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衣带渐宽



  ◎要学功夫吗?请由扫地开始!

  大学毕业,我真正进入了“狮子”的阶段。

  首先我主持了全省联播的“全民自强晚会”,过去那“双十”晚会,都是由三家电视台各派两位当家主持人联合主持。但是,那一年破例,居然由我从头到尾贯串全场。

  我可以说一夕成名了。

  当狮子出征的时候

  接着我受中视之邀,主持益智节目《分秒必争》。这个节目在最热火的时候,广告多达十三家。我不但负责主持节目,我太太做助理,甚至连脚本都由我择写。它使我的经济一下子起飞。

  然后,我进入了了“中国电视公司”的新闻部,制作《时事论坛》,并且担任新闻主播。《时事论坛》在不久之后得到金钟奖,我则被《综合电视周刊》选为全省最受欢迎的电视记者。

  我并没因此放下我主修的绘画。在台湾省立博物馆,我开了两次个展,我的作品不但受邀免审参加“全省美展”,而且被历史博物馆选送“台日美术交换展”。更重要的是,我从毕业的第二年开始出版《萤窗小语》,而且一连写了七本,几乎成为当时台湾学生必读的作品。

  我由长安东路的“违章建筑贫民区”,一下子搬进了忠孝东路四段新建的英伦大楼。

  刘镛主持的益智节目《分秒必争》曾经轰动一时,几乎全省各名校都派代表参加竞赛。→

  要学功夫吗?从刷马桶开始!

  白天跑新闻,晚上播新闻,夜里写文章、画画。我当然是由骆驼成为了狮子。也确实如王国维写的“第二境”,“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把一天当两天用,过去二十多年的隐忍、屈辱以及焚膏继咎的苦学,总算可以出头了。

  可不是吗?如果不是因为我由初中就跟着在台视工作的美术老师去电视台偷偷学,捡人家扔在垃圾桶的电视剧本,回去一点一点摸索,又在大一暑假参加“广播电视研习营”,我怎么可能自己写剧本、自己主持“全民自强晚会”?

  如果我不是从高二就编校刊,常在印刷厂学习,甚至自己动手“捡铅字”;大学时候又编《文苑》杂志,我怎么可能自己编书、自己出版?

  要知道,当我拿着处女作《萤窗小语》的稿子,去找当时台北的一家出版社请求他们出版时,他们是撇着嘴,把稿子当场还给我的:“这么小小一点东西,你自己印吧!”

  我只好靠着编校刊学到的那点东西和对印刷厂的了解,自己出版。

  刚出版的时候,我甚至和太太两个人,亲自一包一包出去送书。

  学!苦学!偷学!

  至于绘画,我记得当我高一学画,每个月到要缴学费的时候,看家里紧,都不敢跟母亲开口,我的老师甚至当着同学的面,“说”我总是迟缴学费。

  所以我拼命,每个星期六,别人玩,我不玩,从下午画,一直画到次日清晨,上床才睡一下,又爬起来看画好的东西干了没有,干了之后颜色有没有变;如果变了,我就重新添加。

  那时的冬夜,我常在连续画了几个钟头之后,把毛笔从手指间“抽出来”,然后在桌边敲我僵硬疼痛的手指。

  我的妻第一次来我家,就是看我作画。她跟我谈恋爱,多半的时光不是在电影院、风景名胜,而是坐在我的画桌边。

  我认为艺术要由最基础开始,如同练功夫要由蹲马步开始。所以我画花不但正画、侧画,而且把花瓣拆开了画。我画花鸟是一丝一羽地写生,连昆虫翅膀的网脉和鸟羽的数目,都不放过。我画山水,不但临摹,而且把古人那一套“叶点、皱法”,追根究柢地找出它们是怎么变出来的。

  文学也一样,我由毕业那年每天细读《唐诗三百首》,把唐诗一句一句地分解,分析唐代诗人早上写作多还是夜里写作多,夏天和冬天又有什么差异,然后猜想唐代诗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能当选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原因之一,是我只身去欧洲作了一系列的《欧洲艺术巡礼》,让许多人惊讶,我居然能自己拍电影,而且自编自导。他们岂知道,那是因为我跟在摄影记者身边,每次看他调“光圈”和“距离”就问他“光圈多少?距离如何?”问多了,发现自己愈来愈准,就自告奋勇把机器接过来。居然愈来愈熟练,可以独立作战了。

  不作骆驼就成不了狮子

  说了这许多,不是要证明我神,反而是告诉大家我不神!如果说我能出头,能成为狮子,在人生有些斩获,实在是因为经过许多艰苦的学习。没有那些作为“骆驼”的磨练与坚持,我不可能成为“狮子”。

  古人说“雌伏是为雄飞”,“雌伏”是骆驼,“雄飞”是狮子。司马迁评伍子胥“方子胥窘于江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

  伍子胥隐忍作乞丐,是“骆驼”;“就功名”是“狮子”。

  俗话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十年寒窗”是“骆驼”,“一举成名”是“狮子”。

  这世上没有人能不经过骆驼而成为狮子!

  每只漂鸟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起飞了!”

  每头狮子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出征了!”

  每个年轻人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走出去了!”

  ◎远方的呼唤

  一九七七年底,在我被《综合电视周刊》读者票选为“最受欢迎电视记者”的第二天,我递上了辞呈。

  据说中视总经理董彭年先生在公司会议上很伤感,也很气愤地说“好不容易训练出一个人,就走了。”

  我很感谢董先生把我破格聘进中视,我也了解他的心情,但是,在中视做了四年多,我愈做愈心虚,愈做愈空。外面的掌声愈多,愈觉得自己不够。好像一个大百货公司,旺季虽然风光,后面仓库却已经空了。

  我需要补货、需要充实、需要突破。在《萤窗小语》里,我写下自己的心情——

  “人如果没有更高的理想,就会在现实生活中沉落下去。”

  我也总想起《苏鲁支语录》中尼采的一句话:

  “人的伟大,在于其为桥梁而非目的;人的可爱,在于其为上升与下落。”

  在发现自己开始沉落,甚至有些腐化的时候,我用力划水,希望钻出水面。我要上升!

  不达理想,就别回来!

  经过两个月的安顿,还清了新房子的贷款,再留下一点安家费,二月,就在生日的前三天,我留下七十岁的老母、二十七岁的妻、五岁的儿子和只住一年多的新家,登上了飞美的“华航”班机。

  母亲老了,她已经是古稀之年的“婴儿”,虽没有哭,却沉沉地说了几个字:

  “不如意,就回来!”

  我的岳父还年轻,仍然在“狮子”的阶段,他很干脆地说:

  “家,你放心,有我在!没达到你的目的,没拿到学位,就别回来!”

  这句话很轻,也很重,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

  漂鸟,不回头!

  飞机起飞了,我知道妻可能在地面哭,但我怎么能哭?我不能哭,右眼被打到的人,左眼还得张开,才不会左眼也挨一拳。

  受苦的人没有悲观的权利,还征的人没有落泪的资格!横在我前面的是茫茫不可知的未来,我只能往前看,不能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石像”,回头就再也跨不出前行的脚步。

  哪一只迁徙的漂鸟会回头?

  远方的呼唤

  我已经辞掉了“中视”的工作,也已经解散了家里的几十个学生;报上还登出我赴美的消息。我已经回不了头。

  但是前面呢?那是一个我从不曾到过的国家。虽然弗吉尼亚州的丹维尔美术馆给了“驻馆艺术家”的聘书,但那只有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我还不知到哪里去。

  我没有入学许可、没有工作、没有接待的亲人,更没有居留。我把自己由被形容成“红得发紫”的“中视”主播的位子上拉下来,归零!

  而今,我只是一个漂泊者。

  但是,我心底有股力量要我走。这股力量是每个年轻人都该有的,年轻人都爱看海、看帆船、看一望无际的草原和成列远去的火车。

  年轻人的心总望向远方,跟着火车、跟着船、跟着长唳的雁群,希望探险、希望漂泊。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现在我正走向大涯路,原来已经成为狮子的我,可能又要从骆驼做起了。

  问题是,如果不趁年轻的时候做,我难道要等到老年,该进入“婴儿境界”时,才走这天涯路吗?

  不走下这个山头,怎么攀上那个山头?

  年轻就该走出去!年轻就能走下来!

  对!“走下来!”

  过去我不顾大家的反对,辞掉《分秒必争》的主持工作,去只有原先十分之一收入的新闻部,就是走下来。

  现在我离开主播工作,跑去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是再一次走下来。

  当我站在这个山头,觉得另一个山头更高更美的时候,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下这个山头。没有错,我是可能再也爬不上另一个山头。但作为一头狮子,如果我不去试、不去冒险,没有“不信自己办不到”的魄力,又如何称得上狮子?

  美国外交官安客志先生为刘镛写的书评。↑

  守成的人,再成功,如果他不能突破,都只称得上骆驼,算不得狮子。

  狮子走下山头,可能“虎落平阳”,被攻击、被伤害,它由孤危的巉岩走入莽林,要穿过荆棘、行过沼泽、忍饥受渴,它可能重新成为一只卑微的骆驼,一步一步攀向另一个山峰。

  它可能半路体力不支,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它心里有一座山峰,它是狮子,所以要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征途;它要超越自己的极限,再一次证实它是狮子。

  每只漂鸟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起飞了!”

  每头狮子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出征了!”

  每个年轻人都会听到远方的呼唤:“该走出去了!”

  三十个小时之后,我提着两只装着衣物、作品、笔墨纸砚和家人属望的几十公斤重的大箱子,走出美国弗吉尼亚州莱克兴顿(Lexington)的小机场。

  ◎一个归零的人

  白天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我是不是在那儿打工。

  到美国之后的第三天,住在接待我的朋友家里,没有人知道那天是我的二十九岁生日。吃完晚餐,由我负责洗碗,外面是皑皑的白雪和安静的大地;冬天黑得早,但有一种特别的天光笼罩下来,使雪地好像泛着萤光,想起小学一年级参加演讲比赛,提到古时候孙康“映雪读书”,隔了二十多年,我终于了解什么是“映雪”。

  美国的洗碗精,带有柠檬的香味,只要一点点,就涌起好多泡泡;洗碗,对我是个新鲜的经验,那洗碗精的香味浸在我的心头,留下深深的印象。直到二十年后,每当我嗅到那味道,都会想起二十九岁生日的夜晚,一个人面对一窗雪,在异乡。

  出糗的夜晚

  生日的第二天,我就在布拉斯堡(Blacksburg)的弗州理工大学(Virginia Tech)作了第一场演讲。晚上七点,车子开进较园,看见许多学生正在匆匆忙忙地往礼堂赶。过去在台湾,我知道那一定是去听我演讲的,我的演讲常常连窗子上都挂满人。

  但是那一天,我知道不是。在美国,我已经归了零,我什么都不是,没有学位、没有头衔、没有居留,我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异乡人。而且非常不巧地,美国最轰动的电视节目《六十分钟》的主持人,当天也在那里演讲,整个大学城都轰动了,每个人都往那里赶。

  我的演讲是在个阶梯教室,全部听众加起来,连主持人,不过二十人。所幸我用不少时间放幻灯片,在黑暗中可以想像回到台北,面对两千热情的观众。

  还有一点,是我可以用正面思考的——那是我平生第一场英文演讲,幸亏听众少,使我能少一点压力,也少出一点糗。

  破英语的演讲

  《丹维尔日报》介绍了刘镛“用喷墨法创作的梦山水”。←

  就在五年多前,大四那年,我才重修英文过关,得以毕业;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用英语演讲。当然那一天我的英文是烂透了,像是一辆已经够破的车子,又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我把演讲全部录下来,回去一句一句听,然后将不会的字写下,问接待我的蒋宁熙教授,请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教我。再试着把那些新学的字放进演讲,自言自语地再演练。因为我知道,下面的日子,只怕讲中文的机会不多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到丹维尔美术馆(Danville Museum)上班。

  在美国的第一个工作

  丹维尔美术馆就像许多美国城市,是用豪门捐出的豪宅成立的,豪门里本来已经有不少收藏,成立美术馆之后,更成为大家捐赠的对象。

  美术馆里只有秘书和我支薪,其馀由馆长到清洁工全是义工。

  我的薪水由美国政府补助,聘我的目的则是向美国民众介绍中华文化。

  我不能再睡午觉了,有时候才小睡一下,就会被大家取笑——“查理居然要睡午觉”。我最初的印象,美国人似乎非但不睡午觉,而且中午不休息,许多胖女人连中饭都不吃。

  教小学、教大学

  我的节目排得很紧,不但东西南北在各城市间跑来跑去,而且可能早上才在小学画国画给小朋友看,下午就去了大学研究所,谈《中国绘画的符号》。美术馆长詹宁医生说得很直接——

  “你要美国人爱中国艺术,就得从最小的孩子教起;你要我们美术馆有身价,就得跟学术团体打交道。”

  于是晚上我的行程也排满了,一会儿跟现代舞团交流,一会儿与艺术家聚餐,一会儿参加骨董鉴定会,看美国民众拿着家里的破旧东西到美术馆来请专家鉴定,再兴高采烈地抱着“宝贝”回家。

  大家乐

  春天来了,我开始被派去公园里参加“街坊艺术日”的活动。说穿了,那不过是一群“跑埠”的艺术家和当地美术爱好者“大家乐”的活动。彼此秀一秀成绩,再彼此卖一卖。

  美术馆为我在树下摆张桌子,后面摆个屏风,排几张我的画。

  因为从台湾带到美国,我的画都是卷轴或单张。风一吹,卷轴就劈里啪啦地飘,不但飘,而且下面的木轴还重重地砸。

  我一边得顾着眼前桌子上正表演的笔墨纸砚,一边得护着后面的卷轴。有一天来了阵大风,突然间,桌上的画、屏风上的画全被吹飞了,四周的人都帮我去追,有些追到公园外才捡回来。

  捡回来有什么用?全破了!

  而今,只要听见美国朋友说“三月的风,加上四月的雨,创造五月的花”,就让我想起那段在风中雨中的岁月,也使我益发体会唐代的大官阎立本的故事——有一天阎立本陪唐太宗坐船出游,风景美极了,唐太宗说:“阎立本,你不是会画吗?来!把美景画下来。”于是阎立本趴在甲板上,一边挥汗、一边调色写生。皇帝则和群臣饮酒聊天、观赏风景。阎立本回家,立刻把儿子叫到面前说:“以后千万别像你爸爸爱画画,免得受辱。”

  由狮子回到骆驼

  那一天回到家,打开又脏又破的画。有些卷轴整个扯破了,有些画上印了大脚印,还有一张沾满了泥泞。

  全是我的宝贝啊!是我在台湾省立博物馆个展时舍不得卖的东西。也想起白天挥毫时,有个美国孩子指着我的调色盘和毛笔,说好像到中国餐馆,又问我是不是在那儿打工。

  我哭了!

  由狮子退回去,再作一只骆驼,是多么痛苦的事!

  狮子的父亲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亲认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里尸还故乡。

  ◎先对自己狠!

  一九八○年八月二十六号下午,我站在纽约肯尼迪机场入境长廊的尽头,远远张望走出来的旅客。

  三个人影逐渐鲜明,一高一矮,还有一个瘦瘦小小甩动着小背包的男孩。

  离台整整两年六个月之后,我们一家四口,在美国团圆了。

  把重重的行李拖进我新买的房子,还没等儿子去参观屋子,我就叫他坐下:“来!这是爸爸特为你买的钢琴,弹一曲!”

  男儿当战死疆场

  我是很强势的父亲,我太太直到二十年后还常怨,当我在中视工作,从欧洲采访一个月回家的时候,五岁的孩子过来抱我,说好想爸爸,我却立刻要他背注音符号和英文字母给我听。

  现在我更强势,我必须要儿子在异乡能尽快适应,我还要他继续学中文,别忘本。所以当邻居洋孩子都在外面玩的时候,我儿子却常一边擦眼泪,一边背《岳阳楼记》。

  他得跟着我跑步、打球、比赛跳远。我是“狮子”,不会让孩子,狮子的父亲认为初生的婴儿应该放在山涧的冰水里洗澡,才能强壮;狮子的父亲认为男孩子不能哭,哭就是孬种;狮子的父亲会教育孩子:“男儿当战死疆场,以马革里尸还故乡。”

  狮子的父亲对自己都不妥协,怎么对孩子妥协?

  两代的冲突

  问题是“狮子”有个已经进入“婴儿阶段”的老母亲。

  于是家里有了冲突。

  每次我管儿子,老母就出面干涉,她说得很有理——“想想当年娘怎么待你,考得好考不好没关系,你还不是长到今天好好的?”“家财万贯三餐饭,广厦千间一张床,何必争呢?争来争去又如何?要知足啦!”

  她讲得有理,问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接受七十岁老人的人生观吗?如果当年她叫我“不要念了”,我就不念了、不拚了,我能有今天吗?人要超越自己,如果够吃够喝,就知足了,能有今天的人类文明吗?

  人就因为不知足,就因为要追求超越,所以会好上加好、精益求精。应因为有内在那股自制的力量,所以能在想吃的时候不吃、想睡的时候不睡、想玩的时候不玩。人不是跟别人战斗,是在跟自己战斗,就算没有外面的敌人,人也应该在心里以自己的惰性为敌,不信自己办不到!

  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母亲不要阻止我管儿子。

  你必须成功,因为你不能失败!

  愈是经过困顿的“骆驼”,有一天成为“狮子”,越会凶猛。因为他的成功得来不易,因为他曾经忍辱负重。他对自己都不客气,怎么对别人客气?

  兼任“中视”驻美代表时访问现为美国劳工部长的赵小兰。

  当成吉思汗、拿破仑、恺撒带军出征的时候,他们岂知道休止?他们又有多少节制?就因为有这样的人,历史上才会突然出现横跨欧亚的帝国和横扫千军的英雄。

  没有一只“骆驼”会横扫千军,也没有一个“婴儿”能横扫千军。骆驼如果不能化身为狮子,它就只能横过沙漠,兢兢业业地守成。

  我是“狮子”,在短短两年半间,我不但用开画展赚的钱买了房子、进了研究所,而且受聘为大学的专任驻校艺术家的‘中国电视公司’的驻美代表。我白天在学校上班上课,晚上在家里收学生,夜里为学生裱画,假日去中文学校教国画班。我还要写作、绘画和继续大学时就开始的研究工作。

  四十几万字的《唐诗句典》在台湾出版了;我专门探讨中国山水画符号的《山水写生画法》,也在美国出版了。

  我和妻就像在台湾一样,去曼哈顿第五街的书店,一家一家地送书。第五街不能停车,我必须由行李箱中把一大包一大包的书,以最快的速度抬进书店。我坐骨神经痛的毛病,开始浮现。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翠!

  狮爪逐渐温柔

  当然,“狮子”总是有报偿的,很快的,我由连栋的小房子,搬进独栋的大房子。屋后有个不小的院子,接着一片森林,使从小就爱莳花种草的我,又能重拾一些园艺的乐趣。

  我开始注意飞花落叶,在冰雪下找小草们春天的消息。也总是秋天一早就冲到后院,看我种的菊花是不是已经绽放。犯子帮我由森林里运来腐殖土,使我种的瓜豆蔬菜番茄都长得特别茂盛。

  有时候站在我的菊花前,竟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感触。

  冬天,由我卧室的窗子,隔着落尽霜叶的树林,往远处望,使我又想起晏殊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境界。

  每次暑假到台湾,九月回到纽约,把在台湾出版的新书拿出来,都有一种满足,觉得自己挺不错的,觉得人生正在丰收的时期。而每当我在台北,想自己院子里的瓜果可能疏于照顾的时候,都涌起“田园将无兮,胡不归?”的感叹。

  我的作品开始变了,写田园的散文大量出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画面作品里一再地重复,禅玄趣味的小说也逐渐产生。

  我出版了《点一盏心灯》,许多人都说更深入而醇美了。只是,狮子的爪子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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