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城市,经过我们租的那栋房子,我的同伴们正在里面倒时差。雨停了。在去市中心的途中,我遇到医护人员的游行队伍,他们呼吁提高待遇、要求尊重、增加娱乐。
医院的走廊空旷无人,我穿过每一层走廊,并朝开着的门里张望。我无意选择,只是等待有人会感觉到我的存在,知道我在这儿,我随时为他们准备着。也许,有人会看到我的担架带,要求我帮忙。
“年轻人……”
我转过身,看到一位老先生手扶门框站着,身上的毛衣显得过于肥大,两眼发红,脖子上挂着副眼镜。
“您住在楼下?”
我走向他,冲他微笑,告诉他我从圣地来。他的手臂,挡着,不让我走进房间。我看到病房里有个小姑娘熟睡着,身上连接着十几台仪器。她的头上,戴着顶塑料帽子,脸非常消瘦,丹凤眼,像个中国女孩。一本卡通画册放在蓝色的床单上,旁边还有一只绒毛虎。二十五年前的感觉一下子哽住了我的喉咙;我看到自己躺在她的位置上。她的爷爷把我带到饮料售货机前,我问他女孩的姓名。
“尤文肉瘤。她膝盖以下都坏死了,医生要求截肢,她父母不让。做了钴处理治疗,但没效果:她瘫痪了……现在,她已经昏迷十五天了。医生说,没什么指望了。”
他垂下头,又补充了一句:“而且,他们需要病床。”
“她名叫什么?”
“娣安娜。”
“您们是从远方来的吗?”
“不远,我们就住在保尔街上。她的父母崩溃了,没有信心,也没有力量。”
“您愿意我抬她去溶洞吗?”
“她母亲不会同意的。我带她去上教理课时,她已经……而且,也不可能,看看这满身的插管。”
我走进病房,来到床前,看到她胸口上放着的唐老鸭画册,随着她插着氧气管的呼吸而起伏。
“只为了寻求点安慰,”老人哽咽道,“我把书翻到她昏迷前正读的那一页上:好像她还会醒来……”
他的话被抽泣声打断。他的眼中干干的,痛到极致,也就不再有幻想,不再有希望。他的眼泪流干,力气也用尽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我得回去一趟,今晚,要烤一炉面包,该回去和面了。我的儿子失去了勇气,什么也不能帮我打理。您能呆一会儿吗?她能感觉到,有人在她的身边。”
我点了点头,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只印有圣母像的塑料壶,只有半壶水。
“我每天中午都去泉边汲水,每十五分钟,用水蘸一蘸她的嘴唇,如果您想起来了,每过半小时……”
“放心吧。”
他看着我,扬起了眉毛,我坚定的神情让他感到意外。他结结巴巴地感谢我,又俯下身去,隔着许多的管子,亲了亲他的孙女。
“我很快就会回来,亲爱的。有这位先生陪你,他是个好人。您可以自我介绍,”他低声对我说,“我肯定她能听见。”
他拿着厚呢大衣,走了。我坐在尚留有他体温的椅子上,捧着小姑娘的手,她的手上布满了针孔和血肿。我默默地请求卢尔德圣母让我能同娣安娜对话,让我能接通她的“信息分子”,能够发布命令让它们行动起来。
我在心中默念着耶稣的经文:“小姑娘,听话,起来吧。”
夜色降临了,她的手依旧冰凉。我什么也接收不到,没有回应,没有交流,没有感到任何生命的迹象,除了她那微弱的脉搏。我试着找回我在救治枫树时体内的那股电流,那种兴奋。但是,我已不再是那时的我了。
每过一刻钟,我都用泉水蘸湿她的嘴唇,我在她的额头上画一个十字,喃喃地祷告着:“父啊,让她醒过来吧,让她活下来,让她康复,让她长大,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
为什么我的祷告没有任何回应?那么,我血管中流的这腔血,还有这么多月的培训又有什么用处?我同七月时一样——甚至还少了点自信。原想这番努力会增加信念,结果却种下了疑问。他们不让我为人治病,为的是“提高灵性”,结果却扼杀了我心中的纯朴信念。就拿这七千个被显神迹的人们来说,无论是否被教会认同,他们都实现了不可能事件。为了让我掌握耶稣所拥有的知识,结果,我的本能,却被知识取代了。我原本是个卑贱的小人物,他们却要我保持庄重,他们淹没了我的激情,折断了我的翅膀,让我无法飞翔。如今,我的思想被规范化,可向人展览,但是,它却再无吹灰之力。为了得到梵蒂冈的认可,他们对我清洁消毒,以符合时代的要求。我成了一个活着的圣物,一个招之即来的无害装饰品。对他们而言,我体内流动的耶稣的血,就如水管中流动的圣母的泉水。既然如此,我什么也不需做,只要在我的血管里安装个出口,把血液装瓶,送去罗马申请称号就够了——我就呆在这儿。尽管我什么也做不了,至少,我可以在这儿陪伴一个濒死的孩子,看着她在我的眼前死去,却无能为力,就因为我不再相信我自己。
我拿起唐老鸭画册,接着她翻开的那一页读下去,还向她解说图上的情景。唐老鸭和它的侄子们渐渐取代了圣父,我的内心平静了下来。
仪器突然发出嘀的一声鸣响,吓了我一跳,接着又是第二声,我抬头看见面前的荧光屏上,一条平线起了波动,峰值越来越靠近。
娣安娜动了动嘴唇,我丢开书本,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又立即闭上,头转向一侧:顶灯刺眼,我冲过去关上。当我转过身来时,只见她盯着我看,我跪在她的床前,双手捧住她的头。
“你是耶稣吗?”
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我,像看到了圣诞老人,甜甜地笑了。我迎着她的目光,却无从答起。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昏迷中感应到了什么,还是我的外形与教理讲义上相似。
“我的腿发热,浑身又麻又痒,好难受呀!”
她突然揭开了床单,拔去了插管,下床了。我惊呆地看着她,只见她的小身体在黄色的睡衣里瑟瑟发抖,她摇摇摆摆地向前迈出了一步,又一步。身上的贴片片片脱落,连接仪器的管子也随之纷纷坠落。绳索松开了,她像个梦游者一样,在房间里转着圈,我用双臂圈着她,以防她摔倒。
“到处都在转。”她喃喃道。
我抱住她,把她举起,她是那么轻,那么软。我把她放回床上。
“别动,娣安娜。”
我边在走廊里狂奔,边在口袋里翻找零钱。我冲到售货机前,巧克力块,饼干,炸土豆片……我按下所有的按钮,机器坏了。我跑到护士值班室,没人。走廊的另一头,传来说话声,我飞奔过去,只见一个医生正在查房。我喊叫,让他去看看娣安娜。他问我娣安娜是谁,我指了指她的病房。有一名女工推着推车从电梯里走出。
“餐厅在哪里?”
“地下室二楼,怎么啦?”
电梯又下去了。我推开紧急火警出口,冲下楼梯,猛捶锁着的门,用肩膀撞开,抓过一只托盘,掏空了冰箱,在托盘上堆起十二个烤鸡块,二十块奶酪,一打酸奶——用来充填她那被显神迹后大开的胃口。
当我返回时,只听铃声大作,医生在跑动,一名护士推着仪器,差点撞翻了我。我扔下托盘,紧随着他们朝娣安娜病房跑去。
她依然保持着我五分钟前放下的姿势。两眼大睁,身体在电击下战栗。她的面部表情凝固不变。
再一次电击,荧光屏上呈现的仍旧是一条直线。医生们摇头,收起抗纤颤仪。
我推开他们,抓住小姑娘的双肩摇道:“是我,娣安娜……别怕,你的病好了,回来吧!”
他们抓住我,向后拉扯。有一只手伸过去,抹下了她的眼皮,另一只手除去脑电波仪的连线。
“您是她的家人吗?先生?”
“不是,但是,是我……”
我突然止住,看着四周面孔的表情,由同情变成怀疑。
“是您拔掉这些插管的?”
“不是,是她自己!她要起来。”
回答我的是死一般的宁静。护士们吓得直往后退。
“她已经瘫痪一个月了,先生。”
“我知道,但是……”
我闭上了嘴巴,转过头,不再向他们解释。我的保镖们一拥而上,把我围在中间。我听到四周一片议论声,我垂下眼睛,看着地上的圣母塑料壶,被混乱的人群撞翻在地,流尽了壶中的最后一滴水。
“了不起呀!我们未来的救世主在卢尔德被人指控对病人实施安乐死,再也没有比这更棒的新闻了!”
欧文把电话拿离耳边,他被古柏曼的电话铃声吵醒,在编剧那一阵高过一阵的咒骂咆啸声中,想理出点头绪来。
“这是您的主意,把他送到这个狗不拉屎的穷乡僻壤!别指望我来收拾残局,欧文!”
“我没有指望过您,我会在总统面前负全部责任。”
突然间,古柏曼的火气又转向他自己:如果亲自陪他去,也许能避免此事。欧文也有同样的自责。两人放弃罗马之行都各有其难言之隐——一个身为犹太人,不想在天主教廷面前,以耶稣的保护者自居;另一个害怕自己死在这片充满神迹的圣地上,对整项计划不利——在密封机舱里的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对一个有脑部肿瘤患者来说,并非是件好事。
“现在该怎么办呢?”古柏曼平静了一些,问道,“可以赔偿死者家属,给目击者一笔钱,给医院一大笔捐款,把事情压下来:只要别把消息捅到罗马去就行。但是,吉米不能再留在那里,以他目前的心态,也不宜去见罗马教廷。”
在不断的繁重劳作中,十天,飞逝如弹指间,如同娣安娜从昏迷中醒来又死去一般地短暂。她的这番经历,得益于我,也受害于我。这个孩子,当她看见神迹是多么兴奋啊,也许正是这份激动杀死了她。如果我不去违背天意来检验我的能量,她也许会从昏迷中自动醒转,也许,她现在仍活在人间。这一连串的也许,愈发加重了我的自责:不仅对于后果,而且对于动机。我想行使我的权力,救活一条生命,让上帝服从我的愿望,我没有成功,因为我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私心。我需要一个证据,娣安娜落在了我的手上,我使用她,结果,她死了。我必须背负着这份自责而生活,逃避不是办法,忏悔也不能摆脱我的罪过,我只能承担下来,征服它。这是一个灵性的孕育过程,我不知将生下什么,但是,我必须走到底。哪怕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
我刚到修道院的第一天,就向神父忏悔,他念了一篇经典的忏悔经文来替我赎罪,这篇经文的结束语是这样安慰信徒的:“上帝能认识他的子民。”
我在他的身边生活了八天,我们一同祷告、一同工作、一同吃饭、一同唱圣歌,一次,在应允替我保密的忏悔中,我问他,以他的直觉和他的心灵,他真的认为我是一个救世主吗?
“您听到过圣灵的声音吗?”
“没有。”
“那么,就让教皇来决定吧。只有他才能领会上帝的旨意。”
“因为教廷是基督的配偶,而教皇是教廷的保姆?”
“因为教皇永远正确。”
我不想就这个观点发表议论。在这几天的博爱、赞美的体验中,在收获晚季葡萄的劳作中,我完全理解了,信仰不是靠文化来建立的。我所认识的所有宗教,在上帝面前,都轻如鸿毛。教皇永远正确?别让我笑破肚皮吧。教皇不过是圣彼得的继承人,而彼得本人就因为害怕被抓而三次不认主。这也就是耶稣为什么会拣选了他,因为他知道:教廷的生存,必须加倍小心,需要审慎、世故和圆滑。
“我想,他们一定在磋商。”媒体专家边说,边递给我一块薄荷口香糖,似乎我能否被授职取决于我口中的气味。
他第十次抻平我的丹尼尔公司的工作服,为了中和两种不同的意见:是穿西服系领带,还是穿亚麻布长袍,我坚持穿工作服。
“我们的资料准备得那么完善,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对吉米进行面试,”他边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边补充道,“等他们召见我们时,一定是直接宣布投票结果。”
“这儿并不是奥斯卡颁奖晚会。”吉文斯主教泼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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