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新的人物和结局

 

  一

  波洛佐娃在给她那位女友的信中说,她感激韦拉·巴夫洛夫娜丈夫给予她的许多恩惠。为了解释这一点,必须说说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波洛佐夫是一名退役骑兵大尉或上尉。在职期间,他依照那旧时代的习俗,花天酒地,把一个相当大的祖传庄园挥霍掉了。挥霍完毕,他才死心塌地,辞职赋闲,打算重起炉灶,置份产业。他把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归总起来,发现还有一万纸卢布呐——当时通用纸币——于是开始用这笔钱去做小宗粮食生意,搞了各种各样小型的承包业务,只要他力所能及,资金够用,任何有利可图的事他都不放过。过了十来年,他的资本就很可观了。他名声不错,被公认是一位稳健而机灵的人,又有官衔,还是当地的望族,现在他完全可以在他所经商的那两个省份中,选择一位中意的富商之女做未婚妻了,于是他郑重认真地选中了一位拥有五十万(还是纸币)陪嫁的姑娘。当时他四十来岁,那还是我们见到他的女儿跟韦拉·巴夫洛夫娜成为好友之前二十多年的事。有这样的一笔巨款加到了他原先的资产上面去,他就进一步大规模地拓展他的事业,又过了十来年,他就成了百万富翁(当时开始用银币计算)。这时候他的妻子已经去世。她习惯了外省生活,在世时一直不让他搬往彼得堡。现在他终于迁居彼得堡来了,他的事业也发展得更快,又经过了十来年,人家估计他拥有三四百万了。姑娘们和寡妇们,年轻的、年老的,纷纷向他献殷勤,他却无意续弦,部分的原因是他对亡妻矢志不渝的感情,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不愿给他的爱女卡佳找一个后母。

  波洛佐夫继续发展自己的事业,如果他肯干包税这一行,那他的家财早就不止三四百万,而是上千万了,可他厌恶这一行,认为只有一般货物的承包和供货才是正经业务。他的富豪朋友嘲笑他看不清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是微乎其微的,他们并没有说错。他虽然错了,还是一再重复自己的意见道:“我只做生意,决不愿靠掠夺发横财。”但是在他女儿跟韦拉·巴夫洛夫娜结识以前一年或一年半,却出现了一个极为明显的证据,证明他的商业跟包税很少有实质性的差别,尽管他自以为两者差别很大。他大批承包粗麻布或是粮食,或是制靴用的皮革——我不太清楚——可是由于他的岁数、一帆风顺的经历和日益增长的威望,他一年比一年更固执和傲慢,他跟一位要人吵翻了,他发火,骂人,结果很糟糕。过了一个星期,人家对他说:“你就服个软吧。”——“我不服。”——“那你会破产的。”——“破产就破产,我不愿服软。”过了一个月,他们还对他这么说,他的回答依然如故。他服软倒是没有服软,破产可真是破产了。他的货物被认为不合格,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过错或不良的企图被发现了,于是他那三四百万全部不翼而飞,波洛佐夫到六十岁时成了穷人。那是说,跟不久以前相比,他是一个穷人。假如就生活而言,不去跟以前做比较的话,他过得还是很不错的:他在一家硬脂工厂里留有股份,他并没气馁,做了这家工厂的厂长,得到了很优厚的薪俸。此外,由于某种运气,他还保全下好几万卢布。如果他能在十五年或者十年以前拥有这样一些余款,也就足够他重新振作,发展事业,再攀高峰了。可是波洛佐夫已年逾六十,攀登起来会有困难,他认为再做这方面的尝试为时已晚,力不从心。现在他只想赶快盘出工厂,因为工厂的股票几乎没有收益,信用和业务也难以改进。他的判断是明智的,他及时地向其他的大股东解释说,快快盘掉工厂,这是挽回在股票上损失的资金的唯一办法。他还想到了要安排女儿出嫁,但主要的是盘掉工厂,把全部的资金都兑换成当时最为流行的五厘息的证券,安度晚年,追忆昔日的辉煌,即使失掉了这昔日的辉煌,他也依然精神矍铄,乐观而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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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卡佳的父亲疼女儿,没把她交给贵族气派太重的家庭女教师,怕她们把姑娘管得太死,他反对束腰,反对矫正各种各样的姿势等等;卡佳十五岁时,他甚至同意可以不用英国女教师,法国女教师。这样卡佳就完全不受折腾了。她在家里有充分的自由,当时对她来说,所谓自由就是没有人妨碍她读书和幻想。她的女友不多,只有两三个最知心的,求婚者却不计其数,因为她是波洛佐夫的独生女啊,说来都吓人,她拥有四百万家产!

  但是卡佳只是读书幻想,叫求婚者失望不已。卡佳已经十七岁,她还是读书啊,幻想啊,也没恋爱,可是她突然地开始瘦下去,脸色苍白,终于病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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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基尔萨诺夫虽然没有开业行医,可是他认为自己不该拒绝参加会诊。而这个时期,也就是他当了教授一年以后,同韦拉·巴夫洛夫娜结婚之前一年,彼得堡的那些开业名医就开始多次邀请他去参加会诊。原因有两个。第一,在世上确有个克劳德·贝尔纳,住在巴黎。有一位名医不知何故竟怀着研究学问的目的到了巴黎,亲眼见到了克劳德·贝尔纳——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的克劳德·贝尔纳。他向这个克劳德·贝尔纳做了自我介绍,从官衔、职称、得过的勋章和他给医过病的知名人士都一一谈到。克劳德·贝尔纳听他介绍了不到半小时,就说道:“您到巴黎来研究医学真是白费工夫,您完全没有必要从彼得堡来这里。”那位名医把这件事当作自己工作的鉴定书,回彼得堡后经常提到克劳德·贝尔纳的名字,一昼夜不下十次之多,并且至少有五次要在名字前面加上“我那位博学的朋友”或者“我那位有名望的科学同行”。从此以后,人们怎能不邀请基尔萨诺夫参加会诊呢?不能不请。第二个原因就更为重要了:所有的医学名人都看到基尔萨诺夫不会去抢他们出诊的机会,不仅不会,即使强求他,他也不接受。谁都知道,在开业名医中有这样一种风习:假如一位名医诊断出某个病人由于命运的恶意拨弄,患了不治之症,无论是矿泉水还是外国的疗养地都无济于事,他已在劫难逃,那么就该把这病人推给别的医生,只要你接受,那名医说不定情愿自己给病人来出钱呢。那些想推出病人的名医找到基尔萨诺夫的头上,他也很少接受,经常总是介绍给自己开业的朋友,而他自己只看一些从医学方面来说最有趣的病例。怎么能不邀请这样一位同行来会诊呢?连克劳德·贝尔纳都知道他,而他又不会抢别人的机会。

  百万富翁波洛佐夫请的就是医界泰斗之一,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病危时,会诊一直都是请名医参加。最后,病情恶化,名医们只好下决心邀请基尔萨诺夫。在名医们看来,这确实是个难题:病人身上什么毛病也没有,而体力却日渐衰竭。必须找出病来。主治医师想出了一个“atrophia nervorum”——“神经营养中断症”。我不知道世上是否有这样的病症,如果真有,那么就是我也能明白它必定是不治之症。如果明知无法治却偏得治,那就让基尔萨诺夫或者他的朋友中那些不管不顾的毛头小伙子去治吧。

  于是又举行了一次有基尔萨诺夫参加的会诊。他们检查病人,还进行盘问。病人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地回答。可是基尔萨诺夫刚听了几句便停了下来,只是在一旁观看名医们对她的检查和盘问。当他们完成了此种场合的礼仪要求后,自己已累得筋疲力尽,病人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这才问基尔萨诺夫:“您认为怎样,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他答道:“我还没有好好地检查过病人。我要留下来,这个病例很有意思。如果还需要再进行一次会诊,我会告诉卡尔·费多雷奇的。”卡尔·费多雷奇就是那位主治医生,他为可以从这个“atrophia nervorum”中脱身,而喜形于色了。

  大家都走了,基尔萨诺夫坐到了病人的床边。病人略含讥讽地微微一笑。

  “可惜我跟您不熟,”他开始说,“一个医生需要信任,我也许能够得到您的信任。他们都不了解您的病,治您的病需要一点灵气。听听您的胸部,给您些药水,都没有用处。需要的只有一件事:弄清您的情况。跟您一起考虑出个什么办法来。您可以在这方面帮帮我吗?”

  病人默不作声。

  “您不愿跟我谈话吗?”

  病人默不作声。

  “您大概是想叫我走开吧。我只求您让我待十分钟。要是过十分钟后您还像现在一样,认为我待在这儿也无济于事,那我就走开。您知道吗?您只是忧愁,没有什么大毛病。您知道吗?如果您这种精神状态持续下去的话,再过两三个星期,也许不用两三个星期,您就没救了。也许连两个星期您也活不到了。现在您还没有肺病,可是肺病眼看不远了,您年轻轻的,又是处在这种条件下,肺病发展得会非常之快,只要几天就能丧命。”

  病人默不作声。

  “您不回答,您依然无动于衷,可见我的话对您并不新鲜。您不回答就等于默认。您知道,任何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会怎么做?他会跟您父亲去说。要是我跟您父亲谈谈倒有可能挽救您,不过如果您认为不妥,我就不这样做。为什么?我遵循的原则是:决不违反一个人的意愿去为他做任何事。自由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要是您不愿意我去了解使您陷人这种险境的原因,我就不去了解。即便您说您想死,我也只是请求您给我解释一下,您产生这种想法的原因。即使我觉得您的原因不能成立,我也还是没有权利来干涉您。如果我觉得您的原因能够成立,我就应该而且准备帮助您。我准备给您毒药。我担保了这些条件,再请求您把病因告诉我。”

  病人默不作声。

  “您既然不愿意回答,我也没有权利追问了。但是,我可以请您容许我讲一件我自己的事吗?那对于增进我们彼此的信任会有些帮助。可以吗?谢谢您。不论是什么原因,您总会很痛苦的吧?我也同样,我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可她甚至都不知道,而且永远不会知道我爱她。您同情我吗?”

  病人还是默不作声,却略带伤感地微微一笑。

  “您默不作声,可是您掩饰不住我的这几句话已经比原先的那些话多少引起了您的一点注意,这就够了。我看出您痛苦的原因是跟我一样的。您是愿意死吗?我很了解这点。不过害肺病而死拖的时间长,太痛苦。我准备帮助您死,如果我不能在别的方面帮助您的话。我说过我准备给您毒药,一种最好的毒药,吃了能死得快,毫不痛苦。您愿不愿意在这项条件下给我提供一个了解您的真实处境的办法,您是否真像您感觉的那样走投无路?”

  “您不骗人吗?”病人终于说话了。

  “您仔细瞧瞧我的眼睛,就会看出我不会骗人。”

  病人迟疑了一会。

  “不行,我对您毕竟了解太少了。”

  “别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说使您感到痛苦的那种感情是十分美好的感情。我还不会这样说。您父亲知道您的感情吗?请您记住:没有您的许可,我不会跟他谈这个的。”

  “他不知道。”

  “他疼爱您吗?”

  “嗯。”

  “您猜我现在要对您讲些什么?您说他疼爱您。我听说他是个明白人。您根据什么认为坦白地告诉他您的感情是徒劳无益的,认为他就不会同意呢?我认为,如果障碍只在于您的心上人生活清贫,您是可以解除顾虑试着去说服您父亲,求得他同意。这表明您认为您父亲对他的印象极坏,所以您在他面前绝口不提,不可能再有别的原因了。对吗?”

  病人又默不作声了。

  “看来我没有错。现在我怎么想呢?您父亲这个人很有生活经验,他会看人,您却没有经验。假如他觉得某人坏,您觉得好,那么多半是您看错了,而不是他。您看,我应该这么想。您要知道我为什么对您讲叫您不快的话吗?我这就告诉您。您听了我的话可能会生气,恨我,但您还是会对自己说:他想什么,就说什么,心口一致,他不装腔作势,不愿欺哄我。我会赢得您的信任。我跟您说的是实话,对吗?”

  病人又迟疑起来:不知回答还是不回答。

  “您是个怪人,大夫。”她终于说道。

  “不,怪是不怪,就是不像骗子。我怎么想的,就照直说出来。不过那只是我的猜测,也许是我错了。您给我一个机会查问查问。请把您那喜欢的人的名字告诉我,然后我就跟您父亲谈一谈,只要您同意。”

  “您对他能说什么?”

  “他熟悉那人吗?”

  “嗯”

  “既然这样,我就对他说,请他同意您的婚事,不过有个条件,别马上确定婚期,过两三个月再说,好让您有时间冷静地考虑考虑,您父亲的看法是否正确。”

  “他不会同意的。”

  “多半会同意的。如果不同意,我再照我说过的那样来帮助您。”

  基尔萨诺夫就这样说了半天,终于使病人把那人的名字告诉了他,而且准许他跟父亲去谈。可是说服父亲比说服她更困难。波洛佐夫听说他女儿体力衰弱是由爱情无望所致,感到很惊异。等到他听到她爱上的那人的名字,就更惊异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与其嫁他还真不如死了好。她若死掉,这无论对她或对我,痛苦都会更小些。”事情非常难办,特别是当基尔萨诺夫听完波洛佐夫的理由以后,发现真理果然是在老人一边,不在女儿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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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成百的求婚者紧紧地盯着这笔巨额财产的女继承人,他们聚集在波洛佐夫的餐桌旁和晚会上,那伙人身份令人生疑,那优雅的外表也令人生疑。他们还充斥在所有类似波洛佐夫之流的富豪的客厅里。这些富豪超越了自己出身的那个相当体面,却并非上流社会的圈子,而他们在同样相当体面的真正的上流社会中,既无亲属关系,又无熟人往来,却变成了那些外表极不体面、更不必说内在品行的花花恶少和纨绔子弟的豢养者。因此,当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追求者中间出现了一个风度翩翩的真正的上流社会人物时,她自然对他就发生了兴趣:他的举止比所有其余的人都高雅得多,谈吐也比他们聪明得多,有趣得多。做父亲的早已发觉她对那人格外垂青,作为一个干练、果断和坚强的人,他一发觉立刻就向女儿说破:“卡佳,我的孩子,索洛夫卓夫在向你大献殷勤。你得提防他,他是个大坏蛋,冷酷无情的家伙。你跟他结合可就倒大霉了,我宁愿看见你死,也不愿看见你嫁给他,死了无论对我还是对你倒好受些。”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敬爱父亲,习惯于尊重他的意见。他从没限制过她的自由,她知道他说这话完全出于爱她,而主要的是,按她的性格,她首先考虑那些疼爱她的人的意愿,而不是她自己的任性想法,她喜欢对自己亲近的人说:“您怎么想,我就怎么做。”于是她回答父亲说:“我喜欢索洛夫卓夫,不过假如您认为我最好疏远他,我一定做到。”当然,如果她真爱他,她是做不到的,况且,按她的性格,她从不撒谎,那么她也就不会这样说了。可是当时她对索洛夫卓夫的感情还不很强烈,几乎还根本不存在,他只不过比别人多引起她的一点兴趣罢了。她对他开始冷淡了。一切本来可以十分顺利地解决了,但她父亲性情急躁,做得过火了,虽然只是稍微有点过火,可这对于机灵的索洛夫卓夫已经足矣。他看出他必须扮演一个自我牺牲者的角色。找个什么引子来表现他的自我牺牲精神呢?碰巧有一回波洛佐夫对他说了句刻薄话,索洛夫卓夫脸上露出自尊和悲伤的神情,跟他告辞离去,从此不再露面。过了一个星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接到了他的一封热情洋溢而又异常谦恭的信,意思是说他从未指望过她的回报,对他来说,只要能偶尔见见她——甚至不跟她说话,光是见一见——他便够幸福的了,他说现在他连这份幸福也舍弃了。但他毕竟也还是幸福的,可也很不幸,等等。他没有提任何的要求或希望,甚至没有请她回信。这样的信源源不断地寄来,终于奏效了。

  然而并未很快生效。在与索洛夫卓夫疏远后的初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丝毫不感到难过,也不是满腹心事的样子,那以前她已经对他挺冷淡,而且很平静地接受了父亲的劝告,在提防他了。因此,过了两个来月,当她开始愁容满面时,他父亲怎么能够想到是那个索洛夫卓夫捣的鬼,他早已把这个人忘掉了。“你好像有点不快活,卡佳。”——“不,我挺好,没什么。”过了一两个星期,老人甚至问她:“你不是生病了吧,卡佳?”——“不,挺好的。”再过了两个来星期,老人索性说道:“你需要找医生看看,卡佳。”卡佳开始就医,老人完全放心了,因为医生没有发现任何危险的症状,只不过是身体虚弱,有着某种程度的精力衰竭而已,他用十分充分的理由,证明那个冬季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生活方式易于导致人疲惫困倦,每天晚会要开到两三点钟,甚至经常到五点才散。这种精力衰竭的现象就会消失的。但是它没有消失,反而加剧了。

  为什么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一点不向父亲透露呢?她相信这是徒劳无益的:当时父亲对她说得那样坚决,他是不讲空话的。他不喜欢在涉及人们的问题时发表模棱两可的意见。他决不会同意她跟一个他认为是坏蛋的人结婚。

  于是,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一面阅读索洛夫卓夫的谦恭绝望的来信,一边幻想这,幻想那,读了这么半年的信,差不多就快要得肺病了。而做父亲的从她的任何一句话里,都觉察不出病因出自他处理欠妥的那件事情,因为女儿对他还像过去那样的温柔。“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吗?”“没有什么不如意的,爸爸。”——“你没有什么苦恼吗?”——“没有,爸爸。”她显然没有什么苦恼,就是打不起精神来,这是由于虚弱,由于生病的缘故。医生也说她有病。那么病因呢?当医生认为病势不大要紧了,于是骂骂跳舞和紧身衣也就心安理得了,等到他发觉病情危急时,这才抓住一个“神经营养中断症”——atrophia nervorum,当作救命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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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虽然开业名医们同意波洛佐娃小姐得的是atrophia nervorum,病势所以日渐严重是因为那违反她的爱好沉思幻想的性格、并伤了其元气的生活方式造成的,但基尔萨诺夫无需对病人多作检查,便看出她体力衰弱是由于某种精神上的原因引起的。主治医师在会诊以前对他讲明了病人各方面的情况:她在家里没有什么苦恼,父女关系融洽。但是父亲不知道她心烦意乱的原因,因为主治医师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既然姑娘能够这么久地掩盖她内心的烦乱,而且一直不给父亲任何机会猜到她心烦的原因,那么可见她的性格是十分坚强的。从会诊时她那从容不迫的回答的语调中,也可以明显看出她的坚强性格。她没有丝毫的怒意,她坚定地承受着自己的命运。基尔萨诺夫看到这类姑娘值得去关心,他不能帮她一把吗?他认为他必须介入。当然,即使没有他,事情反正总是会真相大白的,但到那一天不就太晚了吗?肺病临近眼前了,真得了肺病,再怎样关心也无济于事了。

  于是他费尽唇舌,跟病人谈了两个来小时,总算及时打消了她的疑虑,了解了事情的真相,并得到她的许可,去跟她父亲商谈此事。

  老人从基尔萨诺夫口中听到女儿的病因是由于她爱上了索洛夫卓夫,感到很惊异。这是怎么啦?当初卡佳那样冷静地接受了疏远他的劝告,以后他不再来了,她也仍然无所谓。她怎么会爱他爱到不要命?况且一般地说,人能够为爱情而死吗?在一个一向极端实际地过日子、一向用冷静的理智态度对待一切的人看来,这样的狂热似乎不可能是真实的。基尔萨诺夫跟他磨烦了好半天,他还是说:“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罢了,她难过一阵子就会忘掉的。”基尔萨诺夫再三跟他解释,最后才使他明白了:正因为她还是小孩子,她才不会忘掉,而会去送命的。波洛佐夫给说动了,信服了,可是他没有让步,握起拳头往桌上使劲一敲,坚定不移地说:“死就死,让她死去!死总比活着受罪强。这样我好受些,她也好受些!”这正是他半年前对女儿讲过的话。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认为跟他去谈徒劳无益,她没有说错。

  “您为什么这么固执?我非常相信他不是一个好人,可是难道他真的坏到这般地步,跟他共同生活不如死了的好?”

  “他真是那样坏,他冷酷无情。我这女儿善良,文雅,他却是个下流的淫棍。”接着,波洛佐夫便开始描写起索洛夫卓夫来了,他描写得真实可信,基尔萨诺夫找不出话来反驳了。确实,他怎么能不同意波洛佐夫的看法呢?原来索洛夫卓夫就是那个约翰——当年在斯托列什尼科夫求婚之前,跟谢尔日以及朱丽在一次看完歌剧后共进晚餐的那个约翰。这是完全正确的:一个正派姑娘死了都远比嫁给这号人强。他的卑鄙下流会玷污那正派女子,使她学坏,变得麻木冷酷,她远不如死了好。

  基尔萨诺夫沉思了几分钟。

  “不,”随后他说,“我为什么果真受了您的迷惑呢?正因为他太坏了,这件事才不会有危险。只要您给她时间,让她静下心来仔细地观察,她不可能看不出来。”他开始坚持向波洛佐夫推行他的计划,他当初对波洛佐夫的女儿说出这个计划时,还仅仅把它作为一种未必靠得住的推测:假设她所爱的人果真很坏,她自己也会拒绝他。现在他对这一点已经确信无疑了,因为她所爱的人确实很坏。

  “如果冷静地看待婚姻,婚姻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妻子不幸福,为什么不能跟丈夫离婚呢?可是我不会对您这样说的。您认为离婚是不能容许的,您女儿也受的是这种观念的教育,您和她都以为离婚是一种真正无法弥补的损失,并且,她还来不及转变观念时,她就要叫这个人给折磨死了,这样死比生肺病而死更糟。不过我们得从另一方面来看问题。为什么您不信赖您女儿的理智?她不是疯子吧?永远要依靠理智,只要您让理智自由活动,它决不会对一件正当的事情做出错误的判断。您自己不该束缚您女儿的理智。还理智自由吧,如果真理在您这一边的话,理智一定会引导她到您这边来,激情遇到障碍会使人晕头转向,排除了障碍,您的女儿才能理智起来。给她选择爱或不爱的自由,她就会看出这个人是否值得她爱了。让他来当回未婚夫吧,过些时候,她自己就会不要他的。”

  这种看待事情的方法对于波洛佐夫来说是太新奇了。他毫不客气地回答道,这是胡说,他不会相信的,他深诸世事,见过人们中间的许许多多轻率行事的例子,因此他不敢指望人们的理智,更何况指望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的理智,那就更加可笑了。基尔萨诺夫白费气力地反驳说,人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会轻率行事:或者正在火头上,凭着一时的冲动,或者当一个人没有自由,被阻力刺激产生逆反心理的时候。这类见解在波洛佐夫看来完全莫名奇妙。“她是疯子。听任这样一个娃娃去掌管自己的命运,真荒唐,让她死了更好些。”——他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这些看法。

  当然,一个陷入迷误的人,不管他的思想多么固执,假如另外一个更有修养,对事情看得更清楚、理解得更深刻的人坚持进行努力,争取使他从迷误中走出来,那么迷误也就不会存在下去了。这是对的。不过同他据理力争要花费多少时间啊?今天的交谈当然也不会毫无结果,尽管现在还看不出它对波洛佐夫有什么影响,老人总会考虑基尔萨诺夫说的那些话的。这是必然的。假如继续跟他这么谈下去,他便会改变主意了。可是他自恃有经验,认为自己不会出差错,他坚强、固执。用言语来说服他无疑是可能的,尽管不会很快生效。但是任何拖延都有危险,长期拖延也许会招致死亡。而采用按部就班的据理力争的方法之后,长期拖延是不可避免的了。

  必须采取激进的办法。那自然要冒风险,但是使用激进的办法只是冒点风险而已,否则却必定会招致死亡。其实,这里面的风险完全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么大,因为这些人对生活规律的了解不如基尔萨诺夫透彻。风险并不大,但是不能轻视。全部彩票中只有一张空票。抽上它可能性不大,可是万一抽上了呢?谁要去冒险,就该做好准备:即使拍上空票,眼睛眨都不眨。基尔萨诺夫见过那位姑娘泰然自若、不动声色的坚强态度,并且因此而抱有信心。但是他有权让她冒险吗?当然有权。现在对她来说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不致因此事毁掉身体,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可能性很快死掉。如果采用激进的办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性于她有害。就让她抽个彩冒冒险吧,那看起来较为可怕,因为结局来得快,实际上的危险要小得多。

  “好,”基尔萨诺夫说,“既然您不愿意采用您能掌握的办法治好她,我就用我的办法来治。明天我再召集一次会诊。”

  他回到病人身边,告诉她她父亲挺顽固,比他预料的还要顽固,必须采取断然措施行动起来对付他。

  “不行,无济于事。”病人伤心地说。

  “您确信这点吗?”

  “嗯。”

  “您准备死吗?”

  “嗯”

  “要是我决定让您冒险去死,怎么样?我为了赢得您的信任,曾对您顺便提到过,我说凡是您需要做的,我都会同意;现在我再重申一遍。要是不得不给您一包毒药,怎么样?”

  “我早已看出我只有一死了之,还剩下几天的时间了。”

  “如果明天早上就死呢?”

  “那更好。”她非常镇静地说。

  假如只剩下一个法子才能有救——以一死的决心来作为自己的精神支柱,那么这个精神支柱差不多总能管用。如果您说:“你得让步,不然我就死掉。”那么差不多对方总会让步的。不过您要知道,人不应当拿这样一个重大的原则当儿戏。另外,也决不能丢自己的面子,如果对方不肯让步,那您也非死不可。他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计划,从这些谈论看出,他的计划已经有了眉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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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假如在别的情况下,基尔萨诺夫当然连想也不会想到采取这类冒险办法的。最简单不过的是:把姑娘从家里带走,让她跟她的心上人结合。可是这一回,由于姑娘的传统观念加上她所爱的人的特点,事情变得错综复杂了。在她的观念中妻子是不能和丈夫离异的,因此即使她已经看出跟他共同生活只有痛苦,她也要死抱住这个恶棍不放。让她跟他结合比杀死她更糟。因此只剩下一个办法:要不杀死她,要不给她一个醒悟的机会。

  第二天召集了一次会诊,参加的都是上层开业医生中名望最高的人士,竟然包括了五位极重要的人士,否则怎么能影响波洛佐夫呢?作出的裁决必须是他认为无法驳回的。基尔萨诺夫讲了话,他们煞有介事地听着,又煞有介事地随声附和着。他们不附和也不行,因为诸位都记得,世上有个克劳德·贝尔纳,住在巴黎,除此以外,基尔萨诺夫讲的话又是那么高深莫测——叫这些毛头小伙子见鬼去吧!——他们连听都听不明白,怎能不随声附和呢?

  基尔萨诺夫说,他仔细地检查过病人,他完全同意卡尔·费多雷奇的话:这是不治之症。而这种病的临终挣扎是挺痛苦的,总之,病人多活一个小时,就多受一个小时的罪。所以他认为参加会诊的医生有责任作出决定,应以仁爱为怀,使用大剂量的吗啡终止病人的痛苦,她也可以从此长眠不醒了。讲了这样一席话后,他才主持会诊,又对病人做了一次检查,以便确定采纳还是否决他这意见。医生们一边检查,一边不知所措地眨巴着眼睛听基尔萨诺夫那些犹如冰雹袭来般的莫测高深的解释,他们回到原来会诊的那间远离病人卧室的大厅里,决定给病人服用致命剂量的吗啡终止病人的痛苦。

  他们作出决定之后,基尔萨诺夫拉铃召唤仆人,要他请波洛佐夫到会诊的大厅来。波洛佐夫走了进来。神医中最关键的人物用彬彬有礼、悲凉而又略带庄严的词句、低沉而又稍显高亢的声调,向他宣布了医生们的决议。

  这对于波洛佐夫无异于当头一棒。尽管他预料女儿死期已临近,但并不知道是否马上到来,现在他却听说再过半个小时她就不在人间了——这两件事可完全不同啊。基尔萨诺夫紧张地注视着波洛佐夫,他完全相信达到了他预期的效果,然而这事毕竟够刺激神经的。老人惊呆了,沉默了两分钟才说:“不行!她快叫我这顽固老头害死啦!我什么都同意!她能好吗?”——“当然。”基尔萨诺夫说道。

  如果名医有时间发怒,就是说,如果他们有时间相互交换一瞥,就会看出“我这些同行也跟我一样,明白自己上了当,做了这个毛头小伙子手里的玩偶”,那么他们准会大发雷霆,可是基尔萨诺夫不让任何人有工夫观察到“别人对我怎样看的”。基尔萨诺夫告诉仆人把泄了气的波洛佐夫领出去,然后对名医们表示了谢意,感激他们凭着自己的洞察力,猜中了他的意图,明白了病因全在于精神上的痛苦,所以必须吓唬一下那顽固老头,不然他真的会把自己的女儿毁掉的。之后名医们满意地离去了,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学识和洞察力在所有其余的人面前再次得到了证明。

  基尔萨诺夫匆匆给他们做了鉴定,随即跑去告诉病人说,事情成功了。她刚一听到他开头的几句话就抓住他的手,他好容易及时挣脱开,没有让她吻着。“可是我不会马上让您父亲来对您宣布这件事,”他说,“让他先到我这儿,听听我教他如何为人处事。”他告诉她,他要劝导劝导她父亲,在他认真进行劝导之前,他决不离开他。

  老人被会诊的结果所震惊,已经大大泄气了,他已不再用昨日的眼光看待基尔萨诺夫,而是用当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梦见洛普霍夫当了包税商时的眼光看洛普霍夫那样。昨天在波洛佐夫的头脑中还自然地呈现出这样的想法:“我比你年纪大,经验多,世上没有比我更聪明的了。至于你这乳臭未干的穷小子,我就自然更不用听你的了,我凭着自己的聪明挣了两百万(准确地说,实际上他只有两百万,不是四百万),等你来挣吧,挣足了再说话吧,”可现在他却想:“好一只熊,居然扭转了局面。真会整治人。”他越跟基尔萨诺夫谈,便越加生动地想出另一幅画面来加以补充,那是一段早已被遗忘的关于骠骑兵生活的回忆:驯马师扎哈尔琴科骑在格罗莫博伊①身上(当时茹科夫斯基的故事诗在小姐们中间很时髦,又由于她们的缘故而在一部分风流的文武官员中间流行),格罗莫博伊在扎哈尔琴科驾驭之下驯顺地跑跳着,不过它的嘴唇已经给撕扯得稀烂,上面全都是血。波洛佐夫有几分恐惧地听着基尔萨诺夫怎样回答他提的头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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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格罗莫博伊,茹科夫斯基一篇同名故事诗(一八一○)。

  “莫非您真要给她服用大量的吗啡,要她的命吗?”

  “当然!那还用说。”基尔萨诺夫冷冷地回答。

  (“好一个强盗!他说起话来,就像厨子谈论宰鸡一样。”)“您有这么大的勇气?”

  “这点勇气还没有,难道我是个废物!”

  “您这个人真可怕!”波洛佐夫反复地说。

  “这表明您还没见识过可怕的人。”基尔萨诺夫露出宽容大度的样子,微笑着作答,心里在想:“让你见见拉赫梅托夫就好了。”

  “但是您真会调遣那些医生!”

  “调遣这种人还不容易!”基尔萨诺夫做了个不太明显的鬼脸,答道。

  波洛佐夫想起扎哈尔琴科对骑兵上尉沃雷诺夫说的话:“牵来叫我驯服的就是这匹耷拉着耳朵的马吗,大人?我骑上去都难为情。”

  基尔萨诺夫打断了波洛佐夫诸如此类没完没了的问题,开始劝诫他该怎样为人处事。

  “请记住,一个人只有完全不受干扰的时候才能思考,只有受不到刺激的时候才不会发火,只有当人家不来打破他的幻想,而让他自己看清楚这些幻想的利弊的时候,他才不会把它当回事。如果索洛夫卓夫真像您描写的那么坏——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您女儿自己也看得出来。不过您千万别去干扰,别使她产生误会以为您在设法暗算他,拼命拆散他们。一句对他不满的话也别说,说一句会把事情弄糟两个星期,多说几句就永远糟下去了。您应该完全采取旁观的态度。”他又给他的劝诫增加了这样的论据:“强迫您做您所不愿意做的事情,难道容易吗!可是我就强迫您了,这表明我懂得该怎样处理事情,您总相信了吧:我怎么说,就该怎么去做。我说的话心里有数,您只要听从就是了。“对付当时的波洛佐夫那种人,只有采取强硬的措施逼他服从,不能用别的办法。波洛佐夫被严厉训导过以后,只好答应照基尔萨诺夫的话去做。但是波洛佐夫虽然相信基尔萨诺夫言之有理,必须听从他,却仍旧弄不清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既站在他的一边,同时又站在女儿一边;他强迫他听从女儿的,却又希望女儿改变想法。这怎么能一致起来?”

  “很简单,我只不过希望您别妨碍她理智地思考问题罢了。”

  波洛佐夫给索洛夫卓夫写了一张便条,请他前来商量一件要事。晚上索洛夫卓夫来了,他对老人亲切温和却又充满自尊地作了解释,他当即被宣布为未婚夫,三个月以后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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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基尔萨诺夫不能丢下事情不管,既要帮助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快清醒过来,走出误区,更需要来监督她的父亲,鼓励他不折不扣地执行他所接受的不干涉政策。可是基尔萨诺夫认为,在危机刚过的头几天马上便去波洛佐夫家是不妥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自然还处于狂热状态,如果他发现(那应当能料想到)未婚夫是个坏人,那么不但直言不讳地进行批评,即使以沉默来表示他对未婚夫的不满,也会给她带来害处,使她更加狂热。基尔萨诺夫过了一周半左右才去看她,他一清早就去了,避免直接与未婚夫相遇,而是先要征得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同意。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已经大大见好,她还很瘦弱苍白,却十分健康,虽然原来那位名医仍旧在忙着给她开药治病。基尔萨诺夫又把她托付给他了,事先告诉她:“请他给您医治吧,现在您尽管吃他开的药,他给您开的任何一种药对您都是无害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兴高采烈地迎接了基尔萨诺夫,可是当他说明来意以后,她用吃惊的目光看了看他。

  “您救了我的性命,居然还需要我允许才来我们家么!”

  “如果有他在的时候我来看您,您可能以为我擅自故意来于涉你们的交往。您知道我的原则:我决不做任何不合别人意愿的事情,即使是为他好。”

  基尔萨诺夫第二天或第三天晚上又来了,他发现未婚夫果然是像波洛佐夫描写的那样的人,但波洛佐夫却还叫人满意:被严厉训导过的老头没有干扰女儿。基尔萨诺夫坐了一晚,却没有发表对未婚夫的任何意见,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告辞时,也没有做出丝毫是否喜欢他的暗示。

  这已经足够引起她的好奇和怀疑了。第二天,一个念头总是悬在她心中:“基尔萨诺夫对我还没有提过他一句。要是他给了基尔萨诺夫好印象,基尔萨诺夫会对我讲的。难道不喜欢他?他能有什么地方叫基尔萨诺夫不喜欢呢?”晚上未婚夫又来了,她观察他的态度,琢磨他的话。她给自己解释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了使自己确信,基尔萨诺夫不应该也不可能在他身上找出任何缺点来。这的确是她的愿望。但是她要使自己确信她所爱的人没有缺点,结果却事与愿违,缺点很快就会给看出来的。

  过了好几天,基尔萨诺夫对她还是没有一句话提到他是否喜欢未婚夫。这一次她可忍不住了,晚间聚会结束时她问:

  “您的意见呢?您为什么总不说话?”

  “我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我的意见,也不知道您会不会认为我的意见是公正的。”

  “您不喜欢他?”

  基尔萨诺夫默不作声。

  “您不喜欢他?”

  “我没说过这话。”

  “这是能看出来的。为什么您不喜欢他?”

  “我要等一等,等到您也能看出为什么我不喜欢他。”

  第二天晚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更仔细地观察索洛夫卓夫。“他什么都好,基尔萨诺夫不公平。可是,为什么我看不出他哪里叫基尔萨诺夫不喜欢呢?”她埋怨自己不善于观察,她想:“莫非我就这么胡涂?”她那被刺激起来的自尊心势必对未婚夫构成极大的危胁。

  基尔萨诺夫过了几天再来的时候,已经看出有可能采取比较激进的行动了。本来他一直避免跟索洛夫卓夫交谈,怕过早的干涉会惊扰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现在他已坐在靠近她和索洛夫卓夫的一群人当中,有意谈起一些事情,能叫索洛夫卓夫显露出其性格来,并且诱使他来加入谈话。他们谈到财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觉得索洛夫卓夫对钱财看得太重。他们谈到妇女,她感到索洛夫卓夫说起妇女时态度过于轻浮。他们谈到家庭生活,给她的印象是,做妻子的跟这样一个丈夫在一块生活,恐怕会感到冷冰冰,不好过。她尽力地想要把这个印象从脑子里驱赶出去,但是驱赶不掉。

  危机来了。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久久不能入睡,一味地哭。她抱怨自己,认为她这种想法冤枉了索洛夫卓夫。“不,他不是个冷冰冰的人,他并不轻视妇女,他爱我而不是爱我的财产。”如果这些反驳意见是针对别人的评语而作的回答,那么在她心中还能固执地坚持下去。可她是在反驳自己。而一个人要否定他自己发现的真相,他是不能长久坚持,这个真相是他自己看出的,它跟他切身有关,他无法怀疑其中有什么计谋。第二天晚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亲自考验了索洛夫卓夫,就像昨天基尔萨诺夫考验他一样。她给自己解释说她只想确认一下是她平白无故地冤枉了他;可是她自己也感到她已经不信任他了。她又久久不能入睡,这一次却是怨恨他了:为什么他说的话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反而使它有所增长?她也怨恨自己,但是从这怨恨中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我怎么会这么眼瞎呢?”

  过了一两天,她的心被一种恐惧的念头攫住了:

  “如果我看错了他,我很快就会失去改正错误的机会了。”

  基尔萨诺夫再一次来时,他看出可以跟她谈一谈了。

  “您问我对他的意见,”他说,“我的意见可不如您的意见重要。您认为他怎么样呢?”

  现在是她默不作声了。

  “我不敢追问。”他说,于是谈起了别的话题,不一会就走开了。

  过了半个小时,她主动来找他:

  “给我出个主意吧:您看,我的思想在动摇。”

  “既然思想动摇,您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办,何必要别人出主意呢?”

  “坐等着思想不再动摇吗?”

  “您自己知道怎么办。”

  “我把婚期推迟。”

  “如果您认为推迟更好,为什么不推迟?”

  “不过他会怎样来看待这件事呢?”

  “等您知道了他怎样看待的时候,再来考虑怎样做更好。”

  “可是我难于向他说出口。”

  “如果这样,那就拜托您父亲去跟他说好了。”

  “我不愿躲在别人身后。我要亲自去说。”

  “如果您觉得您有能力亲自去说,那当然要好得多。”

  假设对方是另外一个人,譬如说是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么慢腾腾地处理事情自然不合适。但是各种气质的人都有自己的特殊要求。如果说,急性子的人对于慢腾腾的按部就班的作风会发火,那么一个文静的人听到粗暴尖锐的言辞也是要生气的。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跟未婚夫解释获得的成功超出了基尔萨诺夫的期望,他原以为索洛夫卓夫精于计算、谨言慎行,用恭顺的态度与谦和的央求把事情拖延下去。不,索洛夫卓夫尽管有自我克制的能力,可是他眼看着一大笔财产要从他手中滑掉,也沉不住气了,于是他自己放过了留给他仅有的一次机会。他粗暴地连连不断地埋怨波洛佐夫,说他有意跟他捣乱。他又对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她太受她父亲的控制,说她怕他,眼下正是在照他的命令行事。其实波洛佐夫还不知道女儿推迟婚期的决定呢。女儿时时都感到他使她享有着充分的自由。未婚夫对她父亲的不公正的指责使她感到难过,感到受了侮辱,因为这表明在索洛夫卓夫眼中她不过是一个既没有意志又没有性格的人。

  “您大概认为我是别人手里的玩偶吧?”

  “正是。”他怒气冲冲地说。

  “我当初连父亲都不顾,准备为您去死,您对这一点都不明白!从现在起,我们一刀两断。”她一说完,就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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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这件事发生以后,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曾长期心情郁闷。不过她的郁闷虽然由于这件事而加重了,却不可全归咎于这一个别事情上。对于有一类人来说,个别事情的本身不大重要,只能起到激发他们去探寻普遍性思维的作用,后者对他们的影响要强有力得多。如果这类人拥有很高的智慧,他们就能成为普遍性思维的改造者,要是在古代,他们甚至会变成伟大的哲学家。康德、费希特和黑格尔没有深入研究过任何个别问题,他们觉得个别问题太乏味。这当然只是就男子而言的,因为妇女缺乏大才大智,照今天的说法就是:您要知道,造物不肯把很高的智慧赋予她们,正像它不肯赋予铁匠鲜嫩的脸色,赋予裁缝匀称的身材,赋予鞋匠敏锐的嗅觉一样,这全是造物的安排。因此妇女中间没有大智者。弱智而又具有这种性格倾向的人往往消极冷漠得近乎麻木。具有寻常智慧的人爱好沉思和宁静的生活,总之,他们爱幻想。这并不等于说他们沉溺于幻想:有许多人想像力很弱,但他们是脚踏实地的人,他们只不过喜欢静静地沉思罢了。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因为索洛夫卓夫的情书而爱上他,几乎死于那纯属用幻想构筑起来的爱情上。仅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当时她有多么强烈的浪漫主义情绪。然而跟波洛佐夫家往来的尽是些庸夫俗子,他们的喧闹生活决不会使人钟情于狂热的理想主义。可见她的这个特点是源出于她本身的天性。她早已苦于这种喧闹,她爱好读书和幻想。现在不仅是财富引起的喧闹使她心烦,连财富本身也开始叫她感到苦恼了。不要由于她拥有这份感觉便把她视为非凡的女性:所有性格谦逊和文静的富家女子都熟悉这种感觉。那在她心里只是成熟得比一般人更早而已,因为她早早地就吃了一个严重的教训。

  “我能够相信谁?我能够相信什么?”索洛夫卓夫事件以后她问自己,她看到,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相信。她父亲的财富把全城人的贪欲、狡诈、谎言都诱发出来了。她被一群自私自利、喜爱撒谎、阿谀奉迎之徒所包围。他们对她说每一句话时,都在觊觎着她父亲的几百万家财。

  她变得越来越严肃了。她开始注意对她有极大干扰的财富以及使别人遭受痛苦的贫穷这些普遍性问题。她父亲给了她很多零用钱,她像所有的好心的妇女一样,常常用来救济穷人。可是经过读书和思考,她才发觉她的这种救济所带来的好处,远远不如应当带来的那样大。她看到假装的或者卑劣的穷人骗她骗得太多,甚至对于那些该当帮助的、善于使用她所给的救济款的人,这笔钱也决不能持久地给他们带来好处,它只能使他们暂时脱贫,过个一年半载,这些人还是照样受穷。她开始想道:“这腐蚀人的财富是为了什么创造出来的?为什么贫困总是困扰穷人?为什么我看见许多穷人跟富人同样轻狂,同样卑劣呢?

  她是一个梦想家,但她的梦想是静谧的,正像她的性格,幻想中缺少才华也像她本人。她喜爱的诗人是乔治·桑。然而她不把自己想象成雷丽亚、印第安娜、卡瓦尔康蒂甚至康絮爱萝。在她的梦想中,她是贞娜,更常常是热娜维埃弗。热娜维埃弗是她心爱的女主人公。她在田野上漫步,采集花朵做她刺绣的样本,于是碰到了安德烈。①是多么平静的会面啊!他们发现他们相爱着。这也是她的梦想,她自己知道那不过是一个梦想而已。但她还喜欢想象南丁格尔小姐②的命运多么令人羡慕,人们都知道,这个文静谦逊的姑娘成为全英国敬爱的女性的原因,至于她其余的一切,谁也不知道,并区也没必要知道。她年轻吗?她富有还是贫穷?她本人幸福不幸福?关于这些,谁也不提,谁也不去想,人们只是为这个姑娘祝福,因为她是克里米亚和斯卡特里的英国军医院中一名替人分忧解难的天使,战争结束以后,她还护送几百名由她救治过的人回到祖国,继续照看病人……这便是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渴望实现的梦想。她的梦想没有超出做一个热娜维埃弗和南丁格尔小姐。难道仅凭此就能够说她想入非非吗?能够叫她梦想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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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丽亚、印第安娜、康絮爱萝和贞娜是乔治·桑所作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卡瓦尔康蒂,她的小说《心腹秘书》的女主人公;热娜维埃弗和安德烈,她的另一小说《安德烈》的主人公。

  ②南丁格尔(一八二○—一九一○),英国护士,克里米亚战争时,曾组织看护队赴战地救护伤兵。

  假如热娜维埃弗处在狡诈之徒与花花恶少的喧闹的庸俗圈子中,南丁格尔小姐处在骄奢淫逸的环境中,她们能不觉得无聊和郁闷吗?因此,当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父亲破产的时候,她几乎是喜大于悲。看到他从一个身体结实的、还不算年迈的人变成了老头子,她心疼他。她感到遗憾的还有一件事:她能用来资助别人的钱大大减少了。头一次看见曾在她的父亲和她面前卑躬屈膝、竭力巴结过的人抛来的白眼,她很难受,可是她也感到痛快,因为那一群无聊的、可恶的庸碌之辈已经离他们而去,不再使她的生活感到憋闷,不能再用虚伪卑劣的行径使她恼怒。现在她十分自由,心中燃起了对幸福的希望:“今后如果我发现有人钟情于我,那就真是爱慕我,而不是爱慕我父亲的几百万财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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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波洛佐夫想把他占有股份并由他经管的那家硬脂工厂盘出去。经过半年或半年多尽心竭力的寻访,他才找到了买主。买主的名片上写着“Charles Beaumont”,但不是念作“夏尔·博蒙”①,像不深知情况的人所念的那样,而是念作“查理士·比蒙特”。自然是该这么念法:买主是伦敦一家专门收购脂油和硬脂的霍奇逊一洛特公司的代理人。在财政拮据,管理不当的情况下,那个入股集资的硬脂工厂不能得到发展。如果掌握在一家强大的公司手中,工厂却一定会创高效益的,只要花个五六十万卢布,公司每年就可望有十万进项。代理人办事认真,他首先仔细视察了工厂,详细查阅了它的账目,才向公司建议受盘。然后他开始跟厂方就工厂出盘事宜进行谈判,谈判拖延了很久,那是我国入股集资的企业的特点,就连最有耐心的希腊人,曾经围攻特洛伊十年②之久而毫不气馁的,跟它们谈起来也会生厌的吧。在这期间,波洛佐夫按照对待用得着的人的老习惯,对代理人百般讨好,常常向他发出来家用餐的邀请。代理人对此采取回避态度,一再谢绝邀请。可是有一回,他跟工厂董事会谈判时间过长,又累又饿,才终于答应到波洛佐夫家用午饭了,其实他们同住在一层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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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夏尔·博蒙”是法语的念法。

  ②传说特洛伊王子帕里斯在爱神阿芙罗狄蒂帮助下将斯巴达王墨涅拉俄斯之妻海伦拐到特洛伊,希腊大军前往争夺,围攻特洛伊城十年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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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查理士·比蒙特正如所有的查理士、约翰、詹姆士、威廉一样,不喜欢跟人亲密无间,表露个人内心感受。可是别人询问的时候,他会简单扼要地讲述讲述自己的经历。他说他的家庭原籍是加拿大。的确,加拿大居民中大概有一半是法国移民的后代。他这一家就是法裔,因此他的姓氏是法式的,他的面貌与其说像英国人或美国人,不如说像法国人。但是,他接着说,他的祖父从魁北克附近迁到了纽约。这种事并不罕见。这一家移居的时候,他父亲还是个小孩,后来自然长大成人。这时我国农界一位有钱的进步人士突发奇想,竟要在克里米亚南岸经营棉田,而不种葡萄园。他托人给他从北美找一个管理人,结果找到了这个加拿大出生的纽约居民詹姆士·比蒙特,就是说,此人对棉田十分陌生,他没有见过棉田正像我和读者您在彼得堡或库尔斯克见不到阿拉拉特山①一样。这在诸如此类的进步人士中都是常有的事。固然,事情给弄糟完全不是由于美国管理人不懂植棉技术,而是因为在克里米亚种棉是跟在彼得堡种葡萄一样异想天开。这一点弄清后,美国管理人被解除植棉管理工作,到坦波夫省一家酒厂做了酿酒师,他差不多在那几度过了他的余生,还跟人姘居生下查理士,儿子出世不久,他的情妇就去世了。将近六十五岁时,他已经攒下一笔钱养老,却忽然想回美国,于是就回去了。那时查理士二十来岁。父亲死后,查理士想回俄国,因为他生在坦波夫省乡下,又在那里住了近二十年,他感觉自己是俄国人。跟父亲住在纽约时,他在一个商人的经理处当职员。父亲死后,他转到伦敦霍奇逊——洛特公司的纽约经理处,他知道这公司和彼得堡有业务往来,于是大显身手,连忙推销自己,表现出了他是希望在俄国谋到一个职位的,他说他对俄国的了解犹如自己的祖国。有这样一名职员常驻俄国,自然对公司有利,他被调往伦敦经理部接受考核,考核通过,就来到彼得堡,给这家专做脂油和硬脂生意的公司担任代理人,年薪五百镑——那是在他上波洛佐夫家吃饭的前半年左右。情况与这段经历完全相符,比蒙特,由于他出生在坦波夫省,又在那儿住过近二十年,当时他在方圆二十、五十甚至一百俄里以内只能碰见一个美国人或英国人,那就是他的父亲,而父亲却整天都待在工厂里——情况也符合于这段经历,查理士·比蒙特说俄语正跟土生土长的俄国人一样,英语虽然也说得流利、漂亮,但还是不够地道,一个人到了成年才在英语国家待上那么几年,本来也就只能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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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拉拉特山,一译阿勒山,在土耳其东部,靠近俄罗斯和伊朗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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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比蒙特发现餐桌上只有三个人:除了自己,便是老人和他那非常可爱而又略带几分忧郁的金发女儿。

  “我当时哪里想得到,”波洛佐夫吃饭时说,“这些工厂股票会对我这么重要!人到老年遭受这样的打击,是很痛苦的。还算万幸,尽管我糟蹋了卡佳的财产,可她承受住了,而且很不以为然。就是我活着的时候,这笔财产与其说属于我,不如说该属于她,因为她母亲留给她一大笔钱,我的钱很少。当然,我把每个卢布都变成了二十个,所以,从另一方面说,这笔财产里头靠我挣来的辛苦钱比继承到的钱更多,我真是付出了多少心血!那需要怎样的才干啊,”老人自诩地说,他用这种口吻谈论了许久,“我靠血汗,更主要的是靠聪明才智挣钱。”他终于说完了,在结束时他又重复了一遍开头所讲的话,说遭受这样一个打击挺痛苦,如果卡住再为此哭哭啼啼,他恐怕早疯了,可是卡佳不仅自己不心疼,还给了他老头子安慰和支持。

  或许由于美国的习惯如此,无论对一个人摇身变巨富,或是破产成穷汉,都不见怪,或许是由于自己的个性,比蒙特既不愿恭维那挣过三四百万的雄才大智,也不愿为他破产而扼腕叹息,何况破产以后还有能力雇用一名好厨师。可是他又必须讲点儿什么,表示他赞成这长篇演说中的某些看法,因此他说:

  “是的,全家同舟共济来承受苦难,那就轻松多了。”

  “您的话似乎还值得商榷,卡尔·亚科夫利奇①。您以为卡佳忧愁是因为她心疼那笔财产吗?不,卡尔·亚科夫利奇,不,您冤枉了她。我和她另有苦衷:我俩丧失了对人的信心。”波洛佐夫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气说,正像阅历丰富的老者谈起小孩子善良可又难免幼稚的看法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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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比蒙特的俄式名字和父名。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脸红了。她不乐意让父亲谈起她的感情。但是这也不能怪她父亲,除了父爱驱使他说以外,还有另一个人所熟知的情由:如果没有话说而屋里却正好有一只猫或狗,人们就谈猫谈狗;如果猫狗都没有,就谈孩子;实在没有任何谈话资料的时候,就只能屈尊来谈谈天气了。

  “不,爸爸,您不用拿这么高尚的理由来解释我的忧愁:您知道,我天生来的一副不快活的性格,所以才感到烦闷。”

  “快活不快活这倒是凭个人了,”比蒙特说,“可是烦闷,依我看是不能原谅的。在我们的兄弟英国人那里,烦闷是一种流行病;我们美国人可不知道烦闷这一说。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烦闷,我们的事情太多了。我认为,我觉得(他改正了他的美国式词语),俄国人民也应该看到自己正是处于同样的境况,依我看他们手上也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而我在俄国人身上看到的确实完全相悖:他们很容易忧郁。在这方面,连英国人也远远比不上他们。英国社会是世界上最沉闷的社会,这个坏名声传遍全欧洲,包括全俄国在内。其实英国社会比起俄国社会来还是要有生气、活跃、快乐得多,就像法国在这方面又超过英国一样。而你们的旅行家还对你们说什么英国社会沉闷!我不懂,这些人怎么闭着眼睛不看看自己的国内!”

  “俄国人忧郁不是他们的过错,”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道,“他们有什么事可做呢?他们无事可做,于是就不得不抄起手来待着。您指给我一件事来做,我大概就不会烦闷了。”

  “您想找事干?啊,事情是不会缺少的吧。您可以看到,您周围的人是那么愚昧无知——请原谅我如此评论贵国,你们的祖国(他改正了他的英国式词语),然而我自己也是生在这儿长在这儿的,我把它看作自己的祖国,我才能够对它不客气——您可以看到,这个国家像土耳其似的愚昧无知,像日本似的孤立无援。我要摹仿你们的诗人对你们说:我恨你们的祖国,正因为我爱它,如同爱我自己的祖国一样。但是这儿有许多事需要做呢。”

  “不错,可是单独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儿家,能够做什么呢?”

  “可你不是在做吗,卡佳?”波洛佐夫说,“我向您泄露她的一个秘密吧,卡尔·亚科夫利奇。她为了消除烦闷,正在教一群女孩子读书呐。她的学生天天来,她陪着她们从十点忙到一点,有时候还不止。”

  比蒙特带着尊敬的神情瞧了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这才像我们美国人——当然我所指的美国人只是北部自由州的人。南部各州却比墨西哥还糟,情况几乎跟巴西一样恶劣(比蒙特是一个激烈的废奴主义者①),——这才像我们啊。可是既然有事干,您为什么还烦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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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上半叶在北美洲主张废除奴隶制度的人们。

  “难道这算得上什么重要的事吗?比蒙特先生?不过是为了消遣罢了,我是这么想的。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您会叫我唯物主义者……”

  “人们认定我们民族的唯一目标和心思就是捞钱,您难道能从这个民族人的日中听到对您这样的责备吗?”

  “您在开玩笑,我可是真害怕,怕对您说出我的意见,这意见看来近似于蒙昧主义者所鼓吹的教育无用论。”

  比蒙特想道:“原来如此!难道她已经达到了这个水平吗?这倒挺有意思。”

  “我自己就是个蒙昧主义者,”他说,“我拥护南部各州不识字的黑奴,却反对他们文明的主人。原谅我,这种美国人的憎恨感情使我离题远了。但是我很想听听您的意见。”

  “意见极为平庸,比蒙特先生,不过这是生活使我认识到的。我觉得我现在干的事情太片面,而且它所关注的那个方面还不是希望为人民谋利益的人应该关心的首要方面。我这么想:只要解决了吃饭问题,人们自己也能学会读书。必须从吃饭问题人手,否则我们白费工夫。”

  “您为什么不从您认为必须做的这件事人手呢?”比蒙特问,他已经有点儿兴奋了,“这是能办到的,我知道一些例子,在我们美国。”他补充道。

  “我对您说过:我一个女儿家能着手做什么呢?我不知道怎么起步。就算知道,我哪有可能去做?女孩子在各方面都受到束缚,我只有在自己房间里才是独立自主的。可我在自己房间里能干出什么来呢?只有在桌上摆本书,教人家读读罢了。我一个女儿家能到哪儿去?我一个女儿家能够见到谁?我一个女儿家能够做什么事?”

  “你似乎把我看成一个专制魔王了吧,卡佳?”她父亲说,“自从你给了我那个教训以后,我在这方面可再没有犯什么过错啦。”

  “爸爸,我真不好意思,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啊。不,爸爸,您很好,您没有限制我,限制我的是社会。比蒙特先生,听说美国的女孩子不受什么限制,是真的吗?”

  “是的,这是我们引以自豪的地方。当然,就是在我们这儿,也还远远不是像应该有的那么好,但是和你们欧洲人相比,还是强多了。你听说我们的妇女很自由,那确是真的。”

  “爸爸,比蒙特先生一盘下您的工厂,我们就上美国去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开玩笑说,“我要到那儿干点什么。啊,那我会多高兴!”

  “在彼得堡也可以找到事情干。”比蒙特说道。

  “请指点。”

  比蒙特迟疑了两三秒钟,心想:“我干吗来这儿?通过谁去了解更好呢?”

  “您没有听说?已经有人试验着把最新的经济学的原则运用于实际中了,您知道这些原则吗?”

  “嗯,我读过。这大概是很有意思,很有益处的。我也能参加吗?哪儿可以找到?”

  “这是基尔萨诺夫太太创办的。”

  “她是谁?她的丈夫是医生吧?”

  “您认识他?他没有对您讲过这件事?”

  “那是很久以前了,当时他还没结婚。我得了一场重病,他来看过几次,救了我一命。啊,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太太像他吗?”

  但是怎样才能跟基尔萨诺娃认识呢?由比蒙特出面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介绍给基尔萨诺娃?不行,基尔萨诺夫夫妇连他的姓氏都没听说过。其实什么介绍也不需要,基尔萨诺娃大概是会欢迎这样的志同道合者的。住址必须到基尔萨诺夫工作的地方才能打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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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波洛佐娃便是这样认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她第二天一清早就去她那儿了,比蒙特也极感兴趣,当晚就跑来了解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是否喜欢这个新相识和新工作。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十分兴奋,连丝毫忧郁的影子都不见了,忧愁被欢乐所代替。她兴致勃勃地给比蒙特讲述着早上的所见所闻一一她本来已经对父亲讲过,可是讲一遍还嫌不够——而巨不停地讲个没完。是的,现在她心里充实了,她找到了一件切实可行的事情!比蒙特仔细听着她讲。不过,难道可以就这样一味地听着吗?她几乎是生气地说:

  “比蒙特先生,我对您很失望:这件事给您的影响莫非就那样做不足道,您仅仅是对它觉得有趣而已吗?”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您忘了这一切我在我们美国都见过,只有某些细节还使我感兴趣,至于事情本身,我是太熟悉了,它在你们这儿挺新奇。而使我能感到新鲜有趣的只是把这项事情做成功的那些人。比方说,关于基尔萨诺夫太太,您能告诉我点儿什么吗?

  “噢,我的天,我自然非常喜欢她罗,她那么热情地给我讲解了一切。”

  “这您已经说过了。”

  “那您还要知道什么呢?我还能对您说什么呢?我眼前有这样一项工作的时候,我还能顾得上去想她?”

  “是的,”比蒙特说,“我明白了:一人关注于工作的时候,就会把人统统都忘了。不过,关于基尔萨诺夫太太,您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开始汇集她对韦拉·巴夫洛夫娜的所有的回忆,可是她只能想起韦拉·巴夫洛夫娜给她的第一个印象。她很生动地描述了她的外貌、讲话的态度,以及她跟陌生人会面时最惹眼的地方。其余的呢,其余的事确实几乎想不起什么与韦拉·巴夫洛夫娜有关的了。工场、工场、还是工场,再加上韦拉·巴夫洛夫娜关于工场的讲解。这些讲解她会记得,可是在见面最初寒暄之后那一段时间内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本人怎样,她却不记得了。

  “我本来期望从您嘴里多了解些基尔萨诺夫太太的情况,那么这一次全落空了。可是我不会放过您,过几天还要来向您打听她的事情。”

  “既然她这样叫您感兴趣,为什么不亲自去跟她认识认识呢?”

  “我是想这么做的,也许总有一天会办到的。可我首先得多打听打听她的情况。”比蒙特停了一会儿,“我想过,是求您好,还是不求您好?看来还是求求您更好:如果您跟他们谈话的时候,碰巧提到了我的姓名,请不要说我向您打听过她,也不要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认识他们。”

  “这开始像是打哑谜了,比蒙特先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用严肃的口气说道,“您想通过我去打听他们的消息,您自己却不想露面。”

  “是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怎样给您解释才好呢?我害怕跟他们认识。”

  “这真叫人纳闷,比蒙特先生。”

  “对。我更坦白地告诉您吧:我怕的是他们不高兴。他们没有听说过我的姓名,但是我可能曾经跟他们的某位亲友或者他们本人有过什么矛盾——至于跟谁有过矛盾那就无所谓了。总之,我必须搞清他们是否乐意跟我认识。”

  “这真叫人纳闷,比蒙特先生。”

  “我是一个诚实正直的人,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我敢向您担保,我从来没想损害您的名誉。我跟您见面仅仅才两次,可对您已经十分敬重了。”

  “我也看出您是个正派人,比蒙特先生。但……”

  “您既然认为我是正派人,就会允许我常到您家里来,等您充分信任我的时候,我可以再向您问问基尔萨诺夫夫妇的情况。或者,最好是您自动地谈起他们,假如您觉得可以满足我现在提出的请求的话,这个请求我是不会再提的了。您允许吗?”

  “好的,比蒙特先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微微地耸了耸肩,说道,“但是您得承认……”

  她又不想说下去了。

  “您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自然会引起您的某种怀疑吧?对。不过我可以等您的怀疑消除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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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从此比蒙特就开始常常到波洛佐夫家来了。“为什么不可以呢?”老人琢磨着,“他是个合适的配偶。从前卡佳当然能找到的不是这等样的未婚夫。但是就在那个时候,她也并不曾贪图实利,爱慕虚荣。现在决不能指望有比他更佳的人选了。”

  比蒙特的确是个合适的配偶。他说过,他想定居在俄国,因为他把俄国视为他自己的祖国。他为人踏实可靠,虽然出身寒微,但三十岁上便有了一个很好的职位。如果他是俄国人,波洛佐夫当然乐意他是个贵族,然而对外国人,特别是法国人,无需加这个头衔。至于美国人,那更不用说了:在他们美国,一个人今天还是鞋匠的学徒或者庄稼人,说不定明天就成了将军,后天就当上总统,以后又退下来做一名办事员或律师。这完全是个特殊的民族,他们只问一个人有没有钱和头脑。“这才更合理呐,”波洛佐夫继续琢磨,“我自己正是这样的人。我做过生意,娶的也是个生意人的女儿。主要的就是钱,头脑也重要,因为没头脑挣不到钱。他能挣钱,他已经走上这条道路。他盘下工厂,再当上厂长,往后那家公司也要吸收他入股。他们的公司可跟我们的不同。将来他也会掌握几百万……”

  波洛佐夫梦想他的女婿成为商界的百万富翁,这个梦想多一半实现不了,正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梦想过她的第一个女婿会做包税商,结果并没有实现一样。不过比蒙特对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来说毕竟是个好配偶。

  可是波洛佐夫预料比蒙特将做他的女婿,他的料想没有错吧?假如老人对于这一点还存有什么怀疑,那么,当比蒙特在开始来造访两个来星期后对他说,工厂受盘的事可能要推迟几天,这疑虑便消除了。不过推迟未必就是由于比蒙特准备求婚,而是因为等待洛特先生的到来,他再过四天才能到达彼得堡。如果洛特先生不来,双方要拟好合同的最后条款,恐怕至少也得在一个星期以后了。

  “从前我跟您没有私交的时候,”比蒙特说,“我本想亲自来成交这笔生意。现在这样做就不方便了,因为我们太熟悉。为了往后不致发生什么误会,我给公司写了封信,说我在谈生意的期间,认识了您这位几乎把全部财产都入了股的厂长,我要求公司另外派人来代我成交这笔生意,所以,您可以看到,洛特先生就要来了。”

  办得谨慎而周全。同时这也清楚表明比蒙特有意娶卡佳:一般的交情是不足以提出采取这种防范措施的充分理由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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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比蒙特后来的两三次访问,开头总是受到冷遇,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对他相当冷淡。她实在有点儿信不过这个相知不深的人,他神秘地希望探听一个家庭的情况,据他说他不认识他们,又害怕认识他们,因为他不敢确信这一家会乐意跟他结识。但是就在他最初的几次访问中,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对他存有疑虑,另一方面却又情不自禁地被他所吸引,很快跟他热烈地攀谈起来。在她过去的生活里,当她认识他和基尔萨诺夫以前,她还从来没有碰见过这样的人。他那么倾心于她感到兴趣的一切,又那么深刻地了解她,甚至跟亲密的女友波莉娜(不过她实际上只有这一位,女友远嫁莫斯科的一个工厂主,早已迁居莫斯科)谈话的时候,也没有这样无拘无束,轻松畅快。

  至于他,他最初来这儿显然不是为了她,只是为了通过她去打听基尔萨诺娃的消息。但从最初结识、从他们谈到烦闷和摆脱烦闷的办法的那一刻起,便可以看出他是尊敬她、同情她的。第二次会面时,他看见她为自己找到了一项工作而狂喜,对她便十分倾慕了。现在她觉得,他对她的好感随着每一次的会面更越来越明显了。他们之间很快地建立起了一种最单纯、最温馨的友情,过了一个星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已经给他讲基尔萨诺夫夫妇的事了,她相信这个人不可能有什么歪心眼、邪念头。

  固然,当她说起基尔萨诺夫夫妇时,他阻止她说:

  “干吗这样急?您了解我还太少。”

  “不,足够了,比蒙特先生。我知道,如果您不愿意对我解释您叫我纳闷的那个愿望,那大概是因为您没有权利对我说。人总是有不少难言之隐的。”

  可是他却说:“您看到,我现在已经不像原来那样急于打听我所想知道的关于他们的情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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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兴奋心情还在持续下去,没有减弱,只是变成了一种稳定的、平常的心境,这是一种朝气蓬勃、积极奋发、快乐开朗的心境。她觉得,正是她这种积极奋发的精神深深地吸引着比蒙特。关于她,他也已经想过很多,这是再明显不过了。听她讲了两三次基尔萨诺夫夫妇的事以后,等她第四次讲时,他就说:

  “我所需要知道的,现在我都知道了。谢谢您。”

  “您知道了什么呢?我只不过告诉了您,他们彼此相爱,夫妻关系很美满。”

  “知道这一点尽够了,其实这一点我自己一向都知道。”

  于是他们转向了别的话题。

  他第一次问起基尔萨诺娃的时候,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第一个念头当然是:他对韦拉·巴夫洛夫娜着迷了。现在明显可见根本没有这回事。据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现在对他的了解,她甚至认为比蒙特不会迷恋于什么女人。“他能爱的,这是对的。但是假如眼下他爱上什么人了,那就是爱我。”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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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不过他们是否相爱了呢?暂且从她说起吧。有一件事表现了她对比蒙特的关心,但这件事是怎样结束的呀!完全是始料所不及的。比蒙特天天必到波洛佐夫家来,有时待上老半天,有时待上一小会儿,可毕竟是天天都来的。正是根据这一点,波洛佐夫才确信他要向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求婚了。波洛佐夫抱有这个希望,井没有别的根据。但是有一次,晚上都过去了,仍不见比蒙特来。

  “您知道他有什么事吗,爸爸?”

  “没听说过。大概没有什么,就是没有工夫来吧。”

  第二天晚上又过去了,比蒙特还是不见来。第三天早晨,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打算出门去。

  “你上哪儿,卡佳?”

  “没有什么,爸爸,办点个人的事情。”

  她去找比蒙特。他穿一件宽袖大衣,正坐着看书呐。房门打开时,他的眼睛才离开了书本。

  “是您呀,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我很高兴,谢谢您来看我。”语气跟迎接她父亲一样。不,还是要亲切得多。

  “您怎么啦,比蒙特先生,为什么这样久不去我们家?真叫我为您担心,再说,也让人间得慌。”

  “没出什么大事,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您看,我身体挺好。您不喝茶吗?您看,我在喝茶。”

  “好吧。您干吗这么些天不去?”

  “彼得①拿个杯子来。您看,我身体挺好,可见不要紧。是这么回事:我陪洛特先生去工厂,对了,我向他解释一件事的时候,不注意把手搁在螺丝杆上头,螺丝杆一转动,我这袖子和手就给刮破了。头两天,我穿不了常礼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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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仆人名。

  “让我瞧瞧,不然我又会担心不是刮破表皮,是受了重伤了。”

  “我的两手都能活动(彼得给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拿来了杯子),算什么重伤?不过,请瞧瞧吧!”他把袖子拉到肘部。“彼得,倒掉这些烟灰,再把书房桌上的雪茄盒拿来。您看,不要紧,只要敷一点英国膏药就足可以了,别的什么药也不需要了。”

  “是的,可还是有红肿。”

  “昨天比这还厉害得多呢,明天就没事了(彼得倒掉烟灰,递上雪茄盒,走开了)。我不愿像个负伤的英雄似的,出现在您面前。”

  “您给我写封信就好了,怎么可以连封信都不写呢?”

  “当时我本来以为第二天,也就是前天,准能穿常礼服,前天又以为昨天能穿,昨天又以为今天能穿。我想用不着惊动您。”

  “其实是惊动得更厉害了。这不好,比蒙特先生。您这笔生意几时成交?”

  “唔,大概就在这几天,您要知道,拖延的原因并不在我和洛特先生,是在工厂方面。”

  “您在读什么?”

  “萨克雷的新小说①。他这么有天才,可是再也写不出好东西来了!那是因为思想贫乏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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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萨克雷一八五九年完成的长篇小说《弗吉尼亚人》。

  “我已经读过。确实是……”她还谈了等等、等等的感想。

  他们对于萨克雷的退步表示惋惜,又围绕着此类其他问题谈了半个来小时。

  “不过我该去看韦拉·巴夫洛夫娜了,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跟他们认识呢?两位极好的人。”

  “最近就准备想个办法去结识一下,请您帮帮忙吧。谢谢您来看我。这是您的马?”

  “嗯,是我的。”

  “怪不得您父亲从不用它,是匹好马。”

  “也许是吧,我不识马。”

  “真是好马啊,老爷,怎么也能值个三百五十卢布呐。”车夫说。

  “几岁口啦?”

  “六岁口啦,老爷。”

  “走吧,扎哈尔,我坐好了。再见,比蒙特先生。今天来吗?”

  “大概不行。不,明天一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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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恋爱中的姑娘可以自己去看望情人吗?她们去看望时会是这样行动吗?不待说,一个有教养的姑娘永远不肯去做这类事的,如果肯做,结果就一定完全不是这样的。如果说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的行为违背了道德的话,那么,这种所谓不道德行为的内容,更是背离了人们普遍都能接受的有关男女关系的一切观念。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和比蒙特不是人,而是鱼,或者说,即使是人,血管里也是流着鱼的血,这还不明显吗?她平日在自己家里见到他时,对他的态度也完全跟这次会面时一样。

  “我说话说累了,比蒙特先生,”如果他坐得时间过长,她就说道,“您再陪爸爸坐坐,我想回我房里去了。”说完便走开了。

  他有时回答:

  “再坐一刻钟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好的。”遇到这种情况时,她回答道。不过他的回答往往是:

  “那么再见,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

  这两位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希望知道。我还希望知道他们会不会纯粹就是这样两个品行好的人呢?由于谁也不妨碍他们见面,他们可以随时见面,随便见几次;谁也不妨碍他们结婚,只要他们想要结;所以他们用不着那么疯狂。可是他们相互间的冷淡态度还是使我感到不安,我与其说为他们难为情,不如说为我自己而惭愧:难道我这个小说家命里注定,就是在有教养的人士面前给我自己的全体男女主人公抹黑吗?他们中间有的吃吃喝喝,还有的决不没有缘由地发疯,多没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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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同时,波洛佐夫老人却相信婚期就在眼前了。臆想的未婚妻对臆想的未婚夫持以这等冷淡态度,还说婚期就在眼前!莫非他没有听见他们谈话?固然,女儿和臆想的未婚夫并不总在他面前转悠。他们跟他在一个房间的时候少,单独在另一个或另几个房间里坐着或走动的时候多,可是他们的谈话并不因两人单独待着而有丝毫不同。任何洞悉人类心灵(尽管洞悉人类的心灵实际是不可能的)的人听了这些谈话,都不敢再指望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和比蒙特能成婚了。不是说他们彼此完全不谈感情,不,他们也谈,好像在谈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那样,可是他们谈得很少。谈得很少倒没关系,主要是谈的什么和用什么语调来谈!语调冷静得叫人气愤,内容又荒谬绝伦得令人发指。下面举个例子,这是发生在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使比蒙特一再道谢的那次访问的一个星期以后,他们结识的两个来月以后。那时工厂出盘已经办妥,洛特先生打算第二天动身回国(他就动身离去了,您别以为他会在这门婚事上无事生非,节外生枝。他正如一位巨贾应做的一样,做完了生意,便宣布比蒙特已由公司任命为厂长,年薪一千镑。这原是意料到的,他只做生意,不管别的。他何必要多管闲事呢?您自己想想吧),工厂的股东们,包括波洛佐夫在内,明天就可以拿到钱(他们真的拿到了手,您别以为会节外生枝:霍奇逊一洛特公司是一家有经济实力、可靠的商号),一半拿现金,还有一半是三个月后兑现的期票。波洛佐夫对此甚为满意,坐在客厅中一张桌子旁边重新查看这些有价证券。每当女儿和比蒙特走过客厅,他多少也能听到一点他们的谈话,他们正在临街的四间相通的房子里来回走动着。

  “如果一个女人或姑娘被世俗偏见所困扰,”比蒙特说,他已经不用英国式或者美国式的词语,“那么连男子——我说的是正派男人——也会因此而感到非常为难。您说吧,一个姑娘没有体验过在接受求婚后的那种普通日常生活中的男女关系,人家怎么能娶她呢?她没法断定,她将来是否喜欢跟她未婚夫那种性格的人一块持家过日子。”

  “但是,比蒙特先生,如果她跟这个人的关系在他求婚以前就带有持家过日子的性质,这毕竟能给予她和他一定的保证,保证他们往后仍然会互相满意。”

  “一定的保证,不错。可是,假如她的体验更丰富、更多方面,总会更可靠得多。她毕竟凭经验不能知道由她加入的男女关系的性质;因此结婚对于她还是经历一场可怕的冒险。就她来说既然是这样,那么对于她所嫁的那个正派男子同样也是冒险。一般地说,他还能够判断他将来是否满意:他深知各种性格的妇女,体验过哪种性格更适合于他。而她却不然。”

  “但是她可能观察过自己家里和熟人家里的生活以及家人和熟人的性格,她可能反复地考虑过。”

  “这一切都好得很,不过还不够。无论什么也不能代替亲身的经验。”

  “您以为只有寡妇才有资格出嫁,对吗?”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笑着说。

  “您可说到家啦。只有寡妇。姑娘们该禁止出嫁。”

  “对。”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认真地说。

  波洛佐夫最初听见这些偶然传人他耳中的谈话或谈话片段,他感到很刺耳,可是现在已经听惯了。他想:“那也没有什么,我自己就是个没有世俗偏见的人。我做了生意人,娶的也是生意人的女儿。”

  第二天,谈话中的这个部分——这原只是谈话中一个小小的插曲,他们平日根本不谈这个,而是谈其他各种各样的题目——昨天谈话中的这个部分又这样继续下去了:

  “您对我讲过您跟索洛夫卓夫的恋爱史。这算什么呢?这是一种……”

  “如果您不是一定得走动,那我们就坐下吧。我走累了。”

  “好的……一种幼稚的感情,它不能给与您任何保证的,只能叫您回忆起来觉得可笑,也可能觉得可悲,因为这儿有着很可悲的一面。您所以幸免于难,只是由于一个偶然的特殊机遇:幸亏这件事碰到了亚历山大来处理。”

  “谁?”

  “马特韦伊奇·基尔萨诺夫,”他补充道,仿佛他本来就不是只说到“亚历山大”这个名字便停下来的:“没有基尔萨诺夫,您早被肺病或者被那个坏蛋给毁了。可以从这件事得出一个站得住脚的看法:您过去的社会地位对您是有害的。您能够得出这个看法。这一切都挺圆满,但是这二切仅仅使您变成一个更审慎、品行更好的人,却没有给予您任何一点经验,使您能够辨别哪种性格的丈夫才对您合适。不是坏蛋,而是正直的人——您也就只能够认识到这一点。这固然挺好,可是,难道一个正派女子所挑选的未婚夫,不管其性格如何,只要是正直,就能够使这正派女子满意吗?需要更准确细致地了解这人的性格和男女方面的关系,也就是需要完全另外的一套经验。昨天我们还说,借用您的话,就是只有寡妇才有资格出嫁。您可算什么寡妇呢?”

  比蒙特说这些话的时候带着某种不满情绪,最后一句简直有些恼恨的味道了。

  “对,”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有点泄气地说,“可是我总不能骗人呀。”

  “您也骗不了人,因为没有经验是装不出有经验的样子的。”

  “您尽说我们姑娘家没有办法做出适当的选择。一般来说这是完全对的,但是也有例外的情况:不需要这套经验也能保证适当的选择。假如一个姑娘不是太小,她定会了解自己的性格的。比方说,我就了解自己的性格,而巨看来我的性格不会变了。我今年二十二岁。我知道我需要的幸福是什么:平平安安地过生活,谁也不来妨碍我的安静生活。此外也不需要别的了。”

  “对,这是看得出来的。”

  “要看出某人性格上有没有使我幸福所必须具备的特点,难道就真是那么困难吗?其实只要交谈几次就看出来了。”

  “对。但是您自己也说这是例外的情况,一般规律不是那样。”

  “一般规律当然不是那样。不过,比蒙特先生,在我们的生活条件下,我们所说的那种在我们的观念和风习中,不能指望一个姑娘具有男女方面日常关系的必需的知识,也就是我们说的,缺了那种知识,一个姑娘很可能会冒着择偶不当的危险了。她在今天条件下所处的境况已是走投无路。在这些条件下,无论她进入了怎样的男女关系,都几乎绝对得不到那份经验。她不能指望从中获益,而危险却颇大。这个姑娘可能很容易真的失去自尊,学会卑劣的欺骗,因为她必定得欺骗亲属和社会,对他们进行隐瞒,而这离开那真正损害她的品格的欺骗已不算远了。她甚至很可能真的把人生看得过于轻易。随随便便。如果不是这样,如果她保持完美无瑕,那么她心里必定是很痛苦的。而同时,她在持家过日子的经验方面几乎还是十分无知的,因为这些对她的性格有危害或者折磨她的心灵的男女关系毕竟是装模作样、欢庆年节似的,不像持家过日子那么乎平常常的。您看,在我们的生活中,您的劝告绝对行不通。”

  “那当然,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可是正因为这样,才说我们的生活太糟了。”

  “我们在这一点上看法自然是一致的。”

  这算什么啊?照一般人的观念,不待说,纯属胡言乱语,但就他们个人关系来说,这又是什么意思呢?男的说:“我怀疑您能不能做我的好妻子。”女的却回答道:“不,请向我求婚吧。”脸皮出奇地厚!或者,也许不会是那样?也许男的是说:“我不必考虑我跟您在一起我是否幸福,不过您即使在挑选我的时候也要慎重。您已经选中我,可是我请求您再考虑考虑。这可事关重大。虽然我很爱您,但是假如您缺乏缜密慎重的研究,您连我也别相信。也许女的回答:“我的朋友,我看得出您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我考虑。您说得对,我们姑娘家真是太可怜,我们受人欺骗,我们被人蒙住眼睛牵着走,容易上当。可是您不用替我担心,您不会欺骗我,我的幸福靠得住。我对自己是有把握的,正如您对自己一样。”

  “有一件事叫我奇怪,”第二天比蒙特继续说(他们又在那几间房里来回走动,波洛佐夫坐在其中的一间),“有一件叫我奇怪,在这样的条件下,居然还有美满的婚姻。”

  “您说话的口气,仿佛您对世上有美满的婚姻感到懊恼似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笑道。现在她明显地常常发笑,总是那么愉快的微微一笑。

  “美满的婚姻确实会引起可悲的想法:即使姑娘家只能用这种可怜的办法来判断自己的要求和男子的性格,而她们还总是能作出合适的选择,那么这表明妇女是有着怎样清醒健全的头脑啊!妇女生来有着多么精确、有力而敏锐的智慧啊!但是这种智慧没有给社会带来益处,社会排斥它、压制它、扼杀它,假如这种智慧没有被排斥、被扼杀,而能够尽其发挥作用,人类历史的发展就会加快十倍。”

  “您在为妇女唱赞歌,比蒙特先生。能不能简单地用‘机遇’来解释这个现象?”

  “机遇!有很多事您可以用‘机遇’来解释,但是如果机遇大量地出现,那么您知道,其中除了一部分是靠偶然性造成的,另一部分则应该是由一个共同原因引起的。在这儿不能想象还有任伺别的什么共同原因,除了我的这个解释:妇女择偶适当全靠她们有力而敏锐的智慧。”

  “您在妇女问题上是不折不扣的斯陀夫人,比蒙特先生,她证明黑人是一切种族中最有才能的种族,他们的智力高于白种人。”

  “您在开玩笑,我可完全没这意思。”

  “您生我的气了,恐怕是由于我没对妇女表示崇拜吧?可是,请您原谅,人没法给自己下跪呀。”

  “您在开玩笑,我的懊恼可是认真的。”

  “该不是抱怨我吧,妇女没能做到您认为必须做到的事,这我是没有过错的。不过假如您愿意的话,我也可以认真地告诉您我自己的一个严肃的意见,但并不是关于妇女问题(我不愿做自我评说),是关于您本人的,比蒙特先生。您是一个善于自持的人,但您一说起这个就很激动。由此可见,您在这个问题一定有什么切肤之痛。大概有一个您所谓的没经验的姑娘在择偶上犯了什么错误,而致使您承受了痛苦。”

  “也许是我,也许是跟我亲近的其他人。不过您考虑一下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等我得到您的答复的时候再告诉您这件事。三天之后请您答复。”

  “答复您没有提出来的那个问题吗?难道我对您了解得那样少,竟需要考虑三天?”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停下步来,用一只手搂住比蒙特的脖子,使他的头挨近自己,然后吻了吻他的额头。

  照一切惯例,甚至只照礼貌本身的要求,比蒙特应当拥抱她,该吻她的嘴唇。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只是握住了她那只搂着他脖子上垂下来的手。

  “好,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但您还是考虑一下吧。”

  他们又走动起来。

  “谁告诉您我没有用比三天多得多的时间来考虑过这问题,查理①?”她回答,没有松开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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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查理士。

  “是的,这一点我当然早已看到。那么我还是现在就告诉您吧,这可是一个秘密。我们到那间房里坐下谈,免得他听见。”

  他们走过老人身旁的时候,这段开场白已经讲完了。老人头一次看见他们手挽着手走着,心想:“他求过婚了,她也答应了。好啊。”

  “说您的秘密吧,查理,这儿说话爸爸听不见。”

  “我似乎一直都在为您担心,这看来很可笑,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我当然用不着担心。可是等我把我的一个实例告诉您,您就明白为什么我要这样来警告您了。您当然会看出我跟您可以在一块生活。不过我怜惜她。她经受过那么多痛苦,有那么多年失去了她所需要过的那种生活。真可怜。我亲眼见到的。这件事发生在什么地方全一样,假定在纽约、波士顿、费城——您知道,反正都一样。她是个很好的女人,她认为她丈夫也是个很好的人。他们非常地相爱。可是她又不得不在痛苦中度日。哪怕对她的幸福有一点增进,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也情愿,而她跟他在一起还是不感到幸福。幸亏事情就到此结束了。但是她挺难过。您不知道这件事,所以我还没有得到您的答复。”

  “我可能从谁那儿听到过这个故事吗?”

  “有可能。”

  “可能从她本人那儿?”

  “有可能。”

  “我还没有给你答复呢?”

  “没有。”

  “你知道我的答复吗?”

  “知道。”比蒙特说,于是开始了未婚夫妻之间应有的常见的亲热拥抱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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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第二天三点钟左右,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去看韦拉·巴夫洛夫娜。

  “我后天结婚,韦拉·巴夫洛夫娜,”她一进门就说,“今天晚上我领我的未婚夫来看您。”

  “一定是比蒙特吧?您早已爱他爱得发疯了。”

  “我?我爱他爱得发疯?我一向是非常平静和理智的。”

  “我非常相信您跟他谈话是平静和理智的,可跟我却不然。”

  “真的吗?这倒奇怪了。不过更奇怪的是,他很喜欢你们,你俩,不过他喜欢您,韦拉·巴夫洛夫娜,更远远超过喜欢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

  “这有什么奇怪呢?您一对我谈起他就满心欢喜,只要您对他谈起我来那份欢喜劲有十分之一,那当然……”

  “您以为他是从我这儿才知道您的吗?问题正在于不是从我这儿,而是他自己知道的,他对您的了解远远超过了我。”

  “这可真新鲜!这倒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我这就告诉您。他从来彼得堡的第一天起,就焦急地盼着跟您见面。可是他觉得最好把结识您的时间向后推迟,推迟到他不是一个人,而是跟未婚妻或太太一道来的时候。他觉得,您看到他俩比看到他一个人会更愉快些。您要知道,我们能够结婚,是因为他希望跟您结识。”

  “他娶您的目的是为了结识我!”

  “娶我!谁说他娶我的目的是为了您?不是啊,我们结婚当然不是由于喜欢您。可是,难道他来彼得堡以前,我和他就知道世界上有我们这样两个人啦?假如他不来,我和他怎么能认识?而他来彼得堡却是为了您。您真滑稽!”

  “您说过他讲俄语比英语讲得好,是不是?”韦拉·巴夫洛夫娜激动地问道。

  “他讲俄语跟我讲得一样好,讲英语也跟我讲得一样。”

  “卡坚卡①,我的朋友,我多高兴啊!”韦拉·巴夫洛夫娜跑过去拥抱她的客人。“萨沙,过来!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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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坚卡,卡捷琳娜的爱称。

  “什么事,韦罗奇卡?您好,卡捷琳娜·瓦……”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她的名字,客人已经吻他了。

  “今天是复活节①,萨沙。对卡坚卡说一声:他真的复活了。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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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复活节,基督教中这一节日同基督复活的神话有关,纪念基督死后第三天复活的节日,教徒在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始行庆祝,(此节一般在俄历三月二十二日至四月二十五日之间)。

  ②教徒在复活节相遇时,一个说“基督复活了,”另一个答道:“真的复活了,”同时互相拥抱,接吻。此句中的“他”指洛普霍夫。

  “这倒底怎么回事?”

  “坐下,让她讲,我自己还没搞清楚来龙去脉呢。得了,你们吻够了,还当着我的面!讲吧,卡坚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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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晚上当然更为喧闹,当秩序恢复以后,比蒙特根据两位新相识的要求,开始讲他自己的生活经历,他直接从到美国时讲起。“我一到那儿,”他说,“就想着怎样才能尽快地取得美国国籍。为此我必须跟人家交朋友,跟谁交呢?当然是跟废奴派。我写过几篇文章,论述农奴制对俄国整个社会制度的影响,登在《Tribune》①上。这给废奴派反对南方各州的奴隶制度提供了一个挺有力的论据,于是我变成马萨诸塞州一名公民了。我到美国不久,又通过废奴派的关系,进了他们在纽约开设的为数不多的几家大商店中的一家,在经理办公室得到一个职位。”再往后就是我们熟悉的那段经历。可见,至少比蒙特自传中的这一部分是不该怀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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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纽约每日论坛报》。该报创办于一八四一年,系美国废奴派的机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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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当晚他们商定,两家找两套相邻的住所。在寻找合适的住所和布置房屋期间,比蒙特夫妇暂住工厂:依照公司的指示,厂里为厂长安排了住所。这样离城远居乡间,可以说替代了一次蜜月旅行。蜜月旅行原是一种良好的英国习俗,现在已经流行于全欧洲了。

  过了一个半月左右,他们找到了两套紧挨着的舒适的住所,基尔萨诺夫家住进了一套,比蒙特家住进了另一套。波洛佐夫老人却宁愿留在工厂的住所,住所很宽敞,还能使他依稀想起他昔日的显赫。他乐意留在那儿还有一个原因,他已经成了当地方圆三四俄里以内最可敬的人物。有无数的迹象表明,他在本厂和城郊四邻各厂的工头、同业公会会员、以及按社会地位来说不如工厂的工头或略微超过他们些的近郊的其他从业人员中间享有着崇高的威望。他差不多是心满意足地、家长似地接受了人们公认他是该地区首要人物的表示。他的女婿几乎每天早晨都来工厂,女儿也几乎天天陪同丈夫来。夏天他俩就把工厂当别墅,完全搬过来住。在每年的其余时间,老人除了早晨接待女儿和女婿(他依然是个北美人)以外,还常常,每周一次或更多,十分快活地接待那些跟卡捷琳娜和她丈夫一同来参加晚会的客人们——有时只有基尔萨诺夫夫妇和几个年轻人,有时人数多些,工厂变成基尔萨诺夫和比蒙特国内人经常进行郊游的一个吸引人的地点了。每逢客人一拥而入的时候,波洛佐夫感到心满意足,他怎能不心满意足呢?一个不失其家长威严的主人的角色是由他来担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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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两家中每一家都按自己最喜爱的方式来过生活。平日总是一边比较热闹,一边比较清静。他们像一家人似的常见面,有时候一天竟见上十次,但是每次不过一两分钟;有时候一边屋子整天都空着,人全跑到另一边去了。这要酌情而定。有时来了一帮客人,又要酌情而定:有时两家的房门还是关着的,因为连接一家的大客厅跟另一家的小客厅的几扇门平时都锁着,经常不锁的只有韦拉·巴夫洛夫娜和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两个卧室之间的那一扇门。总之,有时连接两间客厅的门还是关着。这是朋友来得不多时的情形。假如参加晚会的人数太多,这些房门就要敞开了。客人们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来谁家做客,是来韦拉·巴夫洛夫娜家呢,还是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家。连两位女主人对此也分不大清楚了。也许只能勉强来分一分:年轻人想坐一坐的时候,大多就到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那一边去了,不想坐的话,就多半待在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一边了。不过年轻人算不上客人,他们是自己人,韦拉·巴夫洛夫娜可以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那边去:“各位先生,你们烦死我了,找卡坚卡去,她永远不会烦人的。为什么你们在她面前更听话?我好像还比她年长呢。”——“您听了别不舒服,比较起来,我们更喜欢她。”——“卡坚卡,干吗他们更喜欢你?”——“他们在我这儿挨剋少,更随便。”——“是啊,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把我们看作是老成持重的人,所以我们在她面前也能稳重自持。”去年冬天,他们想出了一个在家的新玩法,当只有年轻人和最亲近的朋友聚会的时候才常常玩的,效果很不错。他们把两家的两架钢琴挪到一块,叫两位女主人各弹一架钢琴,面对面而坐。年轻人们抽过签分成了两个合唱队。每个合唱队站在各自的领唱人背后,同时唱歌。韦拉·巴夫洛夫娜领着她的合唱队唱《La donna e mobile》,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领着她的合唱队唱《我早已被你抛弃了》①。或者,韦拉·巴夫洛夫娜跟她的合唱队唱贝朗瑞的一酋《莉泽特之歌》②,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就跟她的合唱队唱《叶辽穆什卡之歌》③。今年冬天又时兴另一种玩法:原先的两个领唱人根据自己的爱好,通力合作改编了《两位希腊哲学家关于美的论争》④,开头是这样: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两眼朝天看,无精打采地叹息一声说:“绝妙的席勒,我的心为你陶醉了!”韦拉·巴夫洛夫娜郑重端庄地反驳道:“但是科罗辽夫鞋店的缎纹面料的鞋子也同样美呀。”随即向前伸出一只脚来。年轻人中如果有谁在她们辩论时发笑,便罚他站屋角。辩论结束,十至十二个人中间往往只剩下两三个没有挨罚。当他们把比蒙特哄来跟他们一块玩,再打发他站屋角的时候,更是乐得不可开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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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我早已被你抛弃了》(一八五五),涅克拉索夫作词。

  ②《莉泽特之歌》指法国诗人贝朗瑞(一七八○—一八五七)所作的《不,你不是莉泽特》。俄文译者为著名讽刺诗人库罗奇金。

  ③《叶辽穆什卡之歌》由涅克拉索夫作词(一八五九),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俄国民主青年中十分流行。

  ④《两位希腊哲学家关于美的论争》(一八五四),科齐马·普鲁特科夫(任丘日尼科夫兄弟和阿·康·托尔斯泰的共同笔名)的一篇讽刺作品,旨在嘲笑“纯艺术”论者。

  还有什么呢?各缝纫工场还继续存在着,彼此友好相处。现在已经有三家工场。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早就单独办了自己的一家,她现在在许多方面都能代替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工场的工作,不久她一定会完全顶替她,因为韦拉·巴夫洛夫娜今年——请原谅她吧!真的要参加取得医生资格的考试,那时她简直就完全没有工夫管理工场了。“可惜这些工场没有机会发展,能发展该多好。”韦拉·巴夫洛夫娜有时候说。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根本不作答,但是眼睛露出愤怒的目光。“你太急躁,卡佳。你比我还糟呢,”韦拉·巴夫洛夫娜说道,“幸亏你父亲还有点钱,这很好。”——“是啊,韦罗奇卡,这很好,我这就可以对儿子放下心了。”(可见她有了一个儿子)——“不过,卡佳,你叫我不知该怎么想。我们会平平安安的。”①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沉默不语。——“是的,卡佳,你就为着我,说一声‘是的’吧……”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笑了。“这不取决我说‘是的’或者‘不是’,但是为了让你高兴,我就这么说一句,是的,我们会平平安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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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们担心自己可能被捕,或受到沙皇政府其他形式的迫害。

  他们果然平平安安地生活着。他们过得和睦融洽,过得又宁静又热闹,又快活又讲实效。可是还不能得出结论说,我这篇讲述他们的故事到此结束了。不。他们四个人都还年轻、精力充沛,虽然他们过得和睦融洽、舒适安定,但是他们的生活决没有因此就引不起人家的兴趣,远非如此。我还有许多关于他们的故事呢,我担保,我接下去所要讲的故事比先前讲过的还饶有趣味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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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他们生活得快乐而融洽,他们工作、休息、享受生活的乐趣,他们展望未来时虽然不是毫无忧虑,却怀着坚定的、完全有把握的信心,相信会越来越好。他们这样度过了前年和去年的时光,今年也是同样,今年的冬天几乎过去了,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韦拉·巴夫洛夫娜问道:“还有没有结冰的日子,哪怕一天,好让我们至少来安排一次郊游呢?”谁也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但是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尽是化雪解冻的天气,冬季郊游的希望一天比一天减少。可是终于盼来了(正当失望的时候,降下了一场真正的冬雪,也不再化冻了,却是出现了令人心旷神怡的、微微的寒意)。天空清澈无云,晚上定是个好天。郊游!郊游!太仓促了,来不及找别人,就举行一次小规模的郊游吧!不邀请外人来的郊游吧。

  当晚有两辆雪橇驶了出来。一辆雪橇上有说有笑,另一辆雪橇上的人简直是毫无顾忌:他们刚出门便放开喉咙大声唱起来,而且唱的什么呀:

  有个年轻的姑娘

  走出了新大门,

  走出了新的械木门,

  走出了栅栏门,

  “我的亲爹可真叫人害怕,

  他待我才严呐!

  不许我游逛到天晚,

  不许我跟单身少年玩耍。

  只要能让你小伙子高兴,

  爹爹的话也去他的吧……”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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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引自一首俄罗斯民歌。

  不必说,他们是找到了一支好歌曲!只是仅此而已吗?他们慢慢地驶着,落后了四分之一俄里,但是他们却突然疾驰起来,高喊着尖叫着赶了过去,他们赶过的时候,把许多雪球往那辆开心活跃可又不失其沉稳的雪橇上扔去。沉稳平和派吃了这么两三次亏以后,决定自卫他们放过豪放乐天派的雪橇往前边去,自已抓起一把把刚落下的雪,他们小心翼翼地积攒着雪,因此豪放乐天派没有发觉。这时豪放乐天派又放慢了速度,落后了,沉稳平和派颇有心计,虽然储备了武器,可是追过的时候不显山不露水。豪放乐天派又狂呼乱叫地追了上来,沉稳平和派准备出其不意地给他们一个狠狠的反击。然而这是怎么了?豪放乐天派的雪橇向右转了,越过一条水沟,完全不当回事,从相距五俄丈的地方跑过去了。“是的,这是她猜到了我们的计谋,她亲自抓起缰绳站立着赶车,”沉稳平和派说,“不行,不行,我们得追上!报仇!”是一场不顾死活的赛跑。他们能不能追上?……“追上!”沉稳平和派异常兴奋地说,“不行,”随后却绝望地说道——“追上,”又是一阵兴奋。——“他们追上啦!”嚎放乐天派绝望地说。“追不上!”接着又兴奋地说。他们能不能追上呢?

  沉稳平和派的雪橇上坐着基尔萨诺夫夫妇和比蒙特夫妇。豪放乐天派的雪橇上有四个年轻小伙子和一位太太,豪放乐派所以那么豪放乐天,全因为她的缘故。

  “你们好,mesdames和messieurs①,我们又看到了你们,非常商兴,”她站在工厂门口的台阶上说,“各位,扶两位太太下雪橇。”旅伴们,补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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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女士们和先生们。

  赶快,赶快进屋去!大家的脸都冻得通红了!

  “您好,老头!可是他根本算不上老头!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您为什么对我瞎说,说他是个老头?他将来还会跟我调情呐。您会吗,亲爱的老头?”那位豪放乐天派的太太说。

  “会的。”波洛佐夫笑道,她亲热地摸了一摸他的连鬓白胡子,他已经被迷上了。

  “孩子们,他跟我调情,你们许可吗?”

  “许可。”小伙子中的一个说。

  “不许,不许!”其他三个说。

  但是豪放乐天派的太太为什么穿一身黑衣?她这是服丧,还是想来个独出心裁?

  “不过我累了,”她说,随即就扑倒在一张土耳其式沙发上,那张沙发跟大厅的一面墙同样长短,“孩子们,再拿几个靠垫来!不是光给我一个人用!我想别的太太们也累了。”

  “是啊,您把我们也弄得筋疲力尽了。”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

  “在这样坑洼不平的路上,跟在您后头猛跑,颠得我快散架子啦!”韦拉·巴夫洛夫娜说道。

  “好在当时离工厂只有一俄里地!”卡捷琳娜一瓦西利耶夫娜说。

  两人都疲惫不堪地在带靠垫的沙发上坐下来。

  “你们真笨!大概难得乘雪橇快跑吧?要是像我那样站起来就好了,有坑洼也没关系了。”

  “连我们也累得够受。”基尔萨诺夫为他自己和比蒙特说话,他们坐在各自的妻子身边。基尔萨诺夫搂住韦拉·巴夫洛夫娜,比蒙特握着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一只手。好一副充满诗情画意的图画!看到美满的婚姻是愉快的。可是穿丧服的太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阴影转瞬即逝,因此除了她的一位青年旅伴,谁也没有发觉。他走到窗前,凝神注视着寒气在窗玻璃上轻轻勾勒出的冰凌花。

  “Mesdames,你们的经历很有趣,可是我没有完整地听过,只知道它很动人,听了开心,结局又美满,我喜欢这个。老头在哪儿?”

  “他在忙家务活,准备小吃。他总是对那些事感兴趣。”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

  “噢,那么就随他去吧。你们请讲吧,不过要简短些。我喜欢人家讲得简短。”

  “我可以讲得很简短,”韦拉·巴夫洛夫娜说,“从我开始吧。轮到别人的时候,再让他们讲。不过我要预先让您知道,我的经历结尾有些秘密。”

  “那有什么,到时候我们就把这些先生赶出去。要不要现在就赶呢?”

  “不,现在他们还可以听。”

  韦拉·巴夫洛夫娜开始讲自己的经历了。

  “哈哈哈!这个可爱的朱丽!我很喜欢她!她能屈膝下跪,也能破口大骂,行动举止毫不拘礼!可爱!”

  “好啊,韦拉·巴夫洛夫娜!‘我跳窗!’好啊,各位!”穿丧服的太太鼓起掌来。仿佛一声令下,小伙子们也发狂地拍起手,大声叫喊“好啊”、“呜啦”。

  “您怎么啦?您怎么啦?”过了两三分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惊恐地问道。

  “不,没有什么,不要紧。给我一点水,不用费心,莫索洛夫已经去拿了。谢谢,莫索洛夫。”拿水来的是原先站窗前的那个青年旅伴。她接过水来,“你们看,我把他调教得多好,他什么事都能早知道。现在我全好了,请继续说下去,我听着。”

  “不行,我累了。”过了五分钟左右,她又说,同时镇静地从沙发旁边站起来。“我需要休息休息,睡一个到一个半小时。你们看,我不顾礼貌地走了。莫索洛夫,我们去找找老头,他会给我们安排的。”

  “请问,为什么不让我来安排照料呢?”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

  “不必费心了吧?”

  “您要丢下我们吗?”一个年轻人做出演悲剧的姿态,说,“要是我们早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会随身带着匕首来。而现在我们没办法自杀。”

  “小吃一端上来,我们就用叉子自杀!”另一个年轻人说,他为自己突然想出办法而感到喜悦。

  “不行,我不愿让祖国希望之所系英年早逝,”穿丧服的太太同样悲壮地说,“想开些吧,我的孩子们,莫索洛夫,把那只小些的靠垫搁到桌上!”

  莫索洛夫把靠垫搁在桌上。穿丧服的太太摆出一副庄严的姿态站在桌旁,慢悠悠地将一只手放在靠垫上。

  年轻人都毕恭毕敬地吻了吻她的手。

  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安顿这位疲倦的女客去睡觉了。

  “可怜的女人!”她们离开大厅以后,其余三个属于沉稳平和派雪橇上的人齐声说。

  “她了不起!”有三个年轻人说道。

  “这才说对啦!”莫索洛夫扬扬得意地说。

  “你跟她认识好久了吧?”

  “三年左右。”

  “跟那男的①也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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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她在狱中的丈夫。

  “很熟。请你们别担心,”他转向三个属于沉稳平和派雪橇上的人,补充道,“她完全是因为累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疑惑地跟丈夫和比蒙特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摇摇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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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们认为,“穿丧服的太太”离开众人不是为了去歇乏,而是要独自排遣心头的烦恼。

  “别瞎说!什么累了!”基尔萨诺夫说。

  “我向您担保,她完全是因为累了,睡一觉,就会好的。”莫索洛夫心平气和地、用安慰人的口气重复一遍。

  过了十来分钟,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回来了。

  “怎么样?”六个人同声问道。莫索洛夫没有提问。

  “一躺下就睁不开眼睛了,现在大概已经睡着了。”

  “我不是对你们说过吗?”莫索洛夫说,“没有关系。”

  “毕竟太可怜!”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说,“以后当着她的面,我们不要成双结对,我跟你在一起,韦罗奇卡,查理跟萨沙在一起。”

  “我们这样也不受限制,”莫索洛夫说,“我们照样可以唱歌啦,跳舞啦,大喊大叫啦。她睡得很熟。”

  真的,既然她已经睡着,既然没有关系,那又何必总惦着她呢?穿丧服的太太在那一刻钟造成的悲戚的印象,虽然没有完全过去、消失、被遗忘,可也差不多了。她不在场,晚会就渐渐恢复了以前一切同类晚会的活动,终于完全正常了,进行得挺愉快。

  愉快,可是不十分愉快。至少,两位太太露出忧心仲忡的神情,互相交换了五六次目光。韦拉·巴夫洛夫娜两次悄悄地对丈夫说:“萨沙,万一我碰到这种事,会怎么样呢?”第一次,基尔萨诺夫不知该怎么回答好。第二次他才想出:“不,韦罗奇卡,你不可能碰到这种事。”——“不可能?你有把握?”——“是的。”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也两次悄悄地对丈夫说:“我不会出这种事吧,查理?”第一次,比蒙特只是微微一笑,但是那微笑并不快活,不能叫人宽慰。第二次,他也想出了:“大概不会;大概。”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反应,而且仅仅是最初的反应。总的来说,晚会进行得很愉快,过了半个小时,简直是十分愉快了。他们聊天、玩耍、唱歌。莫索洛夫担保说,她睡得挺熟,于是带头玩起来。况且他们确实不可能打扰她:她睡觉的房间离大厅很远,要经过三个房间、一条走廊、一座楼梯,然后又是一个房间才能走到。那完全是在住宅的另外半边了。

  这样晚会气氛完全好转了。

  年轻人像平常一样,时而加入到其余的人当中去,时而分开,时而全体一块,时而不是全体。比蒙特有一两次自己去找他们,韦拉·巴夫洛夫娜有一两次把他们全体从他身边引开,使他们离开严肃的谈话。

  聊天聊了很久,大家又聚在一块议论,但是时间并不长。

  所有的人都坐在一起。

  “可是结果到底会怎么样呢:是福还是祸?①”做出过悲剧姿势的年轻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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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们在谈论“穿丧服的太太”的丈夫是否有希望出狱。

  “祸多福少。”韦拉·巴夫洛夫娜说。

  “为什么呢,韦罗奇卡?”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问。

  “不管怎么样,生活很难免掉灾祸的。”比蒙特说。

  “那是必然的。”基尔萨诺夫确认。

  “否极泰来嘛。①”原先发问的人肯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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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国内情况愈糟,革命来得愈快。

  他们其余三个同伴点头说:“讲得好,尼基京。”

  年轻人都坐在一边。

  “我不认识他①,尼基京。你大概认识吧?”莫索洛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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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拉赫梅托夫。

  “我当时还小。见过他。”

  “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怎么样?他们说的可是真话?不是因为友谊关系才美化他?”

  “没有。”

  “以后没有人见过他?”

  “没有。不过当时比蒙特不是在美国吗?”

  “真的!卡尔·亚科夫利奇,请过来一下。您在美国碰见过他们说的那个俄国人吗?”

  “没有。”

  “是他回国的时候了。”

  “是啊。”

  “我心里有个绝妙的想法,”尼基京说,“他跟她①正是天生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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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拉赫梅托夫跟“穿丧服的太太”。

  “各位,来一个人跟我一起唱。”韦拉·巴夫洛夫娜说,“来两个?那更好。”

  只剩下莫索洛夫和尼基京了。

  “我可以让你看一件有趣的事,尼基京,”莫索洛夫说道,“你以为她睡着了吗?”

  “没有。”

  “可别说出去。往后你跟她更熟些了,你可以告诉她。对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说。她会不高兴的。”

  住所的窗子挺低。

  “你瞧,有灯光的地方一定是窗口吧?”莫索洛夫望了一眼。“是窗口。看见吗?”

  穿丧服的太太把一张扶手椅挪到了桌子旁边,坐在那儿。她的左臂肘支在桌上,手托着稍稍歪着的头,遮住太阳穴和一部分头发。她的右手平放在桌面,手指机械地抬起又放下,仿佛在弹奏一支乐曲。她脸上的神情有些木然,露出一种严峻多于悲伤的沉思来。两道眉毛时而微微皱起,时而又稍稍分开来。

  “她一直是这样的吗,莫索洛夫?”

  “你看见了,可还是走吧,不然我们会着凉的。我们已经站了一刻钟了。”

  “你心肠好狠!”他们走过前厅中的一盏反射灯旁边的时候,尼基京凝视了一下他同伴的眼睛,说道:

  “我瞧惯了,这在你还是头一回见。”

  小吃端上来了。

  “一定是上等伏特卡,”厄基京说,“味儿真冲!我喝得都快呛着了!”

  “嗨,简直是个小姑娘!连眼睛都红啦!”莫索洛夫说。

  大家开始奚落尼基京。“要不是呛了一口,我是能喝的。”他为自己辩解道。有人问现在几点钟。才刚刚十一点,还可以聊它半个小时,不用急。

  过了半个小时,卡捷琳娜·瓦西利耶夫娜去叫醒穿丧服的太太。太太在门口遇到她,太太刚睡醒,还在伸着懒腰。

  “睡得好吗?”

  “好极了。”

  “觉得怎么样?”

  “挺好。我本来对你们说过不要紧:我累了,因为胡闹得时间太长了。从现在起,我要矜持些了。”

  不,她可矜持不起来。才过了五分钟,她又在那儿挑逗波洛佐夫,对年轻人发号施令,用两只叉子把儿在桌上敲出进行曲或者此类的曲调。但是她催着要走,而其他的人看到她重又胡闹起来,个个更加快活,并不急于走了。

  “车马准备好了吗?”她从餐桌旁边站起,问道。

  “还没有,刚吩咐套车。”

  “真受不了!不过既然这样,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就给我唱点儿什么吧,我知道您有一副好嗓子。”

  韦拉·巴夫洛夫娜唱了一曲。

  “以后我要经常请您唱唱。”穿丧服的太太说。

  “现在该您啦,现在该您啦!”大家磨上她了。

  但是她不等人家磨,就在钢琴旁边坐了下来。

  “好吧,不过我不会唱啊,可是这不妨碍我唱,没有什么能妨碍我!mesdames 和messieurs,我唱歌可完全不是为了你们,我唱歌是为了我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别笑话妈妈啊!”她弹弹和弦,自己配了一支伴奏曲,“孩子们,不许笑,我是带着感情来唱的。”然后她尽量提高调门,开始唱道:

  一只灰蓝色的鸽子

  年轻人出乎意料之外,听到这支歌曲都噗哧地笑了,其余的同伴也笑了起来,连歌手自己也忍俊不禁,但是她竭力抑制着,加倍高亢地唱起来:

  不分昼夜地悲啼:

  它那心爱的情人……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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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感伤主义诗人兼寓言作家德米特里耶夫(一七六○—一八三七)所作《小鸽子》(一七九二)中的一段,第四句是“已经远远飞去。”

  唱到这个字的时候,她的声音果真颤抖起来,随后便中断了,“唱不出来了,唱不出来最好,下一句本不该唱,还是唱点别的更好。我的孩子们,听从母亲的教导:别恋爱,要知道,你们本不该结婚。”她用雄浑的女低音唱道:

  我们的山庄有许多貌美的姑娘,

  星星在她们双眸深处闪着光芒;

  甜蜜地去爱,是可艳羡的好运道!

  不过,——

  “这个‘不过’是蠢话,孩子们——

  不过独身的自由更加快乐美妙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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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

  “这不是反对的理由,这个理由是蠢话,不过你们都知道为什么:

  不要结婚啊,年轻人,

  你要听我的话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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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莱蒙托夫的长诗《伊兹麦尔—贝》(一八三二)。

  “后面说的都是蠢话,孩子们,或许连这几句也是蠢话。可以的,孩子们,恋爱是可以的,结婚也是可以的,只要经过选择,不能撒谎骗人,孩子们。我要给你们唱一支讲我自己怎样出嫁的歌,这是一支古老的情歌,我也已经是个老太婆。我坐在我们达尔顿城堡的阳台上,要知道我是苏格兰人,白皮肤,浅色头发。附近有森林和布里纳尔河。我的情人向阳台走来,当然是悄悄地走过来。他贫穷我富有,我是男爵的女儿,领主的女儿。但我很爱他,我对他唱道:

  美丽的布里纳尔有着陡峭的河岸,

  周围是一片绿色的林海;

  在那里白天隐藏着我和我的旅伴,

  “因为我知道他白天要躲藏起来,并且天天变换住处。

  它比我父亲的老屋更可爱。

  “我父亲的老屋确实不太可爱。于是我对他唱道:我要跟你一起出走。你们猜他怎么回答我?

  姑娘,你愿意做我的妻子,

  愿意忘掉你的门第和地位,

  “因为我原是一个贵族。

  不过你首先要能猜到

  上天给了我什么命运。

  “‘你是个猎人吧?’我说,——‘不,’‘是溜进人家领地的偷猎者吧?’——‘差不多猜中了,’他说。

  当我们这些歹徒聚在一起,

  “因为我跟你们,孩子们,还有mesdames和messieurs,全是歹徒。

  相信我,我们就应该忘记:

  从前我们是什么人,

  现在我们又是什么人。

  “他这样唱道。‘我早猜到了,’我说,‘你是强盗。’嗯,不错,他是强盗。对吗?他是强盗。他怎么回答呢,各位?他说:你看,我不配跟你结婚:

  姑娘啊,我不是你的好侣伴

  我是荒野绿林中的一个居民;

  “一点也不错,他是荒野绿林中的一条好汉,所以他说:别跟我走,

  我的生活充满着危险,

  “因为荒野绿林中有野兽,——

  我的结局会是很悲惨

  这不对,孩子们,他的结局不会悲惨,可是当时我和他都那样想的。不过我还是回答道:

  美丽的布里纳尔有着陡峭的河岸,

  周围是一片绿色的林海;

  在那里白天隐藏着我和我的旅伴,

  它比我父亲的老屋更可爱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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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引自苏格兰小说家兼诗人司各特(一七七一—一八三二)的诗《罗比克》(一八一三),其俄译者为女作家巴夫洛娃(一八一○—一八九四)。

  “确实是这样,可是我并不懊悔:他事先就告诉了我,我所选择的道路。既然如此,那是可以恋爱和结婚的,孩子们,他没有骗我。你们要善于选择啊。

  月亮升起了,

  宁静又安详;

  一个年轻的战士,

  即将赴战场,

  骑手将子弹上了膛,

  姑娘对他讲:

  ‘听天由命吧,

  再勇敢些,我的情郎!’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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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莱蒙托夫的《伊兹麦尔一贝》,但与原诗略有出人。

  “跟这样的姑娘可以恋爱,也可以结婚。

  (“忘掉我对你说过的话,萨沙,你听她说!”一位太太握住对方的手,低声说。——“为什么我没有对你说这些呢?现在我要说了。”另一位太太低声说。)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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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韦拉和卡佳最初为各自丈夫的安全担心,现在为“穿丧服的太太”的豪迈精神所鼓舞,赞成丈夫献身进步事业。

  “这样的姑娘我允许你们去爱,而且为你们祝福,孩子们:

  听天由命吧,

  再勇敢些,我的情郎!

  “跟你们在一起,我心里真舒畅,既然舒畅,就该喝它几杯。

  喂,我的酒店老板娘,

  倒点儿蜜,倒点儿酒,

  “我们唱唱蜂蜜,因为不能把这个‘蜜’字从歌词中删掉呀。还剩下有香槟吗?有?好极啦!开瓶!

  喂,我的酒店老板娘,

  倒点儿蜜,倒点儿酒,

  让我心舒畅

  让我心舒畅!

  “谁是酒店老板娘?我是酒店老板娘:

  黑眉毛的老板娘

  皮靴后跟钉铁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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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出自一首乌克兰民歌,其内容是记述一六三七年对波兰人的战役。

  她霍地站了起来,摸了摸眉毛,又顿了顿脚后跟。

  “我已经斟满,准备好啦!mesdames和messieurs、老头儿、孩子们,举杯,让心里头舒畅舒畅!”

  “为老板娘干杯!为老板娘干杯!”

  “谢谢!我为自己的健康于杯。”然后她又边弹边唱道:

  让忧愁消失得无影踪!

  “那一定会消失的。

  让无限的欢乐

  充满这复苏的心灵,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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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以上三句引自涅克拉索夫的《新年》(一八五一)。

  “一定会这样,这是很明显的:

  不祥的恐怖跑掉了,像个影子,

  逃离开了明亮的白天;

  光明、温暖和芳香,

  迅速地驱赶开黑暗和寒冷;

  腐朽的气息愈来愈弱,

  玫瑰的芬芳愈来愈浓……”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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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英国民主主义诗人胡德(一七九九—一八四五)的《诗篇》。此诗的俄译者为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战友、作家兼翻译家米海洛夫(一八二九—一八六五),当时他正在西伯利亚流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