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泪是最难捉摸的。
有些泪,是泪中带笑;有些泪,是笑中噙泪。
有些泪是幼嫩的,如同孩子,能一下破涕为笑,喜极而泣。
有些泪是沧桑的,如同老人,看似古井无波,波一起,便成风浪。
在光亮年轻的面孔上,泪是滑的,一滚就过,一擦就干。
在皱纹的老脸上,泪是涩的,慢慢地滋生,偷偷地爬成川流。然后,任你怎么擦,它都躲在皱纹的深沟里。
春天的雨,是一番雨,一番暖;秋天的雨,是一番雨,一番凉。
年轻的泪,是一次泪,一次喜;年老的泪,是一次泪,一次悲。
少年泪,怕什么?
未来有的是岁月,让他们再造欢乐。
老年泪,何其悲!
前面还有多少日子,让他们去展望?
总在自己迷离的泪眼里,看到最真切的世界。
总在别人婆娑的泪脸上,看到最真实的性灵。
于是写成这《泪眼里的春天》,说说最不该落泪时,最该落下的泪;且从那泪中,追怀你我过去的影子与岁月。
◎机器战警
突然,那机器战警有了变化。两串泪水像打开的龙头,劈里啪啦地滚下来……
明明应该是最肃穆的地方,却成了观光点。一辆接一辆的游览车,吐出一群又一群的朝圣者。
既然来朝圣,就应该往里走,沿着汉白玉砌成的大道,登上正厅的石阶,向供奉着的伟人、烈士灵位致敬才对。却只见一堆人挤在大门口,绕着牌楼打转。
喀嚓,喀嚓,快门猛按,镁光灯猛闪,闪得牌楼顶上一片金光,牌楼下面一片银光。闪金光的,是那“成仁”、“取义”,斗大的金字;闪银光的,是两侧卫兵的钢盔和皮带环。
多亮啊!那钢盔亮得像镜子似的,反映着下面一群人,一堆圆圆的眼睛。
每个人都盯着钢盔下面的眼睛看。看了半天,一个阿妈叫了起来:“会动呢!是真人呢!”
四周便哄起一团笑声。“土啊!连卫兵都没见过!”可是,笑的人又一拨拨地挤到卫兵前面照相。幸亏卫兵站的是铁座子,不然,全挤翻了。
如果挤翻了,卫兵会跳下来吗?还是像尊铜像,直直地倒下去?你看他们两个笔直地立着,眼睛一眨也不眨。下巴下面,尖尖的,伸向前面的领口,又平又挺,好像是木头雕的,怎么看,都像电影里的机器战警。
果然,就见个小男孩一面喊机器人,一面过去拉了拉卫兵的裤管。幸亏穿的是裤子,要是换成白金汉宫卫队的苏格兰裙,碰到有人恶作剧,还得了?
另外一边,则有个女生,踮着脚,瞪着卫兵的眼睛喊:“你到底有没有看我?喂!你死人哪?你听到没有?你根本就是死人,什么都不敢,去一下有什么关系?我把你看透了!我再也不理你了!”说完,满脸通红,重重地踏着步子冲出人群,不见了。
“她是怎么了啊?”四周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女生是玩真的,还是玩假的啊?”
“说不定跟这卫兵是认识的!”
“搞不好是他女朋友!”
“那他怎么不动呢?”
“他怎么敢动呢?”
那卫兵确实没动,只是脸有点红,渐渐眼圈也有点红,四周的议论就更肯定了。
“是认识的,没错!你看他脸都红了。”
“说不定会掉眼泪哟!”
“不会!他们是不会掉眼泪的,掉眼泪会被打死!”
果然没掉眼泪,红也渐渐消了,又成了个机器战警的样子。
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跑掉的女生又溜回来了。站到那卫兵的身边,低着头,嗫嗫嚅嚅地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怪你了!”
突然,那机器战警有了变化。
两串泪水像打开的龙头,劈里啪啦地滚下来……她的脸是安详的,平静如水。她的眼睑是深垂的,仿佛凝视着手里的捧花。
◎他们为什么哭
一对老情人,同居了十几年,突然发出红色炸弹。
“是不是因为有了?”朋友猜测。
“不!是因为恋爱成熟了!”
听说的人,全笑了起来。
结婚前两天,一群老友先去闹新房。全是中年人了,不论男女,讲话都变得戏谑。
有人引民国初年,一对留学生回国成婚时朋友送的对联为贺:
“在伦敦已经敦伦,回民国来造国民。”
另一边则有人喊:
“不对!不对!应该是‘一对新人,一双旧货’!”
婚礼在百年老教堂举行,无巧不巧,赶上五年来最大的一场雪。教堂前的街道本就不宽,加上一堆车子全挤过来,不是这边打滑,就是那边打滑,最后,新人的礼车居然不得不停在五十米外,偏又没人带伞。
冲进门,新娘的白纱礼服,下面泡了雪水,成了灰的。上面则顶着厚厚的雪花。婚纱是镂空的,雪花渗进衣服,上半身全湿了。偏还有人损:“这么大的雪,穿黑纱也成了白纱!”
已经够狼狈了,又因为教堂太小,没地方重新梳理。一对新人还在彼此拍落身上的雪花,结婚进行曲已经响起。
新郎突然昂起头,好像从后台走上舞台的演员,以规律的步子向前走去。平常打闹惯了的老朋友,看他那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全笑了。
新娘也走上红地毯的一端。垂着头,拖着灰白的婚纱。有些老朋友,伸着脖子,歪着头,看那婚纱下面的脸孔,想逗新娘笑。
她没有笑。她的脸是安详的,平静如水。她的眼睑是深垂的,仿佛凝视着手里的捧花。
祝福声中,白纱被掀起了,新郎亲吻了新娘。突然,一串泪水从新娘的眼中滚落。新郎怔了一下,接着紧紧抱住自己同居十三年的爱人。
四行泪挂在他们脸上。
一屋子戏谑的老朋友,都怔住了。几个老女生居然蒙着脸,哭出了声音。
男生们也湿了眼眶,纷纷搂住身边的老妻。
只是孩子们不懂,一个个抬头:
“爹地!妈咪!你们为什么哭?他们为什么哭?”他狂号着扑向她,把她紧紧抱住。十多年了,他失去的爱,突然像山洪暴发般涌来……
◎当雕像破碎的时候
又有人说他太太年轻漂亮了,令他很不服气。
不过,她确实漂亮,也的确看起来年轻。四十岁了,连眼角,都不见一丝皱纹。
有时候,他偷偷看她,看她像一尊大理石像,白白的,冷冷的,硬硬的。心想:她只是因为脸上从来没什么表情,连眉毛都不抬一下,所以能不出皱纹。
像是今天晚上,小黄在餐桌上抱怨儿子太皮,他回说:
“不要抱怨了,我还生不出儿子呢!”
又借着酒力,补一句:
“生了一个、二个、三个,肚子不争气,有什么办法?”
一桌人似乎都怔了,偷偷看他老婆。他也用眼角瞄了一下。
仍然是那尊大理石的样子,她好像从来不会生气。
只是,有时候又听见她在电话里骂部属,平平的声音,以同样的速度一直说下去,中间连逗点都没有。然后,突然停止,挂上电话,又回复大理石的样子。
他几乎已经忘记她曾经不是大理石。她也曾有说、有笑、有血、有泪。只是,那已属久远以前的事了。
自从第三个女儿出世,他转身冲出产房,她就僵化,成为一尊冷冷硬硬的石像。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不断升官,使她不得不变成六亲不认的样子,她已经成了个办公室的动物,从早忙到晚,回家又忙孩子,夫妻连说话的时间都没有。
甚至,他得在她桌上留条子,或把要说的话,写下来,贴在她的皮包上。
他也觉得自己很少好好看过她一眼,偶尔抬头,看见她大理石的脸,竟觉得有些陌生,有点心惊,也,有些惊艳。
她居然能不老!
只是,一个大理石的妻子,再美,也只能把丈夫火热的心,变成大理石。
曾几何时,他已经不再对她有感觉,甚至以为那是别人的妻子。
他也曾冷嘲热讽地惹她生气,就像今天晚上,她从来不动怒。这样没有情趣的妻子,叫他怎能不向外发展呢?
忍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决定说了。今夜,在这酒后。
她正卸妆,他坐在床上,清了清喉咙:“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说啊!我在听。”继续卸她的妆。
他又清清喉咙,抬头盯着天花板,等了几秒钟,一个字、一个字说:“我不爱你了!”
她的手停住了,转过身:“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别人!”
她的嘴张开了。一尊张开嘴的雕像。
突然,雕像碰到了地震,抖动,从嘴角产生裂痕,向四周延伸、延伸,被撕裂,被撞击,碎成了一片片。
从那碎片中,他听到幽幽的一种声音,忽远忽近地传来。又猛地升高、升高,一下子爆炸,她居然像个三岁的孩子,滚到地上,涕泪交流地号啕大哭。
他冷冷地看着,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看一场戏。或是一个石像变肉像的魔术。有一种新奇和戏谑的快感。
她的头发披散了,额头和眼角窜出青筋,夹着一条条深沟。泪水在沟里流,鼻涕拖进了嘴角。张开的双唇间,他看到她的牙,发觉,那牙已经黄了,且染着唇膏的血丝。有几颗牙齿是重叠的,他不记得她的牙会重叠,难道愈长愈歪,变成这个样子?
他发觉,这个永远年轻的女人,像石头一样的女强人,居然一下子老了,老得如此无助,仿佛一根枯干的藤子,向他伸出求援的颤抖的手。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