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就要动身回家了!
房间得用木板统统封住。塞尔基斯正在门窗上钉最后一批木板。长老派头十足地站在一旁观看。他向我们保i正:在我们回来以前,一切都会安然无恙,现已选定村里最可信赖的人看守房屋,他将日日夜夜恪尽职守。
“不必担心,兄弟!”长老说,“即使由我掏腰包来付他的工钱,也要把这房子看好。”
马克斯笑了,他心里明白:我们为看守人准备的那笔可观的报酬,大部分都可能作为‘‘提成”落进长老的腰包。
“在你的眼皮底下,一切都会安全的,”马克斯说,“我们知道,房子里的东西并不容易腐朽;至于房子本身,待到归你所有的时候,我们倒是乐于看见它完好无损。”
“但愿那是一个遥远的日子!”长老说,“因为那一天一旦来到,你们就不再回来了,我将感到无限忧伤。也许你们只再发掘一个季节吧?”他满怀希望地补充说。
“一个季节或两个季节,谁知道呢?得看工作的进展情况。”
“遗憾的是你们没有挖到黄金,只有石头和陶器。”长老说。
“这些东西对我们同样重要。”
“不过,黄金毕竟是黄金,”长老眼里闪着贪婪的光。“埃尔巴龙在这儿发掘的那些日子……”
马克斯巧妙地打断了他的话:“当我们下个季节回来的时候,我在伦敦给你带一件什么样的礼物呢?”
“别带了,什么也别带。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不过,我对金表倒是很感兴趣。”
“我会记住的。”
“兄弟之间就不必多礼了。我唯一的愿望是为你们和政府服务。如果我能拿出点钱为你们办事,换句话说,为你们花一点钱,那将是我的光荣。”
“除非我们确切地知道,我们在这儿的工作已经使你受了益而不是吃了亏,否则,我们是会感到不安的。”
这时,米歇尔走来了,催促大家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可以出发了。
马克斯亲自检查了车上的汽油,看见米歇尔确实按照他的吩咐带了备用油桶,其它方面也没有实施所谓“经济”的原则。途中所需的食品和水,我们的行李和仆人的行李,一件也不缺少。“玛丽”从车厢到车顶装得满满的,在这些物品的空隙里,站着曼苏尔、阿里和迪米特里。萨布里和费尔希德自己没法去卡米什利——那儿有他们的家。工头们则乘火车去杰拉布卢斯。
“再见了,兄弟。”长老高声说,突然把上校搂在怀里,将脸贴着对方的脸。
大家禁不住哈哈大笑。
上校的脸唰地红了。
长老向马克斯再次道别,并与“工程师们”热情握手。
马克斯、上校、麦克和我登上“法国兵”,邦普斯跟米歇尔一起乘坐“玛丽”,以制约后者可能在途中提出的“好主意”。马克斯向米歇尔重申了他的告诫:“玛丽”必须跟在我们后面,但不得近于三英尺;如果米歇尔试图撞倒任何驴群和老年妇女,他的工钱将被减掉一半。
米歇尔喃喃念着穆罕默德的圣名,用法语说了一句:“Tres bien。”①① 法文,意为:很好。——译注。
“那好,我们走吧。人都到齐了吗?”
迪米特里随身带了两条小狗。“海尤”则与萨布里为伴。
“我得好好照料它,明年好为你们效劳。”萨布里说。
“曼苏尔在哪儿?’’马克斯叫道,“那个该死的傻瓜到哪儿去了?要是他还不来,我们就不等他了。曼苏尔!”
“到!”曼苏尔高声答道。他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拖着两张发臭的羊皮。
“你不能带那种东西。呸!”
“它们在大马士革可值钱呢。”
“那东西臭气冲天。”
“如果把它们摊在‘玛丽’的顶篷上,很快就会被太阳晒干,那时就不臭了。”
“简直令人作呕,把它们扔了吧。”
“曼苏尔说得对,羊皮可以卖钱。”米歇尔说。他随即爬上车顶,把羊皮捆在上面。
“反正卡车走在我们后面,我们不会闻到臭味的,”马克斯让步地说,“在我们到达拉卡以前,它们准会掉下车去,有个绳结是曼苏尔这个傻瓜自己打的。”
“哈哈,”萨布里大声笑着,露出两排黄白相间的牙齿。“也许曼苏尔是想骑马旅行吧。”
曼苏尔把头低了下去。自从他那次从卡米什利骑马回来闹了笑话,人们总爱用骑马的话来取笑他。
“两块金表,”长老梦呓般自语着,“要是有两块金表就好了,我可以用一块送给朋友。”
马克斯连忙下达出发的命令。
我们的汽车缓缓驶过一簇簇小屋,驶上卡米什利——哈塞茨公路。成群的孩子向我们叫嚷、挥手。
当我们穿过罕齐尔村的时候,人们从屋里涌出来,向我们招手、呼叫。他们是我们的老工人。
“明年再来吧。”他们喊道。
“Inshallah!”①马克斯高声回答。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如果真主愿意的话!—— 译注。
汽车沿着公路驶向哈塞茨。我们最后望了一眼查加巴扎墟丘。
到了哈塞茨,下车买了面包和水果,接着去向法国驻军首长告别。一位刚从德佐尔回来的年轻军官对我们这次旅行很感兴趣。
“你们要去拉卡吗?我告诉你们,见到前面十字路口的路标,可别按照它指的方向走,而走右边那条路。到了下一个岔路口,改走左边的路。这样,前边的路就好走?。若走另一条路,准会迷失方向。”
在一旁倾听我们谈话的上尉插话了,他建议我们往北走,先到艾因角,再到艾卜耶德墟丘,沿着一条交通频繁的大路前往拉卡。这就不会出错了。
“但是,那样走太远,要绕很长的路。”
“到头来还是要近些。”
我们对他表示了谢意,但仍坚持既定的线路。
米歇尔已经买好必需的物品,我们重新坐上汽车,越过哈布尔河的大桥。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果然看见两块路标,一块写着艾卜耶德墟丘,一块写着拉卡,但是中间那条路没有标明方向。我们按照年轻军官的建议,选择了中间那条路。
刚走不远,道路一分为三。
“我想该走左边,”马克斯说,“但是,他指的是不是中间那条路呢?”
我们还是选择了左边的路。走了一会儿,道路一分为四。
这个国家到处是灌丛和漂砾,我们总得沿着一条路走。
马克斯再次决定走左边的路。
“我们本该走最右的那条路。”米歇尔咕哝着。
没有人听他的话,因为他几次把我们带上错路。
随后五个小时的经历,我这里就不详述了。总之,我们迷路了,迷失在一片没有村落、没有庄稼、没有贝都因人帐篷的茫茫荒野里。
道路变得几乎不可辨认。马克斯力图选择一个大致不错的方向,也就是西南略为偏西。但是道路拐来拐去,往往把我们引向北方。
我们停下车来,吃了米歇尔准备的食物,喝了点茶。天气闷热,前途莫测。颠簸,高温,强烈的阳光,使我的脑袋一阵阵发痛。大家都有几分忧虑。
“好在我们带了大量的水,”马克斯说,“瞧,那个该死的傻瓜在于什么?”
我们转身一看:曼苏尔这个白痴正快活地把我们宝贵的水倾倒出来,冲洗他的脸和手。
我向他转述了马克斯的谴责。曼苏尔猛然一惊,露出委曲的样子。他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想:要使这些人高兴可真困难,一个最简单的动作也会惹得他们生气。
我们又上路了。道路比先前更加迷离,有时甚至混在一起。
马克斯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已经明显地偏向北方了。
又到了交叉路口,一条路通向正北,一条路通向东北。我们是否该往回走呢?
天色渐近黄昏。忽然,地面的情况改观了:再也看不见灌丛,漂砾也少得多了。
“我们得去一个有人居住的地方,”马克斯说,“现在可以直接穿过荒野了。”
“你往哪儿走呢?”上校问道。
“一直向西,去拜利赫。到了那里,就可转上从艾卜耶德墟丘到拉卡的大路。”
我们继续前进。“玛丽’’的轮胎开始漏气了。我们失去了宝贵的时间。太阳正在下沉。
忽然,我们看见前方有几个赶路的人。马克斯不禁欢呼起来。他在他们身边停下车来,礼貌地询问拜利赫的方位。
拜利赫?拜利赫就在我们前边。坐上我们这样的机器,十分钟就到了。拉卡?过了艾卜耶德墟丘,就是拉卡。
五分钟以后,一抹绿色呈现在我们眼前:那是河边的树。一个巨大的墟丘赫然耸立在地平线上。
马克斯狂喜地说:“那就是拜利赫!你们看,到处都是墟丘。”
好一群庄严的墟丘:庞大,肃穆,气宇轩昂。
“了不起的墟丘。”马克斯说。
我没有附和他的说法,因为我的脑袋和眼睛都在发痛。"Min Ziman er Rum。”①我说。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罗马时代的破玩意儿。——译注。
“你的意见大致不错,”马克斯说,“你瞧那些墟丘的轮廓多么僵直,说明它们原是罗马时代的砖石建筑——一群碉堡。我并不怀疑下层埋有宝贵的东西,但是必须挖得很深,而且花销甚大。”
此刻我对考古毫无兴趣,只想有个地方可以躺下,服几片阿斯匹林,喝一杯茶。
我们的车驶上一条南北向的大路,朝着北边的拉卡驶去。
路程比我们想象的长。一个半钟头以后,终于望见一座城市躺在我们前方。驶进城郊,天已黑了。这是一座纯粹当地风格的城市,没有任何西式建筑。我们打听到了社会福利处的所在地。该处的官员非常殷勤,但是苦于不能为我们找个舒适的住处。他们说,这儿没有可供旅行者住宿的地方。我们是否继续北上?如果车开得快,两个钟头就可到达艾卜耶德墟丘,那儿才有真正的舒适。
但是没有一个人——尤其是痛苦不堪的我——愿意再忍受两个钟头的颠簸。那位殷勤的官员说,这儿倒有两个房间,不过非常简陋,没有西式设施。那么,我们带了被褥吗?我们的仆人呢?
我们在一片漆黑中找到那幢房子。曼苏尔和阿里打着手电筒,在屋里跑来跑去,点燃煤气灯,铺开毯子。看着曼苏尔那迟缓、笨拙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办事麻利的萨布里。这时,米歇尔进来了,批评曼苏尔不会办事。两人发生了争吵。我用我所知道的阿拉伯语斥责他们。曼苏尔被吓住了,继续张罗起来。
被褥刚一铺好,我便躺了下去。马克斯端着一杯茶走到我的身边,问我是否有哪儿不舒服。我说是的,一手接过茶来,吞了四片阿斯匹林。这茶简直就是清神的酒。我从来没有喝过如此舒心的饮料。我重新躺下,闭上眼睛。
“雅科夫人。“我喃喃地说。
“嗯?”马克斯吃惊地俯下身来,“你说什么?”
“雅科夫人,”我重复着。
这是一个联想。我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是联想的线索忽然断了。马克斯脸上露出一个护士在病房里常有的那种表情:惟恐与病人发生抵触。
“雅科夫人现在不在这儿,”他用轻柔的声音说。
我气恼地望了他一眼,接着又把眼睛闭上。只听一片忙乱的声音:人们正在准备晚饭。谁还关心吃饭?我要睡觉,睡觉……
睡意蒙咙中,联想倏然恢复了。
“Complètement knock out!”①;我满意地说。
① 这是由法语和英语拼凑而成的词组,意为:完全筋疲力尽!在本书第二章里.一个法国军官曾对马克斯夫妇说:“当雅科夫人结束她的行程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译注。
“什么?”马克斯问道。
“雅科夫人。”话音刚落,我已睡着了。
如果你在极端困乏、头痛腰酸的时候美美睡上一觉,次日早晨醒来,神清气爽,你一定会感到惊喜万分。
我浑身精力充沛,只是肚子饿得厉害。
“阿加莎,”马克斯说,“昨晚上我还以为你发烧了,你神志昏迷,老是提到雅科夫人。”
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本想马上接过话来,但我嘴里塞满了煮鸡蛋。
“瞎说,”我终于能够开口了,“如果你注意倾听,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看你满脑子装的都是拜利赫墟丘。”
“你知道,那些墟丘挺有意思,”马克斯立刻显得兴味盎然,“只需在某个墟丘上挖一两条探测壕沟……”
曼苏尔走来了,愚钝而忠实的脸上堆满了笑容,问我今天早上感觉如何。
我说很好。他脸色有点忧郁,因为昨天晚上他把晚饭做好以后,我睡得太沉了,没人想叫醒我。那么,现在还需要鸡蛋吗?
“是的。”我说。这时我已吃了四个鸡蛋,如果曼苏尔能在五分钟内再送来一个,也就差不多了。
大约在十一点钟,我们向幼发拉底河迸发。这儿河面非常宽阔,苍白的旷野上洒满阳光。总的色调给人一种和谐的印象。如果马克斯在描述陶器,他定会说这是一种品黄色。
在拉卡渡过·幼发拉底河,用的是极其原始的渡船。我们的车和别人的车一起,在岸边静静等着。要等一个钟头或两个钟头,渡船才能开来。
河边,一些女人正用煤油桶取水,另一些忙着洗衣。我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刻在圆柱上的浮雕:肤色黝黑、身材修长的女人,脸的下部蒙着面纱,脖子高高挺起,水桶边淌下一滴滴水。此刻,女人们来来往往,步态缓慢而悠闲。
我不无羡慕地想着:用面纱把脸遮住,真是妙不可言,它使你感到隐蔽而神秘……只有你的眼睛露在外面——你看得见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看不见你……
我从手袋里取出镜子,打开我的小粉盒,一边想着:是的,如果戴上面纱,该是何等惬意啊!
很快就要回到文明中了,这使我激动不已。我开始想到很多东西:洗发剂,豪华电吹风,指甲油……装有几个龙头的陶瓷浴缸,洗浴剂,电灯……大量的鞋子!
“你怎么了?”马克斯说,“昨晚离开艾卜耶德墟丘以后,途经第二个墟丘时,我曾两次问你:是否注意到了那个墟丘?”
“没有注意。”
“没有注意?”
“是的,昨晚我什么也没注意。”
“它不像其它墟丘那么坚固,它的东侧是疏松的。我想也许……”
我明确地告诉他:“我对墟丘已经厌烦了。”
“什么?”马克斯惊恐地望着我,仿佛是一个中世纪的审判者听到了公然亵渎神明的话。
“你不能这样。”他说。
“我在想别的事情。”我向他列举了包括电灯在内的很多东西。马克斯用手抚着脑袋的后部说,他并不急于去做一个体面的发型。
我们全都认为:可惜我们不能从查加巴扎直达萨伏依,这一来,也就享受不到由于巨大反差而带来的喜悦。我们所经过的地方,生活条件不好不坏,这种渐进式的过渡,自然剥夺了骤然回到文明之中打开电灯、拧开龙头的惊喜。
渡船开过来了。“玛丽”快活地驶上倾斜的跳板,“法国兵”跟在后面。
我们已置身于宽阔的幼发拉底河上。拉卡渐渐远了。它显得那样美,连同它那粗糙的土砖和东方的造型。
“品黄色。”我温存地说。
“你是说那个带条纹的陶罐?”
“不,”我说,“拉卡。”
我温存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重返电灯照耀下的世界之前,对这片荒野说声“再见”。
啊,拉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