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告别布拉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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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陌生的面孔和熟悉的面孔!

  这是我们在叙利亚滞留的最后一个季节。查加巴扎的工程已经结束了,眼下我们正在布拉克墟丘发掘。

  我们的房子,麦克的房子,都已交给了长老(经过一次隆重的仪式)。凭着这些房子,长老已经举债三次以上,但他仍表现出一个房主的自豪。在他看来,拥有这些房子有助于提高他的声望。

  “说不定结果适得其反。”马克斯沉思地说。他慎重地告诫长老:屋顶必须年年检查,及时维修。

  “当然,当然,”长老说,“我一点也不会疏忽的。”

  “‘当然’未免说得太多了,”马克斯说,“口口声声‘当然当然’,到头来还是任其破败。看来就是这么回事。”

  房子,加上一块华丽的金表和一匹马,算是我们送给长老的礼物。土地租金和庄稼赔偿费,自然是少不了的。

  我们不知道长老是满意还是失望。他脸上堆满笑容,露出过分的殷勤,试着索取一笔额外的赔偿——为了一个“被毁掉的花园”。

  “什么花园?”在场的法国军官颇感兴趣。

  我们要求他指出哪儿曾经有过一个花园,现在留有什么痕迹,那花园又是什么样子的。长老无言以对。“我本想开辟一个花园,”他解释说,“由于你们的发掘,我的想法落空了。”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长老的花园”成了我们的笑料。

  这一年在布拉克和我们呆在一起的,有不可或缺的米歇尔,快活的萨布里,“海尤”——它已有了四个丑陋的小崽,迪米特里——他细心照料着这些小崽,还有阿里。我们的头号仆人曼苏尔,这个“擅长欧洲式服务”的人,El ham— du lillah,①现在已经当上了警察。有一天他来看望我们,身上穿着笔挺的制服,满脸是得意的微笑。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感谢真主。——译注。

  吉尔福德今年春天曾为我们担任建筑师,现在又和我们共事。他有一门绝技,就是会修马掌。

  吉尔福德生有一副好看而严肃的长脸。初来这儿的时候,他为当地人治疗外伤,总要对敷料进行严格消毒。但是,看到他们回去以后很不讲究卫生,特别是一个名叫优素福·阿布杜拉的工人竟然扯下干净绷带,躺在工地最脏的一角,听凭泥灰落进伤口,从此,吉尔福德便改用高锰酸钾溶液擦洗患处(由于它有颜色,很受人们欢迎),并告诉患者,这种溶液只能外用,不能内服。

  当地一个长老的儿子用驯马的办法练习开车,把车翻倒在沙溪里,自己头上砸了个大洞。他请吉尔福德给他治治。吉尔福德为他涂了一些碘酊,那年轻人痛得团团打转。

  “啊,”他喘息着说,“这简直是火!它烧得人痛快极了。今后我要常来找你,而不去求助医生。”

  吉尔福德请马克斯用阿拉伯语告诉那年轻人,立即去看医生,因为伤势严重。

  “什么?就凭这点小伤?”他不屑地反问道。“只不过相当于一次头痛,虽然看起来好像有点严重。”他补充说:“只要捏住鼻子,一鼓气,邪气就从伤口排出来了。”

  吉尔福德气得脸色发青。长老的儿子走了,留下一串笑声。

  四天以后他来复诊,伤口正在迅速愈合。使他懊恼的是,这次没有使用碘酊,只用了一些清洗剂。

  “这药水一点也不烧人。”他怏怏地说。

  一个女人领着她那腹部隆起的儿子来看吉尔福德,她说上次给她儿子的药效果很好,现在特意来感谢吉尔福德“救了儿子的命”。还补充说,她要把大女儿嫁给他,等她大女儿长大以后。羞得吉尔福德满脸通红。那女人大声笑着走了,一边还说些猥亵的话。不用说,她是库尔德人,而不是阿拉伯人。

  我们现在进行的是最后一个秋季的发掘。从查加巴扎转移到布拉克以后,发现了很多有价值的东西。眼下,布拉克的工作就要结束了,我们打算再用一个月或六个星期的时间发掘拜利赫的吉德勒墟丘,从而为整个地区的发掘打个句号。

  一个在贾格杰盖河边设有帐篷的长老邀请我们出席一次礼仪性的宴会,我们接受了。萨布里作为联络人,向我们报告了宴会的程序和准确的抵达时间。到了赴宴那天,他穿上紧身的梅红色外衣和擦得亮亮的皮鞋,戴了一顶霍姆堡毡帽,充当我们的侍从。

  长老敞开帐篷,在褐色的巨大穹窿下隆重地迎接我们。这儿已聚集了他的许多朋友、亲戚和追随者。

  互致问候之后,长老招呼最尊贵的客人——我们和我们的工头阿拉维、雅雅,还有他自己的主要朋友,坐成一个圆圈。一位盛装的老人一手提着咖啡壶,一手拿着三只小杯,走到我们面前。他在每个杯里斟上少量浓浓的黑咖啡,把第一杯递给了我——看来主人是熟悉西方“妇女优先”的习惯的(这就非同寻常了)。接下来就献给马克斯和长老。我们坐下喝了起来。少顷,又在杯里斟上咖啡,我们又把它喝了。随后,杯子被撤下去重新斟上,轮到吉尔福德和工头们喝了。就这样,整个圈子的人都喝了咖啡。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站着第二等级的人们。我听见身旁的屏风后边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笑声:长老的女乡亲们正在偷看和偷听这儿的好戏。

  按照长老的吩咐,一个随从走出帐篷,拿来一只站在栖木上的威武的猎鹰,把它挂在帐篷正中。马克斯为这矫健的猛禽向长老表示了祝贺。

  随后,三个男人抬来一口巨大的铜锅,放在我们围坐的圈子中间。锅里盛满米饭,饭上摆着一片片羊肉。蒸腾的热气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长老礼貌地请我们进餐。我们用面包袋和自己的手指,就着盘子吃了起来。

  饥饿和礼仪都得到满足之后,剩有大半佳肴的盘子被撤了下去,移放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包括萨布里在内的第二个圈子的人们,现在开始用餐了。

  甜品和咖啡被送到我们面前。

  第二等级的人们吃饱以后,同样的盘子被移到第三个地方。盘子里只剩一些米饭和骨头。底层的人们和乞求施舍的人们向残留的食物猛扑过去,转眼就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马克斯和长老闲聊了一阵。随后,我们起身告辞,对长老的盛情表示感谢。马克斯给了献咖啡的老人一些赏钱,工头们向自己认为值得捐赠的人发了一点小费。

  我们冒着酷热步行回家。米饭和羊肉的余味弄得人很不好受。萨布里对这次宴会十分满意,认为每一道程序都合乎礼仪。

  一个星期以后,轮到我们来款待一位来访者。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沙马尔部落的长老。这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周围的长老对他都很敬重。他是乘坐一辆漂亮的灰色轿车来到这里的。此人英俊、练达,有着一张瘦黑的脸和一双潇洒的手。

  我们为他准备了这儿所能做出的最好的西餐。大家都为这位贵客的光临而兴奋。

  当他最后驱车离去的时候,我们觉得仿佛是接待了一位王室的成员。

  今天是一个灾难性的日子。

  马克斯带着萨布里到卡米什利购物、取款去了,吉尔福德留在土丘上进行设计,工头们领着工人干活儿。

  中午,吉尔福德从土丘上回来,和我一起吃了午饭,正要乘“法国兵”返回工地,忽然几个工头朝我们的屋子慌慌张张跑来。

  他们在院子里闹闹嚷嚷,说了一大堆激动的阿拉伯话。

  吉尔福德茫然不知所以,我大概只能听懂七分之一。

  “有人死了。”我对吉尔福德说。

  阿拉维连比带划为我作了解释。我猜是死了四个人,先是发生了一场口角,随后动了刀子。阿拉维对我的猜测连连摇头。

  我责怪自己没有学好这种语言。我的阿拉伯语几乎全是诸如此类的家务用语:“这儿不干净,”“像这样做,”“别用那块抹布,”“把茶端来”……我一点也不懂关于暴力事件方面的话。

  迪米特里和塞尔基斯出去听了一阵,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们不会说法语,吉尔福德和我仍然摸不着头脑。

  吉尔福德说:“我最好去看看。”一边向“法国兵”走去。

  阿拉维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对他激动地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劝阻他。他那戏剧性的动作似乎是说:在布拉克的侧面,距此一英里以外,一群穿着杂色和白色衣服的暴徒正向这儿涌来,明显带有某种肮脏的意图。我看见工头们一个个都很惊恐。

  “看来这帮家伙已经逃走了,”吉尔福德严肃地说,“我希望我们能够弄清究竟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阿拉维(此人脾气暴躁)或雅雅用鹤嘴锄挖死了一个工人?不会。再说,他也不可能一下子弄死四个。

  我又猜想发生了一场斗殴,并向工头们做了一个模拟的动作。回答仍是否定的。雅雅比划着:有什么东西从头上落下来了。

  我抬头望望天空:难道有人被雷电击毙了?

  吉尔福德打开“法国兵”的门:“我得去看个明白。这些人必须跟我一起去。”

  他用命令的口气召唤在场的人,但立即遭到坚决的拒绝。

  吉尔福德采取了进攻的姿态:“他们一定得去!”

  迪米特里摇着他那文雅的大脑袋:“不,不,糟糕透了。”

  “什么糟糕透了?”

  “那儿发生了某种麻烦的事。”吉尔福德说。他跳进汽车,接着,好像是看见了正在迫近的暴徒似的,他的头猛转了过来,用一种惊愕的眼光望着我。我从他眼神里看出了“妇女优先”的意思。

  他跨下汽车,慢步向我走来,故作轻松地说:“是不是坐车出去溜溜,顺便去接马克斯?反正这儿没有多少事情,你不妨带上你的帽子或你想带的任何东西。”

  瞧这个吉尔福德,他做得这样高明,惟恐惊动了我。

  我从容地对他说,我们可以坐车出去。我是不是把钱带上?考察队的钱是放在马克斯床下一个钱箱里的。如果真有一群暴徒来袭击这间房子,那可糟了。

  吉尔福德仍然不愿惊动我,说那不过是一种随便的假设。

  “请你稍快一点好吗?”他说。

  我走进卧室,拿起我的毡帽,从床下拖出钱箱,把它放进汽车。吉尔福德和我跨进车去,并招呼迪米特里、塞尔基斯坐在车的后面。

  “我们带上他们,不带那些工头。”吉尔福德说。他对工头们临阵脱逃的态度仍然耿耿于怀。

  我对吉尔福德怀着歉意:他本来是想去对付暴徒的,现在却要首先保障我的安全。但我高兴的是,他没有和工头们发生争执。他在他们中间没有威信,也不懂他们的语言,很容易把事情弄得更糟。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找到马克斯,让他来揭开谜底。

  吉尔福德原计划把迪米特里和塞尔基斯救出险境,留下工头们处理这儿的事情,可惜这个计划被阿拉维和雅雅打乱了。他们把迪米特里推到一边,自己爬上车来。吉尔福德愤怒地驱赶他们,但他们纹丝不动。

  迪米特里平静地点了点头,做了个回厨房的手势,塞尔基斯便跟着他走了。

  “我不明白这些家伙为什么……”吉尔福德唠叨起来。

  我打断了他的话。

  “这车只能坐四个人。如果真有暴徒要来杀人,遭殃的只能是阿拉维和雅雅,所以最好把他们带走。我不认为暴徒会找迪米特里和塞尔基斯的麻烦。”

  吉尔福德抬起头来,仿佛看见暴徒们越走越近。他狠狠瞪了雅雅和阿拉维一眼,随即把车开出院子的大门,绕过村头,驶上通往卡米什利的大路。

  此刻马克斯一定已经从卡米什利动身了,因为他打算下午早些到达工地。我想,我们很快就会遇上他了。

  吉尔福德舒了一口气。我告诉他:事情干得很好。

  “什么事情?”

  “你建议坐车出来溜溜,在路上接马克斯。你小心翼翼地避免惊动我。”

  “啊,,’吉尔福德说,“那么,你已意识到了我想把你带离那个地方?”

  我不无感激地望着他。

  汽车以最快的速度奔驰着。大约过了一刻钟,我们遇见了坐着“玛丽’’回来的马克斯和萨布里。马克斯看见我们,惊讶地把车停下。阿拉维和雅雅跳下汽车向他跑去。空气中响彻着激动的阿拉伯语,其间夹杂着马克斯断续的提问。

  我们终于弄清了事情的真相。

  几天以前,在工地的某个部位,发现了大量用石头和象牙刻成的小巧玲珑的兽形护身符。发现者为此得到了丰厚的报酬。为了尽量多找一些,他们便往深处狠挖,因为护身符埋在较深的层面。

  昨天,马克斯制止了这种作法,因为越挖越险。他让大家从顶部重新挖起。工人们满腹牢骚,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得在毫无意义的层面挖上一天或两天,才能再次到达埋有护身符的层面。

  工头们奉命监督大家执行命令。虽然工人们很不乐意,但还是听从吩咐,在顶部卖劲地挖了起来。

  事情发生在午饭过后的休息时间。这是几个卑鄙的变节者和贪财鬼的故事。此时工人们正伸长四肢,躺在靠近水罐的斜坡上,一帮原在另一侧干活儿的人,悄悄爬到那片挖出过大量护身符的地方,在本已挖得很深的坑里,不顾一切地向下挖去。他们妄图掠夺别人的宝地,把从那儿偷来的东西作为自己地段出土的东西。

  报复之神打破了他们的美梦:他们挖得太深了,上层的土轰然一声坍塌下来。

  一个死里逃生者的叫声,招引人们跑向出事地点。大家立刻知道出了什么事。三个挖土工慌忙挥起鹤嘴锄,把他们的伙伴挖了出来。一个人还活着,其他四个死了。

  工地上顿时沸腾起来。有人嚎啕大哭,有人仰天长叹,有人声称谁谁要负责任。大家都把怒气发泄到工头们身上。不知工头们是否吓破了胆,决定逃走了之,抑或已经遭到了工人们的殴打。

  马克斯判断,工头们准是吓破了胆;至于殴打,那顶多是工人们头脑里的念头。他不想再花时间去作揣测,当即掉转车头,和我们的汽车一起,全速驶向卡米什利。在那儿,他向社会福利处负责安全的官员陈述了发生的事。

  中尉听罢,带着四个士兵坐着军车,跟随我们驶回布拉克。工人们仍聚集在土丘上,七嘴八舌,躁动不安,如同一群蜜蜂。看见来了权威人物,众人安静下来。我们排成一队走上土丘。中尉打发一个土兵坐上汽车走了,他自己来到悲剧的现场。

  他对事实作了调查。目睹此事的人们解释说,这与他们无关,是一群竞争者试图抢在他们前头。幸存者证明:事实确实如此。那么,是不是这儿所有的人都参与了此事?不是。是不是一个人脱险、一个人受伤、四个人死亡?是的。是不是还有人被埋在地下?没有了。

  说话之间,中尉的汽车回来了,上面坐着死者所在部落的长老。他和中尉共同处理此事。调查继续进行。

  最后,长老向大家高声发表了意见。他认为考察队无可指责。那一伙人不是在工作时间而是在私人时间去发掘,而且,他们是想偷窃自己乡亲的东西。他们的死是不服从命令和贪婪的结果。现在大家可以回家了。

  这时,太阳已经沉落,夜幕渐渐垂下。

  长老、中尉和马克斯来到我们的住所。我欣慰地发现,迪米特里正在静静地准备晚餐,塞尔基斯咧开嘴巴笑着。

  三方的协商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事件本身是令人遗憾的。中尉说,死者都有家属,虽然我们并不承担义务,但如能提供一笔捐赠,定会受到人们的称赞。长老说,慷慨是高贵的标志,它将大大提高我们在这一地区的声望。

  马克斯说,他乐于向这些家庭送上一笔礼金,如果这被明确地理解为礼金,而不是偿金的话。长老真诚地表示同意,他请中尉把这个意思写成文字,并说他自己也要在口头亡加以说明。剩下的问题是礼金的数额。数额谈妥以后,吃了一顿便餐,长老和中尉便离开了。两个士兵被留在土丘上保护现场。

  “记住,”当我们筋疲力尽准备睡觉的时候,马克斯说,“明天中午必须派人看住那个地方,否则又会发生同样的悲剧。”

  吉尔福德不以为然:“不会的。他们已经知道了危险,看到了后果。”

  马克斯冷冷地说:“等着瞧吧。”

  第二天,他悄悄躲在一堵土墙后面。不出所料,在吃午饭的时候,三个工人偷偷绕过土丘的斜坡,在离出事地点不到两英尺的洞穴里,发狂地挖了起来。

  马克斯几步跨过去,给了他们严厉的训斥:“你们难道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会带来死亡?”

  一个工人咕哝着:“全凭真主的安排。”

  他们被正式解雇了,理由是试图盗窃自己乡亲的东西。

  随后,一到工休时间,那儿便被看守起来,直到出事的第三天下午,上面的土层被挖掉为止。

  吉尔福德用恐惧的声音说:“这些家伙似乎一点也不看重自己的生命,极端麻木不仁。今天早晨干活儿的时候,谈到死亡,他们竟哈哈大笑,甚至用哑语表现出事的过程。”

  马克斯说,在这儿,死亡并不是真正重要的事。

  收工的哨子响了。工人们冲下土丘,经过我们面前,嘴里唱着:“优素福·达乌德昨天还和我们在一起,今天他死了。他再也不填自己的肚子了。哈哈哈!”

  吉尔福德被深深地震惊了。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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