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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侠往往遭难。在我们的两个伺候起居的仆人中,萨布里无疑是较好的。他聪明,麻利,适应性强,性格开朗。至于他那凶猛的外表和锋利的刀子(夜间藏在枕头下面),不过是美中的不足。每次他请假外出,总是去探望某个因杀人而被监禁在大马土革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亲戚。萨布里解释说,在这儿,杀人往往是必要的,因为它关系到个人的荣誉和家庭的名声。之所以出现这种情况,是由于法定的刑期不长。
论能力,萨布里是最理想的仆人,但曼苏尔占了年长的优势,当了仆人的头儿。曼苏尔虽然执行马克斯的指令忠心耿耿,但他不论做什么事都笨手笨脚——坦率地说,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曼苏尔既然是仆人的头儿,相应的服务对象便是马克斯和我。上校和邦普斯居于次要地位,反而得到了聪明、快活的萨布里的服务。
有时候,天还没亮,曼苏尔就开始折磨人了。他大约敲了六次门才走进房间,也许是怀疑“请进”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他站在屋里,费劲地呼吸着,两手各拿一杯浓茶,竭力保持着水的平衡。
他在地板上慢慢拖着脚步,把一杯茶放在我桌边的椅子上,使大部分茶水漫进了茶托。他身上发出一种怪味,谁知是洋葱味还是大蒜味,不管属于其中哪一种,在早晨五点钟都是不受欢迎的。
茶水的溢出使曼苏尔深感失望。他望着茶杯和茶托摇丁摇头,用两个手指夹住茶杯边沿,力求把水稳住。
我生气地说:“别动茶杯!”
曼苏尔吃了一惊,呼吸更加沉重。他走到马克斯那边,重复了刚才那番表演。
随后,他从面盆架上端起搪瓷盆,颤颤巍巍走到门边,把剩下的水泼出去。再往盆里倒一点水,用一个手指来回擦洗。这个动作花了十分钟左右。他叹了口气,走出房间,用煤油桶提来一桶热水。出门时把门猛地一带,碰得那门再次打开。
我喝了那杯冷茶,亲手把面盆擦洗干净,倒掉脏水,重新把门关上。
吃过早饭,曼苏尔着手收拾卧室。第一个程序是仔仔细细拂掉家具上的灰尘。这件事做得不坏,只是花的时间太长。
带着满意的神情,曼苏尔走出门去,拿来一把当地的扫帚,甩开双臂一阵猛扫,扫得灰尘高高扬起,使人简直不能呼吸。接下来是铺床,要么把被子铺得过短,使你睡下以后露出脚来;要么把半截被子塞进床垫,剩下的一半只能盖到你的腰部。且不说那些更小的细节了,比如把被单铺在毯子下边,一个枕芯套上两个枕套。当然,这些异意天开的事情,只是发生在换洗床上用品的日子。
最后,曼苏尔赞赏地点着头,蹒蹒跚跚走出房间。精神的紧张和体力的消耗使他疲惫不堪。他这种严肃认真的工作态度赢得了其他勤务人员的敬重。厨师迪米特里对马克斯说:“我承认,萨布里做事特别主动、勤快,但是,他缺乏曼苏尔所具有的知识和经验——曼苏尔是按照哈智们的生活方式调教出来的。”为了在勤务人员中强化服从的观念,马克斯只好对这种说法表示赞同。但他和我都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萨布里,当他利利索索地抖平、折叠上校的衣服的时候。
我曾试图把自己干家务活儿的办法传授给曼苏尔,结果只是使他更加糊涂,并唤起他天生的固执。
“哈暾的想法不切实际,”他闷闷不乐地对马克斯说,“我怎么能先扫地、后掸灰呢?我把灰尘从桌上掸下来,让它落到地上,再从地上扫掉。这是最合理的。”
曼苏尔顽固地坚持他所谓的合理性。上校要求在酸奶里加点果酱,他立即反对说:“不,毫无必要。”
曼苏尔身上保留着某种军事传统的痕迹。对于我们的召唤,他的回答总是:“Present!”①宣布中饭或晚饭准备好了,他只用一个简单的口令:“La soupe!”②①
法文,意为:到!——译注。
②
法文,意为:开饭!——译注。
曼苏尔一天中最得意的时刻是主人洗澡前后的一段时间。这时,他主持着一切,不必亲自动手。在他命令的目光下,费尔希德和阿里用煤油桶从厨房提来开水和冷水(含有大量泥沙),摆好澡盆——一种又圆又大的铜盆,类似腌菜的大平锅。随后,仍然在曼苏尔的监视下,费尔希德和阿里抬起铜盆,把污水泼到大门外。如果你饭后出门不当心,准会被稀泥滑个四肢着地。
阿里自从被提拔为邮差并掌握了单车以后,再也不干家务活儿了。厨房里无穷无尽的杂事,诸如拔毛、洗肉等等,便都落到郁郁寡欢的费尔希德身上。费尔希德做这些事总是大量使用肥皂,而水却用得很少。
有一天我走进厨房,教迪米特里做几道欧洲菜。我发现迪米特里对费尔希德的要求近乎苛刻。
我刚拿起一个洗得十分干净的碗,这碗立刻被接了过去,交给费尔希德:“费尔希德,把这个碗给哈暾洗干净。”
费尔希德接过碗来,用黄色的肥皂洗了碗的内部,又用起泡的擦光油擦了碗的外部。我担心蛋奶酥带上浓浓的肥皂味,吃起来未必可口。但我没去管它,动手做起菜来。
事情似乎处处与我作对。首先是厨房里温度高达华氏九十九度左右,即使温度不再上升,也只能看见一个小孔透进的光亮,既昏暗,又闷热。更让人不安的,是人们脸上那种信任、敬佩的表情。在我身边围着很多人,除了迪米特里之外,还有仆人费尔希德,傲慢的阿里,以及来看热闹的萨布里、曼苏尔、木匠塞尔基斯、运水工以及任何在屋里有活儿可干的人。这么多人挤在狭小的厨房里,以赞美和崇拜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每个动作。我开始紧张起来,感到事情准会出错。这不,一个鸡蛋落在地上打碎了。但人们对我是如此信赖,以致认为这是程序的一部分。
我继续操作,身上越来越热,心里越来越乱。一个个平锅都和我从前用过的大不相同,打蛋器上竟装了一个活动手柄……我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暗暗决定:不管效果将会怎样,我都假装一切是按自己的想法做的。
结果是得失参半:柠檬酥酪做得很成功,脆饼成了硬饼,香草蛋奶酥还算不错,马里兰鸡焖得太老(后来我才知道,那鸡本身就老)。
但是,我可以说,现在我已知道哪些烹调方法可以传授,哪些不宜传授。在东方,你可别试图去做那种现做现吃的食品。
说起烹调,不妨提及另一件事,就是我们熟知的牛排。迪米特里一再宣扬他的“牛排”,吊起我们的胃口,但当他的杰作——一大盘满是软骨的卷曲的肉片摆在我们面前时,却叫我们大失所望。
“吃起来一点不像牛肉。”上校说。
当然,真正的解释是:里面根本没有牛肉。
买肉是米歇尔的一项任务。他每次总是把“玛丽”开到邻近的村子或部落,回来时打开车的后门,拉下八只绵羊。
这些羊每次只杀一只。马克斯下了严格的命令,不得在我们起居室的窗外杀羊,因为我一见杀羊就脑袋发麻。我也不愿看见费尔希德向鸡开刀。
哈暾对宰杀的神经过敏,被人们宽容地视为西方人的一种特质。
有一次,我们正在摩苏尔附近发掘,我们的老工头兴致勃勃走到马克斯面前:“明天你必须带哈暾去摩苏尔,那儿将有一个重大事件:绞死一个女人!你的哈暾一定会很开心的。她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我的冷漠和厌恶使他目瞪口呆。
“但那是一个女人,”他坚持说,“这儿很难看到绞死女人。她是个库尔德女人,毒死过三个丈夫!哈暾应该去一饱眼福!”
我的断然拒绝使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大大降低了。他失望地离开我们,自己观赏绞刑去了。
我的神经过敏还表现在其它方面。有一次,我们买了一只肥鹅。这鹅特别喜欢与人亲近。显然,它原来是作为某个家庭的一员生活在自己村里的。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傍晚,它硬要挤进浴室与马克斯一同洗澡。它常常把门推开,将嘴伸进屋来,做出“我很孤独”的样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对它更加爱怜,以致没有人愿意提起杀鹅的事。
终于,厨师自己动手了。一只填料丰富的全鹅被摆上餐桌。不管是它的外观还是它的气味,都说明那是一道佳肴。但是谁也没有向它伸去刀叉。这是我们最不愉快的一次晚餐。
有一天,邦普斯也处于尴尬的境地。迪米特里洋洋得意地端来一只烤羊,有头有脚,完完整整。邦普斯只看了一眼,便从餐厅跑出去了。
现在回到“牛排”问题上来。一只羊被杀死、肢解、烹调后,按照如下顺序摆上餐桌:最先是前腿或其它多肉的部位,里边填满香料、大米,外面用线缝上(这是迪米特里的大菜);接着是脚;然后是上次大战中被称为“可食性内脏”的东西;最后是人们羞于提及也不愿食用的部位,它被切成片状,煎上好长时间,直到收缩成型,具有一定韧度,这就是所谓的“牛排”。
土丘上的工作正在顺利进行。下半部分全是史前的遗物。在土丘的一个地段,我们已挖到处女土,发现十五个藏量丰富的层面。下面十层属于史前时代。公元前一千五百年以后,这儿被遗弃了,原因可能是林木滥遭砍伐,土地已不适于居住和耕作。在上面一些层面中,常常可以看到罗马人和穆斯林的坟墓。我们总是统称他们为罗马人,以免刺激穆斯林的感情。但在这里干活儿的人们却并不介意。他们哈哈大笑,互相取笑说:“我们正在挖你的祖父,阿布杜尔!”“不,那是你的祖父,达乌德!”
我们先后发现过很多刻有兽形的有趣的护身符,形状全是常见的那种样式。但是现在,一些新奇的造型忽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小熊,一个狮子头,以至一个奇怪的原始人。马克斯对它们产生了怀疑,特别是对那个原始人。这里一定有伪造者。
“他倒是个很聪明的家伙,”马克斯手里转动着那只小熊,赞赏地说,“工艺真好!”
侦察工作开始了。这些东西都是在工地的一角发现的,发现者总是一对兄弟中的这一个或那一个。他们来自十英里外一个村子。有一天,在工地的另一部分,竟有人“发现”一个沥青汤匙,发现者也来自同一个村子。马克斯什么也没说,照旧给他们记上小费。
到了发工钱的日子,马克斯来了个大曝光。他把这些东西展览出来,声色俱厉地进行谴责,宣布这是欺骗行为,并将赝品当众销毁(只把那只熊作为一件艺术品保留下来)。伪造者被解雇了,但他们照样说说笑笑,虽然离开时宣称自己纯属无辜。
第二天,人们在工地上大声喧笑。“哈智什么都知道,”他们说,“他精通古物,你休想瞒过他的眼睛。”
马克斯没有笑,他很想知道这些赝品是怎样制造出来的,它们的精湛工艺使他得到了审美的满足。
现在,人们头脑里可以形成五千年前至三千年前查加巴扎的一幅图景:在史前时代,它一定位于一条商队频繁往来的大路上,这条路连接着哈兰和哈拉弗墟丘,越过辛贾尔山,进入伊拉克和底格里斯河流域。查加巴扎是一个巨大的商业网络上的商业中心之一。
有时候,你可以在古物上发现一些个人的印记,比如某些陶器底部留有同样的标记,说明它们出自同一个陶工之手。有个藏在墙上小洞里的罐子装着很多金耳环——它们可能是这屋里一位少女的嫁妆。有的个人印记距离我们的时代较近,比如一个金属计数器,上面铸有“纽伦堡的汉斯·克劳温克尔”的字样,一望而知是公元一千六百年左右的器物。它被放在一个穆斯林的坟墓里,说明当时这个偏僻的地区与欧洲已经有了交往。
大约在五千年以前,出现了刻有花纹的陶器,全是徒手制作的。在我看来,它们是真正的艺术品。
也有那个时代的圣母像,头上缠着头巾,乳房高高隆起,形象怪异而原始,但仍带有拯救苍生的神韵。
你可以看到陶器图案变迁的轨迹:最初是一个简单的牛头,随后逐渐远离自然主义,走向对称、均衡,直到变得你认不出它的原型,如果你不知道它的演变过程的话(我惊讶地发现,它就是我有时穿在身上的丝绸印花上衣的图案。它比所谓的“波状菱形”好看得多)。
向布拉克墟丘踩下第一铲的日子到了。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
在塞尔基斯和阿里的共同努力下,个别房间已经收拾出来。运水工和他的高头大马,以及水车、水箱也已全部到位。
上校和邦普斯是头天晚上去布拉克的。他们在那儿睡了一夜,天不亮就上了土丘。
马克斯和我到达布拉克时,大约是八点钟。上校抱怨说,他整夜都在跟蝙蝠周旋,塔楼里简直是蝙蝠成灾。他最反感的就是这种动物。
邦普斯说,夜里他每次醒来,都看见上校在屋里转来转去,用一条毛巾抽打他所发现的蝙蝠。
我们在土丘上呆了一会儿,观看那儿的工作情况。
面色阴沉的运水工朝我走来,说了一大堆似乎是倾诉苦恼的话。当马克斯走来的时候,我请他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这个运水工有一个妻子和十个孩子,住在杰拉布卢斯附近某个地方,他一直牵挂着他们。他希望能够提前领取工钱,寄给他们作为到这儿的路费。
我希望马克斯能同意他的请求,但马克斯并不那么痛快。他说,女人在这儿会带来很多麻烦。
在返回查加巴扎的路上,我们遇到很多熟悉的工人,他们正穿过旷野走向新的工地。
“El hamdu lillah!”①他们喊道,“明天有活儿干吗!”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感谢真主!——译注。
“有活儿干。”
他们再次感谢真主,继续向前走去。
我们在家里平平静静过了两天,现在该去布拉克工作一些日子了。那儿暂时还见不到什么成果,但前景是美好的。再说,房子已经修整好了。
偏偏从南方刮来阵阵大风,这可恶的风扰得人心烦意乱。我们作了最坏的打算,带上胶靴、雨衣和雨伞出发了。路上想起塞尔基斯修补的屋顶,不知今晚能不能经受风雨的考验。
汽车穿过无路的荒野,向布拉克方向开去。半路赶上两个转移到我们新工地的工人。马克斯让米歇尔停下车来,把他们一起捎上。忽然看见他们身后还跟着一条犬,犬脖子上套着一小段磨损的绳子。
两个工人已经上车,米歇尔准备开车了。马克斯说,那狗怎么办呢?索性也带走吧。工人们说,那不是他们的狗,它是突然出现在沙漠上的。
我们仔细看了看那条狗,虽然不知道它的品种,但无疑是一种欧洲杂交狗。这很像斯凯狸犬,毛色类似“花花公子迪蒙特”,也有凯恩狡犬的特征。它身子很长,有一对闪闪发光的琥珀色眼睛,一个浅褐色的鼻子。它看来并不沮丧、懊恼,也不胆怯,一点不像普通的东方狗。它舒舒坦坦蹲在那儿,快活地望着我们,轻轻摇着尾巴。
马克斯吩咐米歇尔把它抱进车来。
米歇尔有点害怕,“它会咬我的。”他迟迟疑疑地说。
“是的,是的,”两个阿拉伯工人也说,“最好让它留那儿吧,哈智。”
“把它抱上来,你这该死的笨蛋!”马克斯对米歇尔说。
米歇尔鼓起起勇气向它走去,它高兴地转过头来。
米歇尔吓得往后直退。我失去耐心了,一步跳下车去,把它抱了上来。我发现它已瘦得只剩一身骨头。汽车继续赶路。到了布拉克,我把它交给费尔希德,叮嘱他多喂些肉。我们还商量着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奥斯塔彭科小姐(这是我正在阅读的《多比传》里的一个人物)。但它对这称呼毫无反应。多亏邦普斯的调教,它接受了“海尤”这个名字。“海尤”是一条素质很好的狗,它热爱生活,行动勇猛,不怕任何东西和任何人。它情绪很好,脾气也不错,总是毫不犹豫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一切。它甚至僭越猫的职权,抓了九只耗子。如果它在屋里,总要想方设法出去;如果它在外面,总要想方设法进来。有一次,它竟在土墙上刨出一个两英尺宽的洞。一到吃饭时候它就来了,怎么也赶它不走,不是乞求,而是要求。
我推测,先前准是有人把“海尤”带到河边,在它脖子上系一块石头,试图把它淹死。但它渴望享受生活的乐趣,咬断绳子,游上岸来,在沙漠上快活地游荡着。它凭着准确无误的嗅觉,赶上那两个阿拉伯工人。我相信,它会永远跟着我们的,除非是掉进了贾格杰盖河。瞧,此刻它正坚定地站在前面的路上,频频摇着它的脑袋,“不,谢谢你!”它好像在说,“我不愿被淹死!”
我们高兴地得知,上校昨晚睡得较好。塞尔基斯已把屋顶补好,堵住了蝙蝠的通道。上校自己还制作了一个机具,其中有一个盛水的盆子,蝙蝠一落进去就休想活命。上校对我们解释说,这机具非常复杂,他是熬夜做出来的。
我们走上土丘,在一个避风的地方吃午饭。每一口都会吞进大量灰沙。这儿所有的人看上去都很高兴,就连忧郁的运水工也带着一种骄傲的神情,当他从贾格杰盖河一趟趟运水来到土丘的时候。他把运水车赶到土丘脚上,再由毛驴驮着分装的水罐上山。这真像《圣经》里描写的那种令人神往的场面。
收工了,我们和上校、邦普斯互道“再见。”他们坐汽车去查加巴扎,我们留在布拉克。
塔楼里的房间布置得相当顺眼。地板上铺着一张席子,两幅地毯,室内用品包括一把大壶,一个面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两张行军床,还有毛巾,被单,毛毯,甚至书籍。晚餐是阿里准备的,菠菜汤做得有点特别,里面飘着一些细小的肉,说不定又是所谓的“牛排”。饭后把窗户轻轻带上,我们便上床睡了。
夜里睡得很好。惟一出现的一只蝙蝠,也被马克斯用手电筒的亮光引诱出去了。我们决定告诉上校,他所说的蝙蝠成灾的故事,纯粹是酒醉后的夸张之辞。四点半钟,马克斯起床了,吃过茶点,上了土丘。我继续睡到六点。八点钟,马克斯回来和我一起吃饭。第一轮食品是:煮鸡蛋,阿拉伯面包,两瓶果酱,一听蛋奶沙司粉。几分钟后,第二轮食品送来了:炒鸡蛋。
马克斯低声说了一句:“Trop
de zele!”①他深怕马上又会送来煎蛋饼,忙向厨房那边高声说道:“我们已经吃好了。”费尔希德叹了一口气,带着这个信息去了厨房。他再次回到餐厅时,额上堆着深深的皱纹。难道出了什么大事?没有。他只是问道:“午餐时要不要送上橘子?”
① 法文。意为:过分热心!——译注。
中午,邦普斯和上校回来了。带来的新闻是:邦普斯的软木帽在早晨的大风中再次与它的主人较劲。米歇尔赶紧过去相助,但被邦普斯巧妙地回绝了——他没有忘记上次的教训。
我们的午餐通常是凉肉和色拉。但是阿里异想天开,这回做的却是炸得半熟的茄子片,油脂特多的炒土豆,发硬的“牛排”和几个小时前就拌上调味晶的色拉。
马克斯说,他本想约束一下阿里善意的努力,但是看来恐怕是徒劳的。
我们发现阿布德·萨拉姆总爱在午餐时间对工人们进行令人恶心的道德说教。
“瞧你们多么幸福!”他挥动双臂说,“哈智一切都为你们安排好了,一切都为你们考虑到了。你们被允许把食物带到这个宽大的院子里来吃。你们得到这么多的工钱——是的,不管是否找到古物,工钱照发不误。不仅如此,你找到的每一件东西,都会得到一份可观的小费。哈智像父亲一样关怀你们,不让你们互相打架伤害身体。你发烧了,他给你退烧药;你大便不通,他给你最有效的通便药。多么慷慨!多么高贵!还有更慷慨的事呢:他让你们于活儿受渴了吗?他让你们自己带水来喝吗?没有,确实没有。他派人从贾格杰盖河老远把水运来,一直送上工地。这水可是用马拖着车送来的,要花很多的钱。想想这些花费,这些开支!你们得到这样一个人的雇用,岂不是最大的幸运!”
我们悄悄走开了。马克斯说,他感到奇怪:工人们竟没有把阿布德·萨沙姆杀掉!如果他是一个工人,他会那么干的。邦普斯则持相反意见,他说工人们喜欢听他说的这些话。那是真的。你看工人们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低声交流着赞赏的话。
“他说的话很有道理。我们确实喝到了远处运来的水‘说慷慨也真慷慨。他说得对,我们是幸福的。他是个聪明人——这个阿布德·萨拉姆。”
邦普斯说,他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能容忍这种说教。我不同意他的看法。我记起这儿的人们如何全神贯注地像孩子一样倾听道德故事的情景。阿拉伯人对生活抱着一种直率、天真的态度。喜爱说教的阿布德·萨拉姆比开放、随和的阿拉维更受欢迎。当然,阿布德·萨拉姆之所以受欢迎,还由于他是个天才的舞蹈家。每当黄昏降临,在布拉克那幢房屋的院子里,阿布德·萨拉姆便领着大家,踩着缓慢而复杂的节拍跳起舞来,有时一直跳到深夜。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居然能在清晨五点钟上工,简直叫人不可思议。同样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家住三公里、五公里以至十公里以外的人们,全都是在每天早晨太阳出来那一瞬间到达工地的。他们没有钟表,必须在日出前二十分钟至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内,先后从自己的村子出发,而到达的时间却是那样一致。到了收工的时候(日落前半个小时),他们把篮子抛向空中,扛着鹤嘴锄,高高兴兴地再次跑上长达十公里的回家之路。他们白天的休息时间,仅有早餐时的半小时和晚餐时的一小时。按照我们的标准,他们常常是营养不足的。当然,他们干活儿有些懒散,只是偶尔猛挖一阵或提着装土的篮子飞跑。但总的说来,那毕竟是艰苦的体力劳动。挖土工也许轻松些,因为他把某层土挖松以后,可以坐下来抽一支烟,让铲土工把土铲进篮子。运土崽很难得到休息,除非他们自己忙里偷闲。实际上他们也善于偷闲:提着篮子慢慢走向堆土的地方,再花好长时间在篮子里搜寻一遍。
从整体上看,他们的身体都很健康。只是眼病较多。不过他们更关心的是消化不良。我推测,近年有些人可能还患上了西方文明所带来的肺结核。但他们的康复能力是惊人的。比如有个工人的头被别人打破了,伤势相当可怕。我们给他处理了伤口,用纱布缠上,嘱咐他暂时不要干活儿,回家调养一下。他竟困惑地说:“什么?就为这点小伤?”这不,只消两三天时间,他的伤口便愈合了,虽然他回家后无疑对自己的伤口作了很不卫生的处理。
有个工人脚上长了一个很大的疖,马克斯叫他回家休息几天,因为他显然已经发烧了。
“在你养病期间,工钱照发。”马克斯说。
那人咕哝着走了。下午,马克斯忽然看见他在干活儿。“你在这儿干什么?我不是叫你回家吗?”
“我已经回家了,哈智(他家离这儿八公里)。但家里无聊得很,没人跟我说话。家里只有女人,还是工地好些。你看,没事了,我这肿块已经软了。”
今天,马克斯和我去查加巴扎,上校和邦普斯来布拉克。回到查加巴扎的家,我觉得舒服极了。一走进房间,就看见上校贴在墙上的各种通告,上面全是有关保持整洁的警语。他把房间收拾得如此整洁,以致我们很难找到需要的东西。我们决定给他来点小小的报复,便从旧报纸上剪下一张辛普森夫人的像,贴在他住的房间里。
我着手冲印大量的照片。仆人忙着为我准备净水:先让水里的泥沉淀一下,然后用几个篮子铺上棉花层层过滤。到了显影的时候,水里只有空气中偶尔落下的几点灰尘,因此照片的效果相当不错。天气很热,当我走出暗室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墙上的真菌。
一个工人来找马克斯,要请五天的假。
“为什么请假?”
“我要蹲几天监狱。”
今天的抢救活动是令人难忘的。夜里下了一场雨,早晨地面满是泥泞。大约在十二点钟,一个相貌粗鲁的工人骑着马飞奔而来,那样子就像是把什么好消息从艾克斯带到根特似的。实际上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而是坏消息:上校和邦普斯坐车到这儿来,途中陷进了泥沼。马克斯叫骑手带上两把铲子先走,接着组织了一支以塞尔基斯为首的六人抢险队。他们带上铁铲和木板,坐上“法国兵”,唱着歌出发了。
马克斯高声关照他们,别让自己也陷了进去。
“玛丽”出事的地点离我们住地只有几百码。它的后轮陷进了泥里。上校等人又挖又推,整整干了五个钟头,一个个累得筋疲力尽。特别叫人难以忍受的,是米歇尔那自以为是的鼓动和指挥:他以惯用的尖声呼喊着主要由“冲啊”组成的号令,直到第三根千斤顶折断的时候。幸亏抢险队几个彪形大汉赶到了,在塞尔基斯有力的指挥下,“玛丽”这才冲出泥沼。车轮翻起的泥浆为人们穿上一身褐色的罩衫。车后留下的大坑,被上校命名为“玛丽的坟墓”。
在布拉克发掘的最后一段时间,雨下得特别多。塞尔基斯修补的房顶未能完全经受大雨的袭击。窗户被吹开了,风雨席卷整个房间。幸而雨下得最大的时候,正好是我们休息的日子,发掘没有受到影响。但是原定利用假日考察考卡卜火山的计划落空了。
顺便说说:这儿差一点发生了暴乱。由于最近十天的工作周期在星期六结束,马克斯叫阿布德·萨拉姆通知大家:第二天不干活儿。谁知这笨蛋竟胡说八道:“明天是星期日,因此,休息一天!”
下面立即人声鼎沸:怎么回事?二十来个卑鄙的亚美尼亚基督教徒竟敢侮辱这么多体面的穆斯林?一个名叫阿巴斯·伊德的穆斯林试图组织一次罢工。马克斯当即作了一番讲话:他决定哪天休息,就是哪天休息,不管是星期日,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至于阿巴斯·伊德,以后就别在这儿露面了。对那些发出胜利笑声的亚美尼亚人,马克斯叫他们闭上嘴巴,因为他们的笑声会带来灾祸。
发工钱的日子到了。马克斯坐在“玛丽”的驾驶座上,米歇尔从屋里提出几个装钱的口袋(谢天谢地,现在已经不用梅基迪了,因为它是不合法的。叙利亚实行了严格的货币制度),把它们放在车上。马克斯从车窗露出脸来,样子像个火车站订票处的职员。米歇尔在车上为自己摆了一把椅子,做出一副管理现金的模样,把硬币叠成一些小堆,随后深深叹一口气——他实在不愿看见这么多钱落进穆斯林的手里。
马克斯打开一本大大的账簿,开始发放工钱。人们自然形成了前进的队列:点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领取应得的报酬。这一笔笔复杂的账目,是头天晚上费了好长时间计算出来的:先把每人每天数量不等的小费加以核对、汇总,然后加上按日计算的工钱。
各人命运的差异在发工钱的日子充分显示了出来。有些人大获丰收,有些人所得无几。你可以听到很多逗乐和挖苦的话,但是每一个人,包括那些被命运抛弃的人,都显得非常兴奋。一个高高的漂亮的库尔德女人跑到她丈夫面前,那男人正在数着刚刚到手的硬币。
“你得到多少钱?让我看看。”说着毫不犹豫地抢走了所有的钱。
两个相貌文雅的阿拉伯人不屑地转过脸去,显然是被这种非女性的(同样也是非男性的)行动震惊了。
那个库尔德女人又从她的土屋走出来了,大声骂她丈夫不该解开毛驴的绳子。她丈夫——一个英俊的库尔德男人——沮丧地叹了口气。库尔德丈夫究竟算不算一个丈夫呢?
人们常说:如果一个阿拉伯人在沙漠里抢劫你,他可以揍你一顿,留下你的性命;如果一个库尔德人抢劫你,他会把你杀掉,只不过为了寻个开心!
也许是在家里受到的虐待激起了对外人的残忍吧。
终于,两个钟头以后,每个人的工钱都付清了。达乌德·苏雷曼和达乌德·苏雷曼·穆罕默德之间由于姓名相近发生的误会得到了澄清。阿布杜拉微笑着走了回来,说他多得了十法郎五十生丁。小马哈默德则强烈要求补发四十五生丁,“上星期四我找到两颗珠子、一块陶器碎片,你忘了上账,哈智。”所有的申诉和反诉都经过了查验,作了相应的处理。随后,人们开始打听:谁将继续工作,谁将离开这里。回答是:几乎所有的人都得离开。“那么,十天以后呢?哈智。”
“那时再来吧,”马克斯说,“在你们把钱花光以后。”
“就这么办吧,哈智。”
于是,大家相互表示了良好的祝愿。当晚,人们在院子里唱歌跳舞,玩到深夜。
回到查加巴扎,正碰着上校对“法国兵”大发其火,因为它最近每天都在与他作对。但是费尔希德向他保证,这车一切正常,没有一点毛病。果然,他重新坐上车后,这车真就发动起来了。上校觉得这对自己简直是个侮辱。
米歇尔走来说,其实问题非常简单,只要把汽化器弄干净就行了。说着,他衔住油管使劲一吸,把汽油吸进嘴里,咕嘟咕嘟漱了几下,吞进肚子去了。上校看着他的表演,脸上露出卑夷的表情。米歇尔快活地微笑着,对上校点点头,劝他说:“试试吧?”随手点起一支香烟。我们屏住呼吸,等着看米歇尔喝了汽油会有什么反应。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几天还发生了几起不大不小的事故。四个工人因为多次打架而被解雇了。阿拉维和雅雅吵了一次嘴,一连几天互不讲话。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屋里有一张地毯失窃了。长老为此非常恼怒,特地组织了一次“法庭询问”。我们怀着好奇的心情,远远观看这场“询问”的经过。只见几个人在野地里围成一圈,脑袋凑到一起,不知讲些什么。曼苏尔对我们解释说:“他们走得那么远,是为了对外人保守秘密。”
这一套程序完全是东方式的。随后,长老走到我们面前说,他已知道案犯是谁,此人必须受到处罚,失窃的地毯将会物归原主。
实际发生的事情是:长老把他最恨的六个人痛打了一顿,可能还讹诈了另外几个人。我们的地毯始终没有找到。但是,长老毕竟得到一次显示权威的机会,因此他心情很好,仿佛又发了财似的。
阿布德·萨拉姆悄悄对马克斯说:“我告诉你是谁偷了地毯:是长老的舅子———叶兹迪的一个长老。这家伙坏透了油,但他妹妹非常漂亮。”
从阿布德·萨拉姆幸灾乐祸的眼神可以看出,他希望那个叶兹迪人受到惩罚。但是马克斯宣布,地毯作为遗失处理,不必再找了。“今后,”他严厉地望着曼苏尔和萨布里说,“你们可得加倍小心,别把地毯拿到外面去晒。”
另一个令人不快的事情是:海关人员来这儿拘捕两个吸伊拉克走私香烟的工人。这两个工人只是运气不佳而已。实际上我们工资册上二百八十个工人没有一个不吸走私香烟。海关人员先找马克斯谈话。“这是严重违犯规章的事,”他说,“看在你的分上,我们就不抓这儿的工人了,以免影响你的名声。”
“谢谢你的关照。”马克斯回答说。
“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发给他们工钱,把他们解雇,哈智。”
“那可不能遵命。我没有义务在这个国家实施法律。我是个外国人。根据合同,他们为我干活儿,我付给他们报酬,我不能扣发本应属于他们的钱。”
事情最后是这样解决的:征得被告一方同意,我们从这两个工人的工钱中扣出规定的罚金,交给海关人员。
“这才合理嘛。”两个工人耸耸肩膀,回去干活儿去了。
好心的马克斯在登记这个星期的小费时,对这两个工人适当从优。发工钱那天,他们显得格外高兴。他们当然并不怀疑马克斯的善心,但是却把自己的好运归功于大慈大悲的安拉。
我们又去了一趟卡米什利。在那儿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不亚于访问巴黎或伦敦。整个程序与上次大致相同:去商店买东西,与扬纳柯斯先生闲聊一阵;上银行办理冗繁的取款手续——由于有马龙派教堂高级神职人员在场,这一回气氛相当活跃。那位神职人员仍是一副盛装:紫色的长袍,华丽的发髻,镶有珠宝的十字架。马克斯用手肘碰我一下,暗示我把坐着的椅子让给“主教阁下”,我心里立刻涌起作为一个新教徒的反感,但还是无可奈何地照办了。我想,在同样的情况下,我能把唯一的椅子让给约克大主教吗,如果我正坐在上面的话?即使我让了,他也不肯坐。可是这位大修道院院长之类的人物却心安理得地坐了上去,同时向我投来宽厚的一瞥。
米歇尔不用说又在考验我们的忍耐程度!他又采购了一批令人哭笑不得的所谓“经济”的东西,并且与曼苏尔一起物色了一匹第二手的马。嗜好骑马的曼苏尔把那匹马骑到当地一家理发店:马克斯正在那儿理发。
“走开,你这笨蛋!”马克斯叫道。
“这是一匹挺好的马,”曼苏尔说,“一匹驯服的马。”
就在这个时候,那马后脚一蹲,前脚一举,吓得理发店里的人东躲西藏。
马克斯把曼苏尔连同那马一起赶走了,回到座位上继续理发,决定回头再教训这个笨蛋。
我们在驻军的营房与法国指挥官一起吃了一顿可口的午餐,同时也邀请他们到我们那儿作客。随后回到扬纳柯斯先生的商店,看看米歇尔又买了些什么“经济”的东西。眼看天要下雨了,我们决定立刻动身回家。
那马已经买了下来,曼苏尔要求骑马回去。
马克斯说,如果他骑马的话,恐怕永远也到不了家。
我说,曼苏尔的想法不错,不妨同意他的请求。
“你那样笨手笨脚,”马克斯对曼苏尔说,“驾驭不了它的。”
曼苏尔说,他一骑上马背就不笨了。
最后定了下来:曼苏尔第二天骑马回家,以便把迟到一天的邮件带走。
上路不久,雨就下起来了。汽车一再打滑,总算在道路中断以前赶回了家。
上校从布拉克回来,他说他在那儿又遭到了蝙蝠的骚扰。虽然手电筒确实可以有效地把蝙蝠引诱到水盆里淹死,但是整夜与蝙蝠周旋,又有多少时间睡觉呢?我们平静地说,我们可没看见什么蝙蝠。
在我们所有的工人中,只有一个人能读会写。他名叫优素福·哈桑,是这儿最懒的一个人。我从未见他真正地干活儿:要么他刚刚挖完,要么他准备开始,要么他抽空吸烟。他为自己有点文化而骄傲。有一天,为了寻个开心,他在一个空香烟盒上写了一行字:萨勒·比诺已在贾格杰盖河里淹死。在场的人都被这张充满机智的字条逗乐了。
他用面包袋把字条裹成一个小卷,再把它放进一个空面粉袋。面粉袋自然回到它原来的地方——罕齐尔村。当地有人发现了这张字条,把它交给一个有学问的人。后者读了字条,立即传话到杰尔梅伊尔村——萨勒·比诺的老家。结果是:第二个星期三的下午,一大群吊丧者——叫嚷的男人,嚎啕的女人,哭泣的孩子——涌到了布拉克墟丘。
“天哪,天哪!”他们哭喊着,“我们的亲人萨勒·比诺淹死在贾格杰盖河里了,我们来寻他的尸体!”
他们走上工地,第一眼就看见萨勒·比诺本人,他正在指定的地方高高兴兴地挖土,不时把一口痰吐在地上。大家愣住了。萨勒·比诺气得发疯,真想一锄挖破优素福·哈桑的脑袋。两人厮打起来。双方各有一个朋友相助。上校命令他们住手(谁也不听他的),以便弄清事情的真相。
马克斯立即进行“法庭询问”,接着宣布处分决定。
萨勒·比诺被解雇一天,原因是:一、打架;二、不听制止。优素福·哈桑被勒令步行四十公里,去杰尔梅伊尔村为他谎报的噩耗进行解释和道歉,并被扣发两天的工钱。
后来马克斯对他的骨干们说:能读会写未必就是好事!
由于天气不好,曼苏尔在卡米什利滞留了三天。当他骑马回到住地的时候,那样子简直像个死人。他不仅站立不稳,而且神气颓丧,因为他在卡米什利买的一条美味的大鱼,在滞留的日子里变质了。现在他竟把那鱼带了回来。当然,鱼很快便被埋了。他倒在床上长吁短叹,一连三天没有露面。在这期间,我们享受了萨布里灵活、周到的服务。
考察考卡卜火山的日子终于到了。费尔希德自愿担任我们的向导,他说他“熟悉这个国家”。跨过贾格杰盖河上那座摇摇欲坠的大桥以后,我们便把自己完全置于费尔希德领导之下。
考卡卜火山老远就能看见,它似乎随时准备欢迎我们。但我们脚下到处都是乱石,特别是在接近这座死火山的地方。
在这次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中,几个工头曾为一点小事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他们生气地说,宁可不参加这次考察。但上校要求他们必须参加。于是,争吵的双方各从一侧爬上“玛丽”,相背而坐。塞尔基斯像母鸡一样蹲在车尾,不愿跟谁说话。其实,究竟是谁冒犯了谁,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我相信,等到爬上山去以后,这一切早被忘得一千二净。
我们原来想象,这火山有一片缓缓的斜坡通向山顶,满坡覆盖着绿草繁花。直至实际走到山脚,才发现它陡得像一座瓦房,山上尽是黑色的溜滑的火山渣。米歇尔和费尔希德坚决拒绝攀登,我和其他人则想试试。我爬了一会儿,坐下回头一看,人们一个个气喘吁吁,跌跌绊绊,阿布德·萨拉姆连脚带手全用上了。
山顶有一个小火山口,我们在它边上吃了午饭。这里盛开着各种无名的野花,令人赏心悦目。四周是无边的荒野,辛贾尔山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切是那样宁静。一股欢乐的热浪涌上我的心头,我忽然意识到我是多么热爱这个国家,生活在这儿是多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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