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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掘季节正在接近尾声。麦克就要和我们相会了,大家都盼着这一天的到来。邦普斯向我详细问及有关麦克的情况,对我介绍的某些细节深表怀疑。我们在卡米什利为麦克买了一个枕头,虽然选了一个最好的,但仍硬得像铅一样。
“那可怜的家伙不能睡在这种东西上。”邦普斯说。
我告诉他,麦克不在乎什么枕头。
“跳蚤和臭虫都不咬他。他房间里几乎看不见任何个人用品,”我追忆着说,“只有他的方格毛毯和他的日记。”
邦普斯似乎更不相信了。
麦克预定到达的日子恰好是我们的休息日。我们对这一天的活动作了周密安排。早晨五点钟,上校乘“法国兵”去卡米什利迎接麦克,顺便在那儿理发——上校仍保持着不留长发的习惯,因此理发次数较多。
我们七点钟吃早饭,八点钟去阿穆达,等上校和麦克到阿穆达后,一起去考察艾因角附近的几个墟丘。萨布里和迪米特里也和我们同去。他俩今天的穿着相当讲究:闪闪发光的长靴,霍姆堡毡帽,显得过紧的紫色长裤。米歇尔根据多次出车的经验,仍旧穿着他的工作服,只在鞋上加了白色的鞋罩,以表示自己的休闲意识。
阿穆达还是那样肮脏,丢弃在街上的死羊甚至比原来更多。我们在那儿等了好久,上校和麦克还没有到。我担心“法国兵”又在跟上校过不去了。
不过,他们很快就到了。互问了别后的情况,采购了一些东西(主要是面包,阿穆达的面包是很好的),正要准备上路,忽然发现“法国兵”又违犯了军规:一只轮子瘪了。米歇尔和萨布里马上动手修理。周围很快围上一群人,圈子越围越小——阿穆达人总是爱看热闹。
我们终于上路了。大约走了一个小时,“法国兵”又故技重演:另一只轮子坏了。只好再次修理。看来“法国兵”的梳妆用具全是坏的:千斤顶和泵都不管用。萨布里和米歇尔使尽浑身解数,总算创造了奇迹。
耽误了一个小时的宝贵时间,汽车继续赶路。迎面出现一道沙溪,里面积满了水。在这样早的季节,这种情况是罕见的。我们停下车来讨论:能不能从水里冲过去。
米歇尔、萨布里和迪米特里认为:当然可以,如果安拉愿意帮助的话。但是,如果关键时刻神灵不把汽车底盘抬高一点,那么,我们将陷于泥沼而不能自拔。看来还是谨慎为好。
米歇尔脱掉外衣,走下沙溪探测水的深度。大家忽然发现,他的内裤十分古怪,下端用带子系在脚踝附近,很像维多利亚时代女人们穿的裙裤。
我们在沙溪边上吃了午饭。随后,马克斯和我踩进水里。水暖暖的,舒服极了。忽然,一条蛇游了过来,吓得我们赶快上岸。
一个老人走来,坐在我们旁边。经过长长的沉默之后,他向我们表示问候。
他很有礼貌地问我们是不是法国人,或德国人、英国人?
“英国人。”我们回答说。
他点了点头:“这个国家现在属于英国了么?我记不起了。我只知道它不再属于土耳其。”
“是的,”我们说,“自从那次战争以后,土耳其人就不在这儿了。”
“战争?”老人困惑地说。
“就是二十年前那场战争。”
他回忆着:“我记不起什么战争……啊,对了,大概在你讲的那个时候,有很多‘带人的’在铁路线上来来去去。那就是战争?我不知道那是一场战争。战争没有碰着我们这儿。”
又经过一阵长长的沉默,他站起身来,向我们表示了良好的祝愿,走了。
最后我们决定取道拜因达尔墟丘回家。一路上看见成百上千的褐色帐篷,想必是贝都因人赶在春季来临之前,到南方放牧来了。旷野里生气勃勃,瓦伊沙溪闪着水的亮光。也许再过两个星期,这儿又会恢复往日的沉寂。
我在拜因达尔墟丘的斜坡上拾到一件古物。它很像一个贝壳,仔细一看,是陶土烧制的,上面划了一些线条。我思量着:这是谁制作的?为什么要制作它?是用来装饰一幢建筑?一个化妆盒?还是一个盘子?它分明是模拟一个海贝,但是几千年前,在如此遥远的内陆地区,有谁会想到大海?又有谁知道大海呢?蕴含在这个“贝壳”里的幻想和工艺又是多么美妙啊!我请马克斯和我一同思考这些问题,但他谨慎地说,我们手边没有任何资料。不过他又补充说,他将在有关书刊上检索一下,看看别的地方是否发现过同一类型的东西。我没有指望麦克为我提供什么思路,这不属于他的专业,他也不感兴趣。邦普斯倒是非常热心,愿意和我探讨一番。我们围绕“陶土贝壳的若干变种”讨论了好长时间,最后共同向上校发起攻势:请他发表高见。他居然认定这是罗马时代的工艺品,真叫人啼笑皆非。
我们高高兴兴回到了家。长老一见麦克,几步迎了上来。“哈哈,工程师哈智!”他以脸颊相贴的方式拥抱了麦克。
上校忍不住笑出声来。
马克斯警告他说:“明年仍然这样迎接你。”
“让我被那个恶心的老头子亲吻?”上校说。
我们全都打赌说:这是不可避免的。但上校显得神圣不可侵犯。他说,马克斯被长老当成兄弟,不得不接受他热烈的拥抱。“但那样的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麦克受到工头们狂热的欢迎。他们用阿拉伯语说了很多问候的话,麦克仍像往常一样用英语回答。
“哎,这位麦克哈智!”阿拉维叹息说,“看来他仍要用口哨来表达他的一切要求。”
一顿丰盛的晚餐很快摆了出来。饭后,大家品尝着专为麦克的到来而准备的土耳其软糖、茄子蜜饯、巧克力糖和雪茄烟,第一次谈到了与考古无关的话题。
话题集中在宗教问题上。在世界这个特殊的角落,宗教是个令人烦恼的问题。因为叙利亚有好多极端的教派,他们都会为了自己的信仰而砍断对方的脖子。随着话题的延伸,我们讨论到了《路加福音》中那个行善者。我们发现,所有《圣经·新约》中的故事在我们这儿都呈现出特有的真实性和趣味性。它们隐含在我们日常接触的语言和思想里。我常常惊异于这些故事的着重点的转换。荡妇耶洗别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在禁欲主义的新教环境中,耶洗别满施朱粉的脸蛋和精心梳理的头发,强调了她的邪恶淫荡。而在这儿,一切贞洁的女人都在脸上化妆(或刺上花纹),用散沫花汁染发。只有“朝窗外看”这个动作,才说明耶洗别是不正派的。
《圣经·新约》与现实生活的切近之处,其至表现在马克斯与长老那些冗长的谈话里。他们的交谈几乎全是用寓言组成的:为了表达希望和要求,便讲一个暗示性的故事;为了表达相反的意见,便讲一个否定性的故事。没有什么意见是直接说出来的。
行善者的故事也只能发生在这片荒凉的地方,而不可能发生在现代的都市,那儿有拥挤的街道,有警察,有救护车和医院,还有公共救助系统。如果一个人倒在从哈塞茨到德佐尔人迹罕至的路边,那么,现在就会发生类似的故事。它说明在沙漠上所有的人们心中,同情是一种极其伟大的美德。
马克斯忽然问道:在没有目击者,没有舆论压力,没有人知道也没有谴责遇难不救的行为的情况下,我们中间有多少人会真正救助另一个人?
“当然,每个人都会那么做的。”上校肯定地说。
“不,”马克斯继续说下去,“一个人快要死了(你们一定知道,这儿的人并不把死看得多么严重),你正匆匆赶路,你有事情要做,你不能耽搁时间或自找麻烦;再说,这人与你非亲非故;如果你自顾走你的路,也没有谁会知道。总之,事情与你无关;而且,说不定你刚离开,别的人就来了……你有这么多理由,还会去救助他么?”
我们全都陷入了沉默。我想,大家都在精神上受到了震动……归根到底;问题在于:我们对自己的基本人性是否抱有足够的信心?
过了好长时间,邦普斯才说:“我想,我会去救他的……是的,会去救他。我可能继续往前走,走不多远,忽然感到羞愧,便又走回来了。”
上校同意这种说法。“正是如此。人们不会心安理得的。”他说。
马克斯说,他也会这样做,但是他不能确信自己乐于这样做。我赞成他的说法。
大家又沉默了。我发现麦克还未发表自己的意见。
“你会怎么做呢,麦克?”
麦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微一愣。
“我?”他声音里带着些许的惊讶,“啊,我会继续赶路,我不会停下来。”
“不会停下来?你能肯定吗?”
我们饶有兴致地望着麦克,他轻轻摇了摇头。
“这儿死的人那么多,你们迟早会见惯不惊的。我真的不指望别人为我停下来。”
那是事实。麦克不会停下来的。
他继续平静地说:“我想,最好是自己走自己的路,自己管自己的事,不必为身外发生的事情操心。”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但是,麦克,”我说,“假如那是一匹马呢?”
“啊,一匹马!”麦克的人性顿时被激活了,“那可完全是另一回事。不用说,为了一匹马,我会做我能做的一切。”
满屋的人哄堂大笑。麦克一下子呆住了。
今天可以称之为便秘日。阿布德·萨拉姆的健康状况一连几天成为热门话题。所有的轻泻剂都给他服用了,结果,按照他的说法,他已变得“极端虚弱”。“我真想去卡米什利让医生锥上一针,以恢复我的体力。”
萨勒·哈桑的情况更加严峻,他的肠胃拒绝一切治疗,从药性温和的埃诺氏剂到半瓶海狸油。
马克斯只好动用卡米什利那个军医留给他的马药。他让病人服了相当大的剂量,并且告诉病人,如果在日落以前他的腹内开始蠕动,他将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
病人的朋友和亲戚立刻围了上来,他们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扶着他绕着土丘不停地走,一边说些安慰、鼓励的话,一边焦急地望着缓缓下沉的太阳。
这是一件没有把握的事。但是,收工十五分钟以后,我们听到一阵欢呼。在一群热情的人们簇拥下,面色苍白的病人来到我们屋里,接受马克斯许诺的奖赏。
野心勃勃的萨布里现在已把布拉克住地的事务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心想使这儿出现大的改观。他像其他人一样,处处为我们的“体面”着想。他劝说米歇尔放弃他的“经济”原则,在卡米什利市场上买了几个汤钵。这些汤钵加上原有的汤碗在每天晚餐时占据了餐桌的大片地方,以致其它碗盏被挤得几乎站立不稳。费尔希德曾建议进餐时只用一把刀子,但萨布里执意让各种餐具都摆出来。他还给“海尤”洗了个澡,并用米歇尔廉价买来的一把木梳在它额上梳了个花结,又在它脖子上系了一条便宜的粉红色缎带。这狗现在归他照料了。
运水工的妻子带着她十个孩子中的三个来到这里。(马克斯责备我说:“都是你干的好事!”)她是个唠唠叨叨令人讨厌的女人,几个孩子也邋邋遢遢,成天拖着鼻涕。为什么偏偏人在孩童时代要淌鼻涕呢?而小猫、小狗和小驴似乎不受这种折磨。
满怀感激的运水工夫妇教导孩子们在一切可能的场合亲吻他们恩人的衣袖,虽然我们尽量躲避这种礼节,但是无济于事。后来,孩子们的鼻子干净多了,不过我仍看见马克斯很不放心地望着自己的衣袖。
这些日子,我们拿出大量阿斯匹林来治疗人们的头痛。现在天气很热,不时雷雨交加。人们生了病,既利用西方的医学,又利用东方的医学。在服用了我们的阿斯匹林之后,他们立即去到长老那儿,后者则用烧红的金属圆片烙在他们额上以驱除鬼魊。我不知道有谁会相信这种办法真能治病。
早上,曼苏尔走进我们卧室从事例行服务的时候,发现屋里有一条蛇。它卷曲在面盆架下的篮子里。这事惊动了大家,全都跑来打蛇。在随后的三个夜里,我上床前总要提心吊胆听听动静。时间一长,也就忘了。
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我问麦克是否想要一个柔软的枕头,同时向邦普斯递了一个眼色。
“我并不那么想,”麦克略显惊讶地说,“难道我有哪儿不对劲?”
我得意地望了邦普斯一眼,他笑了。
“我不相信你是真的向他提问,”邦普斯事后承认,“你不过是想借此制造一个有关麦克的故事。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他的用品和衣物全都整整洁洁,正如你说的,他房间里除了他的毛毯和日记,什么也看不见,哪怕是一本书。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收拾的。”
邦普斯跟上校同住一个房间。我看了看邦普斯住的那一半,到处乱摆着各种各样的个人用品,要不是上校坚守自己的阵地,它们早已侵占过来了。
忽然,米歇尔在窗外用一把大锤敲打起“玛丽”来。邦普斯像火箭似地冲了出去,叫他立刻停止。
随着天气变热,马克斯和邦普斯在衣着上表现出明显的对比;邦普斯脱掉一切可脱的衣服;马克斯则按照阿拉伯人的习俗,穿上一切可穿的衣服——他把那件花呢外衣的领子拉到脖子上,似乎没有注意到头顶的烈日。
麦克呢,我们发现,他一点也没晒黑。
至关重要的“分配”时刻就要到了。在发掘季节结束的时候,文物管理处主任或他的代表将到现场参加所有文物的分配。
在伊拉克,文物是一件一件分配的,通常要花几天时间。
但在叙利亚,程序简单得多:先由马克斯将所有文物准确地分为两份,然后,叙利亚的代表来到现场,估量这两份的分量,从中选取一份。剩下的一份被打成包裹,运往大英博物馆。如果叙利亚所得那一份中有特别有价值的东西或独一无二的东西,通常由英方暂时借用,以便在伦敦进行研究、展览、摄影。
真正令人作难的是如何分成两份。不管怎么分,你都得失去某些你所渴想的东西。你必须对两者进行平衡。当马克斯衡量每一等级的文物时,我们总被叫去提供自己的意见。先是两堆石斧、两堆护身符……然后是陶器、珠子、骨器。我们一个个被叫了进去。
“瞧,这两堆东西,你选哪一堆?A还是B?”
我审视着它们,思索了片刻。
“我选B。”
“B?好的。请邦普斯进来。”
“邦普斯,A还是B?”
“B。”
“上校呢?”
“当然是A。”
“麦克呢?”
“我选B。”
“嗯,”马克斯沉吟道,“B的分量显然太重了。”
他把一个马头形的石质护身符从B移到A,代之以一个不大成型的绵羊形护身符,并在其它方面作了一些调整。
我们再次被叫进去。这回全都选择了A。
马克斯困惑地搔着头发。
到最后,我们竟丧失了对价值和外观的判断力。
在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很忙碌。邦普斯和麦克发疯似的绘制下个季节的建筑草图。上校常常坐到深夜,对最后一批文物进行分类,贴上标签。我去帮助上校时,在命名问题上和他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马头——一块滑石,3公分。”
我说:“不是马头,是公羊。”
“不,不,你瞧那缰绳。”
“那是羊角。”
“喂,麦克,你说那是什么?”
麦克:“是一只瞪羊。”
上校:“邦普斯,你把这个东西叫做什么?”
我说:“一只公羊。”
邦普斯:“像是一匹骆驼。”
马克斯:“那时候根本没有骆驼。骆驼是后来才有的。”
上校;“那么,你说它是什么?”
马克斯;“什么也不是,只能说是一种变了形的动物。”
最后达成共识:凡属形象不明、模棱两可、难以命名的护身符,统统被谨慎地标上“迷信物品”的字样。
我们的工人一天比一天少了。
“现在已是收获季节,哈智,我们该回去了。”
各种野花早就消失了:是被牛群啃吃掉的。土丘上呈现出一片黄色。土丘四周的平原上,小麦和大麦迎风摇曳。今年的庄稼长得不错。
决定命运的日子终于到了。迪南先生和夫人将在黄昏时候到达。他们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曾在比布洛斯见过一面。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一顿丰盛的晚餐已经备好。“海尤”也已洗过了澡。马克斯向摆在桌上的两堆文物投去最后一瞥忧虑的目光。
“我认为两者不相上下。如果我们失去那个小巧的马头形护身符和那枚罕见的圆柱体图章(真是有趣极了),那么,我们将得到那尊查加巴扎女神,那个双斧形护身符和那个精美的刻花陶罐。现在不得不做出选择,二者必居其一。
就普通的人情而言,我们不宜过多地表示自己的意愿。我们只能说,我们简直无法决定。马克斯忧郁地咕哝道:“迪南是个精明的鉴赏家,他一定会选去较好的一份。”
我们一定要把他引入歧途。
时间慢慢过去,天已完全黑了。迪南夫妇还没有出现。
“我担心他们遇上什么麻烦了,”马克斯沉思着。“像这儿其他的人一样,他们开车开得很快,一小时九十英里。但愿不要发生事故。”
十点钟,十一点钟,仍然不见迪南夫妇。
马克斯问道:“他们会不会去了布拉克,而没有来查加巴扎?”
“不会,肯定不会。他们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到了午夜,我们放弃了等待,上床睡觉去了。在世界的这个角落,人们在天黑以后不会久久地赶路。
过了两个钟头,听到了汽车的声音。仆人们跑了出去,激动地呼唤我们。我们匆匆下了床,踩着什么东西滑了一下,随即走进起居室。
来人正是迪南夫妇。他们确实误去了布拉克。离开哈塞茨以后,他们向人打听发掘工地的方向。一个常在布拉克工地干活儿的工人把他们指向了那儿。他们在途中迷失了方向,费了好长时间才到布拉克。后来由一个向导带路,才到了我们这儿。
他们虽然整天都在赶路,但此刻却显得十分快活和平静。
“你们必须吃点东西。”马克斯说。
迪南夫人礼貌地说,无须吃什么了,一杯酒,一片饼干,也就够了。
这时,曼苏尔和萨布里走进房间,送来了四道菜的晚餐。我不知道这些仆人是如何准备这顿饮食的。这似乎是一个奇迹。我们发现迪南夫妇一路上未吃东西,已经非常饿了。我们陪着他俩边吃边谈,直到深夜。曼苏尔和萨布里站在一旁,始终面带微笑。
当我们即将入睡的时候,马克斯说,他很想把萨布里和曼苏尔带到英国去,“他们是那样能干。”我说我对萨布里也有好感。
接着我开始设想萨布里对一个英国内地家庭可能产生的影响——他的长刀,他的油渍斑斑的套衫,他的未刮胡子的下巴,他的共鸣很大的笑声,还有他对抹布的那种别出心裁的用法。
东方的仆人有点像穆斯林神话里的神怪。你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出现的,当你到达某个地方的时候,他已在那儿等候你了。
我想到了迪米特里。我们并没有让人传话,说我们要到这儿来。但是,说也奇怪,我们一到这儿,迪米特里已经到了。他是从海边来与我们会合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要来?”
“听说今年这儿还要发掘。”
他补充说:“这是一件很受欢迎的事。现在我得支持家里的两个兄弟:一个兄弟有八个孩子,另一个有十个孩子,他们吃得很多。我得设法挣钱。 ‘瞧,’我对兄弟的妻子说:‘真主是仁慈的,我们今年不会挨饿了,我们得救了,因为哈智要来发掘。’”
迪米特里静静地走开了,他那印花的穆斯林长裤一路摆动着。他的安详、沉思的面容,足以使查加巴扎的圣母像黯然失色。他爱小狗、小猫和孩子。仆人中只有他从不与人争吵。他甚至没有一把自己的刀,除了用于炊事的刀以外。
分配开始了。迪南夫妇对面前的文物进行了检查、掂量。我们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们。一个小时过去了,迪南先生终于拿定主意。他用法国人快速的动作把手一挥,说:“好吧,我选这一份。”
出乎人类的本性,无论哪一份被选中,我们都希望被选中的该是另外一份。
现在,担忧已成过去了,空气变得活跃起来。大家欢欢喜喜,就像参加一次社交性的聚会。我们在工地走了一圈,看了看建筑师的设计草图,又驱车去到布拉克,讨论了下个季节该做的事。马克斯和迪南先生商量着有关的日期和程序。迪南夫人则用她那机智的语言和我们谈些有趣的事。
我们是用法语交谈的,但我想象她的英语一定说得很好。她见麦克顽固地把自己的话语限制于"Oui"和“Non”①两个词,觉得特别好玩。
“Ah,votre petit architecte,il ne salt pas parler?Il a tout de meme I’air,intelligent!。”②① 法文,意为:“是”和“不是”。——译注。
② 法文,意为;你们年轻的建筑师不善辞令么?他看起来倒是挺机智的。——译注。
我把这话向麦克复述了一遍,他只是一笑置之。
第二天,迪南夫妇准备动身了。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准备,他们连食品和饮料也不愿带。
“你们一定得带水。”马克斯向他们重申了这一原则:在这一带地方旅行,不带水是不行的。
他们无动于衷地摇摇头。
“要是汽车出了故障呢?”
迪南先生哈哈大笑,摇着头说:“不会发生那样的事。”
他踩上油门,汽车以法国人在沙漠里行车惯用的速度开动了:时速六十英里!
难怪在这片荒漠里不时有考古人员因为高速行车而丧生!
我们花了几天时间,将分得的文物装进一个个板条箱,用钉子钉牢,刷上托运所需的文字。
接着便准备我们自己的行装。我们打算先到哈塞茨,穿过人迹罕至的荒原,前往拉卡,在那儿越过幼发拉底河。
“这回我们将有机会看看拜利赫了。”马克斯说。
说到“拜利赫”,他的语气就像往常说到贾格杰盖一样。我猜想他正在酝酿一个计划,在最后结束叙利亚的发掘之前,在拜利赫碰碰运气。
“拜利赫?”我明知故问。
“那一带有好多了不起的墟丘。”马克斯虔诚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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