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飞机飞到英国上空时,柯姆在我的身边坐了十几分钟,向我解释这趟罗马之旅失败的后果,也好让自己心安。她说,白宫不会放弃我,既然原计划已经取消,我就属于投资者——尽管,他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存在。我这才知道我是被他们花钱买下的,我居然一直天真地以为,我是在义务地为国家服务。我了解到克莱伯尼法官如何同桑德森谈判,买下了我的开发权、肖像权以及各种附加条件,比如说,当我一旦公开露面,当我给人治病时,卖主还要从盈利中提取一个比例。我现在终于知道我值多少钱了——或者说我花了他们多少钱。因为教廷拒绝接受我,我成了一笔无用的投资。总统放弃在对外政策中使用我,我成了他们的一个败笔。
我们一旦抵达华盛顿,我将落入证人保护计划之手。为了让我保持沉默,他们将为我编造新的身份,设计新的形象,安排新的生活。我告诉柯姆,我想去修道院过隐居生活,她用眼角瞥着我说,没问题。然后,她叹了一口气,补充道,总之,全是一摊烂泥。我不知她指的是欧米茄计划,还是对我身体的回忆。无论所指何事,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从我的陪同人员的眼光看来,我的一切都结束了——或者说,一切要重新开始。
她坐回媒体专家的身边,后者正为自己在梵蒂冈面前卑躬屈膝、丢尽颜面而懊悔,在飞机上,除了埋头吃饭,就是闭目养神。吉文斯主教的屈辱感渗入骨髓,他眼睛盯着《保罗福音》的注解,胸中排解不去满腹的怨气,结果连一页也看不下去。恩特瑞杰医生,在电脑上下象棋,偶尔抬头,也是为了向我送上怨恨的一瞥。金大师则心烦地把电视频道,从一台调到另一台,或者干脆埋头品尝鱼子酱。保安人员则全部坐在经济舱里。
我的眼睛盯着地毯,思绪却飞回了卢尔德。眼前,浮现出了娣安娜的面孔:她睁开眼睛,伸手扯下输液管,在病房里迈出的第一步……自从教廷拒绝了我,再也没有人相信我的神迹了。连一贯支持我的恩特瑞杰都说,一个处于昏迷状态、身体和精神双重毁坏的下身麻痹者,怎么可能站立行走?纯粹是我的幻觉。至于多诺威神父身上的弹片,那更是卖主想卖出个好价钱而编出的谎话。唯一与我有关的奇事,就剩下那棵复活而又被锯去的枫树,也只能充当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等待登机时,对于宣传攻势还没有完全死心的媒体专家,忽然想到,中心公园的园丁愿以人格担保,那棵死了的枫树的确发芽了。
“什么,园丁?”恩特瑞杰啐了一口,“您想让他向教会作证?以为从后门给梵蒂冈递上一份救活植物的材料,就可以更改他们的决定了?”
争论到此为止,我的档案封存了,我的事情结束了。我独自承担着一个不为同僚所知的使命,一个出自世上唯一对我抱有希望的人的使命,一个没有他们的帮助,我永远也无法完成的使命。
我惊醒过来,发觉自己打了个盹。我转身四顾,所有的椅子都放平了,只有我的顶灯还亮着。我关了灯,透过舷窗看着外面的月亮,它在沙漠般的云层上涂抹着微光,想从中找到几分慰藉。身边微响,飘来了柯姆的香气。我凝神打量她,只见她卸了妆,头发散开,越发显得年轻动人,她那身美航发的淡褐色的、不分男女的棉质睡衣,穿在她身上,显得有点滑稽可爱。我问她为何过来。其实,我知道答案,只是想在自己和步步逼近、身着睡衣的她之间,填塞点什么。
“能谈谈当时的经过吗?”她低声问道。
在梵蒂冈召见期间,她一直留在旅馆里,因为她是女人,吉文斯不想因此刺激教廷。在我们从养老院回来后,又忙着收拾行李,因为白宫已经发出了撤回的命令。
她仔细听我叙述,时而焦急,时而伤感。当我说完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说:
“忘了这些荒唐事吧,吉米,关上这扇门,我求你了:你会赔上你的性命的。”
“那又怎么样?”
她双手攥紧椅子的扶手,转过身来。她的身体绷得紧紧的,眼中冒着怒气,担心和害怕让她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她的神情让我感动。我不想她再为我操心,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故意冷淡她,已经伤她伤得太多了。
“柯姆,你对我有何建议?”
“我想你。”
我吓了一跳,她继续说下去,好像我没有听明白似的:
“你不需要我的建议,你的决定已做出。你想回修道院去,把自己关闭起来,直到你认为你有能力完成‘急救天线’的使命。但没有人会听你的,人心自古就摇摆不定,也没有人会介意那块裹尸布在惰性气体容器中是存是毁。在地球上,人们更感兴趣于其他的事情。你总不至于为一群细菌去死,去毁了你的一生吧?但是,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你认为,你是在为全人类谋幸福,那好,去吧,我无话可说。”
她压了过来,寻找我的嘴唇,我没有勇气躲开。她边吻着,边喃喃低语:
“同我做爱吧,吉米。这次,是真的,我不会再作假,假装自己那么差劲……”
“你并不差劲。”
“别骗我了。来吧,埋葬你男人的生活,然后,我就把你让给上帝。我想拥有你的最后一次,我想让你知道真实的我……来吧,抚摸我,拥抱我,向女人的身体告别……来吧。”
她解开我的安全带,用下巴示意洗手间。我对她说:“去吧,我留在这里,柯姆,我们远距离做爱。”
她咬着嘴唇,注视着我,点了点头。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直到我头顶隔板上的红灯亮了。我闭上眼睛,十指交叉,握拳顶在嘴唇上,我用意念,把自己连上她的身体,试着截取信号,如同面对装死的行人、教堂前的盲人、枫树、FBI的德国猎犬、欧文,还有小娣安娜。我同一切受造物做爱,那其中,有醒过来、行走、最终又死去的孩子,好让她的灵魂有所归依;有欧文的头痛,让它消失;有我命中的女人,希望她与别人在一起幸福;还有坐在轮椅上的“干豆角”,一心想让我去拯救人类,而人类却无动于衷……我在天上,一动也不动地做爱,一种纯粹的丢失。我知道,厕所门后的柯姆,正随着我的节奏而颤动,而快乐。我祈祷,我此旅的失败,别给她带来太多的麻烦,让她忘了我,不再痛苦。我希望她的灵魂结出一颗种子,当然,是一颗长不出生命的种子。
在提取行李处,三个警察靠近吉米,请他跟他们走。他用目光询问柯姆,后者垂下了眼睑,表示默许:这是他们无声地告别。
吉米斜挎着背包,在警察的簇拥下,经过柜台,恩特瑞杰正在投诉,说航空公司弄丢了他的行李。金大师闭着双眼,调整呼吸,为了减少时差的影响。吉米碰上媒体专家的目光,从中只能看到怨恨和不屑。吉文斯主教则转过脸去,不看他。
穿过长长的走廊,通过一扇又一扇无缘无故乱叫的X射线扫描门,吉米来到了一间小厅堂,押送人员把他移交到一名女招待的手中,后者把他领进一间光线柔和的客厅,请他坐下,递给他一听饮料,一本杂志,又回到吧台的后面。他看着她把柠檬切成薄片。
此时,欧文出现了。科学顾问的肩上披着大衣,头发蓬乱,气喘吁吁地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他看到吉米,便斜插过来,紧紧地拥抱他,又伸长双臂,推开他的身体,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欧文满身大汗,目光闪闪。
“这一次,也许我做了一件我一生中所做过的最大的蠢事,吉米,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好了。”
基因学家的指甲掐入吉米的衣服中。吉米向他问好,问他是什么意思。
欧文松开他,指了指脑袋:“结束了!消失了!没了!”
“您的头痛?太好了。您知道梵蒂冈的事吗?”
“那不仅仅是头痛,那是神经胶质瘤。一个脑部的恶性肿瘤。今天早晨,开刀前,我又做了脑部扫描:它消失了。您听到了吗?您救了我,救了我!”
吉米轻轻地摇了摇头,提醒他,那是他自己的功劳,是他的脑垂体,还有他的信息分子做的功。
“具体过程并不重要,吉米!如果我真的启动了它们,也是因为我相信您。成功了,就像多诺威神父、桑德森,还有卢尔德的小姑娘。”
“桑德森?”
“是的,我们向您隐瞒了真相,主教认为,告诉您还为时过早,怕您被胜利冲昏了头脑。但是,您的祷告治愈了他的肺癌:我就是证人!成功了,吉米,将来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从您的身上得到康复的力量!”
“没有人会知道我是谁,欧文。”
“过来。”
他把他拉到面对机场的玻璃窗前,只见一架灰蓝条纹、刚刚着陆的小型喷气式飞机正朝他们驶来。
女招待请他们乘坐汽车,直接开到刚刚停稳的私人飞机跟前。舱门打开,翻转伸展成一架舷梯,舷梯顶端,站着一位身穿与机身同色的衣着严谨的年轻女人。
“这就是证人保护计划?”吉米问道。
“他们的计划可不是要保护您,而是要让您销声匿迹。我不能接受他们的这种安排,尤其是现在,在我亲身经历之后。人类必须认识您,我们没有权利把您隐藏起来。”
他拎着提箱,走下汽车。他那兴奋的神情转变成一种冷静的坚定。吉米跟着他,登上了那架小飞机。不管由谁接手,吉米一直信任欧文。从此,他又要为一桩他不知情而治愈的病例负责。他所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这次治愈,别像其他几次一样导致致命。至于其他,都不过是些小小不言之事,他再也不会被任何人因任何事而囚禁。
走进了充满圣乐的座舱里,飞机的主人从白色皮椅中站起身来,迎接吉米。看到此人,吉米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政府刚刚放弃吉米,他自然会落入私营业主之手。
“这是亨利神父。”
他的肤色晒得黝黑,面部经过拉皮,变得紧绷绷的,体格强健,看上去不比在屏幕上显老多少。他一手捂在胸前,一手搭在吉米的肩上,以一种骑士风度定格不动,像是要表示效忠,又像是接受封勋,让人猜不透他的本意。
“圣餐的受邀者有福了!”
电视传教士的声音热情,有磁性。每个星期天,他都用这种声音迷住了成千上万的美国人。看到吉米如大理石般岿然不动,亨利牧师又眯起眼睛,转向科学顾问,接着问道:
“这就是上帝的羔羊,来为人类赎罪的……”
面对欧文的沉默,他又转向吉米,笑容在齿间减去了一半,他以一种忏悔的、圆润的嗓音说:“赐福给我吧,拉比,我有很多罪。”
“我知道。”吉米说。
他的手离开了吉米的肩膀,又落到欧文的肩上:
“我的机构,我的信徒还有我的电波,都为他准备着,如果他真的是我们所期待的……”
他的语调明显放缓,尤其是最后三个字,在背景音乐的轻声合唱中,更显出分量。欧文打开皮箱,取出他从白宫中冒着前程、名誉和生命的危险带出来的绝密文件,放在底部固定在座舱地面棕红色的办公桌上。亨利神父那只晒成褐色,闪着紫水晶戒指的手落在了他的脖子上,以示嘉奖。
“上帝默示您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欧文。”
“这个决定也叫做背叛国家。”
“犹大把主卖给了敌人,您却把他带离了拒绝他的人。”
亨利垂下双目,交叉十指,神态谦恭。他不仅是个圣道讲演者,他还像连续剧的主角,而且还是在每一段对白之后,都伴有录制笑声的肥皂剧。欧文对他的反感比他所服务过的任何政治家都盛,只是他别无选择。他们最后一次的会面,是在布什办公室内,在那次关于救世主是否降临地球的辩论中。二十六年过去了,亨利似乎更加耐心,也更有效率地等待这一时刻的来临。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基督的降临:公众的热情,一如点燃的炭火,信徒们整装待发,教会无论在经费上,还是在法律上,都健康茁壮。免费传播《圣经》时段插播的广告收入,使他买下了全国最大的电视网络。从骗取遗产到资助贫困神童在大学的学费,牧师的作用无所不在。自从买下拉斯维加斯赌城,美其名曰要把富人赌输的钱,分还给穷人,大回旋教堂所筹的年资,超过了一个亿。盈利的结果,用他的话来说,拯救了一座法老时代的古迹:地处中心公园北部、建于1882年的圣约翰大教堂。当初的设计者,许出把它建成从规模上仅次于罗马的圣彼得教堂的宏愿,后因经费短缺了三分之二而落空,只剩下一片废墟。靠着电视台直播主日秀所赚取的经费,亨利廉价买下了这座拜占廷兼哥特式建筑物。
空中小姐过来通知他们,飞机接到了起飞的指令。他们围桌而坐,系上了安全带。
“他们什么时候会发觉吉米失踪了?”牧师担心地问道。
“立即。我动用了我的40号密码来调动机场警察,好让他们把吉米带上直升飞机。保护计划的真正人员已在海关过后的候机厅中等他。”
“那就是说,警报已经发出了?”
“那也不一定。为了节省时间,我故意让人扣下了吉米同行者的一只皮箱,借口是违法携带国家机密文件。”
吉米忍不住笑了。科学顾问至少年轻了十岁,而且,肿瘤的消失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不过,”他接着说,“我们却有可能一到纽约就被人截住。”
牧师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答道,他在飞机的标志和飞行路线上做了些安排。飞机会在巴尔的摩中途着陆,再改乘游艇去东汉普顿,这样,就没有问题了。
“在那里,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座联合国官员名下的别墅:我保证你们的安全和隐秘。从您那一方面来说,欧文,什么时候白宫才会发现这些文件遗失了?”
“我不知道:我正在休病假。我的秘书处理日常事物,但是,克莱伯尼法官办公室有权调用这些文件——只为了销毁。总统的命令很明确:没有克隆,没有出生,也没有接触过吉米。”
“我建议星期天向公众揭晓吉米的身世。九点半到十点这个时间是收视的黄金时段:收视率高达百分之四十。如果再加上一篇强有力的宣传文章……”
“在播放之前,为了吉米的安全,我们一点也不能走露消息。一旦他在电视上露面了,他就属于全人类:白宫再也不能从我这儿抢走。不过,在电视的冲击波中,最好在第二天就有文章见报。如果有一个可靠的记者……”
“《纽约时报》的特文顿是个合适人选,我们可以在周日前授予他独家专访权,然后,把他扣留到周一早晨。这点,我能替他作主。”
“不。”吉米说。
牧师克制着情绪,看着吉米,飞机也在此时起飞了。他扬了扬眉毛,用一种不理解的神情和交织着傲慢和卑屈的语气焦急地问道:“为什么不同意?吉米?您对他有何不满?”
“没有,只是我心中已另有人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