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午战败后,清廷急于争取国际上的广泛支持,制订了“以夷制夷”和“联俄抵日”的战略。1896年5月,正好俄国要举行尼古拉二世加冕的盛大庆典,各国都将派出高层次的使臣前去庆贺。清政府认为这是一个开展外交攻势的好机会,决定派人前往,在庆典过程中,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有所作为,还能与各国首脑人物会晤,互通声息,广交朋友,以利振兴。在选派人选时,清廷又想到了李鸿章。
这年李鸿章已经七十四岁了,因甲午战败受了处分,受到全国舆论的唾骂,从巅峰跌落,成了个闲官,正奉命在总理衙门内行走,没什么实权了,况且身体真的是日见衰老。他在京城没有大宅门,就住在东城贤良寺,当初门庭若市的场院,现已变得门可罗雀了,这是他一生仕途中最狼狈的一段岁月。初接这个差事时,他一口回绝,当天就上书推辞,说是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请另找高手。但是清廷不依,非他不可,那么就只好服从。
李鸿章的本质是个忠于清廷的臣僚,听不得三句安慰和鼓励的话,也受不得人家一点恩惠,一旦清廷说寄厚望于他,他就忘了罪臣之身,精神又抖了起来。其实对他来说,刚打完了一场败仗,打掉了一支舰队,再辉煌的头衔都抹不掉败将的阴影。以败将的身份出皇差,怎么说也有点别扭的成分,但大清王朝拿不出像样的人物来,何况俄国公使还指名道姓地要李鸿章前去,那就更非他莫属了。
可惜这个差事对于这个七十四岁的老人来说,实在是太沉重了,因为对手太狡猾,太强大,而他的后盾太无能,太薄弱,使得他这个一辈子干洋务、办外交、主张学习西方的人,弄到最后都弄得不是个滋味。他一生只出过两次国,一次是赴日,去签定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第二次就是这次的欧美之行,表面上红红火火,热闹非凡,威势大振,但其中弄了个《中俄密约》,事情就复杂化了,后来照样闹了个人仰马翻,不可收拾。 出发之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这支由四十五人组成的庞大的“头等钦差”队伍,包括了李家父子三人,除了李本人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即李经方和李经述。原先清廷念及李鸿章年纪已大,此行大约要半年时间,特别安排了李的亲生长子李经述随行,路上好有个照顾。
可是老李认为此行万里意义非同一般,他要大有作为,何况还有秘密使命在身,得有绝对可靠的人在身边。李经述未曾出过国,在国内官场也不曾出头露面,履历太浅,未必能当好助手,于是在奏请朝廷允带随员时,除了于式枚、罗丰禄、联方等外,还提出把李经方也带上,因李经方干外交已经多年,既是翻译又是助手。此本细节问题,谁知有人还真当成了回事。 刘晦之在《异辞录》中记下了李鸿章与清流的老祖宗李鸿藻的一段交锋。
李鸿藻对李鸿章带两个儿子出国很不以为然,认为他太张扬了,曾当面指责李鸿章:“父子两人同日受命,主恩隆甚,你已经够风光的了,何必还一定要带伯行(李经方)呢?”此话要是由别人来说倒也罢了,出自李鸿藻之口,就惹得李鸿章大发雷霆,翻起他的老账来。原来当初中日议和时,李鸿章本不愿去那万劫不复之地,在清廷面前表示推辞,但辞气之间又不无踌躇,这时李鸿藻劝他:“好自为之。所不与公祸福与共者,有如天日!”然而和约一定,李鸿章大受攻击,李鸿藻也是落井下石的货。当初就食言,如今竟还有脸出来指手画脚,李鸿章气不打一处来,“二公因之大閧”。
然而一出国境遇就两样了。这个出使欧洲“头等”钦差的使命,为老李吹起了一阵国际旋风。欧美各国无不知道他在清廷的分量,都为他的到来而大忙特忙,使他起码过了半年的辉煌日子——所到之处,无不张灯结彩,鼓乐齐鸣,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和隆重的接待,除了会谈,还有各种参观访问,赠送礼物(清廷也准备了大量价值昂贵的礼物),参观海军、陆军的检阅和演练,一再令他眼界大开,顿开茅塞,恍入梦中。除了英国人不肯加税,令他毫无办法外,一路上心情基本上是愉快的。
在俄国敖德萨,钦差一行一下船就受到了俄国文武官员的盛大欢迎,一个公爵还专程到港口来迎接。到了彼得堡,主人安排李鸿章住进了一个商人巴劳辅的私人豪宅,安排饮食起居无不如同在中国一样。沙皇在行宫接见了他,“引至便殿,赐坐畅谈”,一副友好近邻的样子。
在莫斯科举行了尼古拉二世加冕典礼后,各国使臣入宫庆贺时,李鸿章又被安排在最前面,还有授予宝星(勋章)“头等第二,大小两枚,皆钻石密嵌”等节目……当然,这些煞费苦心的安排都是有代价的,“老毛子”有“老毛子”的算盘。 在德国,李鸿章一行被安排住进了柏林豪华的恺撒大酒店,“凡口之于味,目之于色,耳之于声,莫不投其所好”,甚至连李鸿章喜欢抽的烟和喜欢听的画眉鸟叫,都考虑到了。寝室的墙上高悬镜框,左边是李鸿章,右边是俾斯麦,极尽笼络迎奉之能事。接着德皇威廉二世和前“铁血宰相”俾斯麦都出来接见,赠予“红鹰大十字头等宝星”。在德皇的行宫中举办的国宴中,李鸿章的位置又被安排在各国亲王和太子之前的首座,令人明显感到了“独致殷勤”之意。
李鸿章还应德皇之请,到教场参观了御林军演练。在离开德国之前,他如愿以偿地目睹了他久已向往的充满神奇的克虏伯兵工厂。 在荷兰,女王亲自派出了王宫的马车队前去迎接,入住了海牙海边最豪华的库尔豪斯大酒店,晚上参加了专为他准备的宴会和歌舞晚会。也许李鸿章此行在荷兰没有什么特殊的使命,精神比较放松,一高兴,竟即席赋诗一首,盛赞海滨风景和歌舞之美。王太妃还赠“金狮子大十字宝星”一座,其随员也各得宝星之赐,自是皆大欢喜。 现在荷兰库尔豪斯大酒店里,仍旧保存着李鸿章当年下榻时亲笔留下的墨迹,那是一首七律,有云:“出入承明五十年,忽来海外地行仙。盛宴高会娱丝竹,千岁灯花喜报传。”很能说明他当时的心情。
一百多年后,李鸿章的曾侄孙李家震先生出国来到海牙,还亲眼见到过那首诗。那是题在一本足有半米高的留言簿上的。李家震还与酒店经理在留言簿边合了影。 比利时素以出产优质钢铁和军火著名。该国当时与中国的贸易虽不热火,但对李鸿章一行的接待也毫不怠慢,甚至别出新招。李鸿章进出布鲁塞尔时,总是由国家文武大员夹道迎送,军队在一边升炮鸣欢。仅仅为李鸿章一人准备的馆舍,就达二十一间,其中器具之精良,简直就像是在琼台瑶岛。在王宫举行的国宴上,原本没有准许吸烟的规矩,但是听说李鸿章有饭后吸烟的习惯,就破例在宴会上散了一些烟卷,让大家分享,以这样的办法来照顾李鸿章饭后吸烟的习惯,使他不致尴尬。更有甚者,一家军火商听说李总督特别喜欢大炮,竟要送一门他们新研制出来的大炮给他。钦差还要继续出访,行李已重,自然无法携带,后由该国驻华公使带到上海。 车到法国巴黎时还未及进车站,钦差一行就已看到了高高飘扬的中国龙旗,道旁布满了迎护的步兵和马队。
李鸿章会见了法国总统,参与了法国国庆日的阅操典礼,游览了著名的巴黎博物馆,亲眼见到了从中国流失海外的中国古代珍贵文物,自是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临别时,法国总统还亲自设宴饯行。 在英国,李鸿章分别受到了维多利亚女王及英相兼外长的沙士伯雷的接见,参加检阅了英国王家海军会操,访问了标志着西方民主制度的议院,大开了眼界,与英国前首相格兰斯顿也有一番畅谈,还不忘到他的老伙伴戈登的墓上去献花圈。也许是在增加商务税收的问题上谈得不开心,李鸿章缩短了在英逗留的行程,提前一周来到美国。
在美国纽约,李鸿章更是受到了空前隆重的欢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热情的市民所包围。纽约的大报小报不惜版面地报道他的行踪和照片,甚至刊出善意的漫画。他会见了美国总统和教会领袖,自然也谈起贸易的税额问题。美国人很会说话,说是只要其他国家都同意加税,那么美国自然也会照此办理,此话也不算过分。李鸿章非常念旧,还去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将军的坟上献了花,种了树,因为1879年,格兰特将军曾访问中国,在天津访问过李鸿章,可是当他十七年后来到美国时,就只能回访格兰特的墓地了。
直到现在,李鸿章手种的那两棵树仍然活着,被栏杆围着,尽管长得不算粗壮。 去格兰特墓园那天,六辆敞蓬式四轮马车从华尔道夫大饭店出发,把老李一行带到了大街上。热情的市民们早就在路边等候了,就为一睹总督大人的风采。由于围观的市民太多,当地政府在沿路和墓园部署了一千四百名警察,而且早有8万男女已经等在那儿了,其中包括四千名华侨。人们最终听到了这位穿长袍的总督大人深沉的“回访辞”——“别了,我的兄弟!”并且献上了月桂花圈,以表敬意。这一天,纽约的报纸说,总共有约五十万人目睹了中国总督李鸿章的形象,各大媒体更是连篇累牍地加以渲染。 ……
9月14日,李鸿章终于完成了出访欧美七国、行程九万里的任务,从加拿大温哥华搭乘美国太平洋轮船公司的轮船,横渡太平洋回国。若是仅仅从周游列国来看,倒是狠狠地过了把瘾。 遗憾的是,政治这玩意儿总有台前幕后之分。事后老李才明白,这场热热闹闹的欧风美雨之中,幕后隐藏了浓重的硝烟。他以七十老躯费时半年的历史性的欧美之行,最后只能成为弱国无外交的又一注释。
他此行的目的,一是“联俄抗日”,签订密约,一旦中国遇到侵略时好有个外援,指望借俄国之手钳制日本;二是鉴于国力日衰,还要负担对日的巨额战争赔款,指望在与英国的高层谈判中,能达成增加税收即“照镑收税”的谅解,请英国带个头,争取在与所有国家的对外贸易上增加税收,以增强国力。 表面上看,李鸿章此行只收获了一半,即税收没谈成,而《中俄密约》签成了。而实际上,这《中俄密约》也是个骗局。李鸿章一辈子办外交奉行曾国藩关照的“以诚相待”的原则,谁知对手竟是个流氓!中国人的常识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君无戏言”,但对手“老毛子”却是个国际江湖骗子,一再行骗。以李鸿章的姜老蒜辣,竟也上了他们的当!这是甲午战败后,李鸿章的又一巨大悲剧,也是俄罗斯形象的巨大悲剧。
从宏观的角度看,这后一种悲剧的影响,甚至比李鸿章的悲剧更为久远。 被调了包的《中俄密约》 关于李鸿章代表清廷跟沙皇俄国签订《中俄密约》之事,当初当然是极为保密的事情。因为各国都视中国为一块可以任意宰割的肥肉,各国都想从中国榨取更多的利益。中国就像一位手里还剩有不多的肉骨头的乡间病夫,面对成群的恶狼,稍有分配不均就会引起一阵狂嗥,成为它们咬人一口的口实,甚至引起战争。后来爆发的日俄战争,就是恶狼们在病夫的家园里肆虐的战争。尽管那时李鸿章已经不及看见了。
其实清廷的目的,无非是想与俄国建立防御同盟,在中国一旦面临外国侵略时,请沙俄来出兵干涉,帮助一把。而沙俄就提出条件,你得让我在东北修建铁路。因为他们的西伯利亚大铁路已经差不多修到了中国边境,从中国东北转折南下,直达海参威,可以省去巨额的资金。而此铁路一旦修到了海参威,无疑就大大增强了俄国在远东的实力。问题是作为乡间病夫的中国,你让俄国狼得了好处,其他的恶狼怎么办?它们能容忍吗?那不又要来一番鸡飞狗跳了吗?所以在当时就必须严格保密,任何场合都只能说没有此事。 但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各国间谍是无孔不入的。
而且,俄国人到东北去勘测铁路路基,这总是瞒不过去的事实,于是《密约》之事就更为敏感。 《中俄密约》几十年间被炒得沸沸扬扬,外界说什么的都有,上海的英文报纸《字林西报》甚至还刊出伪造的《中俄密约》以推波助澜,事情就弄得更加扑朔迷离,清廷就面临了更大的压力。其真实的情况直到几十年后,清王朝和沙皇俄国政府都被推翻之后,两国政府从前朝政府的档案卷宗里,才发现了真正的《密约》原件,并将之公布于众(由中国代表团在华盛顿国际会议上宣读。1966年,台湾影印了密约的中文本),事情才算大白于天下。
且说这份《密约》的当事人之一李鸿章,当初欧美之行后回到天津,总以为自己还是做成了一件好事的。他对来访的黄遵宪不无得意地说:“(此约可保)二十年无事,总可得也。”而事实上不要说二十年,就连二年无事也没有保住。在瓜分中国的利益面前,东西方恶狼们完全撕下了“民主”、“文明”和“友好”的遮羞布,在中国沿海你撕我抢……中国几个至关重要的港口和富庶的三角洲,竟沦为恶狼们的战利品! 如今人们只要回顾一下这份《密约》签署过程中的一个小小细节,就会明白,李鸿章当初面临的是一群何等卑鄙下流的恶狼!
1979年,中国商务印书馆翻译出版了俄国财政大臣维特伯爵的回忆录(节译),这个维特,就是当年李鸿章的谈判对手,也是签订《密约》的主要当事人之一。他的回忆录在他去世后才发表,其中自是有些他在世时不便说出的内容。他在回忆录中写道:“那时登位不久的尼古拉皇帝,正急欲在远东扩张俄国的势力……被一种夺取远东土地的贪欲迷住了心窍。”他在书中承认“李鸿章是十分率直而且认真的”,“以李鸿章的智力和常识来判断,他要算这些人(指维特一生所接触到的政治家)中很卓越的一个。”当维特在谈判中提出由俄国通过满洲造铁路时,“李鸿章立即表示了反对”,但维特始终抓住了李鸿章想要“联俄抗日”的心理,他知道李鸿章此行有这个使命,就转弯抹角地在修路的问题上做文章,并以此来要挟。接着俄皇尼古拉亲自出来秘密接见,当面允以联手抗日的许诺。
在这种情况下,李鸿章经与国内总理衙门密码电报反复联络,方才达成了签约的框架。但在正式签约的那一天,俄皇的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 由俄国外交大臣起草的中俄密约条文的第一款,原文规定中俄军事同盟要对付“日本或与日本同盟之国”,也就是说,一旦日本或是与日本同盟之国侵犯中国时,俄国有责任出兵干涉。这个文本双方都同意了,只待签字时,维特又看出了问题。他认为这样写会使俄国承担不必要的风险,于是建议删去“或与日本同盟之国”这几个字。沙皇当然完全同意。 到条约签字那一天,双方代表已经坐到签字桌旁时,维特突然发现正式文本上这几个字仍然没有被删掉。他大吃一惊,立刻将主持仪式的外交大臣洛巴诺夫叫到一旁,小声地告诉他这件事。维特写道: ……他却一点也不惊惶。他看了看表,那时是十二点一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