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查勘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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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贝鲁特!蓝色的大海,蜿蜒的海湾,漫长的海岸线——一抹淡淡的远山,这就是呈现在旅馆阳台前方的景色。我的卧室有一扇面向陆地的窗户,从那儿可以看见一座盛开着猩红色的一品红的花园。这卧室空间很高,四壁刷着白色的涂料,看上去有点像间牢房。盥洗间里有个备有龙头的新式面盆,上面标着一行近代花体文字,连接在面盆上的水管已经锈迹斑斑。面盆上方是个带有活动盖子的大水箱,里面盛满了发臭的陈水。

  管件设备传入东方以后,不知带来了多少后患。常常可以看到冷水龙头淌出热水,热水龙头淌出冷水。记得有一次在一间新修的西式浴室里洗澡,一股很烫的水冲了出来,我既找不到可以调温的冷水,又关不上那该死的热水龙头,连忙伸手开门,门上的插销又被卡住了。

  我正慨叹着窗外的一品红和室内的盥洗设备之间的反差,忽听有人敲门。一个矮墩墩的亚美尼亚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堆满了奉承的微笑。他张开嘴,用一个手指在自己的喉咙和腹部之间划了一道直线,殷勤地说:“ manger !”①这个动作传达了一个最普通的信息:餐厅已经备好了午餐。

  在餐厅里,我看见了正在等我的马克斯,还有我们的新建筑师麦克——现在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再过几天,我们就要一起去到荒野,从事三个月的查勘工作,寻找适宜发掘的地方。同去的还有我们的向导哈穆迪,他是乌尔干发掘工地的老工头,也是马克斯的老朋友,这次将利用发掘的间隙,和我们共同度过一个秋季。

  麦克欠起身来向我问候。我们坐下吃了一顿味道可口、稍嫌油腻的午餐。席间,我多次想跟麦克攀谈一下,每次他都简单地回答说:“啊,是吗?”“真的?”“可不?”谈话也就无法进行下去。

  我不免有点扫兴,心想:我们的新建筑师是不是把我当成一个低能儿加以捉弄,像我幼时遇见的某些人似的?但是,谢天谢地,那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已不是一个羞答答的孩子,而是一个沉着、能干的中年人。

  用不着安慰自己说:麦克是由于自己腼腆,才采取了防御的姿态。眼前的事实是:面对他冷淡、高傲的神态和轻轻扬起的眉毛,以及他对我的谈话注意倾听的样子,我心理上萎缩了,发现自己说的全是废话。临到午餐快结束了,麦克才说了一句含义明确的话。

  当我对最后一道菜表示不满时,他说:“确实不好,不是么?”

  当然,他是对的,这道菜确实不好。

  饭后,马克斯问我对麦克有何看法,我审慎地回答说,他似乎不太说话。马克斯说,那倒是件好事。很难想像,当你在沙漠中进退不得的时候,却有人在一旁唠唠叨叨。“我选中他,正因为他看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马克斯继续说,他也许有点腼腆,但很快就会开朗起来的。“他可能怕你。”马克斯大林温和地补充说。

  我思量着这种令人鼓舞的看法,但是并未被它说服。

  我试着给自己来点精神疗法。我对自己说,论年龄你已够做麦克的母亲了。论成就你是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你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还被作为破译《泰晤士报》纵横填字谜的线索(这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再说,你是考察队队长的妻子。现在,如果有谁怠慢谁的话,只能是你怠慢那个年轻人,而不是那个年轻人怠慢你。

  稍后,我们决定去吃茶点。我走到旁边的房间去邀麦克。

  这房间整洁得叫人难以置信。麦克正坐在叠起的方格毛毯上写他的日记。他抬起头来,眼神里流露出文雅的询问。

  “你愿和我们一道去吃茶点吗?”我尽量表现得自然而友好。

  麦克站起身来:“谢谢!”

  “吃罢茶点,不妨去看看市容,”我建议道,“在一个新地方逛逛是很有意思的。”

  麦克微微扬起眉毛,冷冷地说:“是吗?”

  带着几分不快,我领路来到马克斯落座的餐桌。麦克一声不响地吃了好多东西。马克斯嘴里吃着茶点,思想却飞到四千年前。

  最后一块糕点吃完了,马克斯从深思中回过神来,提议大家去看看我们那辆汽车的装配情况。

  这卡车原有一个福特车的底盘,现在正安装一个当地的车身。我们之所以选择这种拼凑的办法,是因为买不到一辆像样的二手车。

  现在看来,车身的工艺是值得乐观的。整个卡车显得豪华而高贵,完美得让人不敢相信。

  马克斯此刻犯愁的是:哈穆迪本当今天来到贝鲁特,但是至今未见他的影子。

  麦克对观光市容毫无兴趣,回到他的房间写日记去了。我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在日记里究竟写些什么呢?

  第二天清晨五点钟,我们的卧室门被子打开了,有人用阿拉伯语通知说:“你们的工头到了。”

  哈穆迪和他的两个儿子以异乎寻常的热情涌进屋来,拉住我们的手,压在自己额上。“Shlon kefek?”“Kullishzen 。”“El hamdu lillah!El hamdu lillah!”①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你好吗?一切都好。感谢真主!感谢真主!——译注。

  我们尽力挥去睡意,吩咐侍者准备茶点。哈穆迪和他的儿子们舒舒服服蹲在地上,跟马克斯交谈着新近发生的事。我懂得的阿拉伯语极其有限,自然被排斥在他们的谈话之外。我太想睡觉了,心想,哈穆迪父子为什么不晚些进来呢?那对他们不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吗?

  茶点终于驱散了我的睡意。哈穆迪对我说了好多话,马克斯为我作了翻译,同时也把我的回答转告了他。他们父子三人都开心地笑了。我重又认识到他们是多么讨人喜欢的人。

  紧张的准备工作开始了:采购生活必需品,物色司机和厨师,拜访文物管理处。文物管理处主任塞里克先生和他漂亮的妻子招待我们吃了一顿午餐。他们待人特别热情,菜肴也很可口。

  尽管土耳其海关人员说我鞋子太多,我还是忍不住又买了些鞋。在贝鲁特买鞋真是一大乐趣。如果你找不到合适的型号,人们两天之内就为你做出来了,皮革是上乘的,穿上不松不紧。必须承认,喜欢买鞋是我的一个弱点。我真不知道回家的时候如何通过土耳其海关。

  在土产市场上,我买了几段绣有金黄色或深蓝色图案的丝绸,还买了一些带有乡土情调的丝织品,准备作为礼物寄回家去。马克斯则迷上了各种各样的面包。任何一个法国血统的人都喜欢面包,对他们来说,面包的内涵远比其它食品丰富。我曾听社会福利处一个官员这样谈到他的一位远在边关的同事:“Cepauvre gar On2 11 n'a mf~me pasde

  painla bas,seulement 1a galette Kurde!”①言下流露出深深的怜悯。

  ① 法文,意为:这个可怜的人.他那儿竟连面包也没有.只有库尔德人的烘饼!——译注。

  我们还跟银行打了冗繁的交道。那儿的人办起事来拖拖沓沓,像在东方常见的那样。他们和和气气,很有礼貌,可就是不愿去办一点分内的事。“Oui,oui!”②他们低声应诺着。Ecrivezune lettre!③随即又懒懒地坐了回去。

  ② 法文,意为:是的,是的!——译注。

  ③ 法文.意为:请填一张表!——译注。

  你不得不对他们加以催促。于是,他们便用一套繁琐的印花税制度来报复你,要你一次次掏出零钱去买他们的印花。当你认为一切都已办妥,又一道关卡出现了:“Etdeux francs cinquante centimes pour les timbres,S’il VOUS pla t!’’④④ 法文,意为:请贴两法郎五十生丁印花!——译注。

  我们不知填了多少表格,贴了多少印花,总算把手续办完了。银行办事员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又摆脱了一项负担。当我们离开银行的时候,听见他对另一个等待多时的顾客说:“Ecrivez une lettre,s’il VOUS pal t!” ⑤⑤ 法文。意为:劳驾,请填一张表!——译注。

  剩下的事情是雇请厨师和司机。

  司机问题是第一个解决的。哈穆迪兴冲冲地走来,告诉我们说:我们真是走运,他为我们弄到了一个顶呱呱的司机。

  马克斯问他是怎样得到这个宝贝的。

  他说,事情非常简单。当时这个人正在海边站着,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活儿干了,穷困到了极点,他只要很低的工钱。这不,我们一下子就省了一笔钱!

  但是,有没有办法了解他的驾驶能力呢?哈穆迪把这个问题抛到一边:“谁能把面包放进炉子,谁就是面包师;谁能把汽车开上大路,谁就是司机。”

  马克斯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如果没有更好的人选,他同意雇请阿布杜拉。阿布杜拉被唤来面谈。他简直像是一匹骆驼。马克斯叹息说,这种呆头呆脑的人也有他的可取之处。我问为什么,马克斯说,因为他没有脑筋去干不正派的事。

  在贝鲁特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们乘车去了凯勒卜河的入海处。这是一条林木葱茏的溪谷,溪边有一家咖啡店。你可以在那儿喝咖啡,然后在林荫道上散步。

  但是凯勒卜河的真正迷人之处,是那条通向黎巴嫩关口的山路两侧岩石上的铭文。在难以数计的战争中,不少军队踏过这条山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这儿有拉美西斯二世时代的埃及象形文字,有亚述和巴比伦军队的自夸之辞,有提革拉帕拉萨一世的图像。赛纳克里布在公元前七○一年留下一段铭文,亚历山大路过此地时写下自己的战功,以萨 哈顿和尼布甲尼撒以长长的文字纪念自己的胜利。艾伦比的军队一九一七年在这里刻下一些名字的全称或缩写。我毫无倦意地看着岩石上这些刻痕。这儿真是一个历史的画廊。

  我兴致勃勃地对麦克说,这太令人激动了,他是否也有同感?

  麦克扬起他那温和的眉毛,漫不经心地说,当然,非常有趣……

  我们的卡车已经装配完毕。它的到来再次激起大家的兴奋。它无疑装得太多了,头重脚轻,摇摇晃晃。不过,它却有一副高贵的派头,因而它立即被命名为“玛丽皇后”。

  除了“玛丽皇后”之外,我们还租了一辆“的士”。这是一辆雪铁龙,由一个名叫阿里斯蒂德的亚美尼亚人驾驶。我们还雇了一个外表忧郁的厨师——艾萨,他的资格证书好得不能再好。

  终于,伟大的日子到了,我们出发了。马克斯,哈穆迪,我,麦克,阿布杜拉,阿里斯蒂德和艾萨,作为伙伴,共同奔赴未来的三个月;不管等着我们的是吉是凶。

  我们的第一个发现是:阿布杜拉是个糟糕透顶的司机。第二个发现是:厨师简直不能算作厨师。第三个发现是:阿里斯蒂德开车是把好手,但他那辆“的士”却不堪信赖。

  我们的车沿着滨海大道驶离贝鲁特,经过凯勒卜河,向着北方行进。眼前闪过一簇簇白色的房子,一片片小小的沙滩和一个个岩石环抱的小海湾。我多想停下来洗一个澡,可是我们真正的事业现在已经开始了。很快,只消一会儿,我们就要离开大海,转向内陆。在那以后,我们将有几个月见不着大海。

  阿里斯蒂德按照叙利亚人的方式不停地按着喇叭。“玛丽皇后”跟在我们身后,拖着它那头重脚轻的躯体,像海船一样摇来摇去。

  过了比布鲁斯,房屋渐渐稀疏了。我们右边是多岩的山坡。

  终于告别了大海。汽车拐了个弯,头朝内陆,向着霍姆斯奔去。

  霍姆斯有一家好旅馆,一家非常高级的旅馆。哈穆迪这样告诉我们。

  这家旅馆的气派主要表现在建筑物的本身。它很宽敞,有着巨大的石头回廊。可惜管道系统不很通畅,偌大的卧室里几乎没有什么使人舒适的设施。马克斯和我看过自己的房间后,决定去街上走走。路过麦克门口时,看见他正坐在床边,埋头写他的日记。

  (麦克在日记里写些什么呢?他竟然没有一丝热情去看看霍姆斯。)

  也许他是对的。这儿确实没有多少东西可看。

  我们吃了一顿做得很糟的冒牌西餐,接着便上床睡了。

  昨天我们还在文明的王国里旅行,今天已把文明抛在后边。整整一两个钟头,到处看不见一点绿色,满眼是褐色的沙原。小路若隐若现。偶尔遇上一辆不知从哪儿开来的卡车。

  天气很热。汽车在起伏不平的小路上踉踉跄跄,风沙不停地打在脸上,钻进嘴里。我开始感到剧烈的头痛。

  在这片不见植物的广袤世界里,有着某种可怕而又迷人的东西。它不像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之间的沙漠那样平坦,而是起起伏伏。你隐隐觉得自己变成了幼时在海滩堆起的城堡里的一粒沙。

  忍受了七个小时的奇热和单调,一个荒凉的世界出现了——巴尔米拉!

  在我看来,巴尔米拉的魅力在于它那伫立在灼热沙漠上的苗条的米色的身影。它美丽,奇幻,充满了梦里特有的非逻辑性,让人迷惑不解。我想起了埋在地下的王宫、神殿和倾圮的圆柱……

  我始终说不清我对巴尔米拉真正的看法是什么。它从我第一瞥起就具有梦的特征,我的头痛眼花更加深了对它的错觉。不,它不是真实的,它不可能是真实的!

  忽然间,我们已置身于人群之中。一群快活的旅游者,欢笑着,交谈着,频频按动相机的快门。我们的车停在一幢大楼前面,这是一家旅馆。

  马克斯急忙告诫我说:“你可别介意那股气味,一会儿就会习惯的。”

  的确如此!旅馆的内部布置得很有情趣,但卧室里那股陈水的臭味非常刺鼻。

  “这气味对健康有益。”马克斯安慰我说。

  那位和蔼的老先生——我知道他是这家旅馆的老板——特别强调说:“Mauvaise odeur,oui!Malsain,non!”①① 法文,意为:是臭味.但不损害健康。——译注。

  我们就这样住下了。随遇而安吧。我服了阿斯匹林,喝了茶,躺在床上。要是换在往常,我已经逛街去了;但此刻却打不起精神,只盼天黑好休息。

  难道我晕车了?我可是个经常以乘车为乐的人啊!

  一个小时以后,我醒来了,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正常,急于想去看看所能看到的一切。

  这一回,就连麦克也顺从地搁下了他的日记。

  在旅馆东头的一个最远的景点,我们遇到了一群法国人。他们正处在困境之中: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有只鞋子掉了后跟,不能走回所住的旅馆。看来他们是乘一辆“的士”来到这里的,不料“的土”出了故障。我们看了看这辆“的士”:它是这个国家特有的一种车,样子和我们那一辆没有什么区别,同样破旧的装潢,同样用绳子捆着。司机是一个瘦瘦的叙利亚人,这时正垂头丧气地检查引擎盖下的机件。

  他不时摇着头。一旁的法国人向我们解释说:他们是昨天乘飞机到这里的,明天同样乘飞机离去。这辆“的士”是下午在旅馆租的,现在它出毛病了。这位可怜的夫人怎么办呢?“Impossible de marcher,n’est Ce pas,avec un soulier seulement。”②②

  法文,意为:只穿一只鞋是不能走路的,——译注。

  我们向她说了很多宽慰的话。马克斯慨然答应提供我们的“的士”,说他立即回去把它开来。当然,要把大家全部带走,得跑两趟才行。

  这建议立刻赢得热烈的欢呼和真诚的感谢。马克斯走了。

  我和法国女人们亲热地交谈起来。麦克则退居到他用沉默构筑的高墙后面,只是在别人谈话的间隙插进一个生硬的“Oui"或"Non"。①山法国女人们对我们的行程表现了浓厚的兴趣。

  ①

  法文。意为:“是”或“不是”。——译注。

  “Ah,Madame,VOUS

  faites 1e camping?”②

  ② 法文,意为:啊,夫人,你们是去搞野营吗?-- 译注。

  我被其中的一个词迷住了:Lecamping!③它把我们的冒险活动划入了运动的范畴。

  ③ 法文,意为:野营。——译注。

  “野营,”另一个女人说,“那将是何等开心啊!”

  是的,我说,非常开心。

  时间在谈笑中过去了。突然,我大吃一惊:“玛丽皇后”蹒蹒跚跚地驶来了,马克斯坐在驾驶座上,怒容满面。

  我问他为什么没把“的士”开来。

  “因为,”马克斯愤怒地说,“那‘的士’就在这里!”他用一个表情丰富的手指,指着眼前这辆冥顽不灵的“的士”——那个瘦个子叙利亚人还在检查它的机件。

  顿时响起一片惊叹。我恍然大悟:难怪这车看起来这么眼熟!“可是,”那个法国女人叫了起来,“这车是我们在旅馆租的。”不管怎么说吧,马克斯解释说,它是我们的。

  阿里斯蒂德拼命为自己辩护。双方都不同意对方的观点。

  “我不是租了这辆车,同时也雇了你,为期三个月吗?”马克斯问道,“你怎么能不顾脸面,把它开出去交给别人使用呢?”

  “可是,”阿里斯蒂德做出一副无辜受辱的样子,“你不是告诉我下午不用车吗?我正好趁机捞点外快。我跟一个朋友说了,由他带这伙人出来逛逛。我怎么就损着你了?既然你自己下午不想坐车。”

  “这不就损着我了?”马克斯回答说,“首先,这不是我们安排的;其次,这车需要修理,它可能明天就开不动了。”

  “至于这一点,”阿里斯蒂德说,“你不必担心,我和我的朋友可以连夜把它修好,如果必要的话。”

  马克斯说,最好如此。

  确实,第二天早晨,这辆可信的“的土”已在旅馆门前等候我们了。阿里斯蒂德坐在驾驶座上,面带微笑,一副没事儿的样子。

  今天,我们到了幼发拉底河边的德佐尔。这个城市散发着臭气,没有一点吸引力。由于找不到欧洲式的旅馆,社会福利处借给我们几个房间。这些房间视野开阔,可以看见幼发拉底河宽阔、褐色的流水。法国官员亲切地问询了我的健康状况,并说:但愿我不曾在这样高的气温下开车。“雅科夫人——我们局长的妻子上次来到这里时,已经complètmentknock out。”①

  这个字眼激活了我的想象。我希望,当我结束这次查勘的时候,不至于complètment knockout!②①② 这是由法语和英语组成的词组,意为:完全筋疲力尽。——译注。

  我们买了一些蔬菜和大量鸡蛋,把“玛丽皇后”装得满满的,只差没把捆上的绳子绷断。我们又上路了,真正的查勘从此开始。

  布赛雷到了。这儿有一个法国驻军伪哨所。马克斯曾对这个地方寄以很大希望,因为它是幼发拉底河与哈布尔河的交汇处。罗曼切尔塞希姆就在河的彼岸。

  可是,布赛雷却令人大失所望。这儿没有早于罗马时代的任何古代建筑的遗迹,自然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哈穆迪不屑地摇摇头说:“MinZiman er Rum。”③我也跟着他说了这句阿拉伯话。

  ③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罗马时代的破玩意儿。——译注。

  在我们看来,罗马人未免太现代了,他们不过是“昨天”的孩子。我们的兴趣是从公元前两千年开始的,目的是要找到赫梯人的各种遗物,尤其是想找到更多有关米坦尼军事王朝的东西。后人对这批外国冒险家知之甚少,但他们曾在世界的这个角落耀武扬威,只是他们的首都瓦什苏卡尼还有待证实。这些出身武士阶层的统治者,看来都是很好的骑手,因为我曾见到一篇论文谈及一个名叫基库利的米坦尼士兵如何饲养和训练马匹。

  从那个时期往前推移,自然就进入了史前的朦胧时代。关于那个时代,没有留下文字记载,只留下一些罐子、珠子、护身符和装饰品,无声地证明着人们当时的生活。

  既然布赛雷令人失望,我们便继续南行,向梅亚丁进发,虽然马克斯对它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在那以后,我们将转而北上,去到哈布尔河的左岸。

  哈布尔河,我是在布赛雷第一次见到它的,在此以前它对我来说仅仅是个名字,虽然这名字曾在马克斯嘴上反复说过。

  “哈布尔地区是我们查勘的重点,那儿有数以百计的墟丘!”

  马克斯接着说:“如果我们在哈布尔找不到理想的东西,那就到贾格杰盖去。”

  “什么贾格杰盖?”我问。

  这个名字对我太神奇了。

  马克斯亲切地说,他料想我从未听人说过贾格杰盖,很多人也都如此。

  我承认他的判断,并补充说,要不是他告诉我,我甚至连哈布尔也不知道。

  “难道你不知道哈拉弗墟丘就在哈布尔吗?”马克斯说,对我如此的无知大为惊诧。

  在说到“哈拉弗”这个著名的史前陶器遗址时,他把声音压得很低,流露出深深的敬意。

  我摇摇头说,要不是碰巧嫁给了他,我很可能永远也听不到什么哈拉弗墟丘。

  我想起了比我更加无知的同胞们。在国内时,常有人向我打听考古的情况。要说清我们所在的地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对于人们的问询,我的第一个回答通常只有一个词:“叙利亚。”

  “啊!”问询者顿时皱起眉头说:“是的,当然是叙利亚……”他们于是想起了《圣经》里的描写。“让我想想看,那准是巴勒斯坦,是吗?”

  “临近巴勒斯坦,”我说,“你知道,离海边很远呢。”

  但这并未真正解决问题,因为巴勒斯坦只能引起文学和宗教的联想,它通常是与圣经故事和礼拜日课联系在一起的,而不大具有地理上的含义。

  “我还是弄不清它在哪儿。”问询者额上的皱纹更深了,“你们究竟是在哪一带发掘——我是说在哪个城镇附近?”

  “不靠近任何城镇,是靠近土耳其和伊拉克的边境。”

  朋友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

  “但是你们总得靠近某个城镇啊!”

  “离阿勒颇也有两百多英里呢。”我说。

  他们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了。过了一会儿,忽又活跃起来,问我们吃些什么。“我猜想,是吃枣子吧?”

  我告诉他们:我们吃羊肉、鸡肉、鸡蛋、大米、菜豆、茄子、黄瓜和应时的橘子,还有香蕉。他们不以为然地望着我说:“我看那日子也说不上艰苦。”

  在梅亚丁,le

  camping①开始了。

  ①

  法文,意为:野营。——译注。

  我悠然自得地坐在院子当中一把专门为我而设的椅子上。马克斯、麦克、阿里斯蒂德、哈穆迪和阿布杜拉忙着架设帐篷。

  毫无疑问,我得到了最好的优待。眼前的场面真是壮观极了:强劲的沙漠风不停地刮着,大伙儿光着膀子,干得大汗淋漓。阿布杜拉祈求真主的怜悯,亚美尼亚人阿里斯蒂德恳请圣徒的帮助,哈穆迪发出鼓舞人心的呼叫和欢笑,马克斯不时愤怒地诅咒着。惟独麦克不声不响,偶尔吐出一个单词。

  帐篷终于搭好了,虽然有点摇摇晃晃,不大符合规范,但毕竟是竖起来了。大家开始咒骂厨师,他只顾看热闹,还没开始做饭。好在我们还有一些尚未过时的罐头,再烧上一壶茶,也就凑和着吃了。太阳落了,大风歇了,一阵凉意随之袭来,大家于是各自就寝。迄今为止我还没有用过睡袋,凭着马克斯和我的共同努力,好不容易才钻了进去。一旦进到里边,真是舒服极了。我在国外总是带着一个柔软的鸭绒枕头,它使我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得到一份温馨。

  我高兴地对马克斯说:“我喜欢在帐篷里过夜。”

  这时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你看夜里会不会有耗子或别的东西从我身上跑过?”

  “肯定会的。”马克斯取笑说。

  来不及与马克斯再说什么,睡眠已经把我征服了。

  醒来时已是早晨五点。太阳升起来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梅亚丁附近的墟丘看来没有什么发掘价值。

  “罗马!”马克斯不悦地咕哝着。这是他最轻蔑的一个词。我抛开了对罗马人可能产生的任何好感(他们可能也是一种有趣的人),跟着也说了一声“罗马”,随手丢掉一块毫无价值的陶器碎片。“MinZiman……er Rum。”①哈穆迪说。

  ①

  此处是用拉丁字母注音的阿拉伯语。意为:罗马时代的破玩意儿。——译注。

  下午,我们访问了美国人在杜拉的发掘点。这是一次愉快地访问,主人显得非常好客。谈话中,他们叙述了当时征集劳动力遇到的困难,这段经历简直像是一出喜剧。

  在世界上这一片偏僻的地方,为工钱而干活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招工的美国人处处遭到拒绝和误解。他们只得求助于法国驻军。得到的回答迅速而有效:军队逮捕了两百个劳动力(数量多少不等,根据需要而定),把它们派去干活儿。“犯人”们干得快快活活,似乎很喜欢这份工作。收工了,美国人叫他们明天再来,但他们并没有来。于是,军队又把他们抓来。这些人照样干得快快活活。可是第二天又不见他们的影子。军队便又再次实行逮捕。

  “你们不喜欢为我们干活儿吗?”美国人问。

  “喜欢,确实喜欢,干吗不喜欢呢?反正在家里也是闲着。”

  “那么,为什么不天天来呢?”

  “我们倒是想来,但是,我们得等‘带人的’(当兵的)来带我们。我可以告诉你,如果‘带人的’不亲自上门来带,我是非常生气的。那是他们的义务。”

  “但是,我们想要你们为我们干活儿,而不用‘带人的’去带。”

  “那可是个非常可笑的想法。”

  到了月底,发工钱了。他们带着一脸的困惑,终于按上了手印。

  确实,他们说,他们不理解外国人的这些作法。

  “法国‘带人的’管制着这片地方,他们有权带走我们,把我们送进监狱,或为你们挖土。但是,你们干吗要给我们钱?这钱又是凭什么给的?这道理讲不通嘛”!

  但是,到头来,他们还是接受了西方人奇怪的习惯,虽然领工钱时照旧一边摇头一边嘀咕。他们对“带人的”始终耿耿于怀,因为他们没有履行自己的义务。

  不管是真是假,故事本身是动人的。

  回到住地以后,我的脑袋眩晕起来。身子也不舒服,直想呕吐。我巴不得一头钻进睡袋,早把晚餐置诸脑后了。

  早上,马克斯忧心忡忡,问我感觉如何。我呻吟着说:“就像死了似的。”他更加发愁了,问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我说真的病了。这种病在埃及叫做吉比塔米,在巴格达叫做巴格达塔米。在沙漠里患上这种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马克斯不肯让我一个人留在帐篷里,因为帐篷里白天温度高达华氏一百三十度。查勘必须继续进行。我蜷缩在汽车里,摇来晃去,神志昏迷。汽车开到一个土丘,我跨出车来,躺倒在“玛丽皇后”的车身所形成的阴影里。马克斯和麦克登上土丘查勘去了。

  说老实话,这以后的四天等于下了地狱。

  哈穆迪讲述的一个故事似乎特别适合我眼下的处境。传说有一个苏丹的美丽的妻子被她丈夫逐出宫门。她日日夜夜向着安拉哭诉,说她没有伙伴,在沙漠里无比孤独。最后,安拉厌烦了她的悲叹,为她送去了伙伴——一群苍蝇!

  我对那个美丽的女子怀着特别的恶意,因为她把安拉的惩罚带给了我。整个白天,这儿的苍蝇密如云团,扰得人无法休息。

  我真后悔不该参加这次考察,只是克制着没有说出口来。

  四天以后,我突然复原了,虽然病中没吃任何食物,只喝一点未搀牛奶的茶。生活重又变得美好起来。我吃了许多米饭,喝了一些带油的菜汤。这似乎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随后我们把帐篷搬到哈布尔河左岸的苏瓦尔墟丘。这儿四顾茫茫,没有村落,没有居民,甚至没有贝都因人的帐篷。

  夜降临了,在我们头上,一轮明月放射着银辉;在我们脚下,哈布尔河蜿蜓远去,形成一个大大的S。白天的灼热消散了,夜晚的空气散发着芳香。

  “多美的土丘啊!”我说,“我们不能在这儿发掘吗?”

  马克斯忧郁地摇摇头,吐出一个晦气的词:“罗马!”

  “真可惜,这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啊!”

  “我对你说过,”马克斯说,“哈布尔才是好地方呢。那儿到处都是墟丘。”

  我已有好几天把墟丘淡忘了,但我高兴地发现,我心里还是惦着它们的。

  “你能确认这儿没有你需要的任何东西吗?”我焦急地问。我已迷恋上了苏瓦尔墟丘。

  “当然有,但是埋得很深,必须挖到罗马的层面以下。何必费那么大的工夫呢?”

  我叹了一口气,嘀咕着:“这儿是那样宁静,那样安谧,一个生灵也看不见。”

  这时,一个老人从土丘一侧慢慢悠悠走上来。他蓄着长长的银须,脸上露出不可言说的尊严。

  他躬身向马克斯问候:“你好吗?”

  “很好。你呢?”

  “很好。”

  “感谢真主!”

  “感谢真主!”

  他在我们身旁坐下。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默。在经历了西方式的匆忙以后,这种温文尔雅的沉默是何等恬适啊!

  随后,他问起马克斯的名字。马克斯告诉了他。他细细琢磨着:“米尔万,”他重复着,“米尔万……这名字多么响亮,多么辉煌,多么优美!”

  他和我们又坐了一阵,然后,像来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从此我们再也没有看见他。

  健康恢复了,我真正过上了愉快的生活。每天一大早,我们就走出帐篷,在所到的土丘上来回搜寻,拾起所有的陶器碎片,最后把它们摆在土丘顶上加以比较。凡是马克斯认为有用的东西,便放进一个小麻袋,并在袋上贴上标签。

  我们展开了一场竞赛,看谁找到的东西能获得当天的大奖。

  我开始明白了为什么考古学家们走路总是望着地面。我也将养成这种习惯,既不看四周,也不看天边,只看脚下的土地——说不定那儿躺着什么宝贝。

  我常为人种之间的根本差异而震惊。我们的两个司机对待金钱的态度,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阿布杜拉几乎没有一天不要求预支部分工钱。一旦达到目的,又要求预支全部。如果又到手了,我预料,他会在周末以前花得精光。凭着阿拉伯人的慷慨,他会把工钱一股脑儿抛在咖啡店里。他会不要店主找补,只图给自己挣个面子。

  而阿里斯蒂德,这个亚美尼亚人,却不愿领取一个便士放在自己身上。“请你为我保存起来吧,哈智,①等到旅程结束的时候再给。如果我有什么小的花销,自会来找你的。”直① 阿拉伯语的译音.原指到过麦加朝圣的人.后引中为对有地位、有威望的男性的尊称。一一—译注。

  到现在,他只领取了四个便士,为的是买一双鞋。

  现在他的下巴上已经冒出了茂密的胡茬,那样子就像是《圣经》里的一个人物。他解释说,不刮胡子可以省下一块刀片的钱。反正是在沙漠里,谁去注意你的胡子。

  在这次旅程的终点,阿布杜拉又将身五分文,徘徊在贝鲁特的海边,怀着阿拉伯人的宿命心理,等待仁慈的安拉为他提供一份新的工作。而阿里斯蒂德的钱却将原封不动地保存着。

  “你想用这些钱来做点什么呢?”马克斯问他。

  “积攒起来买一辆更好的‘的士’。”

  “以后呢?”

  “挣更多的钱,再买一辆。”

  完全可以预见,如果我二十年后再次来到叙利亚,一定会发现阿里斯蒂德已经拥有一个巨大的车库,也许居住在贝鲁特一幢宽敞的房子里。即使到了那时,我敢说,他进沙漠仍然不刮胡子,因为可以省下一块刀片的花销。

  阿里斯蒂德并不是由他本民族的人带大的。有一天,我们遇到一群贝都因人,他们一见他就呼叫起来,他也朝着他们呼叫。一个个挥动双手,发出动情的欢笑。

  “他们是阿莱扎部落的,”他向我们解释说,“我属于他们中的一员。”

  “那是怎么回事?”马克斯问。

  阿里斯蒂德用他那从容而快活的声音,带着沉静的微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七岁的男孩,他的一家老小和其他一些亚美尼亚人,被土耳其人推下一个深坑,泼上沥青,点上了火。父亲母亲和兄弟姐妹全被活活烧死。只有他还活着,因为他在底层。后来,土耳其人离开了,他被一群阿莱扎部落的阿拉伯人发现。他们把他带在身边,让他进入阿莱扎部落。他被抚养成一个阿拉伯人,跟随部落游荡在牧场上。当他长到十八岁的时候,他去到摩苏尔,要求领取证件以证明他的族属。原来他是亚美尼亚人,而不是阿拉伯人!然而,鲜血凝成的兄弟情谊是永存的,对阿莱扎人来说,他仍然是他们中的一员。

  哈穆迪和马克斯坐在汽车前排,时而唱歌,时而聊天,时而哈哈大笑。每当他们笑得特别开心时,我便要求翻译给我听听。他们的欢乐实在叫人羡慕。与我同坐后排的麦克,仍像往常一样默不作声,和我保持着不可逾越的距离。我的每一句话都被他看得十分严肃,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严肃的。我第一次感到我是这样不善交际。麦克恰好相反,显得高高兴兴。他那自得其乐的样子,我惟有赞美而已。

  晚上,钻进睡袋以后,我向马克斯絮絮叨叨说起白天的事。我坚持认定麦克不具备完善的人性。麦克提起的话头总是索然无味的;你若提出相反的看法,他也只是凄然一笑。

  今天我发现自己走路越来越不平衡:我的脚似乎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跨,而是明显地向右侧倾斜。我怀疑是不是某种热带病的先兆。

  我问马克斯是否注意到了这一点。

  “当然不是由于喝醉了酒,因为你是从不喝酒的,”马克斯回答说,“天知道,我在这方面对你下过多少工夫。”

  这话引出了另一个有争议的问题。每个人一生中都在与自己某种可悲的无能作斗争。我的无能就是既不喝酒又不抽烟。

  如果我是从心眼里就厌恶这两种东西,我的自尊心还不至于受到伤害。事实正好相反,看见那些泰然自若的女人随处弹掉烟头上的烟灰,我心里好生羡慕。每当出席鸡尾酒会,我总是悄悄离开座位,设法藏起原封未动的酒杯。

  我试图克服这种无能,但是没有取得任何进展。在六个月里;我坚持在午餐和晚餐后抽一支烟。烟味呛得我连声咳嗽,烟雾熏得我眼泪直流。我对自己说,我应该学会抽烟,可我却学不会喜欢抽烟。我的这种丑态受到朋友们尖刻的批评,说它是非艺术性的,看了叫人难受。我只得承认失败。

  我和马克斯结婚之初,餐桌上的气氛和谐而欢乐。我们胃口挺好,吃得很多。马克斯继而苦恼地发现,我对好酒——其实是任何一种酒——毫无鉴赏力。他开始培养我的兴趣,硬让我喝红葡萄酒、勃艮第酒、苏特恩白葡萄酒、格拉夫酒,甚至托考依白葡萄酒、伏特加酒和苦艾酒。到头来他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我惟一的反应是一种酒比另一种更难喝。马克斯说,他注定终生要受这种惩罚:每次走进饭店,必须单独给我要一份清淡的饮料——这种操劳必将加速他的衰老。

  这就是刚才马克斯责备我不喝酒的原因。

  “我走起来似乎总是偏向左边。”我解释说。

  马克斯说我也许患上了一种非常罕见的热带病,那病名是借用了某个人的名字,叫做斯蒂芬森氏症或者哈特利氏症。他打趣地说,这种病的后果可能是你的脚趾一个接一个地萎缩。

  我想着这种“乐观”的前景,不禁低头看我的鞋子。奥秘一下子揭开了:左边一只鞋的外侧和右边一只鞋的内侧已经被磨得很浅了。我盯着这两只鞋,心里豁然开朗:自从离开德佐尔后,我一直在高低不等的五十个土丘的斜坡上走动,而且常常走在土丘的右侧。我想,以后只消反其道而行之,沿着左侧行走,鞋底上的斜度便会消失了。

  今天,我们到达了阿贾贾墟丘——先前的阿尔班,这是一个巨大而重要的墟丘。

  连接德佐尔的主要通道在这附近与大路会合,所以我们觉得实际上已经到了大路旁边。我们先后看见三辆汽车朝着德佐尔方向全速开去。

  墟丘周围散布着一间间土房。各种各样的人和我们一起度过了白天的时光。这里已有了文明的气息。明天我们将要去到哈塞茨——哈布尔河与贾格杰盖河的交汇处。在那儿,我们将置身于文明之中。那儿有一个法国驻军的哨所,是这个偏远地区的重要城镇。我将第一次看到向往已久的传奇般的贾格杰盖河。我感到激动万分。

  在哈塞茨的逗留充满了刺激性。这是一个平庸无奇的地方,几条街道,几家店铺,一个邮局。我们去了两个地方:一是法国驻军哨所,一是邮局。

  驻军中尉热情好客,表示要好好接待我们。我们告诉他,我们已在河边搭了帐篷,那儿就挺舒服。但我们还是接受了他的邀请,答应第二天去赴晚宴。接着去邮局取信。局长到外面去了,邮件全部锁着。一个仆人出去找他,过了半个小时,他来了。他对我们表示欢迎,并给我们端上咖啡。经过冗长的寒喧之后,这才谈到正题——信件。

  “何必如此匆忙呢,”他微笑着说,“明天再来吧。我将乐于接待你们。”

  “明天我们还有工作要做,”马克斯说,“我们希望现在就拿到信。”

  “噢,噢,请喝咖啡!”我们坐下,呷着咖啡。又过了一阵,经过多次客气的催促,局长才打开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寻找起来。他慷慨地劝说我们收下几封寄给其他欧洲人的信。“你最好把这些信拿走,”他说,“它们在这儿摆了六个月了,没人来取。对,对,它们统统都归你了。”

  我们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这些写给约翰逊先生、马弗诺戈尔达塔先生和派伊先生的信。局长非常失望。

  “你们嫌少么?”他说,“那好,就把大的一捆拿去吧。”

  但我们坚持要那些写明我们自己名字的信和报纸。再就是,我们的一张汇款单已经寄到了,马克斯要求提取现金。这似乎是个复杂得不可想象的问题。我们猜想,局长从来没有见过汇款单,因而理所当然地怀疑这张纸片。他叫来两个职员,对这问题作了一番心平气和的讨论。这可是一桩新奇、有趣的事,各人自有不同的看法。

  汇款的事终于被认定了,各种表格也一一签了字,这时忽然发现,邮局没有现金可以提取。局长说,只好明天补救了。他将派人去集上筹些钱来。

  我们疲惫地离开邮局,走回河边的宿营地——避开了哈塞茨的尘土和污秽。迎接我们的是一片可悲的景象:厨师艾萨坐在炊事帐篷前面,双手捂着脑袋大哭。

  发生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他被侮辱了。许多孩子围着他笑,使他丢尽了脸面,原因是他一时没有留意,狗把他准备的晚餐吃了,什么东西也没留下,只剩一点米饭。

  我们闷闷不乐地吃着无滋无味的米饭。哈穆迪、阿里斯蒂德和阿布杜拉一再责备艾萨,指出厨师的主要职责就是死死盯住他所做的饭菜,到时候安全地摆在吃饭的人面前。

  艾萨说他觉得自己不是当厨师的料,他从来没有当过厨师(“原来如此!”马克斯说),他倒是喜欢跟汽车打交道,马克斯是否可以推荐他为一级司机?

  马克斯说那可不行,因为他从来没有见他开过汽车。

  艾萨说:“可我摇过‘大个头玛丽’的摇柄,在一个寒冷的早晨。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

  马克斯承认他看见了。

  “那么,”艾萨说,“你就给我写份推荐书吧。”

 

 

 

 

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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