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师检查我的脉搏,担心我也会像他们一样血压升高。得到结果,他很满意,在关键时刻,我尚能保持冷静。恩特瑞杰医生合上杂志,又再次打开,从头读起。
十点差十分,橡木制作的双层木门的门栓被拉开了,门扇向两侧悄无声息地打开。一个身穿拖地长袍的瘦高个男人,缓慢地滑行到我的面前,他微微探了探身子,请我跟他走。吉文斯主教一把按住急待起身的媒体专家,然后递给我手提箱。我摇了摇头,我不是个手持简历想要求职的雇员。
我背着双手,耳边是我的球鞋踩在镶边大理石地面上发出的声音。临出门前,我回了回头,看到我的四个同伴一齐用专注的眼神鼓励我。我跟随瘦高个穿过走廊,经过内院,走过一间又一间空旷的展厅。终于,我们走进另一间候客厅,他对我说,请坐,然后,走了。
我打量四周,见有一块黑色的雕花木板,还有一面暗淡的镜子。也许,这是块没有涂水银的玻璃,审查委员会的人正透过玻璃来观察我。我神态自然地背靠木板坐下,闭上了眼睛,我按照修道院的修士们教我的方法,练习入静:把意念集中在大脑的某一点,聚积能量,让它能照耀别人,不求给予,也不求回报。任其发射,顺其自然,如一条河道,一任河水在其中畅游。
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作响,瘦高个又出现了。他手中拿着一摞文件,递给我。文件夹上有白宫的题头,其蜡封图章尚完好无损。一封信用回形针别在文件夹上:吉文斯主教亲启。教廷圣部的执达员长久地凝视我,眼神中透着好奇、同情和尊重。
他把我领回到四个随从面前,递给我一张名片,用如同他长袍拖地一般的轻微声音说:“红衣主教法彼阿尼阁下想见您。我曾经是他的秘书:他让我转告您,他约您中午见。”
我瞥了一眼,那是一张印有他的头衔、名字和地址的压模名片。
见我手拿文件回来,吉文斯主教一跃而起,紧张地看着我。当他打开信,知道最后的裁决之后,脸拉得老长。
“真让人难以相信。”他不停地打量着站在门框中的长袍人,只见他逆光而立,眼神谨慎,等待我们的离开。
“我以美国总统的名义,要求接见。”
教皇的执达员挑了挑眉毛,指了指他交给我的名片。
吉文斯一把夺了过去,扫了一眼名字,就神情大变,半晌,才恢复过来。他振奋地喊道:“上帝呀,他还活着!”
握着名片的手战抖着,他抬起了眼睛,名片在每个人的手中传来传去,大大地鼓舞了士气。我看在眼里,心中好笑。毫无疑问,罗马教廷真是百分之百地继承了圣彼得的秉性。
主教完全不再介意教廷对华盛顿的轻视,他十分肯定地说:“这是很典型的案例:教廷先表示不受理此事,然后,它再派一位绝对的权威人士来亲理此案,而此人的意见能左右委员会的最后决定,这样,就避免了在第一次接触中就出现全盘否定的结果。”
“谁是法彼阿尼红衣主教?”心理医生傲慢地问道,很显然,面对如此错综复杂的局面,吉文斯主教透彻的分析让他心存妒忌。
“梵蒂冈秘密文件档案室的前管理员,教皇研究院的资深研究员,”吉文斯主教回答,如同一位骑士在夸耀他胯下的宝驹,“他是圣心学院的名誉院长,现在,虽然不再公开任职,但依然手握实权:他造就了三位教皇,正在筹备第四位。如果他支持我们,我们就赢定了!”
一路上,吉文斯主教兴致甚高,大家也都跟着乐观起来。到了奥斯蒂郊区,我们的两辆出租车,一前一后地停在法彼阿尼所住的养老院门前。
养老院的接待员两眼盯着荧光屏对我们说:“法彼阿尼,312号。允许会面,但一次只能进去一人。他住在三楼,等我先通知他们一声。”
我走出电梯,走廊上安装着铁门,用双保险锁锁住。一位修女,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她打开了锁头。
“别累着他,他接近一百岁了,十五天之后,我们要为他祝贺百岁生日。但愿他能挺到这一天,天这么冷……”
透过一扇扇敞开的门,我看到一个又一个神色惊慌的老人,也有年轻人,有的还被用带子捆在床上。所有的窗户都围有铁栏杆。一辆一层层摆着午餐托盘的推车与我们擦肩而过,在我们的鼻子里留下了酸酸的汤味和热热的肥皂味。
修女在一扇门上轻敲了几下,随即走了进去,用唱歌一般的声音说:“阁下,有人看您来了。”
在窗户一侧,有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正面对着墙坐着,瘦小的身躯斜靠在轮椅上,拖鞋钩在脚上,悬空晃荡着。他转过脸来看我,脸上堆满了皱纹,嘴里只剩三颗牙齿,眼神中透着智慧和呆痴,头发脱落了四分之三,只剩下一撮乱毛,皮肤和墙壁一样泛着青绿,蓝色围兜上沾着一根煮豆角。
“我看到天开了,”他从侧面凝视着我,说,“有一只白马出现……”
“是啊。”修女应和着,并小声告诉我:他不伤人,但也别顶撞他。只有五分钟的探视时间,不能再长了。
我点了点头,等她一走出房间,我立即接着背道:“骑在马上的人披着一件染血的披风,他的名字叫:上帝的圣子。”
红衣主教收敛了笑容,点头赞许,他神色庄重地说:“《启示录》第十九章,第十三节。大家都知道,圣保罗所指的就是裹尸布。您要么是人造的赝品,要么是末世的信号。不论哪一种情况,他们自然要组建一个委员会,来拒绝您。自从科学解译了裹尸布上的信号,梵蒂冈就想方设法让它消失。让我来告诉您是为什么,请坐,吉米。”
我眼睛紧盯着他,在一边的咖啡色人造革椅子上坐下。他双手平摊着放在大腿上,手心向上,一动也不动;他的头在不停地摇动,像是不愿意被禁固在这具木乃伊一般的躯壳里。
“听清楚了,我们的情报机构,早在你们的总统告知我们之前,就知道了您的存在。我当时,也就是1997年,正在管理秘密档案。您能想象出此事引起的震动。”
他那带着喘息和吐气泡的声音一点也不刺耳,相反地,既快又准确,好像他这几个月的沉默,都在为我们相会的宝贵时刻做准备。想到我的未来就掌握在这么一位关在养老院里的百岁老人的手中,不知为什么,我的情绪就激动起来。很显然,他了解我的一切,甚至比我自己知道的还要多。他是我唯一的、真正的同盟军,一见到他,我在内心就肯定了这一点。尽管这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别人无法体会到的彼此投缘,某种相似。这个无助的老头,如同一口代表着科学和权力的废弃不用的古井,他同我一样孤独,同我一样不动声色,同我一样被抛弃,同我一样的危险,这一切,我都能感觉到。
“1993年6月,在罗马的科技会议上,全世界的科学家,就耶稣裹尸布的可靠性找出了十八条证据,其中包括在一世纪耶路撒冷的织布技术方面的证明。要想再靠碳14来打掩护已是不可能的了。尽管,我们已经很小心地躲避学术界对这块布的年龄鉴定:我们给三家实验室所提供的样品,其实是从一块中世纪的布帘中取出的。这块布帘每平方厘米重四十二克,而裹尸布的平均重量是八十三克。”
我很震惊地看着他,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会解释的。一开始,对于您的出生的高度保密让我们放心:因为克隆人的生存希望是那么小,因您而产生的影响应该很快就会消失掉。只要让裹尸布消失,那么,您的血液同基督的关系也将永远无法被证明。因而,才有了1997年4月11日的那场大火。”
我的手指攥紧了椅子的扶手:“您的意思是……”
“测体温!”年轻的护士咋咋呼呼地说道。
她手拿体温表走进病房,插进他的耳朵里。他气得满脸通红,要我替他作证:“我每天只有一小时的清醒时间,那是在安眠药停止作用而抗水肿的药还没有使我迟钝起来的时候,他们还要来故意捣乱!”
“他的体温又要升高了。”护士用一种很宿命的口气说。
“我不管!”他尖声喊叫着,一把拔出体温表,扔到墙上。
“够了,阁下,要么乖乖的,要么到床上去!”
老人立即静了下来,冲着年轻姑娘做了个鬼脸。
“尿盆。”他不好意思地小声低吟道。
姑娘鼓了鼓腮帮子,去洗手间。我也准备避开,但是,红衣主教用略带恶作剧的神情,再加上挤眼来留住我。
“她们又把尿盆乱放到哪儿去了?”她抱怨着穿过房间,“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一离开,红衣主教马上接着说:“结果是,您活了下来,裹尸布也一样,但是,还能有多少时间,就……”
“您总不至于说,那场火是梵蒂冈放的吧?”
“我说了吗?”
“我觉得是。”
他皱着眉头,想接上思路,头靠在轮椅背上接着说下去:“我刚到罗马时,保罗一世想要革新教廷,他赶走了掌控我们经济命脉的黑手党,强制所有的主教发下贫修的誓愿,好让他们回到基督的路上来。不能说是梵蒂冈要销毁裹尸布,只能说是上帝的旨意,是黑手党动的手。”
“吃饭喽!”护理员端着托盘进来,大声而快乐地宣布。
“当然,火灾的目的并不是要销毁裹尸布,”红衣主教继续说着,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个快乐的大胡子,“只是为了减少圣像在全球范围内惹来的麻烦,好让它从人们的注意力中消失,躲开科学研究的纠缠。”
“我是弗朗哥,阁下大人。您不认识我了?”
“……让新闻界继续认为,那是幅中世纪的画像。要想达此目的,我们认为这似乎是一个机会……”
“抬起下巴。”
弗朗哥从红衣主教的脖子上扯下前一天沾满汤汁和鸡蛋的围兜。
“别把我说的‘我们’,当成是纵火者同谋的供认词,或者说是对纵火者的一种支持……”
“怎么样,有人来看您,很高兴吧?您好,先生。”
弗朗哥把轮椅推到摆着托盘的桌子跟前,法彼阿尼扭着头,好看到我的眼睛。
“当时,我们正在举行迎接联合国秘书长安南的招待会,此刻,隔壁的皇家小教堂起火了。我们认为这是个机会,因为有众多的新闻记者在场,一方面,能造成世界范围内的哄动效果;另一方面,又有强大的保安队伍的帮助,能及时控制住火势。”
“尿盆!”护士拿着尿盆进来了。
“不想了。”
她耸了耸肩膀,把尿盆放进洗手间,连看都没再看我们一眼就走出了房间。
“但是,火可真是玩不得的: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火势十分凶猛,一连烧着了五座房子,消防队员用了七个小时才扑灭了这场大火。引起火灾的官方解释是电线短路……”
“先吃土豆泥吧:它凉得最快……”
我咽下要问的话,等着一勺土豆泥塞进了他的嘴巴。
“但是,阁下,我真是无法相信,教廷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刚咽下土豆泥,他就回答道:“您只管听,信不信由您:唯一有确凿证据的事实就是,我现在被关在一家疯人院里。”
“他在说什么!”大个子弗朗哥撇了撇嘴说,“什么疯人院,是养老院……”
“养个屁老。”红衣主教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大个子出其不意地塞进了第二口,把他噎住了。
我在脑子里拼接着他刚才所说的话,耳边是咳嗽声加上拍背声,还有递水杯的声音。经过一阵死命地清嗓子,他更加急促地说着:“上帝保佑,真是太讽刺了!火灾本来的目的是想让裹尸布摆脱科学的纠缠,帮助教廷平息人们的明争暗斗,结果,裹尸布却被神奇地保存了下来。一个男人,消防队员马里奥,单枪匹马地救出了裹尸布。据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从被火焰困住的圣物箱中发出:‘去吧,该你了!连炸弹都无法炸开的保险装置,你却用只锤子,就能砸开……’”
“先生,您能在走廊上等一会儿吗?等他吃完饭,否则,会胀气的。”
“别捣乱,大个子弗朗哥!让他留下来,否则,我不吃了!马里奥拎着一只四公斤重的铁锤,实现了不可能的壮举:在火焰中,他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砸穿了八层围绕圣物箱的加固玻璃,把裹尸布从中救了出来!”
“再吃一口,就开始吃肉了。”
“我没说要面条。”
“应该变换一点花样,要不然,每天都一样,太单调了。”
“您为什么要见他,主教大人?”
他皱着眉头,凝视着我,嘴里抿着土豆泥,问弗朗哥:“您知道他是谁吗?”
“一位和善的先生,来看您,也许是您的家人……”
红衣主教嘴巴不停地嚼着,用眼角观察着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相信您的神性。上帝何必要借助克隆来重返人间?但是,我相信您的诚意。五秒钟之后,等这个虐待我的人一走,我就要告诉您一件最为大不敬的事情。”
“连甜点也不吃了?”大个子的眼中带着作弄,“您确定?今天可是巧克力呀。”
“我讨厌巧克力。”
“不是吧,您……”
“他妈的!”
大个子弗朗哥解下他的围嘴,折起来,端起了托盘,临走之前对我说,勇敢点。
“信仰是心灵和道义的选择,可不是靠着一堆证据就可以推理出来的逻辑思维,这您不反对吧?一旦裹尸布所携带的我们主的身体湮没的真实信息被科学所证实,我们就会离开信仰而走入现实,宗教,就不再有凝聚人的力量,而演变成了一系列的原因、结果。这一观点,完全符合耶稣所传的教义,这也是为什么,他拒绝显示更多的神性,我们也不得不掩盖这一点。”
“也就是说,我必须保持沉默?像裹尸布一样,消失在惰性气体的容器中?”
“正相反,吉米。教廷要保持它的廉正姿态,至少要保住它的特权,所以,面对科学,它只能沉默,结果,它的基石被动摇了:拒绝验证基督复活的真实性。我的朋友尤宾斯基,是个数学家,他曾是罗马研讨会的组织者,他在会上宣读了一篇论文,名为《急救天线》,我对他的观点,持百分之百的赞同意见,您读过吗?”
“没有,阁下大人。”
“叫我达米阿诺吧,否则,只有在我的悼词里面,才能再听到我的名字。您能帮我反转一下手掌吗?他们把它摆成读书的姿势,我看上去像个幼儿园的乖孩子。”
我抬起他的手腕,反转了掌心,把它们放在他的睡衣上。
“我的朋友尤宾斯基,宣读了一篇论文,题目叫《急救天线》,我很赞同,您听说过吗?”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这些话他已经说过了。我以为他的智力尚保存完好,其实,他的脑袋,就像一台计算机的内存,也会有程序错误,也会产生计算机病毒,得抓紧存盘了,否则,有可能全部清零。
我答道,“没有,达米阿诺,”为了节省时间。
“在它的奠基者们不断地革新下,教廷绝对权威地统治了二十个世纪:它是把上帝信号发射向全球的主发射器。它也在一点点地出现了机能障碍,最终将停止发射。在保罗二世的统治时期,他曾公开承认教廷所犯下的一系列的错误:十字军东征、对伽利略的错判,为犹太人、基督徒、女人平反,与黑手党的串通……哪一个机构能背负起如此之多的罪责?而且,它的人员编制也减至最低,面对众多的反对者,它已无法承担主天线的重任。对裹尸布的否认,连同耶稣复活的信号也一并掩盖了,教廷给它永远的敌人让出一大片领地来,这个敌人不是魔鬼——这个主要的智力对手,而是‘马蒙’,这是亚兰语把物质享受拟人化的称呼,人类成了物欲的奴隶。如果,对于神学家来说,投胎、复活和神迹都是一些‘抽象的概念’,如果,教廷承认他们所宣扬的道德观,结果只能导致犯罪、偏执和腐败,圣言也就只好缄默了,剩下的,只有666这个数字,它代表着兽、钱财,唯有它在横行霸道。总之,《启世录》预言,在基督返回前,会出现信仰沦丧……我说到哪里了?”
我从他茫然的眼神里想抓住他要表达的思想。他的这番宏论让我感动、让我震惊,也给我安慰。但是,听着他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看着他努力要接上思路时的无助的样子,又把我唤回到他那百岁老人的现实中:思维混乱、忘东忘西、偏执、固执……一种简单的谈话欲望,只因为有人在听。
冷场在继续,他微张着嘴,用眼神乞求我接下去。只见他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又焦虑、又伤感,就像是一具因演员忘了台词而被晾在台上的木偶。
我轻声提醒他:“天线。”
他立即接上了:“对,就是这个词,您没记错。既然主天线丧失了它的功能,接替它的急救天线就该启动。因为,裹尸布有它的独特性:在二十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像一个情报机构的潜伏谍报员。它所表现的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一直到摄影术发明之后,通过负片,才看清了基督的真实形象,科学研究又一点点地证实了《福音》记载的史实,揭示了精神战胜物质,用热分子理论证明了成像的原因——身体在瞬间不可思议地消失。总之,裹尸布行动了,传达着它要传递的信息。”
他吧嗒着舌头,伸长了脖子,想要找出一点口水。我把一杯水递到了他的嘴边,他喝了一口,又继续下去,越来越接近一个我所抓不住的目标:“现在,您会反驳我:如果基督真的想为他在十字架上的死和复活留下科学证据,那为什么要将真相隐藏这么久?因为,只要教廷还在起到传播《福音》的主天线作用,这些证据都是无用的。但是,如果现在,教廷能了解裹尸布所表达的信息的真实含义,它就该主动消失,正如《圣经》中所描写的那样,在基督返回时,必将出现的消失。此时,就该您来发挥作用了。”
“但您说我没有神性!”
“我是否定了您的神性,但我并不否定您的作用。您不是上帝变成的肉身,吉米,但您是裹尸布的代言人。您背负着急救天线的重任,您应该唤醒人民!如果不是上帝的计划,您是不会来到这人间的,您也不会是人类制造出的克隆人的唯一幸存者。我也不会走出我的掩体,走出秘密档案室。1978年9月29日,我发现了保罗一世的尸体,他只当了三十三天教皇,一个复兴的、要把教廷带回到正确路线上的教皇。他们为了封住我的嘴,把我软禁在档案室里。在保罗一世遇害后第九天,您听到了吗?九天之后,美国的研究人员,就开始了裹尸布的研究。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真正启动了急救天线!”
他挑了挑眉毛,向我示意水杯,我端给他喝,直到他猛地向后扬起了头。
“我沉默了二十多年,在无法揭示真相的情况下,我只能装死。直到有一天,裹尸布研究的权威人士,普林斯顿大学的生物学家麦克尼尔教授打破了保密禁令,给教皇写了一封信,告知您还活着,而且还是个自由之身,只是小布什不要您。”
他死命地摇着头,不让我擦他流到脖子里的口涎,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不连贯,越来越显得梦幻:“信到了我的档案室,已开封,分类为‘没有被正式接受过’的信件。我浮出了水面,砸开了教廷科学委员会的大门,强烈要求他们研究此事。结果,我到了这里。现在,所有想让我老死在睡衣里的人都死了,其他人也忘记了我的存在。而我,苟延残喘至今,只为了您,为了等您。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祈祷,不停地祈祷,盼望您能活下去,盼望有一天,您会来到我的面前,让我来调动您,去对付一切想让您消失的人,上帝听到了我的祷告,急救天线一天找不到它的代言人,我就一天不能死!吉米,您听到了吗?裹尸布并不是用来证明您同基督的基因关系:您的作用,是向全世界呼吁,它的真实性!您是生命的象征!您应该鼓动民众,利用公众的压力,迫使教廷把正在被细菌蚕食的裹尸布从惰性气体的棺材中救出来!您是唯一能救它的人,也是唯一能拯救基督教的人,这是上帝的旨意,您正是为此而生,您一定能够做到!”
我靠在椅背上,头脑昏昏沉沉,内心鼓动着他所灌注给我的兴奋、智慧、能量,同时,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无力。
“别幻想了,达米阿诺。”
“嗯?”
他大口喘着气,气管里发着哨声,如同一只气垫胎被人拔去了气塞,泄了气,折叠起来。他神情惊慌地看着我。
“梵蒂冈已发了书面文件,说我是个冒牌货,一个异教徒:禁止我公开我的身份,如果我不听,他们会把听我讲道的基督徒逐出教会。”
他闭上了眼睛,长久地沉默着。他的呼吸又变得平稳起来。
我想悄悄地溜走,他眼皮也不抬,气喘吁吁地出声了:“我,请求您,我,给您授权。它出自一个一生为信仰奋斗,一生对科学尊重的老人之手。也许,面对教廷,它无足轻重。但是,我,吉米,我要求您,我请求您去完成您的使命。”
我口气平缓但态度坚决地反驳道:“白宫也不会支持我。没有官方的许可,没有组织的帮助,我能有何作为?”
他满怀憎恨地看了我一眼。在他的眼里,我在一瞬间,又变回了一个年轻人,一个讨厌的不听话的年轻人。
“耶稣,他得到过谁的帮助?他有一群助手围绕在他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吗?他的力量在于独自一人,背负起人类的懦弱,去对付地球上的强权!这样,他才能用卑贱者、受难者之心来说话!”
我烦躁地站起身来,反击道:“但是,他是上帝所生的上帝,阳光所生的阳光!而我,可不是圣灵把我从裹尸布上提取出来,而是试验室造出的怪物!”
他固执地摇着头,直到我安静了下来,他才说:“您并不比他更孤独,更手无寸铁。”
“他知道他的目标。”
“他接受了他天父的旨意。”
“因为他了解这个旨意。”
红衣主教大张着嘴,被我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盯着我,目光中透着褊狭,一阵打嗝代替了说话。随着胸口的起伏,两行热泪淌了下来。他想感化我,激励我,说服我,他也明白他失败了。
我能说什么?我总不至于去搅动天地,只为了讨得一个百岁老人的欢心,接受他所赋予我的不切实际的使命,只为了让他有活下去的勇气。同时,他的绝望,还有他的孤独,又让我有一种不知想为何而去奋斗的冲动。
“您还没走?我说过只有五分钟,”修女大步走了进来,说,“现在,该让他休息了:到了电视剧的时间。”她把轮椅转到电视屏幕的方向,打开电视,关上窗帘,走出房间。
在一片柔和的光线下,红衣主教闭上了嘴巴,看着屏幕上的一对年轻人,手拉着手,走在巴西音乐的背景下。我等待这一幕结束后,在他的昏睡中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房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