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到我面前,穿着羊毛大衣,头发松松地绾了个髻。她换了副眼镜,但体香依旧,令我有些激动,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开车,她在林肯车的后车厢里打电话的情景。按说,想到她的生活中换了别人却用着同一种香水,应该让我倍感痛苦的。但如今,虽然我的感受相同,感觉却很遥远。如今的我,生活中已没有她的位置。我没有权利后退,没有权利被人的激情所俘虏,没有权利忌妒、消沉、埋怨。我已经接受了她的生活中没有我,我希望以我的方式帮助她。这是我至少还能为她做的事情:我们那未尽的爱情,在别人的眼中,只有失败,但对我而言,它却为我做好了接受后来一切的准备。我全心全意地感激她。我握着她的手,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似乎她已经成为过去,成为一桩美丽的回忆。
“你好,爱玛。”
“你好吗?”
“你呢?”
她回避着我的问题,脱去手套,装进口袋里,然后,她打量着我蓄了四个月的胡子,还有那披肩长发。
“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算是句恭维话吧?”
“为什么?原来的你也挺帅的。”
“是啊,但你没有看到我的另一副样子:重了四十磅。”
“不会是因为我吧?”
“有点。”
“马屁精。你怎么啦?”她快乐地问道,“为什么你要上电视?你在游泳池竞赛中获了奖?还是你发明了一套处理水的新系统?讲讲嘛!”
“不完全是这样。不过,我想让你拥有独家专访权。”
“太好了,你该是申请了专利了吧?可别让专利使用费,全进你老板的腰包……”
“我就是专利,不过,这不重要了……”
“谢谢你主动给我打电话。我以为……总之,我应该给你消息的。”
“我也是。”
“我想说的是,错在我,所以,我应该……我应该迈出第一步的,不是吗?”
“别这么想。我所找的不是女人,而是记者。因为你原来就认识我,而我又信任你。”
“谢谢你,吉米,你让我感动,真高兴能见到你……总之,你好多了,你有别人了?”
“是的。”
“我真为你高兴。”
我微笑了。她的热情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出自一种自卫——我能感觉到,她对我持有戒备心和担心,她因为我们的重逢而慌乱,又被我那诚恳而安详的神态所困扰。她原先等待的,是一个在感情中无法自拔的前男友再次露面,准备了好消息,向她许愿并说服她,从零开始,她的所有防备都因我的不攻而自破了。
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因此失望了,现在的她,对我已不再有激情,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她也不是那种对手变强了就自惭形秽的人。她与我之间,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
“爱玛,你不坐下吗?”
她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抽出手来,脱去大衣,折了折,搭在椅背上,转身面对我。
蓝格子连衣裙衬得她的胸部更加优美。我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我再次看向她的眼睛,知道她觉察出了我的反应。我用一种尽量使她自在、尽量自然地口吻问道:“几个月了?”
“四个月。”她迎着我的目光答道。
我点了点头,用抬了抬眉毛来表达我听到这一消息时的心情。
她坐下,我也在她的对面、隔着桌子坐下。
“很好。”
“不好。”她扭过头去。
她抿着嘴唇,眼睛盯着梳妆镜下那一排化妆品。我问她怎么啦。
“我同汤姆之间出了问题。其实,他感兴趣的只是孩子。这几个月来,他为我制定了一整套严格的规章制度。你听我详细说来,从一怀孕起,他就变得……怎么说呢?我在他的眼中就不存在了,只是一个盛孩子的容器。我必须处处小心,提前休产假,不能抽烟,不准开车,不准出门,连打一个喷嚏都要被指责。他不再碰我,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至于我的工作,那就更别提了,他不准我再写作,因为担心电脑辐射——甚至从两个月起,你信吗?而且也不许见人,怕染上风疹。”
她十指交叉,分开,两根食指绞在一起,手指上的戒指已不见了。我愣愣地听着,心想,梦想就是陷阱,相对于她的幻想破灭,我的忧伤要容易承受得多。
“我离开他了,我对自己说,孩子我留着,我自己来抚养,或者轮流带也行。一开始,他完全不听,还威胁我。现在,他安静下来,带着他的律师们等着孩子的出生:他雇人跟踪我,想找到证据,来起诉我……有流产的企图。警察已传讯我三次了,产科医生被盘查,法院也来了传单。以当前《保护出生法》规定,如果我丢了这个孩子,我得蹲三年的监狱。反正,孩子只要一出生,我就要失去他:汤姆,他在检查官办公室工作。可怕吧?当然,这也是我咎由自取。我会同他们斗到底的。谈谈你吧。”
我看着桌子对面濒临崩溃的她,看着这个被最珍贵的愿望所伤害的女人,想找回我的爱玛,我的无忧无虑的爱人,我的迷恋镜子里的仙女,我的小姑娘。
冷场使她不自在,她故作轻松地说:“哎,我有娜布劳太太的消息了,她很好,住在希腊的帕特莫斯,她拥抱你。”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伸手递给她一份文件。她的手指碰到我的,停顿了一下,然后,接过文件夹靠在椅背上读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紧张地看到,她的脸色正随着一行行的文字在改变。我的判断错了,我与她的重逢,唤醒了我的感情,也截断了我对信仰的冲动;在她的面前,我的坚定是那么空洞,一文不值。她的气息、她的美丽、她的忧伤……我的生活不能没有她。我的内心里充满了从没有过的绝望,而她,却惊呆似的看着报社刊出的新闻。挑战、使命、责任,一切的一切,一旦面对她,都变成了空洞的辞藻,甚至,成了一种逃避。我以为,我已经杜绝了人世间的七情六欲,我以为,我能控制好我的情感,放弃我的欲望,只剩下一份对全人类的博爱——她的女性魅力扼杀了一切,抹去了一切。在这份绝望中,我的直觉告诉我,一切都还有可能。只要我抓住她的手,离开这些人,忘了我是谁,忘了他们的要求,忘了我自认为所肩负的责任——同她一起消失,做这个将要出生的孩子的养父,放弃整个地球,只守着一个家,一个同我所爱的女人共筑的爱巢。
当她从报纸上抬起眼睛,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真的结束了。
“你是……你是上帝?”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悸,“这篇文章是这么写的?”
“不,爱玛,我只是有耶稣的基因,但这并不代表什么:一切都还一样。”
“我能录音吗?”
“当然。”
她在旅行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了录音机,放在桌子上,放在我们俩之间,按下录音键。
“你有证据吗?有没有科学家证明你的身世?”
“是的,科学顾问欧文。是他从白宫里取出我的档案,我可以给你他的电话,他同意证明我的克隆,证明我为他治病,证明……”
“他就是这项欧米茄计划的负责人吗?”
“他和巴迪·古柏曼——你还记得《小龙虾》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
“为什么你要上亨利的电视?”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并不等我的回答,是为了保持其不偏不倚的立场。
“只有人们信我时,我才有能量,爱玛。我必须去帮助尽可能多的人……”
“为了给亨利拉听众?为了填满他的腰包,你就站在这个腐败的邪教徒一边?”
我很恼火她的武断,这有欠公允:不能因几棵荆棘就抛弃整座森林。
“并不是与两千万听众隔绝,就能够帮助他们认清真相。”
“他们给你注射毒品了?”
“够了,爱玛。我有我自己的使命。我会阻止妨碍我完成使命,只想从中盈利的人。”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基因秘密的?”
“七月。”
“它在你的生活中,引起什么样的变化?”
“全面的改变,直到今天早晨我还是这么认为。但是,当我看到你,我发现,我还是我。”
她停止了录音。
“你的意思是?”
“我生命中最宝贵的,就是你。能使我成为今天的我,靠的是我们的爱情。你让我感到自己重要,让我体会到曾拥有的幸福,还有为你所受的痛苦。是你使我改变,使我成长,给我留下了这份爱的力量,在失去你的日子里,它成倍地增长。”
她伤感地笑了笑,但却不失理智:“你感谢我抛弃你,是吗?”
“有点,还有其他。”
她又按下了录音键:“你的使命,是什么?”
我同她谈起红衣主教法彼阿尼,谈起深山中的别墅,卢尔德,修道院。我把所有的钥匙都交给了她,由她来找那把锁。
“上帝,是什么?”
我停顿了一下,她点燃了香烟。
“我也不太清楚,爱玛。是一份激情,一种能量。一种爱和创造的力量……”
“……是他创造了这个充满邪恶的乱世?”
“是我们使世界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因为我们自以为这就是我们的形象。我们责怪上帝,但是,我们有改变世界的自由,而不是保持这个该死的样子。”
“这个该死的样子,从何而来?从撒旦?”
“是的。”
“还有女人,对吧?一切都怪夏娃,因为她偷吃了苹果。就为了这番蠢话,你占用整个电视频道,还浪费我的时间?”
“不是苹果,是无花果。”
“什么?”
“在《创世记》里,所写的识别善恶的树,是棵无花果树。这又是翻译的失误。在《圣经》原文中,并没有确指哪一种水果,而译者把‘恶’,误译为‘苹果’。”
“但愿如此。”
“为什么?”
“因为进入了我的话题。别忘了,我是在园艺杂志社工作。”
“你有我的专访权,你可以把你的文章高价卖给《纽约时报》,或者想卖给谁就卖给谁……以后的追踪报导,我也给你保留独家采访权。”
“你以为这样,就是在为我谋幸福吗?很可惜,我非常满意我的现状。”
“不,爱玛,我不希望你陷入琐事、陷入失败而放弃你的理想。”
“我们在谈你,不是吗?”
我向前探出身子,握住了她的手:“爱玛,别放弃,再行动起来!别人加诸你的痛苦,成了你停滞不前的借口,成了放弃的理由……”
她用力挣脱出来,跷起了二郎腿:“放弃什么?别烦我了!”
“放弃你想做的采访,放弃你计划写的书。从我认识你起,你的书就没有进展过,甚至,越来越短。我敢肯定,每当你打开电脑时,不是在写,而是在删减。”
她镜片后的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但是,我必须继续。我不能把我对她的感受藏在心里。她的痛苦已经漫了出来,到了该拆除堤坝的时候了。
“别再怀疑自己,也别指望别人,如果你自己都不坚持的话,谁又会给你机会?现在,我为你提供了一个机会,但是,它也不过是张通行证,一张有待你自己涂抹的白纸。以后,只要你积极行动起来,一切都会好的!”
“我肚子里的孩子,你怎么看?”
“把它当做一种力量,一种爱和创造的力量……”
“力量?别让我笑破肚皮了!我给了他所有的能量,但我知道,一旦他出生,就将被抢走,你让我情以何堪?!这难道是一种激励?你以为几句空话就能解决一切?话说出来,问题就消失了,是吗?”
“现在,你的孩子靠着你的营养而存活,所以,你必须先聚积起你的力量,否则,你又能给他什么呢?是给他放弃,还是痛苦,或者是失败?然后,一旦他出世,爱玛,你再去争取,你会赢的。但是,你如果从四个月起就认输的话,你则听从了魔鬼的安排。”
“魔鬼同我有什么关系?”
“它在你心里种下了疑问。”
“那又如何?疑问,也正是智慧的种子!”
“不错,但它也是下滑的起点!亚当和夏娃的错,正在于此:怀疑无偿的爱,用疑心代替信心。当然,魔鬼的声音就是智慧!当它对他们撒谎时,是装出一副诚实可信的样子的:‘上帝禁止你们吃这果实,担心你们变得同他一样强大。’这就是它的用意,让他们用私心去对待上帝,这个私心就是害怕、忌妒、小心眼和对权力的渴望……”
“等有麦克风时,再传教,好吗?”
“爱玛,我不是在向你传教,我是在解释。我为什么爱你,为什么希望你相信你自己。我不想你困于编辑社社长对你的性骚扰中,不想因为你拒绝了他们,就看不到出路而失去信心。我希望,至少,从你怀孕后,辛迪没有再为难你。”
她的香烟从指间脱落,脸色变得死灰。我并不想这么说,但话已出口,无法挽回。她被我的最后一句话惊呆了,甚至忘了停下录音,我伸手弹起录音键。
“你是怎么知道辛迪的?”
我熟悉她眼里闪烁的光,那是我在别人眼中常见的:疑虑在撤退,理性在动摇……在我出示的证据面前,她不知该去抓住什么:我能读懂她的思维,我能揭示她所不愿正视的一面……她在自问,与我这样一个通灵者共同生活了三年,怎么会毫无察觉?我犹豫着,是否要继续这个善意的欺骗,使她接受这份一夜成名的工作,变得自立、富有,甚至能采用她对手的方法来争取孩子的监护权,还是尊重她那合乎情理的怀疑,让她知道,我这个可怜的情人所干的蠢事——假装林肯车的司机,只为了感受一下她在隔着茶色玻璃的后车厢中的气息,以此来感动她、激励她……哪样对她更好?是让她对我超自然的能力印象深刻?还是以我人性的弱点来提高她的自信?
“你也跟踪我,你?”
她哽咽着,声音里包含着世上最大的忧伤。我张口想要分辩,她阻止了我,伸手去按停止键,甚至都没有发现它已经弹起。她把录音机装进包里,站起身,说:“我不会写的。”
“为什么?”
她把那份报道也塞进了包里:“我一点也不相信。这不过是一次为竞选所耍的伎俩,一场设好的骗局。你或者是同谋,或者是受骗者。我不想阻止你,即便是为了对付共和党。去找别人吧。”
“爱玛,我的心意,只是……”
“给我一篇独家新闻,是啊,为了帮我从陷阱里出来,自你离开我之后,我就深陷其中,没有你的帮助,我不能自拔。我懂了。我生命中最美的东西,就是对你的回忆,你把这一切都毁了。吉米,我也许真的出不来,但那是我的事。滚到你的狗屎邪教中去吧,扮演好你那远古的救世主角色,让我回到我的园艺杂志中。魔鬼,并不在你以为的地方。再见。”
她拎起提包,挽着大衣,摔门而去。
我定在椅子里,深悔一心为她好,却给她带来如此的伤害。我怎么会错得如此离谱?
还有几分钟,我就将在对全球直播的现场中露面。这次重逢,它使我受伤,使我空虚,使我的心无着无落。她的拒绝,意味着什么?它的教训何在?它是出自于人的自负还是人的本性?
也许,爱玛的拒绝是必须的……她拒绝理解我,拒绝相信我,拒绝进入我的逻辑思维,让我更看清楚了我的目标,还有我为此所愿贡献的程度。她的告别是在向我传递一种信号,人的本性以为,违背人们的本意,就无法给他们幸福,而自负则认定,人类能靠自己救自己。没有自负,什么也别想做,没有人性,只会去伤害别人。
现在,再也没有谁能扯我的后腿了,我可以心无牵挂,直奔我的命运而去。他们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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