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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搬家了——从布拉克搬到拜利赫。
在滞留布拉克的最后一个傍晚,我们来到贾格杰盖河边,心里泛起淡淡的忧伤。我已经深深爱上了贾格杰盖,这条流淌着褐色浊水的狭窄的河。
但是,布拉克从不曾像查加巴扎那样牵动我的情思。布拉克的村落是忧郁的,萧条的,破败的,穿着褴褛的欧洲式服装的亚美尼亚人,与周围的景色是那样格格不入。这儿没有富裕的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那种生之欢乐。我思念那些漫步在乡野里的库尔德女人——那些悦人的盛开的花朵,连同她们洁白的牙齿,灿然的笑容,高傲而漂亮的仪态。
我们租了一辆卡车来运载必需的家具。这是那种一切东西都得用绳子捆住的卡车。我担心到达艾因角的时候,说不定全部东西都会掉光。
装好了车,我们动身了。马克斯、吉尔福德和我乘坐“玛丽”,米歇尔和仆人们加上“海尤”乘坐“法国兵”。
途中停车吃饭时,我发现萨布里和迪米特里笑得前仰后合。迪米特里说:“‘海尤’一路上都在晕车,萨布里一直搂住它的头。”“法国兵”惯有的颠簸,可以证明这个故事并非虚构。我想,能为一点小事开心,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回头再看“海尤”:自从我认识它以来,它第一次显得如此沮丧。那样子似乎在说:“我能面对一个与狗为敌的世界,面对穆斯林的仇恨,面对溺水、饥饿、棒打、脚踢和飞来的石头。我什么也不怕。我对任何人都友好,但却不爱任何人。现在的问题是:干吗要用一种新的折磨来剥夺我的自尊呢?”它那琥珀色的眼睛悲哀地望望这个人,又望望那个人。似乎它已丧失了对付最恶劣处境的信心。
令人高兴的是,五分钟以后,“海尤”恢复了常态,吞食了萨布里和迪米特里大量的午餐。但我怀疑这样做未必明智,因为我们的汽车很快又要上路了。
“哎,”萨布里叹息说,“那样一来,它会晕得更厉害的。”
那么,他们是否仍将为此而开心呢?
午后不久,我们到达了新的住所。它坐落在艾因阿鲁斯一条主要街道上,颇有城市住宅的味道,属于那位银行经理所说的石头建筑。街道两旁的行道树呈现出灿烂的秋色。可惜我们的房间低于街面,非常潮湿。这儿到处都有溪水。当你早晨醒来的时候,你会发现身上的毛毯湿濡濡的,不管摸到什么都有一种滑腻的感觉。你会觉得浑身僵硬得几乎不能动弹。
房后有一座可爱的小花园。我已好长时间没有住过这样惬意的地方了。
我们租用的卡车在途中丢失了三把椅子、一张桌子和我厕所里的马桶,比我预料的少得多。
我们所要发掘的吉德勒墟丘邻近一个天蓝色的大水池,这水池来源于拜利赫人饮用的一道泉水。水池四周林木森森,景色迷人,是情人们幽会的地方。这儿跟我们先前到过的地方不同,它有一种楚楚动人的忧郁之美。但它不像查加巴扎那样充满生机,周围的旷野也不像那样平坦。
刚在这儿住了一个星期,“海尤”就把我们弄得狼狈不堪。街上所有的狗都来向它求爱。偏偏我们的房门又都没法关严,既不能把狗们堵在外面,又不能把它关在屋里。成天看见狗们在狂吠和厮打。“海尤”,这个长着琥珀色眼睛、面带一丝愁容的美女,不知惹出了多少争风吃醋的事端。
狗们的表演使人想起一种古老哑剧中的场面:一个个魔鬼从窗户上、地板上纷纷蹦进屋来。吃晚饭的时候,一扇窗户被打开了,一条大狗跳进来,另一条紧跟在后面。接着卧室门被打开,第三条狗出现了。三个家伙围着桌子跑了一通,继而撞开吉尔福德的门,消失了。但转眼又像精灵似地从厨房冲出来,只见萨布里跟在后面,将一只煎锅向它们砸去。
吉尔福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狗们闯进屋里,从他床上跳过。他一跃而起,拾起东西便砸。狗们慌忙跳窗而逃。只听一片嘈杂的叫声,简直像是狗族的节日。
我们发现“海尤”是个势利的家伙,它选中的是街上惟一那条带着颈圈的狗。“瞧,”它好像在说,“这才叫门当户对呢!”对方是一条黑狗,狮子鼻,拖着一条马尾似的长尾巴。
萨布里被牙痛折磨得几个晚上不能入睡,请假乘火车去阿勒颇求医。两天以后,他回来了,面带微笑。
他叙述了这次求医的经过:
“到了牙科医生那儿,我坐上椅子,露出我的病牙。他说,必须把它拔掉。我问多少钱,他说二十法郎。我说瞎扯淡,便离开了。中午又去。多少钱?十八法郎。我又说瞎扯淡。这其间,我的牙越来越痛。但我不能任人敲诈。第二天早上又去。多少钱?还是十八法郎。中午又去,十八法郎。他准是认为我痛得吃不消了。但我继续跟他讨价还价。最后,哈智,我赢了!”
“他让步了?”
萨布里摇摇头:“不,他没让步。但我占了很大的便宜。我说,那好,十八法郎就十八法郎,但你必须给我拔掉四颗,而不是一颗。”
萨布里纵声大笑,牙齿间露出几个缺口。
“其余三颗痛吗?”
“不,当然不痛。但是不久就会开始痛的。现在没事了,它们都被拔掉了,只花了一颗的钱。”
一直在门口倾听的米歇尔,赞许地点着头说:“非常经济!”
萨布里带回来一串红色的珠子,把它系在“海尤”的脖子上。“姑娘们戴上它,表示已经结婚了,”他说,“‘海尤’是最近结婚的。”
它确实结婚了。我应该说,它跟这儿每一条狗结婚。
今天是星期天,是我们工休的日子。早上,我坐在屋里贴标签,马克斯在一旁填工资簿。阿里领着一个女人进来了。这是一个外貌可敬的女人,身穿一套玄色的服装,胸前挂着金质的十字架。她紧紧抿着嘴唇,显得非常不安。
与马克斯互致问候之后,她滔滔不绝地讲述了一个显然是苦恼的故事。萨布里的名字不时出现在她的故事里。马克斯深深皱着眉头。那女人越讲越激动。
我推测这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农村姑娘被人玩弄的故事,这女人是姑娘的母亲,萨布里则是卑鄙的骗子。
女人的声音带着激愤。她一手抓起胸前的十字架,把它举了起来,看样子是在起誓。
马克斯叫人把萨布里找来。我想,也许我该回避一下。刚要悄悄走开,马克斯把我叫住了。我重新坐下来。既然需要我扮演见证人的角色,我索性做出听懂了一切的样子。
那女人以严肃而高贵的姿态静静地站着,直到萨布里在门口出现。她指着萨布里,显然是在重复她的谴责。
萨布里没有为自己辩护。他耸耸肩膀,抬抬双手,似乎是承认控告属实。
戏剧延续下去。马克斯先是争辩、反诉,继而渐趋中立。萨布里败诉了。他好像是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忽然,马克斯取出一张纸写了起来。他把这张纸放在女人面前。她在上面画了一个十字,并把她的金十字架再次举起,一边说着某种庄静的誓言。马克斯在纸上签了字。萨布里也在纸上画了符号,井许下自己的誓言。马克斯数了一些钱交给女人。她接了钱,谢过马克斯,昂着头离开了。马克斯对萨布里说了些责备的话,萨布里仿佛一下子变小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马克斯仰靠在他的椅子上,用手巾在脸上抹了一把,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我忍不住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一个姑娘?她是这女人的女儿吗?”
“不全对。这女人是妓院的老板。”
“什么?”
马克斯尽可能复述了她的原话。
她说,她来找马克斯,是指望他能弥补他的仆人萨布里对她犯下的严重过错。
“苏尔雷干了什么?”马克斯问。
“我是一个有身份、有名望的女人。我受到全区人的尊敬。所有的人都说我好。我的客房是以最正经的方式经营的。忽然来了这个家伙,这个萨布里。他在我的客房里发现了一个他在卡米什利认识的姑娘。他要在这儿跟她共度欢乐之夜吗?不是。他真是无法无天——那种举动会把我弄得声名狼藉!他竟把一个土耳其绅士,一个有钱的土耳其绅士,我最好的主顾,推下楼梯,撵出门外。他的行为是蛮横无理、不合法度的。而且,他还劝那姑娘离开我的客房——她曾得到我很多照顾,至今还欠着我的钱。他为她买了车票,送她上了火车。她带走了属于我的一百一十法郎,简直是公然的抢劫!哈智,你评评理,那样做对吗?我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女人,一个崇敬上帝的寡妇,谁也不能说我一个“不”字。我踞贫穷作了长期艰苦的斗争,全凭真诚的努力使自己立足于世界之上。你不能偏袒暴行和罪过。我请求你实施惩罚。我向你起誓(她举起她的金十字架),我说的全是事实,我将当着你仆人萨布里的面重说—遍。你可以问问这儿的父母官,问问牧师,问问要塞里的法国军官,所有的人都会告诉你,我是一个诚实的、受尊敬的女人!”
萨布里被叫来了,他一点也不否认。是的,他在卡米什利认识这个姑娘,她是他的朋友。他讨厌那个土耳其人,把他推下楼梯。他向姑娘建议:应该回卡米什利。她自己也喜欢卡米什利,而不喜欢艾因阿鲁斯.姑娘借了一点钱带在身上,但是毫无疑问,有朝一日总会偿还的。
接下来便是马克斯宣布裁决。
“在这个国家,我不得不做一些与我无关的事。谁知道以后还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慨叹着.我问他是怎样裁决的.
“我感到震惊和恼怒:我的一个仆人竟然走进你的客房,这有损于我们的名声,有损于考察队的名声。我命令:从今以后,我的任何仆人不得走进你的客房。这一点必须得到清楚的理解。”
萨布里闷闷地说,他理解了。
“至于那个姑娘离开你客房的事,我将不会采取行动, 因为它与我无关。她所带走的钱,我想,那是应该偿还的。现在,由我偿还好了,为了考察队仆人的尊严。那笔钱将从萨布里的工钱里支付。我将起草一份文书,同意付出这笔款子,拒绝任何其它要求。回头我会读给你听。你将在文书上画押,并且发誓:事情就此了结。”
我记起了那个女人拿着十字架起誓时的尊严和虔诚。
“她还说了别的话吗?”
“谢谢你,哈智。正义和真理取得了胜利,如同往常一样;而邪恶是不能得逞的。”
“是吗?”我疲惫地说。
我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声从窗外渐渐远去。
这是刚刚离开的客人。也许她正拿着一本大大的弥撒书或祈祷书走向教堂。她的神色是庄重的。大大的十字架在她胸前摆动。
我站起身来,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圣经》,翻到妓女拉哈卜的故事。我顿时明白了——有点明白了——妓女拉哈卜是个怎样的人。我仿佛看见这个女人正在诵读那段经文,热忱地,入迷地,无畏地,极端虔诚地。然而,毕竟是妓女拉哈卜。
十二月,发掘季节到了它的尽头。也许是因为时令已到深秋,而我们总是习惯于春日,也许是因为欧洲动荡的传闻,扰动了这儿平静的空气,你不管走到哪儿,都有一种莫名的忧伤。我们隐隐感到,以后恐怕再也不会回来了。
但是,我们还租着布拉克的房屋,我们的家具还存放在那里,土丘里还埋藏着许多有待发掘的东西。我们的租约为期两年以上。我们肯定还会回来的……
“玛丽”和“法国兵”驶上公路,经过杰拉布卢斯和阿勒颇,到了沙姆拉角。在这里和我们的老朋友沙弗教授和夫人以及他们可爱的孩子度过了圣诞节。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像沙姆拉角这样迷人:白色的沙滩和白色的岩石环绕着一片碧波荡漾的小海湾。沙弗一家赐给了我们一个无比欢乐的圣诞节。我们谈到新的一年——未来的某一年。一种惶惑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最后我们起身告辞。“我们将在巴黎再次相见!”
啊,巴黎!
这一次我们是乘船离开贝鲁特的。
站在甲板上凭栏远望:多美的海岸啊!黎巴嫩的群山罩着灰蒙蒙的雾霭映衬在蓝天之上。一切是那样浪漫,勾起你的诗情和感伤……
忽然听见一阵兴奋的喧哗——声音是从我们经过的一艘货船上传来的。起重机把一箱货物掉进海里,板箱崩散为一片片木条。.海面上浮动着一个个抽水马桶。
马克斯走过来,问起喧哗的原因。我指他看海面上的东西,无可奈何地说:这下可把我离别叙利亚时的浪漫情怀打得粉碎了。
马克斯说,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出口那么多抽水马桶,这个国家哪有足够的管件去安装它们?
我陷入了沉默。马克斯问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穆达那个木匠如何把他为我制作的马桶骄傲地摆在大门外,当法国上尉和两个修女前来品茶的时候。我在想我的毛巾架和它那“美丽的脚”,还有那只精通业务的猫。我在想麦克如何爬上屋顶,漠然面对远方的落日……
我在想查加巴扎的库尔德女人——那些快快活活、服饰鲜丽的郁金香,还有那个蓄着棕红色大胡子的长老。我在想上校,他跪在他黑色的小口袋上,望着那个已被埋葬的工人重新出土,一个喜欢取笑的工人说:“大夫看望病人来了!”从此上校得了个“大夫”的绰号。我在想邦普斯和他那一刻不离的软木帽,以及米歇尔的一声“挺住”,当他抓住软木帽上的带子的时候。我在想那座开遍了黄灿灿金盏花的小山,有一个假日我们曾在那儿吃了一顿野餐。我闭上眼睛,我闻到了——就在我的周围——野花的芳香,肥沃的大草原的芳香……
“我在想,”我对马克斯说,“那是一条最最幸福的生活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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