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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养的各人疼、各人生的各人爱。
谁能指望孩子爱父母,胜于爱他的另一半和他的子女?
谁能指望,我们迷失的孩子,我们不去寻找、不去疼爱,而由别人找、别人爱?
想起古诗里的“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好像看到一栋一栋的小房子,每个窗里都闪着温馨的灯光;每个烟囱里,都冒出属于那一家的菜香;每个眠床上都有着一生的恩恩怨怨、爱爱恨恨,以及那“我不疼他,谁疼他?我不原谅他,谁原谅他”的情怀……
上教堂,看见一个有趣的画面——
有个太太说:“我们的一切,都是由上帝安排的。”
另一个太太不同意,拿起桌上的杯子说:“我如果一松手,这杯子砸了,也是上帝安排的喽?”
“当然也是,是上帝要你发神经,松了手。”前一个太太笑道。
在宴会上,遇见一个老太太,她先盯着场内每位女客,上上下下打量。然后说:“我看那些有钱太太,不是不及我女儿漂亮,就是不如我女儿聪明,我生得不差啊!可是,我的三个女儿,为什么命都那么苦?”
她的一个女儿听到了,过来捂住老太太的嘴,小声说:“女人有两条命,一条是爹娘给的,一条是自己找的。所以不怪你,怪我们不会找。也不怪我们,怪我们的丈夫命不好!”
什么是缘?什么是命?
“发生”是缘,“发生了”是命。
什么是前世?什么是来生?
记不得的是前世,想不到的是来生。
唯一看得见的是今生。
下面几篇文章,讲的就是这个“理”。牵着,连着,生生世世。即使有一天遇见了恶妻、恶夫、恶客,失了身,损了财,受了伤,丧了命,都能想:说不定错不在我,只因为我前世的缘!
◎今生似被前缘误
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真可以说是我半世纪的莫逆之交。
小学,我们玩火药,躲在墙角磨硝石;中学,我们读夜校,每天深夜一起走路回家。
大学,我画画,他总摘花来给我写生;近年,我身体不好,他常送人参来给我进补。
可是,从小到大,他也给我带来许多困扰。联考落榜,他来哭;交女朋友挨打,他来诉苦;失恋了,他说要去拼命;离婚了,他说要去跳海。生病了,第一个电话必定打给我,冲到医院找不着,才发现他正跟护士小姐聊天。
每次事情过后,他都会不好意思,可是最近突然改了——
“我去算命。”他跑来兴奋地对我说,“算命先生说我前世是个屠夫,你是位高僧,你上辈子就度我,没度完,到这辈子继续救我。”
前两天,他说得更妙了,居然讲:“你对我太好了,我再不如意,也不能死,我忍着不死,是为了你。”
“为我?”我不懂。
“是啊!”他说,“为了我们从前世到今生的这个缘。”
想起《 前世今生 》作者布鲁斯的一篇报道——
一对结婚十年都相爱不渝的夫妻,突然间丈夫变了心。
他倒也不是“移情别恋”,因为他仍然深爱自己的妻,只是无法自拔地,也爱上了外面一个偶然遇到的女人。
他痛苦极了,跑去找心理医生爱德博士催眠,才发现他跟那个外面的女人原来两百年前是夫妻。
报道中没有写,当那丈夫对妻子说出缘由时,是不是得到谅解——“原来不是我丈夫变心,而是我在今生掠夺别人前世的丈夫。”
只是我猜,那男人一定因此而释怀不少。
据说许多到监狱开悟死刑犯的人,也会讲这些前世的因缘。
他们可能对死刑犯说:“你杀人,是因为与死者前世的恶缘,今生非报不可。而今你杀了他,自己也将付出生命的代价,这几世轮回,消不掉的恶缘终于过去了。你就心安了吧!”
据说,许多死刑犯也能因此得到安心,仿佛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借口;也为自己的死,寻到几分泰然。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夫妻本前缘,善缘恶缘,无缘不合;儿女原宿债,欠债还债,有债方来。
夫妻、子女、过客,中国人似乎都能归到一个缘字。也就因为缘,使我们“见面三分情”、“相逢自是有缘”。怪不得“缘”这个字,左边是“纟”,像是一把丝线,牵着、连着,生生世世。即使有一天遇见了恶妻、恶夫、恶客,失了身,损了财,受了伤,丧了命,都能想:说不定错不在我,只因为我前世的缘!
宋孝宗时入狱的妓女严蕊,面对新上任的审判官岳霖的时候,写了一首词,不就用缘来为自己作了解说吗?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我不是自己爱做妓女啊!似乎只因为被前世的因缘误了,花开花落虽然有它的道理,总还得春神来做主……
严蕊用这首词,把自己的过失全推给了“前缘”,居然感动了岳霖,当天“判令严蕊出狱,脱籍从良”。
更不简单的是严蕊因此跻身名词人之列,那句“似被前缘误”,也从此成为许多人的挡箭牌。
让我想起以前的一位女同事。
有丈夫,有孩子,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突然之间竟因为那女同事的出轨而改变。
她离了婚,甚至失去探视孩子的权利,常躲在学校附近,等孩子上学,偷偷塞点零食、塞点钱在孩子手上。
她上班常迟到,眼睛常红肿,但是当大家说只怪那外面的“孽缘”的时候,她居然眼睛一瞪,说:
“那哪里是缘?那天晚宴,我提早离开,他送我,问我要不要去他家参观,我明知道他一个人住,还跟他上楼,我根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那不是缘,那是自找的。”
读《联合报》,圣严法师的《随缘》(袁琼琼整理),写得真好——
……有许多人把“随缘”的意思当成“随便”了。他们以为随缘就是随波逐流、乡愿、没有立场、没有原则,这很糟糕……
往消极面看,缘是被动的,跟随的。
往积极面看,缘是求得的,自造的。
哪个今生的缘,不是前世结的?当我们说“似被前缘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当下正在创造一段新缘?当我们说“缘尽”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如果重来一遍,那一刻何尝不是缘起?
我那位女同事的话真对。“那不是缘,那是自找的。”
我们都是人,一生中谁没有亏欠?只是几人有幸,能再遇见“他”?有几个人有勇,趁着还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抗战时被日本零式战机击中,差点送命的老飞官徐华江,和当年击落他的日本人三上一禧碰面了。
两个人握手、拥抱,好像五十八年不见的老朋友重逢。徐华江说,谁希望打仗呢?但战争危害了他的家乡、亲人,他不能不战。
三上一禧也说,他不想打仗,但是被逼上战场。又笑说如果当年由徐华江驾零式战机,下来的只怕就是自己了。
战争,打的主角似乎不是人民,而是国家;交手的,又好像不是人,而是武器。
那场空战,三上一禧赢了,但是日本输了;徐华江输了,但是中国赢了。
只是那输与赢,到今天还有多少意义?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个人高兴的,应该是都能好好活到今天,且把一个死敌变成朋友。
巧的是,一个向国际社会控诉日本侵华暴行的“日本暴行见证团”,前些时也到达了纽约。
当那些昧着良心的政客,想掩饰侵华罪行的同时,却有曾任日本军医的小川武满挺身而出,他要向国际社会作证,日军当年怎么残害中国人。
在抵达纽约的欢迎会上,向厚禄看到八十四岁的小川武满,竟然忍不住地哭了。
向厚禄的父亲在南京大屠杀时遇害,他从未见过父亲。但是面对小川武满,他说他觉得就好像见到自己的亲人一般。
二次大战,在中国上空被日军击落的美国人巴柏,也终于找到五十四年前,在洞庭湖畔救他的中国小男孩——荣志洲。
荣志洲已经六十七岁了,当年他和另一个已经过世的男孩子,一起带着受伤的巴柏走,先把巴柏藏在芦苇里,避过日军的巡逻,再找村人来救。
但是当村人抬着巴柏跑的时候,又发现日军。村人都逃了,只有两个小男孩不怕,继续抬着巴柏走,幸而遇见抗日的游击队。
在荣志洲的记忆中,那一幕已经淡远了,只是,在巴柏的心里永远清晰。八十六岁的他打算把荣志洲接到美国团聚,他感慨地说:“我相信我三岁半的孙子,也会很高兴和荣先生握手,谢谢他当年救爷爷一命……”
越战时受伤的法国人米多,也再一次到他曾经养伤的台湾。
当年他躺在病床上,言语不通又举目无亲,幸亏遇到一位好心的护士陆巧苓,不但上班的时候照顾他,下班之后还买好东西给他吃。
陆巧苓甚至叫他“爸爸”。
今年六十六岁的米多,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但是他始终忘不了这个在台湾叫他爸爸的护士,多年来不断地寻找。
终于,在妻子的陪伴下,见到他二十年前的恩人,他激动地抱着陆巧苓掉下眼泪,他们打算结伴游台湾,还要去圣功医院,回忆一下当年的岁月。
一九九六年的十一月十一号,在美国华府“越战阵亡将士纪念碑”的前面,也发生一件感人的事。
越战时驾机投下汽油弹,造成许多平民死伤的飞行员约翰,终于见到二十四年前被他炸伤的潘金福(译音)。
那个当年因为浑身是火,而脱光衣服,哭喊、奔跑的女孩子,居然被美国的摄影记者救了,住院一年两个月,把下巴连到胸口、左手臂接在肋骨旁边,使灼伤的皮肤能够复原。
摄影师当时拍的照片,震撼了全世界,得到了普利策奖,却也成为约翰的最痛。
二十多年来,那小女孩的画面总浮上他的眼前,他无法过正常的生活,酗酒,离婚,再离婚,直到信了教,成为一个牧师。
当他知道那小女孩活着,而且人在美国之后,真是激动难眠。
但是当他远远看见潘金福的一刻,又全身发抖,掩面哭泣。
他不敢过去。
直到那个被他炸伤的小女孩,走向他,主动向他张开双臂,他才扑过去,哭着说出藏在心中二十四年的话:“我对不起!我对不起!我没有存心伤害你……”
总听说这种战争留下来的故事。
数十年后,在迫害者、被害者、受助者,都七老八十的时候谱出下一章。
人很奇妙,老了,无论是什么人种,黑人、白人、黄人,都长了褐黑的老人斑,都变成灰白的头发,都弓了腰、驼了背,显得没有什么分别。
老人的记忆也都差了,当天早餐吃什么都无法记得,只是,相对地,那几十年前的往事,反而变得清晰。
怪不得日本有个专门代为寻找老情人的组织,为半世纪不见的老人,找他们的青梅竹马。
据说那些重逢都很热烈,都会拥抱,都会落泪,但是说的话不见得多。
许多人不过简简单单地说一句:“我为当年的事,向你说对不起!”
只是,那“对不起”三个字,在老人的心中有多么沉重,他们很可能已经背着“它”几十年。
直到面对那被他负了的人,把话说出来,才能平安,也才能“平安往生”。
跟前面那些轰轰烈烈的故事比起来,我反而永远无法忘记多年前合众国际社发自加州的一篇报道。
一位六十八岁的老法官麦卡尼,花了五百块美金,在《太阳报》上刊登广告,为他十五年前一件判错的案子道歉。
那只是有关一位青年驾车违规,警察发现他拥有一把一英尺长的刀子,被这老法官判持有武器的案子。
老法官已经不记得年轻人的名字。但是他说当时明明不是重罪,他却判了那人罚款及六个月缓刑。
“犯罪记录可能影响一个人的就业与前途……我对此感到愧疚。”麦卡尼在广告上公开承认。
我常想,什么是勇?这就是勇!
什么是真?这就是真!
我们都是人,一生中谁没有亏欠?只是几人有幸,能再遇见“他”?有几个人有勇,趁着还来得及,说出那句话?一句“对不起”,一句“谢谢你”。
平常,这是多么简单的几个字,我们一生可以说出百万次,只是哪一次能及得上从那些老人的嘴里说出的?
那才真正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啊!你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未来,即使你的仇家,知道你已经走过那架机器,也只当你不再存在。
◎从前世逃到今生
我家地下室的柜子里有一包照片,每次翻东西,见到,都心一惊。
那是以前两位研究所同学的,当时他们正热恋,有一天,几个好朋友聚会,大家起哄:
“既然这么爱,就今天结婚好了。”于是找来一张纸,写成结婚证书,又叫二人按了手印,且拍了许多亲密的照片。
没想到,照片还没洗出来,两个人居然闹翻了,一个留美,一个回台,各自成了家,有了孩子。
照片是我拍的,冲出来,已经没了意义,想丢,又觉得弥足珍贵,就藏在地下室的柜子里。
每次翻到,我都想,他们一定早忘了有这么一卷照片存在,但依法,他们是结过婚的。所幸“证书”早撕毁,当年参加的人记忆也淡了。
这是一段真实——早已不存在的真实。
但有时候我也想,是不是该把照片烧了?如果有一天,居然千不巧、万不巧地被他们的另一半见到,事情会有多严重!
还有,其中的女主角,这么多年,不曾跟我联络,会不会就因为知道,我有这么一包照片?
澳洲华裔少女卡雅终于找到了亲生的母亲,大家都为她庆幸,可是有谁注意到,就在卡雅之前,报纸上才登过另一个被卖到海外的孩子,想回来寻亲的消息。
比起卡雅,那女孩顺利多了,因为警察根据当年女孩祖母报案的记录,很容易就找到了她的母亲。
多么好的事啊!眼看母女就能重聚。只是,女孩的妈妈居然请求警方为她保密,因为她早改嫁了别人,先生很有社会地位,又不知道她的过去。
她有了新的家庭、新的丈夫、新的孩子。如果现在的丈夫知道她婚前生过孩子,就一切都完了。
看《美丽佳人(Marie claire)》杂志里《一个妓女的告白》,一个妓女谈到她的“同事”,有一天突然请大家吃饭,说她就要嫁给一个外国人。
像是所有“嫁”出去的姐妹一样,那个女孩子从此不再出现。
“她和我们断绝联络,没有任何消息,就像消失在空气里。”叙述这段故事的妓女感慨地说。
其实何止妓女这个行业如此呢?
记得我有位初中一年级的同班同学,功课太烂,留了级,他居然申请退学。
过了许久,才有同学发现,他转入一所私立中学。但是当大家跟他联络,他居然冷冷地,躲着我们。
后来知道,他在那私立中学总是名列前茅,大家都笑说:“看!我们好学校的留级生,到那个烂私中,也能拿第一。”
直到他以第一志愿考上高中,大家才知道——从走出我们公立初中的那一天,他就完完全全改变了。他开始拼命用功,他的新同学对他刮目相看,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连他自己都把过去遗忘,包括我们这些知道他过去的同学。
也想起我以前的一个学生。
婚前,她把一张很小很小的照片交给我保管,里面是她和一位中年男子。
“从他以后,我不会真正再爱任何一个男人。”学生指着照片说,“包括我将要嫁的这个人。”又苦笑一下。“我的心早就死了。本来这照片也该毁,但是拿在手上……”她作出撕的姿势,“还是下不了手。”
她结婚了。
喜宴上,全是男方的亲友。她,只请了几个人,包括我这个国画老师。
她换了美容院,不再去三温暖,她的地址保密,当年的“姐妹淘”,都不再有她的消息。有次我问她为什么不再听她提到以前的朋友。
“她们?”她笑笑,“跟我丈夫谈不来。”
她的谈吐变了,烟戒了,甚至以前夜生活的习惯也改了,终日守在家里。
她的画也画得更勤,家中挂满作品,每次丈夫的朋友来访,男主人都得意地展示“太太的杰作”。
我突然知道她为什么来学画了。
当她学画时,已经决定告别一段岁月。
十几年前,在电视上看过一个犹太团体作的节目。
镜头都是偷拍的,拍一位老先生散步、去市场买东西、在家里剪草种花。
也访问了一些老人的邻居,大家都说他到阿根廷几十年,很少跟人讲话,但是对人很和善。
画面又跳到二次大战,德国人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一群群被脱光衣服的犹太人,排队走进毒气室。
一堆堆的尸体被抬出来,高高的焚尸烟囱冒着黑烟。
阿根廷的那位老人,正踽踽地走在宁静的街头。
最近看报,知道那个逃到南美的纳粹战犯,终于被引渡回欧洲受审。
风烛残年的老人,又关在了铁窗后。
看这报道,我有好大的感触——
人的一生,是不是只有一生,还是能够分成几段?告别这一段,换个环境,换群朋友,也换个“全新的自己”,走向下一段的人生。
许多人做到了,譬如“昨日死,今日生”。有了对自己的“全新肯定”。
有些人失败了,像戒不了,又重犯毒瘾的人,再掉进以前的渊薮。也可能从天涯海角“认”出来,被拉回他的前半生,为那前半生的罪作出赔偿。
我常想:有一天会不会发明一种机器,你只要作了决定,走过那机器,就如同饮过“忘川之水”,与以前不再有任何关系。
你有了全新的名字、全新的面貌、全新的未来,即使是你的仇家,知道你已经走过那架机器,也只当你不再存在。
这样,该多好!
只是,这跟死又有什么分别?
会不会我们的“今生”,正是从“前世”遁逃而来?
我们逃开了前世的仇家,躲掉了前世的孽债,舍下了前世的亲人,告别了前世的朋友,离弃了前世的爱人。
幸亏没有穿梭时空的警察,突然站在我们的面前,说:“你逃不掉了,现在要把你引渡回去,还你未完的债!”
生生世世,我们换了许多角色,结了许多缘,欠了许多债,到今生躲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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