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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美好的秋天。太阳刚刚升起,我们就起床了。喝罢热茶,吃罢鸡蛋,随即走出帐篷。清晨的空气透着凉意,我穿了两件紧身衣和一件棉衣。朝阳很美,宛如一朵淡淡的玫瑰,给四野的褐色和灰色投下一抹柔晖。站在土丘顶上,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遗弃的世界。到处是隆起的土丘,细数一下,共六十处。这就是说,有六十个古代的遗址。这儿曾经是世界上一个热闹的地方,五千年前商旅如云;如今只有携着帐篷的部落不时路过。这儿是文明的源头,我刚拾起的这块绘着黑色网纹和圆点的陶器碎片,就是我此刻喝茶的伍尔沃思口杯的祖先。
我把衣袋里鼓鼓囊囊装着的碎片抖出来筛选,扔掉那些完全相同的,看看能拿出什么宝贝请我们的大师鉴定,以便裁决我与麦克和哈穆迪之间的竞争。
那么,我现在得到一些什么呢?
一个粗笨的灰色器皿,一块陶罐的边沿碎片(很有展览价值),一些粗糙的红色编织物,两块绘图陶器碎片(其中一块绘有圆点,与最古老的哈拉弗墟丘出土文物的图案相似),一把燧石刀,一块灰色陶罐底部碎片,还有另外几块难以归类的彩陶碎片。
马克斯作了第二次筛选,无情地丢掉大多数碎片,低声赞美着留下的一小部分。哈穆迪得到一个陶土烧制的车轮,麦克得到一块刻有图案的陶器碎片和一座塑像的局部。
马克斯把大家搜集到的东西装进一个小麻布袋,小心翼翼地捆起来,像往常一样贴上标签,标明它们出自哪一个墟丘。由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墟丘还没有标在地图上,我们索性把它命名为“麦克墟丘”,以纪念今天的大奖获得者麦克。
如果说麦克的脸色还能表现什么的话,它似乎表现了些许的满足。
我们跑下土丘,坐上汽车。我脱掉一件紧身衣——太阳越来越热了。
我们还查勘了两个较小的墟丘,在另一个邻近哈布尔河的墟丘上吃了午饭;一些煮得过老的鸡蛋,一只牛肉罐头,还有橘子和很不新鲜的面包。阿里斯蒂德在煤汽炉上烧了茶。太阳热得像火,一切阴影和色彩都消失了,只留下一望无际的淡黄色。
马克斯说,幸好我们是在现在来查勘,而不是在春天。我问为什么,他说,在植物茂盛的时候,要找这些碎片可就困难多了。春天,这儿到处都是绿色。我不禁赞叹道:真是理想的高尔夫球场。马克斯说,是啊,这是一片富饶的土地!
今天我们乘“玛丽皇后”前往哈布尔河左岸的哈拉弗墟丘,顺路查勘了祖马墟丘和鲁曼墟丘——这是个不祥的名字,因为“鲁曼”与“罗马”发音相近,但它实际上没有明显的罗马特征。
这个地区所有的墟丘都有发掘价值,不像南部的那一些。两千年前甚至三千年前的陶器碎片比比皆是,而罗马的遗物却寥寥无几。也有史前早期的绘图陶器。困难在于如何就如此众多的墟丘进行选择。马克斯激动地重复着同一句话;“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
我们对哈拉弗墟丘的查勘带着朝山进香般的虔诚。哈拉弗墟丘这个名字最近几年不知多少次闯进我的耳朵,我几乎不相信马上就要目睹它的风采。那是一个很美的墟丘,哈布尔河就在它的脚下流过。
我记起一件与哈拉弗墟丘有关的事。在柏林时我们曾拜访过冯·奥本海姆男爵,他带我们参观了他的古物陈列室。马克斯和他足足谈了五个小时。那儿没有地方可坐,我只好站在一旁。起初我听得津津有味,后来便渐渐觉得无聊了。我没精打采地看着那些据说是来自哈拉弗墟丘的极端丑陋的塑像,男爵一口咬定它们与旁边那些最古老的陶器属于同一时代。马克斯没有正面予以反驳,只是委婉地指出两者的区别。在我困乏的眼里,这些塑像彼此何其相似。稍后我忽然发现,它们之所以那样相似,是因为它们几乎全是石膏复制晶。
冯·奥本海姆男爵停下他的宏论,深情地抚摸着一尊塑像说:“啊,我美丽的维纳斯!”接着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我真恨不得像一首古老的童谣里说的那样:哪怕剁掉我的双脚,也要捅穿他的老底。
快到哈拉弗墟丘的时候,我们谈到当地的一些传说。这一带流传着各种有关埃尔巴龙的故事,主要说他在发掘时如何向工人们支付了大量黄金。黄金的数量显然在人们长期的传说中被夸大了。我们想,即使是德国政府也不可能在考古上倾注如此巨额的宝贵金属。
踏上归途已经不早了。天气正在变化,大风刮了起来。灰沙不断扑到脸上,刺得眼睛发痛。刚一回到住地,又要出席法国驻军的晚宴。我们着意打扮了一番——确切地说,是穿得干净一点:我穿上干净的短外套,男人们穿上干净的衬衣,仅此而已。我们在那儿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傍晚。饭后冒着大雨驱车返回帐篷。夜里很不宁静,犬吠声时断时续,帐篷在大风中劈啪作响。
暂时告别了哈布尔,我们动身前往贾格杰盖。途中,一座高高的山峰引起了我的兴趣,待到走近了,才发现是一座死火山——考卡卜。
我们的特定目标是哈米迪墟丘。这个墟丘我们早就耳熟了,但要亲临查勘却并不容易,因为没有通向那儿的路。这就意味着要穿过一大片荒野,越过数不清的水沟和沙溪。哈穆迪这天早上情绪很高。麦克依然安静地沉默着,他断定我们绝对到不了那儿。
行车花了七个钟头,疲惫不堪的七个钟头。汽车多次陷进凹地,又多次被推上来。
哈穆迪在这种场合显得特别兴奋。他把汽车看成是一种跑得很快但又不服驾驭的马。在前面可能出现沙溪的时候,你会听到他以激动的声音,粗暴地向阿里斯蒂德下达命令:“快,快,别让那机器有时间喘息!驱赶它!驱赶它!”
每当马克斯要求停下车来,自己走到前面察看险情时,他的厌恶达到了极点。他一个劲地摇头,嘴里自顾嘟囔着。
他似乎在说:你们不该那样对待一辆精力旺盛的车!要让它没有时间作出反应。这样,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经过多次绕道、检修,并请当地人引路,我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在午后的阳光下,哈米迪墟丘别有一种诱人的美。汽车带着成功的欢乐,骄傲地驶上缓缓的斜坡,一直开到土丘顶上。站在那儿往下望去,可以看见一片麇集着野鸭的沼泽。
麦克这一回可真激动起来了。
“啊,不流动的水!”他以满意的口气说,“我可亲眼见到了!”
从此,“不流动的水”便成了他的绰号。
现在,生活变得忙碌、欢腾起来。查勘的热情一天高过二天。最后选择哪一个墟丘,取决于这样三个条件:第一,它必须临近一个或几个村落,以便得到必要的劳动力;第二,必须获得水的供应,也就是说,必须邻近贾格杰盖河或哈布尔河,抑或附近就有含盐量不太高的井水;第三,必须有迹象表明那里确有我们要找的东西。所有的发掘都是一种赌博:在属于同一时期的七十个墟丘里,谁能说哪一个埋藏着一座建筑?或若干残片?或一些特别有趣的东西呢?一个小小的墟丘,发掘的前景不亚于一个巨大的墟丘,因为情牵过去,越是主要的城镇,越是容易遭到抢劫和破坏。运气是决定的因素。常有这样的情况:人们兴致勃勃地发掘某个墟丘,方法无可挑剔,工夫也没少费,过了一个个发掘季节,却没获得预想的结果。后来,另一批人来了,仅挖了几英尺,一件珍奇的文物便出土了。我们不管选择哪个墟丘,真正的安慰在于找到一点像样的东西。
我们又到哈布尔河对岸的哈拉弗墟丘查勘了一天,接着在贾格杰盖河边呆了两天。贾格杰盖河从外观上看,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它带着褐色的泥沙从高高的河岸间流过。我们把附近的布拉克墟丘作为一个很有希望的发据点记了下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土丘,有着几个时期的遗迹;从遥远的史前时代到亚述时代。近处有一个亚美尼亚人居住区,周围散布着其它一些村落。此地离哈塞茨只有一小时的车程,很容易获得各种供应。可惜墟丘近旁没有水,虽然可能挖出井来。总之,布拉克墟丘具有发掘的可能性。
今天的任务是查勘从哈塞茨到卡米什利沿线的一些墟丘。卡米什利在哈塞茨的西北方,是土耳其和叙利亚边境上一个设有法军哨所的城市。我们今天要走的路,很长一段是在哈布尔河和贾格杰盖河之间,最后在卡米什利与贾格杰盖河会合。
考虑到这一线有很多墟丘值得一看,不可能在天黑以前赶回哈塞茨,我们决定在卡米什利过夜。
关于当晚的住宿问题,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驻军中尉说,卡米什利那家所谓的旅馆根本不能住人,“C'est in— fecte,Madame!①哈穆迪和阿里斯蒂德却说那是一家“第一流的旅馆——有欧洲式的床!”
① 法文,意为:糟透了,夫人!——译注。
也许中尉的话是对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上路了。
天气在两天小雨之后晴了起来。但愿这种天气持续到十二月份。因为在哈塞茨和卡米什利之间有两道很深的沙溪,如果里面积上了水,道路就会被阻断一些日子。好在今天沙溪里水不多,我们的汽车没费多大劲就开过去了。我说的是我乘坐的这辆车——阿里斯蒂德的“的士”。阿布杜拉按照他的老习惯,想用高速档冲过沙溪。眼看汽车行动艰难,这才换成二档。谁知引擎熄火了,汽车滑进了沙溪深处。我们所有的人都走出车来,挽救这场败局。
马克斯骂阿布杜拉是个该死的笨蛋,问他为什么不听他的告诫。哈穆迪责怪他速度不够:“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你太小心了。要让汽车没有时间作出反应,那样,它就不会拒绝前进了。”阿里斯蒂德有点幸灾乐祸:“看样子我们得在这儿呆十分钟哕!”麦克打破惯有的沉默,用平日那种抑郁的声调说:“它会陷死在这鬼地方的。瞧瞧这个坡度!要想挣扎出来,得花好长时间。”阿布杜拉双手举向天空,发出一串尖声的辩护:“凭着这么一辆好车,第三档就可以轻轻松松开过去,根本不必换成二档。我不过是想省点汽油。我做任何事情都是为了让哈智高兴。”
痛惜的合唱终于让给实际的抢险。木板、鹤嘴锄和其它用于抢险的器材被卸下车来。马克斯把阿布杜拉推到一旁,自己坐到“玛丽皇后”的驾驶座上。木板被放到该放的地方。麦克、哈穆迪、阿里斯蒂德和阿布杜拉各就各位,作好推车的准备。我呢,既然在东方国家哈暾①不干苦活儿,我便站在岸上,准备呐喊助阵,或提出有益的建议。马克斯发动了引擎,一团团蓝色的烟雾从排气管升起,窒息着推车的人们。他挂上排档,松开离合器,一时嘈音大作,车轮飞转,蓝烟弥漫。有人呼唤着仁慈的安拉。“玛丽”前进了两英尺。顿时欢声四起。安拉真是太仁慈了……
① 阿拉伯语的译音.意为:显贵的夫人。——译注。
可惜,安拉还不够仁慈!车轮打滑了,“玛丽”退回原处。重新铺好木板,重新站好位置。又是一阵阵呐喊,又是一股股泥浆,又是一团团蓝烟。这回差一点就成功了。
只需再加一把劲。拖缆被用上了,一端套住“玛丽”的鼻子,一端捆住“的士”的后背。阿里斯蒂德坐上“的士”的驾驶座。各人站好自己的位置。可惜阿里斯蒂德太性急了,过早地松开了离合器,拖缆一下子拉断了。一切又重新开始。这回由我担任指挥,约定我一挥动手巾,阿里斯蒂德就发动引擎。
新的联合演习开始了。哈穆迪、阿布杜拉和麦克各就各位,齐喊“一、二”,马克斯发动了引擎。泥浆和蓝烟再次喷涌出来,车轮开始移动。我把手巾往下一挥,阿里斯蒂德大吼一声,在身上划了个十字,呼唤着Allah Kerim,①猛地挂上排档。“玛丽”呻吟着,颤抖着,慢慢向前移动。拖缆绷得紧紧的。它犹豫不决,后轮空转。马克斯让车走着“之”字,它总算恢复了精力,在斜坡上左拐右拐,终于爬上了岸!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仁慈的安拉。——译注。
两个浑身泥浆的人形,紧跟在“玛丽”身后,快活地大叫着。这是哈穆迪和阿布杜拉。第三个浑身泥浆的人形,不慌不忙走在后面。这是冷静、沉着的麦克!他脸上既没有烦恼,也没有欢欣。
我看看手表说:“一刻钟,还不错。”
麦克平静地接过话去:“下一道沙溪说不定更糟呢。”
麦克未免太缺乏人情味了。
我们继续前进。哈穆迪用歌声活跃着旅途的空气。他和马克斯坐在前排,一路上显得非常快活。我和麦克则是另一回事。我每次向他说点什么,总觉得自己笨口拙舌。麦克像往常一样礼貌地忍受着我的蠢话,用他惯用的某个公式回答说:“真的吗?”或者温和地反问道:“难道不是么?”
现在我们遇上了第二道沙溪。汽车停了下来。马克斯代替阿布杜拉坐在“玛丽”的驾驶座上。阿里斯蒂德用第一档开了过去,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马克斯紧随其后,先用第二档驶下沙溪,再换第一档冲出泥水。
“你看见了吗?”马克斯对阿布杜拉说。
阿布杜拉做出十足的骆驼相。
“本该用第三档的,”他说,“你用不着换档。”
马克斯再次告诉他,他是个该死的笨蛋;并补充说,今后必须听从吩咐。阿布杜拉愉快地回答说,他总是力争把事情办得最好。
马克斯没有和他争论。我们继续赶路。
沿途见到很多墟丘。我开始琢磨现在是否到了,我再次按照逆时针方向绕着墟丘行走的时候。
我们到了一个名叫查加巴扎的墟丘。路旁小屋里立刻涌出一群孩子和狗。接着我们看见一个引人注目的人,他穿着平整的白长袍,缠着耀眼的绿头巾,是此地的长老。他亲切地向我们问好,招呼马克斯走进一间最大的土房。片刻之后,长老走出土房,大声喊道:“工程师!工程师在哪儿?”哈穆迪告诉他,他呼唤的对象是麦克。于是,麦克朝他走去。
“哈哈,请喝酸奶,”长老端出一碗当地的酸奶,“工程师,你喜欢味道浓点还是淡点?”麦克朝长老手里的水壶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加一点水。我发现马克斯不愿接受这种饮料,但是晚了,长老已经把水加了进去。麦克把酸奶一饮而尽,看样子很对他的口味。
“我可得提醒你,”马克斯后来说,“那水很不干净,简直是些泥汤。”
在查加巴扎找到的标本很不错。那儿有村落,有水井,附近还有一些村落。长老待人和气,只是有点贪心。我们把这个地点记了下来,接着继续赶路。
黄昏时候,为了查勘贾格杰盖河边一些墟丘,我们绕过一片沼泽,耽搁了好长时间。到达卡米什利已经很晚了。
阿里斯蒂德把车停在那家“第一流的旅馆”前面。
“瞧,”他说,“这不是很堂皇吗?石头造的!”
我本想说,旅馆的内部比外观更重要,但我把话咽下去了。不管怎么说,这总算一家旅馆,一个住人的地方。
走进旅馆,登上一道长长的昏暗的楼梯,来到一间摆着大理石桌子的饭厅。饭厅里满是煤油、大蒜和油烟的气味。
马克斯开始和老板交涉。
没错,这是一家旅馆,一家有床的旅馆——那是真正的床!老板打开一个房间,四张床上已经睡上了人,这足以证明床的存在。还有两张床是空着的。
“就住这儿吧。”老板说。他用脚踢了一下近处那个睡着的人说:“这畜牲可以挪出去,他是我的马夫。”
马克斯冒昧提出一个要求:我们需要单独的房间。老板踌躇起来,最后说,费用很高呢。
马克斯爽快地说,他不在乎费用的高低;并问:究竟高到什么程度。
老板犹豫地搔着耳朵,把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身污泥,一点不像富翁),吞吞吐吐地说,总共得花一个英镑。
使他吃惊的是,马克斯一口就答应了。
空气顿时活跃起来。睡着的人被叫醒了,仆人们被唤来了。我们围着一张大理石餐桌坐下,吩咐送来最好的饭菜。
哈穆迪自告奋勇去处理住宿问题。一刻钟以后,他满面笑容回来了。落实的结果是:一个房间由马克斯和我支配,他和麦克住另一个房间。“为了你们的体面,”他说,他再加了五个法郎,把被子换成干净的。
热腾腾的饭菜送来了,油放得多了点,不过味道不错。我们开开心心吃了一顿,然后困倦地躺在干净的床上。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儿有没有臭虫。马克斯说,我们大可放心,这家旅馆是刚建成的,床也是新的铁床。
油烟、大蒜和煤油的气味从隔壁饭厅钻进屋来。可以听见人们用阿拉伯语大声说话。但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睡觉。我们入睡了。
第二天醒得很晚。我们有一整天的事情要做。马克斯推开卧室门,随即又轻轻退回来:饭厅里躺满了夜里从我们这两间卧室赶出去的人。他们躺在餐桌之间的地板上,至少二十个人。空气混浊极了。过了一会儿,侍者送上茶和鸡蛋。我们边吃边谈。哈穆迪告诉马克斯,昨晚他想跟麦克哈智好好聊聊,想不到麦克和大家相处两个月了,至今还不会说一句阿拉伯话。
马克斯问麦克是怎样学习范·埃斯编的《阿拉伯口语》的,麦克说他已忘得差不多了。
在卡米什利买了些东西,我们驱车前往阿穆达。现在走的是一条公路,一条真正的公路,面不是小路。它与铁路平行,铁路的另一侧就是土耳其了。
路面坏得惊人,到处坑坑洼洼,我们几乎被抖成碎片。但是毫无疑问,这条路并不荒凉,我们曾与几辆汽车交错而过。途中,阿布杜拉受到了马克斯的申斥,因为他热中于当地司机的一种恶作剧:故意惊散老妇人和孩子驱赶的毛驴和骆驼。
“难道你不能从另一边过去吗?”马克斯责问道。
阿布杜拉激动地转过脸来:“我不是在开车吗?我就不能选择较好的路面?这些卑贱的贝都因人必须给我让路——他们,还有他们的毛驴!”
阿里斯蒂德悄悄跟在一头驮得过重的毛驴后面,赶毛驴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突然一按喇叭,吓得毛驴撒腿就跑。那女人尖叫着追赶毛驴,男人则向他扬起拳头。阿里斯蒂德放声大笑。
这回轮到他挨骂了,但他却处之泰然。
阿穆达基本上是一个亚美尼亚人居住的城镇,一点没有吸引人的地方。苍蝇到处乱飞,孩子不懂礼貌,每个人都显得讨厌而粗暴。就整体而言,不能与卡米什利相比。我们买了些性质可疑的肉——成群的苍蝇从那上面一哄而起;还买了些不新鲜的蔬菜,以及出炉不久的面包。
哈穆迪一个人打听情况去了。回来时,我们的采购已经结束。他把我们带到一条小路旁边,那儿有一道大门通向一座院子。
我们在院子里受到一位亚美尼亚牧师的欢迎。此人十分殷勤,懂一点法语。他指着面前的院子和房屋说,这些都是属于他的。
不错,他可以在明年春天把它租给我们,如果达成满意的协议的话。现在他就可以把一间屋子打扫干净,以便我们存放东西。
双方表明意向之后,我们驶上通往哈塞茨的公路。这条公路在查加巴扎墟丘与卡米什利公路会合。我们沿路查勘了几个墟丘,途中没有遇到什么麻烦。返回哈塞茨的住地已经筋疲力尽。
马克斯问麦克,喝了长老那种污浊的酸奶后是否感到不适。麦克说他从来没有喝过比这更好的饮料。
“我告诉你,麦克是个异乎寻常的人,”当我们钻进睡袋以后,马克斯对我说,“他有第一流的胃,什么东西都能消化。他可以吃大量动物油脂和不干净的东西。奇怪的是,他从来也不张开嘴巴。”
“这你可说对了,”我说,“你和哈穆迪在一起,总是不停地说啊笑啊,但是我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跟他相处得更好一些。主动一点好吗?”
“我倒是非常主动,但他就是不爱搭理。”
马克斯觉得很有趣,咯咯笑了好久。
今天到达了阿穆达——我们新的活动中心。“玛丽”和“的士”被停放在牧师的院子里。房东已把一个房间打扫干净,由马克斯和我使用。但哈穆迪检查一遍之后,认为还是睡在帐篷里好些。于是,我们把帐篷搭了起来。这是一件非常费劲的事,因为起了大风,雨也开始下了。看来明天是不能外出了。在这一带地方,二十四小时的雨,肯定会使交通瘫痪。幸好我们有一个房间,可在里面度过白昼,仔细检查我们找到的标本。马克斯正好写他迄今为止的查勘进程报告。
麦克和我从车上卸下带来的东西,把它们摆放在房间里——折叠式的桌子,躺椅,灯……其他人则去镇上购买必需的物品。
屋外,风雨更大了。玻璃窗上的破洞招来了凛冽的寒意。我望着一旁的煤气灯发愁。
“我真希望阿布杜拉早些回来,”我说,“他可以对付煤气灯上的发热器。”
阿布杜拉这个人,你别看他无知无识,几乎在任何方面都表现得智力低下,是个蹩脚的司机,可对煤气灯之类脾气古怪的东西,却是无可争辩的行家——他,只有他,能对付这些复杂的玩意儿。
麦克走近煤气灯,细细琢磨起来。
他说发热器的科学原理十分简单,问我可否让他试试。
我说当然可以,并递给他一盒火柴。
他信心十足地操作起来。酒精点燃了。他的手熟练而灵巧,他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时间过去了,灯并没有亮。麦克重新加上酒精。
又过了五分钟,他咕哝着,与其说是对我,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科学原理是够清楚的。”
我偷偷瞟了他一眼,这时又有五分钟过去了。他的脸上显出了生气,看上去几乎没有丁先前的傲慢。科学原理也罢,非科学原理也罢,反正煤气灯不肯向他屈服。他开始出汗了。
一缕温暖的感觉掠过我的心上。我们的麦克毕竟还是具备人类本性的:他被煤气灯挫败了。
半个小时以后,马克斯和阿布杜拉回来了。麦克满脸通红,煤气灯还没点亮。
“啊,让我来,哈智!”阿布杜拉说。他抓去酒精瓶和火柴,只消两分钟,煤气灯就亮了。我敢肯定他根本不知道这中间还有什么科学原理。
“好了!”麦克说,语音仍像往常那样含糊不清,但这个单词包含的内容却是丰富的。
夜里晚些时候,狂风大作,暴雨如注。阿里斯蒂德跑进屋来说,他发现帐篷就要塌了。我们大家全部冲进雨中。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们的“野营”即将倾覆。
马克斯、麦克和阿里斯蒂德与风雨飘摇中的巨大帐篷英勇搏斗着,麦克死死抱住帐篷的支柱。
忽然啪的一声,支柱断了,麦克一头栽进稀泥。
他挣扎着站起来,模样已经不可辨认。他高声骂道:“该死的天气!”声音竟和常人一样。麦克终于变成了有人性的人。
从这天晚上起,麦克真正成了我们之中的一员。
坏天气虽然过去了,但是一天之内还不宜出车,因为道路仍很泥泞。我们冒险去了最近的几个墟丘。其中哈姆顿墟丘很有发掘价值。这是一个较大的墟丘,离阿穆达不远,地处国境线上,铁路穿过它的部分土地,被切掉的那部分属于土耳其。
次日早晨,我们带着两个村民来到这儿,在墟丘侧面挖一道探测壕沟。施工的一侧很冷,我便绕到背面避风。时令已近深秋,我蜷缩在大衣里,背靠土坡坐着。
忽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牧马人,向土丘小步跑来。他勒住马,用阿拉伯语高声向我问候。我除了问候的话以外,什么阿拉伯语也不懂,于是也礼貌地向他问候,并说哈智在土丘的另一边。他愣住了,问了我另一个问题,忽然仰头大笑。
“啊,是个哈暾尸他说,“真是天大的误会!原来我是在跟一个哈暾说话。”他小步跑向土丘的另一侧,一路嘲笑着自己的冒失:第一眼竟没认出我是个女性!
最好的天气过去了。现在是一连串阴天。这儿的墟丘已经查勘完毕,该是决定明年春天在何处开掘的时候了。
三个墟丘形成竞争态势,等待我们遴选:哈姆顿墟丘在地形上处于有利地位;查加巴扎墟丘则有更多的优势;莫赞墟丘比上述两个墟丘大得多,问题在于罗马的层面是否太厚。
这三个墟丘都需要探测。我们决定从莫赞墟丘下手。那儿有一个村落,我们派哈穆迪作为特使,去村里雇些工人。谁知一开口就碰了钉子。
“我们不需要钱,”他们说,“今年收成很好。”
因为这里是世界上一个单纯而又幸福的地方。食物是惟一考虑的对象。只要收成好,这一年剩下的时间,你将过得悠闲而富足,直到下一年犁地、播种的时候。
“家里多一点钱,总是有好处的。”哈穆迪诱惑地说,恰像伊甸园里的那条蛇。
他们的回答很简单:“但是,我们拿钱买什么呢?我们有足够的粮食,可以吃到下一个收获季节。”
瞧,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朽的夏娃上场了。机灵的哈穆迪抛出了他的诱饵:“你们可以为妻子买点首饰。”
于是,妻子们点头了。她们说,挖土是件好事。
男人们勉强接受了这种想法。但是,还得考虑另一个问题:尊严。对阿拉伯人来说,尊严是很宝贵的。挖土是一件尊严的光彩的事吗?
哈穆迪解释说,眼下只用得着几天时间,至于其它的事,在春天到来以前,还可以从容考虑。
终于,十二个先进分子挺身而出,虽然对这项史无前例的冒险事业还有几分疑虑。保守的老人们则频频摇着他们白色的胡须。
哈穆迪一挥手,鹤嘴锄和铁铲从车上卸了下来,交到这些男人手中。哈穆迪自己拿起一把鹤嘴锄进行示范。三个探测壕沟被选定在墟丘不同的层面上。鹤嘴锄挥舞起来了。
在我们的候选名单上,莫赞墟丘被忍痛勾销了。因为它下面有几个罗马的层面,虽然往下还有我们需要的那个时期的东西,但得发掘几个季节,那就是说,得花更多的时间,更多的金钱,我们实在难以承受。
今天我们乘车去拜访我们的老朋友——查加巴扎墟丘。雇用劳动力的事很快就定下来了。这儿的长老比较贫穷,像所有的阿拉伯地主一样负债累累。显然他把我们从事的工作看成是他发财的机会。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兄弟,”他对马克斯慷慨地说,眼里闪烁着深谋远虑的光,“土地你不必付钱,要用多少就用多少。”
随后,在马克斯攀登土丘的时候,他向哈穆迪俯下身来。
“我敢说,”他猜测道,“这位哈智非常有钱。他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位用一袋袋黄金付钱的埃尔巴龙一样富有?”
“现在,付钱已经不用黄金了,”哈穆迪说,“但是,我们的哈智慷慨大方;而且,他很可能在这里修一幢房子,一幢相当壮观、堂皇的房子,足以让远近的人们赞不绝口·。想想看,那幢‘发掘大厦’将为你带来何等的声望!这个地区所有的人都会说,外国哈智选择这个地点来建房和发掘,是想分享长老的荣耀——长老可是个到过麦加朝圣、备受众人尊敬的人。”
长老很欣赏建房这种想法,他沉思地仰望着面前的墟丘:“我将失去种在这坡上的庄稼,这是一笔重大的损失,非常重大的损失!”
“不过,”哈穆迪说,“翻犁、下种的季节早就过了。”
“现在已经过了,”长老说,“我本想种上庄稼的。”
“难道你在那儿种过庄稼吗?肯定没有。周围都是平原,谁还会去犁一个山坡?”
长老仍不改口:“我将失去的庄稼可是一笔大大的损失。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我乐于作出这个牺牲,让政府也高兴高兴。即使我倾家荡产,又有什么关系呢?”
带着一副快活的神情,他走回了自己的房子。
一个老妇人向哈穆迪走来,手里牵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男孩。
“哈智有药吗?”
“可能有吧。”
“他肯给我这儿子一点药吗?”
“你儿子怎么了?”
这还用问吗?一望而知是个弱智儿。
“他脑子不管用。”
哈穆迪同情地摇摇头,口里仍说,他将去问问哈智。
工人们已经开始挖壕沟了。哈穆迪、老妇人和她的儿子向马克斯走去。
马克斯看了看那个男孩,回头向老妇人温和地说:“这孩子就那么回事,这是安拉的意旨,我没有什么药可以给他。”
老妇人叹了口气。我想,可能有一滴眼泪流到她脸颊上。随后,她用干瘪的声音说:“那么,哈智,你能给我一点毒药吗?他不如死了的好。”
马克斯说,他也不能做那种事。
老妇人很不理解地望着他,愠怒地摇着头牵着孩子走了。
我漫步走到土丘顶上。麦克正在那儿忙着测量。一个阿拉伯男孩俨乎其然地扶着测量杆。双脚不时移来移去。麦克仍然不说阿拉伯话,只用旗语式的手势表达他的意思。这常常不能获得理想的效果。阿里斯蒂德总是自愿前来帮忙。
我看着周围的一切。在我的北方,是土耳其连绵的群山,其间一个光点便是马尔丁。西方、南方和东方,全是肥沃的平原(到了春天,这一望无边的绿野,将缀满五颜六色的野花)。平原上散布着一个个墟丘。这里、那里可以看见贝都因人褐色的帐篷。许多墟丘上都有村落,但你看不清它们——它们不过是些小小的土屋。一切显得那样安谧,远离尘嚣和文明。我喜欢查加巴扎,希望它能被马克斯选中。我真想住在一间建在这儿的房子里。如果我们在哈姆顿发掘,那就可能住在阿穆达……啊,不,我宁愿住在这里。
夜幕垂下了。马克斯对今天的结果很满意,准备明天继续探测。他相信,这个墟丘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十五世纪。这儿有阿尔帕齐亚早期绝妙的绘图陶器,属于哈拉弗墟丘的那种类型。
长老友好地送我们上了车。
“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兄弟,”他再次怂恿说,“哪怕我落得一贫如洗!”
“如果我们的发掘能够使你致富,我将非常高兴。”马克斯说,“庄稼所受的任何损失,我将按照法国驻军同意的办法赔偿。在这里参加发掘的人将得到丰厚的报酬。我还打算向你租地修一幢房子。除此之外,在发掘季节结束的时候,我个人还要送你一件漂亮的礼物。”
“啊,”长老兴奋地说,“我什么也不需要!兄弟之间还谈什么报偿!”
在这种利他主义的气氛中,我们与他道别了。
在哈姆顿度过了两个严冬般寒冷的日子,收获相当不错。可惜墟丘有一部分在土耳其境内,不便组织发掘。看来最合适的地方还是查加巴扎墟丘,附带也可考虑布拉克墟丘,下个季节可以一并发掘。
剩下的问题是对明年春天的事情作出安排。一是要在查加巴扎选一个恰当的建房地点;二是要在阿穆达租一幢房子,以便建房期间使用;三是要与长老订一项协议。而最紧迫的是,哈塞茨邮局有一张汇款单在等着我们,我们必须马上就去取款,以免沙溪里积满了水难以通行。
哈穆迪最近在阿穆达为我们的“体面”挥霍了大量的钱。在阿拉伯人心目中,大把花钱似乎是一种光荣,特别是在咖啡店招待头面人物。但哈穆迪并非事事慷慨,他克扣了这儿两个老妇人的工钱,一个是为我们送牛奶的,另一个是为我们洗衣的,他给她们的钱少得可怜。
虽然天空布满阴云,下着牛毛细雨,马克斯和我还是坐上“玛丽”到哈塞茨取款去了。一路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只是到哈塞茨后,雨开始下大了。我们担心当天是否能够回去。
令人失望的是,当我们走进邮局的时候,局长已经出去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几个仆人被派去四面八方找他。
雨越下越大。马克斯发愁地说,除非局长马上回来,否则,我们只好改天再走一趟。
忽然,局长悠闲自在地走来了,手里提着一篮鸡蛋。
他惊喜地向我们问好。马克斯没有工夫跟他闲聊,直截了当催他快办手续。
“再晚就回不去了。”马克斯说。
“可不是?”局长说,“那么,你们只好多呆几天了,我个人是很欢迎的。哈塞茨是个值得一玩的地方,你们可以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
马克斯心急火燎地再次催他快办。局长慢慢打开抽屉,漫不经心地找着,一边继续唠叨着多呆几天的好处。
奇怪呀,他说,他找不着这份重要的邮件了。他记得已经到了,并对自己说过:“有一天哈智要来取的。”因此,他把它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但这安全的地方是哪儿呢?一个职员进来协助,继续到处寻找。这份邮件终于露面了。我们着手办理复杂的取款手续。但是,像上次一样,现金还需从集市上筹集。
雨还在哗哗地下。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了应得的钱。马克斯买了些面包和巧克力,以备万一在路上受阻,可以维持一天或两天。我们再次坐上“玛丽”,驶上回家的路。第一道沙溪被顺利越过了,但到第二道沙溪时,眼前出现了不祥的景象;一辆邮车陷在沙溪里,一串汽车停在它的后面。
所有的人都走下沙溪,挖的挖泥沙,垫的垫木板,一边推车,一边吆喝。
马克斯绝望地说:“我们将在这儿过夜了。”
这是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曾在车上度过若干沙漠之夜,从未有过愉快的感觉。醒来时全身冰冷,处处筋骨都在发痛。
不过,这一次倒是幸运。邮车咆哮着爬上岸来,其它车子跟在后面,我们最后上岸。脱险非常及时——沙溪里的水正在上涨。
驶上阿穆达公路后,汽车不断打滑。至少有两次,“玛丽”滑了半个圆圈,车头转到了卡米什利的方向。
回到住地,天已经黑了。留守的人们涌出门来,高高举着提灯,发出一片欢呼。
我磕磕绊绊钻出汽车,踏着溜滑的地面,向我们的房间走去,脚上粘着大大的泥饼,重得几乎抬不起腿来。
我们的归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大家纷纷表示祝贺,嘴里喊着:“El hamdu lillah!”①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感谢真主!——译注。
望着脚上的泥饼,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哈穆迪也哈哈大笑。他对马克斯说:“有哈暾和我们在一起,日子真是过得轻松,什么事都惹她发笑。”
该安排的事都安排了。马克斯和长老以及管理这一地区的社会福利处的法国军官进行了严肃的商谈。土地的租金,庄稼的赔偿,双方的义务,所有这些全都落实在白纸黑字之上。长老一再说,他拥有的一切都由马克斯自由支配,只要求付给他价值一千英镑的黄金。
最后,这个一心梦想发财的人大失所望地走了。不过,合同上有一句话仍给了他一点安慰,那就是:为考察而修的那幢房子,在考察结束以后归他所有。他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棕红色的胡须赞赏地摆动着。
“C'est toutdcmSme unbravehomme,”②当长老的身影完全消失以后,法国上尉说。他耸了耸肩膀:“Iln’a pas le SOU comme tOUS cesgens l 。”①
② 法文,意为:这仍不失为一个善良的人。———译注。
① 法文,意为;他像这儿所有的人一样贫穷。——译注。
在阿穆达租用房屋一事,由于这样一个事实而复杂化了(这是最近才弄明白的):出乎我们的想象,这房屋不是一幢,而似乎是六幢,里面住着十一户人家。这就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那位亚美尼亚牧师不过是所有这些房主的代言人。
协议总算达成了。在既定的期限内,房屋必须全部腾空,室内必须刷上两遍白色涂料。
现在,所有问题都已解决,只需安排如何返回海滨的事了。两辆汽车准备取道艾因角和杰拉布卢斯,直达阿勒颇。路程约有两百英里,前一段有许多需要跨越的沙溪,如果一切顺利,也许两天可以走完全程。但是现在已是十二月,气候肯定很快就要突变。那么,哈暾又该作何安排呢?
哈暾决定坐铁路卧车——真不好意思!于是,“的士”把我送到一个陌生的小站。瞧,一列庞大的蓝色卧车跟着它那喷着浓烟的车头开来了。一个身着咖啡色制服的列车员探出头来,接过Madame②的行李,接着把我拉上高高的门梯。
② 法文,意为;夫人。——译注。床。
“我认为你是明智的,”马克斯说,“现在已经开始下雨了。”
我们互相喊着:“阿勒颇见!”火车开动了。我跟随列车员走进卧车的通道,他拉开一个分隔间的门,为我铺好了在这里,我又回到文明之中。野营已告结束。列车员拿去我的护职,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说:“我们在明天早晨六点钟到达阿勒颇。Bonnenuit,Madame①!”
① 法文,意为:晚安,夫人!———泽注。
我仿佛是坐在从巴黎到里维埃拉的列车上。
说也奇怪,在一片荒漠中间,竟会在这里找到一列铁路卧车……
阿勒颇到了!
逛商店!洗澡!洗发!看望朋友!
马克斯和麦克三天以后到达这里的时候,浑身沾满泥浆,手里提着几只途中猎获的鸨。我带着再度习惯于奢侈生活的优越感向他们问候。
他们一路上经历了许多艰险——都是坏天气造成的。我庆幸自己选择了另一种旅行方式。
我们的厨师得到酬金以后,请求马克斯为他写一份推荐书,推荐他为一名司机。马克斯为了不作伪证,让厨师在院子里驾驶一圈给他看看。
艾萨登上驾驶座,把车发动起来。他将排档朝着相反的方向扳去,汽车重重地撞在墙上,把墙撞塌了一大片。马克斯当然拒绝推荐。这使他难过极了。最后,他的鉴定书是这样写的:艾萨为我们当了三个月厨师,对我们的车辆提供过有益的帮助。
到贝鲁特后,我们与麦克分手了。埃及的冬天在等待我们。麦克打算去巴勒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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