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敲了几下,招呼侍役,然后转向会场道:“时候已经过正午了,我们去吃午餐吧,然后我们再在协定上签字。” 我们于是都去进午餐。只有两个秘书在我们进午餐的时候,又将文件誊录了一遍,并作了必要的改正。午餐前已经传阅过的两份文件,被悄悄地用两份新的抄本换掉了。在这两份新的抄本上,正式由一方李鸿章、另一方洛巴诺夫和我签了字。 (转引自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李鸿章历聘欧美记》钟叔河的序言) 这是当事人的自白书,明白地说明了密约之“包”是如何被调换的。这群当时就玩弄欺骗手段的恶狼,事后能指望他们什么呢?遇上这样一群人面禽兽,李鸿章除了徒呼“上当”,又能怎么样呢?
结果,俄国人的中东铁路在东北修筑起来了,铁路两旁由俄国军事占领的“特别区”也划出来了,而俄国对中国的保护却始终未见动静。很快,德国人一反会见李鸿章时的热情,转过头来向中国强索胶州湾(青岛),不给就要武力强占。李鸿章在北京两次去找俄国公使求救,要求俄国履行《中俄密约》中的协定,然而,俄国人不仅不去阻止德国人占领胶州湾,反而以“保护中国”为名先占领了旅大。光绪皇帝当然要拿李鸿章是问:“你说俄国人可靠,许以大利,与之订约,今天怎么样?今天不独不能阻止德国,乃自渝盟索地,这叫什么亲善?!”李鸿章到了这个时候只有叩头如倒蒜,支吾以对的份儿了,别有啥法?李鸿章一生办外交,看来这是一着大大的臭棋。
后来,维特在总结俄国在远东的失败时,也不得不承认:“是我们自己违反了协定(指密约),才造成今日远东的局面。这是一件背信和昏聩奇怪地混合在一起的事。”这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活该倒霉,天地报应! 更有甚者,到了1901年八国联军进入北京时,李鸿章奉命远来议和,俄国人仍是盯住他签约,要他承认俄国人在东北的势力范围。李鸿章此时早已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再上他们的鬼当。当然也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他被气得连连吐血,不久于人世了。
1901年李鸿章去世了,黄遵宪为他写了四首挽诗,其三云: 毕相伊侯早比肩,外交内政各操权。 抚心国有兴亡感,量力天能左右旋。 赤县神州纷割地,黑风罗刹任飘船。 老来失计亲虎豹,却道支持二十年。 先是讲他的历史功绩,后是指出他的重大的错误在于“老来失计亲虎豹”,认敌为友了。至于由于《中俄密约》带来的“赤县神州纷割地”的局面,怕是他到死也未必能想明白的。
外交史上以一当十一的超级谈判 李鸿章欧美之行回国之后,很多人以为他会东山再起,受到重用,然而清廷也是有事有人,无事无人。也许他在国外风头出得多了点,得到的礼物多了点,清廷里的一些人又不舒服了,立马给他个下马威。一方面宣布他的职位,仍旧是个总理衙门里的“行走”(该衙门里的末等官员),同时又借口他擅入圆明园游览,罚他停发俸禄(工资)一年! 其实那个圆明园,早在英法联军入京烧掠时就成了一个废园,李鸿章只不过顺路前去凭吊了一番,又无人阻止和加以说明,何罪之有?明明是妒忌他的海外盛誉而已。有些更狠毒的人,还就此屁大的事儿,提出将李革职。俗话说“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可知李鸿章的处境,实在是非常危险了。
又过了不久爆发了公车上书、戊戌变法等事件。李鸿章从国家的前途考虑,愈发赞成康梁等人的主张,主张变法。慈禧太后召见他时,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告他与维新派有过往的小报告,叫他解释,他竟然当面回击:“如果赞成变法图强就是康党的话,那么臣,实属康党。”慈禧太后是最讨厌康梁的了,想不到老李竟斗胆当面自称康党,自然对他就不会再视为亲信。等到她一巴掌把光绪打下去,自己重新垂帘听政的时候,康梁纷纷逃出国避难,李鸿章则跑不了了。
他先是被赶出总理衙门,又莫名其妙地在寒冬腊月里,被派去勘察黄河。七十多岁的老人,如何能行?好在有个忠心耿耿的老周馥跟在他身边,代他去跑跑腿,才算勉强交了账。这时,同是他的心腹幕僚的吴汝纶看不下去了,写信给李经迈,告诉他老太爷正秉节行河,不知会有什么意外,赶快前来照看。 1899年年底,慈禧神经大发,又把他赶到更远的广州去了。你不是康党吗?那你就去康党的老家吧。
一道命令下来,李鸿章就得万里跑马,于1900年1月出京,到广东去当两广总督去了。梁启超在他的《李鸿章传》里写到这一时刻时,曾有一有趣的假设:“使其时李鸿章而在直隶也,则此祸或可以不作,或祸作而鸿章先与袁、许辈受其难,皆未可知。而天偏不使难之早平,偏不令李之早死。一诺特为李设一位置,使其一生历史更成一大结果者。”似乎是天意让他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再让他来一番作为似的。 谁知到广州后不到半年,北方就爆发了义和团运动,烧洋楼,杀洋人,围攻东交民巷使馆区。洋人们就联合起来,用兵舰和大炮出来对话……慈禧太后慌了手脚,局面逐步失控。
李鸿章在广州的太师椅还没焐热,仅仅坐了半年时间,清廷的紧急命令又来了——火速回京,收拾残局(1900年6月15日)!李鸿章当然也不是傻瓜,北方的一切都被他静观在目。京城里现时正烧烧杀杀,刀光血影,老佛爷对义和团是剿是抚,左右摇摆,久无定策,一切都是随心所欲,一切都是乱哄哄的,小丑在逞能,民众在流血,又发了宣战上谕……他知道,此时前去,不仅于事无补,说不定老命还要送掉。所以没有即刻动身。尽管没有动身,但心中一切有数,坐在太师椅上的他,表面闭目养神,心中四海翻腾,脚底下大搞“水鸟外交”(水上不动,水下快划)。 这个“水鸟外交”谈何了得,一般督抚哪怕是亲王也未必能玩儿得起来。那时的驻外公使如杨儒、罗丰禄、伍廷芳等,都是他的老班底,关键时刻没有当风派。老李虽然已外放,却仍是他们的老首长,能一呼百应的。在国内群龙无首,清廷西狩之时,李鸿章远在天边,却在暗中斗胆行使了外交部长之权,通过伍廷芳,打起了他的国际品牌的“痞子腔”。
据美国著名华裔学者、老历史学家唐德刚先生在他的《晚清七十年》一书中透露,他曾在美国政府公布的1900年《对外关系》原档中发现,1900年7月20日,中国驻美国公使伍廷芳曾向美国麦金莱总统,亲递过一份由光绪皇帝署名的《国书》一件。文中情辞恳切,大意是说大清时局失控,举世交责,至属不幸,他恳请望重的麦金莱总统能助一臂之援,号召各国恢复旧好等等。据唐先生考证,这是李鸿章的一份伪作,因为那时北京不可能颁此国书,而国书的日期为7月19日缮发,第二天就抵华府更无可能,况且清廷旧档中也无此文件。关键时刻就看出老姜之辣了。
恰好这时也是美国国务卿“海约翰”在高唱要中国“门户开放”的时候,李鸿章正是利用了这个机会,要美国介入。对于列强来说,他们要“利益均沾”,力量要相互钳制;对于李鸿章们来说,以为只要矛盾利用得好,或许可以免除被瓜分的厄运。 他到了上海(7月21日),各方的情况就更明确了。他既已使命在身,就在上海拉开了架势,公开与各国使臣和外交部门,以及相关人员展开了紧张的联络工作,电请各国外交部派全权或驻京使臣议和。江南督抚大员无不与之互通声息,盛宣怀、刘坤一、张之洞等,都是他的后援,处于关键地区的山东省,也在他的亲信袁世凯的手里。当时北京对外的电讯已断,但北京与济南之间的传统的驿马最快的“八百里加急”仍旧可跑,往返一趟需时六天,这样通过济南的袁世凯,京城里的情况随时可知。他在上海,与各省会商埠的电讯仍可畅通。
所以等到10月11日,他由外国人护送进京的时候,整个局面已经在掌握之中了。 这时,慈禧带着光绪和一班廷臣早就逃之夭夭,紫禁城都被八国联军占领了,眼看就有灭国的危险。清廷为了让李鸿章跟鬼子们谈判,再次任命他为直隶总督,并且准其为全权大臣,便宜行事。也就是说,只要是谈判需要,只要鬼子们答应退兵,有些事你就看着办吧,不必样样请示汇报了。而且一再好话说尽,有如:“此行安危存亡所系,旋转乾坤,非异人任,勉为其难,所厚望焉……”“全权大臣李鸿章,著准其便宜行事,将应办事宜迅速办理,朕不为遥控。”此时的清廷,简直就差没跪下来求他了。 具体的谈判过程,历时数月,要面对十一个国家的公使“弹钢琴”,李鸿章真的累得吐血了。表面上也有个庆亲王奕劻与他同在谈判桌边“烤”,可是庆亲王此时全没了主张,一切全看李鸿章怎么跟洋人“过招”了。
这期间,他派他的儿子李经述坐镇济南,观察京津并监管电讯。又派大儿子李经方坐镇上海,随时收集海内外的各种情报和反应,同时联络江南诸将。谈判的关键时刻,正是六七月的酷暑天气,每天各方来的电文堆积如山,充当李鸿章的翻译的马建忠一天要翻译八千字的电文,以至于中暑累死。可知此间繁难种种,不是当事人断难体味一二。 既然各国都在抢夺利益,这就给了李鸿章利用矛盾的机会。他企图利用列强之间的矛盾,当一次“挑拨离间”的能手,以求“赔钱而不割地”,能让两宫和清廷原班回銮,八国联军赶快退兵就行,赔款的事是无可奈何的,其他什么事都好说。
清廷的意思也正是如此。于是,他就再次充当了不平等条约的画押者。空前屈辱的《辛丑条约》一签订,他就再次成了万炮齐轰的大卖国贼。 结果,这个条约对于中华民族的危害是无穷的,除了要负担赔偿四亿五千万银两(当时清廷一年的税收只有八千万两)之外,主权也进一步丧失,清廷完全成了东西列强的奴仆和工具。而李鸿章还没等到两宫回銮,就已经血气耗尽了。 魂归肥东 和约签订了,但“老毛子”的纠缠尚没有完。当初义和团烧洋楼的时候,俄国人混水摸鱼,趁乱出动二十万大军占领了东北三省。
在《辛丑条约》签订后,八国联军从北京撤兵,而他们拒不从东北撤兵,威逼李鸿章于《辛丑条约》之外,再跟他们单独签一中俄密约,要把整个东北送给他们当“保护地”。这回李鸿章说什么也不肯上他们的当了,至死不签。 这时李鸿章已经七十九高龄了,和约签订之后,内外交煎,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累月发烧吐血,卧床不起。在此油灯即将燃尽之际,“老毛子”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在他临咽气之前数小时,俄国公使还来床边纠缠,迫其画押,李鸿章不从,继而引起大吐血……俄使走后,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即刻向儿子李经述口述遗折,呼吁自强。又命于式枚草遗折推荐袁世凯代己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临终时嘴里还在痛骂“毓贤误国”。 据说李鸿章在临终之际,感念一生中的万事种种,曾口述七律一首,诗云: 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 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 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 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 跟随了四十年的老臣周馥这时也在床边,眼看老李已经咽气但双目炯炯不闭,遂哭出声来:“未了之事我辈可了,请公放心去吧!”“目乃瞑,犹溜涕口动欲语,可伤也。”(周馥《李文忠公七律诗》注) 这一天是1901年11月7日。 当时慈禧等还正在回銮的路上。据随驾的吴永记述说,慈禧在得到李鸿章病危的奏报后,甚为顾念,为之流涕,说:“大局未定,倘有不测,这如此重荷,更有何人分担!”
第二天,李鸿章去世的消息传来,慈禧“震悼失次”,随护人员“无不拥顾错愕,如梁倾栋折,骤失依恃者”。吴永感慨万分:“此等关键,乃始知大臣元老,为国家安危之风量。”李鸿章之死,在中外引起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接着就是“盖棺定论”了。清廷特旨予谥号文忠,追赠太傅,晋封一等侯爵,入祀贤良寺,原籍及立功省建立专祠,并将生平战功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赏银五千两治丧,儿子李经述承袭一等侯爵,准在京师建立专祠,列入祀典,由地方官春秋致祭,儿孙们也各有封赐……李鸿章活着的时候,“誉满天下,谤满天下”,命运跌宕,死了以后,倒是享受到了有清一代汉族官员从未享有过的殊荣。
无数的人对李鸿章的死怀有复杂的感情。梁启超的挽联是: 太息斯人去,萧条徐泗空。莽莽长淮,起陆龙蛇安在也? 回首山河非,只有夕阳好。哀哀浩劫,归辽神鹤竟何之? 严复的挽联是: 使当时尽用其谋,知成效必不止此; 设晚节无以自现,则士论又当何如? 袁世凯的挽联是: 受知蚤岁,代将中年,一生低首拜汾阳,敢翊临淮壁垒; 事变方殷,斯人不作,万古大名配诸葛,长留丞相祠堂。 曾国荃的孙子曾广铨的挽联是: 先太傅以后事累公,万国输诚,宏济远谋今绝响; 予小生游欧洲就学,片长自效,追随多难为酬恩。 陈夔龙的挽联是: 帝命谥文忠,千秋论定; 天生为社稷,旷世才难。 庆亲王奕劻的挽联是: 手挽乾坤,即今生荣死哀,公应瞑目; 身骑箕尾,际此遗艰投钜,我更伤心。 …… 无论人们说些什么,总之他所代表的一个时代永久地过去了。
1903年2月18日,李经方、李经迈等李家后代,葬李鸿章于合肥肥东(东乡),距城十五里的大兴集夏小郢。 叶落归根,李鸿章总算到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