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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末代相府
翰林变成“绿林”的李鸿章
作者 : 宋路霞



  李鸿章的脑袋瓜儿大概就是比别人聪明,首先是读书聪明,悟性过人,会考试。 李鸿章的父亲中举是在三十五岁,中进士时已快四十了。而他二十一岁中举,二十四岁就中了进士,他的几个兄弟穷追猛赶也没赶上。李瀚章二十九岁时考上拔贡(从秀才中考试选拔出的优等生)时,李鸿章已中进士两年了,此后李瀚章学业再无长进。

  老三李鹤章十五岁就跟父亲去京城读书了,二十岁时还没读出个名堂,就由其老爸花钱捐(买)了个国子监生(即国学生,清廷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二十六岁时仍是个秀才,后来横竖考不上也就死了这条心。老四李蕴章少年时患眼疾,有情可原,只能捐个国学生。老五李凤章小李鸿章十岁,早年也被老爸带入京城读书,曾游太学,没念出名堂就在国史馆当个誊录员,二十岁时原计划到南京参加江南乡试的,却因太平天国兴起而作罢。老六李昭庆的学历也只到国学生为止了。他们读书的功夫都不及李鸿章。

  李鸿章天生聪颖,学什么像什么。小时候老师带他去池塘边洗澡(那池塘在磨店乡祠堂郢村,是个很大的水塘,如今还在),把衣服往树枝上一挂,随口吟出“千年古树为衣架”之句,他马上接口“万里长江作浴池”。他的父亲翻阅家中账本,不时感叹:“年用数百金,支付不易。”他望着窗外的春光,嘴里念叨:“花开千万朵,色彩无穷。”其父要两个儿子都练习对对子的基本功,以将来应付科举,出上联为“风吹马尾千条线”,李瀚章老老实实地来了个实对,为“雨洒羊皮一片腥”。而李鸿章则虚空夸大,神驰万里,出口为“日照龙鳞万点金”!牛皮哄哄,胆大包天,无意中道出了心底的霸气。

  他年青时作的《二十自述》和《入都》诗,更是气冲霄汉的人生宣言,曾被传颂一时。

  其诗云: 蹉跎往事付东流,弹指光阴二十秋。 青眼时邀名士赏,赤心聊为故人酬。 胸中自命真千古,世外浮沉只一鸥。 久愧蓬莱仙岛客,簪花多在少年头。 (《二十自述》) 频年伏枥向红尘,悔煞驹光二十春。 马是出群休恋栈,燕辞故垒更图新。 遍交海内知名士,去访京师有道人。 藉此可求文益友,胡为悒郁老吾身。 桑乾河上白云横,惟祝双亲旅社平。 回首昔曾勤课读,负心今尚未成名。 六年官宦持清节,千里家书促速行。 直待春明花放日,人间乌鸟慰私情。 (《入都》) 字里行间充溢着郁积待发的万丈豪气。

  李鸿章有了这样的才情和心志,又有了曾国藩的“年家子”的身份,可以拜在曾国藩这个大儒的门下,自是没有不成功之理。难怪曾国藩对他“大爱之”,料定他有济世之才。李鸿章1845年来到京城,成为曾门的学生,果然两年后(丁未科)中了二甲十三名进士,朝考后成绩名列前茅,于是入了翰林院,与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任驻英大使的郭嵩焘,闽浙总督、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以及曾国藩的幕僚陈鼐,并称为“丁未四君子”,都被曾国藩看好。这一科的状元是张之洞的族兄张之万(若干年后成了李鸿章的亲家,他的孙女嫁了李鸿章的孙子李国杰)。李鸿章三年后成了翰林院编修,又充武英殿纂修、国史馆协修。这些名衔很好听,其实干的都是些摇笔杆子、歌功颂德的清闲活儿,乏味得很,对李鸿章这个才高八斗、“气吞万里如虎”的鬼才来说,并无很大的刺激。

   然而,很大的刺激很快就来到了,那便是1851年洪秀全的金田起义。 大概命该李鸿章做不成诗人和文人,他在翰林院只坐了六年板凳就去干“绿林”了,被同乡吕贤基拖回老家打仗去了。 拿枪杆子毕竟不同于握笔杆子,回乡的头几年,李鸿章真的是尝到了“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滋味。他刚到安徽的第二个月,太平军就占领了江宁(南京),建都为天京。才半年多,他的上司吕贤基就在舒城战败后投水自杀了。

  第二年年初,他的老家庐州(合肥)也失陷了,安徽巡抚江忠源战死,安徽布政使刘裕鉁,知府陈源兖,同知邹汉勋、胡子雍等一大帮子官员也都战死了(实际是庐州被攻占后,巡抚江忠源受伤投水自尽,他身边的官员也都随之投水),他的家园也被太平军荡平。第三年,他的父亲李文安战败抑郁而死。他怀着家仇国恨,带着小部队东征西突,全无经验,也全无本钱,全是打“浪战”。在运漕镇、东关、巢湖、含山一带打游击,虽打过小的胜仗,荣获过六品衔,但更多的是农民军漫天而来,而官军兵败如山倒,有时竟是全军覆没。

   形势实在是太严峻了。他先是入幕周天爵(安徽巡抚),后来又跟从新的巡抚福济,但都不得要领,因为大家都是文官带兵,大家都不会打仗,意见分歧,地盘屡失。他们虽然曾经一度从太平军手里夺回过庐州,可是不久又被夺回去了。安徽成了拉锯战的战场,每天都有坏消息报来。 1858年,安徽已成太平军的主战场,官军方面以郑魁士为统帅。时李鸿章心高气盛,面对太平军的攻势总是心有不甘,对郑魁士的退避战略也大为不满,认为你越是退避敌军就越是猖狂,所以坚持应当迎面痛击,大战一场。郑魁士并不把他的牛气冲天放在眼里,但被他逼急了,就说:“你这么想打仗,叫你带兵,你能保证打赢吗?”李鸿章说:“我保证打赢!”郑魁士又问:“你话说得好听,你敢立军令状吗?”“立就立!”李鸿章立马书就递过去———写张纸还不是小菜一碟吗?这原本就是李鸿章的老本行,可是这么一来李鸿章可就惨了。

   七月,“官军与贼战而大败,贼漫山遍野而来,合肥诸乡寨皆被蹂躏,傅相所居寨亦不守。封翁(李文安)先已捐馆(去世),傅相与诸兄弟奉母避之镇江,而自出谒诸帅,图再举,既落落无所合”(见薛福成《庸龛笔记》)。这一仗太平军大破清军,李鸿章的团练队伍全被打垮了,他们兄弟连自己的老娘都保不住了,只好逃跑。战后他想东山再起,但败将败名,谁还相信你呢?这一仗打得他自己在安徽也站不住脚了,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好在大哥李瀚章在江西曾国藩幕府,全家就都逃往江西。他单枪匹马,牛皮已吹破,只好也灰溜溜地前往江西,先是到大哥那里,然后伺机入曾国藩幕。这大概是李鸿章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

   大哥永远像父亲一样关爱着二弟,后来的几十年中,每到关键时刻,大哥多少总能帮上他的忙。他们兄弟间的情意,若干年后,到了李鸿章为李瀚章写墓志铭的时候,他再也掩饰不住了,也没有必要掩饰了,挥洒得满纸深情。 六年“绿林”生活,整天狼奔虎突,生死无定,李鸿章心力交瘁,不知出头之日在何时,“昨梦封侯今已非”,“书剑飘零旧酒徒”,又是借诗言志: 巢湖看尽又洪湖,乐土东南此一隅。 我是无家失群雁,谁能有屋稳栖乌。 袖携淮海新诗卷,归访烟波旧钓徒。 遍地槁苗待霖雨,闲云欲去又踟躇。 这大概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要“先苦其心志”的磨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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