候回家过夜?”--“很晚。”--“比方说呢?”--“两三点钟。”--“这没有关系,请指定一个时间。”--“如果您非来不可,那就定在后天三点半吧。”--“当然,我应该把您的话当作开玩笑和蛮横不讲礼,不过也许您有您的理由,也许还是值得赞许的理由呐。不管怎样,后天早晨三点半我准上您家。”--“不,既然您这样坚决,那么最好稍后一点儿来。我一上午都在家,一直到十二点。”“好,我十点钟左右来。您一个人在家吗?”--“嗯。”--“好。”他来了,然后同样单刀直入地一下子就提到那件使他认为必须跟我结识的事情上来。我们谈了半个来钟头。谈的什么这倒无关紧要,我只讲一点就足够:他说“您必须这样”,我说“不”,他说“您应该如此”,我说“完全不必”。过了个半小时,他说道:“继续谈下去显然也是徒劳无益。您不是相信我这个人绝对值得您信任吗?”--“是啊,大家都对我这么说,现在我亲眼看到了。”--“您仍然坚持您的意见?”--“仍然坚持。”“您知道该从这儿得出什么结论?您不是撒谎专家就是大坏蛋!您看竟然有人这么说话呢!如果别人对我讲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对待他?恐怕会提出决斗吧?但是他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个人情绪,他犹如一位历史学家,冷静地下判断不是为了贬损谁,而是为了坚持真理,加上他的样子又那么怪异,你若生他的气就太荒唐了。我只能一笑了之。“撒谎专家和大坏蛋原是一样的啊。”我说。--“这一次并不一样。”--“这么说,也许我既是撒谎专家又是大坏蛋吧。”--“这一次不可能二者兼备。不过两者必居其一:也许您想的、做的和您嘴巴说的不是一码事,那么您就是个撒谎专家。也许您想的、做的确实跟嘴巴说的一个样,那么您就是个大坏蛋。两者必居其一。我认为您是头一种。”--“您乐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继续笑着说。--“再见。无论如何,您要知道,我还对您保持着信任,并且愿意恢复我们的谈话,您什么时候乐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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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暗指革命活动。

  虽然这件事不合情理,拉赫梅托夫却是完全对的:他这样开始是对的,因为他先把我的情况打听清楚了,然后他才开始行动。他这样结束谈话也是对的,我跟他说的确实不是我心里想的,他确实有权叫我撒谎专家,用他的话说,“这一次”我一点也没有感到委屈,甚至也没有觉得面子过不去,因为本来就是这么回事,而他也确实仍旧对我保持着信任,或许还有敬意。

  是的,尽管他的态度不合情理,大家仍旧相信拉赫梅托夫的行动正是最为明智、最为利索的行动。他说话时,言辞之激烈,斥责之严厉简直达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程度,但是最富理智的人听了也不会怪罪他,他虽然异常粗暴,心地却是非常温和的。他的开场白大致是这类话--每逢他解释一个棘手的问题时,总是这样开始:“您知道,我讲话丝毫没有个人情绪。如果我的话听了不顺耳,那么请您原谅。但我认为,凡是认真负责的肺腑之言,您听了都不该见怪,因为那毫无侮辱人之意,而只是出于需要才说。不过,只要您觉得继续听我说下去没有用处,我马上就停止说。我的原则是:“该提出自己的意见时我总要提出的,但绝对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他真的不强加于人。当他认为必须对您说出他的意见的时候,您是决计不能不听的,他一直要说到您对他讲的事情和他的用意理解为止。但是他用两三句话概括说明之后就会问您:“现在您已经知道谈话的内容是什么,您认为进行这样的谈话有用处吗?”假如您回答“不”,他便欠欠身走开了。

  他就是这样说话行事的,他的事情多得没底,却全跟他私人无关,他根本没有什么私事,这谁都知道。可是他到底有什么事情,圈子里的人也不知道,只见他忙个没完。他很少在家,老是跑来跑去,四处奔波,步行的时候多。而他家里也断不了人,有一些老朋友,也有不少新相识。因此他给自己规定两点到三点之间总要在家,好利用这段时间谈。工作和吃午饭。但是他常常几天几天地不在家。那时就由他的一位朋友待在他家里替他接待来访者,这人对他绝对忠诚,却总是缄默无语,犹如一座坟墓。

  我们看见他坐在基尔萨诺夫书房中阅读牛顿对《启示录》的解释以后,约莫已过了两年光景,他离开了彼得堡,他告诉基尔萨诺夫和其他两三位密友说,他在这儿再也无事可做,能做的他都做了,再过三年左右他才能再有事可做,今后这三年是他的空闲时间,他想着利用这段间。采用他觉得合适的方式来给未来的活动做些准备。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曾经返回他原先的田庄,卖掉了他留下来的土地,得到三万五千卢布,上了一趟喀山和莫斯科,把将近五千卢布分发给了那七名受他接济的学生,好让他们能够完成学业。从此他的这段真实可信的故事就结束了,至于他离开莫斯科以后的去向,那谁也说不清了。在他失去音讯的几个月里,比大家更多了解他的人也不再为他保密了,把他在我们中间生活时按照他的要求一直没讲过的事情都透露出来。我们圈子里的人这才知道有好几名学生靠他接济,才知道了我上面讲过的有关他私人方面的大部分的事情,还知道了许多的故事,不过这些故事远没有把一切解释清楚,甚至什么也没有解释明白,只是将拉赫梅托夫描绘成一个使我们这圈子人都感到更为神秘不解的人物。这些故事或者以其怪诞离奇而令人惊诧不已,或者跟圈子里的人对他的看法完全相悖,我们总认为他对儿女私情十分冷漠,他没有一颗属于他个人的心,能为私生活的体验而怦然心动(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在此处把所有这些故事都讲述出来显然不得体,只引用其中的两个,两类当中各引用一个:一个属于不合情理的一类,另一个是跟圈子里的人原先对他的看法相悖的一类。我从基尔萨诺夫所讲的故事中来挑选吧。

  在拉赫梅托夫第二次、大概也是最后一次离开彼得堡之前一年,他对基尔萨诺夫说道:“请给我大剂量的治刀伤的创口贴药膏。”基尔萨诺夫给了最大的一罐,他以为拉赫梅托夫要把这药送给本工作坊或其他易受刀伤的工匠的作坊。第二天早晨,拉赫梅托夫的女房东惊恐万分地跑来找基尔萨诺夫,说:“医生老爷,我不知道我那位房客出了什么事啦:他的房门上着锁,半天不出来,我往门缝里一看,他整个儿人倒在一摊血里。我喊起来,可他隔着房门对我说:‘没关系,阿格拉费娜·安东诺夫娜。’什么没关系!救救他吧,医生老爷,我怕出人命啊。你知道,他对自己下毒手。”基尔萨诺夫急急忙忙赶去。拉赫梅托夫打开房门,开朗地微笑着,笑中有一丝苦涩,基尔萨诺夫看到了一件不止会叫阿格拉费娜·安东诺夫娜惊奇无奈的怪事:拉赫梅托夫整件内衣(他只穿一件内衣)的后背和两侧衣襟都沾满了血,床底下有血,他睡的毡褥子上也有血。原来毡褥子上扎着几百枚小钉,钉子帽向下,钉子尖朝上,从毡褥子下面伸出将近半俄寸长,拉赫梅托夫在这些小钉子上躺了一夜。“这是怎么回事?哪能这样干,拉赫梅托夫?”基尔萨诺夫惊恐地说。--“一个试验。需要这样。当然是不合情理,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呀。我看我能吃得住。”足见除了基尔萨诺夫看到的之外,女房东大概还可以大量地讲出拉赫梅托夫种种奇闻边事来。但是这位心地纯朴、衣着寒酸的老太太疼爱他,简直达到发疯的程度,从她那儿当然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就是这一次她跑去找基尔萨诺夫,也完全是拉赫梅托夫自己让她去的,好叫她放心:她以为他是想自杀,竟痛哭不已。

  过了两个来月,拉赫梅托夫有一个星期或者一个多星期下落不明,可是当时谁也没理会,因为失踪几天在他并不罕见。这是五月末的事。现在基尔萨诺夫讲出了下面的故事,讲明拉赫梅托夫怎样度过这许多天的。这是拉赫梅托夫生平的一段爱情插曲。恋爱来源于一起事故,这起事故足以表明他不愧为尼基图什卡·洛莫夫的称呼。一天,拉赫梅托夫从帕戈洛沃一村步行进城,一边走一边沉思,照他的习惯,眼睛多半望着地上。走到林学院附近,传来一个女人的绝望的惊叫声,他一下子从沉思中猛醒过来。他一看,一匹马驾着一辆轻便车飞奔过来,车上坐着一位太太,她自己赶车,却驾驭不住了,缰绳拖在地下,那马离拉赫梅托夫只有两步远了。他奔到了路当中,可是马已经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没能抓到缰绳,只来得及扳住马车的后轴,把车子煞住了,可他也跌倒了。人们跑来帮太太下车,扶起拉赫梅托夫。他的胸部有好几处伤,主要的是车轮刮掉了他腿上一大块肉。太太清醒过来以后,派人把他送往自己的别墅,别墅离出事地点不过半俄里远。他也同意了,因为他感到虚弱无力,但是他要求一定去请基尔萨诺夫,不请任何其他的医生。基尔萨诺夫认为胸部的受伤处虽不要紧,但却使得拉赫梅托夫失血过多而虚弱不堪。他躺了十来天。那位被救的太太当然亲自看护他。他虚弱得任什么别的事也不能做,只能跟她谈谈天,反正这段时间也是白费了,两人越谈话越多,谈兴越浓。太太是一位十九岁左右的寡妇,一个聪明、正派,不算贫穷,一般来说完全能够自立生存的女人。拉赫梅托夫那些火一般的话语当然没有涉及爱情,但却使她听得入了迷,“我梦见他被光轮环绕着”--她对基尔萨诺夫说。他也爱上了她。她从他的衣着和种种方面看,认定他是个身无分文的赤贫的人,因此当他在第十一天起床下了地,说是可以回家去的时候,她便酋先向他表白爱情,并且提出结婚。“我对您比对别人更加坦率。您看,像我这样的人,是没有权利把任何人的命运跟我自己拴在一起的。”“对,这是实话,”她说,“您不能结婚。不过您还是可以爱我到必须离我而去时。”--“不,我连这个也不能接受,”他说,“我应该抑制住我心中的爱情。对您的爱会拴住我的双手,就是不恋爱,我的手也不能很快地松开,已经给拴住了。但是我一定要松开,我不应该恋爱。”这位太太后来怎么样了?她的生活应当发生一次转折,她大概自己也变成一个特别的人了吧。我本想打听的,可是我至今还不知道,基尔萨诺夫没有把她的名字告诉我,他自己也不知她的下落。拉赫梅托夫请求过他别再跟她见面,也不要查问她的情况:“如果以后我猜想您会知道她的什么消息,我就忍不住要问起您,而这样做又不妥。”听到这个故事,大家才回忆起来,当时拉赫梅托夫有一个半月或两个月也许两个多月比平日更加阴郁,无论人家怎样指责他那可恶的弱点,即抽烟,他也不再激昂慷慨地埋怨自己,人家用尼基图什卡·洛莫夫的名字讨他欢心,他也不再有那开朗甜蜜的笑容了。我记起了更多的事:我们初次谈话后没多久,他就喜欢上了我,因为我跟他单独相处时总爱跟他开个玩笑。那个夏天,他跟我谈话有三四次之多,在回答我的玩笑话时,每次都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的话:“好,可怜我吧,因为我也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渴望生活的人啊。”接着又补充道:“算了,没什么,会过去的。”事情也确实过去了。可是有一次,在深秋季节,我跟他开玩笑过多,深深地触动了他,又引发他说出了这几句。

  敏感的男读者也许由此而推论道,我对拉赫梅托夫的了解比我说出来的要多。也许是这样,我不敢反驳他,因为他很敏感。假定我知道得多,可是我知道的,而你,敏感的男读者,永远不会知道的事难道还少吗?不过,我真的不知道,确实不知道:如今拉赫梅托夫在哪儿?他的情况怎样?有朝一日我还能否再见到他?关于这些我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或推测,也就是掌握他的所有的熟人知道的那些情况。他离开莫斯科之后有三四个月下落不明,我们大家猜想他是到欧洲旅行去了。这种推测看来是对的,至少可以由这件事证明:拉赫梅托夫失踪后一年,基尔萨诺夫的一位熟人在从维也纳开往慕尼黑的火车上碰见一个俄国的年轻人,他自己说曾游遍各斯拉夫国家,所到之处跟各个不同的阶级接触,每到一国都要停留下来,以便充分了解当地居民中全部主要成员的观点、习俗、生活方式、生活设施以及富裕程度,为此他在城市里住过,也在乡下待过,常常步行着走村串乡,就像结识罗马尼亚人和匈牙利人那样,乘车或步行游历德国北部,由此再到南方,进入到奥地利境内使用德语的各省份,现在他正在往巴伐利亚去,接着到瑞士,经过符腾堡和巴登入法国,同样遍游法国后到英国,这还要花上一年的时间。如果这一年还有富裕的时间,他就去看看西班牙人和意大利人,如果时间不够,也就做罢,因为这并不那么“需要”,他“需要”考察的是上述的那些国家。为什么?“为的是加以对比”;再过一年,他无论如何“需要”到美国去,他更“需要”研究美国,这比研究任何其他国家更为迫切。他将在那里长住一段时间,也许一年多,也许就定居了,如果他能在当地找到事情做。但是再过三年左右他大概会回到俄国的,因为看来,不是现在俄国“需要”他回来,而是过三四年之后才“需要”。

  这一切都很像拉赫梅托夫,就连叙述者头脑中储存的那么多的“需要”也很像他的口气。就叙述者所能记起来的,那旅客的年龄声音、外貌都跟拉赫梅托夫很一致。不过叙述者当时并没有特别注意自己的旅伴,况且相处的时间也不长,总共才两小时:他是在一个小城上的车,到一个村庄就下去了。因此叙述者只能用很一般的话来描述他的外貌,不是完全可信的:这多半就是拉赫梅托夫,但有谁知道他呢?也没准不是他呐。

  还有一个传说,说有个俄国的年轻人,本来是地主,他去拜访十九世纪欧洲最伟大的思想家、新哲学之父、一个德国人①,并对他这样说道:“我有三万泰勒②,我只需要五千,其余的请您拿去用吧。”(那位哲学家生活十分贫困)--“因为什么?”--“好用来出版您的著作。”哲学家自然没有拿,但那俄国人好像还是用他的名义把钱存进了银行,然后给他写信说:“请随意支配这笔钱吧,即使把它扔到水里,这钱您已无法退还给我了,您不可能找到我了。”这笔钱好像至今还存在银行里响。假如这个传说是真的,那么毫无疑问,去拜访哲学家的一定是拉赫梅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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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费尔巴哈。

  ②泰勒,旧时德国一种银币,一泰勒合三马克。

  此刻坐在基尔萨诺夫书房中的,就是这样的一位先生。

  不错,这位先生是个特别的人,是极为罕见的,我所以要如此详尽地描写这么一位极其罕见的人物,并不是为了教会你,敏感的男读者,用你全然不知的礼貌态度去对待这种人,这样的人你连一个也没看见过。你的眼睛不是为了去看这样的人物而造的,敏感的男读者。对你来说,他们是看不见的,只有诚实而大胆的眼睛才能看见他们。我给你描写这个人的目的,是让你哪怕能够风闻到世界上有了怎样一批人存在。至于这种描写对女读者和普通男读者的作用,他们自己是会知晓的。

  不错,拉赫梅托夫这样的人荒唐好笑。我说他们荒唐是针对他们自身说的。因为我觉得他们怪可怜的。我这话也是针对那些为他们而着迷的高尚的人们说的,我说:不要追随着他们:高尚的人们,因为他们召唤你们走的是一条缺少个人欢乐的道路。但是高尚的人们不听我的话,却说:不,个人的欢乐并不缺少,而是很多的,即使有某处空白,这处空白地段也不长,我们有足够的力量跨越它,去到那充满欢乐、辽阔无垠的地方。那么,敏感的男读者,你这就知道了吧,我说拉赫梅托夫这类人荒唐,井不是对你说的,而是对另一部分读者说的。对你,敏感的男读者,我要说:这是些很好的人。因为我不说你自己不能明白。是的,这是些很好的人。他们人数虽少,却能使大家的生活如花似锦,没有他们,生活就要凋敝、衰朽。他们人数虽少,却能让大家自由地呼吸,没有他们,大家都会憋死。正直善良的人数目众多,而这种人却寥寥无几。可是他们在人群当中犹如茶里的茶碱,醇酒的芳香,群众的力量和精神底蕴都源于他们。这是优秀人物的精华,这是原动力的原动力,这是世上的盐中之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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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耶稣称他的门徒为“世上的盐”,意指社会中的优秀分子而言,见《新约·马太福音》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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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好,”敏感的男读者琢磨着,“今后拉赫梅托夫将成为主角、强者,韦拉·巴夫洛夫娜会爱上他,基尔萨诺夫就要重蹈洛普霍夫的覆辙了。”决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敏感的男读者。拉赫梅托夫将待一晚上,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一谈,我不会对你隐瞒他们谈话中的只言片语。但是你很快可以看出来,如果我不愿把这次谈话转告你,隐瞒起来是轻而易举的,同时我的故事情节的进程也不会因此而有丝毫改变。我还要预先告诉你,等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完话离开以后,他也就从这篇故事中完全消失了,既没有当我的小说的主角,也没当次要角色,什么角色都没有他了。那么为什么他要被放进小说里来,并且我还这样详详细细地描写他呢?你试着猜一下,敏感的男读者,你猜得出吗?关于这一点,在下面几页,马上可以告诉你,等我写完拉赫梅托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以后再说吧。他一走,我就在本章末尾告诉你。现在请你猜猜我会在那儿说些什么。很容易猜出来的,只要你对于你如此喜爱议论的艺术性有稍许的了解。可是你哪里猜得着!让我把大部分的谜底暗示给你:用心地描绘拉赫梅托夫,是为了体现艺术性的最主要。最根本的要求,是专为满足这项要求的。好,好,现在你来猜猜看,现在你就来猜吧:这项要求是什么呢?要满足它应该怎么办?既然拉赫梅托夫并未于预这个故事的进程,对之又毫无影响,那么他的出现怎么会满足这项要求呢?好啦,你猜吧。从不奢谈艺术性的女读者和普通男读者都懂得这个,你是聪明人,请试着猪一猜。我给你时间,特意在这儿做个醒目的标记,停顿下来:你看,我对你有多么关心啊。你停在这儿想一想,看猜得出来不。

  梅察洛娃来了,她伤心了一阵,说了些安慰的话,她表示乐意把工场接办下去,但不知道能否胜任。当她帮忙清理东西的时候,又伤感起来,说了些劝慰的话。拉赫梅托夫请邻居的女仆去买面包,他自己生茶炊,端上茶,于是大家喝起来。拉赫梅托夫陪着两位太太坐了半个来小时,他喝下五杯茶,同他们一起往茶里倒进了大半罐子奶油,他先吃了两个普通圆面包来垫底儿,又吃了大量的饼干:“我有权来享受这一切,因为我牺牲了整整十二个小时。”他一边享受,一边听着两位太太悲痛欲绝的话语,他再三表示意见,说“这是精神失常”,但他不是指太太们的极度悲痛,而是自杀,不管自杀出于何种原因,至于得了痛苦难忍的不治之症,或者为了免受某种注定了的痛苦的死亡,例如碟刑才自寻短见除外;他每次都习惯地用简短有力的三言两语来表达这个意见。接着他斟上了第六杯茶,将剩下的奶油倒进了茶里,抓起剩下的饼干--太太们早就喝完了茶--鞠了个躬,便带着这些食物,重又回到书房,体验那物质享受的快乐去了。为了尽情享受享受,他躺在了一张长沙发上。本来大家都睡沙发,可是那对于他却简直像是加普亚式的奢侈①。”我有权享受这份安逸,因为我牺牲了十二或者十四个钟头的时间。”结束了物质享受后,他又恢复了精神享受--阅读《启示录》评论。八点多钟,一名警官将自杀案件通知了自杀者的妻子,现在此案业已完全查清。拉赫梅托夫对他说,死者的妻子已经知道,无需再跟她谈什么了;警官也愿意避免一个刺激性的场面。后来玛莎和拉赫莉来了,清理衣物的工作开始了。拉赫莉劝阻韦拉·巴夫洛夫娜变卖那件好皮袄,免得三个月后又要做新的,她当即就同意了。拉赫莉说她可以出四百五十卢布买下所有其余的衣物,连梅察洛娃心里也相信更高的价确实不可能有了。因此,不到十点钟买卖便成交了:拉赫莉先付了两百卢布,她没有更多的钱了,过两三天她再托梅察洛娃把其余的款子送来。她拿起东西就走了。梅察洛娃还坐了一个来小时,直到该回家给孩子喂奶才走。她临走时说,她明天要来给韦拉·巴夫洛夫娜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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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加普亚的奢侈,加普亚位于意大利境内,迦太基所率的军队大胜罗马军,进驻加普亚。其部厂耽于淫逸,放纵无度。

  梅察洛娃走了以后,拉赫梅托夫合上牛顿的《启示录》评论,整整齐齐地放回到原处,随即叫玛莎去问韦拉·巴夫洛夫娜:他能否进她房间看看她。她说可以。他像平常一样从容镇静、不以为然地走进她的房间。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才有可能好好地安慰您了。现在可以,早先却不成。我预先告诉您,我的这次来访总的结果一定会使您安心的,您知道我不讲空话,因此您该先放下心来。让我按照顺序讲述这件事吧。我告诉您了我见到过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全部情况我都知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我确实见过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而且确实全部情况都知道了。但我并没有说我都是从他那儿知道的,我也不能这么说,因为我的确不是从他那儿,而全是从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儿知道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在我家里待了两个来小时,他事先通知我说他要来我家,所以我没出门,他来了以后写了那封使您十分难过的短信①,又待了两个或者两个多小时才走的。就是他请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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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正文第七页。

  “您明知他想做什么,却没有阻拦他?”

  “我请求过您放心,因为我这次来访的结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不错,我没有阻拦他,因为他的决定挺稳妥的,您自己一会儿就明白了。我开头已经说了:就是他请求我今晚上待在您家里,他知道您会难过的,所以委托我到您这儿来。他偏要挑我做中间人,是由于他了解我的为人:我只要接受了人家的委托,就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不论多么强烈的感情,不论怎样苦苦的请求,都阻拦不了我去认真履行自己所承担的责任。他预料您会央求我违反他的意愿,而他希望我实现它,别因您的哀求而动恻隐之心。我要实现他的意愿,因此事先请求您:我说什么,您也不必求我作任何的让步。他的委托是这样,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去的时候……”

  “我的天,他干的什么事!您怎么能够不制止他?”

  “责备我为时过早了。您得深入领会领会‘退出舞台’这个词语的表述。他在您收到的那封短信上用过这词语,对吗?我们也正要用它来表述,因为它选得恰到好处,精当极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眼里开始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态,她头脑中越发清晰地呈现出问题:“我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到底该怎么理解呢?”虽然他说话时那种煞有介事的态度显得十分滑稽,他却是个办事的天才,大大才!他还是一位大心理学家,他懂得并且善于依照循序渐进的规律来行事。

  “这样,借用他那精当的词语来说,当他为了‘退出舞台’而离去之时,他给我留下一张写给您的字条……”

  韦拉·巴夫洛夫娜跳了起来:

  “字条在哪儿?快给我!您怎么可以在这儿待了一整天还不交给我?”

  “我可以不交,因为我知道没必要交。您很快就会赞成我不交的理由了。理由挺充分。但是我首先应该向您解释一下在我最开头说过的那句话:‘结果一定能使您安心的’。所谓结果能使您安心,并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说的,这儿有两个理由,第一,光是收到字条还不能足以使您放心,还谈不上安心,对吧?要说安心,必须有更多的东西。因此,能够使您安心的应该是字条的内容。”

  韦拉·巴夫洛夫娜又跳了起来。

  “您放心吧,虽然我不能说您判断有误。我预先把字条的内容告诉了您,现在我请您听完我的第二个理由,为什么我说的‘结果能使您安心’不是指您收到字条这件事本身,而应该是指字条的内容。我们已经确定了这个内容的性质,它事关重大,我只能让您看看字条,不能把它交给您。您可以读,但是不能取走。”

  “怎么?您不能把字条交给我?”

  “不能。他偏偏挑了我,正是由于任何别人处在我的地位都会交给您的。这张字条不能留在您手里,因为它的内容特别重要--我们已经确定了内容的性质--它不该存放在任何人的手里。如果我交给您,您一定想保存起来。所以,为了不至于再从您那儿用强力硬抢回来,我不交给您,只让您看一看。不过您得坐好,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膝盖上,而且保证不动手,我才让您看。”

  假定这儿有个局外人,无论他如何多情善感,当他看到这一整套程序的庄严郑重,尤其是这套程序末尾那种举行仪式般的生硬规定,他也情不自禁地会笑起来吧。这确实滑稽。可是,当我们听到重大消息的时候,能保持住拉赫梅托夫遇事不惊、胸有成竹的气派,哪怕十分之一也行,那对锻炼我们的神经该是多么的有益啊。

  韦拉·巴夫洛夫娜并不是局外人,她当然只能感觉到这种不慌不忙、慢悠悠的态度中叫人心烦的一面,但她自己摆出的姿势旁观者看了也会忍俊不禁的:她立刻就坐了下来,急忙顺从地把双手交叉起来放好,用最可乐的声音,也就是说,用痛苦难忍、急不可待的声音,喊起来:“我发誓!”

  拉赫梅托夫把一张信纸摊在桌上,上面写有十行到十二行字。

  韦拉·巴夫洛夫娜刚刚朝那几行字瞥了一眼,脸一下子就全涨红了,誓言也都忘光了,霍地跳起来,一只手闪电般掠过,去抓字条,可是字条已离得老远,被拉赫梅托夫高高地举在手中了。

  “我料到您这一着了,所以一直用手捏着字条呐,如果您注意观察,就能看出来的。等信纸再放到桌上的时候,我还是要像刚才那样一直捏住它的一只角,不放手。所以无论您怎样动脑筋想抓字条,都是白费劲。”

  韦拉·巴夫洛夫娜重又坐下来,将两手交叉着放好,拉赫梅托夫也重又在她眼前摊开字条。她激动地反复读了不下二十遍。拉赫梅托大很耐心地站在她的椅子旁边,手里捏住信纸的一只角。这样过了一刻来钟。韦拉·巴夫洛夫娜终于心平气和地抬起了手,捂住眼睛,分明没有抢信的非分之想了。“他真好,他真好哇!”她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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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张字条的内容是说他决心假装自杀,使她能摆脱婚约的束缚,在法律上获得自由。

  “我不完全赞成您的意见,为什么不赞成,回头再说。这已经不是执行他的委托了,而只是发表我自己的意见,这个意见在我跟他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已经说过。他托我的事其实只有一件,那就是给您看字条,然后烧掉。这字条您看够了吧?”

  “再看看,再看看。”

  她重新把手交叉放好,他也重又摊开字条,并且像先前一样耐心地站了整整一刻钟。她又用手捂住脸,反复地说:“啊,他真好,他真好啊!”

  “您已经尽可能仔细地研究过这张字条了。假如在您心情平静的时候,您这样全神贯注地看了这么长时间,您不但能够背诵,连每个字母的形状都会永远铭刻在您的记忆中。但是像您现在这么激动,您的记忆力可能不听您使唤了,多半不灵了,您破坏了记忆的规律。我预先估计到有这种可能,所以抄录复制了这张字条,您什么时候想要看这个手抄的副本,随时都可以来我这儿看。过一段时间,大概我才会认为可以交给您。现在我认为原信已然可以烧掉了,一烧掉,我的任务就算完成。”

  “再让我看看。”

  他重又摊开字条。这一次,韦拉·巴夫洛夫娜不断地抬起头来望着别处,她显然是在背诵字条,并且检查自己记得牢不牢。过了几分钟,她叹了口气,目光不再离开字条了。

  “现在我看已经行了吧。别再看了。都十二点了,我还想跟您说说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因为我认为您了解了我的看法对您有好处。您同意吗?”

  “同意。”

  话音还没落地,顷刻之间,字条就在烛火中烧掉了。

  “哎呀!”韦拉·巴夫洛夫娜惊呼起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您干吗烧掉?”

  “不错,您只是说您同意听听我的意见。不过没有关系。总有一天要烧掉的。”拉赫梅托夫说着,坐了下来,“何况还留了字条的副本。现在,韦拉·巴夫洛夫娜,我要向您发表我对这件事的意见。我从您讲起吧。您想离开。为什么呢?”

  “我留在这儿很痛苦。许多地方都叫我想起过去,触景生情,不能不伤心。”

  “不错,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可是您到别的地方难道就能好受得多吗?只能稍许好受些。其实您这是干什么呢?为了图一时的解脱,您就把五十个人抛下不管,听任她们走哪算哪,可她们的命运却取决于您呐。抛下她们不管,这样好吗?”

  拉赫梅托夫那沉闷的、庄严郑重的语调消失不见了!他说得生动、轻松、朴素、简洁,充满活力。

  “可是我想求求梅察洛娃。”

  “这不行。您并不知道她能不能接替您管工厂,因为她这方面的能力还没有经受过考验,而管工厂需要的是颇不寻常的能力。我看别抱多大希望,没人能接替您,您离开会使工场遭殃。这样好吗?您会葬送掉五十个人的幸福,这几乎是不言而喻的,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为什么?为了图自己一时的合适。这样好吗?为图自己一时的解脱考虑得那么细致入微;可对别人的命运却那样漠不关心!对于您处理事情的这一面,您看该怎么说好?”

  “您为什么不劝阻我呢?”

  “您未必听得进去。再说,我知道您很快就会回来的,所以事情没有什么严重的。您有错吗、’

  “我完全错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几分开玩笑似的,也有几分--甚至不止几分--认真地说。

  “不,这还只是您的过错的一个方面,全部过错还要大得多。但是只有帮助您改正另一个尚可改正的过错,才是对您的悔悟的最好的奖励。你现在平静了吧,韦拉·巳夫洛夫娜?”

  “嗯,差不多了。”

  “好。您以为玛莎睡了吗?您现在需要她做什么事吗?”

  “当然不需要。”

  “您既然已经平静下来,那么有可能想到该提醒她睡觉了,都十二点多啦,她早上又得起早。谁应该想到这件事呢,是您还是我?我去告诉她,叫她睡觉。您又有所悔悟了,对于新的悔悟该有新的奖励:我这就顺便去搜罗搜罗,看那儿有什么东西可以给您当晚饭。您到这会儿还没有吃午饭,我想您现在胃日该好了吧。”

  “是好了。经您一提,我看不但好了,而且好极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畅快地笑着说。

  拉赫梅托夫拿来中午吃剩的凉菜--玛莎只给他了于酪和一个罐蘑菇,这份小吃配得很开胃--还带来两份餐具,都是他自己搞来的。

  “您看我多能吃,拉赫梅托夫,看来我是饿了。先前我并不觉得饿,我不仅忘了叫玛莎吃,连自己也忘了吃,所以我虽有过错,可都不是有意害人的。”

  “不错,是我替您想到了您的胃口,其实我并非那种只关心别人的怪人,我自己也饿了,我午饭没吃饱,虽然我吃了很多,足够别人吃一顿十的,甚至还不止呢,不过您知道,我的饭量抵得上两个庄稼人。”

  “啊,拉赫梅托夫,您是一个善良的天使,您不仅只关心我的胃口。不过您为什么待了一整天都不给我看那张字条?您为什么要这么长久地折磨我?”

  “理由很充分。必须让人看见您是多么悲伤,再把您悲痛欲绝的消息传扬出去,由此那件使您悲伤的事情才能令人信服。因为您是不愿意装假的。何况任什么东西都无法替代天性,天性的表现还是要令人信服得多。现在有三条渠道可以证实那件事:玛莎、梅察洛娃和拉赫莉。梅察洛娃是特别重要的一条渠道,她会将消息传给您所有的熟人。我很高兴您能想到把她请来。”

  “您真狡猾,拉赫梅托夫!”

  “对,这招真高:一直等到深夜才说。不过这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他自己。”

  “他多好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感叹道,可是老实说,这感叹声中没有伤感,只有感激。

  “哎哟,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以后再去评说他吧。最近他确实样样事都考虑得挺周全,干得也很出色。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发现他的一些过错,而且是很大的过错呢。”

  “不许您这样说他,拉赫梅托夫,您听见了吗,我要生气啦。”

  “您发脾气?这可得受罚。还要我继续罚您吗?你的罪状书才刚刚说了个开头呢。”

  “罚吧,罚吧,拉赫梅托夫。”

  “听话有赏。听话总会得到奖赏的。您这儿一定能找出一瓶酒来,您喝点酒没坏处。上哪儿去找?餐柜还是碗橱里?”

  “餐柜里。”

  餐柜里有一瓶白葡萄酒。拉赫梅托夫硬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喝了两杯,他自己却抽起雪茄来。

  “可惜我也不能陪您喝三四杯,我挺想喝。”

  “难道您也想喝吗,拉赫梅托夫?”

  “也馋得慌,韦拉·巴夫洛夫娜,也馋得慌,”他笑着说,“人是软弱的。”

  “您还软弱,真没治了!但是拉赫梅托夫,您使我感到惊奇。您跟我想象的完全不同。为什么您老是像个怪物那样阴沉沉的?现在您这人可是又亲切,又愉快。”

  “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我正在执行着一个愉快的任务,怎么还能不愉快?可这种情况是偶然的,很难遇上的。一般看见的全是些不愉快的现象,怎么能不变成阴沉沉的怪物?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既然碰巧看到了我也愿意总能保持这种愉快的心境,我们又能敞开心扉无所不谈,那就请把这当成个秘密,别叫人知道我不是心甘情愿当个阴沉沉的怪物的。我自己除了希望执行我的任务之外,还希望享受生活的欢乐,当人们没有注意到这点时,我比较容易执行我的任务。他们本来想方设法邀我一起娱乐,现在也死心了,我也无需为拒绝各种邀请而耽误时间了。为了让您容易把我想象成只是一个阴沉沉的怪物,我还要继续审问您的罪过。”

  “您这还不够?您已经找出两条了:对玛莎漠不关心,对工场漠不关心。我都表示悔过啦。”

  “不关心玛莎只是个疏忽,不能算罪过:即使玛莎把她那困得睁不斤的双眼再揉上一小时,她也不至于死掉,如今怀着愉快的心情这样做,因为她觉得她在尽自己的责任。但是提到工场,我的确想责骂您。”

  “您不是责骂过了吗?”

  “责骂得还不够,我要痛快淋漓地骂您一顿。您怎么能撤下工场不管,任它毁掉呢?”

  “可我不是已经悔悟了吗,况且我也没撇下工场不管:要知道梅察洛娃答应接替我啦。”

  “我们已经谈过,您打算请她来接替您,这是不足以来谅解您的。这是搪塞,只能暴露您的新罪过。”拉赫梅托夫渐渐地又改用了严肃的、虽然不算阴沉的语调。“您说由她接替您,这件事决定了吗?”

  “是啊。”韦拉·巴夫洛夫娜预感到事情的确有些严重,说话时再也没有原先那种戏谑的口吻了。

  “那么情看。事情是谁决定的?是您和她。根本不问问那五十个人是否同意这样的变动,她们有没有别的什么想法,她们能不能找到更好的办法,就作出了决定。这就是专制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已经有了两大罪状:冷酷和专制。可是第三条罪状更加严重。您的那个机构相当切实地符合人们对生活方式的合理设想,它作为一个相当重要的实例,证明了其设想是有可能实践的,而能够证明这方面的实例又相当少,因此每一个实例都是弥足珍贵的。您却使这个机构冒着毁灭的风险,使它从一个表明您的信念有可能实践的例证,变为表明您的信念无法实行和荒谬可笑的证据,成为批驳这一有益于人类设想的手段;您给黑暗和邪恶的维护者提供了反对您那些神圣原则的口实。现在我不必去说您破坏了五十个人的幸福--五十个人无关紧要!您还危害了人类的事业,背叛了进步的事业。这,韦拉·巴夫洛夫娜,用教会的话语来表述叫做亵渎圣灵罪,人们说,对人的任何其他罪过都可以宽恕,惟独这个罪过却绝对不能,永世不能。对吗,罪人?不过好在这一切就这样结束了,您仅仅是思想犯罪。可是您还真的脸红了,韦拉·巴夫洛夫娜。好,我来给您些安慰吧。如果您还不太痛苦,您就连在思想中也不会犯罪的。所以肇事的真正罪犯是那个使您悲痛欲绝的人。而您却居然没完没了的说:“他真好,他真好!”

  “怎么?您认为我的痛苦是他的罪过吗?”

  “不是他还有谁?毫无疑义,他对整个这件事处理得很好,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为什么会闹得这么大?这是完全不应当有的。”

  “对,我不应该有这种感情。但是它却不召自来,我还努力压制过它呢。”

  “瞧您说的,什么不应该。您错在哪儿,您并没看出来,丝毫错也没有,为什么要怪罪自己呢!这种感情是您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两个人的性格凑在一起的必然产物,不是这样产生,就是那样产生,它终归是要滋长起来的。在这儿决定性的感情完全不在于您爱上了别人,爱别人只是一个结果,决定性的感情是您对你们原有的感情不满足了。这种不满会通过什么方式来增长呢?如果您和他两个或者只是你们当中的一个是没有修养的鲁莽的粗人或坏人,那它只能通过寻常的方式来增长:夫妻不和。如果两个人都不好,你们会吵架对骂,要不就是一个骂人,另一个挨骂。总之,家庭成了相互折磨的场所,正像我们在大多数人的夫妻生活中看到的。这场所当然不会妨碍对别人爱情的增长,但是主要问题还是出在相互折磨、吵架对骂上。您的不满不可能采取这种方式,因为你俩都是正派人,它只能通过最轻松、最温和、最不伤感情的方式来增长,那就是爱情转移到别人身上。所以这里我们没必要谈论对别人的爱情,问题的实质完全不在这儿。问题的实质在于对原先的处境不满,不满的原因是性格不合。你俩都是好人,可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当您的性格成熟起来,不再像小孩那样不定型,而具有了一定的特点时,您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便显得不太适应了。你俩中间是谁有什么地方该受责备呢?您瞧,我也是个好人,但是您能跟我过得了吗?您跟我苦不堪言,会上吊的,您认为您能跟我过多少天?”

  “最多几天工夫。”韦拉·巴夫洛夫娜笑道。

  “他虽不是像我这样阴沉沉的怪物,您和他也还是很不协调的。谁该首先发觉这一点?谁年纪大?谁的性格定型得早些?谁具有更丰富的生活经验?他应该预见到这点,让您做好准备,不致于惊慌失措和过度悲伤。而他直到那时才懂得这点,他早该料到却不曾料到,那时不但这种不满的感情已经充分滋长出来,就连这种感情引起的后果--另一种感情也产生了。为什么他没有预见到,没有发觉呢?他笨吗?他够聪明的了。不,他由于粗心、疏忽,韦拉·巴夫洛夫娜,忽视了他跟您的关系,就是这么回事!您却没完没了地说:他真好,他爱我!”拉赫梅托夫渐渐兴奋起来,说话已颇为激动。但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打断了他。

  “我不该听您的,拉赫梅托夫,”她用强烈不满的口气说,“您把我感激不尽的人骂得狗血喷头。”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不要听这个,我就不再说了。难道我是今天才看到这点吗?难道我从今天开始才能够指出这点吗?您要知道,假如我觉得需要跟人谈话,那是谁也无法躲避的。我本来是能够早就向您指出的,但是我却一直沉默着。而现在我既然开口了,那就是需要开口了。不到时候,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您已经看到我把那张字条在口袋里揣了整整九个小时,虽然我看着您觉得可怜。但是需要沉默,我就保持沉默。因此,现在我既然说出来,那就是该说了,其实我老早就考虑过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您的关系这个问题。”

  “不,我不愿听啦。”韦拉·巴夫洛夫娜异常激动地说道,“我请您住口,拉赫梅托夫。我请您走。我很感激您为我用去了一个晚上,但是我请您走。”

  “最后通牒?”

  “最后通牒。”

  “好啦,”他笑道,“不,韦拉·巴夫洛夫娜,摆脱我可不大容易。我预料会有这种可能,所以采取了措施。烧掉了的那张字条是他自行写的,这儿还有一张是我求他写的。这一张我可以留给您,因为它算不上凭证。请拿去吧。”拉赫梅托夫递给韦拉·巴夫洛夫娜一张字条:

  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你要听完拉赫梅托夫对你说的一切。我不知道他想对你

  说什么,我也没有托他转告什么,他想对你说些什么,他甚至

  没有向我暗示过。但是我知道他从来不说多余的话。

  您的德·洛

  七月十一日夜二时

  韦拉·巴夫洛夫娜把这张字条吻了不知多少遍!

  “您干吗不先交给我?您也许还有他的什么东西吧?”

  “不,再也没有了,因为再也没有什么需要的了。我干吗不先就交给您吗?不需要它的时候,没必要交给您。”

  “我的天,怎么不需要?我们分手以后,能够见到他的几行字,我也感到欣慰。”

  “好,既然只是为了这个,先给后给也就无关紧要了。”他微笑着说。

  “唉,拉赫梅托夫,您存心要气死我!”

  “那么,这张字条义要成为我们之间争论的导火线罗?”他又笑着说,“如果这样,我就把它从您手里抢过来烧掉算了,您要知道,人家都说像您我这类人心目中没有任何神圣的事物,我们可以任意横行,什么恶事都能去干的。怎么样,我可以接着往下讲吗?”

  他俩都冷静些了,她是由于拿到了字条,他则是因为当她吻字条时他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是的,我必须听您说。”

  “他没有发觉他应该发觉的事情,”拉赫梅托夫用平静的语调开始说,“这造成了恶劣的后果。即使不为此而怪罪他,可毕竟也不能原谅他。即使他不知道这恶劣的后果是您和他的性格间这种关系的实质必然产生出来的,他还是应该考虑到有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让您对这类事做好准备,只当做是迎接意外事件一样。人不该希望有意外,也没必要期待它,但它总是可能发生的:人绝对没法担保将来会出什么意外。这个“任何意外都能发生”的道理,他大概是知道的吧。他怎么还能让您保持这种思想状态,以致事情发生了您却没有准备呢?他没有预见到发生这事,那是由于他的疏忽,疏忽固然使您感到委屈,但它本身却无关紧要,说不上好坏。他没有使您对意外情况做好准备,却出于一种纯粹的坏动机。他这样做当然是不自觉的,可人的天性正是在这些不自觉地于出来的事儿中才能表现出来的。让您做好准备与他的利益相悖,因为有了准备就会削弱那种于他不利的感情的抵抗力。您心中发生了如此强烈的感情,您下最大力气抵抗也无济于事了。不过它来得这样强烈却又是个意外。假如被人唤起的这种感情不是名副其实的爱情,虽然也是一种敬爱之情,那么这种感情就不会那么强烈。而这种强烈得使任何抵抗它的斗争全归无效的感情,只是一个罕见的例外。至于那些能够加以克制的感情,只要是抵抗力完全没有被削弱,它们产生的机会却多得多了。他不愿削弱您的抵抗力,就是为了叫您能应付出现的一切可能性。这就是他让您毫无准备并且使您遭受到这么多痛苦的原因。您看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

  “这不对,拉赫梅托夫。他没有对我隐瞒他的思想。我跟您一样深知他的信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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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婚姻自由的信念。

  “那当然,韦拉·巴夫洛夫娜。隐瞒这点就太过分了。为了不让一种跟他自己的信念相一致的信念在您心中得到发展,竟然否认自己想过,装出没有想到的样子,这简直是可耻的行径。您决不会爱上这样的人。难道我说过他是坏人?他这人很好,怎么不好呢?您让我夸他多少遍就夸多少遍。我只是想说他在事情发生之前的表现,事情发生以后,他表现得挺好,但发生以前他对您却不行。您为什么痛苦?他说--其实不必说什么,事情本身已很明显--您痛苦是因为您不愿使他难过。您怎么能持有这种想法,以为这会使他非常难过呢?您不应当持有这种想法。这有什么可难过的?真是愚蠢,干吗有这么强的嫉妒心!”

  “您否认嫉妒心吗,拉赫梅托夫?”

  “有修养的人不应当有嫉妒心。这是一种畸形的感情、扭曲的感情、卑鄙的感情,这跟我不让别人穿我的内衣、用我的烟嘴同属一类现象。这种感情来源于把人当作自己的财产,视为物品的观点。”

  “不过,拉赫梅托夫,假如否定嫉妒心,那就要造成可怕的后果了。”

  “对于一个有嫉妒心的人,后果是可怕的,而对于一个没有嫉妒心的人,后果不但毫不可怕,甚至微不足道。”

  “您是在宣扬十足的无道德论啊,拉赫梅托夫!”

  “您跟他共同生活四年以后还这么想吗?这正是他的过错。您每天吃几顿午饭?一顿。如果您想吃两顿,会有人反对吗?大概没有。那么您为什么不吃两顿?您怕别人不乐意吗?大概只是因为您不需要这样做,您不愿意这样做。吃饭本是件惬意的事,可您的理智,主要还是您的胃,会告诉您:吃一顿午饭是惬意的,再吃一顿就不舒服了。但是,假定您有一种要吃两顿午饭的怪癖念头或者病态的欲望,您是否怕别人不乐意就忍住不吃?不,假定有人因此不乐意或者不许您吃,您只会躲起来吃,吃起来丑态百出,您慌慌张张去抓食物,把两手弄得脏兮兮的,您把食物藏在衣袋里,把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您只会这样。这儿的问题根本不在有无道德,只在于私下偷吃是不是个好办法。有谁把嫉妒视为值得尊敬和可以谅解的感情,从而想到‘唉,要是我这样做,我会使人家难过’,因为持有这个观念就克制自己,强迫自己在内心斗争中白白地受苦呢?只有少数最高尚的人才做得到,绝对不用为这些人去担心,怕他们的天性会把他们引到不道德的路上去。至于其余的人,这套谬论完全无法来约束住他们,只能迫使他们耍滑头和行骗,就是说,使他们变成真正的坏人。瞧,我这就全都告诉您了。难道您这都不知道?”

  “当然知道。”

  “既然知道,您怎么还能发现嫉妒心的道德妙用?”

  “可我跟他也总是这样来谈论的。”

  “恐怕不尽然吧,或许你们也说过类似的话,可是互不相信对方说的这些话,不相信的原因,当然是由于你们在其他各种问题上,可能也在这个问题上,不断从别人那儿听到另一种论调,否则您怎么会痛苦这么长时间?为什么痛苦?一丝涟漪就会引起波涛翻滚!你们三个,特别是您,韦拉·巴夫洛夫娜,有过多少不愉快!其实你们三人本来可以照一年前那样安安稳稳地生活,或者大家搬进一处住宅里,或者按另外的方式搬动一下,或者看当时的情形而定,只是完全不必有任何的不愉快,三人照一年以前那样一起喝茶,一起去看歌剧。这些痛苦从何而来?这些不幸从何而来?全是由于他以前对您施行的坏办法,使您处于毫无准备之中,而心里仅存着的一个概念就是:‘我这样做会伤透他的心。’要是有准备的话,就根本不会有这种观念。是的,他给您造成了很多无谓的痛苦。”

  “不,拉赫梅托夫,您尽说些耸人听闻的话。”

  “又是‘耸人听闻的话’!我认为耸人听闻的倒是为鸡毛蒜皮而痛苦不堪,由于区区小事惨遭不幸。”

  “那么,照您看,我们的这个故事不过是一出荒唐的传奇剧?”

  “不错,是一出十足无聊的传奇剧,还有着十足无聊的悲剧色彩。本来是几次内容极平和的简单的谈话就能解决的事,结果却上演了一出叫人痛苦得撕心裂肺的传奇剧,这正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过失。他在传奇剧中的正直行为刚够抵偿他先前所犯的罪过--没有为了防止这出传奇剧的上演而让您(也许还有他自己)做好准备,平心静气地看待这一切,把这一切视为无足轻重的小事,小到连多喝一杯茶或少喝一杯茶这样的事都比不上。他的过失很严重,不过他所得的报应也够大的了。您再喝一杯白葡萄酒就去睡吧。现在连我这次来访的最后一个目的也达到人已经三点钟了。如果没有人叫您,您一定能睡很长时间。我告诉玛莎,十点半以前别叫醒您,这样一来明天您一喝完早茶就得去赶火车了。行李来不及全部收拾好也不要紧,反正您不久就会回来的,或者再给您运去。您想该怎么办,是让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随后就去呢,还是您自己回来?现在您该怎样应付玛莎可是件棘手的事,因为个能让她看出您已经平静了。不过,半个小时当中,要匆匆忙忙准备动身,她哪会看得出来?而应付梅察洛娃还要难办得多。我一清早就去告诉她别来这儿了,请她直接上火车站去,就说因为您睡得晚,不便早叫醒您。”

  “对我真是体贴人微啊!”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您可别把这份功劳也记在他头上,这是我自己想到的。不过,我只骂他从前的做法--在他面前,我自然说得更多也更狠些--我只说这一切无谓的痛苦是由他的过失造成的,而在承受这无谓的痛苦期间,他的表现是值得称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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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一

  同敏感的男读者谈话·他被驱逐

  “现在拉赫梅托夫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在我的小说中出现了。敏感的男读者,你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个拉赫梅托夫来呢?你早就从我这儿知道了,他是个游离于情节之外的人物……”

  “不对,”敏感的男读者打断我的话,“拉赫梅托夫是个起了重要作用的人物:不是他带来了那张字条……”

  “在你所喜好的审美评论方面,你实在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也打断了他的话,“除他之外,你认为玛莎也是个重要角色吧?小说一开始她也带来过一封信,那封信使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失魂落魄的。拉赫莉也该算重要角色罗?她给过一笔贷款,没有这笔钱,韦拉·巴夫洛夫娜便走不成。N教授也是重要角色吧?因为他曾经介绍韦拉·巴夫洛夫娜到B太太那儿当家庭教师,没有这档子事,就不会出现从近卫骑兵林阴道回来后的场面。恐怕连近卫骑兵林阴道也算重要角色吧?因为,如果没有它,便不会有在这条路上的幽会以及从那儿回家后的场面。豌豆街恐怕是扮演了最主要的角色,因为没有这条街就不会有街上的房子,那么也就不会有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房子,那么也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更不会出现管房屋的人的女儿,于是整部小说根本不会存在了。不过,就假定像你所说的,近卫骑兵林阴道和玛莎啦赫莉和豌豆街全算是重要角色吧,可是小说讲述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时,只用了五句或者还不到五句话,因为他们所起的作用小,不值得花费五句以上的笔墨,那么请看小说中为拉赫梅托夫用了多少篇幅啊。”

  “哦,现在我知道了,”敏感的男读者说,“引出拉赫梅托夫,是为了批判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为了来安排一次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

  “啊,你水平太低了,阁下!你把问题正好理解反了。难道需要引出一个特别的人来,让他说出他对别人的看法吗?你的那帮伟大的艺术家也许就是根据这种需要在作品中把人物领进领出的吧。我虽然是个水平低的作家,可我对于艺术性的条件还是理解得较为深人些。不,阁下,小说所以需要拉赫梅托夫完全不是为了这个。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本人对自己的行为与相互关系,不是多次表示过看法吗?他们这些人并不笨,他们自己就能判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他们在这一点上无需别人来提示。难道你以为,这些天当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有了空闲忆起往昔那段乱纷纷的日子时,她不会责备自己忘记了工场,如同拉赫梅托夫责备她一样?难道你认为,洛普霍夫就不曾想到过他与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关系问题,以及拉赫梅托夫在韦拉面前说他的那番话?他统统都想过。正派人自己就会想到人家可能责备他们的一切,所以他们才成其为正派人呀,阁下,难道你不知道这个?你在揣摩正派人的思想时显得水平太低了,阁下。我还要对你说:难道你认为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谈话时,他的表现与洛普霍夫没有关系吗?不,阁下,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而且当时他自己也非常清楚,他只是洛普霍夫的工具,过一两天,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猜到了,如果当时她不是过于激动的话,拉赫梅托夫一开口她便会猜到的。其实就是这么回事,难道你连这都不明白?当然,洛普霍夫在第二张字条中说得全是实话:无论他对拉赫梅托大或者拉赫梅托夫对他,事先只字未提过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内容。但是洛普霍夫与拉赫梅托夫相知很深,他知道拉赫梅托夫对什么事有什么想法,在何种场合会如何讲话,正派人之间无需解释也能相互了解。洛普霍夫几乎能够一字不差地预先写出拉赫梅托夫要跟韦拉·巴夫洛夫娜说的全部内容,正是因此,他才请了拉赫梅托夫做中间人。是否需要把他们内心更深层的秘密揭示给你呢?他现在想到的有关他自身的一切,拉赫梅托夫也会想到的(梅察洛夫、梅察洛娃以及在岛上跟他摔过跤的军官也能想到),再过些时候连韦拉·巴夫洛夫娜也会想到的,即使没有任何人把这告诉她。只要她最初那狂热的感激之情一消失,她马上可以看出这点。‘所以,’洛普霍夫盘算着,‘归根到底,我没有因为叫拉赫梅托大去找她而受到任何损失,尽管他要骂我一通,反正不久她自己也会对我持有这种看法。相反地,我倒能赢得她的尊敬,不久她就会猜测到我预先知道拉赫梅托夫跟她谈话的内容,并且猜测到是我安排了这次谈话和为什么安排。她会这样想:‘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啊,他知道,在最初那些激动不安的日子里,我对他的感激之情近乎病态地压迫着我,他企图使我心中尽快产生一种可以减轻我的精神负担思想。虽然我曾经为了拉赫梅托夫骂他而生气,可是当时我就懂得拉赫梅托夫其实说出了真相。过一个星期我自己也能想到这一层,不过那时候这对于我已经无关紧要了,我无论如何也该平静了。而由于头一天便有人对我说出了这些思想,我才避免了可能持续一星期之久的内心痛苦。在那一大,这些思想对我是至关重要、十分有益的……是的,他是一个很高尚的人。’这就是洛普霍夫一手安排的策略,拉赫梅托夫只是他的工具罢了。你要知道,敏感的男读者阁下,高尚的人士有多狡猾,利己主义在他们身上如何表现呢,反正不同于你们。阁下,因为他们感到快乐的事就不同于你们,阁下。你可知道,他们的最大的快乐是使他们所尊敬的人把他们当作高尚的人,阁下,他们为此奔波忙碌,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真是处心积虑,那份积极不亚于你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所耗费的心血。只是你们各自的目的全然不同,因此你们想出的办法也就各不一样了:你想出的是些卑劣的、损人的招数,他们想出的却是正当的有益于人的办法。”

  “可是你怎么敢对我说话粗暴无礼?”敏感的男读者向我大声嚷道,“我要控告你,宣布你心术不正!”

  “请原谅,阁下,”我回答道,“既然我尊重您的品格像尊重您的才智一样,岂敢对您粗暴无礼?我只是不嫌冒昧,就您所喜好谈论的艺术性问题启发启发您罢了。您在这一点上没看对,阁下,您认为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似乎只是为了批判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洛普霍夫。没有这个必要:他所讲述的对他们的全部想法,没有任何一点我不能告诉你的。阁下,其实这都是洛普霍夫本人对自己的想法,就是韦拉·巴夫洛夫娜过些时候也会产生的对自己和洛普霍夫的想法,即使没有拉赫梅托夫的讲述也会产生的。现在,阁下,我有个问题问你:我为什么还要把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告诉你呢?如果我告诉你的不是洛普霍夫和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想法,而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那么我需要告诉你的就不仅是构成谈话主旨的想法,却正就是谈话本身--现在你明白了吗?为什么需要告诉你的恰恰是这次谈话?因为这是拉赫梅托夫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谈话。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还不明白吗?你可真行。你的理解力太差了,太差了。好,我来帮你弄清楚:假定有两个人在谈话,那么从谈话中或多或少地总可以看出这两个人的性格。你明白这样写的用意吗?在这次谈话以前,你是否充分了解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性格?是的。你从这儿并没有了解到关于她的任何新情况。你早已知道她爱脸红、开玩笑,她也不反对美美地大吃一顿,恐怕也不反对喝一小杯白葡萄酒。看来需要安排这次谈话并不是为了表现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性格。那到底为了表现谁的性格呢?一起谈话的只有她和拉赫梅托夫两个人,不表现她的性格那是表现谁的呢?你猜猜!”

  “拉赫梅托夫!”敏感的男读者叫道。

  “这就猜对罗,好样的,我真喜欢你。那么你可以看到,事情跟你原先设想的完全相反。引出拉赫梅托夫来不是为了进行一次谈话,而是为了通过这谈话让你更多地了解拉赫梅托夫,这才是引出他的唯一目的。你从这次谈话中知道了拉赫梅托夫很想喝白葡萄酒,虽然他没有喝;知道了拉赫梅托夫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沉沉的怪物’,相反地,每逢他碰到什么愉快的事情,暂时忘却了自己的种种忧虑和难耐的哀愁时,他也会插科打浑,谈笑风生的。‘不过我难得快活,’他说,‘我痛苦,是因为我难得快活,我自己也不乐意做一个‘阴沉沉的怪物’,可是环境如此,像我这种热心向善的人,就不能不变成‘阴沉沉的怪物’,如果不是这样的环境,我也许整天连唱带跳,有说有笑的了。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敏感的男读者,虽然我用了许多篇幅来正面描述拉赫梅托夫是怎样一个人,但是实际上书中还有多得多的篇幅是专门在向您介绍他,介绍这个根本不算我的小说的主要人物。现在你给我说说,为什么我要引出这么个人物并且如此详尽地描述他呢?你记得,我当初对你说过:‘唯一的原因是为了满足艺术性这一首要的要求。’你想想,这要求是什么?它怎么会由于拉赫梅托夫这个人物的登场而得到满足?想明白了吗?不,你哪想得明白,还是听我说吧。不,你不必听了,听也听不明白,干脆走开吧,我拿你开心也开够了。现在我再不跟你谈话,要跟一般读者认真地谈谈了。

  “艺术性的第一个要求是必须这样来描写对象,使得读者能够想象出它们的真实的样子来。比方说,如果我要描写一座房屋,那就必须做到让读者觉得它正是一座房屋,而不是茅屋,也不是宫殿。如果我想描写一个平常的人,那就必须做到使读者不会觉得他是株儒或巨人。

  “我想描写新的一代中平常的正派人,这种人我足足碰见过好几百。我写了三个这样的人: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我认为他们是这种平常人,他们自己这样认为,他们所有的熟人--即是跟他们同类的人--也都这样认为。我在什么地方不是这样谈论他们呢?我讲过什么别样的话呢?我怀着敬爱之情描写了他们,因为每个正派人都值得敬爱。但是我在何处曾向他们顶礼膜拜过呢?我笔下有哪一行字流露过一丝一毫这样的意思,表示过他们已经不知有多么崇高和优秀,我无法想象还有比他们更崇高、更好的人,他们已是人之楷模了?他们在我小说里的行为正好与我想象中的他们一致:也不过是新一代中正派人的所作所为罢了。他们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吗?他们不干卑鄙勾当,不胆小怕事,他们具有平常心、正直诚实的信念,并且努力依照这信念去行动,也就仅此而已。确实,这算得了什么英雄行为呢!是的,我想表现的是这样一群人物,他们跟他们那种典型的所有平常人一样地行动,我希望我已经做到这一点。我希望读者中熟悉这种典型的活的原型,从本书一开头便能不断发现:我的主要人物们绝对不是理想人物,决没有超过同一典型的人们的一般水平,他们这一典型的每个人在他所经历的无数事件中的表现,绝对不次于他们在我这部小说里的表现。可以想见,别的正派人所经历的事件,并不跟我所讲述的事件相雷同,因为这儿绝对没有迫不得已或美妙诱人的原因足以使成双成对的夫妻纷纷离异,因为决不是每个正派女子都在内心中热烈地暗恋着自己丈夫的朋友,也不是每个正派男子都在抑制他对一位有夫之妇的恋情(何况抑制了整整三年之久),也不是任何一个男子都被迫在桥上开枪自杀,或者像敏感的男读者所说,从旅馆中消失后就不知去向了。每个正派人若处在我所描写的这些人的位置上,也会如此行动的,一旦发生此类事件,他是绝对准备这样做的,然而他决不认为这是英雄行为。有许多次他遇到了类似这样棘手的事或者更甚,他也都表现不错,可他还是不把自己当作非凡的人物,他只是认为自己也不过是个平常人,老实正派而已。这种人的好朋友们(也还是类似他那样的人,因为他跟别种类型的人没有交情)也是这样地认为:他是个好人,不过要向他顶礼膜拜,那是连想象也不可能的。他们又暗自琢磨:我们也都是和他一样的人啊。至于我所希望的是,达到了这个目标,就是使每个新一代的正派人都能从我这三个主要人物身上,认出他的好朋友们中平常人的那类典型来。

  “可是,从小说开头起就对我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持以这种看法:‘是啊,这都是我们的好朋友,像我们一样普普通通的平常人,’--对我的主要人物们持以这种看法的人在读者中毕竟只占少数,大多数读者还远远低于这个典型的水平。除了茅屋什么也没有见识过的人,会把一幅画着简单的平常房屋的小画儿当作是宫殿的素描。要使这种人觉得那座房屋确实是座房屋,而不是宫殿,可该怎么办呢?那就必须在画着房屋的那幅画上至少画出宫殿的一角,他将从这一角看到,宫殿这应当完全是另一种规模的玩艺,不同于小画儿上所画的建筑物,这座建筑物的确应当仅只是一座简单的、平常的房屋,人人都该住上这种房屋或者比这更好的房屋。如果我不亮出拉赫梅托夫这人物,大多数读者都会对我的小说中的几位主要人物发生误解。我敢打赌,大多数读者直到念完本章的最后几节,也还会觉得韦拉·巴夫洛夫娜、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都是英雄,都是品格最崇高的人,甚至也许是理想的人物,甚至也许,由于他们过于高尚了,现实中是不可能存在的。不,我的朋友们,我的色厉内在的坏朋友们,你们想得不对,不是他们站得太高,而是你们站得太低。你们看到,他们就站在地面上,你们之所以觉得他们是在云端中飞翔,那是因为你们坐在地狱般的坑里。他们站立的那个高处,是人人都该站得上去,而且能站上去的。至于我和你们、我可怜的朋友们所无法企及的那种最崇高的人物,却不是这样的。我淡淡地给你们描画出了他们当中一个人的侧面轮廓,你们看到,他的面貌是不一样的。但是你们完全能够跟我描写得极为充分的那三个人达到同样水平,只要你们愿意在自己的修养上面下工夫。谁若低于他们,谁就是劣等。从你们的坑中走上来吧,我的朋友们,走上来并不难,走到自由的天地中来,在这儿好好地生活,道路又平坦又诱人,试一试吧:修养、再修养。你们要观察、思索,要阅读那些告诉你们什么是高雅的生活乐趣,告诉你们人可以是善良而幸福的著作。读吧,这些著作会娱悦人的心灵,观察生活吧,观察生活是有趣的;思索吧,思索问题是吸引人的。这就足够了。无需牺牲,也不必吃苦,全不需要。怀抱着做一个幸福的人的愿望吧,惟独需要的是这个愿望,为此你们要满心欢喜地关注自己的修养:幸福寓于修养之中。啊,有修养的人多么快乐!甚至别人觉得是牺牲和痛苦的事,他也从中感到满足和快乐,他的心儿坦荡、欢畅,喜悦溢满胸膛!试试看,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