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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厕所放了几本中国古典笑话集,常随手拿起来,翻到哪页算哪页,有时候同一则看了好多遍,还觉得有意思。因为那些笑话妙在不逗人大笑,而发人深省。
这就是幽默。它不直说,而用暗讽,仿佛不重重地打,而轻轻地搔,搔到人性的痒处。它说的常是别人的糗事,却又是每个人都可能隐藏的心事,看来就愈有偷窥的快感。
在这儿,我写了几个黑色幽默。有爱放屁的年轻人,爱看牛肉场的老头子,爱占便宜的贵妇和专吃软饭的小白脸……表面看,它们都是喜剧;往里看,后面都有悲剧。其实这世上本来就充满着悲喜剧,在那悲喜之间,才有得失感;也在那悲喜之间,才显示真正的人性。
◎最后一场清凉秀
自从当选民意代表,他问政的次数不多,赶场的时间倒不少。
每天早上出门,他都打黑领带,并在下车前叮嘱自己,眉梢一定要垂下来。
每天傍晚出门,他都打红领带,并在下车前告诉自己,眉梢一定要扬上去。
有一天早上跨出车门,正碰上个当天晚上要嫁女儿的朋友,他一下子搞糊涂了,热情地握手,大声地喊恭喜,才突然惊觉,披麻戴孝的丧家,正肃立在身边。赶紧垂下眉梢、放低声量,且作出沙哑的音调,弓着背,轻轻握着孝子的手:“请节哀顺变!”
不过与晚上的应酬比起来,他还是比较喜欢早上的。晚上虽有得吃,可是油腻吃多,实在受不了。而且丧礼可以速战速决,婚礼非但得坐下来吃几口,又不能不致词。
致词,主人才有光彩,客人才看得见。见面三分情,下次的选票才会多。
只是这两年,他实在愈来愈痛恨这种致词。以前,虽然也是他说他的,宾客谈宾客的,没人听他说什么。现在却发现,大家好像巴不得他早早下台,尤其那些男人的眼睛,猛往后台看,好像在喊:
“快!你下去!她们上来!”
她们上来,他就更不自在了。坐在最前面的上座,面对一群宾客,个个眼睛朝他这边飞过来。明知自己背后的舞台,正上演着精彩好戏,他想看,也不敢转头,还得扮苦笑脸罚坐。有一次,才回头,就一闪,第二天照片上了报。
“真他妈的混蛋!”他对秘书狠狠地骂,“这种低俗的玩意儿,我一定要想办法禁绝。你看看!下面不单是男人,还有女人和小孩耶!让小孩看这个,多不好!”
偏偏骂完才两天,他就带着五岁的女儿,去参加个喜筵。
“如果演清凉秀,你就带孩子走!”他老婆说,“就这么一次,管家临时请假,我又妇女会有事,下不为例。”
带着孩子,才下车,两家的主婚人就冲上来握手、迎接。他举着一个不算小的红包,坚持排队,交给收礼的人,又推三阻四的,终于在第一个格子里签下大名。
突然听到背后一声紧急煞车,跟着传来孩子的哭声。他大惊失色冲过去。
一片鲜血,孩子坐在旁边哭。鲜血里躺着一个秃头的老人。
“是阿伯!”
“阿伯救了代表的小孩。”
看孩子没事,他稍稍冷静下来:“阿伯是谁?”
“阿伯是阿伯,大家都叫他阿伯,来吃喜酒的。”
“那他一定是你们的亲戚朋友了?”他问婚家的人。
“不是。”大家都摇头,“这种喜筵,阿伯自己会来。”
那晚上,他没吃两口,就拉着孩子走了。背后传来电子琴的声音。
隔天,他亲自去寻访阿伯的家属。
乡人手一摊:“阿伯就一个人!”
“那我怎么报答他呢?”他掏出慰问金,不知如何处理。
“让死掉的他高兴、高兴就成了!”
“对!”他问大家,“阿伯生前喜欢吃什么?”
“阿伯吃素!连水果都不爱。”“阿伯也不爱穿,一年到头就那两件。”“阿伯不识字,耳朵又不好,连电视都不看!”“阿伯单身一辈子,没什么嗜好……除了……”
大家全笑了起来。
阿伯出殡那天,他亲自主持。
全乡的人都知道,是阿伯救了他女儿一命。大家都睁大眼睛,看他怎么报答阿伯的大恩大德。
他为阿伯造了个不小的坟。各路人马都“知情”地送来花圈和挽联。四处挂满了“痛失英才”、“音容宛在”、“义行足式”的横匾。
穿着白色制服的丧仪队开道,后面跟着十五人的乐队,灵车上有阿伯的画像,四周缀满了鲜花,再后面,是一些自称阿伯老友的专车,他的宾士轿车,以及——
一部载歌载舞的电子花车。大概是晚来的春天吧!这三年来,老婆还真是热情,小周倒也不负殷望,十分努力,加上老婆动不动就……
◎小周的如意算盘
小周是个很小心的人,他很小心地请自己的第一任老婆签了字,也很小心地挑选了第二任。
如果第一次婚姻是梦想式,那么第二次婚姻,小周绝对小心地使它成为理想式。
理想的婚姻需要设计,爱情绝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得小心地别使自己掉进爱情的陷阱。他已经掉进去一次了,痛苦地活了七八年。现在绝对不能重蹈覆辙,所以,他绝不能爱她。
天知道!小周想:她又爱我吗?只是近四十岁的女人,想找个人生孩子罢了。
老小姐当然也有老小姐的好处。半辈子没爱情,死念书,念一大堆学位,再猛赚钱。
第一次到那女的住处,小周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好漂亮的顶楼,好明亮的阳台,还有跟好多大人物的合照。“这是我要进驻的地方!”小周当场告诉自己,“有了这个人,房也有了,名也有了。那边两个孩子的抚养费也有了。”小周又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噎住。
婚礼在圆山饭店顶楼举行,几乎都是女方的宾客。有一半的致词小周听不懂,因为全是新娘的洋朋友和洋老板。
小周也不丢人,虽然四十出头了,保养得好,还是挺体面。笑话!不体面,那女人会看得上吗?单单这走在红地毯上的台步,就不是一般人走得出来的。这是第二次啊!
当然啦,那么大的宴会厅,红地毯可也真够长的。小周前两天动过手术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呢!所幸是小手术,左右各开一个小口子,把管子勾出来,扎好,又剪两刀就成了,连伤口都看不到。
新娘子果然没看到,没经验嘛!而且看了三年,都没发现。
想到这事,小周就得意,连做梦都要笑。新娘子当然没看过,她还是百分之百的第一次呢!
当然,小周也多少有点惭愧,只是想想,自己能为这个死板的女人,带来生活的情趣,小周又有些得意。
大概是晚来的春天吧!这三年来,老婆还真是热情,小周倒也不负殷望,十分努力。加上老婆动不动就煮人参、枸杞、当归,一碗又一碗地奉上,小周更是龙精虎猛。
对!“虎猛”是谈得上,“龙精”可谈不上了。自从那次手术,小周自己心里知道。不过每个月,到受孕期,他还是努力表现。至于另一个日子,他也装作很紧张的样子。
“什么?还没来?太好了!我们出去给娃娃买衣服吧!”才过一两天,他就会兴奋地说。再在“来了之后”,做成垂头丧气的样子。
努力两年多,没消息,太太看了不知几十个医生,前几个月也叫小周一起去看看。
“笑话!我前面两个小孩怎么生的?”小周当场翻了脸,那女人就缩回去了。小周偷偷笑。
“再过不久,就算我真有‘种’,你这工厂也不行了!可不是吗?两个孩子是怎么生的?已经有两个孩子,何必还生?生了之后还上不上班?赚不赚钱?不赚钱怎么办?怎么养老?难道靠我这点薪水,还不到你的十分之一呢!”
那女人偏不死心!瞧!她又去检查了,才过几天,就以为有了。真是神话!那不是“有了”!那是更年期到啦!
太太回来了,高跟鞋左边甩一只,右边甩一只,把手上一堆东西往沙发上一扔,突然扑到小周身上:
“好消息!我有了!”“站住!”阿忠大吼着追出去,一把抢过老太婆的雨伞,冷笑道,“夫人!您怎么不打伞哪?”
◎王夫人的小嗜好
从第一天,阿忠就注意到那个所谓的王夫人。
什么夫人嘛!根本就是个装模作样的糟老太婆。要不是大家主动打招呼,左一声王夫人、右一声王夫人地叫,阿忠根本懒得多看她一眼。
混了二十多年,阿忠什么夫人没见过?只怪这个小市场的摊贩,一辈子没见过世面,碰上这么一个会端架子的老太婆,还以为遇到皇亲国戚。
瞧瞧!那糟老太婆进来了。外面下大雨,脚底下已经不稳,还穿什么高跟鞋。“你是来买菜,不是来出客!”阿忠心里暗骂,却听四周摊贩已经纷纷向那王夫人打招呼。
这糟老太婆倒也皮厚,挺着那松垮了的奶子和绷在旗袍里的水桶腰,抿着鲜红的老嘴唇,一一点头为礼。笑死了!还以为是出席国宴呢!
也多亏这些不上路的摊贩,一个个开始敬菜了。
“王夫人!今天的小白菜挺嫩,要不要来点?”
“王夫人!我特为您留了一块菲力,您看成不成?”
就见那糟老太婆,喀哒喀哒地扭到摊子前,这边摸摸,那边捏捏,嘴里还挑三拣四:
“这小白菜啊,有点泛白。最近大概雨多,泡了水。不过我还是要一点,不给人吃,是喂我那几只鸟。”
这简直是侮辱嘛!阿忠正有气,却听孙嫂笑道:“王夫人,您要喂鸟,就别买了。我这儿正有些摘下的叶子,您不嫌弃,就带回去吧!”说着便从背后拖出一大把鲜绿鲜绿的小白菜,装进塑料袋,两手捧了过去。
“那好!那好!”糟老太婆一把接下,刚转身,又回头一伸手,“我缺棵葱,怎么算?”才说着,已经把葱扔进菜篮子。
“不用算!不用算!您拿去吧!”那孙嫂居然好像看都没看,就挥手喊着。
糟老太婆又去摸菲力了。
“我看这肉还是够老的。年岁大了,咬不动。”用她那尖尖的指甲划了一下,“就一点,不要多。”
便见卖肉的老魏,咔一刀,切下一大块,称都没称,就包起送上。听那价钱,还以为是买了一片牛肉干呢!
老太婆拿起肉,刚要走,又好像想起什么事:“哦!对了,老魏,你有没有大骨头啊!我们家养的……”
“有!有!有!”老魏好像触电似的叫着,“正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您帮帮忙,全拿去吧!”
肉摊子就在同一侧,阿忠看得很清楚,那骨头还够炖一锅红烧肉呢!
现在老太婆走过来了。
阿忠连正眼都懒得看她。开业一个半月,老太婆只光顾过三次。每次都装模作样地这边翻翻鳃,那边捏捏肉,最后拣一条最便宜的小鱼走。
瞧!她又在捏了,明知买不起石斑,还看什么?解馋?看她摸鱼的样儿,阿忠就有气。皱皱的鸡爪,伸得长长的。还唯恐弄脏手,只用两根尖指甲,阿忠真想吼出来:“别把我的鱼戳坏了!”
果然,老太婆弯下腰,指了指最便宜的肉鱼。
“肉鱼?”阿忠冷笑一声,“您为什么不买这种啊!也是肉鱼,海钓的,比冷冻的新鲜多了。”
“差不多!差不多!这种就成了。人也不一定吃,喂猫吃!”
阿忠恨不得上去啪啪赏她两记耳光:“你他妈的少装了!你家的人就是猫狗!”
不过,看在四邻的面子上,阿忠还是忍了下来。只是笑问:“给猫吃,还要不要刮鳞哪?”
“当然!当然!”
“当然!当然!”阿忠扭着脖子,学着糟老太婆的家乡口音,转身随便刮了几下,包起来,扔到前面,“对不起!我是要钱的,四十块。王夫人!”
糟老太婆掏了四个硬币放在摊子上,就转身走了。
阿忠伸手拿钱,哎!不对,这边原来有条大红鱼,怎么不见了。抬头看见老太婆,手上一把伞、一篮菜,没见大红鱼。可是,阿忠明明记得就是刚才,那鱼还在。
阿忠绕出摊子,往台子下面找,也没有。站在那儿抓头,发愣。看见老太婆已经走出菜场,雨还在下,她居然直直地走进雨里。
“站住!”阿忠大吼着追出去,一把抢过老太婆的雨伞,冷笑道,“夫人!您怎么不打伞哪?”啪哒一声,一条大红鱼从伞里滑出来。
回头,孙嫂,老魏,还有一堆买菜的人,都挤在市场门口,阿忠得意地一手抓着老太婆的胳臂,一手捡起鱼,伸到大家面前:“看看!我抓住了这个老贼。”
“那不是她刚跟你买的吗?”孙嫂说。
“是啊!我也看见。是她赶着走,叫你不用包的!”老魏也喊着。
“别淋湿了!别淋湿了!”孙嫂把老太婆推回市场屋檐下,老魏抢过鱼,放进菜篮,又为老太婆撑起伞。
“还是你们公道!”老太婆冷冷撂下一句,挺挺胸,走了。
“等会儿,你就懂了。”老魏把愣在雨里的阿忠硬推了回去。阿忠一肚子气,这么没公理的地方,他打定主意,明天就退出这个市场。
没隔多久,见位老先生进来,阿忠看过他,大概是签六合彩的。
老先生到孙嫂和老魏的摊子后头,窸窸窣窣地数钞票,又转到阿忠的摊子,钻进来,低声问:
“那条鱼多少钱?”
“哪条?”
“我太太,哦!就是王夫人拿的那条。”
“王夫人?”阿忠还没会过意,老魏探过头来,小声说:“少说四百。”
老先生塞了八百在阿忠手上:“谢谢您照顾了!”一大堆儿女围着哭,一边哭,一边偷偷摘老太婆的翠玉戒指。几个人暗中咬牙、较劲,还没忘了哭……
◎生生世世爱你
“×!怎么这么倒霉?”
才上半山腰,就打起闪电,一道弯弯的白光钻向山头,咔一声,倒下半棵大树。
跟着下起大雨,闪电里看过去,像千万把明晃晃的尖刀,迎面飞来。
“这天气……不太好吧?”阿宝喊着。
“小声点!再好不过了!”小金低头往前冲,“闪电照明,连手电筒都免了。”
可不是吗,左一闪电,右一闪电,好像战争片里的照明弹,把满山的坟头照得一清二楚。阿宝抬头往上看,打了个寒噤,一个个站在那儿的墓碑,像青面獠牙的索命鬼。“天不好,还是回去吧!改天再来!”他小声说。
“改天臭了,更麻烦!”小金往前指,“到了!到了!”
好大的一个新坟,花岗石座,大理石碑,上面还嵌着一张白瓷照片。
“长得不错耶!”
“这叫艳尸!就是看她年轻!”小金咧嘴一笑,金牙直闪光。
“年轻才有东西!”
“对!年轻才有。”补一句,“年轻,家里有钱,又是土葬,才有好东西。”
“年纪大,有钱,不是更有好东西吗?”
“笨哪!如果你死了女儿,你当然舍得陪葬,要是你老妈死了,你能不把她身上的好东西剥下来吗?你不剥,你兄弟媳妇也让不过。”
“你说点好听的行不行?”阿宝拿出家伙。
“我看过有个老太婆死,一大堆儿女围着哭,一边哭,一边偷偷摘老太婆的翠玉戒指。几个人暗中咬牙、较劲,还没忘了哭。”小金绕着坟墓走一圈,“瞧!这墓做得多讲究,一定是个掌上明珠!”
“说不定就戴了明珠!”
“对!等会儿你可不能怕!嘴里、鼻孔里、屁眼里都得掏。中国人信这个,认为玉能保身,到处塞着玉。”小金总算摸准了地方,把凿子对准两块花岗石之间,伸手指挥阿宝往下锤。
又是一道闪电落在不远处,把山头照得像白天。阿宝举起锤子,突然蹲了下去,手往远处指:“我看到有人!”
“什么?”小金更快,已经趴在地上,“你看清楚了吗?”
“朝我们走过来了!白脸!”
“不要乱说,藏到树后面去!慢慢退!拿着锤子,不行,就砸他。”
两个人像倒爬的乌龟,躲到一片龙柏后面。树下有石座,正好够他们趴着。
果然有人过来了,是个中年人。
中年人直直朝他们走来。心狂跳,两人握紧家伙。
中年人伸手摸摸墓碑,绕过来,突然转身,坐在坟旁边的地上。
“呜……呜……呜……”中年人哭了起来。哭了一阵,站起身,拍着坟头,说话了:
“孩子!不怕!爹地来陪你了!”
说了一遍又一遍。再绕到坟的另一侧说。说着说着,哭了起来。拍着坟哭,又坐在坟边哭。
“孩子!爹地知道你怕打雷。记得吗?以前一打雷,爹地就坐在你床边。看!爹地不是又坐在这儿了吗?你好好睡!爹地守着你、保护你……”说完,又咧嘴笑了。
就这么坐着、站着、绕着、拍着、摸着、哭着、笑着,两个人好像在看一场独角戏——
一场慈爱的父亲冒雨冲上山头演的人鬼戏。
雨停了,天边也透出点微光。中年人站起身:
“爹地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说完,就走了。
“好险!”阿宝说。
“好倒霉!他妈的碰上这种神经病。”想想,小金又笑了,“不过,看这老爸爱他女儿的样子,也知道准有宝贝陪葬。”
“天要亮了!明晚再来吧!”
远处鸡叫。小金叹口气:“明晚来吧!”指指墓碑,嘿嘿笑着说:“小姐!明晚再来摸你!你等着啊!”
“这小姐姓什么?”阿宝凑到墓碑前,“哦!姓魏。”往左找:“那老神经叫什么?搞不好是有名的大财阀。”
下面果然刻着父母的名字,肉麻兮兮地写着——
永永远远爱你的妈妈×××
生生世世爱你的爸爸×××
爸爸名字下面还刻了个小字——
殁看到这大鱼,从那么高掉下来,就想到我的小孙子。他就是太爱跳水了,跳在……
◎阿妈看海豚
海洋世界里欢声雷动。
加州蔚蓝的天空,倒映在蔚蓝的水里。
突然白浪翻腾,从水里跃出三只海豚,冲向悬在十几英尺高的三个彩球。
砰!彩球被海豚尖尖的鼻子,一分不差地同时命中。全场便爆起如雷的掌声。
掌声中,三个台湾旅行团里的阿妈,居然都感动得流泪了。
“你们为什么哭?”
“因为想起我的小孙子!”另外两个阿妈,竟异口同声地说。又回问:“那你为什么哭?”
“我也因为想起我的小孙子。我想,要是带他来,他会多开心哪!我好后悔,没带他。你们呢?”
“我看那海豚居然会作这么多把戏,它们都教得会……”叹口气,“我那孙,为什么怎么都教不好呢?想到他要留级,所以伤心。”
两个人擦擦眼泪,一起盯着第三位阿妈。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那阿妈哭得更伤心了,引得众人投过惊讶的眼光。“看见这大鱼,从那么高掉下来,就想到我的小孙子。他就是太爱跳水了,跳在石头上,死了!”
四周的团员都跟着惋叹。
走出海洋世界,那死了孙子的阿妈,还陷在深深的哀伤中。
另外两个阿妈,走在一边,却偷偷地笑了:
“少看个表演,有什么关系?长大了,可以自己来。”
“是啊!留级有什么稀奇?能活着,健健康康的,就是好事!”他偷偷从反光镜里看,看那女人掩着鼻子,想摇下车窗,又怕得罪了他。于是忍着一路,吸足了他的屁……
◎屁仙
不知天生消化不良,还是豆类吃得太多,从小他就爱放屁。
记得有一回,学校请人来演讲,在大礼堂里,他放了个响屁,一屁传千里,那屁特臭,居然半个礼堂的人都闻到了。大家一起朝他看、朝他骂,身边一群同学甚至站起身,躲到一边。害得演讲的贵宾直看、直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从此,他就得了个“屁精”的绰号。上课时只要有一点臭味传出来,即使不是他放的,大家也朝他看。
有一年重排座位,同学甚至都不愿坐在他旁边。所幸导师有良心:“放屁是人的生理作用,人人都会放屁,不要拿同学开玩笑。”
不过老教官可就没那么仁慈了。自从礼堂放屁事件之后,每次去听演讲,那教官都叮嘱:“要放屁,请出去!”虽然是对全班讲,大家的脸却都转向他。
也就这么妙,有一回,正听演讲,他又觉得肚子怪怪,有东西从腰带那边震动,开始向下串、向下移,积多年放屁之经验,他知道那是个挡不住的大屁。
想到教官的话,他站起身,向外走。居然半个礼堂,连那个教官都笑了起来。演讲人又愣在台上。
危机何尝不是转机?缺点何尝不是优点?放屁虽然令他丢足了脸,但是有一天,居然情势逆转。
那一天上生物课,谈到臭鼬鼠,能放“救命屁”。几十双眼睛又偷偷瞄向他,下课时居然还有个王八蛋过来问:“你会不会放救命屁啊?”
“会呀!”他笑着哼了一声,“你要不要打赌?”
“赌放屁?”一群同学全拥了过来,有人赌他能说放就放,也有人说:“那怎么可能?我赌他放不出来。”
其实他自己也没把握。但是心里一紧张,本来肚子就开始叫,他又想起生物图上大肠向左绕下去的解剖图,于是顺着“那条路线”,一路捶、一路压,居然硬是挤出个屁,且臭得足以让每个人闻到,真让他赚足了面子。
从此,他的放屁,居然成为特异功能。大家一传十、十传百,把他的屁功说得玄而又玄。他由被歧视的“屁精”,居然升级了,成为“屁仙”。
可惜这屁仙进入社会,就失去了卖场。尤其从事他这个工作,更是有屁放不得。想想,如果坐办公室,偷偷放一屁,大家桌子隔得远,有几人闻得到?就算坐得近,上班不像上课,大可以躲到厕所去放。
问题是,他就好死不死地找了这么一个连上厕所都不方便的工作。至于座位,更是近得不能再近。
起初,他真是费尽了力气,憋!夹紧肛门,硬是等乘客下车之后,再摇开车窗,把屁放出来。在屁香没消散之前,就算有人招车,他也不理。
“那人应该感谢我才对!没让他上车付钱闻屁。”他心想,觉得自己有照顾苍生的一念之仁。
但是,偶尔他实在憋不住了,偷偷放一点,偷偷打开一点车窗,再偷偷一点、一点放。渐渐地,愈放愈大胆,这本来就是生理现象嘛!谁不放屁?尤其是有一回,一个中年胖子,上车就放了记大响屁,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也就不再客气,跟他对放起来,心里笑骂:“放屁?谁怕谁啊!”
乘客对放屁的反应,足以显示他们的教养。有的人会闷不作声地,用手捂着鼻子,偷偷摇下车窗。他也就配合着把前窗摇下来,意思是:“你闻到了!不错,是我放的。谢谢你不说,让我们一起努力,使它烟消云散。”
也有些没教养的乘客,很不客气。记得有两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确定不是自己人放的之后,居然破口大骂:“喂!你有点公德好不好?臭死了!”然后,居然叫停车,走了。他心想:“要是你们放的怎么办呢?难道我也可以下车一走了之?”
他愈来愈不平,甚至故意地有屁就放。他尤其喜欢找那一个人坐车的小姐“下手”。
女人一落单,就不神勇了。他偷偷从反光镜里看,看那女人掩着鼻子,想摇下车窗,又怕得罪了他。于是忍着一路,吸足了他的屁。
“你们可以用香水熏我,我当然也可以用臭屁回报。”他心想,有一种特别的虐待的快感,放了屁,肚子爽,心里也爽。
今天下午,在医院前上来一对,一看就知道是父女。女儿还穿着高中制服,先把老男人扶上车,到后面塞进大包小包,又从另一侧坐进车。
那男人其实并不显老,只是瘦得干瘪瘪的。苍白着脸,半靠在女儿的肩头。那小丫头居然像个娘似的,不停为那男人,用手指甲,理着过长的头发。
“爸爸该理发了!”小丫头说,“回去,我为你剪好不好?”
“你剪得好!你剪得好!”
话说一半,碰到个洞,车重重地颠了一下。那男人就从反光镜里缩了下去,过半天,才又坐直。那小丫头则一脸惶恐:
“还好吗?还好吗?要不要开回医院?”
这一震之后,他也觉得肚子有点痛,糟糕!要放屁。他实在不想放给这一对父女,可是来势汹汹,又憋不住。使足了劲,还是偷偷溜出半个屁。
“爸!什么味道?爸!你放屁了!”小丫头居然兴奋地叫起来,“你放屁了!手术成功了!爸!手术真的成功了!”
那男人紧绷着脸,没说话。他也不敢再从反光镜里窥视,唯恐对上那男人的眼睛。
车到了,小丫头砰地跳下车,往一栋老旧的公寓里跑进去,一边跑,一边喊:“阿妈!阿妈!快来接爸啊!爸爸放屁了!”
眼角对上那男人的目光,居然没一点怨他的意思,还好像带着一些潮湿、一些感激。
当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太,和小女孩一起,把男人扶出车的时候,男人回过脸,对他点了点头,很轻、很慢地说:
“谢谢你!让她们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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