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初恋和合法婚姻

 

  一

  谁都知道,在以前,如果一个卑劣的家庭里有了一个出色的姑娘,事情会是怎样收场。人家强加给她的夫婚夫是她所不喜欢的大俗人,他本来就没有多大本事,而且越来越没出息,但是他死乞白赖地缠住了她,对她百依百顺,居然慢慢变得凑凑合合,不好不坏了。姑娘最初不肯嫁他,可是逐渐地习惯于对他颐指气使,并且她相信,要从这么一个丈夫和这么一个娘家中选择其一,两害相权,还是丈夫害处小些,所以她就成全了她的爱慕者。当她最初饱尝了没有爱情的婚姻的苦果时,她感到厌恶。但是丈夫对她百依百顺。“习于相忍,就会相爱,”她终于变成一个平平常常的好太太,即一个自身素质不错,可是流于世俗,活在世上只是混日子的女人了。从前出色的姑娘们的下场是这样,从前出色的小伙子们也是如此,他们也都变成了活在世上只是混日子的好人。这是早先的情况,因为那时正派人太少。从前这种人大概好比早先种的庄稼:“棵棵穗子分开长,彼此不闻说话声。”可是不论男女,都不能一辈子独身生活却又不凋姜憔悴。他们或者委靡不振,或者就与世俗合流了。

  现在越来越常见的却是另一种情况:正派人跟正派人开始相聚一起。既然正派人的数目年年增加,那么他们相聚一起的情况怎么不会越来越常见呢?往后这势必非常的普遍,再往后就不会再有别种情况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成了正派人。那时候会是很好的。

  韦罗奇卡觉得现在就很好。因此我要谈谈她的生活(是在得到她同意的情况下),据我所知,她是最早能够把生活安排好的妇女之一。最早出现的事情具有历史意义。第一只飞来的燕子最使北方居民感兴趣。

  自从下面这件事情发生以后,她的生活才安排得好起来:

  韦罗奇卡的小弟弟该准备进中学了。父亲请同事们给找一名收费较低的教师。一位同事给他介绍了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

  洛普霍夫来上过五六次课以后,韦罗奇卡和他才相互见到。他和费佳待在住所的这一头,她在另一头,在她自己的房里。后来由于医学院考期临近,他把教课时间从早晨改为晚上,这样他每天早晨好学习。他晚上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他们全家在喝茶。

  沙发上坐着认识的两个人:学生的父母。母亲旁边的椅子上是学生,而稍微远些的地方有个陌生人,一位身材高高的、苗条的、褐色皮肤的姑娘,黑头发,一头浓密的秀发。”他想道),黑眼睛(“眼睛也美,甚至是很美”),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庞(“好像是小俄罗斯人①,也许还不如说是高加索人。挺不错的,脸也很美,就是神情很冷漠,这可不像南方人了。身体很好,如果人们都像她这样子,我们学医的就可以减少些了!是的,她那红红的脸色看起来很健康,胸脯挺宽,它与听诊器素来无缘。她要是进入社交界,一定引人瞩目。不过我对她并不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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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乌克兰人。

  她看了看走进来的教师。这位大学生年纪不算太轻,中等身材或者比中等身材略高些,长着深栗色的头发,相貌端正,甚至算得上是漂亮,样子倔强而果敢。她想:“长得不错,大概是个好人,就是过于严肃了”

  她想到这儿时却没有再加上“不过我对他并不感兴趣”这一句,因为根本不存在她对他是否感兴趣的问题。关于他,费佳难道对她不是讲得够多的了吗,她都听烦了。“姐姐,他是个好人,就是不爱讲话。姐姐,我告诉他您是我们这儿的大美人,姐姐,可他说:‘呃,那又怎么样?’姐姐,我就说:大美人可是人人都爱呀。他却说:‘只有没头脑的人才爱呢。’我说:难道您不爱?他说:‘我没有闲工夫。’姐姐,我就问他:那您不想认识认识韦罗奇卡吗?他说:‘就是不认识她,我也有很多朋友了。’”费佳刚刚上完第一课,就喋喋不休地讲了这许多话。他后来讲的也是诸如此类的话。只是又作了种种的补充:“姐姐,今天我告诉他,不管姐姐您到什么地方,大家都看您。姐姐,他说:‘啊,那很好嘛。’我问他:您就不想看看她?他说:‘总会看到的。’”或者后来又说:“姐姐,我告诉他,您的一双小手多秀气,姐姐,他却说:‘您很爱聊天,难道不可以聊聊别的更有意思的事?’”

  凡是应该知道的有关姐姐的一切情况,教师都从费佳那儿知道了。他制止费佳谈论家长里短,可是你怎么能阴止一个九岁小孩向你泄露秘密呢,如果你不把他唬住的话?即使你来得及在他说第五句话时就打断他,那也太迟了,因为小孩总是开门见山,不用开场白。教师听到在关于各种家事的讲解中穿插着这样一些有头无尾的话:“我姐姐有个求婚的,挺阔!妈说那个求婚的是笨蛋!”“妈尽讨好那求婚的!”“妈说的:姐姐很机灵,一下子就抓住了那求婚的!”“妈说的:我狡猾,韦罗奇卡比我还狡猾!”“妈说的:我们要把那求婚人的娘赶出家门去。”等。

  两个年轻人在了解了彼此的这些情况后,就没有多大兴趣再相互认识了,这是很自然的。不过眼下我们只是知道从韦罗奇卡这方面来说是挺自然的。她老练的程度还没有达到想用心计来征服“这类孤僻的男人”和“驯服这只熊”,再说她也顾不上那些,只要人家不来干扰她,她就满意了。她好比一个满身创伤、筋疲力尽的人侥幸能躺一下,把折断的手臂放安稳,让自己不感到腰疼,她怕动弹,唯恐关节痛老病复发。她还有什么心思去结交新朋友呢?何况对方也是年轻人。

  的确,韦罗奇卡是这样的。那么他呢?照费佳的话判断,他是个孤僻的人,他满脑子尽是书本和解剖学标本,对于一个医学院的优秀生来说,这两样东西是愉悦心灵的最大乐事,精神食粮中的美味佳肴。或许费佳在诬赖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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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不,费佳没有诬赖他。洛普霍夫确实是个满脑子尽是书本和解剖学标本的大学生。是什么书呢?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他的藏书目录的调查中,我们就会看到的。至于解剖学标本,如果还没占有这方面的足够的知识,就不能当教授,而洛普霍夫正期望着当教授。因为我们看到洛普霍夫听了费桂介绍的关于韦罗奇卡的情况以后并没有真正地了解她,由此推论,要真正了解洛普霍夫,还必须对费佳介绍的关于教师的情况加以补充才行。

  就经济状况而言,洛普霍夫是医学院中极少数不靠官费维持生活的旁听生,他们还能维持温饱。而大多数学生何以为生,生活得怎样,那当然只有天晓得,人们是无从了解的。但我们的小说不想来描写那些无法糊口的人们。因此,关于洛普霍夫所处的这种不体面的境况也就一笔带过了。

  况且他的困难时期不长,三年左右,甚至更短些。进医学院以前,他过得还是挺宽裕的。父亲是梁赞的小市民,照小市民阶层来看,生活是富足的,就是说,他一家人不光是星期日能喝上肉汤,甚至天天都有茶喝。他还能勉强供儿子进中学,儿子从十五岁起就自己在外面教点课,减轻了他的窘况。要供儿子上彼得堡念书,父亲的财力是不够的,可是在彼得堡的头两年洛普霍夫每年还能从家里收到三十五卢布左右,同时他在维堡区警察分局一个派出所作为临时雇员抄写公文,从那儿几乎也能拿到同样多的一笔钱。只是在这个时期他还较为穷苦。而巨那也是他自己的失误:他本来考取了官费,但是由于他吵了一次架,结果只好自立谋生,勉强糊口。当他上到三年级时,情况开始好转。派出所的副所长请他去教家馆,后来他又找到一些别的家馆教,所以近两年来他的生活不再拮据,这一年多他住上了一套房子,而且不是一间一套,而是两间一套的,这表明他并不穷。跟他同住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幸运儿基尔萨诺夫,他们是最要好的朋友。他俩在没有任何支持的情况下,早已习惯于凭自己的力量去开拓道路。总之他们有许多相似之处,因此,如果你只是分别碰到他们,一定会把他们看做是性格相同的人。可是当你看到他们在一块的时候,你会发现,虽然他俩都很庄重,很坦率,但是洛普霍夫比较拘谨,他的同学较为外向。我们现在看到的只是洛普霍夫,基尔萨诺夫要晚得多才能出场。而如果不提基尔萨诺夫,只写洛普霍夫,你看到的只能是写到基尔萨诺夫时必然要重复的雷同的东西。例如,现在洛普霍夫最关心的是毕业以后怎么安排自己的生活,他跟基尔萨诺夫一样,离毕业只有几个月工夫了。他俩未来的计划也相同。

  洛普霍夫确实知道,他将担任彼得堡一家军医院的医师——这被认为是很幸运的事——而且很快能在医学院任教,当教授。他不愿开业行医。这是一个新奇的特点。最近十来年,在医学院中出现了一些决心在毕业之后不去开业的高材生,虽然学医的只有开业才能有钱过富裕的生活。而且他们一遇到机会就把医学放下,去研究医学的某些辅助性学科如生理学、化学之类。他们本来人人都知道,开了业,他在三十岁上便能名声显赫,到三十五岁,一辈子生活都有了保障,到四十五,就能发财致富了。但是他们另有一番道理:您看到了吗,现在医学还处于蒙昧时期,现在该做的还不是治病,而只是给未来的医生学会治病积累资料。他们非常热衷于嘲骂医学,却又把自己的全部力量奉献给医学。为了他们所心爱的医学,他们舍弃钱财、连温饱的生活也不要,待在医院里进行有益于科学的观察,解剖青蛙,每年还要解剖几百具尸体,只要有机会就建立化学实验室。他们为实现这崇高的决心能奉献到什么程度,当然还要看他们的家庭生活境况如何。假如无需供养亲属,他们决不开业,就是说,宁肯自己近于赤贫。但如果由于家庭的生计所迫,他们就根据家庭的需要,酌量开业,就是说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只医治那些真正有病而凭今天可怜的科学水平的确还能够医治的人,也就是对他们来说根本无利可图的病人。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就是这样的学生。他们应该在那一年毕业,他们宣布要直接参加(或者像医学院的人说的:报考)医学博士学位考试。目前他俩都在写博士论文,已经消灭了大批青蛙。他俩选定的专业都是神经系统,他们实际上是在一起干的。但是就论文的形式而言,他们有所分工。一个人把两人共同在这一问题上发现的事实作为资料写进论文;另一个就在自己的论文中利用在另一问题上两人共同发现的事实作为资料。

  现在,可该单独说说洛普霍夫了。他曾一度好喝酒,那是他喝不上茶或者穿不上靴子的时候。这种时候没有比喝酒更好了,不光是想喝酒,并且也有承受能力,喝酒比吃穿都便宜。他也不过就是穷得难熬时,喝口酒解解心烦罢了。现在早就没有人过着比他更为严格的生活了,这不单是就喝酒来说的。早先洛普霍夫有过许多风流韵事。例如有一次发生这样一桩事:他迷上了一个外地来的舞蹈演员。那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就上她的住所找她去了。“您有何贵干?”——“一位伯爵派我送来了一封信。”仆人根据他的大学生制服,毫不犹豫地把他当作了一名文书或者什么特殊的勤务兵。“信交给我。要等回信吗?”——“伯爵吩咐要等的。”仆人满脸惊讶的神色转回来了。“她吩咐了叫您进去。”——“原来是他,是他呀!他总是给我大声叫好,我就是在化妆室也能听出是他的声音。您那样发疯似的给我叫好,让警察带走过好多次吧?”——“才两次。”“太少了。呃,您到这儿来干吗?”——“来看看您。”——“太好了。还有别的事吗?”——“不知道。看您想干吗了。”——“哦,我知道我想干吗。我想吃早饭。您看餐具都摆好了。您也请坐吧。”仆人又送上一份餐具。她笑话他,他也笑话自己。他年轻,长得不错,人也不笨。真妙,为什么不跟他一起快活快活呢?她跟他快活了两个来星期,然后说:“滚开吧!”“我自己也早就想撤了,可是不好意思!”“那么咱们就友好地分手吧?”他们又拥抱了一次,于是圆满收场。不过这是很早以前,大约三年以前的事了,最近这两年他已经再也没有胡来了。

  除了同学们和预言他会成为优秀科学家的两三位教授以外,他常见面的只有教课的几家人。但是他跟这几家人也不过见见面而已,他怕跟人随随便便、亲密无间,就像怕火似的。除了他的那些年幼的男女学生之外,他对他们所有的人都持以冷漠无情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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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这样,洛普霍夫走进了屋里,看见了包括韦罗奇卡在内、正坐在茶桌旁喝茶的这一家子人;而包括韦罗奇卡在内的这一家子人当然也看到教师进屋来了。

  “请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玛特辽娜,再拿一只杯子来。”

  “要是给我的,那我谢谢您啦,我不喝。”

  “玛特辽娜,不要拿啦。(是个有教养的年轻人!)为什么不喝呢?喝吧。”

  他看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但是同时,好像有意地又瞧了韦罗奇卡一眼,也许真是有意的吧?也许他发现她微微地耸了耸肩吧?“他看出我的脸红了。”她想。

  “谢谢您,我只在家里才喝茶。”

  “他可完全不是那么一个孤僻的人,他一进来就微微地、潇洒自如地鞠了个躬。”她在桌子的这一边暗自思量。——“不过即使她是个学坏了的姑娘,至少也会为她母亲的俗不可耐害羞的。”他在桌子的另一边思量。

  但是费佳很快就喝完茶,学习去了。所以这个晚上最重要的收获,就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知道她那缸白糖大概不会由于上课时间从早晨改为晚上而蒙受重大损失,便对教师产生了好印象。

  过了两天,教师又碰到那一家人在喝茶,而且又谢绝了喝茶,这就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放了心。可是这一次,他看见桌旁多了一张新面孔——一位军官,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尽向那人献殷勤。“哦,是求婚的!”

  求婚人认为不仅要看教师,还要在看过以后用上流社会里人们习惯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怠惰目光,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这才符合自己的身份和门第。可是他刚开始打量,就发觉教师并未也来打量他本人,而是更不礼貌:用目光直视着他,并且目光那么专注,求婚人打量不下去了,才开口道:

  “洛普霍夫先生,干您这行可不易啊——我是说干医生这行。”

  “是的,不容易。”他仍旧直视着他。

  求婚人感觉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故从上往下地摆弄起制服上第二和第三只纽扣来。唔,如果他都求救于纽扣了,那就表明他除了赶快喝完这一杯茶,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再给一杯之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来掩饰自己的慌乱了。

  “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您身上穿的是什么团队的制服吧?”

  “对,我在一个团里服役。”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答道。

  “服役很久了吗?”

  “九年了。”

  “一开始服役就在这个团里吗?”

  “对”

  “您当上连长没有?”

  “不,还没有。”(“他这样盘问我,仿佛我是他的传令兵似的。”)

  “快有希望当上了吧?”

  “还没有。”

  “哦。”教师认为盘问够了,于是又朝那假想的传令兵看了看,也就不再盘问了。

  “不过……不过,”韦罗奇卡想道,“这‘不过’是什么意思呢?”她终于想出来“不过”是什么了:“不过他的行为举止,就像那次带着好心的朱丽来这儿的谢尔日。他哪是什么孤僻的人?可他对姑娘们为什么又持以种种奇谈怪论呢,说什么只有没头脑的人才爱美人呢?还有……还有……什么‘还有’?”她想起来“还有”什么了:“还有他为什么一点不愿听关于我的事,说是不感兴趣呢?”

  “韦罗奇卡,你弹弹钢琴吧,随便弹点什么都成。我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想听听!”当韦罗奇卡把第二杯茶放到桌上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

  “好吧。”

  “您若能再唱点儿什么就更好啦,韦拉·巴夫洛夫娜。”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用奉承的口吻补充说。

  “好吧。”

  “不过这个‘好吧’听起来就像是说:‘成,只要我能脱身,’”教师想到,因为他已经在那儿坐了四五分钟,虽然没看她,却知道她除了刚才回答求婚人时,没有瞧过对方一眼,而她刚才瞧他这一眼,就像看着母亲和父亲一个样:冷冷地、毫不客气。这儿总有那么一点跟费佳说的不一样。不过她倒很可能真是一个傲慢冷漠的姑娘,她一心想进入上流社会去当女皇和明星,她现在心里所以不痛快,是因为没有找到更好的求婚人。可是尽管她看不起这个求婚的,却还是答应了他,因为再没有别的人能把她带到她所向往的地方。不过这件事倒挺有意思的。

  “费佳,你尽快喝完。”母亲说。

  “别催他,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如果韦拉·巴夫洛夫娜允许,我也想听一听。”

  韦罗奇卡随手抓起了一本乐谱,甚至连是什么乐谱都没看,就又随手翻开一页,机械地弹奏了起来,反正弹什么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尽快解脱。说也凑巧她翻到的是一支有意思的乐曲,是从一部不错的歌剧中挑出来的。姑娘的弹奏很快显得生机勃勃。弹罢,她想站起来。

  “可是您答应唱歌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不嫌冒昧,想请您唱唱《弄臣》选段。”(那年冬天,“La donna e mobile”是一支流行的咏叹调。)

  “好的。”韦罗奇卡唱完“La donna e mobile”便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不,她不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冷漠的姑娘。这倒很有趣。”教师想道。

  “唱得好,是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是用平常的声调和教师说话了,并且也不再打量他。没必要和这种人搞坏关系,虽然他曾像盘问传令兵似的盘问过自己。为什么不可以随和点跟教师谈一谈,免得他生气呢?

  “嗯,唱得好。”

  “您懂音乐吧?”

  “马马虎虎。”

  “您本人就是音乐家吧?”

  “算不上,只是懂一点。”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完这段对话,计上心头。

  “您玩什么乐器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她问。

  “钢琴。”

  “可以请您来给我们助助兴吗?”

  “很乐意。”

  他弹了一支曲子。他弹得不怎么样,很一般,也许还算是不坏。

  等他上完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到他面前,说明天他们家有个小小的晚会,是给她女儿过生日,她请他光临。

  显然是男舞伴不够,这种晚会一般都是这样。不过没有关系,他可以从近处来观察这姑娘,她自己本身或者与之相关的事情中定会有些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多谢您,一定来。”但是教师错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意图对她自己来说,要远比对那些跳舞的女郎重要。

  读者,你当然会预料到,要交代在这次晚会上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相爱了吧?自然是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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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想在韦罗奇卡的生日时举行一次盛大的晚会,可是韦罗奇卡央求她别请任何客人。一个想拿求婚人来炫耀,另一个却觉得这种炫耀使她难受。结果双方商定举行一次小型晚会,只招待几位亲近的朋友。他们邀请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同事们(当然是比他官衔大和职位高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两个女友,以及三个跟韦罗奇卡最接近的姑娘。

  洛普霍夫把参加晚会的客人查看了一遍,发现并不缺少男舞伴,每位姑娘身边都有个小伙子——准未婚夫或者正式未婚夫。可见洛普霍夫被邀请来不是做舞伴的。那到底是做什么的呢?他想了一想,才记起在邀请他之前曾测试过他弹钢琴的技艺。因此他们邀他来是为了节省开支,免得雇琴师了。“好,”他想,“对不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然后走到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跟前。

  “怎么样,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该玩维斯特①了吧?您瞧,老头儿们都闷得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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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斯特,一种牌戏,近似桥牌。

  “您要玩多大的输赢?”

  “多大都行。”

  牌局立刻就凑起来了,洛普霍夫也坐下来打。在维堡区,医学院是一个有着打牌的优良传统的机构。在那儿的任何一个房间(就是说,官费生的房间)里,连续打上三十六小时是常有的事。需要承认的是,虽然那里牌桌上的输赢数额远远不及英国俱乐部①,但那里的牌友们却要技高一筹。洛普霍夫曾一度玩牌玩得很起劲,那是在他没钱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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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国俱乐部,当时彼得堡最著名的贵族俱乐部。

  “Mesdames①,怎么办呢?轮流弹琴吧,我们可就只剩下七个人啦,那么要跳卡德里尔舞就缺一个男舞伴或者一个女舞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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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小姐们。

  第一圈牌刚打完,一个最为活泼的姑娘快步如飞地跑到洛普霍夫面前。

  “洛普霍夫先生,您该跳跳舞了。”

  “我可有个条件。”他说着,站起来鞠了一躬。

  “什么条件?”

  “我请您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

  “哎哟,我的天,第一轮我答应别人了,请跟我跳第二轮吧。”

  洛普霍夫又鞠了一个大躬。两个男舞伴轮流弹琴。跳第三轮卡德里尔舞时,洛普霍夫邀请了韦罗奇卡。第一轮她是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跳的,第二轮他是跟那活泼的女郎跳的。

  洛普霍夫观察着韦罗奇卡。他已确定无疑自己是误解了她,把她当成了一个冷酷无情的姑娘,以为她光凭利益的计算,就可以无所谓地嫁给她所鄙视的人。现在他看见自己面前这个年纪轻轻、平平常常的姑娘正在尽情跳舞、开怀大笑。是啊,韦罗奇卡也有该惭愧之处,我们只能称她是个喜欢跳舞的、平平常常的姑娘。她本来坚持绝对不开晚会,可晚会还是举行了,这是一个小型的、无炫耀之意的、因此也就不使她感到痛苦难堪的晚会。但她也决没料到,在晚会上她居然忘记了自己的痛苦。在她那个年纪,人们是那样不愿愁眉苦脸,而那样愿意跑跑跳跳、嘻嘻哈哈、快快活活的。只要有一个极小的机会能使人忘掉痛苦,他们就会暂时忘掉。洛普霍夫现在对她产生了好感,但是对许多事情他仍然不理解。

  他对于韦罗奇卡的奇怪处境颇感兴趣。

  “洛普霍夫先生,我决没料到会看见您跳舞。”她先说道。

  “为什么呢?跳舞这真是那么难吗?”

  “一般来说当然不难,可对您来说,显然是不容易的。”

  “为什么对我来说就不容易?”

  “因为我知道你们的秘密——您和费佳的秘密:您看不起妇女。”

  “费佳对我的秘密理解得并不完全正确。我不是看不起妇女,我只是躲避她们。您知道为什么吗?我有个爱吃醋的未婚妻,她为了使得我避开妇女,把她们的秘密告诉了我。”

  “您有未婚妻啦?”

  “嗯。”

  “这可真没想到!还是大学生就订婚啦!她漂亮,所以您就爱上她啦?”

  “嗯,她是个美人,我很爱她。”

  “她的头发是黑的,还是浅黄的?”

  “这我不能告诉您。这是秘密。”

  “好,既然是秘密,您不愿说就甭说了。但是她到底对您揭露了妇女的什么秘密,竟使得您躲避她们,不跟她们来往呢?”

  “她看出来我不愿使自己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于是就悄悄地告诉了我妇女的一个秘密,使我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所以我才要躲避她们。”

  “您见到妇女后,就不能不处于恶劣的心境之中,您可真不擅于说恭维话。”

  “怎么才能换个说法呢?可怜别人,就是一种恶劣的心境。”

  “难道我们是那样可怜吗?”

  “难道您不是妇女吗?只要我对您说出您的最隐秘的心愿,您就会赞成我的意见了。这是所有妇女的共同心愿。”

  “您说吧,说吧。”

  “这个心愿就是:‘唉,我多希望我是男人啊!’我从来没碰见过没有这种内心秘密的妇女。而且您多半不用查问什么,甚至也无需提任何要求,她就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不论妇女由于什么原因而心绪不佳,您都可以马上听到这样的话:‘我们妇女真倒霉!’或者:‘男人和妇女就是不一样’或者索性这么说:‘唉,为什么我不是男人!’”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的确,这些话从任何一个妇女嘴里都可以听到的。

  “您瞧,妇女多可怜,如果每个妇女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连一个妇女也剩不下了。”

  “嗯,也许是这样。”韦罗奇卡说。

  “同样,如果每个穷人的心愿都能实现,那么世界上一个穷人也剩不下了。您瞧,妇女怎么不可怜!就像穷人一样可怜。有谁高兴看见穷人呢?自从我知道了妇女的秘密以后,我就像不高兴看见穷人一样地不高兴看到她们。妇女的这个秘密是我那爱吃醋的未婚妻在订婚那天向我揭露的。原先我很爱和妇女交往,但从那天起,未婚妻把我这兴致一下子就都打消了。”

  “您的未婚妻是一位善良聪明的姑娘。对,我们的妇女是可怜虫,我们很不幸!”韦罗奇卡说,“不过您的未婚妻到底是谁呢?您是在卖关子。”

  “这是我的秘密,费佳不能告诉您的。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但愿不再有穷人,这个愿望总有一天要实现的,因为我们迟早总会安排好生活,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可是……”

  “不再有?”韦罗奇卡插嘴说,“我自己也想过将来不会再有穷人,但是怎样才能不再有,我想不出来。您告诉我,怎样才能?”

  “我一个人不能告诉您的,只有我的未婚妻才能讲出来。她不在这儿,我一个人能够说的只是:她关心这件事,并且她很有力量,她的力量超过了世界上的任何人。但我们现在要谈的不是她一个人,要谈的是一般妇女。我完全赞同穷人的愿望——愿世界上不再有穷人,因为这正是我的未婚妻致力于此的。可是我不赞同妇女的愿望——愿世界上不再有妇女,因为这个愿望不可能实现,凡是不可能的事情,我都不赞同。但是我有另一个愿望:我愿妇女跟我的未婚妻做朋友,因为她对妇女很关心,正像她对许多事情、对一切事情都很关心一样。如果她们跟她做了朋友,我就没有理由再可怜她们了。‘唉,为什么我生来不是男人!’这样的愿望也就不会再有了。要是能够跟她做朋友,妇女不会比男人逊色的。”

  “洛普霍夫先生!再跳一次卡德里尔舞!一定!”

  “您这样的态度值得称赞!”他泰然而庄重地握了握她的手,好像他是她的女友,或者她是他的男友。“跳哪一轮?”

  “最后一轮。”

  “好”

  他们跳这一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了好几次。

  如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偷听了这场谈话,她会怎么想呢?我们大家从始至终都听全了,我们会说,跳卡德里尔舞的时候进行这样的谈话是很奇怪的。

  最后一轮卡德里尔舞开始了。

  “我们总是在谈我,”洛普霍夫先开口说,“从我这方面来说,我尽谈我自己是很不礼貌的。现在我要注意有礼貌,谈谈您了,韦拉·巴夫洛夫娜。您知道,我原先对您的印象,比您对我的印象要坏得多。可现在……嗨,以后再说吧。但是有一个问题我总是回答不了,您来回答我:您快结婚了吗?”

  “决不。”

  “从我离开牌桌来到这儿的三个钟头里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为什么人家把他当做您的未婚夫呢?”

  “为什么人家会把他当做我的未婚夫?我知道为什么!有一点我不能对您说,难于说出口。还有一点是我可以说的:我可怜他。他爱我。您会叫我把我对我们这桩婚事的想法对他直说。其实我早就说过了;可是他回答我:别说啦,您这是不叫我活了,别说啦。”

  “这是第二个原因,而第一个,就是您不能告诉我的那一个,我却可以对您说出来:您在家里的处境太恶劣。”

  “现在还能凑合过。现在谁也不来折磨我,都在盼着,让我一个人待着,或者说几乎是让我单独待着。”

  “但是不可能长久地这样过下去。他们还要来找您麻烦的。那时候怎么办?”

  “没关系,我都想过了,也下了决心,到时候我不会待在这儿的。我可以去当演员,那是一种多么值得羡慕的生活啊!独立!独立!”

  “还有人们为您鼓掌呐。”

  “对,这也是挺愉快的。不过主要的是独立!于自己愿意干的事儿,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不请示任何人,不向任何人要求什么,不需要任何人,任何人也不需要!我愿意这样生活!”

  “是这样,这样好!现在我对您有一个请求:我去打听这件事怎么能办到,需要找谁帮忙,行吗?”

  “谢谢。”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请尽快办吧,我恨不得赶快从这个卑劣的、难以忍受的、屈辱的境地中挣脱出来!我说:‘我很平静,还能凑合过,’果真是这样吗?难道我没有看见人家借着我的名义在于些什么?难道我不知道这里大家对我的看法?他们说我是阴谋家、小滑头,说我想发财,想钻进上流社会炫耀自己,说我会把丈夫踩在脚下,随意摆布他、诳骗他。难道我不知道大家对我有这样的看法?我不愿这样生活下去,不愿意!”她沉思起来。“您别笑话我,我想说:我可怜他,他太爱我啦!”

  “他爱您?他是不是像我这样看您的?他的目光是像我这样的吗?”

  “您看我的目光是坦诚的、纯洁的。不,您的目光并不使我感到屈辱。”

  “您要知道,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因为……反正没有关系。他是这么看您的吗?”

  韦罗奇卡脸红了,没有说话。

  “可见他并不爱您。这不是爱情,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过……”韦罗奇卡没说完就停下来了。

  “您想说:如果不是爱情,这算什么呢?就算是都一样吧。但您将来自己会说,这不是爱情。您现在最爱谁呢?我说的不是男女爱情,我是说,在亲属和女朋友中您最爱谁?”

  “好像还没有特别爱的。他们当中没有我热烈爱上的人。不过,也不是,最近我碰见了一个很奇特的女子,她告诉我她很坏,还不许我继续跟她来往。我们相识完全是由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偶然机会。她说,只有当我濒临绝境,走投无路时,才让我去找她,否则绝对不能去找。我已经狂热地爱上她了。”

  “让她为了您去做她不喜欢做或者于她有害的事情,您愿意吗?”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

  “这怎么可以?”

  “不,假定您十分迫切需要她为您做件事情,她却对您说:‘做这事会使我非常痛苦的,’那么您还会再提一遍您的要求,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求她吗?”

  “我宁愿死,也不会再去求她的。”

  “瞧您自己已经表明了这就是爱呀。不过这爱只是一种很平常的感情不是狂热的激情。什么才是狂热的激情?狂热的激情和平常的感情有什么不同?区别在于程度不同。那么,如果平常的感情,比狂热的激情弱得多的感情都能使您对人持以这种态度,使您能说:‘我宁愿死,也不愿给他造成痛苦,’如果平常的感情都能使您这样说,比它强烈千倍的激情又会使您说什么呢?您会说:‘我宁愿死,也不允许——既不是要求,也不是请求——让一个人为我做他自己不高兴做的事。我宁愿死,也不允许他为了我不得不迫使自己去干什么事,或强制他自己去做。这种激情使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才是真爱。而如果激情不是这样的,那只是情欲,而根本不是爱情。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儿了,我也全都说完了,韦拉·巴夫洛夫娜。”

  韦罗奇卡握了握他的手。

  “再见。您为什么不祝贺我呢?今天是我的生日。”

  洛普霍夫看了看她。

  “可能是……可能是!如果您没说错,对我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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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这事怎么来得这样快,这样突然啊,”晚会刚一结束,韦罗奇卡独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间里想,“初次交谈过后就变得那么亲近!半个小时以前彼此还完全不认识,过了一个小时,却发现已经是那么亲近了!这多奇怪!”

  不,一点也不奇怪,韦罗奇卡,洛普霍夫这类人会用磁石般的话语来吸引受苦受难、受屈辱的人。这些话语是他们的未婚妻提示给他们的。韦罗奇卡,你居然这么平静。这才是真正令人奇怪的——不过你我并不觉得奇怪。人们一向认为爱情是一种令人激动不安的感情,你却能像小孩似的静静地入睡,而且也不会有任何的梦来扰乱你的平静,莫非还会梦见快活的儿童游戏,“方特”、“逮人”,或者也许还会梦见跳舞,不过那些梦中的舞也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别人感到这事很奇怪,你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奇怪,而我却知道这没什么奇怪。恋爱中的激动不安并非是恋爱本身,恋爱中的激动不安本不该有,恋爱本身是快活的、无忧无虑的。

  “多奇怪啊。”韦罗奇卡想道,“他关于穷人、妇女以及应当如何恋爱等问题的想法,我自己也曾反复地思考过、体验过。我这都是从哪儿得来的启发呢?也许是从我读过的那些书本上?不,书上写的不同:在书上,要么对这些想法提出许多疑问,要么附加上那么些条件,并且这些想法仿佛都是很不寻常、极不可信的。仿佛都是幻想,虽然十分美好,但却没法实现!而我却觉得这是很简单的,简单到无法再简单了,这又是最寻常不过的,寻常得无处不在、不可缺少。而且将来确定无疑会实现的,没有比它更确定无疑的了。可是我原来还以为那是些最好的书呢。就拿乔治·桑来说吧,她那么善良、高尚,而她书中写的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而已!又比方我国的作家,不,我国的作家根本一点都没有涉及过这些。再比方狄更斯,他虽然写过,却似乎并没有指望这一切能够实现,他只是有一种由善良的天性产生的善良的愿望而已,不过他自己又认为这一切是不可能有的。他们怎么会不知道,非如此不可呢?确实必须这样来做,必须做到消灭贫穷和灾难,这是一定能做到的。他们果真没讲到这点吗?没有,他们只会怜悯,他们认为将来实际上还是跟现在一个样——稍微好点,但是所差无几。他们没有讲到我想过的事。如果他们讲过,那么我就会知道聪明善良的人都是这么想的。要不然,我就总觉得只有我才这样想,因为我是个傻姑娘,除了我这个傻子,谁也不会这样想,谁也不会真正指望这个。可现在他却讲了,按照他的未婚妻对一切喜爱她的人所做的讲解,将来的情况跟我预感的一样,她讲解得非常明白,以致于他们也开始关心使这一切尽快地成为现实了。他的未婚妻何等聪明!不过她到底是谁呢?我要打听出来,一定能打听出来。是的,那多好啊,那时不再有穷人,谁也不强制谁,人人都快活、善良、幸福……”

  韦罗奇卡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睡得很香,也没有做梦。

  不,韦罗奇卡,你反复思考这一切,并把它牢牢记在心中,这并不奇怪,你是一个幼稚单纯的姑娘,你连听也没有听过某些人的姓名,其实他们早已开始进行这方面的教导了,而且证明必须得有这样的理想,这理想一定会变成现实的,不可能不变成现实。你能理解你的那些书本还不能向你明确介绍的思想,并牢记心中,这并不奇怪。当你的那些书本的作者学习这些思想的时候,那也不过还只是一些思想罢了,虽然这些思想看起来挺新奇,挺令人赞赏,但也仅此而已。可是现在不同了,韦罗奇卡,这些思想已经在生活里清晰地呈现出来了。与此同时又有别的人写了些别的书,他们认为这些思想虽然很好,但是里面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可是现在,韦罗奇卡,这些思想飘散在空气中,正如百花盛开时节香气弥漫在田野上似的。它洋溢在四处,你甚至能从你的酒鬼母亲的谈话中听到它,她告诉你必须靠骗和抢来生活以及为什么必须这样生活,她本来是要反驳你的思想,结果却发挥了你的思想。你还从那个厚颜无耻的、堕落的法国女人嘴里听到了它,她随身带着她的情夫,就像带着女仆一样,想要把他怎样就怎样,但是只要一清醒过来,她还能看出她没有自己的意志,不得不去讨好别人,强颜欢笑,这是很痛苦的。她好像是不愿跟她的谢尔日过下去了,虽然谢尔日善良、和气、温存,而她还是说:“连我这个坏女人也感到这种关系太丑恶。”现在,韦罗奇卡,要具有你那种思想并不困难。可是别人不把它放在心上,你却牢记心中,这很好,但也并不奇怪:你想成为一个自由幸福的人,这有什么奇怪呢?因为有这个愿望不是什么很费脑筋的发现,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英雄业绩。

  韦罗奇卡,奇怪的倒是有些人没有这种愿望,却抱着完全不同的想法,他们大概会感到奇怪,为什么你,我的朋友,在你恋爱的头一个晚上竟想着这些入睡,你从自己、自己的情人和自己的爱情想起,进而想到人人都应该幸福以及应该促使这想法尽快成真。你不知道这有什么奇怪,我却知道这没什么奇怪,只有这样才合乎情理。这完全合乎人情:“我感到快乐和幸福,”也就是说“我希望人人都快乐和幸福”,从人情上来说,这两种想法完全一致,韦罗奇卡。你是个好姑娘,不是傻姑娘,不过请原谅我,我没有在你身上看出什么新奇的东西。我以前和现在认识的姑娘中,可能有一半甚至一大半——我没有计算过,况且计算起来她们人数也太多了——并不比你差,有些还比你好,请你原谅我这么说话。

  洛普霍夫觉得你是一个希奇的姑娘,的确是的,他这样想并不希奇,因为他爱上了你!他爱上你,这也没有什么希奇,你的确可爱。而他既然爱上了你,自然就会这样想,也应该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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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女儿和教师跳第一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总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可是跳第二轮时她再也没在他们附近露面,她作为主妇完全埋头于张罗忙活那顿像晚餐一样丰盛的小吃去了。等她忙完了,问起教师来,教师已经走了。

  过了两天,教师来上课。茶炊已经端上来了——教师每次来上课都赶上他们喝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去到教师给费佳上课的那个房间。本来都是由玛特辽娜来叫费佳的。教师想留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去,因为他不喝茶,而且想利用这段时间检查费佳的作业。但是玛丽哑·阿列克谢夫娜请他赏光跟他们一起坐一会儿,她需要跟他谈谈。他去了,坐在了茶桌旁。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开始询问起他来:费佳的才能怎样?哪个中学比较好?是不是把孩子送进寄宿中学更好?这些问题提得合情合理,不过好像问得早了一点?这次谈话的时候,她请教师喝茶,态度那么热情可亲,以致于洛普霍夫答应打破他的惯例,拿起了杯子。韦罗奇卡过了好半天才进来,她和教师相互鞠了躬,仿佛他们中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仍然继续地谈论着费佳。后来她突然把话锋一转,盘问起教师本人来了:他是什么人?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有些什么亲属?亲属们有没有财产?他眼下怎样生活,还有什么打算?教师的回答很简短,却含含糊糊的,说有亲属,他们住外省,都不富裕,他本人靠教家馆维持生计,将来想留在彼得堡当医生。总之,这些话一丝破绽也没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见他如此顽固,便直截了当地提问了:

  “您说您将来想留在这儿当医生,谢天谢地,本地的医生日子过得还可以。您是没有想过成家还是已经有了意中人?”

  这是怎么回事?教师已经忘了他自己杜撰的未婚妻,本想回答说“还没有意中人”。但是他一下子想起来:“哦,她不是偷听过了吗!”他觉得可笑,“我当时于出的事多愚蠢!我干吗要来编造这样一个故事呢?其实完全没必要!可不是,你好好想想,人家都说,宣传有害,她的心地那么纯洁,不容邪念,那么宣传能对她产生怎样的影响呢。好,她偷听到了,而且明白了,可这又与我有何相干?”

  “当然有了意中人。”洛普霍夫说。

  “订婚没有?”

  “订了。”

  “是正式订婚,还只是两人私下说好的?”

  “是正式订婚。”

  可怜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她听到“我的未婚妻”、“您的未婚妻”、“我很爱她”、“她是个美人”这些话,就已经放心了,想必教师不会去追求她的女儿。于是在他们跳第二轮卡德里尔舞的时候,她就全力以赴忙着准备那顿像晚餐般丰盛的小吃去了。可是她还想要更详细、更确凿地了解一下这件令人宽慰的事情。她继续盘问下去,因为每个人都喜欢令人宽慰的谈话,并且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新奇有趣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新奇有趣的。教师认真地回答着,虽然照例说得很简短。“您的未婚妻漂亮吧?”“漂亮得非同一般。”“有陪嫁吗?”“现在还没有,不过她会得到一大笔遗产。”——“一大笔?”——“很大一笔。”——“大到什么程度?”——“巨大。”——“上十万?”——“远远不止。”——“到底有多少?”“这何必说呢?说它很多就足以了。”——“是现金?”——“也有现金。”——“可能还有田庄吧!”“嗯,还有田庄。”——“快有了吗?”——“快了。”——“快结婚了吧?”——“快了。”①——“应当趁她还没得到遗产的时候结婚,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然求婚的人会多得打破头啦。”——“一点不错。”——“为什么上帝让您交上这样的好运呢?为什么别人就捞不到呢?”——“是这样的,几乎还没有人知道她该得到遗产呐。”——“您倒是打听着了?”——“打听着了。”——“怎么打听着的?”——“老实说,我早就打听过,于是一下子就碰上这好运气了。”——“消息可靠吗?”——“那还用说,我亲自核实过字据呢!”——“亲自?”——“亲自。我第一步就核实字据。”——“第一步就核实字据?”——‘那自然,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不看到字据决不轻举妄动。”——“对,决不能轻举妄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真是好运气!一定是上帝听到了您父母为您做的祷告吧!”——“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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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暗示革命很快就要爆发。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来就因为教师不喝她的茶而喜欢上他了,他从各方面都表现出是一个稳重可靠的人。他很少说话,这比较好,看来他不轻浮。他不说则已,一说就说得恰到好处,尤其是谈到钱的时候。而从前天的那个晚上开始,教师在她看来简直是少有的难能可贵。他完全克制住自己不去追求他教书人家的姑娘,这种严格的自制能力在年轻人中间确实少见。现在她对他已十分满意。真的,他多么稳重!他从不夸耀他那有钱的未婚妻,他的每句话都得用钳子去拔才能拔出来。可是他又多么细心地搜寻查找啊,他大概早就想要觅得一个有钱的未婚妻了,你再瞧瞧,他是怎样地在往她身边靠!嘿,这人很善于为自己谋划。他第一步就要核实字据,而且他说得多好!“一个头脑健全的人,”他说,“非看到字据不可。”一个少有可靠的年轻人!

  起初韦罗奇卡勉强地掩饰住了过于明显的笑容,可是渐渐地她开始感觉到(她开始感觉到什么呢?——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洛普霍夫虽然在回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但他并不是在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话,而是对韦罗奇卡说呢。又觉得他是在戏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同时却是严肃认真地对她韦罗奇卡一个人在讲真话,并且只讲真话。

  这仅仅是韦罗奇卡的感觉呢还是确实如此,谁能知道呢?他知道,她已经听出来了,而我们也许无需知道,我们只需要事实。事实是,韦罗奇卡最初笑着听洛普霍夫讲话,随后却严肃起来,心里想:他这不是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的,而是对她说的,不是戏谑,是讲的真话。至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从一开始便很严肃地听着洛普霍夫的话,后来才转向韦罗奇卡,说道:“我的孩子韦罗奇卡,你干吗孤单单地一个人呆坐着?你现在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已经熟了,请他给你伴奏,你来唱个歌好吗?”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我们很敬重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们愿意您成为我们一家的好朋友。你呢,韦罗奇卡,你见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别那么躲躲闪闪的,我会告诉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说他已经有了未婚妻,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不会为你去吃他的酷的。”这是对韦罗奇卡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的。即使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目中,他现在也不是什么“教师”①,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了。但是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人看来,她的话还包含着最合乎情理和最实际的第三层涵义:“该待他好着点,等他这小滑头日后发了财,结识他说不定会有用处呢。”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来,这只是她的话的一般意思。除了这一般的意思之外,她认为还有一层特殊的意思:“待他好些,才能向他开口说我们不是阔人家,上一次课给一个卢布我们负担不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话里居然有这么多的涵义!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他就快上完课了。上完课他很乐意来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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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当时,教师的社会地位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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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话中有着多层涵义,并且收到了同样多种效果。从这些话的特殊涵义,即节省学费开支这方面来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所取得的成功,超过了她本人的期望。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又来上过两次课以后,她把话题引到了他们不是阔人家上面来,而他竟然讨起价来,他要价要得很高,久久不肯让步,一直坚持三个纸卢布上一次课(那时候还有三卢布面值的钞票,如果您还记得,那是相当于七十五戈比银币)。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来对他能再让价已不抱希望了,可他却出人意料地减到了六十戈比一次课。她的话的特殊涵义——希望减低学费,看来是跟她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是洛普霍夫①,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看法相悖。她把他看做贪心的小滑头。这样一个财迷脑袋怎么肯在金钱上向我们穷人家让步呢,因此她该对他大失所望,看出他也是个轻率的、因而有害的人了。假若这是别人的事,她当然会这样去判断的,可是人往往是当局者迷,只要涉及到自己个人的事时,人总难以照一般的法则来判断,总希望着在涉及自身的利益时能侥幸破例才好。当十品官伊凡诺夫向六品官伊凡·伊凡内奇下保证,说要以全副身心为他效忠的时候,伊凡·伊凡内奇凭着自己的经验知道不可能期望任何人以全副身心来效忠,况且他还知道,伊凡诺夫曾贱价出卖过亲爹五次,超过了他本人伊凡·伊凡内奇,他只来得及出卖亲爹三次。可是伊凡·伊凡内奇仍然相信伊凡诺夫效忠于他,也就是说,不是相信他而是赏识他。虽然不相信他,却甘愿受他欺骗;这就是说,虽不太信,可还是要信。你说该怎样对待人类心灵的这个特点呢?这个特点不好,而且有害,遗憾的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没有去掉这个毛病,差不多所有的财迷、滑头、坏蛋都有这毛病。只有在道德品质上极端相反的两种人才能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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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对于自己敬重的人,通常不称姓氏,而称名字和父名。

  第一种是超级坏蛋,是世界第八奇迹①,娴熟的骗术上的奇迹,例如亚尼纳的阿里—帕夏②、叙利亚的吉扎尔—帕夏③、埃及的穆罕默德—阿里④,他们都很轻易地、像骗小孩似地欺骗过欧洲的外交家(吉扎尔还骗过拿破仑大帝)。当骗术像一副异常坚固的铠甲披在这种人身上时,要穿透它而触到人类的任何一种弱点——自负、虚荣、权力欲、爱面子等等都是不可能的。但是这样擅长于诈骗的英雄已十分罕见,在欧洲各国是遇不到的了,欧洲骗子的作恶技巧由于人类的许多弱点而无法付诸实现。所以,假定有谁指着一个狡猾的人对您说:“瞧,谁也骗不了这人的,”那么您尽可以大胆地押上十卢布赌一卢布,说您虽不是一个狡猾的人,但只要您愿意骗这滑头,就能骗得了他的。您还可以更大胆地押一百卢布赌一卢布,说他会自我欺骗的,因为自我欺骗是狡猾的人性格上最常见的共同特点。这方面的能手恐怕要数路易·菲利浦⑤和梅特涅⑥,他们出众之处,是把自己从巴黎和维也纳骗到富饶静谧的地方,在那儿像欣赏一首田园诗般地欣赏起牧童放牛的图景来了。拿破仑一世是多么狡猾啊,他远比他俩更狡猾,据说他不仅狡猾,还拥有天才的智慧,而他却巧妙地骗自己到了厄尔巴岛⑦,他还嫌这不够,还想走得更远,最终还是成功了,骗自己到了圣赫勒拿岛⑧!这原是异常艰难、几乎不可能的事,他却能够克服重重障碍,到达了圣赫勒拿岛!请读读夏拉斯的《一八一五年战役史》⑨吧,拿破仑自我欺骗时的劲头和手法实在妙极了!唉,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没能戒掉这个有害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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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世界七大奇迹包括埃及的金字塔、巴比伦的空中花园、奥林匹亚的宙斯神像等。

  ②阿里—帕夏(约一七四四—一八二二),又名亚尼纳,阿尔巴尼亚封建主,一七八七年开始任巴尔于半岛部分地区的统治者,从土耳其苏丹统治下争得事实上的独立。按,“帕夏”为旧土耳其等伊斯兰国家的高级行政长官称号。

  ③艾哈迈德·吉扎尔—帕夏(约一七二○—一八○四),叙利亚大部分地区和巴勒斯坦的统治者(一七七八—一八○四),以残酷著称,绰号“吉扎尔”(阿拉伯语的屠夫)。

  ④穆罕默德—阿里(一七六九—一八四九),阿尔巴尼亚人,埃及总督(一八○五—一八四八),曾出兵阿拉伯半岛,以武力对外扩张,一八二四—一八二七年参与镇压希腊独立运动。

  ⑤路易·菲利浦(一七七三—一八五○)法国国王,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中被推翻,逃亡英国。

  ⑥梅特涅(一七七三—一八五九),奥地利首相,欧洲反动神圣同盟的头子,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中被推翻,流亡英国。

  ⑦厄尔巴岛在地中海,拿破仑曾在此流放(一八一四年五月—一八一五年二月)。

  ⑧圣赫勒拿岛在南大西洋,一八一五年六月拿破仑二次退位后被放逐于此,一八一二年殁于其地。

  ⑨夏拉斯(一八一○—一八六五),法国军事家,一八五二年拿破仑三世政变后被驱逐出境,在国外写了什八一五年战役史》。

  精于骗术、又能把骗术当作抵制诱惑的铠甲的人是很少的。

  另有一种人拥有一颗单纯正直的心,用它做铠甲能可靠地抵制诱惑,这样的人是相当多的。据维杜克①和凡卡·该隐②之流证明,没有比哄骗一个正直诚实的人再困难的事了,只要他还有一点思考能力和生活经验的话。一个正直又相当聪明的人单独是不会受诱惑的。但是他们有另一个同样有害的弱点:他们容易受周围人们的诱惑。骗子无法欺骗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但当他们作为一伙人时,却常常自觉自愿地受人支配。而单独一个骗子易于受骗,可作为一个团伙是不会受人欺骗的。世界历史的全部秘密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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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维杜克(一七七五—一八五七)法国侦探、冒险家。

  ②凡卡·该隐,即伊凡·奥西波夫,十八世纪上半叶一俄国侦探。

  可是我们去钻研历史完全多此一举,既然写小说就写小说吧。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那一番话的第一个效果是学费减少了。另一个效果是,由于教师(其实已经不是教师,而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减收学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更加深了对“他这个踏实可靠的人”的好印象,甚至确信韦罗奇卡跟他谈谈话会受到好的影响,会促使韦罗奇卡愿意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婚——这个结论显得很不一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单凭自己的才智还得不出这个结论来,可是她得到了一个十分明显的证据,使她不能不看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对韦罗奇卡的有益的影响。至于她怎样得到的这个证据,我们马上就可了解到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那番话的第三个效果自然是,在她的许可和鼓励之下,韦罗奇卡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能够在一起度过相当多的时间了。八点钟左右教完课以后,洛普霍夫还要在罗扎利斯基家待上两三个钟头,跟这家的母亲、父亲和求婚人玩玩牌,聊聊天,有时他弹钢琴,韦罗奇卡唱歌,或者韦罗奇卡弹琴,他听着。偶然他也跟韦罗奇卡谈谈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妨碍他们,也不用猜疑的眼光看他们,虽然可想而知她没有放松监视。

  啊,她自然不能放松,因为尽管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很好的年轻人,但俗话说“东西放好,小偷不扰”,是有道理的。而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无疑地是个小偷,这里并非贬意,倒是褒意,否则为什么要尊敬他,把他视为好友呢?难道你会跟傻瓜结交吗?当然,如果有利可图,那么傻瓜也该结交。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目前还一无所有,因此,跟他交友只是看在他的那些长处,就是说看在他的智慧、他的踏实可靠、善于谋算、精明能于。但是如果说任何人肚里都有自己的鬼心眼,那么这样的一个聪明人更不待说了。所以必须要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加强监视。于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用心地监视起他来。但一切观察只能证实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的可靠和善良。比方说,从什么地方可以立刻看出男女之间有无私情呢?从他窥视对方胸衣的目光。当韦罗奇卡弹琴的时候,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总是站在一边听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注意他是否把目光移向她的胸衣。不,他连想都没想过!有时候他根本就不看着韦罗奇卡,而是看着随便的什么地方。有时他虽然也看她,却只是看着她的脸,况且目光又毫无表情,叫人一望而知他看她不过是出于礼貌,心里却在想着自己未婚妻的那份陪嫁,他的眼睛不像米哈伊尔·伊凡内奇那样欲火中烧。再说,还可以从什么地方看出男女之间的私情呢?从情话。但是没有人听到过他们的任何情话,而且他俩很少私下交谈,他倒是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得更多一些呢。还有你瞧,他开始给韦罗奇卡带书来了,有一次韦罗奇卡出去找女友,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正巧待在这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拿了那些书去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看。

  “看看吧,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法文书我自己倒可以看懂个大概意思:《客厅》——这是本社交指南吧。德文书我可一点也看不懂。”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不是《客厅》,这是《Destinee》——《命运)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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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的信徒孔西德朗(一八○五—一八九三)的《社会之命运》(一八三八)一书。书中发展了自由劳动协作社是未来社会主义社会基础的思想。协作社下面又按工种分成若干专业劳动单位,即“队”,俄文音译“谢里叶”(cePnr),这词又作“国库券”解;因而才引出了下面对话中的误会。

  “到底这《命运》是什么呢?是一部小说的名字,还是一本算命书,解梦书?”

  “从书的内容就可以知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翻了几页,“书里讲的尽是关于国库券的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一本学术著作。”

  “国库券?这很好。那么一定是讲怎样进行资金周转罗。”

  “对,尽是这些,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唔,那德文书呢?”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慢慢地念道:“《宗教》,路德维希作——路易十四,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路易十四的著作①。他是法国国王,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他的儿子后来也当了国王,不过王位叫现在的拿破仑②给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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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作者的原意是指德国唯物主义哲学家和无神论者路德维希·费尔巴哈的《宗教本质讲演录》(一八五一),受到当时审查条件的限制,他避免说出费尔巴哈的姓名。俄文的“路德维希”和“路易”很近似。

  ②此处的拿破仑指一八五二年称帝的拿破仑三世(一八○八—一八七三)。

  “那么是一本宗教书?”

  “是宗教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这很好,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其实早就知道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是个可靠的年轻人,但是不管对什么人都得时时刻刻注意才行。”

  “他当然不会有那种非分之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我还是感激您能这样监视他,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不能不注意呀,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保住女儿的纯洁是做母亲的责任,至于韦罗奇卡,我可以向您担保。不过我在想,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法国国王是信什么教的?”

  “自然是天主教。”

  “那他在书上没有叫大家信天主教吗?”

  “我想没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如果是天主教的高级僧侣写的书,那他在书上会叫大家去信天主教的。当国王的不会管这个的,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和政治家,他只要叫人们虔诚地信宗教就行了。”

  也许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能不看到,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尽管智力有限,判断事情倒很可靠,但她还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过了两三天,她跟洛普霍夫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玩“择优”①时,突然对洛普霍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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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择优”一种牌戏,近似桥牌。

  “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想问问您:前一个法国国王,就是现在的拿破仑占去了他的王位的那个国王——他的父亲下过命令叫大家都信天主教吗?”

  “没有,没下过命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天主教好不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好。我出红方块七。”

  “我是因为好奇才问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虽然是个没有知识的女人家,我倒都想了解了解。您捞回不少分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不该捞不回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们在医学院学过的。医学院的学生必须会玩牌。”

  为什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知道菲力浦·平等①是否下过命令叫大家信天主教,对洛普霍夫来说,至今还是个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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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路易·菲力浦是奥尔良公爵菲力浦·平等(一七四七—一七九三)的儿子。

  那么,经过这些事情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停止严密监视了,免得使自己太劳累,这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吗?他既不看对方的胸衣,脸上又毫无表情,给她读的还是宗教书——这似乎足以叫人放心了。可是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不满足于监视,她还做了一次试验,我从前读到能背的那本《逻辑学》仿佛她也曾读过似的;《逻辑学》上说:“我们对于各种自发现象的观察,必须靠根据镇密的计划所做出的实验来加以证明,以便深入地来理解这类相互关系的奥秘,”于是她做了这样一个试验,好像她读过萨克逊·格拉马蒂克的著作一样,书中讲的是人们如何在森林里用一个姑娘去考验哈姆雷特。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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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萨克逊·格拉马蒂克(一一四○—约一二八○),丹麦编年史家。他的《丹麦史》开头九卷收录了许多民间故事和传说。这里指他在历史书中讲的一个故事:哈姆雷特决心为亡父复仇,便装疯,以免引起仇人猜疑。为了考验哈姆雷特是否真疯,仇人故意让他跟他所爱的姑娘在林中会面,哈姆雷特事先知道了这个阴谋,终于骗过了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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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哈姆雷特式的考验

  有一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喝茶的时候说她头痛得厉害。她又分别给斟了一次茶,锁上了糖缸,就去睡了。韦拉和洛普霍夫仍待在喝茶的房间,这房间就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卧室旁边。过了几分钟,这位病人就喊费佳过去:“告诉姐姐,说他们在那儿谈话叫我没法睡,让他们离远点,免得吵我。不过可要好好说,别得罪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你瞧,他是多么关心你呀。”费佳出来讲了母亲的请求。“上我的房里去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那儿离她的卧室远,这就不会吵她了。”这自然正中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下怀。过了一刻钟,她没穿鞋,光穿一双袜子,偷偷地走近韦罗奇卡的房门。房门虚掩着,房门和门框之间凑巧有那么一道招人喜欢的缝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把眼睛贴近了那缝儿,竖起耳朵用心地听。

  她看见下面的情形:

  韦罗奇卡的房间有两个窗户,两窗之间放着一张写字桌。韦罗奇卡坐在桌子一头儿的窗旁,正在遵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吩咐,正襟危坐,给父亲织一条毛线胸巾。洛普霍夫坐在桌子另一头的另一个窗户旁,一只臂肘支在桌上,手里拿着雪茄,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和韦罗奇卡之间的距离至少有两俄尺①。韦罗奇卡多半看着她的毛线活,洛普霍夫多半看着雪茄。这样的位置部署,叫人完全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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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尺合○.七一米。

  她听见下面的话:

  “……应该这样来看待生活吗?”这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的头一句话。

  “是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应该这样看待。”

  “那些冷酷的讲实际的人认为人只受利益考虑的支配。这么说,他们讲的是实话?”

  “他们讲的是实话。在总的生活进程中,所谓崇高的感情、充满理想的追求——这些比起每个人对自身利益的追求来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从根本上来看,这些本身就包含着那种对利益的追求。”

  “那么您,比方说,难道您也是这样?”

  “还能是什么样呢,韦拉·巴夫洛夫娜?您听我说说我全部生活的主要动力是什么吧。今天以前,我的生活的主旨是学习,是准备当医生。很好的前程。父亲为什么送我进中学呢?他一再叮嘱我:‘好好学习,米佳①,你学成了,就能当官,可以供养我和你母亲,对你自己也好。’这就是我学习的目的。如果不是出于利益的考虑,父亲也不会送我上学,家里本来需要人手呢。再说,我自己虽然好学,可是假如我没有想过花了时间能得到更多的报偿的话,我也未必肯花时间来学。中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我说服父亲让我进医学院,而不去当官。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我和父亲都知道,当官我只能当个科员,最多升到科长,而医生的生活比他们优裕得多。您看,我进医学院并且一直留在那儿的原因,就是想找个金饭碗。没有考虑到对我有利,我不会进医学院,更不会留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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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德米特里的爱称。

  “可是您念中学的时候不是很好学吗?后来您不是又爱上了医学吗?”

  “对,这为我增添了光彩,也有益于事情的成功。但是通常一件事往往可以无需外在的光彩,而如果没有考虑到对我有利却不行。对科学的爱好只是顺理成章的结果,而不是它的原因。原因只有一个:利益。”

  “就假定您是对的,嗯,您是对的。可我所能理解的一切都可以用‘利益’来解释。不过这理论不是太冷酷了吗。”

  “理论本身就应该是冷酷的,理智应该冷静地判断事物。”

  “不过这个理论太残酷了。”

  “它对那些空虚而有害的幻想才是残酷的。”

  “不过它像散文一样的平淡。”

  “对科学来说,诗的形式并不适用。”

  “这样说来,按照这理论,人们都注定要过冷漠无情的平淡生活?虽然对这理论本身我也不能不认可……”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这个理论是冷酷的,可是它能教人获得温暖。火柴是冷的,擦火柴的火柴盒面是冷的,木柴也是冷的,但是它们却能够生火,给人做出热乎乎的食物来,并且使人暖和。这个理论虽然是无情的,但人们只有奉行它,才不至于成为众人怜悯的对象,去接受那无用的同情。柳叶刀①不该是柔软易弯的,对病人不该手软,病人并不会因为我们的怜悯而减轻痛苦。这个理论虽然像散文一样的平淡,却揭示了生活的真正动因,而诗正包含在生活和真实之中,为什么莎士比亚是最伟大的诗人?因为他的作品里生活的真实比别的诗人的要多,骗人的幻象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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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柳叶刀,外科医生使用的一种手术刀。

  “那么我也要变得残酷起来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剞,”韦罗剞卡微笑着说, “您别把我相象为曾是您的利益计算理论的一个坚定的反对者,而现在又把我看成了您的理论的新的信奉者了。其实我自己早就有过那种想法,跟我从您的书本上读到的和听您说过的一样。但我过去以为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聪明、有学问的人不会这样想的。因此我总是犹疑不定。我从前读过的那些东西往往写的全是相反的观点,书中对于我在自己和别人身上所看到的实情没完没了地辊以指责和讽刺。自然、生活和理性把我引向这一边,书本却告诉我那是丑恶低贱的,又把我往另一边拉。您知道,我自己也觉得我对您的反驳有点可笑呢!” “是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 “不过,”她笑着说,“我们的相互恭维太古怪了。我对您说: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请您别太自负。您又对我说:你的怀疑真可笑,韦拉·巴夫洛夫娜!” “那有什么,”他也微笑一下,说道,“客套我们没有必要,所以我们不来客套。” “好,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人都是利己主义者,难道真是这样吗?您刚才谈过您自己,我也想谈谈我自己。” “应该这样。每个人考虑最多的是自己。” “好。我们来看看,在有关自己个人的问题上我能不能理解您。” “看吧。” “一个有钱人向我求婚。我不喜欢他。我该不该接受他的求婚?” “算计算计,怎样对您更有利。” “怎样对我更有利!您知道我很穷。一方面我不喜欢他这个人,另一方面我可以控制他,获得令人羡慕的社会地位,金钱,一大群崇拜者。” “两方面权衡权衡,哪方面对您更有利就选择哪方面。” “如果我选择了丈夫的财富和一大群崇拜者呢?” “我会说,您选择了您认为比较符合您自身利益的方面。” “人家会怎样说我啊?” “如果您能理智地考虑,冷静地行动,那么人家该说您的行为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您将来大概也不致于后悔可惜。” “不过,我的选择该受到指责吧?” “爱说各种无聊闲话的人尽管让他们说去,而对生活持以正确观点的人却会说应当这样做,如果您这样做了,那就表示您是这样的个性,在这种情况下您不可能不这样来做;他们会说您的行为符合事物的必然性,说您实际上已别无选择。” “我的行为没有一点该指责的地方吗?” “面对存在的事实,谁有权利来指责从事实中得出的结论?您个人生活在一定的环境中。这就是事实。您的行为是从这一事实中得出的必然结论,是您根据事物的本质所做出的结论。您不用对这些行为负责,而指责它是愚蠢的。” “您倒是没有违背自己的理论。那么,如果我答应了那个人的求婚,也不该受您指责吗?” “要是我指责您,那就太蠢了。” “这么说,您容许,或者竟然赞成,或者甚至于直接劝告我像我所说的那样去做罗?” “劝告永远只有一个:算计算计怎样对您有利。只要您尽快地照这劝告去做,我都赞成。” “谢谢您,现在我个人的问题解决了。我们回到开头那个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来吧。我们是从这里谈起的:人是依照必然性来行动的,他的行动取决于对它施加的种种影响,比较强大的影响会抵挡住其他的影响。这时我们就得出了结论,假如一种行为关系着切身的利害,那么完成这行为的动机就叫做利益,它对人所起的作用就是使人注意对利益的考虑,因此人的行动总是服从于利益的考虑。我这样来表达您的思路对吗?” “对。” “您看,我可真是您的好学生。现在这个有关切身利害的行为的特殊问题解决了,可是在具有普遍性的问题上还有些疑难。您的书上说,人是依照必然性来行动的。但有的时候似乎是凭着自己的性子这样做或者那样做。比方说,我弹琴时翻乐谱。我有时用左手去翻,有时却用右手。假定刚才我是用右手翻的,难道我就不能用左手去翻?这不是全凭我一时的性子吗?” “不,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翻的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要用哪只手去翻,那么您觉得哪只手方便,就会用哪只手去翻,这并不是凭一时的性子。如果您事先想过:‘让我用右手去翻吧,’您才会在这个想法的影响下用右手去翻,但是这个想法并不是凭一时的性子出现的,而是由于别的原因必然产生的……” 到此为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再听下去了,她想:“好,现在他们研究起学问来了,这不关我的事,无需听了。多么聪明可靠的年轻人,可以说挺高尚的!他教给韦罗奇卡的规矩真是顺乎情理!有学问的人就妙在这儿:一样的话,我对她讲她就不听,还要生气。我没法合她的口味,因为我不会讲得那么深奥。而只在他讲得挺深奥,她就听而且认为对,还表示同意。的确,怪不得常言说:学了心里亮,不学两眼黑。如果我是受过教育的人,难道还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我可以把丈夫提拔成将军,在军粮部门或其他类似的部门给他找个肥缺。唔,当然啦,我得自己跟承包商打交道,到哪儿他都是成事不足!那样的话我就不会盖这样的破房子,也不至天就买进一千农奴了,现在我还不行。我得先到将军们的圈子甲露露脸。但是我怎么才能露脸呢?我不会讲法国话,他们讲的哪种外国话我都有懂。他们准说:她没有派头在干草广场①骂骂街还凑合。我不配去露脸,不学两眼黑,一点不假:学了心里亮,不学两眼里”

  ①干草广场一带是彼得堡的贫民区。

  正是这场偷听来的对话,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深信不疑: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交谈对韦罗奇卡不仅没有危险——她从前也是这样看的——甚至还会对女儿有益处,可以帮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了却这个心愿:让韦罗奇卡抛掉那些愚蠢的、幼稚的、小姑娘才会有的想法,尽快地跟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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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洛普霍夫的态度好像是在演一出滑稽剧,因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本人也显出一副可笑的样子。这两点完全违反了我的原意。如果我想顾及到我们这里所谓的艺术性的话,我尽可以不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态度,因为讲述这个就使小说的这一部分带上了通俗笑剧的性质。不提倒容易。即使不提,我也能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即使教师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毫无交情,他有时候——虽然很难得——也能找到机会跟他教书的那个人家的姑娘谈上几句,这有什么希奇呢?难道非得说上千言万语,才能滋生出爱情吗?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促进,就根本不需要以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会面来作为结尾了。但是我讲故事时并不关心怎样才能为自己赢得一个艺术家的好名声,而是要讲述实情。我写了几页混同于一般通俗笑剧的东西,作为一个小说家,我为此感到难过。

  我有意来展示实情,而不图讲述起来便当——这就又给我招来了新的不快:我很反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表现出的那副可笑的样子,我厌恶她凭想象给洛普霍夫臆造出来个未婚妻,毫无根据地猜测洛普霍夫带给韦罗奇卡的书籍的内容,还奢谈什么“菲力浦·平等是否叫人们改信天主教”和“路易十四写过什么著作”。每个人都会犯错误的,可如果一个人来评判他完全不理解的事物,那么他的错误会是很荒唐的。不过要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荒唐的过失中就推断出:她对洛普霍夫的好感全是由于她有过这些荒谬透顶的想法才产生出来的,那也不公正。不,如果她在洛普霍夫的行为和言谈中发现了一丝可疑之处,那么,什么有钱的未婚妻,什么虔信宗教的菲力浦·平等,这种种假想统统失灵,绝对迷惑不了她那健全的头脑的。但洛普霍夫的为人确实无懈可击,就是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来,也只有像她自己这种人才能达到如此的境界。可是他年轻轻的、精力旺盛,却从不去偷看那位漂亮姑娘的胸衣,也不对她紧追不舍,他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玩牌时从不推托,没说过:“我还是陪韦拉·巴夫洛夫娜坐坐吧”,玛丽娅又觉得他谈论起事情来却和她自己的风格相同。像她一样,他说世上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利益,当骗子行骗的时候,你无需义愤填膺,也不要大声疾呼告诫这骗子该遵守诚实的原则。骗子之所以成为骗子并非无缘由的,从他的环境来看,他必得做这种人,他若不当骗子——还不用说不当不可能——从他那方面看倒是不尽情理的事,照直说就是愚蠢的。是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得对,她在洛普霍夫身上找到了许多同她相似之处。

  我理解,由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同情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在有教养的读者心目中他的威信已经一落千丈了。可是我不愿姑息任何人,我不能掩盖这个如此损害洛普霍夫声誉的情节,虽然我已证实了,我能够隐瞒洛普霍夫和罗扎利斯基一家人关系中这坏的一方面。我甚至想一不做二不休:我亲自负责说明,他是该受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青睐的。

  确实,洛普霍夫跟韦罗奇卡的谈话表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流,可能比那些维护各种卓越思想的雄辩家①更容易对洛普霍夫的思想方法给予好评。洛普霍夫看到的事物的那些本质特征恰恰跟广大的人类看到的一样,那些卓越思想的倡导者们除外。如果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能够欣然赞成他在斯托列什尼科夫求婚问题上给韦罗奇卡的劝导,那么他也会在她酒后向韦罗奇卡吐露真言时欣然命笔写上一个“对”字,他们的观念的一致是这样明显,以至于有教养的至尊的小说家们、杂志编辑们以及我们的读者的其他导师们早就宣称说:“洛普霍夫这种人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一丘之貉。”假若如此有教养和至尊的作家们都这样来理解洛普霍夫这种人,难道我们还能责备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洛普霍夫身上只知道我们最优秀的作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对于他这类人的看法,除此别的什么也观察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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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自由主义的空谈家。

  当然,如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懂得这些作家所懂得的一半那么多,她就会恍然大悟,明白洛普霍夫不是她的好伙伴了。且不说她是个没文化的女人,她还有别的理由来原谅自己的错误的:因为洛普霍夫跟她谈得不透彻。他是一位宣传家,不过他不像卓越思想的提倡者那样,千方百计地把自己所赞赏的崇高观念灌输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们。他很明智,要拉直一棵五十年的老树他是决不会干的。他和她对事实的理解相同,也交谈过。他作为一个有理论修养的人能从事实中得出结论,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流却不会。这些人除了个人日常关心的琐事和体现着全人类中平民百姓智慧的流行格言、谚语、成语以及诸如此类老掉了牙的古老箴言之外,什么也不了解。但是他俩谈的问题还没有到做结论这一步。比方说,如果洛普霍夫解释一下他跟韦罗奇卡所谈的“利益”是什么意思,那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许要皱眉头了,因为她会发现这个“利益”和她的“利益”不是一回事。可是洛普霍夫没有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解释这个,在他跟韦罗奇卡的谈话中也没有关于“利益”的说明。因为韦罗奇卡知道在他们谈论的书本里,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当然,这也是实情——洛普霍夫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酒后吐露真言时写上一个“对”字后,他还补充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因为您自己承认新规矩比老规矩好,所以我决不禁止别人设法去建立新规矩,只要他们自己满意就行。至于您认为老百姓愚蠢无知,妨碍了新规矩的建立,那倒确实是有碍于事情的进展。但是有一点您却是不能争辩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旦人们发现变聪明对自己有利,他们就会很快变聪明的,从前变聪明的必要性未被人发现呢。您也得同意:从前他们没有机会锻炼自己的聪明才智,如果给了他们机会,他们大概是会利用的。”可是他并没有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这个想法,甚至不是由于谨慎才不谈,而只是为了不违反常理和考虑到礼貌才不去谈的,正像他懂得不该跟她讲拉丁语,不应用他自己感兴趣的、关于医学最新成就的议论去打扰她的视听一样:他有理智、讲礼貌,不会用人家理解不了的话语去烦人的。

  但是我所以要说这一切,只不过是想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疏忽——她未能及时了解清楚洛普霍夫其人——来辩白,而决不是给洛普霍夫其人辩白。给洛普霍夫辩白是不好的,为什么不好,你从下文是可以看出来的。有人不替他辩白、只想仁慈为怀原谅他算了,那是原谅不了的。比方他们原谅他说,他是医科学生,研究目然科学,这就使他接受了唯物主义的观点。这样来原谅他很不好。难道促使人接受这种观点的学科还少吗?数学、历史学、社会科学和其他种种。难道所有的几何学家、天文学家、历史学家、政治经济学家、法学家、政论家以及其他各类学科的学者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吗?远非如此。所以洛普霍夫是无法为自己推卸罪责的。不替他辩白,但同情他的人也可能原谅他说,他还没有完全失去某些值得称赞的优点:他曾经自觉地毅然决然舍弃一切世俗名利,为了去从事有利于他人的工作,他认为从这项工作中得到的乐趣才是他追求的最高的利益;他看他所爱慕的漂亮姑娘时目光是那么纯洁,即使手足兄弟也未必都能用这等目光去看自己的姊妹。但是要反驳对唯物主义的这种原谅的态度,我们应当说,一般讲,毫无优点的人是没有的,而无论什么样的唯物主义者总归还是个唯物主义者,这点就决定和证明了他们是不道德的下流坯,是不该原谅的,因为原谅他们就意味着纵容唯物主义。这样一说,不替洛普霍夫辩白而想原谅他是不可能的。不过替他辩白也不合时宜,因为卓越思想的崇尚者和高雅志趣的维护者们,那些宣称唯物主义者是不道德的下流坯的人,最近已经在一切正派人——不管是不是唯物主义者——眼前清楚地暴露了他们的智能和人品的低劣①,以致为他们所否定的人物去辩护竞成了多余的事,理会他们说的话竟成为有失体面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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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八六一至一八六二年间,俄国各保守派和自由派杂志以卡特科夫的俄国导报》与克拉耶夫斯基的《祖国纪事》为首,发起了对车尔尼雪夫斯基的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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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韦罗奇卡和洛普霍夫谈话的主要内容,自然并不是什么样的思想方法才算正确的问题,他们彼此之间一般说的话都很简略,只是偶然才进行长谈,谈的也是些不相干的题目,诸如思想方法之类的话题,因为他们知道有两只警觉的眼睛在监视他们。所以对于他们关心的主要话题,他们每次只能交换寥寥数语,通常是在他们翻动乐谱准备弹琴和唱歌的时候。而这个主要话题在他们那难得才有的长谈中占着这样小的位置,甚至在简短的谈话中也只占一个不显著的位置,这个话题倒不是他们相互的感情,不,他们在生日晚会上,在他们初次交谈中含糊其辞地开了个头后,就从未再提到过感情:他们没有工夫谈论这个。在他们选定来交换意见而无需担心有人偷听的那两三分钟内,那另一个话题还未必顾得上谈呐,哪有时间和兴致去表白感情呢!他们急于考虑的是韦罗奇卡何时和如何能够摆脱她那可怕的处境的问题。

  跟她初次谈话后的第二天早上,洛普霍夫就去替她打听当演员的事该怎么着手进行。他知道,一个女孩子在通往舞台的道路上面临着许多麻烦、风险,但是他认为凭着她的坚强性格,她能够闯出来,走上一条康庄大道。其实不然。过了两天他来上课,却对韦罗奇卡说:“我劝您打消做演员的念头。”——“为什么?”“因为当演员您还不如嫁给那个向您求婚的人。”谈话到此为止了。这是他和韦罗奇卡拿过乐谱、分头弹唱之前说的话。韦罗奇卡低着头,好几次离了谱,虽然她唱的是一支很熟悉的曲子。一曲告终,他们谈起了该选个别的什么职业来,韦罗奇卡抢先说:“我本来以为那是一个最好的职业,所以听您说不行,我挺难受。但是没有关系,尽管以后的日子会更难,但我总还是能过下去的。我去做家庭教师。”

  过了两天他再来的时候,她对他说:

  “我找不到人给我介绍家庭教师的工作。您费心帮我找找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除了您没人可托了。”

  “可惜我的熟人中管用的很少。我从前教过书和现在正在教的人家都不富裕,他们的熟人也几乎个个如此。但是我们不妨试试看。”

  “我的朋友,我浪费了您的时间,实在没有办法。”

  “韦拉·巴夫洛夫娜,既然我是您的朋友,就不必提我的时间了。”

  韦罗奇卡微微一笑,脸也红了:她自己也没注意到,她竟然用“朋友”这个词代替了他的名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洛普霍夫也笑了。

  “您本来不想这样称呼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您后悔没叫我的名字,可以重来。”

  韦罗奇卡又笑了:

  “太晚啦,”她又红了脸,“而且我不后悔。”她的脸更加红了。

  “如果您需要我,您会看出我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他们彼此握了握手。

  你们看,这就是那个晚会后他们头两次谈话的全部内容。

  过了两天,《警察报》上登出一则广告,说:“某位品德高尚之小姐能操法语及德语……欲觅一家庭教师职位……有关详情可询科洛姆纳区某某街某某宅某某官员。”

  现在,洛普霍夫真的不得不为韦罗奇卡的事花费许多时间了。他每天早晨从维堡区到科洛姆纳去找广告上写明住址的那个熟人,而且多半都是步行。路程很远,但是在维堡区附近像这样的熟人又找不到,因为这种人必须具备综合条件:像样的住宅,良好的家境,威严的仪表。一间陋室会引发人给家庭教师提供不利的条件;介绍人如果缺乏威严和明显可见的和睦的家庭生活,人家对被介绍的姑娘也不会给以好评的。当然,洛普霍夫决不能在广告上登他自己的地址:人家对于除了一个大学生就没有任何人关心的姑娘会怎么想啊!因此洛普霍夫就只好以步行来健身了。他从那位官员处拿到洽聘家庭教师的人家的住址后,又继续去奔波了:那官员称自己是姑娘的远亲,只是个中间人,她有一个外甥,明天将亲自驱车前往详谈。可外甥并未驱车而是步行前往这些人家的,不用说,他对大部分人家不满意。有一家大傲慢;另一家的母亲好,父亲是个傻瓜;第三家正相反,等等。有的人家还凑合,可是他们提的条件韦罗奇卡达不到:或者需要讲英语,而她不会讲;或者他们想请的其实不是家庭教师,却是保姆;或者呢,人各方面都好,就是太穷,家中没有给家庭教师住的房子,只有一间育儿室,里面已经住了两个大孩子、两个婴儿,一名保姆和一名奶妈。可是广告还在《警察报》上继续刊登,也不断有聘请家庭教师的人前来,洛普霍夫仍抱有着希望。

  在寻觅工作中过了两个星期。找工作的第五天,当洛普霍夫在彼得堡四处奔走过后,回来躺在沙发床上时,基尔萨诺夫对他说:

  “德米特里,你在论文方面成了我的坏搭档啦。你天天上午都不知去向,十天里总有五个晚上不露面。你揽了一大堆课来教,是不是?现在还是揽课教的时候?我连现有的都想辞掉呢。我还有四十来卢布,毕业前这三个月足够用了。你存钱更多,有一百卢布吧?”

  “不止,将近一百五。我不是忙于教课:除了一家外,所有的课我全辞掉了。我有事。等把事情办完,你就不会埋怨我在论文方面比你落后了。”

  “到底是什么事?”

  “你听我说,我没辞掉课的那一家是个很不好的人家,可家里却出了一个正派姑娘。她为了离家出走,想去当家庭教师。我就是替她找工作。”

  “是个好姑娘?”

  “好姑娘。”

  “噢,这就好。去找吧。”谈话就到此结束了。

  唉,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两位先生,你们都是有学问的人,可你们并未领悟到何以为特别好!就算你们所说的“好”也真的是好,但基尔萨诺夫并没想到要问姑娘长相好不好,洛普霍夫也没想到提这一点。基尔萨诺夫并没想到要说:“老兄,你日夜奔忙为她操心,该不是爱上了她吧?”洛普霍夫也没想到要说:“老兄,我对她很感兴趣,”或者,即使他不愿说出这点,却也没想到为提防这种猜测而去挑明:“亚历山大,你别以为我爱上她啦。”您要知道,他俩都认为,当问题涉及到从逆境中救一个人的时候,那就与这人长相好坏毫无关系了(虽然那是一位年轻的姑娘),因而也就无从谈起什么爱不爱了。他们甚至不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们察觉不到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可是,这不是对敏感型的读者们(即大多数正宗文学审判官们,因为他们就是由最敏感的先生们构成的)表明了,我说,这不是对他们表明了基尔萨诺夫和洛普霍夫是两个枯燥乏味、缺乏审美细胞的人吗?不久前,“审美细胞”在志趣高雅的美学家中间还是一个时髦的用语,或许现在也仍然是他们中间常说的时髦用语吧,我不知道,我很久没见到他们了。年轻人只要还有一点情趣,内心尚存稍许感情,在谈到一位姑娘时,对她的容貌却无动于衷,这合乎常理吗?当然,这是毫元艺术感觉(审美细胞)的人才如此。还有一些人比我们那帮美学家更富于美感,人们研究过这个圈子里的人性以后认为,年轻人在此种情况下必定要谈论女性,甚至是从纯肉体方面去谈论。那是过去的情况,现在不同了,先生们。其实现在也时有发生,不过不是在被称为现代青年的那一部分年轻人当中。先生们,这是些奇怪的年轻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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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一

  “怎么样,我的朋友,还没有找到工作吗?”

  “还没有,韦拉·巴夫洛夫娜。不过您别灰心,会找到的。我每天去两三个人家,最终不会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您安身的好人家。”

  “唉,我的朋友,您若是能知道我待在这儿有多么痛苦,多么痛苦!当我还没有看到在近期内能摆脱这屈辱恶劣的环境的时候,我倒能勉强保持像死人似的麻木状态。而现在,我的朋友,在这腐臭恶劣的空气中再待下去,就太令人窒息了。”

  “忍耐,忍耐,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会找到的。”

  这类谈话持续了约有一个星期:

  星期二——

  “忍耐,忍耐,韦拉·巴夫洛夫娜,我们会找到的!

  “我的朋友,我给您添了多少麻烦,让您花费了多少时间!我该怎样报答您呢?”

  “我的朋友,您不生我的气,就是报答我了。”

  洛普霍夫说完就感到不好意思了,韦罗奇卡看看他。不,他不是没话说了,而是不想往下说,他在等她回答。

  “为什么生您的气,我的朋友,您做了什么事?”

  洛普霍夫更加不好意思,而且仿佛很伤感。

  “您怎么啦,我的朋友?”

  “嗯,您都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相当地伤感,可是后来却又开怀大笑起来。“唉,我的天,我多笨,我多笨!原谅我,我的朋友!”

  “哎,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您已经报答我了。”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您真是个怪人!那么好吧,您就称我为‘朋友’吧。”

  星期四是哈姆雷特式的考验,照萨克逊·格拉马蒂克的方式。过后的几天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稍事休息,暂不监视了。

  星期六喝完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查点洗衣女工送来的衣服去了。

  “我的朋友,事情大概快办妥了。”

  “是吗?如果这样……唉,我的天……唉,我的天,快点儿!再拖下去,我恐怕要死了。什么时候能办妥?怎样才能办妥?”

  “明天定下来。差不多、差不多是绝对有把握的。”

  “找到了什么事?怎么找到的?”

  “镇静点,我的朋友:人家会察觉的!您乐得差点儿都要跳起来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不定有什么事马上驾到。”

  “您自己可好!笑呵呵地走进来,怪不得我妈看了您半天。”

  “那又怎么样,我已经告诉她我为什么开心,我看出必须对她说明一下,于是就说:‘我找到一份好工作。’”

  “真受不了,受不了!您总是警告我,到现在什么也没说清。怎么样,总该说了吧?”

  “今天一清早,基尔萨诺夫——您知道,我的朋友,我的同学姓基尔萨诺夫……”

  “我知道,真受不了,受不了,我知道!快点儿说,别讲这些废话。”

  “是您自己打断我的话啊,我的朋友!”

  “唉,我的天!总是责备我,该谈的又不谈。我不知道拿您怎么办。我要罚您下跪,这儿不行,我叫您回家在您屋里下跪,让您的基尔萨诺夫看着您,还要他给我送一张字条来,证明您确实跪过——我就拿您这么办,听见了吗?”

  “好,我跪就是。可是现在我不说。等我受完罚,得到了饶恕,我才说。”

  “我饶恕您了,不过您得说出来,真受不了。”

  “我感谢您。您自己有错,反倒来饶恕别人,韦拉·巴夫洛夫娜。是您自己总打岔呀。”

  “又管我叫韦拉·巴夫洛夫娜?这是怎么啦?您那‘朋友’到哪儿去啦?”

  “嗯,这是我罚您,我的朋友。我是一个气量又小又苛刻的人。”

  “罚我?您敢责罚我?我不想听您说了。”

  “不想听了?”

  “当然不想听。还有什么可听的呢?因为您都说了:事情差不多成功啦,明天就定下来啦,您看,我的朋友,可今天您自己却又一无所知。还有什么可听的?再见吧,我的朋友!”

  “听我说,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听我说呀!”

  “不听啦,走啦。”但她又返回头。“快说吧,我不打岔。唉,我的天,可惜您不知道您叫我多高兴!让我们握握手。您看,我握得有多紧,多么紧。”

  “为什么掉眼泪了?”

  “谢谢您,谢谢您。”

  “今天一清早,基尔萨诺夫给了我一位太太的住址,她定好让我明天去找她。我自己并不认识她,可是常听我们一个共同的熟人,也就是中间人,讲到她。她的丈夫我倒认识,我们在我的这个熟人家曾多次见过面。根据这一切来判断,我相信您可以在她家待下去。她把住址交给我的熟人,托他转给我的时候,说她相信会同意我的条件。因此,我的朋友,事情可以说是差不多完全成功了。”

  “嘿,这可多好!我多高兴!”韦罗奇卡反复地说。“不过我希望早点知道结果,尽可能地早。明天您能直接就从她那儿来我们家吗?”

  “我,我的朋友,这会引起怀疑的,因为我平日只有上课的时候才来你们家。我们可以这么办:我由市邮局寄一封信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我星期二不能来上课,想把课挪到星期三。如果我写的是挪到星期三早晨,那就表示事情成功了。挪到星期三晚上就是没能成。但差不多确定无疑地是挪到‘早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会把这事告诉费佳、您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

  “信什么时候能寄到?”

  “明天晚上。”

  “等这么久!不行,我等不了。再说,我能从信上了解到什么呢?只了解到一个‘成’,然后一直要等到星期三!这是折磨人!如果‘成’,我就尽快去这位太太家啦。我要马上知道。怎么办呢?我想这样:我在街一上等着您从这位太太家出来。”

  “我的朋友,这比我来你们家更不慎重。不,还是我来好。”

  “不,这儿恐怕连谈话都不行。妈妈无论如何会怀疑的。不,最好是照我的主意办。我有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戴上就谁也认不出我来。”

  “那好吧,也许真可以这样办。让我想想。”

  “没工夫想啦,妈妈随时可能来的。这位太太住哪儿?”

  “战船厂街,桥旁边。”

  “您几点到她家?”

  “她定的是十二点。”

  “从十二点起,我在近卫骑兵林阴道高桥近的那一边最末的一张长凳上等您。我说过,我要戴一块密实的面纱。我再给您做个暗号:我手里拿一卷乐谱。万一我没赶到,那就是说我有事给耽搁了……那么请您坐在那张长凳上等一等。我可能迟到,但是一定会到。我出的主意多好!我真感激您!我会多么幸福!您的未婚妻怎么样啦,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已经从‘朋友’被降为‘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了。我多高兴,我多高兴!”韦罗奇卡跑到钢琴前,开始弹奏。

  “我的朋友,您把艺术贬损到了什么程度!您的趣味降低到了什么地步!您把歌剧抛开不弹,却弹起加洛泼舞曲来了!”

  “我偏不弹歌剧,偏不弹歌剧!”

  过了几分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进来。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跟她俩人玩了会“择优”,最初他赢了,后来却让她捞了回去,自己甚至输掉三十五戈比,这是他头一次让她获胜,所以他离开时她甚为满意。不是那一点钱,而是胜利本身让她心满意足。沉浸于唯物主义的人也有纯精神的享乐,这也足以证明,用唯物主义来说明生活,是远远不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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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

  韦罗奇卡的第一个梦

  韦罗奇卡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里。忽然房门打开了,于是韦罗奇卡来到了田野上,她跑来跑去,蹦跳嬉戏,心里想道:“我怎么会没有死在地下室呢?这是因为我没有见过田野。如果见过了,我一定会死在地下室里了。”然后又跑来跑去,蹦跳嬉戏。她梦见自己瘫痪了,心想:“我怎么瘫了呢?得这种病的通常是老头儿和老太婆,年轻姑娘里面可不多见。”——“不少见,常见的,”一个陌生的声音说,“不过你马上就会好,只要我碰碰你的手,你看,你已经好了,起来吧。”这是谁在说话?我一下于就松快了!病全没了。于是韦罗奇卡站了起来,走着,跑着,又来到了田野上,又是嬉戏蹦跳,跑来跑去,心里又想:“我怎么能忍受得了瘫痪呢?这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瘫痪,从来不知道走路和跑步的滋味。如果知道,我就受不了啦!”然后又跑来跑去,蹦跳嬉戏。这时田野上走过来一个姑娘。真奇怪!她的面孔、步态以至她整个人都在变化,不断地变化。她时而是英国人、法国人,时而又是德国人、波兰人;她时而又变成了俄国人,时而又成了英国人、德国人、俄国人。可为什么她总是同一副面孔呢?本来英国人不像法国人,德国人也不像俄国人,而她的面孔虽然有变化,但总还是同一副面孔,多奇怪!她的面部表情也不断地变化:她多温顺,又那么怒气冲天!她一会悲伤,一会快活,尽在变!但她总是善良的,连愤怒时也还是挺善良,这是怎么回事啊?不过她可真是一个美人!无论面孔怎样变化,总是变得越来越好看。她走到韦罗奇卡跟前问道:“你是谁?”——“他原先叫我韦拉·巴夫洛夫娜,现在叫‘我的朋友’。”——“哦,原来是你,就是对我产生了好感的韦罗奇卡吧?”——“对,我很喜欢您。不过您究竟是谁?”——“我是你的未婚夫的未婚妻。”——“什么未婚夫?”——“我也不认识。我不认识我那些未婚夫。他们认识我,我却不可能认识他们:他们人太多了。你从他们当中挑选一个做未婚夫吧,你只能从他们,从我的未婚夫中间挑选。”——“我选中了……”——名字我不需要问,我不认识他们。但是你只能从他们,从我的未婚夫中间挑选。我愿意只在我的姐妹们和未婚夫们之间互相挑选。你被关过地下室吧?瘫痪过吧?”——“是的。”——“现在得救啦?”——“对。”——“这是我放你出来、给你治好的。你记着,还有很多人没放出来、没治好呢。你放他们出来治病。你能办到吗?”——“能。不过您到底叫什么名字?我很想知道。”——“我有很多名字,各种各样的名字。谁需要怎么样叫我,我就告诉他一个怎么样的名字。你可以叫我‘人类爱’。这是我的真名。只有少数人叫我这名字。你也就这样叫我吧。”然后韦罗奇卡在城里转了一遭,她眼前是个地下室,里面关着姑娘们。韦罗奇卡轻轻地碰了一下锁,锁就掉了,她说:“走吧。”她们便出来了。她眼前又出现了一个房间,房里躺着瘫痪的姑娘们,她说:“起来”,她们便站起来也走到了田野上,跑来跑去,蹦跳嬉戏,嘿,多快活!跟她们在一块,比单独一个人要快活多啦!嘿,多快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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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最近洛普霍夫没有工夫跟医学院的熟人见面。可基尔萨诺夫还仍不断地跟他们见面,他们问起洛普霍夫来,他总回答说洛普霍夫有件什么操心事,于是如像我们已经知道的,他们一个共同的朋友便把洛普霍夫正去看望的那位太太的住址交给了他。

  “如果这事成功了,往后的安排就会很顺利的,”洛普霍夫在去她家的路上想,“再过两年,最多再过两年半,我会当上教授。那时候完全可以生活下去了。暂时她就安心在B家待着,只要B确实是个好人,对这点是根本无需怀疑的。”

  洛普霍夫果然看出B太太是个聪明善良的人,她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从她丈夫的职位,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和亲属关系来看,按说她是本可以有许多要求的。她那几条件优越,家庭环境会使韦罗奇卡感到很安适,一切都像洛普霍夫期望的那么圆满。B太太对洛普霍夫关于韦罗奇卡性格的回答也挺满意,事情很快就成功了。谈了半个钟头,B太太说:“要是您那位年轻的姑妈同意我的条件,就请她搬到我这儿来,越快我越高兴。”

  “她同意,她委托我代她表示同意。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决定了,我应该向您说明一点,在我们决定之前,是没必要说的。这个姑娘不是我的亲戚。她是一位官员的女儿,我在他家教书。除我之外,她找不到别人可以替她奔走张罗啦,不过我跟她完全没关系,是外人。”

  “这我知道,洛普霍夫先生。您、N教授,”她说出那位转交住址的熟人的姓,“还有您那位跟他谈讨您的这件事的同学了解彼此都是纯洁无瑕的人,所以你们之间才能相互谈论你们中间的一个跟一位年轻姑娘的友谊,而没有影响另外两个人对姑娘产生不好的看法。N对我也是同样的看法,他知道我在物色家庭教师,他认为自己有权告诉我,那位姑娘不是您的亲戚。别责备他不慎重,他很了解我。我也是个正直的人啊,洛普霍夫先生,请相信,我懂得该尊重什么人。我相信N同相信我自己一样,而N相信您如同相信他自己一样。不过N不知道她的名字,现在我或许可以问问她的名字了。因为我们谈完了,她今天或者明天就要进入我们的家庭了。”

  “她叫韦拉·巴夫洛夫娜·罗扎利斯卡娅。”

  “现在我这方面要做点解释。您也许觉得奇怪,我既然关心孩子,为什么在还没见过那位对我的孩子将发生密切关系的小姐,就敢跟您把事情最后定下来。不过我非常了解您的圈子里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如果你们中间某位对一个人抱有这样友好的同情态度,那么,在一个希望女儿真正向善的母亲看来,这人一定是难能可贵的。因此我觉得面测是多余的、不得体的行为。我不是恭维您,倒是恭维我自己呐。”

  “现在我为罗扎利斯卡哑小姐高兴极了。她的家庭生活使她痛苦难熬,能到任何一个哪怕可以凑合的人家,她都会感到自己很幸运了。我却没想到居然能给她找到像您家里的这种真正美满的生活。”

  “是的,N对我说过,她在家里过得很糟。”

  “很糟。”于是洛普霍夫开始讲起B太太必须知道的一切,以便她跟韦拉谈话的时候,能够避开那些会引起这个姑娘想起往昔烦恼的话题。B太太满怀同情地倾听着,最后她与洛普霍夫握了握手,说:

  “不,别讲了,洛普霍夫先生,我会极为动情的。说来可笑,我这年纪,都快四十了,直到今天,我也无法心平气和地听人说起家庭中的暴虐行为,因为我自己年轻时候也受过虐待。”

  “请允许我只再说一点,这对您无关紧要,也许无需告诉您。不过还是预先说一下好:她母亲正强迫她嫁人,现在她可以逃婚了。”

  B太太沉思起来。洛普霍夫瞧瞧她,也沉思起来。

  “加果我没搞错的话,这件事对您来说,不像我当初想的那么无关紧要吧?”

  B太太看来心绪十分不佳。

  “请原谅我,”他看到她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便继续说道,“请原谅我,我看您挺为难。”

  “对,这件事十分严重,洛普霍夫先生。违反亲人的旨意离家出走,这当然预示着会引起一场激烈的争吵了,但是我对您说过,这还不算什么。假如她只是躲避他们的粗暴和虐待,不管怎样同他们是可以和解的,至多花上几个冤枉钱,他们也能过得去了。这倒不算什么。可是……这样的母亲强迫她嫁的那个人,必定是个有利可图的阔人。”

  “当然。”洛普霍夫用失望的语调说。

  “当然,洛普霍夫先生,当然是阔人,正是这点叫我不安。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她母亲决不会示弱的。您是知道父母的权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可以充分使用那些权力。他们会起诉,把官司打到底。”

  洛普霍夫起身告辞。

  “那么,我只好求您把我刚才说过的话忘掉。”

  “不,再待一会儿。让我至少在您面前稍微辩白几句吧。我的天,在您心目中,我该是多么糟!每个正派人都要表示同情和挺身维护的事,竟使我退缩不前了。啊,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呐!”

  看上去她确实可怜,没有装假。她确实难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说话语无伦次,她是那样于心不安。后来她的思想才开始清晰有序了。不过,语无伦次也好,清晰有序也好,她跟洛普霍夫说话已经没有什么新内容了,而且他自己心里也很乱。他是这样看重她向他吐露心曲这一事实本身,对于她所讲的内容却没能听进去。等她痛快淋漓地讲完以后,他说;

  “您讲的这全部情有可原的理由都白说了,我待在这儿不走,只是怕失礼,怕您以为我在责备您或者生您的气。可是不瞒您说,我并没有听您讲话。如果我不知道您是对的,倒好;如果是您不对,那也好说。我只要告诉她我们谈条件没谈成或者我不喜欢您,就行了!我和她还能指望碰见其他获救的机会。但是现在我跟她怎么说呢?”

  B太太哭了。

  “我跟她怎么说呢?”洛普霍夫下楼时不断重复说。“这叫她怎么办?这叫她怎么办?”他心里想着,这时离开了战船厂街,走上了一条通往近卫骑兵林阴道的大街。

  自然,B太太并非绝对对,并非像给小孩子证明用手摘取不到月亮的人那样绝对地对。凭她的社会地位,凭她丈夫那些相当重要的职务上的关系,如果她一定要韦罗奇卡住到她家里,那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既不能从她手中把韦罗奇卡夺走,也不能对她或她丈夫做出令人太不愉快的事情,情况很可能如此,甚至毫无疑问会如此。如果起诉,她丈夫将是正式的被告,她就是替他担心。但B太太毕竟要碰到许多麻烦,也许还有一些烦人的谈话。她不得不为了别人的事欠下人倩,这笔人情债不如留着为自己办事好。有谁就一定不像B太太这样做呢?哪一个明智的人不愿这样做呢?我们无丝毫权利责备她。可是洛普霍夫也没有错,他对于搭救韦罗奇卡不抱任何希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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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四

  韦罗奇卡早就坐在约定的氏凳上等他了。有好几次,只要拐角处一露出制帽,她的心便急剧地跳动起来。“终于来了!他!朋友啊!”她连忙起身,跑过去迎接他。

  他本来可以强打精神走近那张长凳的,不料竟在他预期露面之前突然跟她相遇,他满面愁容。

  “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我的朋友。”

  “不是挺有把握的吗?怎么又没有成功?究竟为什么呀,我的朋友?”

  “我们回家去吧,我的朋友,我送您。我们谈谈。过一会儿我再告诉您为什么没有成功,现在让我想一想。我还是不能集中思想。需要想个什么新办法。我们不必灰心,能想出办法来的。”说到最后几句话,他已经提起精神来了,不过还是不行。

  “快告诉我,我等不了啦。您说该想个什么新办法,也就是说,我们原先想的全白搭了吗?我也当不成家庭教师了吗?我真不幸,真倒霉!”

  “干吗骗您呢?是的,是当不成了。这就是我想告诉您的。可是,忍耐,忍耐,我的朋友!您要坚强!谁坚强,谁就成功。”

  “唉,我的朋友,我很坚强,可也真痛苦啊!”

  他们沉默着,走了几分钟。

  这是什么?对了,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藏在大衣底下。

  “我的朋友,您拿着一件东西。让我来拿吧。”

  “不,不,不需要,不重。没关系的。”

  他们又沉默着,走着,走了好久。

  “我可是高兴得到两点还没睡着,我的朋友,我睡着后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我仿佛从一间憋闷的地下室里出来,得到了解放,仿佛瘫痪过又复原了,我跑出来,到了田野上,跟我一起跑出来的还有许多女友,她们也像我一样从地下室逃出来,瘫痪过又复原了。我们在广阔的田野上跑来跑去,我们真快活,真快活!可是梦没能成真!我还以为再不用回家了呐。”

  “我的朋友,让我替您拿包袱,现在已不是秘密了。”

  他们又沉默着,走着。走了好久还不说话。

  “我的朋友,您看我跟那位太太谈出了什么结果:您不能违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旨意离家出走。这是不应该的--不成,不成,我们挽着手走吧,不然,我为您担心。”

  “不,没什么,只是我戴着这块面纱憋得慌。”

  她摘下面纱。“现在好些啦,好啦。”

  “(她的脸色多苍白!)不,我的朋友,我说的话您别去想了。我说的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无论如何能安排好的。”

  “怎么安排呢,我亲爱的?您这样说只是安慰安慰我罢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一声不响。他们沉默着往前走。

  “(她的脸色多苍白!多苍白!)我的朋友,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亲爱的?”

  “等您能略微平静一点,我才能告诉您,我的朋友,您需要冷静地考虑这件事。”

  “您这就说吧!您不告诉我,我是平静不了的。”

  “不,现在您太激动了,我的朋友。现在您不能够做什么重要的决定。过些时候再说。快了,瞧,到家门口了。再见,我的朋友。只要看到您能冷静地回答,我就告诉您。”

  “那要到什么时候呢?”

  “后天我来上课的时候。”

  “太久了!”

  “我明天特意来一趟。”

  “不,再早点!”

  “今天晚上。”

  “不,我不让您走。跟我一块进去。您说我不平静,您说我不能做出判断,那好,在我们家吃午饭吧,您会看到我平静下来的。吃过饭就睡觉,我们就可以谈谈了。”

  “可是我怎么进你们家呢?如果我们一块进,您妈又要起疑心了。”

  “起疑心!我不管!不,我的朋友,要是为了避免起疑心,您还是进去一下好,因为一路上,我都是撩着面纱的,我们可能被人家看见了。”

  “您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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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见女儿跟洛普霍夫一块进来,非常惊讶。她用最专注的目光打量起他们来。

  “我顺便来告诉您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后天晚上我有事,改到明天来上课。让我坐一会,我很累,心里又很乱。想休息一下。”

  “您真的遇到什么麻烦了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瞧您脸色很难看。”

  他们刚才是谈情说爱去了,还是偶然碰上的。要是谈情说爱去了,他应该很快活的。如果她不依他,幽会的时候两人吵过嘴,他准会不高兴的,要是他们吵过嘴,他就不会送她回来了。再说,她直接回自己的房里去了,连瞧他都没瞧,可又看不出来吵过嘴。不,他们大概是偶然碰上的。可是谁知道他们呢?应当留神提防着点儿。

  “我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况,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脸色好像很苍白。也许只是我的感觉?”

  “韦罗奇卡么?她常这样的。”

  “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吧。不瞒您说,我心里边思绪万千,脑袋都晕了。”

  “到底怎么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该不是跟未婚妻吵架了吧?”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对未婚妻还满意。我倒是要跟我父母吵一架呐。”

  “您这是怎么啦,小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怎么可以跟父母吵呢?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小老弟。”

  “不能不吵,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那样的一个家庭啊。非要人去办力所不能及的事。”

  “这是另外一回事啦,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不能人人都给赏钱,总得有个轻重缓急,这话很对。要是这样,要是为了钱吵架,我就不能责怪您啦。”

  “恕我莽撞,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心烦意乱,需要在可亲可敬的人们中间休息一下,可除了在您家里,这样的人哪儿也找不到。请允许我不客气地要求今天在您这儿吃午饭,还请允许我托您的玛特辽娜办点儿事情。这附近好像有家邓凯酒店,虽说那里的酒不怎么好,不过还行吧。”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说要吃午饭,顿时满脸不快,等到他提到玛特辽娜,那分明的怒容才消失,流露出一种企盼的神情来:“亲爱的,我们看你能添点儿什么吃的?邓凯那儿,大概会有好食品的!”可是亲爱的根本没有看她的脸,却掏出了烟盒,从里面放着的一封信上撕下了一小块纸,又拿出铅笔,写了起来。

  “斗胆问您一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喝什么酒?”

  “我的小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说实话,喝酒我可不行,我几乎不会喝。喝酒本不是妇道人家的事。”

  “从你那张脸上,一眼就看得出你不会喝!”他心中想,口上却说:

  “当然是这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过连姑娘们都喝酸樱桃酒呢。能让我写上吗?”

  “这是什么酒,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可以说根本就算不上是酒,而是糖浆。”他掏出一张红钞票①。“大概够了吧?”他看了看字条,“再拿去五个卢布备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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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面额十卢布的钞票。

  这是他三个星期的收入,一个月的费用。但是又非得这样不可,他必须好好贿赂贿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睛湿润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甜腻腻的笑容。

  “你们这儿附近还有糕点铺吗?不知能不能买到现成的核桃馅饼,这是最合我的口味的好吃的馅饼,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是没有这种,那么有什么就买什么。将就吃吧。”

  然后他到厨房派玛特辽娜上街去采购。

  “今天咱们要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我要喝得把跟父母吵架的愁事忘得一干二净。干吗不喝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和未婚妻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往后就不会像这样生活了,要无忧无虑地过,对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对,我的老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怪不得我看您这样大手大脚地花钱,真没想到您这样稳重可靠的人也居然会这样。您大概是收到未婚妻的陪嫁钱了吧?”

  “没有收到陪嫁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要是有了钱,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喝上几杯,陪嫁钱算什么,这里的问题与陪嫁钱无关。为什么要指望陪嫁钱呢?做事情应当开诚布公,不然的话会引起猜疑,况且那也太粗俗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太粗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实在太粗俗。依我看,做什么都得体体面面的才是。”

  “您说得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这类关于体面的种种话题构成了饭前最为亲切愉快的谈话内容,这谈话延续了半小时至三刻钟左右。这时节,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在一种袒露胸臆的冲动之下,顺口说出了他的婚期临近的消息。他问:“韦拉·巴夫洛夫娜的婚礼准备得怎么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能回答,因为她不能强迫女儿。--那当然。可是,根据他的观察,韦拉·巴夫洛夫娜很快就会拿定主意出嫁的。她对他什么都没说过,可是他也有眼睛啊。“本来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我都是老麻雀啦,轻易是不会受骗上当的。我虽年轻,也是个老麻雀、老滑头,对不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对呀,小老弟,是老滑头,老滑头!”

  总之,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愉快的谈心使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兴奋起来,把忧愁都抛置脑后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从未见过他如此快活过。他是个狡猾的骗子、十足的滑头!他从未婚妻身上捞到的钱决不止一千卢布,可是当他父母听说他腰包已经塞得鼓鼓的,要求他出点钱时,他却对他们说:不,爹,娘,我这做儿子的是愿意孝敬你们的,不过,你们要钱,我可没有。瞧这滑头!跟这号人谈谈天也挺愉快的,而使她特别感到愉快的还是,她听见玛特辽娜回来时,借口说上自己的卧室去拿手绢,却跑进了厨房,看到买来了十二个半卢布的酒--午饭时只能喝掉三分之---还看到从糕点铺买回来的一个半卢布的馅饼--这买饼的钱可以说是白扔了!好在馅饼也还能剩下,可以用它代替果酱来招待干亲家了。她还是没吃亏,而是省下了一笔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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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

  这时韦罗奇卡正坐在自己的房里想心事:

  我非叫他来,这妥不妥呢?妈那么注意地看着他。

  我这是把他放在火上烤!他怎么留下吃饭呢?

  我的天,我这倒霉蛋还会出什么事啊?

  他说他有办法。没有,我亲爱的,绝对没有!

  不,有办法了,这就是跳窗户。如果太痛苦了,我就跳下去。

  我真可笑:“如果大痛苦,”难道现在还不痛苦?

  跳窗的时候就像人很快地飞起来了,仿佛不是掉下去,而真是在飞。这大概很惬意。只是后来摔到了人行道上,哎呀,可真硬!疼吗?不,我想还顾不上疼,只觉得很硬!因为这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不过这之前,空气就像柔软的羽绒,那么轻柔地向两边铺开……太妙了……

  是的,可这之后呢?大家都来看。人摔得头破血流,满脸伤痕,全身污泥……不,假如能在这个地方撒些干净的沙子就好了--这儿连沙子都是脏兮兮的……不,要撒上最白、最干净的……那就好。人就不会搞得满脸伤痕,脸干干净净的,不会吓着人的。

  巴黎的穷家姑娘用煤气自杀,这是个好办法,好极了,而跳窗不好,还是用煤气好。

  他们说话的声音真大,可他们说什么呢?--不,什么都听不见。

  我要留一张字条给他,统统都写上,我原来对他说过“今天是我的生日”。当时我的胆子真大,我怎么会那样呢?因为当时我是冒傻气呢,当时我不懂事。

  是的,巴黎的穷家姑娘多聪明!好吧,难道我就不会变聪明起来?你看,那该多可笑:他们一进房里,什么都看不见,只闻到煤气味,空气发绿,他们可吓坏了:怎么回事?韦罗奇卡哪儿去啦?妈冲着爸爸喊:“你还站着干吗?把窗子打破呀!”他们打破了窗子,才看见我坐在梳妆台旁边,脑袋耷拉着趴在梳妆台上,两手捂着脸。“韦罗奇卡,你煤气中毒啦!”--我不回答。--“韦罗奇卡,你干吗不说话?”--“哎呀,她中毒死啦!”他们这才哭喊起来。嘿,这该多可笑,他们是会哭的,妈还会讲起她如何地疼爱我呢!

  是的,他可倒是真的会怜惜我的。那么,我可以留一张字条给他。

  是的,我要见机行事,就像巴黎的穷家姑娘那样做。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不害怕。

  而且这又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很好吗!不过我要等等,看他有什么办法。不,绝对没办法。他只不过安慰安慰我罢了。

  干吗要安慰我呢?根本没必要。既然帮不上忙,难道能安慰得了吗?他本来是个聪明人,也这样做。他干吗要这样做?没有必要。

  他到底在说什么?好像很高兴,说得那么高兴!

  难道他真的想出办法来了?

  不,绝对没有办法。

  如果他没想出来,难道他还会高兴吗?

  他到底想出什么办法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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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

  “韦罗奇卡,来吃饭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叫道。

  的确该吃饭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已经回家了,馅饼也早就熟了--不是从糕点铺买来的,是玛特辽娜做的,馅儿用的是昨天烧汤的牛肉。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从来没在饭前品尝一杯伏特卡吗?这是很有益处的,尤其是这种苦味的酸橙伏特卡。我是作为一个医生来对您说的。请尝尝吧,不,不,一定要尝尝。我是作为一个医生下忠告:请您品尝。”

  “要不是因为必须听医生的话,我决不尝它。尝也只能来半杯。”

  “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半杯没有效果。”

  “可是您自己怎么样,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年纪大了,不再荒唐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我发誓戒了。”

  “确实,喝了仿佛混身发暖!”

  “好就好在能使身体暖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看他多高兴,真的!难道他真有办法啦?他怎么跟她那么亲呢?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啊,他多狡猾!”韦罗奇卡想。

  大家入了座。

  “我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喝这个吧,喝吧。麦酒跟啤酒一个样,反正不比啤酒劲儿大。尝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既然您说跟啤酒一样,那就喝吧。啤酒干吗不喝呢!”

  (“老天,有多少瓶啊!唉,我真傻!原来这就是他们亲近的原因啊!”)

  (“你瞧这小滑头!他自己倒不喝麦酒,只是用嘴唇抿了抿。这麦酒好极了,好像带点克瓦斯①味道,而且有劲儿!很有劲儿。等我给米什卡跟她办婚事的时候,我就不喝伏特卡啦,专喝这种麦酒。哼,这个家伙不会醉的!你起码也得喝一点呀,鬼东西!可是这对我更好。他要是想喝,说不定真能喝一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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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克瓦斯,一种清凉饮料。

  “您自己也随便喝点,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哎,我这一辈子已经喝得够多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喝下去就储存起来了,可以顶好长时间!没事干、没钱花的时候就喝喝酒,有事有钱也就不想喝了,不喝就够快活的。”

  午饭一直这样进行着。仆人端上来从糕点铺买回的馅饼。

  “亲爱的玛特辽娜·斯捷潘诺夫娜,馅饼应当用什么配餐?”

  “这就上,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就上,”玛特辽娜拿着一瓶香槟转来。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没喝,我也没喝。现在让咱们来干一杯吧。为我的未婚妻和您的未婚夫的健康干杯!”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指那个?”韦罗奇卡想。

  “愿老天赐福给您的未婚妻和韦罗奇卡的未婚夫,”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我们当老人的,就盼着老天保佑让我们早日看到韦罗奇卡办喜事。”

  “没问题,很快就能看到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吗,韦拉·巴夫洛夫娜?是的!”

  “难道他真是说的那个?”韦罗奇卡想。

  “是的,韦拉·巴夫洛夫娜,当然是啦。您说声‘是’吧。”

  “是。”韦罗奇卡说。

  “好,韦拉·巴夫洛夫娜,不要无缘无故地叫妈疑心。说声“是’就行了。那么现在该干第二杯啦。祝韦拉·巴夫洛夫娜早日结婚!喝吧,韦拉·巴夫洛夫娜!没关系,会有好运气的。碰杯,祝您早日结婚!”

  他们碰了杯。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谢谢你,韦罗奇卡,你让我晚年有了安慰,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边说,一边擦眼泪。英国麦酒和酸樱桃酒使她多情善感起来了。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连连说着。

  “我们真谢谢您,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饭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您在我们家请我们吃饭,我们酒足饭饱啦,简直可以说,您是办了一桌节日酒席!”她的眼睛看人时,不那么虎视眈眈了,显得比前轻松、愉快多了。

  一个人圆滑行事,可后果往往超出本意,显得十分奸诈。洛普霍夫买酒的时候并没指望得到上述的效果,他只想讨好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免得他因为自动要求留下吃饭而失去她的好感罢了,她是否该当着一个外人大喝起酒来呢?她虽然在各方面都挺怜惜他,可是对他并不信任,因为她认为谁都不可信。况且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这样速战速决,她原打算把这场实惠的享受推迟到喝茶以后。但人人都有弱点。对于伏特卡和其他常见的好食品她可以无动于衷,可是麦酒和诸如此类的美味佳肴却使她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人垂涎三尺了。

  午餐像模像样,富有贵族气派,因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吩咐玛特辽娜摆上茶炊,就像贵族午餐后照例应有的那样。不过享受这风雅氛围的只有她和洛普霍夫两人。韦罗奇卡说她不想喝茶,回自己房里去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是个缺乏教养的人,他一吃完最后一道菜,就像往常一样立刻去睡午觉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慢悠悠地喝着茶,喝完一杯又来一杯。这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无力支持,她抱歉说她从一清早就觉得不舒服,客人请她不必拘礼,结果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喝完第三杯,就在扶身椅上打起瞌睡来,照玛特辽娜的判断,他大概也跟我们的那位活宝一样,给灌醉了。可是那位已打起鼾了。大概是这鼾声吵了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当玛特辽娜收拾完茶炊和茶杯,终于回到厨房的时候,他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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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八

  “请原谅我,韦拉·巴夫洛夫娜,”洛普霍夫走进她的房间,说道(他轻声说着,声音发颤,但是吃饭的时候他却大喊大叫,并区也不叫她“我的朋友”,而叫“韦拉·巴夫洛夫娜”,“原谅我刚才太莽撞了。你知道我说过:夫妻是拆散不了的。那么您自由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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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他们打算进行“假结婚”。当时一些俄国姑娘为了摆脱父母的管束,离家出走,自谋生路,往往采取此办法。如果没有这类合法证件,就要受到警察局惩处,更无法在社会上立足。

  “我亲爱的!你看到,你进来的时候我哭啦,我是高兴得哭啦。”

  洛普霍夫吻了她的手,连连地吻着。

  “我亲爱的,你把我从地下室里释放出来,我自由了,你是个多么聪明、心地多么好的人啊。你怎么想出这个主意的?”

  “还是我跟你跳舞的时候就想出来了。”

  “我亲爱的,当时我就看出你心地好。你释放了我,给了我自由,我亲爱的。现在我愿意忍耐,现在我知道我就要离开地下室了,我也不再觉得那么憋闷了,因为我已经知道我能出去了。可是我究竟怎样离开呢,我亲爱的?”

  “这样吧,韦罗奇卡,现在是四月底,我七月初从医学院毕业,我们要能维持生活,必须等我毕业。我一毕业你就可以离开地下室。只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你忍一忍吧,甚至要不了三个月,你就能离开。我会得到医生的职位。我的薪水不高,但是也只能凑合。我可以用些时间开业,开业多少,根据需要再定,我们是可以维持生活的。

  “啊,我亲爱的,我们的需要非常少。不过我不愿意这样,不愿靠你的钱生活。我现在本来也在教课,可到那时候我可能会没课教了,因为妈准会去对大家说我是个坏女孩。但是我可以找另外的人家去教课。我能生活下去的。是的,不是应当这么做吗?我不是不该靠你的钱生活吗?”

  “这是谁告诉你的,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他还问是谁告诉我的!这不都是你自己讲的吗?还有你的那些书呢?书上整整有一半都是讲的这个。”

  “书上讲过?我对你说过?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韦罗奇卡?”

  “啊唷,什么时候!是谁说过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谁说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好吧,谁说的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我那么笨,不会照您①书上说的那样,从前提中得出结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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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关系亲密的平辈之间,通常以“你”或名字相称。但在彼此产生不满或表示态度郑重时,也会又改称“您”或名字加父称。

  “究竟是什么结论呢?无知道你说的什么,我亲爱的朋友韦罗奇卡。”

  “哼,这个滑头!他想做专制君主,想叫我当他的奴隶!不行,这做不到,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懂吧?”

  “只要你一说我就懂了。”

  “一切都建筑在金钱上面,这是您说的,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谁有钱,谁就拥有权力和权利,这是您的书上说的。可见一个女子靠男人养活的时候,她就得依附于他,对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认为我不懂这个,认为我会当您的奴隶,不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我不允许您做专制君主来统治我。您想做一个善良仁慈的专制君主,但是我不愿这样,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好啦,我亲爱的,我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你去给人家断臂截肢,灌他们喝苦药水,我去教钢琴课。我们还要怎样来生活呢?”

  “对,对,韦罗奇卡。该让每个人都竭力保持自己的独立,不依附于任何人,即使是深爱的人和极为信赖的人。你说能做到做不到,我不知道,可是这几乎无关紧要了。人只要下定这样做的决心,他差不多就已经给了自己一种保障。他能感觉到:如果需要的话,他靠自己能生活下去,不要依靠别人;能有这种情怀也就尽够了。我俩真可笑,韦罗奇卡!你说:‘我不愿靠你养活,’我却为此而夸奖你。有谁这样说话呢,韦罗奇卡?”

  “可笑就可笑呗,这关我们什么事,我亲爱的?我们要有自己的活法,怎样觉得好,就怎样过。我们还要怎样生活呢,我亲爱的?”

  “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我们生活的一个方面向您提出建议,您却用您的计划把它完全推翻了,还叫我暴君、奴隶主。那么请您自己想想,我们关系中的其他方面该怎样安排呢!我认为提出我的想法也是徒劳无益的,那同样也会被您全盘否定的。我的朋友,韦罗奇卡,你自己说说你想怎样生活。我该说的恐怕只有一句话:我亲爱的!她考虑一切问题都充满了睿智!”

  “这是什么话?您要对我说客气话了吗?您要献殷勤吗?我可了解得很清楚:人们阿谀奉承,为的是装出一副驯顺的样子来支配别人。请您以后说话直截了当吧!我亲爱的,你夸赞起我来了!我很惭愧,我亲爱的。不,别夸我,免得我要飘飘然了。”

  “好的,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就要对您讲些不客气的话了,既然您觉得这样愉快。在您的天性中,韦拉·巴夫洛夫娜,太缺少女性味,您要发表的大概是男性十足的观点。”

  “哎呀,我亲爱的,你倒讲讲看,这‘女性味’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女人嗓音高,男人嗓音低一些。那有什么关系?反复谈论嗓音高,有必要吗?用得着为此来央求我们吗?干吗还总是对我们说,要我们保持女性味,这不是毫无意义吗?我亲爱的?”

  “毫无意义,韦罗奇卡,而且极为庸俗。”

  “那么,我亲爱的,我不再管什么女性味不女性味了。好吧,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关于我们以后的生活,我有些纯男性的观点要对你说。我们会成为朋友。不过我希望做你的第一名朋友。哦,我还没对你说呢:我恨透了你那亲爱的基尔萨诺夫!”

  “不应该恨他,韦罗奇卡,他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我恨他。我不许你跟他见面。”

  “好厉害的开场白,她哪里是害怕我专制,是要把丈夫当玩偶!我们住在一块,怎么可能不见面?”

  “是呀,你们总是搂着待在一起。”

  “那当然。喝茶和吃饭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过手里有东西,不便于搂着。”

  “你们整天形影不离。”

  “也许是吧。他差不多总是不离开他的房间,我也不离开我的。”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不能完全不跟他见面呢?”

  “因为我们处得好,有时想谈一谈,要是彼此不觉得有负担,我们就聊一阵。”

  “你们总待在一起,搂搂抱抱,吵吵闹闹。我恨他。”

  “你根据什么这样说,韦罗奇卡?吵闹我们可从来没有过。我们差不多就是分开住的,可处得挺好,这都是实话,这又有什么相干?”

  “啊哈,我亲爱的,你上了我的当,我很巧妙地叫你上了当!你不愿对我说我俩将来怎样生活,结果你自己却都讲出来了!你上了我的当!听我说,照你的讲法,我们该怎样生活:第一,我们要有两个房间,一问归你,一间归我,还有第三间,我们在那里喝茶、吃饭,招待客人,客人一般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不是专来找你或者专来找我的。第二,我不进你的房间,免得你厌烦。正是因为基尔萨诺夫不进你的房间,你们才没吵过嘴。你也别进我屋里。这是第二。现在讲到第三,嗨,我亲爱的,我忘了问这一点:基尔萨诺夫干预你的事或者你于预他的事吗?你们有权利相互查问吗?”

  “哦,现在我才知道,你谈这个基尔萨诺夫是什么用心了!我不说啦。”

  “不,我还是恨他。你不说就不用说了,我自己知道:无论什么事你们都无权相互查问。所以,第三,我也无权查问你,我亲爱的。如果你愿意或是需要对我说说你的什么事情,你就自动来对我说。我也同样这样来对你。这就是约法三章。还有什么呢?”

  “韦罗奇卡,第二条需要解释一下。我跟你见面,只能是在“中立房间”里喝茶和吃饭的时候。现在你设想这种情况:我们喝完早茶,我就待在自己的房间,往你房里探头都不敢,那么,我到吃中饭才能见到你,不是这样吗?”

  “当然。”

  “好极了。一个熟人来对我说,两点钟的时候,另一个熟人来看我。但是我一点钟得出去办事。我可以请你把必要的答复转告那位两点钟来访的熟人吗,我可以求你干这事吗,如果你打算待在家里的话?”

  “当然可以求我,至于干不干却是另一个问题。如果我不干,你可不能强求,也不能查问我不干的缘由。但是,问问我是否愿意为你效劳,问问这是可以的。”

  “好极了。不过喝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要发生这事,现在又不能进你的房间,我可怎么问呢?”

  “老天啊,他头脑多简单,简直是个小孩子!有什么不明确的地方就请说吧!您可以这么办,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走到‘中立房间’,叫我一下:‘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在自己房里答道:‘您要干吗,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说:‘我要出去。我不在的时候有位A先生(您讲出您那位熟人的姓名)来找我,我有些事情要请人转告他。我可以不可以请您呢,韦拉·巴夫洛夫娜?’如果我回答说‘不行’,我们的对话就告终结。如果我回答说‘行’,我会走到‘中立房间’,您就告诉我应该转告您那熟人的话。现在您知道该怎么办了吧,小孩子?”

  “对,亲爱的韦罗奇卡,开玩笑归开玩笑,要知道,照你说的那样生活,的确再好不过了。可是你这套思想是从哪儿得来的?我倒是还熟悉,我记得在什么书上读到过。但是这些书我没带给你,我带给你的书上又没有这类具体的细节。是听谁说的?不可能有人对你说,因为你碰见的头一个正派人大概就是我了。”

  “哎,我亲爱的,想到这类细节难道困难吗?要知道,我观察过家庭生活--并非指我的家。我的家太特殊了。我不是还有些女朋友吗,我常去她们家。我的天,他们夫妻之间闹过多少不愉快的事啊,你是想象不到的,我亲爱的!”

  “得了吧,我倒是能想象到,韦罗奇卡!”

  “你知道我怎么看吗,我亲爱的?人不应该像他们那样生活:老待在一块,待在一块。夫妻见面只应当在有事情或者准备一同休息、娱乐的时候。我经常观察和思考:为什么每个人对外人都那样有礼貌?为什么在陌生人中间大家都竭力显得比在家里好?而在外人面前往往也确实好些。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对自家人反而比对陌生人坏,虽然心里更爱自家人?我亲爱的,你知道我向你请求的是什么:永远像你在今大之前那样来对待我。因为这并不妨碍你爱我,我跟你还是最亲的亲人。到今天为止你的行为举止如何?你回答我的时候不礼貌过吗?申斥过我吗?没有!人们认为,怎么可以对一个外边的女人或姑娘不讲礼貌呢,怎么可以申斥她呢?好,我亲爱的,现在我是你的未婚妻,并且将要做你的妻子,你还是像对待外人那样对待我吧。我的朋友,为了持久的和睦,为了永葆爱情,我觉得这样做更好。对吗,我亲爱的?”

  “我不知道怎样看你才对,韦罗奇卡。你早已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亲爱的,你想夸奖我!不,我的朋友,这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难于理解。这种想法,不止我一个人有,很多姑娘和年轻妇女都有,我亲爱的,而她们也跟我一样普通,但是她们不能把她们的想法告诉自己的未婚夫或丈夫,她们知道,人家会因此而把她们看做是没有道德的。而你却不这样看,我亲爱的,我就为这才爱上了你。你可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是我过生日那天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当你说起妇女多么不幸、多么值得同情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呢?我已经说过也是那一天,不过在哪一刻呢?”

  “你真好笑,亲爱的!你说不应该猜不着,可我猜着了,你又来夸奖我。”

  “你还是猜一猜吧。”

  “显然是那一刻,当我问你是否真能使人们过上好日子的时候。”

  “为此我应该再吻吻你的手,韦罗奇卡。”

  “得了,我亲爱的,我不喜欢妇女被人家吻手。”

  “到底为什么,韦罗奇卡?”

  “哎,我亲爱的,你自己知道为什么,干吗还问我?别这样盘问我,我亲爱的。”

  “是,我的朋友,你说得对,不应该这么盘问。这不好。只有当我确实不知道你想说什么,那时才可以问你。你刚才想说的是: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

  韦罗奇卡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我可以原谅你了,因为我达到了嘲笑你的目的。你看,你想考我,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吻手不好的主要原因。任何人的手都不应当吻,这是对的,但我本不想说这个,我不是泛泛地谈,我只说男子不应该吻妇女的手。我亲爱的,这对于妇女应当说是一种很大的屈辱。这表示男子不把她们当作同等的人看待,男子们以为一个男子决不可能在妇女面前降低自己的尊严,因为她比他低得那么多,以致于无论他对她怎样俯首屈膝,他还是跟她不一般,而是比她高得多。你本来并不这样看,我亲爱的,那么你干吗要吻我的手呢?你听我说说我的感觉,我亲爱的:我和你似乎不像一对未婚夫妻吧?”

  “嗯,你说得对,韦罗奇卡,是太不像了。不过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呢?”

  “天知道,我亲爱的,也许我们倒更像一对老夫老妻吧。”

  “没错,我的朋友,这话倒也对。两个老伴儿,依然如故。”

  “只有一点已是今非昔比了,我亲爱的:现在我知道我从地下室走出来,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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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未婚夫妻之间初次谈话竟然如此这般,是有点奇特。他们这样谈了一会,然后相互握握手,洛普霍夫便独自回家去了。韦罗奇卡送他走后,亲自闩上了门,因为玛特辽娜还一直坐在一家酒馆里,企盼着她的那个活宝能再酣睡一阵子,果不其然,她的那个活宝又睡了好一会儿呢。

  洛普霍夫六点多钟到家以后,就想着手写论文,但是久久也开始不了。论文怎么也不人脑子;脑子里还是他从谢苗诺夫桥旁到维堡区这条长长的路途中所想的事。当然还是那爱情的梦想?不错,是的,不过并不全是爱情,也不都是梦想。穷人家活着,有其平淡、务实的需求,洛普霍夫考虑的正是这种需求。事情是显而易见的:唯物主义者只考虑实利,他也的确总是考虑实利。他的头脑中没有诗意、高雅、美丽的梦幻;却充斥着只适于粗俗的唯物主义者才具有的爱情的梦想。

  “她的头脑里几乎总也抛不掉‘牺牲’的念头。这很不好。当你认为自己必须对人家感恩戴德的时候,你对他的态度就已经有几分不自然了。她总会知道的。朋友们准要告诉她,我本来会有多么远大的前程。即使他们不说,她自己也能猜到:‘我的朋友,你为了我,竟然舍弃了你所期望的前程,’假定她暂不提钱--无论是朋友们或者她本人都不至于这样来说我--好在她还不会想:‘为了我,他仍要受穷,如果没我,他早富了。’她不会这么想。不过她会知道我原先希望获得科学家的声望,并且也可能如愿以偿的。她将要为此而难过:“唉,他为我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我可没想过牺牲。我从来没有傻到要去做出牺牲,但愿永远也不会。怎样对我有利,我就怎样做。我不是一个肯于做出牺牲的人,而且这种人是没有的,谁也不肯做出牺牲。‘牺牲’是一个虚伪的概念,是瞎说。人总是怎样愉快就怎样做。那么你来解释解释。在理论上那倒容易懂,但一到事实面前,感激之情却油然而生,说道:您是我的恩人啊。这里不是已经有一种种瓜得瓜的味道了吗:‘你把我从地下室放出来了,’她说,‘你对我多好啊。’我很需要把你放出来,这是我自己乐意做的事情。你以为是我放了你?要不是由于释放了你,我自己能得到快乐,你哪会得到我的关心!也许是我释放了我自己吧。对,无疑地是释放了我自己:我自己想生活,想恋爱--你懂吗?--是我自己想,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为自己。要想方设法不使她心中的这种已然成为负担的、有害的报恩感情发展下去才好。总会有办法的,她挺聪明的,能领悟到这算不了什么。当然,我本不打算这样做。我曾想过,如果她能及时离家出走,就可以把婚事推迟两年左右。这期间我当上了教授,经济情况也能维持一般水平了。可结果呢,却无法延期。好吧,这对我有什么损失呢?当我在考虑必须首先保证有一个良好的经济状况时,难道我想的是我自己吗?这对一个男子来说,有什么呢?对男子不算什么。钱不够用对女人才会有影响。有靴子穿,袖子没洞,能喝上菜汤,屋里暖和,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奢求呢?而这样的生活我能达到。既然如此,这对我有什么损失?但是对于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来说,却是不够的。她需要娱乐,需要社会的承认。可是她却没有钱用于此处。当然,她不会意识到她缺少这个,她是一位聪明正直的姑娘,她会想:这不值一提,这是毫无意义的虚荣,我对此不屑于一顾;她也定会对此不屑于一顾的。不过,一个人不知道他缺少什么东西,或者甚至相信他并不需要这东西,难道就管甩吗?这是错觉、幻想。天性被理智、环境和自尊心所压抑,它缄默着,虽不对意识发出信号,可还在悄悄地起作用,暗暗地蛀食着生活。一个青年女子不该这样生活,一个美人更不该这样生活。她若是不能像别人那样穿戴得考究,又由于经济拮据而不能打扮得光彩照人,是不合理的。该同情你,可怜的姑娘,我曾想过,结婚总会使你的处境好一点。而这对我有什么呢?其实,我还是占了便宜:两年以后,她嫁不嫁给我,就不得而知了,现在她肯嫁……”

  “德米特里,来喝茶吧。”

  “来了。”洛普霍夫走向基尔萨诺夫的房间,边走,边继续思量,“我总是把自己居于首位--从自己开始,以自己告终,这样考虑问题本来是必然的;而从‘牺牲”这点开始考虑,那纯属骗人,仿佛我想舍弃学者的名望和教授的地位,这全是瞎说。我反正不是还要同样地工作,同样地获得教授的地位,同样地为医学服务么。人,作为理论家,看到利己主义在实践中怎样支配自己的思想,还是颇为愉快的。”

  我事事都预先提醒读者,因此我要告诉读者,不要认为洛普霍夫这段独白包含有作者的神秘的暗示,暗示这是洛普霍夫与韦拉·巴夫洛夫娜之间的关系进一步发展的重要契机。韦拉·巴夫洛夫娜不可能有奢华的服饰,又缺乏在社会上风光、露脸的机会,但这无损于她的生活。她跟洛普霍夫的关系也不会被报恩这“有害的感情”破坏。我不是那种在字字句句中都埋下伏笔的作家,我讲述人们的所思所行,也仅此而已。假如某一种行动、谈话或者思想的独白对于描写一个人物或一种情境十分必须,我便把它叙述出来,即使它对我这部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不起任何作用。

  “亚历山大,现在你不会埋怨我在论文方面落在你后边了。我能赶上去的。”

  “怎么,你为那位姑娘的事忙完啦?”

  “完啦。”

  “去B家当家庭教师?”

  “不,不当家庭教师。另有安排。现在她还可以在家里暂时忍耐忍耐。”

  “好,这样好,当家庭教师本来也不容易。老兄,我现在完成了视觉神经部分,着手下一个课题了,你写到哪儿啦?”

  “我该写到……”

  接着一连串的解剖学和生理学术语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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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

  “今天是四月二十八日。他说他将在七月初毕业--假定是十号,这可已经不算月初了。可以假定为十号,或者,为了保险起见,假定是十五号,最好还是十号,那么还剩下多少天?今天一天没必要算了,只剩五个钟头啦。四月份剩下两天,五月是三十一天,加上两天是三十三天;六月有三十天,加上三十三天是六十三天,再加上七月份的十天,总共只有七十三天。七十三天,日子多吗?到那时我就自由啦!走出这间地下室啦!啊,我有多幸福!我的亲爱的人,他想得多聪明!我有多幸福!”

  这是星期日的晚上。星期一他有课,是从星期二挪过来的。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我多高兴,又和你在一起了,哪怕只待一小会儿!你知道,我在这间地下室还要待多长时间吗?你什么时候能毕业?七月十号以前能完事吗?”

  “能完事,韦罗奇卡。”

  “那么现在我在地下室里只要待七十二天,再加今天这一个晚上就行了。我已经划掉了一天,我照中小学生那样制了一张表格,划天数,划掉一天可真高兴!”

  “我的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是的,你在这里熬不了多久啦,两个半月转眼而过,你很快就自由了。”

  “啊,那时该多么快活呀!可是,你,亲爱的,根本不要理我,也别瞧我,我们不要在每回你来时都弹钢琴,我也不要每回都出来看你。不,我忍不住,我总要出来的,只待一小会儿,再冷冷地、毫无表情地看你两眼。现在我要马上回屋去了。再见,我亲爱的,什么时候再来?

  “星期四。”

  “三天!太久了!可到那时就只剩六十八天了。”

  “少算几天:七号左右你就可以逃离这里了。”

  “七号?那么现在只有六十九天了?你真叫我高兴!再见,我亲爱的!”

  星期四

  “我亲爱的,只有六十六天待在这里了。”

  “是的,韦罗奇卡,时间过得很快。”

  “快吗?不,我亲爱的。唉,日子变得多么长啊,这三天抵得上平时整整一个月了。再见吧,我亲爱的,我们不该谈得时间太长,我们不是挺狡猾,是不是?再见。唉,我还得在地下室待六十六天!”

  (“唔,唔。我自然不会注意到时间,工作起来,时间过得飞快。况且我又不在地下室里,唔,唔!对。”他想。)

  星期六

  “唉,我亲爱的,还剩六十四天了!唉,在这里真难熬!这两天比那三天还长。唉,多么难熬!这里是多么令人厌恶,你要是知道就好了,我亲爱的。再见,我亲爱的,我的小鸽子,星期二见。往后这三天会比那五天还要长。再见,我亲爱的。”

  (“唔,唔!对!唔!她的眼睛不漂亮。她不爱哭。这并不好。唔!是这样!”他想。)

  星期二

  “唉,我亲爱的,我已经不再计算日子了,时间不动了,完全停下来了。”

  “韦罗奇卡,我亲爱的朋友,我对你有个要求,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你急切地渴望着自由,那就给自己些许自由吧,咱们不是也需要谈谈了吗?”

  “需要,我亲爱的,需要。”

  “我请求你做的是:明天,在你方便的时候--随便哪会儿都行,只要你告诉我一声--还是去近卫骑兵林阴道,还是那条长凳。去吗?”

  “去,我亲爱的,一定去,十一点钟,是吧?”

  “好,感谢你,亲爱的朋友。”

  “再见,我亲爱的,啊,我有多高兴,你能想出这主意来!我自己就想不出来,真够笨的。再见。咱们谈谈;我也总能呼吸呼吸自由空气了。再见,亲爱的,十一点钟,不见不散。”

  星期五

  “韦罗奇卡,你这是打算到哪儿去?”

  “妈,我吗?”韦罗奇卡脸红了,“去涅瓦大街,妈。”

  “那我跟你一起走,韦罗奇卡,我要上客商市场。韦罗奇卡,你说是去涅瓦大街,怎么就穿这么件衣服!去涅瓦大街,得穿得漂亮点,那儿净是人。”

  “我喜欢这件衣服。稍等一下,妈:我回屋里拿件东西。”

  她们出发了,在大街上走着,到了客商市场,然后朝着离涅瓦大街拐弯处不远、沿着花园街的那排店铺走去,一下子就来到了鲁扎诺夫的小铺。

  “妈,我有两句话要跟您说。”

  “你怎么啦,韦罗奇卡?”

  “再见,妈;我不知道能不能很快跟您见面;要是您不生气,那就明天见啦。”

  “什么,韦罗奇卡,我有点胡涂了。”

  “再见,妈。我现在去丈夫那儿。我跟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前天就结婚了。车夫,去商队街。

  “二十五戈比,小姐。”

  “好,要快。他今天晚上来看您,妈。您可不要生我的气,妈。”

  这两句话刚刚能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清。

  “不去商队街,我刚才只是这么一说,就是要赶快离开这位太太,也免得你多想。往左,沿着涅瓦大街走,我要去的地方可比商队街远得多,是瓦西里耶夫岛第五道街,要过了中街才到,好好地赶,给你加点钱。”

  “嘿,小姐,您在糊弄我!得给五十戈比才成。”

  “赶得好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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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一

  婚礼举行得比较简单,可也不太一般。

  在他们确定了未婚夫妻关系以后,头两天韦罗奇卡因为即将获得解放而满心欢喜,第三天,她开始觉得她所命名的“地下室”比以前加倍讨厌,第四天她哭了一场,她本不爱哭,只哭了一会儿,第五天加长了哭的时间,第六天她已经不再哭了,不过却烦闷得睡不着觉了。

  当洛普霍夫发出“唔,唔”的内心独白时,他看了看她,当他发出“唔,唔!对!唔!”的内心独白时,他又看了看她。他的第一次独白表明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表明什么。在第二次独白中,他向自己解释了第一次独白究竟表明些什么。“向一个人展示了自由,却仍然把他留在不自由的境地中,是不妥的。”之后他思考了两个小时;一个半小时是在从谢苗诺夫桥到维堡区的路上,半个小时是在他的沙发床上。头一刻钟他只是思考,并没皱眉头,其余的一小时零三刻钟他是皱起眉头思考的。两小时刚一过,他就打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还说:“我连果戈理笔下的邮政局长都不如,蠢牛!”①他看了看表。“才十点还行。”于是便走出了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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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死魂灵》第二五九页,人民文学出版社。

  头一刻钟,他没皱眉头,他这样想:“这都是瞎扯,毕业干吗?没有文凭也饿不死人,我不需要它。教书、翻译不会少于当医生的收入,说不定还要多呢。不要紧的。”

  真是无需皱眉头,问题原来并不那么棘手。一部分原因看来是:从上次去上课以来他就预感到自己会产生类似的想法,现在他明白了这点:如果他忆起他当时一开始就曾想过“牺牲”这题目,最终还想到了她的服饰,那么完全可以给他说破:从那时起他已经就预感到会产生类似今天的心境。因为,不然的话当时他怎么会产生“舍弃学者前程”的想法呢?当时他以为可以不舍弃,而本能已提示他:“你舍弃前程,婚期才不会拖延。”如果责备务实的思想家洛普霍夫的“不舍弃前程”的想法极不妥当,那么他作为理论家却会兴高采烈地说:“瞧,这又是提供给你们的一个新的例证,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思想!我本应看到那想法不妥当,但是我没有看到,因为我存心不愿看到。另外还证明利己主义是怎样支配我们的行动,否则,为什么还要迫使那姑娘在地下室多待一个星期呢!其实当时就应当预见到,并立即就把婚事办妥。

  不过这一切他根本没有忆起,也没想起。因为他必需紧锁眉头来考虑“谁给我们主持婚礼”的问题,他考虑了一个小时零三刻钟,答案就只有一个:“没人会给我们举行婚礼!”突然,他的脑子里出现了一个姓“梅察洛夫”,代替了“没人会给我们主持婚礼”的想法。他立刻打了自己脑门一下,还合乎情理地责骂了自己一句:开头怎么没想起梅察洛夫来呢?这却也有点不尽情理,因为类似主持婚礼的事,他一般不会想到梅察洛夫的。

  在医学院里有形形色色的许多人,顺便说一句,也有正教中学的毕业生,他们在神学院里有熟人,通过他们,洛普霍夫也结识了一些人,其中有一个神学院的学生--虽不亲密,但关系还不错--一年前毕了业,当了神父,住在瓦西利岛上一座有长长走廊的大房子里。现在洛普霍夫正往他那儿去,由于事情紧迫,时间又晚了,他甚至乘上了马车。

  梅察洛夫一人在家,正在阅读一部什么新书--不知是路易十四①的还是他那个朝代别的什么人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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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路易”仍指路德维希·费尔巴哈。

  “是这么样的,这么回事,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我知道,这事要让您担很大的风险;如果我们能跟她的父母和解,那当然好,而如果他们要打官司,那您也许就要倒霉啦,必定要倒霉的。可是……”可是怎样,洛普霍夫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理由来。真的,怎么能够说服一个人,计他为了我们把脖子套进绞索里去呢!

  梅察洛夫想了好久,也在寻找“可是”后面的理由,好让自己去承担这等风险,但是他同样也找不到任何理由去冒险。

  “这可怎么办呢?我本来是愿意的……您现在要办的事,我一年前就办完了,从此也就身不由己了,您往后也会这样的。真也惭愧:着实该帮您的忙,可人有了妻室以后,就有点畏首畏尾、瞻前顾后了。”

  “你好,阿辽沙①,我们全家向你问候,您好,洛普霍夫;我好久都没见到您了。你们是在谈论妻子吧?反正在你们看来,有错总是怨妻子。”一个十七岁左右、漂亮活泼的浅黄头发的女郎说道,她刚从娘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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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辽沙,阿列克谢的爱称。

  梅察洛夫告诉了妻子事情的原委。年轻太太的小眼睛闪起了亮光。

  “阿辽沙,他们又不会吃掉你!”

  “有风险的,娜塔莎。”

  “有很大的风险。”洛普霍夫证实道。

  “好,怎么办呢,你就冒冒风险吧,阿辽沙,我求你啦。”

  “你若不怪罪我,娜塔莎,说我忘了你,自己去冒险,那么就可以说定了。您想什么时候结婚,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

  由此看来,没有什么困难了。

  星期一早晨,洛普霍夫对基尔萨诺夫说:

  “你知道吗,亚历山大?我大概要把我们论文中由我分担的那一半送给你了。把我的材料和实验标本拿去吧,我不要了,我快离开医学院了,瞧,这是申请书,我要结婚。”

  洛普霍夫三言两语讲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如果你是傻子或者我是傻子,我就会对你说,德米特里,这是疯子干的事。可是现在我不说。种种非议你大概都考虑过,比我考虑得更周全,即使没有考虑过,反正不是大局已定了么。你的行为是愚蠢还是聪明,这我不知道;但至少我自己不会去做那种蠢事:明知劝阻不了,还偏要劝阻。现在你需要不需要我帮你干点什么?”

  “我需要在房租便宜点的地区找一套三居室的住房。我还得到医学院跑跑,让他们快点开证明,最好明天。那你帮我去找房吧。”

  星期二洛普霍夫领到证明,便去找梅察洛夫,告诉他,明天结婚。

  “对您来说,什么时间更方便些,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来说无所谓,反正他明天一整天都在家。“不过我想,我能来得及叫基尔萨诺夫预先通知您一下时间。”

  星期三,十一点钟,洛普霍夫来到林阴道,等了韦罗奇卡好半天,开始焦急不安起来,可就在此刻,她风风火火地赶来了。

  “韦罗奇卡,我的朋友,你没有出什么事吧?”

  “没有,亲爱的,没有事,我迟到只因为睡过头了。”

  “这么说,你几点才睡着的?”

  “亲爱的,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是早晨七点钟,亲爱的,因为我总在想事;不对,还要早一些,是六点钟。”

  “我有件事想求你,我亲爱的韦罗奇卡:我们应当赶快结婚,好使两人都安下心来。”

  “对,亲爱的,应当这样做。应当赶快。”

  “那么再过四天,再过三天……”

  “啊,要是这样,亲爱的,你可真是够明智的。”

  “再过三天,我大概就能找到住房了,买上些日杂用品,到时候我就可以和你搬到一起住了。”

  “可以,我亲爱的,可以。”

  “不过,可先得结婚。”

  “哎呀,亲爱的,我都忘了先得结婚。”

  “那么,今天也可以结婚,我想求你的就是这件事。”

  “亲爱的,去结婚吧;你怎么一下子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多聪明,亲爱的!”

  “路上我再告诉你,走吧。”

  他们坐车到达以后,走过通往教堂的长走廊,找到了看门人,叫他去通知梅察洛夫;梅察洛夫也住在那座有长走廊的房子里。

  “现在,韦罗奇卡,我对你还有个请求。你不是也知道,在教堂里,人家要逼着新郎新娘接吻吗?”

  “知道,我亲爱的;不过这有多不好意思!”

  “那么,为了到时候别太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接个吻吧。”

  “那行,我亲爱的,我们接个吻,难道非这样不可?”

  “在教堂里不这样不行,我们来准备准备。”

  他们接了个吻。

  “亲爱的,还好,我们及时做了准备,瞧,看门人已经回来了,现在我们在教堂里就不至于那么窘了。”

  但是来的并非看门人--看门人去找诵经士去了--来的却是在梅察洛夫家等候他俩的基尔萨诺夫。

  “韦罗奇卡,这就是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基尔萨诺夫,你所憎恨的,还想禁止我跟他见面的那个人。”

  “韦拉·巴夫洛夫娜,为什么你想让我们这两个情投意合的朋友相互疏远呢?”

  “就因为情投意合。”韦罗奇卡说道,同时把手伸给了基尔萨诺夫,并且还在微笑着。她沉思起来:“我能像你一样爱他吗?你不是很爱他吗?”

  “我,我除了自己谁都不爱,韦拉·巴夫洛夫娜。”

  “连他也不爱?”

  “我们住在一起,没有吵过嘴,也就仅此而已。”

  “他也不爱您吗?”

  “我什么都没有注意,不过我们倒是可以问问他:怎么样,德米特里,你爱我吗?”

  “我没有特别恨过你。”

  “好,既然这样,亚历山大·马特韦伊奇,我就不会禁止他跟您见面的,连我自己也会爱上您的。”

  “这样要好得多,韦拉·巴夫洛夫娜。”

  “瞧,我也准备好了,”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剞走了过来,“我们夫教堂吧。”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喜气洋洋,还尽末玩笑,右是婚礼一开始他的声音就有点发颤了;要是真打起官司来呢?娜塔莎,你就去投奔父亲吧,丈夫不能供养你了,丈夫在世,却要靠父亲的面包为生,那日子可也不好过呐!不过,讲了几句话以后,他又完全镇定自若了。

  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娜塔莉妞·安德列夫娜,或按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的称呼,娜塔莎赶来了。婚礼一结束,她就邀请新婚夫妇去她家,她准备了一餐便饭;大家去了,快活了一番,甚至还跳了两次卡德里尔舞,有两对舞伴参加,后来基至还跳了华尔兹。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不会跳舞,就给他们拉提琴。一个半小时不知不觉、很快就过去了,婚礼十分愉快。

  “我想,家里在等我吃午饭,”韦罗奇卡说,“现在我该走了,我亲爱的,我在地下室还要呆三四天,或者更长些时间,无需苦恼啦--可现在我却又要苦恼起来了,我本来现在该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不,你别送我,我一个人走,不要让人家看见。”

  “不要紧的,他们又不能把我吃了,先生们,别觉得对不住我。”阿列克谢·彼得罗维奇一边说,一边送洛普霍夫和基尔萨诺夫走出来,他们多逗留了几分钟,好让韦罗奇卡先离开。“我现在很高兴,因为娜塔莎鼓励了我。”

  第二天,从开始寻找住房起,过了四天,总算在瓦西利岛五道街的尽头找到了一处合适的住房。洛普霍夫一共有一百六十卢布的积蓄,洛普霍夫跟自己的朋友商议决定,由于他和韦罗奇卡现在还无法考虑购置日用杂品、家具、食具,所以就租下了一套带家具、食具的三居室,还可以向二房东、一个小市民包伙。二房东老头在一道街和二道街之间的中街摆摊,出售纽扣、绦带、别针等物品,白天就在栅栏旁的摊位上平平静静地度过,晚上就跟老伴聊天。老伴白天织补破旧衣服,经她手织补好了的衣服有几百,几千件,这些都是人家从旧货市场上成批成批地给她送来的。房东夫妇还身兼仆人的职务,仆人也就是房东自己。这一切费用加在一起,每月总共才三十卢布。当时--十来年以前,按彼得堡的标准,还是物价偏低的时代。这样来安排的话,三个月的生活费用是足够了,四个月大概也够了。就是每月再增加十卢布的茶水钱也够了。洛普霍夫希望在这四个月里找些课来教教,做点文字工作,哪怕到什么商号里找点事情,干什么都无所谓。那天,终于找好了房子,房子的确挺不错,为找房子用了不少时间,可总还是找到了。那天是星期四,洛普霍夫照例去上课,他对韦罗奇卡说:

  “明天搬家,我的朋友;这是地址。现在我不多说了,别叫人注意到。”

  “我亲爱的,你可把我救了!”

  现在该怎样离开家?告诉他们?韦罗奇卡也曾想过,但是母亲会扑过来打人,还可能把她锁在房中。韦罗奇卡考虑决定留下一封信在自己的房里。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女儿要去涅瓦大街,并说自己要跟她一起走时,韦罗奇卡就转回房里拿了那封信,她觉得还是跟母亲当面说更好,也更光明磊落。母亲不至于在街上打人吧?不过说话时,该站得离她远一些,好能赶快坐上马车跑掉,给她来个措手不及。

  于是就出现了在鲁扎诺夫小铺旁那令人难忘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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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二

  可是我们看到的不过是这一幕的一半。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万万没有料到会发生此等事,她站在那儿呆若木鸡,过了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她竭力地想弄明白却怎么也无法明白,女儿到底说的是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怎么会是这样?过了一分钟,也许还不到一分钟……她猛地抖擞起了精神,破口大骂起来,可是女儿已经坐上马车往涅瓦大街去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朝那个方向跑了几步,她得要辆车,于是又奔向人行道:“马车!”--“您上哪儿,太太?”她叫车上哪儿?她刚才听见女儿说“到商队街”,但女儿又往左边拐,朝着涅瓦大街去了。她到底叫车上哪儿呢?“去追那坏蛋!”“去追,太太?您说清楚点儿,上哪儿?不讲好价钱怎么去,去到哪儿也不知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怒不可遏,竟然骂起车夫来了。“你喝醉了,太太,我看出来了。”车夫说完就走开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还追着他骂了一通,然后去叫别的马车,她四面乱窜,跑几步停下来,挥动着两手,总算是又在柱廊下面站住了脚,在那里捶胸顿足,暴跳如雷。而这时她的四周已经有四五个小伙子围上来了,他们是在客商市场的圆柱附近卖杂货的。小伙子们欣赏着她,交头接耳议论着,话语之间流露出几分不恭。他们对她讲了些颇为俏皮的恭维话,倒也不乏善意的忠告:“真行,太太,才这晌就喝醉啦,好样的太太!”--“太太呀太太,买我五个柠檬吧,柠檬解酒最好啦,我便宜卖给你!”--“太太呀太太,别听他的,吃柠檬也没用,还是再喝几杯,用酒解酒吧!”--“太太呀太太,你骂得好凶,我们来打赌,看谁骂过谁!”在讲话的人当中,离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最近的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子,他向她吐了吐舌头,态度还不算太失礼。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自己却忘乎所以了,揪他的耳朵,把他的帽子也打飞了,顺手又抓住了他的头发。这使得其余几个讲话的人别提多高兴了。“真行,太太,撂倒他,太太!”有的人却说:“费季卡,你倒还手啊!”但是大多数讲话的人都坚定地站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边:“费季卡要打过这位太太还差得远呢!撂倒他,太太,撂倒费季卡,对他这个坏蛋就该这样。”这时候除了那些讲话的人,还涌过来一大堆看热闹的:马车夫啦,小铺掌柜啦,过路的行人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仿佛刚刚清醒过来,用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抓住费手卡的头,把他推操出老远,自己却穿过马路,迈着大步走了。那几个讲话的小伙子给她大声地叫好,喝彩声伴随她远去了。

  当她过了贵族子弟军官学校的大门,才发觉自己是在往家走,她叫了辆马车,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家。来开门的是费佳,她在家门口就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朝食橱奔了过去,玛特辽娜听见吵嚷声,探了个头看看,也遭她一顿打。她又冲向食橱,再奔往韦罗奇卡房中,过了一会还是跑回到食橱跟前,接着重又冲进韦罗奇卡的房间,在那儿停留了老半天。随后她在几间屋子里来回地走动,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但是已经没人可打了:费佳跑到脏兮兮的楼梯上,玛特辽娜从韦罗奇卡房间的门缝往里偷看,发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正要起身过来,也慌慌忙忙地跑掉了,她没回厨房,径直钻到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卧室的床底下,躲了起来,直到听见一声温和的呼唤,方知是平安无事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几间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走着,骂声、喊声不断,到底闹腾了多久,玛特辽娜无法确定。不过时间一定不会太短,因为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都已经下班回来了。连他也经历了那一番,身心无一处幸免。可凡事都得有个了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终于召唤道:“玛特辽娜,开饭!”玛特辽娜知道暴风雨已过,才从床底下爬出来开饭。

  吃午饭的时候,玛丽惭阿列克谢夫娜果然不再骂人了,只是吼叫了几嗓子,她已没有任何进攻的动机,只不过自己随便发发狠而已。饭后她要想躺,没躺下,却坐下,独自待在那儿,沉默一阵,抱怨几声,后来她也不再抱怨了,一直沉默不语,终于喊了一声;

  “玛特辽娜,叫醒老爷,把他给我叫来。”

  正在待命的玛特辽娜既不敢上酒店,也不敢去别处,立即就执行了命令。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也是随叫随到。

  “上女房东那儿去一趟,就说女儿是按照你的意愿嫁给那魔鬼的。你说:我反对过我老婆。你说:为了让您高兴,我才这么办的,因为我看到,您不愿意让您家的少爷娶我家的姑娘。你说,这都是我老婆的过错,我是服从您的旨意的。你说,是我亲自把他俩撮合到一块的。明白了吗?”

  “明白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你这样处理很精明。”

  “好,去吧!就是碰上她吃饭,你也照样叫她出来,让她离开一下饭桌。现在趁她还不知道内情。”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义正辞严,讲的话语简直掷地有声,即使他不具备极富说服力、令人叹为观止的演说才能,女房东也会相信他。何况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口才又是富有如此强大的说服力,即使他拿不出明显的证据,来证明他一贯反对他的妻子,并且为了不致让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结一门不体面的亲事而有意撮合韦罗奇卡与洛普霍夫结婚,那么女房东也会原谅他的。“他们到底怎么能结婚呢?”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说他没有吝惜陪嫁,他给了洛普霍夫五千现金,结婚和购买日用品的费用也都是由他出的。他说他还为他们传递情书,他们约会的地点在他的同事菲兰捷夫科长家,科长是“有妻室的人。夫人,别看我是个渺小的人物,可把女儿的贞操,夫人,视为至宝,他们约会都有我在场。我们本不富裕,哪有闲钱给小孩子请家教,可是为了给他个事由来我家,夫人……”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用最恶毒的贬词来揭穿妻子的不良居心。

  怎么能不信任、不谅解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呢?而主要的是他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意外的惊喜!喜悦使人心肠变软。女房东开始发表她的赦罪演说,不厌其烦地述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种种卑劣的思想和行径,起初她要求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把妻子从家中赶走,但是他一再央求她,况且她自己说这话的时候也主要是为了显显威风,其实并未当真,所以最后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继续留任做管理人,临街的一套房子得收回,他搬到后院去住,不至于在前院。女房东眼光所及之处有他妻子的身影出现,而且她必须从离女房东窗口远的那个院门出人;每月二十卢布的额外津贴中有十五卢布被取消,留下的五卢布算是对管理人能尽心尽力执行女房东旨意的奖赏,同时也作为他女儿结婚费用的贴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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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三

  洛普霍夫晚上来的时候,该如何对待他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中有几个方案。最为有效的方案是叫两个看院子的藏到厨房里,让他们按照指定的信号朝洛普霍夫扑上去,痛揍他一顿。最富悲剧色彩的方案是向不孝的女儿和那个强盗来亲口郑重宣布作父母的诅咒,还要说明这诅咒有效力。谁都知道,就连土地也不肯接纳受过父母诅咒的人的尸骨。可是这正像女房东想要让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和他的妻子离异一样,纯属幻想。这两个方案犹如五色缤纷的幻想,制造它们出来并非为了实践,而只是为了愉悦心灵,它们成了她独自遐想玩味的题目,而且使她日后谈起来可以解释说:“我本来想这样干,而且也能干成,但是我心肠好,怜惜了他们。”

  殴打洛普霍夫和诅咒女儿的方案,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思想感情中理想化的一面。她的智慧和灵魂中现实的一面,却具有并不那么崇高而是比较实际的倾向,这是人类的本质弱点必然造成的矛盾。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贵族军官学校旁边恍然大悟、明白女儿真的已经无影踪、嫁了人、离她而去时,这个事实在她的意识中是以如下的内心呼叫的形式出现的:“挨劫啦!”一路上她在内心中不断地呼叫着,有时竟喊出声来:“挨劫啦!”因此,由于向费佳和玛特辽娜宣泄内心的悲伤而耽搁了几分钟以后--此类弱点人皆有之:因过分热衷于表露感情,以致感情冲动而忘掉了眼前的实际利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跑进韦罗奇卡的房间,奔向梳妆台和衣柜,打开抽屉和柜门,急匆匆地瞄了一眼。不,全部东西似乎都在里面?接着她又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要证实一下这个使她放心的印象。结果所有的衣物确实全在,除掉韦罗奇卡离家时戴的一对普通的金耳环,一件细纱料的旧连衣裙和一件旧大衣之外。就这个问题的现实动向而言,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估计韦罗奇卡会交给洛普霍夫一张自己所有物品的清单,叫他来索要,她下定决心:金器和其他类似物品一律不给,只给四件比较普通的连衣裙和几件最破旧的内衣。一件不给也不成,体面的礼俗不容许,而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一向严格恪守体面的礼俗的。

  现实生活中的另一个问题是对女房东的关系。我们已经看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成功地解决了它。

  现在还有第三个问题:怎样来对待女儿和那个硬凑上来的女婿这一对混账男女呢?诅咒吗?这并不难,但是只适于当做一种辅助手段。主要的办法只能是:递状子,打官司,交法院审理。①最初,在感情激动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颇为理想化。从理想化的观点来看,它似乎很有吸引力。但是激愤使她疲惫不堪,由于疲劳她的心态逐渐地趋于平和了,而这时,事情也就显出了另一种样子。玛丽娜·阿列克谢夫娜比谁都清楚:打官司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打这种具有理想化魅力、能愉悦其心灵的官司,更需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并且还得拖延很长的时间,而不得不掏许多钱出来,却不会有任何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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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旧俄,凡以结婚为目的而诱拐未婚女子者,虽被拐人事先同意,也须受法律制裁。

  那么怎么办呢?最终她只有两件事可做:痛骂洛普霍夫一顿,解解怒气,再有就是防犯他索要韦罗奇卡的衣物;防范的手段是以告状来威胁。不过骂人也得骂得个狗血喷头,痛快淋漓。

  可是她没能办成。洛普霍夫一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和韦罗奇卡请求你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原谅我们没有征得你们的同意……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在这儿打断了他的话:“我诅咒她,没出息的东西!”

  但是她没能说完“没出息的东西”这个词,只来得及说出“没出……”因为洛普霍夫高声地喊道:“我不要听您骂人,我是来谈正经事的。您发火,不能平心静气地讲话,那我就跟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单独谈吧,等您平静下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再派费佳或是玛特辽娜叫我们好啦。”他边说,边拉着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走出客厅,朝书房去了。他说话声音大,竞然无法压过他,所以她也只好到此住口了。

  他把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拉到客厅门口,停住脚,转过身来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要不我现在就跟您谈谈,不过得平心静气地谈问题才行。”

  她又打算叫嚷,可是他又打断了她:

  “好,您还不能平心静气地说话,那我们只好走了。”

  “你干吗也要走,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朝丈夫喊道。

  “是他在拉我呀。”

  “如果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也不乐意冷静地谈谈,那么我恐怕也要走了,反正我倒无所谓。但是,为什么您,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竟容许人家用这样的名称来叫您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明事理,她大概以为对我们叮以为所欲为,而您是一位官员,您该懂得处事之道。您告诉她:现在她拿韦罗奇卡已毫无办法,就更不用说我了。”

  “这个坏蛋知道我拿他毫无办法。”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想,于是对洛普霍夫说:她作为母亲,起初急昏了头,而现在能够冷静下来谈话了。

  洛普霍夫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才回过头来坐下。洛普霍夫请求她,听他把话说完,她有话往后尽可以说呐,于是他就说起来了,只要她一想打断他的时候,他就使劲地提高嗓门,总算是顺利地讲完了自己的一席话。他说:“要拆散我和韦罗奇卡是办不到的,因此,跟着斯托列什尼科夫去打官司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你们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不必庸人自扰,不过,还是随你们便:你们若有闲钱,我甚至都劝你们不妨试一试。其实你们也没有什么可难过的,因为韦罗奇卡根本就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所以您心里也清楚,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桩婚事是绝对不可能成的。而一个姑娘无论如何总得出嫁,这对于父母来说,是一件赔本的事情:需要给嫁妆,并且婚礼本身也要花费很多钱,但主要还花费在嫁妆上。所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你们倒该感谢女儿,她没叫你们损失一文钱就出嫁了!”瞧他就是这么讲的,还讲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他细致人微地讲了足有半小时之久。

  他讲完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跟这个强盗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于是就索性谈论起感情来。她说真正使她伤心的是韦罗奇卡未征求父母的同意就出嫁,这在她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是很不好受的。而当问题涉及到母爱和母亲的悲伤心情时,谈话使双方都感到兴趣,这主要在于人们认为按照礼俗的要求是不能不谈的,那么也就自然而然地谈开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她作为一个慈母,曾是很伤心的;洛普霍夫说,她作为一位慈母,也大可不必伤心。他们谈了,符合了礼俗。当他们很有分寸地完成了礼俗的要求,用适当的时间谈论了感情之后,又转向了礼俗所要求的另一点上,一方说:我们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幸福;另一方回答说:这当然是无需怀疑的事。他们就这一点又说了好半天,达到了礼俗所要求的时间,方才开始告别;告别时又照体面的礼俗所要求的互相解释了好一会。这结果是,洛普霍夫体谅到母亲心绪不佳,没有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请求马上就与女儿见面,因为马上见面可能会使母亲心里更加难受。而等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将来有一天听到韦罗奇卡生活很幸福--这当然始终都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唯一的心愿--她做母亲的就能完全放心了,因此到那时再跟女儿见面也就不感到难过了。

  他们就这样商定好,然后客客气气地分别了。

  “呸,强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送走女婿后,骂了一声。

  夜里她甚至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坐在窗日,看见街上驶过来一辆轿式大马车,十分豪华,马车停下来,从里面走出一位雍容华贵的太太,陪同太太的还有个男子。他们走进了她的房间,太太说:“您瞧,妈,我丈夫把我打扮得多漂亮!”这位太太就是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韦罗奇卡身上穿的衣服料子是十分昂贵的,韦罗奇卡说:“光是料子就值五百卢布,这在我们算不上什么,妈,这类衣服我有整整一打。这儿,妈,这玩意较为值钱,您往我的手指上瞧瞧!”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韦罗奇卡的手指,手指上戴着几枚镶有大钻石的戒指!“这枚戒指值两千卢布,妈,这枚还贵呢,妈,值四千卢布,再往我的胸口瞧瞧,妈,这枚胸针还要贵,值一万卢布!”而那男子也说起话来了,那男子原来是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这些都还算不上什么,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真正重要的东西是在我的口袋里,您瞧,亲爱的妈妈,这个钱夹子有多厚,里面装的全是一色的一百卢布的钞票,这个钱夹子我送给您,妈,因为这在我们也不过是小菜一碟!但是这个更厚的钱夹子,亲爱的妈妈,我就不能送给您了,因为里面不是钞票,全是银行证券和期票,每一张证券和期票比起我送给您的全部钞票来都要更值钱,亲爱的妈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亲爱的儿子,德米特里·谢尔格伊奇,您为我的女儿和我们全家造福不浅呢。不过,亲爱的儿子,您是打哪儿搞到这么多钱财的?”--“我去当包税商①啦,亲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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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从十五世纪末叶起,俄国政府将酒税、盐税等主要税收包给商人,包税人向政府预先垫付税款后,即可在政府保护下对纳税人超额征收,因此都成了巨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醒了以后,暗自思量:“真的,他能去当包税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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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四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赞

  您不再是韦罗奇卡生活中的重要角色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跟您分手之际,本书作者请求您别抱怨,在您退出舞台时结局对您虽有几分不利,可也不必抱怨。您别以为,由此您就失去了人们的尊敬。您始终是在被人愚弄,但这丝毫没有降低我们对您的智慧的评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的错误并不证明您不行。您遇到一些您先前不经常遇到的人,您还根据您以往的经验来进行判断,以致于看错了他们,这并不怪您。您以往的全部生活使您得出了一个结论:人分为两类--傻子和骗子。您认为“人不是傻子就是骗子,而且必定是骗子,只有傻子才可能不骗人。”这种看法很正确,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是到眼下也是完全正确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遇见过许多人,他们说话都说得很好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能看出他们这些人,一无例外地,不是用甜言蜜语哄骗人的滑头,便是不谙世事、什么都不会干。一味冒傻气的大孩子。所以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相信甜言蜜语,把它当作痴人说梦或欺人之谈,您没有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您把人分为两类的看法已经形成以后,您才碰见第一个既非傻子也非骗子的女性,这时您感到困惑不解,疑虑重重,不知该怎样看她,怎样对待她,这自然是可以谅解的。当您对人的这个看法已经完全形成以后,您碰见第一个高尚的男子,他不是天真无邪、令人怜爱的小孩,他深谙世事,在这点上不次于您,判断能力不比您差,他办事那份认真劲儿也不亚于您。您错误地把他看作跟您一样地工于心计,这也是可以谅解的。这些错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未减少我对您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的尊敬。您帮丈夫摆脱了贫困,使自己的晚年生活得到了保障,这都是值得称道的,这又是费尽心力的事。您的手段卑劣,但是您的环境不允许您采取别样的手段。您这些手段应归罪于您的环境,而不该归罪于您个人,因此而造成的耻辱也不该加在您的头上,荣誉理应归于您的智慧和您的坚强性格。

  我承认了您的这些优点,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满意吗?您当然心满意足了,因为您从未有过这种非分之想:竟有人说您可爱或善良。您自己曾在无意之中敞开心扉承认您又心狠又不诚实,您却并不以心狠和不诚实为耻,您证明,在您的生活环境中,您不可能是别的样子。所以我称赞了您的智慧和您的坚强性格后,并未再进一步称赞您的美德,您也不大在乎。您并不认为自己具有美德,而且不认为具有美德是个长处,倒不如把它看作“傻子”的专利品。因此除了原有的称赞以外,您也不再希求别的什么称赞。但是我还可以说句恭维您的话:在我所不喜欢,并不愿打交道的那些人们中间,我还是比较乐意跟您打交道。为了您的利益需要冷酷的地方,您当然会冷酷。不过,假如损人而不利己,您是不会由于愚蠢的冲动去损人的,您会盘算,您不值得去白白地浪费时间、劳力和金钱。您自然乐意把您女儿和她丈夫放在火上慢慢烧烤,可是您能够克制住报复心理来冷静地考虑问题,您明白您无法置他们于死地。而善于审时度势,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这正是一大长处!既然知道无济于事,您也就不打官司,打官司害不了惹您生气的人们。您估计到,您由于打官司造成的麻烦而给他们带来小小的不愉快,远远不及您自己遭到的麻烦和损害,所以您不打官司。如果不能够战胜敌人,如果只能使敌人遭受微小的损失,却给自己造成较大的损失,那么何苦来开展斗争。您明白这一点,您具有知其不能而不为的健全思维和勇气魄力,不肯徒劳无益地损人害己,这也是一大长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的,跟您还可以打打交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因为您不愿为作恶而作恶来害己,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极大的长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己和对人都比您更有害的人岂止千百万,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虽然他们不像您有着那样可怕的外表。您在坏人中间还算比较好的,这正是由于您不缺乏理智,脑筋也不迟钝的缘故。我盼着把您从地球上消灭,但是我又尊敬您:您没有破坏任何事情。现在您在干坏事,因为您的环境要求您这样,给您另一个环境,您也会乐于做个无害甚至有益的人,因为,假如不是为了钱,您也不愿作恶,只要于您有利,不论什么您都可以去干,所以,如果需要,您也能诚实而高尚地行动。您是有能力做到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您的这种能力还没有得到表现,那些相反的能力倒给表现出来了,这不怪您。可是您具有这种能力,并非所有的人都具有。没用的人什么也不能做,您不过是个坏人,还不是没用的人。就道德方面而言,您也高出于许多人。

  “您满意吗,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我有什么可满意的呢,我的小老弟?我的处境有点不大妙吧?”

  “这才绝妙呢,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