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热风

 



  天气热得令人昏昏欲睡。特拉维斯在暗中监视埃克尔斯,因为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一直是这样干的。他受了伤,太累了,需要休息。他舒舒服服地靠在长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瓶啤酒,很快就打起了盹,一会就睡着了。
  埃克尔斯不满地看了看他。当这位向导进入梦乡后,他开始嘀咕。
  “太好了。”埃克尔斯轻声说了句后,就站了起来,悄悄地从特拉维所身边经过,朝门外走去。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于是他用手遮住阳光,自言自语:“现在我该做些什么?”
  他曾以为提采是个能够同他共事的人。不幸的是,他们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他甚至无法接近他。而且这猿猴不停地与老牧师在叽哩咕噜地说话。要是埃克尔斯能与提采交谈的话,他确信他能跟此人打交道。

  他在村庄的街道上游荡。他正在其思苦想。酷热和尘土使他心烦意乱。他想这是个多么肮脏的地方啊!我一定要找到离开这里的路。即使他能够从阿伦那里拿走时间机器的部件,他也不想再提沙漠之事了。一定还有一节炸毁的路段。如果他能找到,那该多好啊。
  两个身穿褶叠短裙,头上紧裹着头巾的男人走过来。埃克尔斯侧身让他们过去,可他们没有这样做,而是停在他面前。一个男人满脸都是疤痕,他的左眼是一只看不见的乳白色圆球,另一个男人牙长得很难看。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用权杖点着埃克尔斯的胸部。
  埃克尔斯气愤地减道:“你要干什么?”
  他打着手势让埃克尔斯跟着他们走。埃克尔斯叹口气。他马上意识到这是绑架。
  “好吧。”他说,“带我去见你们的头。”

  人类的这些做法总是让斯特拉吃惊、好奇,有时甚至使她受教育。只要碰上诸如克莱多之类的死敌,她就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欲望——把他打死。当然,克莱多也一直是这样想的。他正在背离控制他们每种行为的欧克利希古路。他正在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斯特拉心想,如果一个盖尔克能够适应各种不同环境,那么一个马塔塔也完全能够适应各种不同的环境。
  斯特拉望了望四周。她想,适应这种环境并非易事。她思念她那个时代的古老森林,怀念那到处生长的各种鲜嫩的植物,她甚至想念与其他马塔塔相处的日子,尽管由于她那思想自由的名声总是被排除到马塔塔部落之外。
  这里除了阳光、沙子和这几个人以外,什么都没有。这里的食物不错,但很奇怪。天气太热了。她不得不随时防止中暑。当他们刚进入这个时间表时,她的皮肤差点都烤焦了。这些人还真有些人情味儿,但既奇怪又难琢磨。
  她看了看坐在她身边的这位年轻女人。即使是珍妮弗,在她看来也是奇怪而深不可测。或许她比其他人更奇怪,更深不可测。斯特拉说不清她看到珍妮弗时的感觉。在马塔塔的词汇里没有朋友这个词。
  珍妮弗说:“你说这怪不怪。”她已经在人类所能及的范围内掌握了马塔塔的语言。虽然她发不了马塔塔语言的鼻音,也不能有意识地改变自己的气味来表示更深的意义和细微的差异,斯特拉还是能够完全听懂她的话。
  斯特拉说:“太热了。我想回家。”
  珍妮弗笑了。这是他们之间渐斯融洽的标志。不用珍妮弗解释,斯特拉也能理解如此复杂的人类手势。这使斯特拉感到无比高兴。她的冠毛快速地上下起伏,她身上散发出酸桔子味道。
  “我想这对你来说非常陌生。但对我来说,只是部分历史。即使有点扭曲,那也足以使人着迷——瞧,那不是帕瓦罗吗?”
  是他。这个小个子男人正在流沙上奋力攀登,想到达斯特拉和珍妮弗坐的沙丘顶。他发现他们在看着自己,就停下来向他们招手,然后一鼓作气爬上沙丘,来到她们面前。
  “你好。”珍妮弗用人类的语言同他打招呼。他也向她问好,当然他的话斯特拉和珍妮弗都听不懂。斯特拉已了解了足够的人类表达方式——尽管由于这张脸的下半部分被盖住,因而脸上的表情显得比较模糊——她也能够看出他在担心或忧虑某件事。因为他不停地扭头向后看。
  斯特拉问:“你想干什么?”
  珍妮弗耸耸肩,她不知道。“我希望除了芒多外,我们中有人能说这种话。”
  矮个男人停止了讲话。他从沙丘上向下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然后转向她们,朝她们打着手势。
  珍妮弗最后说:“他要我们跟着他。也许阿伦或彼得出事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先主的意愿。”
  珍妮弗露出了牙。斯特拉明白,她这是在微笑。那仍是她在努力弄明白的表情之一。这表情似乎意味着许多事情。
  “也许。但你是否想过那先主可能要我们去看看我们是否能帮助他们。”
  斯特拉想了想说:“也许。咱们走吧。”
  珍妮弗摸着她的脖子。她那纤细无鳞的手放在斯特拉皮革般的皮肤上,感到光滑和凉爽。“好吧。咱们走吧。”
  他们跟着矮子顺着沙丘的斜坡向下走去。

  珍妮弗碰到了帕瓦罗的胳膊,矮子抬头仰视着她,然后冲她笑了。他有一张圆圆的、善良的脸。黑黑的眼睛里充满着令人惊讶的智慧。
  她说:“我希望我们能够谈谈。希望你能告诉我们,准备带我们去哪里。”
  他神秘地笑了笑。珍妮弗不知道她们该不该相信他,当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她想有时你不得不相信人。如果真要这样,她宁愿相信帕瓦罗而不相信提采。
  他们到达了正在建造卡夫瑞金字塔的纪念寺的工匠们住的村子。这时已接近中午,街道上已没什么人。埃及人有一个许多气候炎热国家共同的习俗,那就是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睡午觉。对珍妮弗来说,这似乎是个好主意。因为天太热了,她快要走不动了。
  他们走在街上,帕瓦罗到处张望着,仿佛是在找什么人。他一定看到了某种可疑的东西,因为他把她们拉到了一条小巷,而且让她们藏在一堵土坯墙后。
  珍妮弗通过墙上的一个小裂口窥视到两个男人来到街上。一个人满脸是疤痕,而且一只眼是瞎的。
  等这两个人走过去后,帕瓦罗叫她们快出来,然后迅速带她们朝旁边一个僻静的小巷子走去。
  珍妮弗认出了这幢建筑。这是路德杰克的房子。他们到这个村子的第一夜就被带到了这里。他们从前门进去。帕瓦罗示意他们稍等。他自己立刻进去了。
  斯特拉低头看看她。珍妮弗通过她身体的姿势能够看出她那迷惑不解和有点后悔的心情。她想知道“究竟正在发生什么事”?
  珍妮弗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威胁。只要没有危险,我们就应该一直往前走。”
  斯特拉赞同地抬起头,又停了下来,忽然用鼻子嗅了嗅空气。“我闻到雨味儿了。”
  “你闻到雨味儿了?”珍妮弗问,她看了看天空。天空晴朗。“我敢说这里不常下雨。”
  斯特拉还没来得及回答,帕瓦罗就回来了。他示意她们跟他走。他们走进了领主宅邸。里面很凉爽,门还没关上,珍妮弗向后瞥了一眼,只见天边弥漫着云雾状的东西,那是乌云。
  她说:“看来真要下雨了。”

  彼得问:“为什么每人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芒多摇着头说:“我弄不清楚……看来这里每个人思想里都弥漫着灰尘……灰尘和恐惧。”
  路德杰克在匆匆道别以后,就和其他几个牧师一起走了。钱蒂格和伯塞提王后匆勿把王子送到寺庙的里院,就剩下了阿伦、彼得和芒多。他们有些迷惑不解。
  阿伦建议:“也许我们最好找其他人去。”
  彼得答道:“好主意,咱们走吧。”
  谷寺空空如也,他们进去一个人都没看见。阿伦突然在门口停住,彼得撞在了他身上。
  “怎么了?”彼得问。
  阿伦在门外转了转,惊讶地四处张望,他说:“这空气,你能感觉到吗?”
  彼得停住了脚步,皱了皱眉,然后伸出一只手仿佛要触么看不见的东西。“凉快……气温一定降到了十度。”
  芒多纠正道:“十八度。”
  “我能闻到空气中的水分。”
  “在这个沙漠里吗?”彼得问。
  芒多点点头:“这也不是河水。是来自天空的新鲜水。”
  “瞧!”阿伦向上指指。
  “我的。上帝……”彼得说。
  自从他们来到凯买特,这是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云。以前他们曾看到过一些纤细的东西,那些飘动的碎片不配叫云。但这才是真正的云。那巨大的云团,充满了半个天空,从地平线到遥远的天空。它像最黑暗的夜晚一样黑暗,也像最凶恶的恶璃一样凶恶。它伴随着越来越强,越来越冷的狂风直向他们冲来。
  阿伦问:“云的前面是什么?”

  那是一个形状在不断变化的东西,是一团棕色的、无形的怪物在地面上翻滚,然后在他们眼前变成一大堆黑乎乎、阴森森的东西。
  “是灰尘。”芒多说,“那是尘暴。”
  一道闪电证实了他的话,一阵惊雷引起了一阵惊叫。
  ”快跑。”芒多尖叫一声。他们拔腿就跑。
  大家惊恐不已。他们本可以返回寺庙和那些人一起在里面免受风暴的袭击,但是热风触动了他们心灵中某些原始的东西。无形的恐惧使他们大脑的较高级功能瘫痪,他们只知道撒腿逃跑。他们跑出门到了野外,想爬上卡夫瑞金字塔坐落的小山,想与在山那边的同伴会合。
  他们爬到半山腰时,尘暴袭来。尘土像颗粒状浓雾在空中涡旋,使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尘土像裹尸布一样蒙着他们,使他们一阵窒息。
  阿伦的头脑清醒了一点。他抓住彼得的短裙和芒多毛茸茸的背部。他紧紧地攥住手,尖声吼叫:“大家抱在一起!”
  他们嘴里灌满了沙子。
  狂风像刚出笼的老虎似地在他们周围咆哮。阿伦觉得彼得抓住了他自己的胳膊,芒多把自己的脸贴在了阿伦的背上。他能够感觉到这个猿猴在啜泣,但听不清楚。风暴撕扯着他们,像一个摔跤手试图把他们打翻在垫子上。
  阿伦心想:如果他们三个人不紧靠在一起,他们就会被风刮起,像风筝一样被抛向天空。风越刮越大,阿伦觉得他的这种想法一点也不荒谬。
  乌云压顶,电闪雷鸣。空中像炸开一个大洞,雨像河水一样直泻而下。
  阿伦发疯似地到处乱跑,他眯缝着眼睛挡住风沙和雨水。离他们不到二十码处电光闪闪,照亮了一个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奇怪景象。

  一场战斗就在他们眼前发生。穿着破烂的美国南部联邦军服的士兵们以整齐的步伐行进在空旷的、阳光灿烂的田野上。他们中有些人好像意识到某种非常奇怪的事情正在发生,而大多数却一心只顾沿着横跨田野的蓝线行进,没有意识到他们那个世界已被倾泻的时间激流冲走了。
  阿伦张开嘴喊叫,但是一种比雷雨声更大更刺耳百倍的声音撞击着他的耳朵,像是一阵炮火摧毁了南部联邦士兵。战士被炸得粉碎,被扭曲变形,像破烂不堪的玩具一样被抛入空中。由于可怕的雷声和炮声,阿伦听不到他们的尖叫。他怎么也弄不清他们是已完成了攻势还是被北方联邦军的大炮砸进了地里。因为他们的出现与消失同样突然,留下的只是另一番景象。
  一群深色驼背的动物轰隆轰隆地正朝他们走过来。阿伦刹那间就认出这些动物是野牛,他们听到的声音是牛蹄子的轰隆声,而不是天空的雷电声。
  当他在冲过来的狂野的动物中看到一对骑兵仅用膝盖的压力引导着小马时,他吃惊得张大了嘴。他们穿着短裤、打着绑腿。他们裸露的胸部画着各种图案。他们长着美洲印第安人的脸。他们的长发在风中飘动,头发上扎着用羽毛做的玫瑰结。他们拿的枪与阿伦见过的任何枪都不一样。走在前面的骑士朝头牛扫了一阵激光,牛群便调转了方向。
  这位印第安人把枪举得高高的,发出狂欢的喊叫。突然,他看到了阿伦,于是立刻挥动他手中的枪。
  阿伦举起手,无力地咧嘴笑笑,接着这两个印第安人和野牛在历史中消失,留下的几头跑过了头的野牛在沙子周围游荡,他们的表情有些呆滞。
  暴风像开始时那样突然停止。风暴冲击了他们。时间风暴也停止了。

  好一会儿,阿伦才想起还要呼吸。
  彼得用有些沙哑的声音说:“我以为我们完蛋了。”
  “先是风暴,然后是大炮,接着又是野牛……”
  芒多像狗一样浑身打哆嗦,抖落身上的水。“我再也不想经历这种事情了。”
  “我也一样。”
  热风向东吹去,越过了在埃及的蓝天映照下仍是一片黑暗的尼罗河。
  阿伦跪倒在地,他摇着头四处望了望,大约有二十多头野牛在卡夫瑞的金字塔的小山周围游荡,大多数野牛都像阿伦一样显得震惊。
  “伙计,”彼得说,“埃及的野牛。那将会把事情真正搞槽的。”
  芒多说:“不会糟到那样吧。”
  “什么?”
  阿伦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位身着联邦制服的士兵面朝下趴在沙子上。他身边的土已被他的生命之血染成了深褐色,他手里还紧捏着一支枪。
  彼得说:“咱们去把枪拿过来。”说着就往前走,但是阿伦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拿来干啥?”
  “干啥?拿来用哪。”彼得说,“当然只是为了自卫。”
  阿伦摇摇头。“想想即使这支枪里面还有三四十发子弹,它又能带来什么好处?”
  彼得想了想。“哎呀,尽管我们不准备用它去征服世界,但它也许会有用的。”
  “也许它会被提采没收。如果我们让它仍是提采和他密友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我们的情况会更好些。”
  “哦,也许。”彼得说,
  “芒多,你是怎么想的?
  “也许你说得对。”
  这猿猴把目光小心翼翼地从彼得身上移到了阿伦身上。“如果我们现在先别声张,也许以后,我们需要它时——”
  阿伦纠正道:“如果我们有朝一日需要它。”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需要它,那么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事过来。”
  “好。”阿伦说,“它将是我们的秘密。”
  他们看着芒多。彼得说:“啊,确实很好。”
  阿伦知道相信芒多就是场赌博,但是没有其他人让他们可以信任。他环视了一下。埃及人已从房里走出来,瞪眼看着那群出现在金字塔山上的野牛。野牛一直回头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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