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查加巴扎生活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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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见我们的房子了!它站在那儿,圆形的屋顶高高耸起,俨然像是献给某一位可敬的圣徒的圣殿。

  马克斯告诉我,长老为此深感自豪。他不时和朋友们绕着这幢房子欣赏。马克斯怀疑他正利用它来捞钱,谎称这房子是属于他的,只是租给我们而已。

  米歇尔用它惯用的急刹车使“玛丽”停了下来。屋里的人全部涌出来迎接我们,有老的面孔,也有新的面孔。

  厨师迪米特里还是老样子,长长的脸上带着母性的温柔。他穿着鲜艳的穆斯林长裤,愉快地露齿而笑。他拉住我一只手,把它放在自己额上,接着骄傲地打开一个木箱,里面放着四条小狗。他说,这些狗将来可以为我们看家。去年跟我们在一起的仆人阿里现在有点优越感了,因为我们又雇了一个比他年纪更小的仆人,作为厨师的第二助手,他叫费尔希德。关于这个仆人,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除了他那忧心忡忡的神情之外。而这一点,据马克斯说,是他一贯的样子。

  我们还有一个新的仆人——萨布里,个子挺高,朝气蓬勃,看上去相当聪明,笑起来露出两排黄白相间的牙齿。

  上校和邦普斯已为我们烧好了茶。上校做事保持着军人的严谨性。他已为工人们培养了一种新的习惯:排成队列呈交当天出土的东西。工人们觉得这样做有趣极了。他花了很多时间修饰自己的仪容,特别是趁马克斯去卡米什利办事的时候。他骄傲地宣称,这房子整洁得无可挑剔。不管是常用的或不常用的东西,他都在屋里摆了出来,这一定会为我们带来很多不便。

  邦普斯是我们的新建筑师。“邦普斯”这个绰号来源于这次旅途中他对上校说的一句话。黎明时分,火车快到尼希宾时,邦普斯拉开窗帘,兴致勃勃地望着这个他将在此度过几个月的国家。

  “多么神奇的地方,”他说,“到处都是邦普斯!”

  “邦普斯,不错!”上校说,“你这不虔诚的后生,你不知道这儿每一个‘邦普斯’都是被埋了几千年的城市吗?”

  从那以后,“邦普斯”就成了我们这位新同事的绰号。

  这儿还有一些值得一看的新事物。首先是一辆第二手的雪铁龙,上校将它命名为“法国兵”。

  “法国兵”被证明是一个易于冲动的绅士。他总是处处跟上校作对,顽固地拒绝他的发动,或在某个不方便的地点发生故障。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法国兵”闹别扭的原因,我向上校解释说,这是他的过错。

  “我的过错?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应该把它命名为‘法国兵’。不管怎么说,既然我们的卡车最初是叫‘玛丽皇后’,你至少可以把这辆雪铁龙命名为‘约瑟芬皇后’。这样,你就不会遇到麻烦了。”

  作为一个说一不二的军人,上校说,现在改名已经晚了。“法国兵”就是“法国兵”,它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好了。我斜眼望了一下“法国兵”,它似乎正洋洋得意地看着上校。我相信,“法国兵”正在谋划着一种最严重的军事罪行——兵变!

  工头们紧接着跑来欢迎我们。雅雅看上去更像一条快活的大狗。阿拉维还是那么帅气,阿布德·萨拉姆还是那么健谈。

  我问马克斯,阿布德·萨拉姆的便秘现在怎样了?马克斯回答说,工头们晚间在这儿碰头时,几乎每次都要谈到这个问题。

  随后我们去古物室。第一个十天的工作期已经作出小结,最可喜的收获是发现了将近一百件古物。下一个星期,我们就要开始发掘布拉克墟丘和查加巴扎墟丘了。

  回到查加巴扎那幢房子,简直就像从未离开过似的。这归功于上校的热心操劳。屋里比以前干净多了。我不禁想起那个关于卡门贝干酪的故事。

  马克斯在阿勒颇买了六块卡门贝干酪,当时的想法是:卡门贝干酪也许跟荷兰干酪一样,可以储存起来,等到需要的时候再取。在我到达之前,人们已经吃了一块。上校收拾房间时,偶然发现了剩下的五块,便把它们整齐地堆放在起居室的小橱后面。它们很快就被绘图纸、打字纸、拌砂软糖之类的东西遮住,消失在黑暗之中。没人记起,没人看见,但是,并非没人闻到。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全都抽着鼻子,胡乱猜测。

  “我们已经安装了排水设施,想必不会是污水的臭味。”马克斯说。

  “离这儿最近的天然气管道至少也在两百英里以外 ……”

  “我猜准是一只死耗子。”

  那臭气实在叫人受不了,于是我们紧急行动起来,寻找那只假设的死耗子。这时,只是在这时,我们才发现一堆发臭的粘性的东西——五块卡门贝干酪,它们已经稀得一塌糊涂。

  责备的目光一齐投向上校。我们吩咐曼苏尔把那堆臭东西弄到很远的地方埋了。马克斯对上校说,这件事证明了他一贯的想法:整洁是一个非常错误的观念。上校辩解说,为了房间的整洁,把干酪挪个地方,本是一件好事;过错在于考古人员们漠不关心,忘记了屋里放着卡门贝干酪。我说,真正的错误是成批买进已经储存过的干酪,继续储存起来以备一个季节之用。邦普斯说,为什么要买卡门贝干酪呢,他从来就不喜欢这种东西。曼苏尔虽然遵命埋掉了那些干酪,但仍像往常一样迷惑不解:既然哈智以那么高的价格买下它们,说明他是喜欢它们的;那么,为什么又让它们变质,而后扔掉呢?雇主们的思路就是与众不同。

  哈布尔地区的雇工问题,与英国的雇工问题大不相同,也可以说,这儿的雇工心目中有一个雇主问题。我们的爱好、偏见、喜欢或不快,在他们看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不合逻辑的。

  比如,不同质地的布料,配上不同颜色的花边,做成不同用途的衣服,为什么要如此精细呢?

  为什么曼苏尔用一块镶有蓝边的茶具抹布擦洗汽车水箱上的污泥,哈暾怒气冲冲地走出房间,狠狠责备他呢?这抹布不是挺管用吗?还有,曼苏尔把餐具洗过之后,又用纸将它们揩干,为什么也要遭到训斥呢?

  为了证明自己做得正确,曼苏尔提出抗议了:“这次我用的可不是干净纸,而是脏纸!”

  想不到这把事情弄得更糟。

  同样,作为文明成果的刀叉餐具,也使这个仆人伤透了脑筋。

  我不止一次地观察曼苏尔如何煞费苦心地布置午餐的桌子。

  他首先调整桌布,左边拉拉,右边拉拉,退后几步,看看哪种摆法更顺眼,更艺术。

  他决定优先考虑桌子的宽度,使桌布从两侧垂下来,而让桌子两端露出一段空白。他点头表示满意,随即又把眉头皱起,凝视着从贝鲁特廉价买来的那只放着各种刀叉、已被蛀蚀的餐具篮子。

  这时他遇到了真正的困难。他细心而笨拙地在每个杯子和茶托里各放一把叉子,并在每个盘子左边各放一把刀子。他退后几步,歪着脑袋看了又看。继而摇摇头,叹了口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这样安排是不对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告诉他:即使到了这个季节结束的时候,他也掌握不了隐藏在刀子、叉子和汤匙的各种组合后面的原则。就说茶点吧,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饮食,他在桌上摆一把叉子,其实也就够了。为什么主人还不满意呢?既然桌上没有多少东西可切,于吗还要他送上刀子?

  曼苏尔深深叹了口气,继续执行他那艰难的任务。至少,在今天,他是决心好好表现一下的。他又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东西,他在每个盘子右边放两把叉子,左边放一把汤匙或刀子。他重重地呼吸着,把盘子一一摆正,然后俯下身去,使劲吹去上面的灰尘。最后,他筋疲力尽地离开饭厅,通知厨师说,餐具已经摆好,可以把烤炉上的蛋饼拿下来了——在此以前的二十分钟里,蛋饼一直在加温、变脆,发出越来越浓的香味。

  新来的仆人费尔希德被派来叫我们了。他脸色是那样忧郁,像是宣布什么严重的灾难似的,直到他说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今晚,我们吃了迪米特里自认为第一流的美食。最先端来的是开胃小吃焖鸡蛋,佐料有蛋黄酱、沙丁鱼、凉刀豆和(畦?)鱼。紧接着是迪米特里的“看家菜”——灌进了米饭、葡萄干和香料的羊前腿。这是一道非常神秘的菜。你得首先割断一条缝在外面的棉线,才能吃到里面大量的填充物。但是真正的羊肉还离你甚远,只有全部填充物快吃完了,你才忽然发现了它。随后送来的是梨子罐头,因为迪米特里被禁止去做他惟一会做的、也是大家很不喜欢的一种甜品——焦糖牛奶蛋糊。在这之后,上校骄傲地宣布:他已教迪米特里做了一种餐末食品。

  于是,盘子被传了过来。每人盘子上有一条黄油焖过的阿拉伯面包,吃起来有一股淡淡的乳酪味。我们告诉上校,他这一招并不怎么样。

  土耳其软糖和各种水果罐头随后被摆上桌子。就在这时,长老到我们这儿串门来了。我们关于发掘查加巴扎墟丘的决定,已经改变了他的地位,使他从一个毫无希望的破产者变成一个随时会有黄金之雨降落身上的人。据工头们说,凭着这种新的态势,他又娶了一个漂亮的叶兹迪女人;与此同时,他的债务也大大增加了。此刻,他的情绪很高。他取下他的步枪,丢在一个角落,详细说起刚刚弄到的一支手枪的优点和缺点。

  “看,”他将手枪对着上校说,“它的机械结构是这样的——既优越,又简单。你把手指放在扳机上,这样一扣,子弹就一发接一发地出去了。”

  上校声音有点紧张,问他是否上了子弹。

  当然上了子弹,长老回答说,手枪不上子弹,还算什么手枪?

  上校讨厌别人将上了子弹的武器对着自己,赶紧换了一个座位。马克斯忙给长老送上一块土耳其软糖,以分散他对他那新玩意儿的兴趣。长老吃得津津有味,吮着沾了糖的手指,向我们咧着嘴笑。

  他见我正看《泰晤士报》的纵横填字谜,便对马克期说:“你的哈暾喜欢看报?她也写文章么?”

  马克斯说,是这样的。

  “一位博学的哈暾,”长老赞赏地说。“她是否给女人们看病?如果看病的话,我的妻子们将在某天晚上到这儿来,把她们遭受的病痛说给她听。

  马克斯回答说,长老的妻子们将会受到欢迎;可惜的是,他的哈暾不大会说阿拉伯语。

  “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可以想办法。”长老快活地说。

  马克斯向长老问起计划中的巴格达之行。

  “还没安排好,”长老说,“手续不太好办。”

  我们立刻看出了:真正的困难在于旅费。据传,长老已经花光了我们给他的钱以及村里为我们干活儿的人上交的钱。

  “埃尔巴龙在这儿发掘的那些日子……”他开始旧调重弹了。

  没等长老提出预支黄金的问题,马克斯以攻为守,请他出具收到我们土地租金六十叙利亚镑的正式收据。“这是政府的规定。”马克斯说。

  长老只好放弃讨价的念头,改变话题说,他有一个好友加亲戚此刻正在屋外,那人患了眼病,不知我们可否出去看看,为他出点主意。

  我们走出屋子,外面一片漆黑。借着手电筒的光亮,看了那只病眼。它跟我们的眼睛确实不同,里面汪着血水。马克斯说,这样一只眼睛,我们是治不好的,必须尽快去看医生。

  长老连连点头。是的,他朋友这就要去阿勒颇。我们可以为他写封信给那儿的阿尔图扬大夫吗?马克斯同意了,接着便问起病人的情况:“你说,他是你的亲戚?”

  “是的。”

  “他的名字呢?’’马克斯边问边写。

  “他的名字?”长老有点发窘,“我不知道。让我问问。”

  长老再次走进夜色之中,回来时带来一个答复:他亲戚的名字叫马哈茂德·哈桑。

  “马哈茂德·哈桑,”马克斯把这名字写在纸上。

  “也许你还需要他身份证上的名字吧?那名字是达乌德·苏里曼。”

  马克斯被弄糊涂了,问他:那人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爱叫他什么就叫他什么吧。”长老豁达地说。

  接过马克斯的信,长老带上他的枪支,愉快地祝福了我们,同他神秘的伙伴消失在夜色之中。

  上校和邦普斯开始争论起爱德华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逸事来。这是从一个普通的婚姻生活话题引伸出来的,它自然会进一步演绎出自杀的主题。

  我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上床睡觉去了。

  早上起了大风,到中午时,风已发展为尘暴。邦普斯去土丘时戴的软木帽,兜着狂风左冲右闯,后来竟缠住了他的脖子。一向乐于助人的米歇尔,赶紧跑去救援。

  “挺住!”他紧紧拉住帽子上一条带子。

  邦普斯被勒得脸色发紫。

  “拼命挺住!”米歇尔把带子拉得更紧。邦普斯的脸色由紫变黑。他好不容易才从双重束缚下解脱出来。

  收工以后,脾气暴躁的阿拉维与木匠塞尔基斯发生了剧烈的争吵。像往常的争吵一样,不过为点区区小事,但却几乎闹到拔刀相向的地步。

  马克斯不得不实施他所谓的“学前教育”。

  他说,他也变得越来越适合当校长了,每天都要进行大量讨厌的道德说教。

  他的训斥性讲话,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们想过没有,”马克斯问,“我和上校哈智、工程师哈智,难道脑子里的想法经常都是一致的?从来没有分歧?但是我们高嗓门嚷过吗?拔过刀子吗?没有。我们把这些事情抛到一边,等到回了伦敦再说。我们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想的都是工作。我们能够控制自己。”

  阿拉维和塞尔基斯深受感动,言归于好。他们互相礼让的样子,就像跨出门槛时恭请对方走在前面一样。

  我们买了一辆单车,一辆非常便宜的日本单车,作为阿里专用的交通工具。他的任务是每周两次去卡米什利领取邮件。

  天刚亮,他就神气十足地上路了。回到住地大约是吃茶点的时候。

  我怀疑地对马克斯说:“这是一段很长的路,来回将近五十英里。他可能吃不消——太远了。”

  马克斯淡淡地说:“我可不那么想。”

  “他会累坏的。”我自言自语走出房间,去寻找精疲力竭的阿里。

  迪米特里终于听懂了我说的话。

  “阿里?”他说,“阿里已从卡米什利回来了。你问他此刻在哪儿?他骑车去八英里外的杰尔马伊尔去了,那儿有他一个朋友。”

  我对阿里的担心顿时消失了。午餐时间,我看见他在厨房和餐厅之间忙进忙出,满面红光,毫无倦意。

  马克斯诡秘地低声说:“还记得‘瑞士小姐’吗?”

  我立刻想起了“瑞士小姐”和她的经历。

  “瑞士小姐”是我们第一次在靠近摩苏尔的阿尔帕齐亚发掘时喂养的五条杂种狗中的一条。他们享有(或者默认)这样一些名字:鬈发仔,布吉,怀特芳,假小子,瑞土小姐。布吉生下不久就因吃了过多的“克勒夏”而被噎死了。“克勒夏”是基督教某些教派在复活节吃的一种不易消化的糕点。工头们给我们带来一些,我们尝了尝,觉得很不舒服。同桌的一位女客也不好受,急于要找茶喝。我们只好悄悄把剩下的喂了布吉。布吉蹲在阳光下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儿就被噎死了。这是一种狂喜的死,死得叫人羡慕!在剩下的几条狗中,“瑞士小姐”算是老大,因为她最受主人宠爱。每当日落的时候,马克斯从工地回来,它总是迎上前去;马克斯便抱住它,细心地为它除掉虱子。开饭了,它领着狗们在厨房前排好队,唤到谁的名字,谁就上前领取晚餐。

  后来,在一次冒险活动中,“瑞士小姐”摔断了一条腿,一瘸一拐走了回来。但它并没有死。到了我们离开那儿的时候,“瑞士小姐”的命运沉甸甸地压在我们心上:一旦我们离开了,她跛着脚,怎么生活下去呢?我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叫人把它带走。我们可不能让它饿死。但马克斯不赞成,他乐观地向我保证:“瑞士小姐”会安然无恙的。我说,其它的狗也许可以自谋生计,“瑞士小姐”不能:它是个跛子。

  辩论继续进行着,双方越来越激动。最后,马克斯的意见占了上风。我把一些钱塞在一个老园丁手里,嘱咐他好好照料这些狗,尤其是“瑞士小姐”。但我对他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在这以后的两年中,我经常惦念着“瑞士小姐”的命运。我一再责备自己未能坚持立场。当我们再次路过摩苏尔的时候,我们特意看了看原来的住处。屋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我对马克斯说:“不知‘瑞土小姐’现在怎样了?”

  正在这时,我们听见一声犬吠。台阶上蹲着一条狗,一条很丑的狗(其实“瑞士小姐”小时候也并不美)。它站了起来,我立即发现它是个跛子。我叫了一声“瑞士小姐”,它轻轻摇了几下尾巴,嘴里依旧低声哼着。这时,灌木丛中钻出一条小狗,向它母亲跑来。看来“瑞士小姐”准是找到了一个漂亮的丈夫,因为这小狗长得太好看了。娘儿俩静静地望着我们,显然已经不认识了。

  “你看,”马克斯得意地说,“我早说过,她会安然无恙的。这不,她长得多肥,‘瑞士小姐’是有头脑的,自然,她也就活下来了。如果让人把她带走,岂不是错失了命运的恩赐?”

  从那以后,每当我为什么事而忧虑的时候,一想起“瑞士小姐”,心境便慢慢平静了。

  买骡子的打算终于未能实现。我们买了一匹马,一匹真正的马。它绝不是一个“老太婆”,而是一匹高头大马,马中的王子。和马一起到来的,是一个切尔卡西亚人。

  “多好的一个人!”米歇尔大声称赞说,“切尔卡西亚人熟悉马的一切,他们是为马而生活的。这个人对马关怀备至,随时为它的舒适着想。对人又有礼貌,和蔼可亲——至少是对我。”

  马克斯平静地说,那就让时间来证明吧。接着,这个人被介绍给我们。他有一副乐呵呵的外表,穿着一双长统靴,使人想起俄罗斯芭蕾舞里的某个角色。

  今天,我们接待了一位来自马里的法国同行帕罗特先生。他的建筑师也来了。此人长着稀疏的络腮胡子,样子像个地位较低的圣徒。不管我为他送上吃的或喝的,他都用谢绝的口气说:“Merci,Madame。”①帕罗特先生解释说,他最近胃不舒服。

  ① 法文。意为:谢谢,夫人。——译注。

  愉快地交谈一阵之后,他们起身告辞。我们称赞他们坐来的那辆车,帕罗特先生苦恼地说:“Oui,c’est une bonne machine,mails elleVa trop vite。Beaucoup trop vlte。”①他还补充说:“L’annie derni~re elle a tu6deux de mes archi-tectes!”②① 法文,意为:是的,这是’一辆好车;但是速度太快,非常之快。——译注。

  ② 法文,意为:去年,它使载的两个建筑师死于车祸。——译注。

  他们跨进汽车。圣徒模样的建筑师把车发动起来,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驶进旋卷的尘土之中。汽车一路颠颠簸簸,穿过库尔德人的村落。很可能又有一个建筑师,由于不接受前任建筑师的教训,而成为这辆具有固定速度的汽车的牺牲晶。显然,被诅咒的始终是汽车,而不是脚踩油门的人。

  法国驻军正在进行军事演习。

  这对上校无疑是一种兴奋剂,他对军事的兴趣立即被唤醒了。他向军官们热心地提出种种建议,但对方却很不热心,并以怀疑的目光望着他。

  我告诉上校,他们认为他是一个间谍。

  “间谍?我?”他愤慨地向道,“他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们确实是这样想的。”

  “我只不过问他们几个简单问题,这些问题从技术上看是很有趣的。但他们回答得含糊其辞。”

  更使上校失望的是,就连他问到此地的商店,对方也不理不睬。

  军事演习还从另一方面激起我们的工人的忧虑。一个工人向马克斯走来:“哈智,‘带人的’会干涉我们的交易吗?”

  “不会,肯定不会,他们一点也不会干涉发掘的事。”

  “我说的不是发掘,而是我自己的交易。”

  马克斯问他的交易是什么,他说是走私香烟。

  伊拉克边境的香烟走私,简直是一门精密的科学。海关人员头一天检查了某个村子,走私者第二天便到这个村子贩烟。马克斯问:海关人员是否还会再来?那工人说:当然不会,如果他们再来,那就糟了。正因为如此,工人们才能抽上两便士一百支的廉价香烟。

  马克斯问旁边几个工人:在这儿要花多少生活费?他们说:从远处来的人,多数自带一袋面粉,维持十天左右的生活。他们一般不愿自己做馒头,因为这是有伤尊严的,而是把面粉交给这儿村里的人去做。他们偶尔也带几棵洋葱,有时带点大米,可能还带酸奶。我们把这些估了个价,每人每周大概只花两个便士。

  两个土耳其工人走来了,忧心忡忡地问起“带人的”是否会找他们的麻烦。

  “为什么要找你们的麻烦?”马克斯问。

  原来,土耳其人没有权利在边境这边干活儿。不过,一个挖土工安慰他们说:“你们缠上头巾就没事了。”

  在世界的这个角落,戴帽子是很不自在的。那些缠头巾的阿拉伯人和库尔德人会用挖苦的手势指着你说:“土耳其!土耳其!”因为土耳其人都戴着欧洲式的帽子——那是按照穆斯塔法·克马尔的命令办的。

  晚饭以后,费尔希德走进屋来报告说,长老带着他的妻子们向哈暾求医来了。

  我感到有点紧张。显然,我的医术已经名声在外了。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平时,库尔德女人找我看病,可以毫无顾忌地向马克斯详细描述自己的病痛,再由马克斯向我翻译。阿拉伯女人却是另一回事,她们都很腼腆,只能单独与我接触。这一来,双方只好表演哑剧。头痛比较容易处理,一片阿斯匹林就可奏效,虽然病人接药时有点胆怯。红眼病也不难治疗,虽然解释硼砂的用法比较费事。

  “Mai harr。”①我说。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热水。一—译注。

  “Mai harr。”她们重复着。

  接着,我拿起一撮硼砂演示说:“Mithl hadha。”②②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轻轻地。——译注。

  最后是表演洗眼睛的哑剧。

  病人做了个猛喝一口的动作。我摇摇头,表示这药不是内服,而是外用。病人有点失望。但是,第二天,我便从一个工头那儿得知,阿布·苏莱曼的妻子的眼病大为缓解,她用哈暾的药洗了眼睛,并把剩下的药喝了。

  最普通的手势是揉肚子。

  这有两种含义:一是表示消化不良,二是表示不会生育。

  我用小苏打治第一种病取得了很好的疗效,治第二种病也有成功的例子。

  “哈暾的药粉在上个发掘季节真是创造了奇迹,我现在有了两个胖小子——双胞胎。”

  回顾过去这些胜利,我对此刻面临的考验增强了信心。马克斯也以他惯有的乐观主义来鼓励我。他说,长老已告诉他,他妻子患的是眼病。只消一小撮硼砂就解决问题了。

  当然,长老的妻子们不像一般村妇,都是蒙上面纱的。于是,一盏灯被端进一间狭小的石头房子。我将在那儿为她们看病。

  屋外,大约有八个人站在夜色之中。长老打着哈哈向马克斯问候,并向一个身材颀长的蒙着面纱的女人招手。

  我向她们说了几句例行的问候话,领路走进那间石头房子。跟我进来的,不是一个,而是五个女人。她们全都兴奋异常,边说边笑。

  门关上了。马克斯和长老留在门外,做些必要的翻译工作。

  看见那么多女人,我不免有点迷乱。她们全都是长老的妻子吗?全都需要治疗吗?

  面纱揭开了。眼前是一个高高的年轻女人,漂亮极了。我猜她就是那个用预付的土地租金娶来的叶兹迪妻子。正房妻子要老得多,看样子四十五岁左右,实际也许只有三十岁。所有女人都戴着珠宝饰品,属于快活的库尔德类型。

  那个中年女人指了指她的眼睛,然后用手把脸紧紧捂住。啊,这不是用硼砂可以治疗的病!应该说,她的眼睛患上了恶性血中毒。

  我高声对门外的马克斯说,那是血中毒,她应该去看医生,或者去德佐尔或阿勒颇的一家医院,在那儿接受适当的注射。

  马克斯把这话给长老作了翻译。这个诊断似乎使他大为震动。马克斯在门外叫道:“他对你高明的诊断留下了深刻印象。巴格达一个医生正是这样说的,那医生也说应该打针。现在,既然你也这么说,长老可得认真考虑一下了。他不久就会带他妻子去阿勒颇。”

  我说,但愿能尽快带她去。

  长老说,今年夏天吧,至迟不过秋天。不急,一切遵从安拉的意旨。

  小妾们现在开始着迷地打量我的服饰。我给了病人一些阿斯匹林,建议她用热水吞服,缓解一下痛苦。但她的兴趣主要集中在我的服饰上,而不是在自己的病情上。我为她们端来了土耳其软糖。我们大家开心地笑着,一边轻拍着彼此的衣服。

  最后,女人们重新蒙上面纱,依依不舍地离去了。我疲惫地回到起居室。

  我问马克斯,他是否认为长老会带她去某地的医院。马克斯说,也许不会。

  今天,米歇尔带着我们要洗的衣物去卡米什利,并在那儿采购一批东西。他不会读,也不会写,但他从不忘记~笔小账,能够准确说出各种东西的价格。他办事一丝不苟,忠心耿耿,这弥补了他很多令人讨厌的缺点。我把这些缺点按照顺序罗列如下:

  第一,爱大声唠叨;

  第二,爱在别人窗下敲打“突蒂”;

  第三,试图碾死路上的穆斯林;

  第四,爱与人争吵。

  今天有很多摄影方面的事要做,我第一次走进我的暗室。比起阿穆达那间“小牢房”,这屋子无疑好得多了,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我不必再弯着腰做事。

  这间暗室是在我到达这儿的前几天增修的,土砖砌成的墙壁还很潮湿,上面长着奇怪的真菌。要是天热的时候呆在里面,准会窒息得半死。

  马克斯曾给一个坐在外面洗陶器的男孩一块巧克力,今天晚上,那孩子在路上拦住了他:“求你告诉我,那种糖果叫什么名字。它的味道是那样好,以致我都不想吃集上卖的糖果了。我一定要买这种糖果,哪怕花上一个梅基迪!”

  我对马克斯说,他必须意识到,也许他已培养出了一个吸毒者,因为吃巧克力也会上瘾的。

  马克斯说,这孩子的情况不像他遇到的一个老人。去年,马克斯给那老人一块巧克力,老人把它揣进自己的长袍。好管闲事的米歇尔问他是否不想吃那糖果。“这可是好东西呢。”米歇尔说。老人只回答了一句:“这是一种新东西,说不定有危险。”

  今天是休息日,我们去布拉克检查发掘前的准备工作。布拉克墟丘离贾格杰盖河还有一英里左右,动工后首先要解决的是饮水问题。我们曾雇了一个当地人在墟丘附近挖井,结果发现那儿的水含盐量太高,不能饮用。唯一的办法是从河里取水——为此才雇了那个切尔卡西亚人,买了运水车和马。我们还需雇一个人住在这儿看守工地。

  我们在河边亚美尼亚人的村子里租了一幢房子,作为发掘时的住所。这儿大部分房子都无人居住。我们判断:当初修建这些房子时,在主体工程上花了太多的钱,以致空间和工艺都超过了实际需要(当然,在西方人眼里,这不过是些土砖陋室);待到安装灌溉和生活都不可或缺的提水设备时,钱不够了,只得草草收场。村里人告诉我们,原来这儿是个公社,牲畜、农具都是无偿提供的。但是那些来自城里的人们,没呆多久就厌倦了乡野里的生活,陆陆续续返回城市。人们不断更替着。最后留在这儿干活儿的,越来越陷入沉重的债务。提水设备终于完全报废了。这一片房子也就沦为毫无生气的村落。我们租用的那幢空房,外观是颇有气派的:四面高墙围成一个院子,一厢是两层的“塔楼”,另一厢是一排房间。我们的木工塞尔基斯此刻正忙着修理门窗,几个房间不久就可以住人了。

  米歇尔被派到两英里以外的一个村子,去接一个自带帐篷的看守人。

  塞尔基斯报告说,“塔楼”里的房间已经基本收拾好了。于是我们拾级而上,走过一片平坦的晒台,进入相连的两个房间。我们决定内室放两张行军床,外室用作餐厅。现在只差窗户还没修好,可以看见上了铰链的窗框在那儿摆动。塞尔基斯说,他将很快装上玻璃。

  米歇尔回来了,报告说,他去接的那个看守人有三个妻子,八个孩子,若干袋面粉和大米,还有许多牲畜,一辆车不能把所有这些全部运走。他该怎么办呢?

  马克斯告诉他,能装多少就装多少,剩下的由他们自己赶着毛驴运来。毛驴的运费算作三个叙利亚镑,由米歇尔一并带去。

  忽然,切尔卡西亚人驾着水车出现了。他唱着歌,挥动一条粗粗的鞭子。水车和水箱都已漆过:前者是浅蓝色和黄色,后者是蓝色。切尔卡西亚人穿着高高的靴子和鲜艳的衣服,样子更像俄罗斯芭蕾舞里的角色。他跨下车来,鸣着响鞭,一边哼哼唱唱,一边摇摇晃晃,显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又一个米歇尔物色的活宝!

  切尔卡西亚人被解雇了,代替他的是阿布杜尔·哈桑,他说自己熟悉马的脾性。

  乘车回家的路上,离查加巴扎还有两英里,汽油耗尽了。马克斯转身对着米歇尔,愤怒地咒骂起来。

  米歇尔双手举向天空,发出无辜的悲叹。

  他说,他完全是为我们的利益着想,他本想充分利用最后的一滴油。

  “你这笨蛋!我没告诉你随时要把油箱装满,并要多带一桶备用油吗?”

  “车上没有地方可放备用油,即使放上了,也可能被人偷去。”

  “那你为什么不把油箱装满?”

  我是想看看油箱里的油究竟能开多远。”

  “白痴!”

  米歇尔讪讪地说:“我不过是想试试。”这对马克斯更是火上加油。看着米歇尔那副委曲的样子,我们真想对他来个“冲啊!”

  马克斯控制住了自己,只是冷冷地说,他总算明白了历史上亚美尼亚人为什么会遭到大屠杀!

  我们终于回到了家。费尔希德迎了上来,说他想“退休”了,因为他和阿里老是吵嘴。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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