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坐在床前,面对镜子,镜中的我变成了三个。如何去相信不可能事件,又如何去否定这五十页纸的科学证明?我重新化验了血液,结果还是一样。同样是AB型,同样的基因条带。真的,我是裹尸布的儿子,钉死在十字架上的人的克隆:对于同一项检查,化验室不可能连错两次。据说,两个不相干的人,拥有同样的基因条带的概率是百分之零点零九,小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概率。

  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张开双臂,对着镜中的自己说:“我就是那个人。”
  想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结果,我还是我,一副傻样。我用力翻转镜子,结果把它打碎了。
  站在水池边,我盯着一滴滴流下的鲜血,看它滴到不锈钢上,会不会腾起一股烟雾,或者能疏通管道,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从手指上拔下玻璃碴,抹上消炎膏。总之,我不相信,我的血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哪怕它有两千岁。我总不至于为此打开窗户开始布道吧,也不会跑到墓地里去复活死人。我不会因为那帮人把我造成先知,我就得做耶稣所做的事儿。虽然我生自处女,但也没有证据证明,基因操作过程能把圣灵一并存储到我的血液中。我的世界观,也不会因读一夜《福音》就会改变。
  我在读《圣经》时,内心充满了苦恼,夹杂着忧伤、失望、怨恨还有焦虑。我时时感到一种背叛,一种出卖:那帮混蛋聚集在一起离间朋友。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这种悲惨的遭遇,我早就领教了。我虽是第一次接触《圣经》,但一切对我又是那么的熟悉,那么明了……就像是我的血亲在我的血管里复活了,向我讲述他在地球上的故事。他给人类带来的震撼,还有他的愤怒、他的怀疑、他那忧伤的心情、他对死亡的恐惧……好像他在亲口对我讲述他的愁绪:他没能改变世界、没能让世界接受他、也没有唤起人们的良知。还有他的伤感,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无论如何宣讲、如何证明,唯有死亡,才是让世界了解他、从而拯救人类的唯一途径。拯救人类?把他们从哪里拯救出来?从他们的自私、从对强者的忌妒、还有那暗藏的仇恨、对朋友的懦弱、人群的狂热?他所遭遇的一切,在他之后的两千年中,仍然有一小群天真、诚恳、挚爱的人在继续遭受着。
  一开始,我就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超人。但是,当《马可福音》读到一半时,我开始糊涂起来。尽管我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我有此人的血液,但是,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激动,看伍德家的影集时,都会比它多点感触,何况,这个家庭,我是后来才插进去的。我抓不住他,耶稣。也许,从别人口中的描述,已经使他改头换面了?时而,他的话会引起我的共鸣,时而,我又变得毫无感觉,我完全认不出他来。他就像一个得胜冠军,记者们让他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时,我会觉得抓住了点什么,如同看一场原声电影,我能通过下面曲解的字幕去体会对白中的真意。
  书中的比喻,对我来说,似乎都暗藏着阴谋,我心里越来越难过。并不是我基因中存储的信息浮到了表面,而是我自己的记忆苏醒了。在我生命之初的六年中,人们向我反复讲解、反复灌输而我又去努力忘却的记忆。通过书中的讲道、治病、驱魔、宴饮、斗殴,还有渡口的扁舟,使我的眼前,又重现了一群白大褂,其中有身穿黑衣的神父,耳畔,是他的布道、恐吓,还有预见……我都能背下来《圣经》的故事,以及它的各种变本。我又隐约看到我在火焰中逃生,那一面面光秃秃的墙,日光灯,安有密码的门,铁丝网,荒无一人的大道,伍德的车。我一页页地翻着,在记忆中,最强烈的一幕,是我逃出了这本书。现在,我心中的难过是不是因为我又回来了,回到了这个神圣的故事里。我曾经想方设法地忘却,以求得自由之身。
  是我放的火吗?

  我套上圆领汗衫,走在大街上。绕过一群群熟睡的流浪汉,我推开了酒吧的门,一杯接着一杯地灌啤酒,慢慢地,我又回到了现实中。
  一个棕红色头发的女人臂肘支着吧台告诉我她的价钱,我说,她会比那些开高价女人更早进入天堂,她茫然不解地看着我,我也迷惑地看着她。是什么原因阻碍我带她走?是今天的发现吗?它能使我违背本能?耶稣对妓女甚至比对贵夫人好——当然我也不一定非要学他的样子。我们分开了二十个世纪,二十个世纪仅靠一根脐带相连。

  我整个下午都在浏览克隆网站。上面有长长的申请克隆的名单,还有呼唤证人的紧急通知。最让我难忘的是那个鳏夫的事迹,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来克隆他那被医学判了死刑的妻子。他选择了灵长类做待孕母体,说黑猩猩的妊娠期只要六个月,而长尾猴同女人的妊娠时间一样长,价钱便宜许多——只是它们老吃香蕉,怕对胎儿不利。只有非常有钱的人,才能雇得起代孕母亲,这也是优生学应付的代价。这个可怜人的丰富想象力提醒了我。我即便荣幸地生在一位昂贵的处女的肚子里,但也丝毫改变不了所处环境的影响:这位不知名的代孕母亲用她的嘴养育了我,她的脐带是我同现实世界的唯一联系,那么,没有理由说她所吃的汉堡包,还有那些甜点对我个性的影响要比一块亚麻布的遗传基因来得少。
  还有,对于今天的基督徒来说,什么是基督的血?就是他们在做弥撒时所喝的葡萄酒,仅此而已。他说:“拿去,喝了吧。”并没有说:“拿去,克隆了吧。”他既然已经分解消失,活到另一个生命体中,就像《圣经》记载的那样。那么,留在这块裹尸布上的,只是污迹、斑点,它们有什么神奇的?他用他在地球上的所有时间,来反复讲述生命的本质是不可见的,真理不在这个世界中:难道他还会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物质,好让几十个世纪之后的科学家,来仿造出一个他来?如果他的灵魂留在布上,那复活还有什么意义?而且,马利亚、使徒还有以马忤斯道上的朝圣者所看到的活生生的耶稣又是什么?是个全息摄影?扯淡!他在都灵裹尸布上所留下的,不过是如蛇蜕的皮,生命在其他的地方。我嘛,只是吉米,来自一枚去核嫁接的卵子,由X所生,长在监禁中,绒毛兔让我受洗,路人把我收养。不管来自何处,我是自己长大的,我逃跑,也是为了能生存下来,我边干边学,谋得了我梦想的职业:我只是我选择的结果。那帮人找到我,想让我做他们的吹鼓手,滚他妈的蛋吧!
  “关门了。”吧台服务生说。
  我想再要杯啤酒,他劝我回家。我耸了耸肩。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将流浪街头。刚才,我接到了丹尼尔游泳池修理公司的一封信,说我擅自据小卡车为己用,多次警告无效后,我被解雇了。这不过是一种巧合罢了,不是吗?我拒绝接受这是一个信号,所谓不破不立的信号。只能说是祸不单行,爱玛走了,工作丢了,我失去了一切我所心爱的,但这丝毫改变不了我本人。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手插在口袋里,无意间触摸到华盛顿心理医生留下的名片,他还等着我给他打电话。我眼前浮现了那辆林肯车,车上白宫派来的朝圣三王耶稣诞生时,有东方三王观星象而前去朝祝。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该不会是他们让我失业,好逼我去接受他们的安排吧?尼尔克总统,想得到救世主的支持,让我去选他,咱就走着瞧!想让我的基因码出现在他们的竞选宣传上,死了这条心吧!明天,我就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是个瘾君子,已经毒入膏肓了:如果让我去他们会议室,那就是去声明,耶稣从火星回来了,宣布美国灭亡。如果他们再来烦我,我浇上汽油,我自焚,他们别再想克隆我们。
  现在,已是深夜十二点,衣服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我真想跳上去格林威治的火车,紧紧搂住柯姆,狠狠地亲她,让我变回以前的那个男人。但是,这不是欲望,而是逃避。而且,也为时过早,我还有一百页没有读完。我要走到底,一直读完《约翰福音》,好知道我的血液里到底有什么。我渴望揭开一个秘密、发现一些变化、解开几许迷惑……也可能是某种证实。哪怕随后,再把《福音》扔到垃圾筒里,我从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不再留任何痕迹。
  我上楼回家,读起《路加福音》。同样,又是天使报喜、耶稣诞生、沙漠中魔鬼的诱惑,一连串的治病,还有犹太教士的犬吠。这真是本仇视犹太人的书,有时,还不能自圆其说。总体说来,犹太人一直想杀耶稣,因为他也是犹太人,还因为他在星期六治病,不遵守安息日的律法。而耶稣,作为犹太人上帝的儿子,他四处宣讲犹太王不好,说犹太人一窍不通。他把他们从庙宇中赶了出来,说妓女都比神父强。然后,出乎意料地,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在今天的耶路撒冷,如果有这么个家伙,我敢说,他坚持不了两天。

  不知是不是啤酒的作用,反正,刚才的难过,现在转成了愤怒和不耐烦。这本书转着圈,总在复述着同样的内容。耶稣很喜欢重复,还爱用比喻。一旦比喻起来,就成了沙里蹬车,光打空转。比喻的原则是用一个简单的事情,让听者明白一个复杂的道理。而在《福音》里,他却用比喻,把事情弄得复杂无比,直到把我们彻底搅糊涂为止。就拿“天上的王宫”这个问题来说吧,它的正式名称叫天堂。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个好人,你死之后,就能去那个地方。然后,一点点地,它变成了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如果你迷糊了,对不起,自己去找出路吧。
  随后,路加写到了耶稣的复活。作者变了,故事还是一个。只是有些地方一带而过,有些地方,又细细地展开。就像我们看电视一样,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看的是同一个新闻,同一个画面,只是播音员变了。有时,他们的观点一致,有时,又不同。时而评论,时而批评,更多时候,是他们在自作聪明,他们以为,人人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从某些事件出发,不去做深入讨论,倒去妄加推断。结果,或者让人心生厌烦,或者让人云里雾里,真不够专业啊。我对此书有两点疑问,其一,如果这是本故事集,那么,开场就不够吸引人;其二,如果是真事,那论证方法,多少也该严肃点吧。
  就拿变面包一事来说,如果真有其事,耶稣真能用七块小面包喂饱五千人,那需要有人证,还需要去调查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不是四本《福音》异口同声地说,就这样,他掰开七块小面包,所有的人都吃饱了,剩下的面包屑,也够五百人享用。要我说,他们要么是拿我们开涮,要么是故意不说出证据。因为信仰就是去信,而不去刨根问底。还有一句反复出现的话,就是,“没有看见就信的人有福了:他就能走进天上的王宫,那么,芥菜籽、鱼网、面团还有珠宝商人都属于他了。”
  也有一些描写我非常喜欢。当耶稣在水上行走时,他的朋友彼得也想模仿,耶稣对他说,你只要想,就能。结果,彼得开始在海面上蹦蹦跳跳。突然,起浪了,他害怕起来,扑通一声,沉到水里。另一段我喜欢的内容是,耶稣对门徒说:“你们是地上的盐,如果盐失去了味道,你们用什么来调味?”换句话说,害怕会使我们失去应对的方法,而保持好心情,才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因为,板着面孔的人,不能使人微笑。这些话,我也可以说出来。与其说来自血缘,倒不如说,来自我自己的思想。而且,这种想法早就有了,早在爱玛离开我时,我就失去了我的盐,一切都变得淡而无味。
  我也很喜欢那个卖淫的女人,还有那个回头的浪子:找乐子的人有福了,那些嫉妒心重的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见鬼去吧,戴绿帽子的人,有祸喽。我最喜欢的,是《马太福音》和《路加福音》中那段黑色幽默。一天,耶稣把附在一个人身上的魔鬼赶走了,这个鬼居无定所,四处游荡,非常地不开心。然后,它对自己说,回到原来的家去吧。结果,它发现原来的家“又空又整洁”,就请了一群比它坏上十倍的魔鬼,七个鬼一起挤在那个洁净的脑袋中。这就是我对宗教的理解:如果一开始,你就不是好人,那么,你就会变得更坏。人们忏悔,以为变好了,因为唤醒了良知,结果摔得更惨。
  简而言之,我在等待一次大混乱,一堆疑问,或者,是了解了一个事实真相,大彻大悟,所谓大乱达到大治。我做好被耶稣说服的一切思想准备,就像我在胡同拐角处,遇到了我原先尚不知其存在的孪生兄弟。在我读完《福音》后,我并没有找到新的定位,热和凉抵消了,我又回到了原点。圣马可说得对,他说,不要把新酒装到旧坛里:旧坛碎了,新酒也洒了。我在无信仰中浸泡得太久了,希望来一次脱胎换骨,结果,却没有得到任何启示。我有我自己的价值观,尽管有时,我从基督的口中,听到了同样的话语,但那是我自己发现的,而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天空染上了玫瑰色,太阳在对面房子的玻璃上闪烁着。那里住着一位老人,同每天早晨一样,他正刮着胡须。他又不出门,不明白他每天修面有什么意义。一到中午,社会救济所就会给他送来一盒午餐,送饭人骑着摩托,连头盔都不摘。三点钟,他脱去运动衫,换上睡衣。其余的时间,他都生活在电视机的光晕中。而我,盯着他的窗户,则像盯着水族馆的透明玻璃。我该怎么办呢?该怎样对待身上所流的血液,它对我并不意味着什么,既没有权力,也没有责任;既没有感应,也没有信念——只有反抗和反感。我不能去承担一份并非我自己选择的责任,我也不想变成别人,尽管我自己什么也不是。
  如果我割断血管,又会如何?我会同别人一样死去吗?是遁入虚无,还是坠入地狱?也可能因自杀未遂而关十年的监狱?我甚至不知道我最想拒绝的是什么。就当什么也没发生,继续活着?反正,这一点,我绝对做不到。

  我等到早晨六点,拨通了心理医生的留言机,我说:“我是吉米·伍德。”
  等了一会儿,索然无味地挂上了电话。
  我打开电话答录机,合上《圣经》,关了电灯。
  我一觉睡到了十二点半,醒来时嘴巴发木、头脑空空。没有留言。
  我呕吐起来,为了让头脑清醒一点,我又冲了个淋浴。然后,再度翻开《圣经》,读到了《路加福音》,关于不结果的无花果树的故事。  《马太福音》中也曾写过这个故事,当时我很不心服。耶稣变得易怒,又吹毛求疵:他饿了,走近一棵无花果树,因为没找到果实,他就诅咒这棵果树干死。依我说,这棵果树,它有什么错,也许有人刚经过,摘光了树上的所有果实。饶恕偷果子的人,这我没话说,但要惩罚受害者……在《马可福音》中,也没有好到哪儿去,那棵可怜的果树因为处于不结果实的季节,就被处罚,无辜地干死了。幸好,在《路加福音》中,多了点人情味:耶稣对农夫说,砍了这棵果树吧,它会耗尽地力的。但是,农夫请求他的恩典:“主啊,再等一年吧,我会在树的四周挖上沟,施上肥。也许它会结果实,要不然,再砍也不迟呀。”
  书上的字迹模糊起来,我眼含热泪,放下了书本。为什么这段会让我如此感动?而且,我不明白,与我心灵相通的,不是耶稣,而是农夫。书中对耶稣有那么多的描述,有曲解,也有称颂。但是,在一个陌生人为一棵树讨还公道时,所有的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我穿好衣服,在长无尽头的街上走着,我要去找一家教堂。在兰劳克斯地区,介于120街和125街之间,有不下于十五家教堂:浸礼会教堂、卫理工会教堂、耶稣复临教教堂、圣灵降临教堂……喇叭尖锐的干扰声和“喂,喂”的试音声从教堂中飘了出来,他们正在为星期天的赞美诗班调节音响设备。我转身朝哈尔伦东区走去。我住在墨西哥区边缘,我更喜欢午休期间天主教堂的气氛。我选择了勒可斯通街上的一家教堂,阿尔瓦瑞就是在这条街上结的婚,他是我的一个老同事,我租的房子就是他的。
  我推开涂满了符号和字迹的木门。教堂里面阴凉如地窖,充满焚香的气味,三个老太太弓着腰,嘴里念念有词。一声椅子的咯吱声,一声干咳,然后,归于寂静。我站在一根撑着待翻修的屋顶的柱子边上,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形成光柱,其间汇集、跳跃着细小的尘埃,投到了石板地面上,像一洼积水。柱子的上方,是那尊钉在十字架上的雕像。我模仿他,张开双臂,头侧向一边,毫无感觉。我隐约在期待着一声呼唤,我期望在他的灵魂居所,我的内心能激起几丝涟漪。我以为会像站在镜子前看到我自己一样。其实不然,周围的一切,与以前一样,同我毫无关系。耶稣不需要我,有那么多人崇拜他、颂扬他、祈求他、感激他,我算什么!他有的是代言人,只要翻翻记事簿就行了。
  我放下双臂。从昨天早晨到现在,在我的眼里,只有一件事情变了,那就是钉子。据裹尸布记载,钉子是钉在手腕上,而不是在手掌上。除此之外,我与他之间,没有任何信息交流,没有任何感应。除了他面对不公正时,脸上流露的痛苦,与我有几分相似之外。他在问那位送他到地球上的神:“你为何抛弃我?”我在问那位造我的人:“你为什么想扬名?”菲利普·桑德森,这就是他的名字,一个想造上帝,结果只造了人,造了个医学的修补品、一个合成孤儿、一个基因改良品种。朝圣三王说,我身上具有神性。他们的唯一根据,就是我尚在人间,而其他克隆人都没有活过幼儿期。存活期长一点算什么?只不过改变了统计数据,超出了认知范围,它说明什么呢?也许,古代的血液比现代的血液质量更高?如果我是从一块克罗马侬原始人的缠腰布上生出来的,我的生命力,也许会比从耶稣裹尸布上来得更强。不管怎么说,我只是人类操作的产物:不是圣子降生为肉身,而是科学克隆了我。而原型又不要我这个复制品,我有什么办法。也许,我该求他饶恕,饶恕我这个假货,我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闭上眼睛,想试着祈祷,或者说,是想试着入静。但我一闭上眼睛,格林威治的游泳池就装满了我的脑袋。柏克思通家的游泳池壁有裂缝了,迪·克来克家的臭氧发生器需要调节,摩尔上校家的转轮今年秋天该换了……我只好睁开了眼睛。

  在蜡烛的陈列架后面,神父正同一个身穿耐克运动衫、手拎塑料手提箱的男人低声交谈。我需要向一个陌生人倾吐,需要讲述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需要把我的感觉大声地宣泄出来,哪怕被人当成疯子呢。我犹豫着,想到我在林肯车上签的那份材料。但是,如果我能保密的话,神父也一定能。
  我走近他,告诉他我想忏悔。他要我过一会儿再来。那个穿着小提钩标签运动衫的家伙说,他能加倍付钟楼的租金,神父说他得请示主教,那个人又说他的转播天线完全符合最新的安全规则,他还可以付现金,作为教区的经费所用。神父斜眼偷看我,惹得那人也转头面向我。
  “让您过一会儿再来,老朋友,我们正忙着呢。”
  我用一种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声音说,闭上您的嘴巴:作为教区的居民,我有优先权。
  “我在办瓦拉比电话公司的公事,明白吗?”他趾高气扬地说,想让我明白自己的分量,“能让我们安静地工作吗?谢谢。”
  “什么是您的工作?在钟楼上焊一条转播天线?好方便与上帝的联系?”
  代理商把那只空着的手搭在了我的左肩上,强忍着不耐烦,一字一句、透过牙缝说,在这个四处倒塌的破地方,能找到一个制高点,对于保证用户的通话质量,至关重要。他上下打量着我那身寒碜的衣着,突然反应过来,松开了我的肩膀,往我手里塞了一张票子。
  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朝门外推搡。他挣扎着,在脚下使着绊子,想把我扳倒,我握紧拳头打了过去,他向后倒去,撞折了一条长凳。那群老太太尖叫着向门口跑去。
  我俯首就擒,心里反而松了口气,不再需要为自己的命运做选择啦,白宫的人是不会找到这里来的。混迹在强盗、妓女、毒贩之间,他们已把我认作同伙,我感到很安全。
  结果,神父放弃了起诉,警察把我从牢房里唤出来,让我见鬼去吧。我对此没有妄加评论。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回到了兰劳克斯,在126街上转来转去,想找一家犹太人教堂。我挨个儿看去:埃塞俄比亚希伯来修会、橄榄山契团、一位论教堂……全部关门,有的只剩下断瓦颓垣,有的则改成了浸礼会教堂。几个包着头巾的犹太黑人还住在此地,但他们连布道的工具都没了,因为新治安法规定,手持扬声器同手持武器一样,可以判五年的监禁。
  我朝北走去,最后一家还开门的犹太教堂是个立方体建筑物,下面是蓝色的支柱,也贴着将要拆除的通知。对面,是一块空场地,预备作希伯来新中心的停车场,护墙板上贴着褪了色的陈旧规划图,撕破了半边,在风中哗啦啦地飘着,还被孩子们钉了个篮球筐。大胡子扎如正在那儿,头上扎着淡紫色头巾,挥舞着《犹太法典》,高声喊叫着,他每个星期五都来这里。一群孩子围成一圈,听他布道,因为他没收了他们的篮球。他说,世界的末日一片苍白,只有真正的犹太人是黑色的,而愤怒的耶和华只会赦免厄立特里亚东非国家,面积约十二万平方公里,人口约三百五十万。的十二个部落。有一个最壮实的孩子用头顶开了球,他们又开始了比赛。
  我走近扎如,他正口诵诗篇,两眼盯着对面墙上的路灯,他称这盏路灯为永恒的父。我向他道晚安,问他能不能把他的《犹太法典》借给我看看。
  他转身对我微笑,用双臂拥抱我,提醒我说,你是个异教徒,又是白人。我郑重地告诉他,我是受过割礼的。他面露愧色,他很喜欢我。就是他替我安装我房间里的电路的,虽然都烧毁了,我照样付钱给他。
  “在你们的《犹太法典》中,有没有谈到耶稣?”
  扎如皱起了眉头,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
  “我刚读完《福音》,我想做些对照。”
  “你不能,吉米。”他对着我的耳朵悄声说。
  “为什么?”
  他把《犹太法典》递到我眼前,轻轻抽去硬壳书的装订线。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只白老鼠在两面嚼碎的纸壳墙间窜来窜去。
  “白坏蛋毁了神的语言!”他挤了挤眼睛说。然后,又合上了书壳。

  我回到家里,柯姆靠门坐着,睡着了。我的脚步声把她惊醒,她跳起身来,穿上高跟鞋,抻了抻衣服。她从格林威治坐火车过来,说想我了,想跟我做爱。我说现在不是时候。她问我有没有可口可乐。
  一进门,她就看到凌乱的床上有本《圣经》,很欢喜地说,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我怒气冲冲地回答她,我是个拼凑出来的上帝的儿子。她规劝我,别说亵渎神明的话,开玩笑也不行,她这是为我好。一席话,激起了我的满腔愤慨、满腹怨恨,还有反抗,我把一切的一切,都一股脑地倒在她的面前:我向她讲了三王,讲了机密文件,讲了裹尸布,讲了克隆,还有转播天线,教堂里的斗殴,蹲监狱,白老鼠。她坐在床边,小口地呷着可乐,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当我说完,她低下头,松开叠在一起的双腿,两手平放在膝盖上。很显然,她在思考。
  我看着眼前这个每次见面,都有着不同装束的姑娘。认识她时,我还是个正常人。前天,对我来说,遥远得像过了几个世纪,一切恍如隔世。她在游泳池前那优美的身材,在生日蛋糕的烛光中那秀丽的脸庞,还有,与她在蒙着罩布的家具中做爱时,她对肌肉的畸形追求……这一幕幕都无法唤醒我,只让我漠然,似乎它们并不比《圣经》故事里的耶稣变容、迦拿的婚礼、对罪孽的饶恕来得更真实。欲望、苦恼、内疚、温情:什么感觉都没有。人怎么能变得这么快?我惊愕地发现,耶稣融入我的血液,只造成两种效果:好斗心和冷漠感。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走近我,伸手抚摸我的脸说:“事实上,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回家了,吉米,我要重新开始生活,我过了一个很美的生日。”
  她抓起了提包,我抓住了她。
  “你家在哪儿?”
  “很远,我们不一定会再见面,你明白为什么。别装出那副样子来……昨天,我等了你一整天,现在好了,我终于走出来了。”
  我突然搂紧了她。
  “帮助我,柯姆。我不知我身在何处,我也不知我是何人……也许,你至少相信我吧?”
  她用手指围着我的嘴唇画了一圈,神情有些凄然。
  “如果你编出这样的故事来搪塞我,对我,可不是一种恭维。”
  “此话怎讲?”
  “你只是不想同我做爱。”
  我忍不住笑了,坦率地说:“一会儿。现在,听我说,我希望你留下来,柯姆。我需要你,需要你把我看成个正常人……”
  “你本来就是个正常人,吉米!你不过遇上了邪教。那三个人,拿着假证件,假病历,说你是上帝的儿子,为的是把你骗入邪教……上当受骗的又不止你一人,相信我,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他们给你喝了什么吗?”
  “给了。”
  “这是个标准的骗局:一套精彩的讲演,一颗酸性药丸,一摞书面证明,当然,只能就地阅览。你知道,像这样的诉讼案,每天不知有多少……如果他们再来烦你,给我打电话。”她从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随手写上她的电话号码。
  她把这张纸塞进了我的口袋,双臂缠住了我的脖子。
  “装出点兴致来吧,”她贴近我,呢喃道,“试着套出这个邪教的名称,我来负责法庭传讯……”
  我说好吧,她向我凑过嘴唇,补充说我还不用花钱:他们的律师事务所,是专为邪教受害者协会工作的,钱由该协会出。我久久地抱着她,在她的口中,融化我那已经绝望的希望。在由两人营造出的温情、信任的氛围中,我闭口不谈我已经做了第二次验血检查。我装出被她说服的样子,不愿再次坠入噩梦。有人真心关心我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这种感觉真好。
  她搂着我向床边退去。我一点也不介意与她在属于爱玛的床上做爱。一切都结束了,重重的顾虑、活生生的博物馆、化石般的情感……我都保存着,绝不否定,但是,我要开始新的生活。

  她脚下踉跄了一下,尖叫了一声,身体失去了平衡。我伸手拉她,却被拖着摔了下去。她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脚,紧咬牙关,两眼含泪。《圣经》硌了她的高跟鞋,又被踢到床头柜上,封面折断,装订线也散了。
  “你还好吧,柯姆?”
  我跪在她的面前,轻轻脱下她的鞋子。她的拳头抵着牙齿。我小心翼翼地把手窝成贝壳状,盖在她的脚踝上。
  “不会骨折吧?”
  她不回答,抽紧的面孔在我的手指下一点点地松开了,仿佛我的手有热敷或者冰镇的效果,能减轻疼痛。然后,她闭上双眼,轻声地呻吟着。我试着活动她的脚踝,她的整条腿都随之痉挛。
  “我这么动,会疼吗?”
  她浑身瘫软,头向后仰着,靠在床上。我不再用力,我不会按摩,也不知道她的痛点在哪儿。我只把手放在那儿,轻轻地抚摸着,想找到肿痛处。然后,我起身去找冰块,看来,只好去求助于医院里的夜间值班医生了。
  “你刚才做了什么?”
  我转过身来,见她站了起来,两眼迷惑不解地看着我。她突然迈腿,向前走了三步,弯弯膝盖,转转脚尖。
  “你看,太神了!我一点也不疼了!你真该换个职业的!”
  她穿上鞋子,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在屋里漫步。当她转到第三圈时,突然止步,满脸惊慌地看着我。
  “如果你真像他们所说的那样?”
  我耸了耸肩:她刚才还向我证明这一切都是骗局。
  “吉米,我什么也没有证明。倒是你,莫名其妙地治好了我的扭伤,用了……用了……”
  “等一等,不是我治的。你可能只是韧带轻微扭伤,我手上也许有磁场……据说我们每个人手指都有磁性,就像鸟儿,它们的磁性在嘴巴里,所以才能靠北极来定向……”
  她摇着头,后退着。
  我没有坚持,我知道问题的症结在哪里:如果我真有耶稣的基因,那么,她前天晚上,就同再生的基督做了爱,这对一个基督徒来说,是不可饶恕的。我试着安慰她,看看《圣经》里的马利亚—马德莱娜《新约》中的马德莱娜,即《旧约》中抹大拉的马利亚,原是妓女,向耶稣忏悔,被宽赦,成为圣女。她的罪孽是最先得到宽恕的。
  看样子,我的例子举得并不恰当,只见她撞开门,飞奔下楼。
  我趴在栏杆上,连喊三声她的名字,跳起身想要抓住她。如果她向别人泄露半句,我就完了。我冲到楼下,撞上了停在人行道上的超市购物车,推开它们,左看右找,柯姆已经消失。勒可斯通的街角处,有一辆出租车正要启动,我追着车跑,它反而加速,把我甩在一堆住宅群中。
  我停住脚步,气喘吁吁。汗水带走了我的焦虑: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了。街上几个流浪汉,靠着画着海地壁画的铁门躺着。这个月底,我将会混迹在他们中间,或者在监狱里,因为泄露了我身世的秘密。也许,我该先下手为强,去找民主党的新闻机构公开我的故事,建立一个委员会来支持我,以免被他们不声不响地干掉。

  “为了我的孩子,求求您。”
  这个女人,看不出年龄,从裹身的披巾下伸出只颤抖的手来。她站在多纳甜点的自动售货机前,售货机镶嵌在一家关闭的旅行社的墙上。
  “求求您了,他饿。”
  她身边没有孩子,我也懒得辨别真假。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犹豫地看着四周昏暗的角落里纷纷转向我的目光。我把硬币投入机器,甜面包圈从出货口滚出,我伸手拿起,递给那个女人。她谢谢我,用油纸把甜面包圈包好,紧紧地贴在胸前,弓着腰,迈着小碎步跑了。
  我接着往前走,沉浸在柯姆的反应中,她的惊慌、她的逃跑……我从来没有治愈过什么人——应该说,我从来没有试着治愈过什么人。每当爱玛头疼时,我都递给她阿司匹林。去年,扎如在我的浴室里触电了,从梯子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胳膊,我直接打电话叫了医生。这一次,我也没有试图治疗柯姆:我甚至没有请求,没有祈祷,想都没想过。是不是我的潜意识自行做功了?如果我不知道我的身世,它还能这么做吗?
  身后传来一片喧哗声,我转过身来:自动售货机喀嚓、喀嚓地响个不停,随着声音,装在里面的甜面包圈一只一只地吐了出来,在人行道上滚落一地。随着一阵欢呼声,流浪汉们扑上前去,挤成一团,争吵不休,你抢我夺……看到机器仍在不停地吐着甜面包圈,他们这才安静下来,分配着这些食品。
  我惊愕地看着十几个甜面包圈从出货口滚落下来,经过一只只手的传递,甚至送到躺在屋檐下的残疾人手中。一个家伙取出了一只塑料袋,另一个家伙腾空那只装满破布的箱子,好装甜面包圈。喀嚓声响个不停,甜面包圈越滚越快。我突然害怕起来,撒腿就跑,回头看一眼身后的欢乐人群,他们没人注意我,只注意那台售货机。他们又是鼓掌,又是欢呼,又是捶打,希望它别停止下来。
  我穿越房屋的空隙,越跑越快,跑过了我的楼前。我不能回去,那里有五部《福音》在等我,要把我吸到故事里去……身后传来一阵尖锐的喇叭声,一声急刹车的尖锐声,在我转身之际,一辆小卡车横冲直撞,与我擦身而过,撞倒了一只垃圾箱,一溜烟不见了。
  马路正中,仰面朝天地躺着一个人。我跑了过去,跪在受伤人的身边。他是个年轻人,嘴张着,嘴角挂着一丝鲜血,双目固定不动。我看看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房屋窗帘后那些不动的身影。
  我的心狂跳着,浑身战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我必须说,必须敢说,我必须知道……就是现在,马上。一会儿,好奇的人就会围观,就要报警。我伸出手来,找他的脉搏,在心里默念着……
  对面的地下室里飘出了一阵音乐声,有一群人走出拉丁美洲舞厅。两个姑娘大汗淋淋,半裸着身体,两个酒鬼摇摇晃晃,洋腔怪调地唱着歌曲,引得四人哈哈大笑。他们发现了我们,停住了脚步。
  一个男人给吓醒了,他穿过马路,推开我,蹲在伤者身边。他说,他是护士。他摸摸脉搏,探探颈动脉,口对口地做了人工呼吸,又做了心脏按摩。警笛在远处响着。他把耳朵贴在伤者的胸口,想听到心跳。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手掌抹下小青年的眼皮,站起身来。姑娘们喊他快走,男伴拽着他的衣袖,护士无助地看了我一眼,说了声抱歉,就被伙伴们拉走了。
  我等着他们的摩托车声远去,等着四周的窗户都拉上了窗帘。
  我盯着那具袒露胸膛的僵硬身体,深深地吸了口气。我闭上眼睛,聚集我所有的信心,好像我真相信似的,嘴里呢喃道:“起来,走吧。”
  我侧耳细听,毫无动静,又偷偷地眯缝起一只眼睛,毫无变化,他还是死了。为什么不呢?难道还会有其他结果吗?并不是说,只要你相信有圣诞老人,他就真的存在了。一架自动售货机,自己出了故障,我就以为我是圣人了,会变面包了,还幻想能复活死人。可怜的蠢蛋,回家吧,闭上你的嘴巴,接着做你的美梦去吧:你只剩下这些了。
  我伸出食指,在小青年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他可能只有十八岁,也许二十岁,不会再大了。一头黑鬈发,脖子上挂了条项链,项链上的圣母像浸满油污。
  “愿圣父、圣子、圣灵赐福与你。”
  管他们存不存在,说说总没坏处。
  警笛声越来越近,我擦干净圣母像,放在他衣服上。站起身,回到人行道上。几个瘾君子正挤在屋檐下,傻乎乎地笑着。
  “等一等!先生!您是证人!”
  我停住脚步,僵住了。
  “那个混蛋撞了我,您有没有记住他的车号?”
  死尸站了起来,还在那儿指手画脚,并朝我走来。我放开脚步狂奔起来,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心中充满了狂喜和恐惧,头脑中一片混乱:我能……我做到了!

  第一抹阳光照在犹太教堂的屋顶上,也照在躺在一张硬纸壳上的老人身上。他蜷曲着身体,四周横七竖八地散落着空酒瓶,一只白色的拐杖夹在两腿中间,以免被人偷走。身边的讨钱碗是空的,还被路人踏上一脚,踩成两半。一辆垃圾车,放慢车速,在垃圾堆间转来转去,车后挂了根白布条,面上写着“罢工”二字。它绕过马里松街开走了,藏身的老鼠又跑了出来,在一只只垃圾袋中钻进钻出,寻找吃食。

  我等待天亮,等待星期六。如果火炬真的传到了我的手中,我得按照《福音》中所记载的,沿着他的足迹行走,才能重复那些神迹。我在对面空场地里的那辆拆了一半的旧汽车里过了一夜,等待着老瞎子醒来。我需要一个证据,一种肯定——或者是一种否定。护士喝得太多,他的判断靠不住:伤者可能仅仅是被震晕了,一时昏厥,有可能他是自动醒转过来的;至于自动售货机,正好出了故障,与我毫不相干。
  老人嘟囔了几句,伸了个懒腰,咂吧着嘴巴,摸索着去够那只滚到墙脚的酒瓶。我跳下废弃的汽车,从地下抓了一把土,吐了几口唾沫,搓成团。我穿过马路,靠近盲人。他的眼睛只有白眼球:这次,不会再模棱两可了。我把手在他脸前摆了摆,毫无反应。按照《约翰福音》中所记载的那样,我把泥团糊在了他的眼皮上,把他吓了一跳。
  “滚开,蠢货,狗屎,我操!”
  我温和地告诉他:“去西罗亚池子里洗洗吧。”
  他狂舞双臂,抓住了我的腿,想把我拖倒。我嘴里不住口地念着咒语,用膝盖把他抵在墙脚,用尽全力把稀泥糊在他的眼皮上,好让白翳消失。我在脑子里想象着一幅正常的画面,试着把它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两个头裹灰巾的黑犹太人走到我们面前,想阻止,又犹疑不前,难道也因为今天是安息日之故?我对他们说,别担心,我这就走。又最后一次集中心力把手指按在泥团上,我精疲力竭地松开了手,浑身像被抽空了一般。
  我朝着摩瑞山走去,嘴中念念有词:“主啊,我知道我不配接受你,但只要你说一句话,让他康复吧。”
  学着古罗马信仰耶稣的百夫长的样子,我把这句话念得抑扬顿挫,随着脚步的节奏,一步步地踩到了我的心灵深处。我不是造神迹的人,也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接收器,一个放大器,一个活着的教堂,能收到神的信息。就是这样,主啊,我不配接受你,但是,请你说一句话吧……
  突然,我听见盲人狂喊起来,说他看见了,说不可能呀,这个鬼光线太刺眼了。人们纷纷跑过去,相互询问着:“那个给他治好眼睛的家伙,他人呢?”
  我缩着头,越走越快,穿过十字街口,沿着马笛森街跑了起来。转上122街,我回到家里。
  关上门,抵着门站着,气喘吁吁。我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名片。
  听筒里传来留言机的录音:“恩特瑞杰医生的留言机,请留下您的姓名,及来电原因。”
  “是吉米。”
  喉咙抽紧了,在一片喘息声中,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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