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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诗人梅新有一首诗——《家乡的女人》
家乡的女人
总是醒在
家的前面
家总是醒在
黎明的前面
天还未亮
我们的家
屋顶先醒
一缕缕的炊烟……
上帝先造男人,后造女人,大概就因为女人总是先醒吧!她就算不为丈夫醒,也为儿女醒。
当有一天,女人迷失了,她也可能先醒,就算不为外面的情人醒,不为家里的男人醒,也会为家里的孩子醒。
下面三篇作品,谈女人的爱,也谈女人的迷失。但无论怎样迷失,作为母亲,女人总是比较先醒……一个个白发的妇人,拿着父亲当年的日记,抱着父亲生前的照片,问:“我的阿爸在哪里?”
◎女人的爱,真长!
十七年前,台湾出现了一个贩婴集团,许多孩子失踪,被偷偷卖到海外。
十七年后,一个叫卡雅的女孩,终于靠着一点线索,由澳洲找回台湾,找到她的生母。
当年的悲剧,以喜剧落幕了。
但是报纸上、电视上,出现了更多的问号,一个个失踪儿女的父母问:“我的孩子在哪里?”
在纽约卫星传送的电视新闻中,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哭诉:
“我的儿子是三十年前不见的,我找了他三十年哪!”
妇人的丈夫已经去世,由两个人找,变成一个人找,找了三十年。我心想,会不会当有一天,那妇人九十岁了,还在找,找那算来已经六七十岁的儿子?
会不会到她死的那天,回想起来,还会有两行清泪滚落。
母亲的爱,多长啊!
电视里播出纪念“二二八”的专题。在那五十多年前的迫害中,许多政治精英被捕、失踪,不再归来。
一个个白发的妇人,拿着她们父亲当年的日记,抱着父亲生前的照片,问:“我的阿爸在哪里?”
她们举办烛光追思的礼拜,写成纪念的专集,拿着她们怀念父亲的诗,站在风中的山头朗读。
“听说阿爸就是被带到这里。”白发的女人问,“但是,他的尸骨在哪里?”
五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她们才多大?搞不好,还不到十岁。
不到十岁的孩子能记得多少?
当年那种“传统的父亲”,曾抱过她们多少?
照片里的男人,看来比她们都年轻太多了,白发女儿抱着黑发父亲的照片,像是妈妈抱着儿子,在哀思,在呼唤:
“找了你五十多年,你在哪里?”
为什么那些哭着,喊着,寻找父亲的,都是女儿?那些死者的儿子是已经过世,不愿露面,还是被电视的镜头忽略?
有个朋友说得好——
“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她由前世追到今生。”
女儿的爱,多长啊!
在近比萨的乡下,见过一条奇怪的石头路,莫名其妙地横过荒凉的黄土地,又莫名其妙地断掉了。
“我们总来这里打扫,所以几百年了,这条路还在。”导游说,“这是一个女人修的。她的丈夫因为家里穷,到外乡去打工,许久许久不回来,那女人先修她门前的路,怕丈夫回来时下雨,踩到院子里的泥泞。渐渐地,她向外修路,朝着丈夫离开的方向,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摆,摆过一个又一个山丘,直到她八十多岁,死的那一天。喏!”他指了指路断处的一块小石头,“她就是在这里倒下的。”
我转身,看了看那条长长的石头路,心想,一定愈年轻时抬的石头愈大。
只是,如果把爱除以石头的大小,她老年时放的小石头一定“分量更重”。
“六十年,等一个人,这女人真狠!”导游笑笑。
“是啊!”我说,“这妻子的爱,多长啊!”
我少年时的房子,后窗正对着一户人家的厨房。
总见那女主人坐在水槽前择菜,对着炉子发怔,火光冲天地炒菜;接着,孩子回来了,抢着在水槽洗手,伸手到盘里掏食物,再接着,厨房空了,另一边房间热闹起来,然后,就是一摞又一摞的碗盘,堆到了窗前的水槽。
有时候夜里读书,抬起头,都见到那主妇,还在洗碗。
“她像是一个陀螺,一个关在厨房里的奴隶。”我那时常这么感叹。
但是今天,再想起那画面,却有了不同的感觉。
当她买菜的时候,会不会想“丈夫的胆固醇高,该多吃这个、少吃那个;孩子正在成长,应该多吃蛋白质高的……”
当她在洗菜的时候,会不会想“现在的农药用得多,一定要小心,一片一片叶子洗,家人才不会生病……”
当她切洋葱时流了泪、煎鱼时烫了臂、开蒸笼时熏痛了脸的时候,她会怎么想?
她可能想,也可能不想。因为,那是一种不必想的感觉。她是一家的女主人,她在爱。
女人跟男人的爱,就是这样不同吧!
男人在外打拼,有时候虽然会想:“为了家,我要努力,多赚点钱,多忍口气。”但是忙碌的工作,和雄性的野心,很快就会把那想法掩盖。
那些“工作狂”的男人,到后来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拼命。
可是女人不一样。
她们每看一下钟,每挑一样菜,每撕下一块鸡皮,每捞去一锅肉汤的浮油,心里都会想着“她的爱”。
女人时时刻刻在付出爱。
男人是开垦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是播种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是施肥者,女人是土地。
男人扛着收获走了,女人还在那儿,她是土地。
男人的工作多变,他跑来跑去。
女人总在那儿,看着自己孕育的,成长、茁壮、离开。
怪不得说“天公地母”。
怪不得只听说“望夫岩”,传说一个女人,守着,盼着,望着,望成一块巉岩。却不知哪里有个“望妻岩”。
怪不得,女人不容易忘。她想着孩子,想着父亲,想着丈夫。一想,能想几十年。
女人的爱,真长啊!
那女主人一天到晚不在家,不照顾孩子,也不管丈夫,连孩子都不认她这个妈。哪一天女管家取而代之,该怪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迟到的母爱
“老师说便当是妈妈的爱心,带来一定要吃完。”晚餐时女儿对我说。
“老师讲得真对。”我马上附和。
女儿却一翻白眼:“可是我旁边的同学说她的便当不必吃完,她可以剩下来倒掉。”
我一怔:“为什么?”
“因为她的便当不是妈妈的爱心。”
我更被吓住了,心想八成是个后母,装很差的东西给孩子。“噢!很难吃吗?”我问。
“不难吃,但是她家女佣做的,她妈妈从来不做饭给她吃。”
到高雄的一个朋友家去。
才进门,就知道家里有个娃娃。因为满屋子都是玩具,客厅的正中央则有张娃娃床,走近看,娃娃正在睡觉。
“你的……”
“外孙女。”朋友说,“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都不去台北了吧!我一天到晚在忙她啊!”
“你女儿不管吗?”
朋友还没答,他上大学的丫头走了出来,笑道:
“女儿当然管,我管,我这个小阿姨管,又喂饭,又换尿布……”
没说完,朋友的太太出来了:“得了得了,多半是我管,他们懂什么!”这下把我搞糊涂了,又不太敢问,怕朋友的女儿,那娃娃的妈妈,是才生就离了婚。
大概看出我的狐疑,朋友笑道:
“你别瞎猜,只怪我们自己不好,把女儿养得太娇,生了孩子,还是要睡懒觉,睡到十二点,下午再出去教课。两口子又爱玩,所以把孩子放我这儿,一个礼拜来看一次。”
这时候娃娃哭了,做外婆的赶快冲过去,抱起来哄着:“婆婆妈妈来了,不哭不哭!”
接着指挥丈夫:“快!公公爸爸,去拿奶瓶来。”又指挥女儿:“阿姨妈妈,把尿布递给我。”又低头对娃娃说:“不要哭,你的妈妈阿姨和爸爸叔叔,再过两天就来看你了。”
到新加坡去,几个年轻朋友跟我提起当地许多家庭聘请印尼的女管家。有些女管家居然跟男主人好了起来,鸠占鹊巢,把女主人赶了出去。
“我非常痛恨那些女管家,太不像话了,”一个女学生说,“那男主人也差劲,居然会跟女管家搞在一起。”
但是话锋一转,她笑笑:
“现在,我的想法改了。”
大家全看她。
她又笑笑:“因为我前些时去一个阿姨家,她的小孩哭,她把孩子抱起来,左哄右哄,孩子哭得更凶了,她居然一气,把孩子扔在地上,这时候女管家跑了过去,才把孩子抱起来,娃娃就不哭了。”撇了撇嘴:“那女主人一天到晚不在家,不照顾孩子,也不管丈夫,连孩子都不认她这个妈,哪一天女管家取而代之,该怪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这女主人又使我想起一位小学老师对我说的事。
“我班上有个小孩不用参加早自习。”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妈妈每天一早就来学校,借教员休息室教她小孩。”
“为什么不在家里教呢?”
“因为离了婚。”老师说,“妙的是,离婚之前她一天到晚出去玩,不管家,孩子功课烂透了,夫妻老吵架,吵到离了婚。大概她后悔了,所以从离婚后,就每天一早,到学校教她的孩子。”
老师叹口气:“有时候天很冷,又刮风下雨,看她教完孩子,带孩子坐在楼梯上,两个人搂着,真令人心酸!”
二十五年前,我在《萤窗小语》里写过一篇文章,说天下没有不爱子女的母亲,在子女心中,母亲都是伟大的。
居然从文章发表,就接到许多抗议信,每封都是孩子写来的,责怪自己的妈妈不像妈妈。
“我从来不觉得她关心我,她甚至没正眼看过我。”
我记得很清楚,一个女孩子恨恨地写着:“我昨天送她一张我的照片,是一早塞进她门缝的,我要她看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了。”
自从听了那位老师说的“后悔的妈妈”,我就想,如果以后我再收到读者骂妈妈的信,我应该把那故事转述给他听。
我也要把这故事告诉每个忙碌的妈妈。
妈妈的抚摸是煦日,妈妈的眼神是明月,妈妈的语言是春风,妈妈烧的饭是浓浓的爱……
母爱可能被忽略、被遗忘,但是有机会,母爱一定能被唤醒。
只是,千万别让孩子等太久,免得嫌晚了。
夫妻这么久,也真不容易,没能力也没情绪再谈另一场恋爱。坏老伴,也是个伴儿,不是吗?
◎你不疼他谁疼他
看北极的动物影片。
一群刚生不久的小海狮,挤在海边的岩石上。
风大,一个接一个巨浪打上来,激起白白的水花。
小家伙们好像已经懂事,伸着脖子,望着波涛汹涌的大海,浪打过来,就低一下头,接着,又闪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海洋。
傍晚,一只只母海狮回来了,躺在岩石上,把两鳍张开,让孩子抱着吸奶。
其中一只小海狮却孤零零,没人理,嗷嗷地叫着,一扭一扭,扭到其他母海狮的身旁,发现不对,又转头扭到另一边。只是每次扭到“别人家”,就被吼了出来。
电影的旁白说:“浪太大,不知道小海狮的妈妈是不是出了事。如果死了,小海狮也活不了,看样子只好由摄影队带去给保育单位了。”
但是接着,旁白又说:“还是等等吧!等明天早上再来看。”
下一个镜头已经是第二天。
外景队又来到海边,镜头里老远就看见一只母海狮,正拥着那只可怜的小家伙喂奶呢!别的海狮则都不见了。
“大概这妈妈游得远,回来晚了,”旁白说,“瞧那小海狮,多高兴啊!”
看爱尔兰牧场的影片。
说是“牧场”,其实只是一大座山头,一大片草地。
好多好多白白圆圆的绵羊低着头吃草。还有好多小绵羊,正偎在母羊的肚子下吸奶。
换了个镜头,是只死掉的母羊。因为难产,羊宝宝虽然生下,母羊却死了。
又换了个画面,是另一只生产的母羊,和它死去的小羊。
一边是死了妈妈的孩子,一边是死了孩子的妈妈,正好凑到一块儿。电影的旁白说:“可是,没有一个羊妈妈愿意喂别人的羊宝宝,所以得用点技巧。”
只见牧羊人用刀在小羊尸体的脖子、屁股和四条腿的地方各划一刀,居然从颈子那里用力一扯,把整张羊皮像件毛衣似的脱下来。
接着,又把那“羊皮衣”给死掉妈妈的小羊穿上。多么巧妙又多么残酷啊!
一只死了宝宝的母羊,以为在喂宝宝吃奶,岂知那是别家的羊宝宝,而且穿了它死婴的皮。
牧人对着镜头笑道:“如果不这样做,母羊是不会喂奶的,但是这样一个礼拜之后,把死羊皮脱掉,母羊还是会喂。”
因为小羊吃这“养母”的奶,身上已经有了“养母”的味道。
岳父大人过生日,四个女儿都赶来庆祝。
老幺一进门,就先到厨房,放了四只玻璃杯在台子上,又都倒满开水。
“你怎么知道大家都喝白开水呢?”我问她。
“不!我先生喝的,他不喝生水(在纽约多半人喝生水),所以我先倒好,等凉,他好喝。”
老三也在厨房,一边切芒果,一边跟我聊天,她先把芒果切两半,拿掉核,再各划几刀,翻过来,斜着把一方块一方块的芒果切到盘子里。
不小心,一块掉在台子上,她赶快捡起,放进嘴里。
再转身,端起盘子,进客厅,放在丈夫面前。
又见老二匆匆忙忙走进来,倒了杯水,走向地下室。
下面正传来厮杀的声音,年轻时想必是乒乓球高段的老岳父,正跟二女婿交手,两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
“女儿追到了,不必客气了。”不知是谁在笑。
“喝点水吧!出了那么多汗!”听我的二小姨子喊。
我走下去,好奇,她是叫爸爸喝水,还是叫丈夫喝水。
两个人都没喝,还在打,只是二小姨子站在她丈夫背后。
吃晚饭了,妻烤了一只八宝鸭,小小的鸭子,很香,躺在一个大大的盘子里。只是,少了一条腿。
再看,那条腿已经放在我的盘子里。
“你怎么这样?”我小声怨她。
“你比较辛苦嘛!”她居然大声说。
一位熟识的老人病了,病得很重。
多年不见的儿子,带着妻女从美国赶回去探望。
只是,才在病房出现一次,就开车,带着老婆孩子去环岛旅行了。
旅行归来,又去了一次医院,说:“我们要顺便去一趟日本,然后直接回美国。”
儿子才离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就哭了。
“不哭!不哭!”老先生拍着她的手,“当初我不是也从四川把你从你妈身边带走,一走就没回去过吗?”
一位老同学,总开车带我去打球。又总是在一路说他太太的不是。
起初,我都劝,所谓“劝和不劝分”。可是我愈为他太太说好话,他愈骂得厉害,好像他们维持到今天,他忍那么多,都因为看我的面子。
有一天,我火了,说:“既然你老婆一无可取,你们又没孩子,就离吧!早离早心安。”
他怔了。一路没再说话,之后也没再提他的“恶妻”。
只是隔了一阵,他一边开车,一边喃喃地说:
“夫妻这么久,也真不容易,没能力也没情绪再谈另一场恋爱。”他转过头,笑笑:“坏老伴,也是个伴儿,不是吗?”
跟这老同学相似。
有个母亲对我抱怨她的儿子。
“跟他那个混蛋老子一样,不上进。”她骂,“早知道,把他拿了,也不会妨碍我,到今天没再嫁。”
我摇摇头,对她说:“你应该觉得自己蛮有勇气,那男人虽然跑了,你却能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是啊!”她说。
“你为他真是牺牲不少。”
“是啊!”她说。
“其实你儿子在你这样的婚姻情况下,也很辛苦。”
“是啊!”她说,“他一出什么错,老师就说他是单亲家庭,欠管教。”
“老师不肯定他,同学也不肯定他?”我又说。
“是啊!你说他有多讨厌?”
“当全世界都不肯定他的时候,”我突然把音量放大,“你,他的妈妈,能不肯定他吗?你,他的妈妈,能不支持他吗?”
跟我的老同学一样,她也怔住了,突然掩面哭起来。
三个月之后,接到她的电话。
“从那天起,我不再骂他,”她在电话那头说,“我只爱他,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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