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娘家的生活

 

  一

  韦拉·巴夫洛夫娜所受的教养很一般,她在认识医学院学生洛普霍夫之前,她的生活虽然已显出了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但并不特殊;而在她的行为举止方面当时就有些非同一般了。

  韦拉·巴夫洛夫娜是在豌豆街上、在花园街和谢苗诺夫桥之间的一幢高层楼房里长大的。如今这幢房子已标上了按顺序它该有的门牌号码了。可是一八五二年还不兴这类门牌号码。只在墙上有个题字:“四品文官伊凡·扎哈罗维奇·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房屋”。题字是这样写的。不过伊凡·扎哈罗维奇领托列什尼科夫一八三七年就已去世,他一死房东便是他的儿子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房契上这样注明的。但是房客们全知道,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只是房东的儿子,房东太太安娜·彼得罗夫娜才是房东。

  这幢楼在当时来说是座大楼房,就如今看它也不算小了,有两道大的院门,四个临街的大门,往里头走是三个院子。一八五二年时,女房东和她的儿子跟现在一样,住在楼梯口正朝着大街的二层楼上。安娜·彼得罗夫娜现在风韵不减当年,仍然是位气度不凡的太太。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现在是位身材魁梧的军官,当时是个又魁梧、模样又漂亮的军官。

  从第一个院子里大楼的许多后门中最脏的那座楼梯往上爬,在四楼右首的一座住宅里,如今是谁住在那儿,我不知道。一八五二年时,那儿住的是房屋管理人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罗扎利斯基,一个健壮的、也很魁梧的男人同他的女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一位精瘦而结实的高个子太太,还有他们的已成年的女儿,她就是韦拉·巴夫洛夫娜和九岁的小儿子费佳。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除了管理房屋外,还在一个局里任副科长。供职没有油水。管房子却有油水,但是数量有限。要是换了别人,那钱可捞得多多了。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却正如他自己所说,是有良心的。因此女房东对他十分满意。他经管房屋十四年,攒下了近万元的钱财,而从女房东钱袋里掏走的不过三千,其余都是从周转中积聚起来的,无损于女房东: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把钱拿去放债,专收细软做押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拥有一小笔财产。她告诉干亲家是五千左右,其实比五千要多呢。大约在十五年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靠着变卖自己那当官的兄弟身后留下的浣熊皮大衣、旧衣服和家具给这笔财产垫了个底儿。她卖得近一百五十卢布,把这笔钱也用来经营抵押放债。她经营起来,冒的风险比丈夫可大得多,好几次吃亏上当。有个狡猾的坏蛋用身份证作抵押,跟她借了五卢布,身份证原来是盗窃来的脏物。为了摆脱麻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得不自己贴上了十五个卢布。另一个骗子抵押一块金表,借了她的二十卢布,那只表却原来是从被害的死人身上摘下来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为了摆脱麻烦,又只得照规矩付款赔偿。尽管她所受的种种损失,她的那位小心谨慎地经营抵押放债的丈夫全都避免了,但是她的赢利却比丈夫来得快。她还找到了一些特别的捞钱办法。有一回,当时韦拉·巴夫洛夫娜还小,女儿成年以后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不会再于这种事了,当时为什么不干呢?反正小孩不懂事!韦罗奇卡自己的确是弄不懂的,多亏厨娘给她讲解得明明白白。厨娘本不打算讲解的,因为这种事不该让小孩子知道。但她由于和姘夫饮酒作乐挨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一顿痛揍后(顺便说说,玛特辽娜的一只眼经常带伤,倒不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打的,而是姘夫给揍的。这也好,眼睛带伤的厨娘省钱!)心里实在忍不住,就给讲出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有一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家里来了一位不寻常的、珠光宝气、盛装打扮的熟识的漂亮太太,她来到家里做客,安安静静地过了一个星期,只是总有那么一位长得也挺漂亮的文官来找她,他送给韦罗奇卡糖果,又送给她好几个漂亮娃娃,还送了两本都带插图的小书,一本书上印着野兽、城市风光的美丽图画;而另一本小书玛丽娅等那男客人一走,就从韦罗奇卡手中抢走了。这些图画韦罗奇卡只看过一次,还是他当面亲自指给她看的。那位熟识的太太这样住了一个多星期,家里一直挺平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整整一星期没走近过放伏特卡的食橱(开食橱的钥匙她从不交给任何人),而且她既不打玛特辽娜和韦罗奇卡,也不大声骂人了。可是后来有一天夜里,女客人发出了鬼哭狼嚎似的喊叫声,房子里的脚步声和乱哄哄的声音不断地吵醒韦罗奇卡。第二天早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到食橱旁,比平日在那里多呆了一会儿,不停地说:“谢天谢地,还是运气好,谢天谢地!”她竟然把玛特辽娜也叫到食橱前,说:“随便喝吧,玛特努什卡,你也够辛苦啦!”接着她跟往日酒后大不一样,不打人不骂人,而是躺下睡觉了,睡前还吻了吻韦罗奇卡。后来家里又消停了一个星期,女客人也不再叫了,只是不出屋门,然后就走了。她走后过了两天,来了一位文官——可不是以前那一位文官——还领着一个警察,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骂了好半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可也丝毫不肯让步,一再声明:“您的任何事情我都不知道。查查户口本,看是谁在我这儿住过!是普斯科夫的一个女客商,我的一个熟人萨瓦斯佳诺娃,这就是我能告诉您的一切。”那文官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总算走了,再没来过,这是韦罗奇卡八岁时看到的,九岁时,玛特辽娜给她讲了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这种事情只此一回,其他的事情形形色色,不过为数都不算多。

  当韦罗奇卡是个十岁小孩时,有一回她陪母亲去旧货市场,在从豌豆街往花园街拐弯的地方,没料到挨了一个后脖儿拐,还遭了母亲的一顿训斥:“你尽盯着教堂看,怎么不往脑门上画十字呢?想必你也看得见,所有的好人没有不画十字的!”

  韦罗奇卡十二岁进了寄宿学校,还请了个教钢琴的老师。这是个爱喝酒,心肠好的德国人,并且是位优秀的教师。但由于贪杯,他收费很低。

  她不满十四岁就给全家做衣服了,好在家里人口不多。

  韦罗奇卡快满十六岁了,母亲开始常常冲她这样喊:“洗洗你的脏脸吧,你这张脸简直像是茨冈女人,丑八怪。你洗了也不干净,生来就是这么个丑丫头,不知像谁。”韦罗奇卡由于脸长得黑,受了很多气,她已经很自然地把自己看作是个丑姑娘了。原先母亲给她穿的几乎是些破衣烂衫,现在却开始打扮起她来了。而韦罗奇卡打扮过后陪母亲去教堂时却想:“这些漂亮衣服最好给别的女孩,我无论穿什么都一样——穿花布衫也好,绸缎裙也好,终归还是个丑茨冈。长得漂亮该多好。我多想长得漂亮啊!”

  当韦罗奇卡满了十六岁,就不再跟那位钢琴老师学琴,也不再上寄宿学校了。她开始在母校授课,后来母亲又给她找了些别的课来教。

  过了半年,母亲再不管韦罗奇卡叫茨阿女人和丑丫头了,开始比从前更精心地打扮她。韦罗奇卡听玛特辽娜说,(这已经是第三个玛特辽娜了,原先那个玛特辽娜左眼经常带伤,而这一个是左颧骨有伤,但不是经常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上司,一位脖子上挂着勋章的大官有意向她求婚。真的,局里的小官吏们都说,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的顶头上司处长开始对他赏识起来,处长对他的同僚们表露过这样的想法,说他需要娶个太太,没嫁妆不要紧,但得漂亮才行;他还表示过这样的意见,说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是个好官吏。

  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了结,但是处长确实处心积虑地谋划了很久,可是突然却出了变故。

  少东家找房屋管理人来说,他母亲向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要不同种类的壁纸看看,因为母亲想重新装修她住的那套房间。以前这类命令都是由管家传达的。事情当然是再明白不过了,况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和她丈夫都是深谙世事的人。少东家过来坐了半个多钟头,还赏光喝了一杯花茶。第二天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送给了女儿一只过了抵押期的带有漂亮扣环的项圈,又给她定做了两件料子极好的新连衣裙,光是衣料,一件值四十卢布,另一件五十二卢布,外加绉边、绦带和手工钱,两件连衣裙一共花了一百七十四卢布,至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是这样告诉丈夫的。韦罗奇卡却了解总共还不到一百卢布,因为订购时她也在场。但是就算是一百卢布,也完全可以做两件好料子的连衣裙了。韦罗奇卡喜欢连衣裙,也喜欢那项圈,而更使她满心欢喜的还是母亲终于同意去柯罗辽夫鞋店给她买鞋了:旧货市场上的鞋本来也太不像样子,而柯罗辽夫鞋店出的鞋穿在脚上却妙不可言。

  连衣裙没有白做,少东家来房屋管理人家来得越发勤了,他自然是跟女儿谈得比跟管理人夫妇谈得要多,管理人夫妇自然把他奉为至宝。母亲还给了女儿一些劝导,总之该说的都说了,这都是尽人皆知的话,用不着来描述了。

  有一天午饭后,母亲说:

  “韦罗奇卡,好好穿戴穿戴,我给你准备了一份你意想不到的礼物——去看歌剧,我买的是二楼雅座的票,那是将军夫人才能坐的席位。全都是为了你,小傻瓜,为你把最后的一分钱都花掉我也不心疼。你父亲为了给你花钱,肚子都饿瘪了。光是上寄宿学校交给那女老师多少钱啊,一次又一次地交,还有给钢琴老师交了多少!你对这简直麻木不仁,不领情,不知恩,我看是丧了良心,真是无情无义呀!”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说到这儿,再没骂过女儿,这哪里算得上骂人?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不过这样和韦罗奇卡说说而已,她早就不再骂她了,自从处长求婚的传闻散布出来以后,她连一次也没打过她。

  她们来到歌剧院。第一幕演完,少东家和他的两个朋友一同走进了包厢。一个是异常文雅的瘦弱军官,一个是比较敦厚的大胖军人。他们坐定后,不停地窃窃私语,少东家跟那文官谈得多,而跟那军人讲得很少。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用心听着,几乎每个同都能听清楚,可就是不大明白,因为他们一直讲法语。在他们的谈话中,他只听懂四五个词:belle,charmante,amour,donheur。这些词包含什么意思呢?belle,charmante(漂亮,可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早就听见过人说,她的茨冈姑娘,又belle又charmante;至于amour(爱情)——玛丽娘·阿列克谢夫娜已经亲眼见到了,他完全陷进了amour里面;既然有了amour,自然是(幸福)了。这些词是什么意思呢?他会不会很快求婚呢?

  “韦罗奇卡,你对父母不领情,不知恩也就罢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小声地对女儿说,“你干吗不理他们?他们进来损害你什么了?傻瓜,人家这是给你面子呀。‘马辽日’是法国话婚礼的意思吧,是吗?还有,新郎,新娘和结婚,法国话该怎么说?”

  韦罗奇卡说了。

  “不对,好像没听见这样的词……韦拉你告诉我的这几个词恐怕不对吧?你可小心我!”

  “不,我说得对。不过,这些词您从他们嘴里是听不到的。咱们走吧,这儿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什么?你说什么,混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气得两眼冒火。

  “走吧!以后随便您想对我怎样都行,现在我可决不待了。我以后再告诉您理由。妈妈,”她大声地说道,“我头疼极了,在这儿坐不住了。求您啦!”

  韦罗奇卡站了起来。

  骑士们一下子乱了手脚。

  “就会好的,韦罗奇卡,”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威严而又彬彬有礼地说,“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①到走廊上走一走,头疼就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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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

  “不,不会好的;我觉得头晕。快点,妈。”

  骑士们打开门,想用手搀扶韦罗奇卡,混丫头却拒绝了!可他们还是亲手给她穿大衣,亲自送她上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傲气十足地看看仆役们,心想:“贱小子,瞧瞧骑士们多有派头,这一位就快当我的女婿啦!将来我也要养一帮践小子侍候我。你跟我使性子,摆架子,混丫头,看我来收拾你!”别急,别急,她的女婿送这个自高自大的混丫头上车时,他对这可恶的丫头说了什么?sante大概是“身体”的意思,avoir——“探问”,visite,跟我们说的BNENT(拜访)一样,permet-tez——“请允许”。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没有因听到这几个词而减少怨恨不满情绪;但是这些词是值得加以注意的。马车开动了。

  “他送你上车时,对你说什么了?”

  “他说,明天早晨来问问我的身体情况怎样。”

  “真说是明天,你没瞎说?”

  韦罗奇卡沉默不语。

  “算你走运!”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忍不住,还是猛地拽了一下女儿的头发。只拽了一下,而且没使劲。“好,我不碰你,不过明天你得高高兴兴的!好好睡一宵,傻瓜!不许哭,要是明天我看见你脸色苍白、眼睛红肿,你可小心点。以前我没管你……往后可决不饶你。我才不心疼你这张漂亮脸呢,反正漂亮也是白搭,还不如让你知道知道老娘的厉害!”

  “您知道,我已经好久都没哭了。”

  “这才是啊,你还得跟他多说说话。”

  “好,明天我跟他谈谈。”

  “这才是,你也该明白事理了。你得敬畏上帝,心疼娘,不害臊的丫头!”

  过了十来分钟。

  “韦罗奇卡,你别生我的气。我是因为疼你才骂你,盼你好。你不知道,孩子对于娘来说有多亲,你在娘胎里九个月呀,韦罗奇卡,你得知恩报恩,听娘的话,有一天你会明白是为你好,照我教的做,管保他明天向你求婚!”

  “妈,您错了。他根本不想求婚。妈!他们说的什么话呀!”

  “我知道。要不是说结婚,就是说谁都明白的那种事呗①,他们竟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咱们可不是那种好欺负的。我非煞煞他的威风不可。我把他装在麻袋里运到教堂去,拽住他脑门子两边的头发,绕着念经台转圈儿,他还能乐得起来吗?好,没什么更多的可说了,我已经说得不少了。姑娘家本不该知道这些,这是为娘管的事。姑娘家什么都不明白,就该听老人的。那么,你会听我的话跟他谈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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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姘居。

  “是的,我会跟他谈的。”

  “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你怎么像个木头疙瘩光坐着?你这个当爹的也说说,叫她听娘的话,说娘是不会教她学坏的。”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你是个聪明女人,不过这事很危险,你未免有点操之过急了!”

  “傻瓜!你说话真不知深浅,还当着韦罗奇卡的面!我悔不该惊动你!常言说得好:粪不搅不臭!哎,瞧你满嘴放屁。你别空发议论了,就说说,做女儿的该不该听娘的话?”

  “当然该听,这还用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好,你这当爹的,也嘱咐几句吧。”

  “韦罗奇卡,你事事都要听娘的。你娘是个聪明女人,有经验的女人。她不会教你学坏的。我作为爹这样嘱咐你。”

  马车在大门口停下了。

  “得了,妈。我跟您说了,我会跟他谈的。我很累了,需要休息。”

  “躺下睡觉吧。不再打扰你。这样明天你才有精神,好好睡个大觉。”

  他们上楼梯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果然一直沉默着。她耐了多大的性子,才强忍着不说话。当韦罗奇卡说不想喝茶,径直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是耐了很大的性子,勉强地用温柔的声调说:

  “韦罗奇卡,到我这儿来!”女儿走了过去。“我要在今晚你睡觉前为你祝福,韦罗奇卡。低下头来!”女儿低下了头。“上帝将为你祝福,韦罗奇卡,就像我现在为你祝福一样。”

  她为女儿祝福了三遍,然后让她亲吻自己的手。

  “不,妈。我早就跟您说过不再吻您的手了。现在让我走吧。我真觉得头晕。”

  嗬,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两眼又冒火了。但她克制住自己,温和地说:

  “去吧,休息吧。”

  韦罗奇卡刚一脱下衣服就收拾起来——不过这花了许多时间,因为她一直在想心事:她脱掉手镯,久久地坐着,手里还捏着它,她摘下耳环,又想得出了神。过了半天,她才想起来,她已经疲劳不堪了,当她吃力地走到自己的房间时,她连在镜子跟前站都站不住了,她已精疲力竭,瘫倒在椅子上。她想起她必须赶快脱衣睡觉,可韦罗奇卡刚上床躺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走了进来,她端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摆着父亲的大茶杯和一大堆面包于。

  “吃吧!韦罗奇卡!随便吃!我亲自给你端过来的,你瞧,妈总是惦记着你!我坐在那儿,心里就想:韦罗奇卡怎么不喝茶就躺下睡觉啦?我自己一边喝茶,一边也想着,瞧,这不就端来了。吃吧,我的好闺女!”

  韦罗奇卡觉得母亲的声音很奇怪,确实是又温柔又慈祥,这是从未有过的。她诧异地看了看母亲。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两颊排红,目光有点飘忽不定。

  “喝吧,我坐在这儿看着你。喝完了,我再给你端一杯来。”

  茶里倒上了一半浓浓的、香香的奶油,很引人食欲。韦罗奇卡用臂肘撑着欠起身子,喝了起来。她想:“新沏的浓茶,多加白糖和奶油真是好吃极了;淡茶加一小块糖,味道可就完全不一样了,喝起来叫人恶心。等我自己有了钱,我就喝今天这样的茶。”

  “谢谢您,妈。”

  “先别睡,我再去端一杯来。”她回来又端着一杯同样美味可口的茶。“吃吧,我再坐坐。”

  她沉默了片刻,突然用一种有点特别的方式说起话来。她忽而说得极快,忽而拖长声音说得很慢。

  “韦罗奇卡,你刚才谢我。我好久没听到你说谢谢了。你认为我心狠。对,我心狠,可是不能不心狠啊!你看我这虚弱的身子已经不行了,韦罗奇卡!是喝酒害的,还有我这把年纪,你又给我添乱,韦罗奇卡,你真叫我伤心透了。我的身子就这样垮下来了。我这一辈子真不容易,韦罗奇卡。我不愿意你再过这种日子了。但愿你能过上好日子。我吃过多少苦,韦罗奇卡,哎,多少苦!你不记得,你爹还没当管房人的时候,我跟他怎么过日子!穷过,哎,那时候多苦啊,那时候我倒还是个老实人,韦罗奇卡!现在我可不老实了。可是,不,我不作孽,不在你面前撒谎,不说我现在还是老实人!哪儿还有老实人!老实的年头儿早过去了。韦罗奇卡,你有学问,我是个大老粗,可你们书上写的什么我全知道。书上写着:不应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人家说我:‘你不老实!’你爹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他是你的爹,不是娜坚卡的爹——连他也来挖苦我,欺负我!好,我心一狠,说,你们看我不老实,我就不老实,结果生下了娜坚卡。呃,这又怎么样,生了又怎么样?是谁教我这么干的?是谁捞到了肥差?就这事来说,我可没他罪孽大。但是他们把她抢走了,送进了育婴堂,还不许我打听她的下落,这样就再没看见过她,也不知她的死活……恐怕不会活着了!嗯,现在我已经不那么痛苦了;当时真不好受。从此心变得更狠了,我就成了个狠心的人。这样一下子却都好起来了。你的父亲、这个大傻瓜弄到了份肥差,谁给他弄到手的?我弄到的;他被提拔当上了房屋管理人,是谁提拔他的?我提拔他的。从此我们开始过上了好日子。什么缘故?因为我变得不老实了,变得心狠了。我知道,韦罗奇卡,你们书上写着: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又不老实又狠心的人才能过好日子。这是大实话,韦罗奇卡!现在你爹靠我供着,也有了几个钱。我也有钱,可能比他的钱还多,这都是我自己挣来的,我给自己准备了几块面包防老。你的傻老爹也才尊敬起我来,对我服服帖帖的。我把他调教出来了。早先他压迫我,欺负我。为了什么?不为别的,韦罗奇卡,只为我心不狠。你们书上又写着,韦罗奇卡,人不该这样生活。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书上还写着:要不这样生活,那么一切都应当重新安排,而照今天的习惯,就不能照书上说的那样生活。他们为什么不照新的办法来安排生活呢?唉,韦罗奇卡,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书上写的新办法是什么样的?我知道是好办法,不过我和你活不到那时候。老百姓太愚蠢,有这样的老百姓,怎么能采用好办法!我们还是照老法子过,你也照老法子过吧。而老法于是什么样?你们书上也写了:老法子无非就是抢人和骗人。这是大实话,韦罗奇卡,这就是说,没有新办法,就照老法子过:抢人、骗人。我因为疼你才说这些话,呼噜……”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打起呼噜来,倒下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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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知道他们在剧院里的谈话内容,可是还不知道这次谈话的后果。

  正当她为女儿的事伤心,并在忧伤中往自己手里的混合甜酒杯里对了许多罗姆酒,早已呼呼酣睡的时候,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斯托列什尼科夫正在一家最时髦的饭店里同着去过包厢的另两位骑士一道吃晚饭。同席的还有第四位——和军官一起来的法国女人。晚饭快吃完了。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斯托列什尼科夫心花怒放:吃晚饭时,这法国女人找他说话,已经有三次了,“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请允许我这样称呼您,这称呼听着悦耳,叫着上口——我没想到你们这一伙里只有我一个女的。我希望在这儿能见到阿岱莉,那该多快活,我难得见到她。”

  “真不凑巧,阿岱莉跟我吵嘴了。”

  军官想说什么,但却没说。

  “别信他的,朱丽小姐,”那文官说,“他不敢对您说出真相,他认为,您要是知道了他为了一个俄国姑娘甩掉了这法国女人,您准会生气的。”

  “我不明白,我们干吗上这儿来!”军官说。

  “不,谢尔日,是约翰请我们来的!再说我也很乐意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认识认识,不过,唉,斯托列什尼克,您的审美观我可不敢恭维!如果您抛弃阿岱莉是为了那个格鲁吉亚女人——您跟他俩去过她的包厢,我是决不会反对的。倘若用法国姑娘换个俄罗斯女人……我能想象出来!浅色眼睛,稀疏的浅色头发,呆板的无色的面孔,对不起,不是无色的,而是你们所说的血加奶油①,也就是只有你们的爱斯基摩人才能放到嘴里吃下去的那种食物!约翰,把烟灰缸递给那背弃了美女子的罪人,叫他在自己罪恶的头上撒些烟灰!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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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俄罗斯人常用此话、即“血乳交融”形容健康的脸色。

  ②古代犹太人在悲伤或忏悔时往自己头上撒尘土或炉灰,见《旧约·约伯记》第章第十二节。

  “你说了这么多废话,朱丽,不该在他脑袋上,该你往自己头上撒灰,”军官说,“因为你以为是格鲁吉亚女人的那位,她正是一个俄罗斯女人。”

  “你在开玩笑吧?”

  “纯粹、地道的俄罗斯女人。”

  “这不可能!”

  “亲爱的朱丽,你以为我们的民族也跟你们的民族一样,只有一种类型的美,你这看法是没有根据的。你们那里,不是也有许多浅黄发的女人吗?朱丽,我们是多民族的混合体,从浅色头发的芬兰人(“是的,是的,芬兰人,”法国女人自言自语地说)到黑黑的,比意大利人还黑得多的鞑靶人,蒙古人(“是的,蒙古人,我知道,”法国女人又自言自语地说),他们都在我们的血液中注入了他们的血液!你所讨厌的浅黄头发女人,只不过是各地的不同类型当中的一种,这一种最普遍,但不是占首位的。”

  “这真奇怪!但是她太美了!为什么她不去演戏?不过,先生们,我说的也只是我已经看到的。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她的脚怎样?据说,你们的大诗人卡拉孙讲过,走遍整个俄罗斯找不到五双小巧、秀气美丽的脚来。”

  “朱丽,这话不是卡拉孙说的,应该叫做一卡拉姆辛①,卡拉姆辛是位历史学家;而且他不是俄罗斯人,而是鞑靼人。你看,这又向你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证明我们民族类型的多样性。讲到过脚的是普希金②,他的诗在当时来说很好,但是现在就没有当时那么大的价值了。顺便说一句,爱斯基摩人居住在美洲,我国喝鹿血的野蛮人叫做萨莫耶德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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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拉姆辛(一七六六—一八二六)感伤主义作家、史学家,著有小说《苦命的丽莎》、《俄罗斯国家史》等。

  ②见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章第三十节。

  ③萨莫耶德为涅涅茨等俄国少数民族的旧称,他们居住在阿尔汉格尔斯克和西伯利亚的某些地区。

  “谢谢你,谢尔日。卡拉姆辛是历史学家,普希金——我知道他;爱斯基摩人居住在美洲;俄国有萨莫耶德人。萨莫耶德,这名字听起来亲切人耳:萨——莫——耶——德!现在我记住了。先生们,当我和谢尔日单独在一起或者不跟你们大伙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叫谢尔日把这些事情都讲给我听。这是很好的谈话内容。而且研究学问是我的爱好;我生来要做斯泰尔夫人①的,先生们。不过这离题太远了,还是回到刚才那问题上来吧:她的脚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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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斯泰尔夫人(一七六六—一八一七),法国作家和文学理论家。

  “如果您允许我明天去您那儿,朱丽小姐,我将有幸把她的鞋也带去给您看看。”

  “带来吧,我也试试,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斯托列什尼科夫高兴异常,怎能不高兴呢?他好容易才攀上了约翰,约翰又好容易才攀上了谢尔日。而朱丽又是谢尔日圈子里的法国女人中属一流的人物——荣幸,莫大的荣幸!

  “脚长得令人满意。”约翰肯定地说。“不过我是个务实的人,我感兴趣的是更重要的部位:我观察过她的胸脯。”

  “胸脯很美。”斯托列什尼科夫说,由于他喜欢的女人受到了好评,他兴奋不已。他打算对朱丽说几句恭维话,在这之前他还不敢:“她的胸脯很迷人,可是在这儿夸赞别的女人的胸脯当然是煞风景了。”

  “哈,哈,哈!这位先生也想恭维我的胸脯啦!我不弄虚作假,不诓人骗人,斯托列什尼克先生。我不自夸,也不能容忍别人夸赞我的弱点。幸亏我还保留着相当多的真正值得自夸之处。可是我的胸脯,哈,哈,哈!约翰,您见过我的胸脯,您告诉他吧!您怎么不说话,约翰?把您的手伸过来,斯托列什尼克先生,”她抓起他的手:“您能感觉出来,这不是肉体吗?再往这儿摸摸,还有这儿,现在您知道了吧?我戴着假胸呢,就跟穿连衣裙、裙子,衬衫似的。这并非我喜欢——依我看,最好没有这些假玩意——而是因为社会的习惯如此。可是像我这样一个饱经世态炎凉的风尘女子——我从前过的什么生活啊,斯托列什尼克先生,跟从前相比,我现在就是圣女、苦行僧了——这样的女人保不住自己的胸脯!”她突然哭起来了:“我的胸脯!我的胸脯!我的清白!啊,上帝,就是为了干这个我才生下来的吗?”

  “你们说谎,先生们,”她跳起来,用拳头打了一下桌面,喊道,“你们纯属诬蔑!你们下流透顶!她不是他的情妇!他想收买她!我看见她全然置之不理,怀着满腔愤怒和仇恨。这太卑鄙了!”

  “是的,”文官伸着懒腰,说,“你吹牛,斯托列什尼科夫。你们的事还没结果呢,你却夸口说你已经跟她同居了,为了向我们证明此事确凿无疑,还扬言你甚至跟阿岱莉分手了。你给我们描写得挺不错,但是你描写的都是你尚未见到的。不过这不要紧,不是才一个星期吗,再过一个星期反正会到手的,你不要对自己凭想象描画出来的事情失望;你以后会发现事情甚至比你想象出来的更好呢。我观察过,你一定会心满意足的。”

  斯托列什尼科夫气昏了:

  “不,朱丽小姐,我敢担保您的结论错了。请原谅我敢于顶撞您,她确实是我的情妇。她不理我,那很平常,是在争风吃醋呐,因为她看到演第一幕的时候,我坐在玛蒂尔德小姐的包厢里——就是这么回事!”

  “你瞎说,我亲爱的,瞎说。”约翰说着,打了个呵欠。

  “我没瞎说,没瞎说。”

  “拿证据来,我是个认真的人,没证据我不信。”

  “我能给你提供什么证据呢?”

  “瞧你往后缩了,暴露了你是瞎说的,什么证据?难道找不到?瞧我来告诉你:明天我们还要在这儿吃晚饭,请朱丽小姐带谢尔日来,我带我亲爱的贝尔特来,你带她来。如果你能带来,算我输,晚饭就由我作东;带不来的话,你就被驱逐出我们的沙龙,叫你脸面扫地!”约翰拽了拽拉铃,堂馆来了。“西蒙,劳驾明天给准备一桌六个人的晚饭,就跟我同贝尔特办的那桌喜酒一样,记得吗,圣诞节之前?还要那个房间。”

  “哪能不记得?先生,一定办到。”

  堂馆退下了。

  “下流的东西!卑鄙的家伙!我在巴黎当过两年风尘女子,还在一个贼窟里混了半年,就在那些地方,我也没有碰见过像你们三个这样的下流东西!我的上帝,我在上流社会都是同什么人交往啊!为什么我要蒙受这样的耻辱,我的天?”她跪下了。“我的天!我是个软弱的女人!饥饿我能忍受,但是巴黎的冬天那么冷,冷得那么厉害,各种各样的诱惑又是那样的奇妙!我要生活,我要爱,我的天,这本来不是过错,你为什么这样惩罚我?把我从这个圈于里拽出去,把我从这个泥坑里拽出去吧!赐我以力量再去巴黎当风尘女子吧,我不向你乞求任何别的什么,我也不配得到任何别的什么。只是把我从这些人中解救出来,从这些卑鄙的家伙中间解救出来吧!”她跳了起来,跑到军官跟前,“谢尔日,你也是这种人吗?不,你比他们好!(“比他们好”,军官漠然地说)难道这不卑鄙吗?”

  “很卑鄙,朱丽。”

  “那么你就沉默不语?你能容许吗?能同意吗?还要参与吗?”

  “坐到我腿上来,我亲爱的朱丽。”他抚慰起她来,她才平静下来。“在这样的时刻,我有多么爱你啊!你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不同意跟我结婚呢?我求过你多少次啦!答应我吧。”

  “结婚?你要给我戴枷锁?你也有这样的偏见?我决不结!我不许你再跟我说这些蠢话。别惹我生气。不过……谢尔日,亲爱的谢尔日!不许他那样干!他怕你,你救救她吧!”

  “朱丽,冷静点。这不可能办到。如果他不干,反正还会有别人干。你瞧,约翰已经想从他手中夺走她了。你要知道,像约翰这样的人有成千上万。如果母亲要想出卖女儿,那谁也保护不了女儿。我们俄国人常说,脑门撞不破墙壁。可见我们是个明智的民族。朱丽,你瞧,我过得多么安定平静,就是因为我接受了我们俄国人的这个信条。”

  “绝对不许!你是奴隶,法国女人是自由的。法国女人要斗争,跌倒了也要斗争!我不容许!那姑娘是什么人?她在哪儿住?你知道吗?”

  “知道。”

  “我们找她去。我要事先告诉她。”

  “半夜十二点多啦,还去?我们还是睡觉去吧。再见,约翰。再见,斯托列什尼科夫。不用说,明天你们不要指望朱丽和我来同你们一道吃晚饭了:你们看她有多么忿怒。说真的,连我对这事也不感兴趣。当然,我的意见对你们无关紧要。再见吧。”

  “好一个疯狂的法国女人,”军官和朱丽走后,文官伸着懒腰、打着哈欠说,“这女人很会挑逗人,可也太过火了。看着漂亮女人发火倒别有一番乐趣。可是让我和她相处,四个小时也不行,别说四年了。当然,斯托列什尼科夫,让她由着性子要脾气去,咱们的晚宴可不能叫她给搅黄了。我带保罗和玛蒂尔德来顶他们的缺。现在该回家了。我要顺便去看看贝尔特,然后再去找那小迷人精洛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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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唔,韦拉,不错,眼睛没有哭肿。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娘说得对,要不然你还在没完没了地跟我顶牛呢。”韦罗奇卡做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那好,我不再说了,你别难过。昨天我就那样在你屋里睡着了,可能说了许多没有必要说的话。我昨天不大对劲儿。你听了那些酒后的胡话别往心里去。听见了吗?可别当真。”

  韦罗奇卡又看见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原先的样子。昨天她仿佛是从兽皮下面露出了人的面貌,而现在又复原成了野兽,不过就是一头野兽而已。韦罗奇卡竭力克制自己心中对她的厌恶,但做不到。从前她只是恨母亲,昨天她想,她不再恨她了,只会怜悯她,现在她又感到憎恨她,但心中仍对她有怜悯之情。

  “穿衣服吧,韦罗奇卡!他大概快来了。”她关切地仔细地看了女儿的装束,“如果你的举止能够应付自如,我就送你一对耳环——上面镶着大块的成色很纯的绿宝石。耳环式样是旧一点,但如果改制一下,可以做成一个很好的胸针。一百五十卢布抵押进来的,加上利息,一共二百五,可实际上值四百多呢。听见了吗?我送给你。”

  斯托列什尼科夫来了。昨天他有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如何来对付他给自己出的那个难题,他从饭店步行回家,一边走一边琢磨。但回到家他已经平静了,因为路上他终于想出了办法,就连现在他也挺得意的。

  他问候了韦拉·巴夫洛夫娜的身体,“我还好。”她说。他听了很高兴,然后又扯到了不该枉费健康的身体的话题上面。“当然不应该。”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还认为“青春大好时光也不该枉费”,他完全同意,并且想到,要能够利用今夜良宵乘车到城外去玩玩该多么好:天气严寒,道路又非常好走。他想同谁一块去呢?“就我们三个人: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韦拉·巴夫洛夫娜和我。”既然这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就完全同意了。现在她需要去煮咖啡、准备小吃了,韦罗奇卡应该唱点什么。“韦罗奇卡,你唱点什么,好吗?”她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我就唱。”

  韦罗奇卡坐到了钢琴旁,唱起了《三套车》①,当时这首歌词刚谱上了曲子。门外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认为这首歌很好,它叙述的是一个姑娘看上了军官。“韦尔卡②么,只要她愿意,准能成,她本来就机灵,心眼多!”韦罗奇卡唱了一会就停下来了,这也还是很得体,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是这么嘱咐的:唱一会,然后说说话。韦罗奇卡这就又说起话来了,不过她说的是法语,令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不高兴。“好一个傻瓜,我竟忘了告诉她讲俄语。”韦拉说话很文静……还微微一笑。可见谈得不错,挺好。可是他干吗瞪着一双眼睛?不过傻瓜毕竟是傻瓜,他只会心神不定地眨巴眼睛。而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人。最后她把手伸给了他。韦尔卡变机灵了,要夸夸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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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三套车》为涅克拉索夫的名诗,发表于一八四六年,一八五二年由列昂诺夫谱曲,流传甚广。

  ②韦尔卡,韦拉的卑称。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我必须跟您认真地谈谈,昨天您订了包厢,为的是把我当作您的情妇向您的朋友们进行炫耀。我不会对您说这是无耻的行径,因为如果您能懂得这点,您就不会那样做了。但我要警告您:如果您敢于靠近我,不管是在剧院里,还是在街上或者在别的什么地方,我一定会给您一记耳光。母亲会折磨我,”(韦罗奇卡就是说到这里才微微一笑)“但是我不在乎,对我要下手就下手吧!今天晚上您会收到我母亲的一张便条,说我们的郊游取消了,因为我病了。”

  他站在那儿,仍旧心神不定地眨着两眼,正如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到的那样。

  “我现在跟您谈话,是把您当作一个毫无羞耻心的人。不过您也许还没有完全堕落。如果是这样,我就请求您不要再来我们家了。您能做到的话,我就原谅您对我的诬蔑,如果您同意,就让我们握握手吧。”她向他伸出了手。他握住它,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

  “感谢您,您走吧,就说您急于准备郊游的马车好了。”

  他又眨巴起眼睛来;她却转身走到了乐谱前,继续唱那《三套车》。遗憾的是没有行家在场,行家们定会很感兴趣的,大概他们也难得听到如此富于感情的歌声。甚至由于感情太丰富而忽略了技巧。

  没过多大一会工夫,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进来了,厨娘用托盘端来了咖啡和小吃,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没有坐下喝咖啡,却向门口退去。

  “您上哪儿,米哈伊尔·伊凡内奇?”

  “我急着去准备马车,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还来得及,米哈伊尔·伊凡内奇。”但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走出了门。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举着双拳,从前室冲进了客厅。

  “你都干了什么,该死的韦尔卡?啊?”客厅里已经没有该死的韦尔卡的踪影了。母亲又向她的房间冲去,可是韦罗奇卡的房门紧锁着。母亲用整个身子撞房门,想撞开它,但那门岿然不动。而该死的韦尔卡却在里面说:

  “如果您再撞门,我就砸窗子喊救命。我决不会活着落进你们的手里。”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像疯了似地闹腾了好半天,门也没撞开。最后她喊得累了。韦罗奇卡这时才说话:

  “妈,以前我只是不喜欢您,从昨天晚上起,我还可怜起您来啦。您受过很多苦,所以才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以前我没跟您谈过什么,现在想跟您谈谈了,等您不生气的时候吧。我们这回要好好谈谈,我们过去真没有谈过呢。”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并没有怎么把这些话当回事。疲惫的神经需要休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心里又开始盘算起来了:既然女儿这个混丫头已经完全不听话了,不如就和她进行谈判。因为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总不能没有她还叫米什卡①这傻瓜来娶她!再说,还不知道她对他说了些什么,他们不是还互相握手了吗?这是什么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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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什卡,米哈伊尔的爱称。

  疲劳的玛丽娅正坐在那里考虑:是用武力解决,还是用计谋智取,门铃响了,来的是朱丽和谢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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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谢尔日,她母亲会讲法语吗?”这是朱丽醒来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还没有打消这个念头吗?”

  不,她没有打消。他们回想了一下剧院里的种种迹象,可以判断出来那个姑娘的母亲大概不会讲法语,所以朱丽带了谢尔日来当翻译。不过这也是他命该如此,即使韦罗奇卡的母亲是红衣主教梅位凡蒂①,他也得去。他从不抱怨命运,情愿跟随着朱丽漂游四方,倒像是高乃依②剧本中女主人公的心腹女伴。朱丽醒得晚,顺路去了一趟维尔曼商店,然后又去了四家商店购买所需之物,虽然都不顺路。因此当朱丽和谢尔日从利坚桥来到豌豆街时,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解释过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发够了脾气,并巨已经坐了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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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梅佐凡蒂(一七七四—一八四九),意大利一大学教授,通晓五十来种语

  ②高乃依(一六○六—一六八四),法国古典主义剧作家。

  “我们来这儿用什么理由呢?呸,多脏的楼梯!我在巴黎也没见过这样的楼梯。”

  “随便想个什么理由都行。她母亲是做抵押放款的,你就摘下胸针做抵押。也许这样做更合适:她教钢琴课,我们就说你有个侄女想学钢琴。”

  玛特辽娜看见了谢尔日的军官制服、特别是朱丽的奢华装束,才生平第一次为脸上受过伤的颧骨害羞了:她还从未面对面地见过这样尊贵的太太。当玛特辽娜禀报说,NN上校携同夫人光临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同样感到诚惶诚恐和一种无法言传的惊奇,特别是“携夫人”这句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听到的有关最高层的流言至多也只是到四品文官这一阶层,而涉及真正的贵族圈子的流言在传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之前早在半途中消失得无踪影了。因此她只理解法律规定的“夫妻”涵义;而谢尔日和朱丽是按巴黎人的习惯互称“夫妻”的。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连忙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跑着迎上去了。

  谢尔日说,昨天有机会见面相识,非常高兴,等等,又说什么他妻子有个侄女等等,还说什么他妻子不会讲俄语,所以他才来当翻译。

  “是的,我可感谢造物主的恩赐,”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韦罗奇卡在教钢琴方面是很有才能的。她若能到贵府上教琴,我以为不胜荣幸;可是不巧,我的这位教师近来不大舒服。”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话声音特别大,好让韦罗奇卡听见并且知道出现了和解的转机。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尽管对两位客人满怀敬仰之情,但还是用眼睛紧紧盯着他们。“我不知道,她能不能出来给你们试弹一下。韦罗奇卡,我的孩子,你能不能出来呀?”

  既然当着外人的面,不至于再吵架了,为什么不出去呢?韦罗奇卡打开房门,一眼就看见了谢尔日,又羞又恼,脸一下子涨红了。

  即使眼光再迟钝的人也不会看不出这情形,何况朱丽的眼光几乎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光还敏锐。法国女人直言不讳地说:“我亲爱的孩子,您看到这个人感到惊讶、难堪,因为昨天您受侮辱时他也在场,他本人恐怕也参与了对您的侮辱。我的丈夫轻狂浮躁,可是比起那些浪荡公子来还好些。请您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原谅他吧,我是怀着善意来看您的。给我的侄女教课只是个借口,不过还不能戳穿。您随便弹点什么,然后我们到您的房间里去再谈。听我的话,我的孩子。”

  这就是在彼得堡的贵族青年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那个朱丽吗?这就是开起玩笑来毫无分寸、连某些浪荡公子也要脸红的那个朱丽吗?不,这是位连一句粗话都没听过的公爵夫人。

  韦罗奇卡坐到钢琴前试弹,朱丽站在她身旁。谢尔日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攀谈着,以便搞清她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到底是怎么回事。过了几分钟,朱丽就不叫韦罗奇卡弹了,搂着她的腰一同走过客厅,到她房里去了。谢尔日解释说,他妻子对韦罗奇卡的弹奏很满意,可是还想跟她聊聊,因为需要了解女教师的性格及其他方面的情况。接着他继续把话题引到斯托列什尼科夫的身上。这一切都做得那么恰到好处,然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却以越加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来看他了。

  “我亲爱的孩子,”朱丽走进韦罗奇卡的房间,说道,“您母亲是个很坏的女人。但为了让我了解怎样来和您谈话,我请您讲讲:您昨天怎么会去剧院的?为什么要去那里?这些情况我已经从我丈夫那里了解到了;可是我还想从您的叙述中来了解您的性格。别对我存有戒心。”她听完韦罗奇卡的叙述,说道:“好啦,可以告诉您,您很有个性。”于是她非常慎重、非常委婉地向她讲述了昨大那场打赌。韦罗奇卡也把斯托列什尼科夫建议郊游的事讲述了一遍,作为回报。

  “他是想骗您母亲呢,还是他俩合伙要阴谋算计您?”韦罗奇卡激烈地反驳说,她母亲还不至于是那种要阴谋的坏女人。“我这就能知道,”朱丽说,“您留在这儿,您没必要到那儿去。”朱丽回到了客厅。

  “谢尔日,他已经邀请这个女人和她的女儿今晚去玩了。告诉她昨天吃饭的情况。”

  “我太太喜欢您女儿,现在只需谈妥学费就行了,我们大概不会在这事上出什么问题的。还是让我把咱们共同的那位熟人的事说完吧。您很赞赏他。可您知道吗,他是怎样介绍他和您家的关系?比方说,您知道他抱着什么目的邀请我们昨晚去您的包厢?”

  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眼中,探询的神色消失了,而表现出这样的意思:“果不其然。”

  “我不是那种爱造谣生事的人。”她不高兴地回答说,“我自己不去散布谣言,也不愿意去听!”这话不免有点挖苦人的意味,虽然她对来访的客人满心的敬意。“年轻人在一起嚼舌头的还少吗,没必要去管这。”

  “那好,夫人,依您看,这是造谣生事?”他开始讲起昨天吃晚饭的经过。他刚一提到打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不许他说下去了,她一跃而起,狂怒地喊起来,根本不顾及有尊贵的客人在场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呸,他这个强盗!呸,他这个混蛋!他请我们去玩原来是为了这个!他想把我打发到城外送我归天,好去欺负这没人保护的姑娘!呸,他太恶了……”她又说了许多骂人的话,然后她感谢客人救了她的命和女儿的名誉。“是的,老爷,我一开头就琢磨着你们不是平白无故来的,教课归教课,你们还另有目的。可是我决没有想到会那样;我以为你们给他又找了个未婚妻,想把他从我们手里抢走。我这老不死的,错怪了你们,你们宽宏大量些,包涵吧!真可以说,你们这辈子积了大德了……”咒骂、感激和道歉的话滔滔不绝于口,她语无伦次地讲了好久。

  朱丽对这段冗长的话听了没多大一会,其间的意思从声调和手势中她就了然了。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刚说了几句话,法国女人就站起身来,回到韦罗奇卡的房里去了。

  “对,您母亲不是他的同谋,现在她正满腔仇恨地骂他呢!可是我非常了解您母亲这类人。在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一种感情能长久地抵挡住功利的考虑。她很快又会给您找个未婚夫来,结果会怎样?天晓得。总之,无论怎样,您都是要很痛苦的。最初她会让您安静一段时间的,但我告诉您,那时间不会长。您现在该怎么办呢?您在彼得堡有亲戚吗?”

  “没有。”

  “很遗憾。您有情夫吗?”韦罗奇卡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只是惊讶地大睁着眼睛。“抱歉,抱歉,显然您没有,没有就更糟。这表明您还没有一个安身之处。怎么办呢?好,您听我说,我并非您表面上看到的那种人,我不是他的妻子,我只是靠他来供养。全彼得堡都认为我是最坏的女人,其实我是个正直的人。到我家去会有损您的名誉;我来这儿一次,您就要担风险了;再来第二次,非把您置于死地不可。但是我还必须和您再见面,也许要不止见一次呢,就是说,如果您信得过我,信得过吗?那么您明天什么时候有空?”

  “十二点左右。”韦罗奇卡说。朱丽觉得有点早,但没有关系,她可以嘱咐人到时叫醒她,然后在客商市场、面对涅瓦大街的那排店铺里和韦拉会面。那排店铺最短,在那儿互相容易找到,而且也没有人认识朱丽。

  “对了,还有个好主意:给我一张纸,我给那个坏蛋写封信,叫他逃不出咱们的手心。”朱丽写道: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

  您现在大概很为难,如果您想摆脱困境,晚七点来找我。

  朱·勒泰利埃

  “现在再见吧!”朱丽伸出手来,而韦罗奇卡却跑过去楼住她的脖子,又是亲吻,又是哭,后来再一次去亲吻她。朱丽当然更是难以控制了,因为她不像韦罗奇卡那样能忍住眼泪,况且她正在做着一件高尚的事情。她从中体验到喜悦和自豪,因而内心异常地激动。她简直达到亢奋状态,她嘴里絮絮不休地说着,还一边流泪,一边亲吻,最后她十分兴奋地说道:

  “我的朋友,我亲爱的孩子,啊,但愿你永远也体验不到我现在的心情,多少年以来,我的嘴唇才第一次亲吻到纯洁的嘴唇。宁可死,也不要去吻你不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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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

  斯托列什尼科夫并非像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推测的那样,想杀害人。她按自己的习惯,赋予这事情一种过于原始的形式,但是事情的本质她是猜到了。斯托列什尼科夫打算晚上迟些时候再带着这两位女客到举行晚宴的饭店去,到了那儿,她们自然是连冻带饿,需要取暖、喝茶,他可以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茶碗或酒杯中撒点麻醉药。韦罗奇卡若看到母亲失去知觉,一定会惊惶失措,那么他就把韦罗奇卡领进那间举行晚宴的房间,他的这次打赌就算赢了。以后看情况再说。也许韦罗奇卡在慌乱中什么都不明白,同意在这伙陌生人中坐一坐。即使她立刻就走了,那也没什么,人们会谅解的。因为她才刚踏上这条冒险家的路,初出茅庐自然会害臊。事后他花点钱安抚一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她也就没法儿闹腾了。

  但现在他该怎么办呢?他责骂自己在朋友面前夸口,责骂自己在突然遭到韦罗奇卡的坚决反抗时不能见机行事。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他正在沮丧、难过时,收到了朱丽的信。这信是治愈创伤的神油,是茫茫暗夜中的一线希望之光,是沉人深渊时眼前展现的一条康庄大道。啊,她一定能帮我,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女人,她什么招数都想得出来!最最崇高的女人啊!差十来分钟七点,他已经来到她的门前。“太太在等您呢,她吩咐我接待您。”

  她是多么高傲地坐在那里,多么威严地注视着他!看到他鞠躬,她微微点了点头。“见到您很高兴,请坐。”她脸上的肌肉一动不动。等着那劈头盖脑的厉声斥责吧。没关系,尽管骂,只要能救我。

  “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她用冷漠缓慢的声调开始说,“您知道我对于我们现在见面所谈的事情的看法,所以我也无需重新加以评论。我见过了我们昨天所谈的那位姑娘,也听说了您今天去她家拜访过,因此我已经了解全部情况,我很高兴,这使我避免了一个大麻烦:我不必向您详细打听了。对于您的处境,我同样地一清二楚。(“老天,她还不如痛骂我一顿!”被告想道。)我以为,您没有别人的帮助,不能摆脱这种处境,您也不能指望除我以外还能从别人那里得到有效的帮助。如果您有什么话反驳我,我欢迎。”停了一会,她接着说:“那么您也跟我一样,认为除了我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来帮助您。请听我说,我能够并且也愿意为您做些什么。如果您觉得有我的帮助就已经够了,那么我就说出我答应帮助您需要些什么条件。”

  她仍然拉长声调、用公事腔调讲述。她说,她可以给约翰送一封信去,信中说她昨天发火以后再三考虑,还是愿意参加晚宴,不过今晚她没有时间,因此请约翰劝斯托列什尼科夫把晚宴推迟,以后她再跟约翰商定时间。她念了这封信,听起来信中有十足的把握,认为斯托列什尼科夫打的赌必赢无疑,他甚至还为推迟自己的胜利而恼火呢。有这封信就行了吧?当然。既然如此——朱丽仍然用拉得长长的公事腔继续说——她必须要有两个条件才发信,“您可以接受这两个条件,也可以不接受。您只有接受条件,我才发信;你拒绝接受,我就把信烧掉……”她这样没完没了地说着,求救者听得心烦意乱。最后她摆出了条件,共有两个:“第一,您完全停止追求我们所谈的那位女性;第二,您不许在谈话中提到她的名字。”“才这两点!”求救者想,“我想,她即使真的提出什么出乎意料之外的、了不起的要求,我也要答应。”他表示同意,这简单易行的条件使他喜形于色。不过朱丽的态度并未有所缓和,她还在拖延,还在解释……“第一个条件她需要,第二个她也需要,而对您来说更需要:我推迟晚宴一个星期,然后再推迟一个星期,这事情也就给忘了,但您要明白,只有您不再提起,也绝口不提那年轻女性的名字,其他的人才能忘记……”一切情况都已查明,并得到证实,连那信能被约翰及时收到这一点也未遗漏。“我问过了,他正在贝尔特那儿吃午饭……他抽完雪茄就去找您……”她说着诸如此类的话,例如:“那么,信可以发出去了,我很高兴,劳驾再读一通信,我不信任别人,也不要求别人信任我。您读完了,劳驾把信封上,给您信封。我拉铃叫人。波莉娜①请您把这封信送去……波莉娜,我今天没跟斯托列什尼科夫先生见面,他也没有来过这儿,您明白了吗?”这场折磨人、可又是救人助人的谈话又持续了约一小时左右。信总算是发出去了,获救者这才呼吸得自在些了,但却已大汗淋漓,可朱丽还在继续说:

  --------

  ①波莉娜,女仆名。

  “再过一刻钟,您就应该赶快回家,好让约翰碰到您。不过,您还有一刻钟空闲时间,我想用来劝您几句;您听也罢,不听也罢,您都要仔细地考虑考虑。我不想谈论一个正直的青年对于被他诽谤过的姑娘应负有的责任:我太了解我们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了,不能指望研究这方面的问题会有什么用处。但我认为,娶我们所谈的这位年轻女性做妻子,对您是有利的。我是个心直日快的人,我要十分透彻地向您说明我这个看法的根据,虽然其中有些话听起来不大人耳,您只要提示我一句半句,我就不说了。您这人性格软弱,有落到坏女人手中的危险,她会折磨您,玩弄您。那个姑娘善良而高尚,她不会欺负您。尽管她出身寒微,比您穷,但如果您娶了她,将如虎添翼,鹏程万里。以您的财产,加上她的才貌和坚强的性格,她进入上流社会的话,一定能成为一颗耀眼的明星。对于任何一个做丈夫的来说,由此而得到的好处那是显而易见的。但是除了任何别的丈夫从这样的太太身上所得到的那些好处之外,您,由于您天性上的特点,比别人更加需要协助,说得直率些,更加需要引导。我的每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都是根据对她的观察说出来的。我不要求别人信任我,不过我奉劝您好好考虑考虑我的忠告。我毫无把握她能答应您的求婚,但万一她要是答应了,对您是很有利的。我不多留您了,您该赶快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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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已经看出来,傻瓜米什卡完全不是什么傻瓜,他几乎连她都给蒙骗了,因此她对于韦罗奇卡拒绝郊游也就不再理会了。韦罗奇卡也才能安静地度日,第二天早晨十分顺利地去了客商市场。

  “这儿太冷了,我不喜欢冷天,”朱丽说,“应该去别的地方。去哪儿好呢?等一等,我去一下这家商店,马上回来。”她给韦罗奇卡买回了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戴上吧,您就可以平平安安地上我家了。可别掀面纱,除非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波莉娜虽然人很老实,我也不愿让她看见您。我太爱护您啦,我的孩子!”的确,她自己就是穿着自己女仆的斗篷和帽子,还蒙着一块很密实的面纱。朱丽暖和过来了,听完了韦罗奇卡所拥有的新闻以后,讲了自己与斯托列什尼科夫会面的情况。

  “我亲爱的孩子,现在他毫无疑问要向您求婚的。他们这路人若是追求女人不得手,他们反倒会更加痴情地迷恋上。我的孩子,您可知道,您对他的样子,很像一个老练的打情骂俏的女人?打情骂俏——我说的是真正的打情骂俏,而不是拙劣平庸的忸怩作态:忸怩作态是令人厌恶的,正如对任何一件好东西的劣等仿制品似的——打情骂俏是用于男女恋情的悟性和灵活。因此天真幼稚的姑娘如果有悟性、又灵活的话,也会在无意中做得跟那些老练的打情骂俏的女人一样。我说的理由也许会对他有些影响,但是主要的还是您的坚定态度。无论怎样,他会向您求婚的。我劝您答应他。”

  “您昨天不是对我说过,与其吻自己不爱的人,不如死掉吗?”

  “我亲爱的孩子,这是我激动时说的,在激动的时候,这话是对的,好的!可生活是平淡无味,需要计算的。”

  “不,决不,决不!他卑鄙,令人厌恶!叫他们吃掉我吧,我不会作贱自己的,我可以跳窗户自杀,可以去讨饭……但叫我嫁给一个卑鄙。下流的小人,不,那还不如死掉!”

  朱丽开始解释嫁给他的好处:“您可以摆脱母亲的折磨。您现在有被出卖的危险,他并不是凶恶之徒,而只是个庸碌之辈,对于聪明刚强的女子来说,找一个平庸而不凶恶的丈夫是最上策,您就能成为家中的主人。”她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些女演员和女舞蹈家的境况,她们在爱情中不是听命于男子,而是处于主宰的地位,“这是妇女在社会中的最佳的境况。除此之外,对妇女拥有独立和权利的这种境况,如果社会方面能够正式地确认其合法性,就是说如果丈夫对妻子也能像戏迷对女演员那样,就更好了。”她说得很多,韦罗奇卡也说得很多,两人都有几分激动了。最后,韦罗奇卡竞慷慨陈辞起来:

  “您叫我空想家,您问我对生活有什么想法。我不愿支配人,也不愿听命于人;不愿欺骗,也不愿装假。我不愿迁就别人的意见去追求别人向我推荐的、而我自己并不需要的东西。我不习惯有很多钱财,既然我自己并不需要它,我为什么还要去寻求它呢?难道只因为别人认为大家都喜爱它,因此我也就必须喜爱它吗?我没有出人过上流社会,没有体验过荣华富贵,也不爱慕它,那我为什么要不惜做出牺牲去谋取它呢?难道只是为了别人的看法,别人喜爱它?我不会为我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做出任何牺牲的,不但不会牺牲自己,甚至连自己耍小脾气的任性习惯也不会舍弃掉的。我要独立自主,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凡是我自己需要的,我就一定去争取,凡是我不需要的,就决不希求。我将来需要什么,我不知道。您说:我年轻,没有经验,总有一天我会变的。好,要变就变吧,可是现在,凡是我不想要的,我决不希求,不希求。您问我现在有什么愿望?这个我也不知道。我是否想要爱一个男子?我不知道,比方,昨天早晨我起来的时候,哪里知道,我会爱上您。在爱上您之前几个钟头,我都不知道我会爱上您,也不知道爱上您是什么感觉。同样,现在我不知道爱上一个男子有什么感觉,我只知道我不愿屈从于任何人,我愿意自己是自由的,不愿意对任何人承担什么义务,我要使得没有人敢对我说:你有义务为我做什么样的事情!我只想于我所愿意干的事情,也希望别人都能这样做;我无求于任何人,也不愿限制任何人的自由,总之我自己想做个自由人。”

  朱丽边听边沉思,沉思着并且脸红了。她怎能不脸红呢,身旁就是火炉子。她猛然站起身来,断断续续地开始说道:

  “对,我的孩子,是这样的!我若是没有堕落,我也会有同感。我堕落不是因为我于过被称之为堕落女子所干过的那些事,也并非因为我有过那些痛苦难忍的经历,我堕落并非是因为我的肉体受过凌辱,而是由于我习惯于懒散和奢侈了,不能自立,需要靠别人,讨好别人,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这就是堕落!别听信我对你说过的话,我的孩子!我教你堕落,我是多么痛心!我不可能在接触一个纯洁的人时而不去玷污他;离开我吧,我的孩子,我是个卑鄙的女人,不要想望上流社会!那里都是卑鄙的人,比我更坏。哪里滋生懒惰,哪里就会出现邪恶;哪里有奢侈存在,哪里就会有邪恶蔓延!离开吧,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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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斯托列什尼科夫越来越常考虑:假如我果然就娶了她,会怎么样?其实他遇到的事在生活中很平常,不仅对于像他这类没有主意的人,就是对于有着独立性格的人来说也是司空见惯的。甚至各民族的历史上也常有这样的事情,休漠和吉本①、兰克和蒂埃里②的著作都记载过许多。人们挤啊,尽往一个方向挤,只因没有听到说:“弟兄们,试着往对面挤”,当他们一旦听到了,就会向后转,往对面拥去。斯托列什尼科夫听说并且见过富家子弟给自己找穷人家的漂亮女孩做情妇的事,这样他也想方设法地使韦罗奇卡成为自己的情妇,他脑子里还没有想到过别的,后来他却听见另一句话:“可以娶她”,于是现在他就开始在“妻子”这个题目上动脑筋了;像以前他只琢磨“情妇”这个题目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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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休漠(一七一一—一七七六)英国哲学家、史学家,著有《英国史》等。

  吉本(一七三七一—一七九四)英国史学家,著有《罗马帝国衰亡史》等。

  ②兰克(一七九五—一八八六)德国史学家,主要研究十六——十七世纪西欧政治史。其创办的“兰克学派”重视史料的辨析,但宣扬英雄史观。

  蒂埃里(一七九五—一八五六)法国浪漫主义史学家,著有《第三等级史》等。

  这是共同的特点,就共同性说,斯托列什尼科夫身上相当充分地体现了十分之九的人类历史。但是历史学家和心理学家说,在每一个个别的事实中,共同性的原因,由于时间、地点、种族和个人等的因素,而具有了“个性化”(用他们的话来说),重要的仿佛就是这些个性化的因素、特殊性的因素。也可以这样说,虽然所有的勺子都是勺子,但每一个人只用他的那一把,手中握着的那一把勺子来喝汤,而需要研究的恰恰正是这一把。为什么不该研究这一把?

  朱丽说出了主要的一点(她似乎读过俄国小说,俄国小说总是经常提到这点的!):你越是抗拒,他越是来劲。斯托列什尼科夫习惯于想象他如何‘啮有”韦罗奇卡的情景。我也像朱丽一样,爱用粗俗的语言对粗鄙之物直呼其名,其实我们大家几乎总是在用这样的语言来思维和谈话的。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斯托列什尼科夫都是在忙于想象着韦罗奇卡身体的千姿百态,他希望这些图景都能如愿以偿。既然她不能以情妇的名分使之如愿以偿,那么就以妻子的名分吧。反正都一样,主要的问题不在名分,而在身体,也就是占有。卑鄙!卑鄙啊!“占有”,谁敢占有人?只能占有衣服,鞋子。纯属废话,几乎我们每一个男子都占有你们中的一个,我们的姐妹们。又是废话:你们哪里是我们的姐妹?你们只是我们的奴仆!虽然你们中有许多人都在支配着我们,这没有关系,因为有许多奴仆也可以控制自己的老爷。

  观剧之后,有关千姿百态的身体的想象以空前的力量,在斯托列什尼科夫的脑海中翻腾起来。他让朋友们看过了他想象中的情妇,才发现这情妇要比他想象的好得多。因为美丽同聪明及其他优点一样,大多数人是要根据公众的评语才能准确地予以评价的。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来一张美丽的面孔之美丽处,可它到底美丽到何种程度,应当如何来判断,其等级还没有统一的证书来确定。如果韦罗奇卡坐在楼座顶层或池座后排,当然是不会有人注意她的;但当她坐在二楼包厢里时,就有许多望远镜对准了她;而当斯托列什尼科夫送她走后,返回休息厅时,听到了多少赞美她的言词啊!还有谢尔日呢?啊,这人审美品味极高!还有朱丽呢!不,碰上这种艳福,无需研究以什么名分去“占有”。

  虚荣心跟情欲同时被激发出来了,但虚荣心又从另一个方面被刺伤了:“她未必肯嫁给您呢,”——怎么?不肯嫁给他?凭着这身制服和这样的家世!不,法国女人,你胡说,她肯嫁的,她这就会嫁的,一定会嫁的!

  还有一个类似的原因:斯托列什尼科夫的母亲当然反对这桩婚事,在这桩婚事上,他母亲是上流社会的代表,而斯托列什尼科夫至今还惧怕母亲,他自然也会为自己对她的依赖而苦恼。“我并不怕她,我有自己的意志”。这样的思想对于那些意志软弱的人是颇具诱惑力的。

  当然,他也有凭借着妻子飞黄腾达的愿望。

  另外还需补充一点:斯托列什尼科夫很想见到韦罗奇卡,但他又不敢以原先的那种身份去见她。

  总之,斯托列什尼科夫日益坚定地想结婚。过了一个星期,当玛丽娜·阿列克谢夫娜在星期日做完晚午祷回来,正坐在家中考虑怎样抓住他的时候,他自己却来求婚了。韦罗奇卡没有出来,他只能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谈。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当然说,从她这一方来看,她认为这是莫大的荣幸,不过作为一个慈爱的母亲,她必须了解女儿的意见,她请他明天早晨来听回音。

  “嘿,我这姑娘韦拉真了不起。”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对丈夫说,事情的急转直下使她喜出望外,“你瞧她怎么样把这小子抓到了手里!当初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出个什么主意才好!我原来以为,要再钩住他还得好一番折腾呢!我还以为事情叫她给弄糟了呢!可她,我这宝贝,结果不但没弄糟,反倒安排得好好的。她知道该怎么做。真机灵,没有话说。”

  “老天让这黄毛丫头长了见识。”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说。

  他在家庭生活中很少起作用。但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严格维护各种好的传统,所以在向女儿宣布求婚消息这样隆重的时刻,她指定丈夫担任理应属于一家之主和家长的光荣角色。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和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像登上了隆重庆典的席位似的,在沙发上坐下了,然后才派玛特辽娜请小姐来拜见。

  “韦拉,”巴维尔·康斯坦丁内奇开始说,“米哈伊尔·伊凡内奇给我们面子,他向你来求婚了。我们回答说,我们做父母的心疼你,不能勉强,虽然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很高兴的。我们一向认为你是个听话的好女儿,你要相信我们的经验,我们不敢向上帝祈求得到这样的好女婿。你同意吗,韦拉?”

  “不。”韦罗奇卡说。

  “你说什么,韦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喊了起来,“事情已经这样明显,所以没问太太该怎么做,他就喊叫了。

  “你疯啦,傻瓜?你敢再说一遍,混账!忤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离座,举着双拳冲着女儿吼了起来。

  “不行,妈,”韦拉说着,站了起来,“如果您敢碰我,我就离开家;您要关我,我就跳窗。我知道我拒绝求婚,您会怎样对付我,我已经想好办法。您坐下待着,不然我就走。”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又坐下来。她想:“我好糊涂,前门没上锁,插销一拉就开,抓不住她的,她会跑掉,她本来就是个烈性子。”

  “我决不嫁他,我不同意就结不成婚。”

  “韦拉,你疯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大声喘着气说。

  “这怎么行?明天我们怎么答复人家?”父亲说。

  “你们没有得罪他,是我不同意。”

  这场争吵持续了两个钟头左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简直气疯了,她握紧拳头十几、二十回的吼叫,但韦罗奇卡总是说:“别站起来,不然我就走。”他们吵来吵去,毫无结果。最后还是玛特辽娜进来问开不开午饭,馅饼早已烤好,这场争吵才算告终。

  “晚上以前再想想,韦拉,还是改变主意吧,傻瓜!”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随后向玛特辽娜低声叮嘱了几句。

  “妈,您想背着我搞什么名堂吧,拿下房门钥匙啦,或是诸如此类的事。什么名堂也别搞,搞了会更糟。”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好告诉厨娘:“别搞了。”她想:“好凶啊,这个韦尔卡!要不是他为了这张脸孔才想娶她的话,我非打她个头破血流不可。现在哪能碰她?一碰,这该死的,会自毁破相的!”

  他们去吃午饭。午饭时都沉默不语。饭后韦罗奇卡回到自己房里。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照例躺下睡午觉。但是他没有睡成:他刚要睡着,玛特辽娜就进来说,房东家仆人来了,女东家叫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马上去见她。玛特辽娜像山杨树叶似地浑身发抖,她为什么事要发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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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既然这个祸是她惹的,请问,她怎么能不浑身发抖呢?她刚一把韦罗奇卡叫去见爹妈,就马上跑去告诉房东家厨子老婆:“你们家少爷向我们家小姐求婚啦。”她俩叫来女房东的小丫头,骂她不仗义,至今守口如瓶。小丫头摸不着头脑,她挨骂是因为隐瞒了什么呢,她可从来没有隐瞒过什么,等她们告诉了她以后,她说:“我压根没听说过。”由于冤枉了她,她们向她道了歉。她跑去把这消息告诉大丫头,大丫头说:“我也压根没听说过,这显然是他瞒着他妈偷偷干的,只要安娜·彼得罗夫娜知道了,我也一准知道。”接着就去禀报太太。这就是玛特辽娜干的好事!“我这根该死的舌头,把我害得够呛!”她想,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准会追查是谁走漏的消息,可是玛丽娅竟忘记了追查。

  安娜·彼得罗夫娜和大丫头单独在一起时,唉声叹气,还昏倒两次,真是悲痛欲绝了。她派人去找儿子,儿子来了。

  “米舍尔①,我听到的消息是真的吗?”她用悲愤交加的声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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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米舍尔即米哈伊尔。

  “您都听到了什么,Maman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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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法语:妈妈。

  “我听说你向我们管理人的那个……那个……那个……女儿求婚啦?”

  “是的,Maman。”

  “也不征求母亲的意见?”

  “我想得到了她的同意以后再征求您的同意也不晚。”

  “我想,你得到她的同意会比得到我的同意更有把握吧。”

  “Maman,现在的规矩是这样:先征得女方的同意,然后再告诉自己的亲属。”

  “你认为这是规矩吗?好人家的子弟要娶个不清不白的女人,做母亲的也得同意——恐怕你认为这也是规矩吧?”

  “Maman,她可不是什么不清不白的女人。等您了解了她,您就会赞成我自己做主的这桩婚事啦。”

  “‘等我了解了她’!我这辈子不想了解她!‘我会赞成你的婚事’!我不许你再想这门婚事,不许你有任何的想法!你听见了吗,我不许可!”

  “Maman,这不合现在的规矩。我又不是小孩子,得您牵着我的手走路。我自己知道何去何从。”

  “唉!”安娜·彼得罗夫娜合上了双眼。

  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在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朱丽和韦罗奇卡面前早已甘拜下风,因为她们是聪明而刚毅的女人。可是在这里,论聪明才智,双方正好势均力敌,如果就意志力而言,母亲方面略占优势,但儿子脚下有着坚实的基础,虽然他至今还怀有惧怕母亲的习惯心理,但他们双方都牢牢地记得:女房东并非真正的东家,只不过是东家的母亲而已;女房东的儿子并不只是东家的儿子,而且是真正的东家。因此女房东才故意迟迟不说“我不许”这句决定性的话,她尽量拖延谈话,希望在进行真正的交锋之前,儿子能不战而退或被拖垮。可是儿子已经走得太远,不能回头了,他必须坚持下去才有出路。

  “Maman,我向您担保,您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媳妇了。”

  “孽障!你是要妈的命!”

  “Maman,让我们冷静地考虑考虑。早晚我都得结婚。结了婚的要比单身汉开销大。我也许娶来了这样一个姑娘,全部的房租收入只够我俩的开销;可要是娶了她呢,她准是个孝敬您的媳妇,我们还可以照旧和您生活在一起。”

  “孽障!你是要我的命!给我走开!”

  “Maman,您别生气,我没有什么错。”

  “要娶个下贱女人,还没有错!”

  “好,Maman,现在我要走了,我不愿意当着我,人家用这类言词来称呼她。”

  “你是要我的命!”安娜又昏过去了,可米舍尔却走了,庆幸自己能够鼓起勇气,闯过这关键性的首场交锋。

  安娜·彼得罗夫娜看见儿子已经走了,便停止了昏厥。儿子完全不服管了!母亲说:“我不许,”他竟然回答:“房产是归他的。”安娜·彼得罗夫娜想了又想,然后向大丫头倾诉了自己的苦衷,面对此情此景,大丫头完全赞成女东家对管理人女儿的轻蔑态度,安娜·彼得罗夫娜跟她商量了商量,就派她去找管理人。

  “我一向对您很满意,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可是现在发现了个阴谋,这很可能伤咱们的和气,尽管您未必参与了这个阴谋。”

  “夫人,我没参与,我没过错,苍天在上。”

  “我早知道米舍尔在向您女儿献殷勤。我没有于涉,因为年轻人不找点乐子就没法活。我对于年轻人的胡来能谅解,但是如果损坏了我们家族的名声,我可不能容忍。您的女儿怎么敢有这种非分之想?”

  “夫人,她决不敢有非分之想,她是一个孝敬父母的姑娘,我们教育她为人要谦恭。”

  “那么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夫人,她决不敢违抗您的旨意。”

  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难道会这么顺利?

  “您应该知道我的旨意……我不能答应这门怪异的、可以说是不体面的婚事。”

  “这我们知道,夫人,韦罗奇卡也知道。她就是这样说的,她说:我不敢惹夫人生气。”

  “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对我太太表示了他的想法,我太太跟他说: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明天早晨以前什么答复也不能给您。夫人,我和我太太本打算来见您,统统禀报给您听,可当时就像现在这么晚了,我们不敢惊动夫人。米哈伊尔·伊凡诺维奇走了以后,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了韦罗奇卡,她说:我完全赞成爸爸和妈妈的意见,我们就连这种念头也不应该有。”

  “那么,她倒是个通情达理的诚实姑娘?”

  “可不是么,夫人,真是个孝敬的姑娘!”

  “好,我听了很高兴,我们可以照旧友好相处了。为这事我要赏您的,我马上就赏您。从裁缝家旁边的前门那道楼梯上去,在二楼,不是有一套房子空着吗?”

  “再过三天才能空出来,夫人。”

  “您给自己住吧。您可以花一百来卢布装修装修。我还要每年给您加二百四十卢布薪水。”

  “请允许我吻吻夫人的手吧!”

  “好,好。塔吉雅娜!”大丫头走了进来。“把我的蓝丝绒大衣找出来。这件大衣我送给您太太,值一百五十卢布(实际上值八十五卢布)呢,我只穿过两次(其实比二十次多得多)。这个,”安娜·彼得罗夫娜递给管理人一只小坤表,“我送给您女儿,我花了三百卢布(其实是一百二十卢布)买的呢。我有办法赏您,今后也亏待不了您。我能谅解年轻人的胡来。”

  让管理人走后,安娜·彼得罗夫娜又叫来塔吉雅娜。

  “请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到我这儿来——不,还是我亲自去找他好。”她担心这位女使者把管理人禀报的消息内容先告诉儿子的仆人,由仆人再转告儿子,这样她那番话就不能原汁原味的让儿子来品尝了。

  米哈伊示·伊凡内奇躺在那里,捻着小胡子,不免有那么几分得意。他一见母亲进屋就站起身来,他想:“她这又是干吗来了?我可没有治昏厥的嗅鼻药。”但是他从她脸上看出一种略带轻蔑的得意神色。

  她坐下,说道:

  “请坐,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我们来谈谈,”她面带微笑看了他半天,终于说道,“我很庆幸,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猜我庆幸什么?”

  “我不知道打那儿去想,Maman。您真怪……”

  “您可以看到,一点也不怪。好好想想,也许您会猜着。”

  又是长久的沉默。他困惑不解,感到茫然;她却得意洋洋,咀嚼着胜利的喜悦。

  “您猜不到的,还是我告诉您吧。这很简单,很自然。如果您还有一点高贵的感情,您就能猜出来了。您的情妇,”上次谈话时安娜·彼得罗夫娜尽是闪烁其辞,现在已经不必了:对手用来战胜她的工具被她夺过来了,“您的情妇——别反驳我,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您自己到处宣扬她是您的情妇——这个出身低贱、教养极差、品行恶劣的人,连这个叫人看不起的丫头……”

  “Maman,我不愿听人家用这类言词议论这位姑娘,她就要做我的妻子了。”

  “如果我认为她会做您的妻子,我就不用那类言词了。我跟您谈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向您讲清楚这事不成和为什么不成。让我把话讲完。讲完以后您觉得我哪些言词不得体,您尽可由着性子指责我,但是现在您让我讲完。我想说的是,您的情妇是个出身低贱、没有教养、没有品格、没有感情的人,可连她也来奚落您,连她都明白您的想法大不成体统……”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Maman?您说说!”

  “是您自己打断我的。我想说的是,连她——您懂吧,连她!——也能了解并且尊重我的感情,她从她母亲那儿知道您求婚的事以后,就请她父亲来告诉我,说她不会违抗我的旨意,不会用她的坏名声来损害我们家族的声誉。”

  “Maman,您在骗我吧?”

  “您和我真是万幸,我没有骗您。她说……”

  可是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已经披上大衣,出去了。

  “拦住他,彼得,拦住他!”安娜·彼得罗娜叫起来了。彼得听到这个不寻常的命令,惊呆了,而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早就跑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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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怎么样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看见丈夫进来,问道。

  “很好,我的老娘:她已经知道了,她说你们好大胆子!我就说,我们哪敢,夫人,韦罗奇卡已经谢绝了。”

  “什么?什么?你就是这样头脑发昏,瞎说八道的吗,蠢驴?”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

  “蠢驴!贱货!你害死我了!要了我的命!我给你来点厉害的!”丈夫挨了一记耳光。“给你来点厉害的!”又是一记耳光。“就该这样来教训你这傻瓜!”她抓住他的头发,连揪带扯起来。这堂课上的时间不短,因为,当斯托列什尼科夫在他母亲长久的训诫间歇之后,跑进这间屋子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课还正在如火如茶地进行着呢!

  “蠢驴,房门也不锁,生怕家丑不能外扬!你这蠢猪!也得有点羞耻心啊!”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说出了这么几句话。

  “韦拉·巴夫洛夫娜在哪儿?我要见见韦拉·巴夫洛夫娜,马上!她难道真的拒绝我?”

  情况是那么困难,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只能不管了,听其自然吧。滑铁卢战役之后的拿破仑也有过十分类似的遭遇,当时格鲁希元帅像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一样胡涂,拉法夷特又像韦罗奇卡一样瞎捣乱。拿破仑也曾苦心经营,创造过艺术奇迹,但还是全都落空了,只能听其自然了,他还说:我什么都可以放弃,谁爱怎样安排自己,请便!谁爱怎样处置我,请便!”

  “韦拉·巴夫洛夫娜!您要拒绝我吗?”

  “您自己想想,我能不拒绝您吗!”

  “韦拉·巴夫洛夫娜!我大大地伤害了您,是我的错,理应受罚,可是我实在受不了您这样的拒绝……”他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

  韦罗奇卡听他讲了几分钟;最终不得不制止他,听着叫人不好过。

  “不,米哈伊尔·伊凡内奇,够了;别再讲了。我不能答应。”

  “如果这样的话,我也就只求您宽恕我。我侮辱您的事儿,您现在还记忆犹新……现在别给我答复,给我留点时间来得到您的宽恕吧!您认为我下流、卑鄙,不过您看吧,我也许会改好的,我凭借一切力量来洗心革面!请您帮助我,不要马上就推开我不管,给我时间,我一定事事都听您的!您会看到我是多么顺从;也许您还会在我身上发现一些优点,给我时间吧。”

  “‘我可怜您,’”韦罗奇卡说,“我看到了您真挚的爱情(韦罗奇卡啊,这根本不是爱情,只是各种污七八糟的脏东西和破烂的混合物。爱情不是那么回事。男子遭到女方拒绝而心中不快并非都是由于深爱女方的缘故。爱情全不是那么回事。但韦罗奇卡还不懂这一点,她被感动了),您希望我先不给您答复,那好。可是我预先告诉您,延期也不会有结果的。除了我今天的答复以外,我再也不会给您别的答复。”

  “我会得到,会得到别的答复的,您可以挽救我的!”他抓住她的手吻起来。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走进屋里,在感情冲动之下,她竟想非正式地——就是说没有巴威尔·康斯坦丁内奇在场——为这对可爱的孩子进行祝福,然后再把他叫来郑重其事地进行祝福。可是斯托列什尼科夫把她的兴致扫掉了一半,他吻了吻她,解释说:韦拉·巴夫洛夫娜虽然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只是要推迟回答。真糟,但是比起以前来,情况毕竟要好。

  斯托列什尼科夫凯旋归来,家中又起争端,安娜·彼得罗夫娜只得又昏了过去。

  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不知道该怎样理解韦罗奇卡。女儿的言行仿佛完全违背了母亲的意图,而女儿却战胜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无法应付过去的一切困难。如果从事情的进展来判断,韦罗奇卡的愿望跟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完全一致,不过她这个有心计、有学问的机灵鬼,在处理问题时另有一套路数而已。可是,既然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不告诉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说:妈我想的跟您的一样,您放心吧!或许由于她跟母亲积怨已久吧?所以连这件本该由母女俩通力合作的事,她也想甩开母亲自己单独干。至于她拖延答复的原因,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倒是很明白:她想完全驯服未婚夫,叫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并且叫安娜·彼得罗夫娜也得俯首听命。她显然比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更狡猾。这是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经过自己头脑的一番思索得出的看法,可是她耳闻目睹的一切又恰恰证明与之相悖。同时,如果她的看法不对,如果女儿的确不愿嫁给斯托列什尼科夫,那又怎么办呢?她是一头不知如何才能驯服的猛兽,韦尔卡那贱货大概是不想嫁人了,这甚至是毫无疑问的了,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的健全理智是太健全了,因此还不致于用“韦罗奇卡是个有心计的阴谋家”这种自作聪明的猜想来进行自我安慰。可是这个丫头安排的的确如此,只要她一旦出嫁(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也许想的就是这个!)就可以完全主宰一切:丈夫、婆婆和全家。还能如何呢?等着瞧吧!再不可能有别样的生活了。现在韦尔卡还不愿出嫁,等她稍微习惯一些,不知不觉地就会愿意了。也可以吓唬吓唬她……只是要合时宜!现在只能等待过个时刻来临。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是在等待。但是被她那健全的理智否定过的,认为韦尔卡正在准备结婚这个想法,对她仍然富有诱惑力。除了韦罗奇卡的言行外,一切都证实了她的这个想法是正确的:你瞧那求婚者对她已经是服服帖帖了!求婚者的母亲一连抗争了三个来星期,但是儿子凭着他的房产权把她击败了,她也开始屈服了。她表示希望跟韦罗奇卡认识认识,然而韦罗奇卡没有去看她。最初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想:要是她处在韦罗奇卡的位置上,她会做得更聪明些,一定去看一下,可她再一想,才明白不去看要聪明得多。啊,这个狡猾的东西!果然,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借口瞧瞧装修过的新住所,亲自登门了,她神情冷冷的,客气中透着股尖酸味。她刚说了两三句刻薄话,韦罗奇卡便回自己房里去了。在韦罗奇卡没走的时候,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并不认为她必须走开,而认为应当用刻薄话来回敬刻薄话。可是她一走,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就明白了:对,走才是上策,让儿子骂她去,这样更好!又过了两个星期左右,安娜·彼得罗夫娜再次登门,这次她没有找什么借口,直接说是来看望的,她也没有在韦罗奇卡面前说刻薄话。

  时光荏苒。求婚人送了些礼物给韦罗奇卡。礼物由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经管,当然也像安娜·彼得罗夫娜所送的那块表一样,被她扣留了,不过她没有都留下。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把其中一些不大值钱的交给了韦罗奇卡,说是过期的抵押品:应当让求婚人看见,他的礼物中至少有几件是在姑娘那里。他看见了,就会相信韦罗奇卡已决定答应他,要不然她不会接受他的礼物。可是她干吗又要拖延呢?他自己明白,同时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也指出过:因为她要等到安娜·彼得罗夫娜被完全驯服……于是他就加倍起劲地调教他的母亲就范,这件事给他带来了不少乐趣。

  这样一来,他们就不再干扰韦罗奇卡,反而总是讨好她。她厌恶他们像狗似的对她阿谀奉承,因此尽量地少跟母亲待在一起。当韦罗奇卡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她几乎整天待在那里,母亲也不敢再进去了——没有人去惊动她。她有时准许米哈伊尔·伊凡内奇进她房里,他跟她在一起,竟像小孩一样听话。她叫他读书,他就像是预备考试似的,十分用心地读。他从阅读中获益很少,但是多少也得到了一点。她尽量地利用谈话去帮助他,他也觉得谈话比书本好懂。他有了一些进步,虽然进步不快,也不大,可毕竟还是有了进步。他对待母亲也比从前讲点礼貌了,对她只是一般地加以管束,而不再悉心地进行调教了。

  这样过了三四个月。这其间有时休战,有时很平静,但总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由于等待着痛苦的降临,韦罗奇卡的心仿佛要停止跳动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米哈伊尔·伊凡内奇或者玛丽娅·阿列克谢夫娜便要强迫她答应,因为他们不会永远忍耐下去。如果我想编造富有刺激性的冲突,我就尽可以给这段情节安上一个极为夸张的结局,而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结局;如果我想设置个悬念吸引读者,我也不会现在就开始声称,从来也没有过此类事件发生。我写作时从不耍花枪,所以我预先说明,不会有极为夸张的冲突,情节结束时没有暴风雨,也没有雷鸣和电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