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帕克子午线宾馆的第四十二层楼上,有一间日光屋,从这里可以俯视中心公园。在日光屋中的游泳池里,一节水中健身操课刚结束,现在,整座豪华的泳池,仅供瓦特菲尔警官一人所用。
  “先生,请您脱鞋。”
  恩特瑞杰医生目不斜视地与游泳池管理员擦身而过,直奔游泳池岸边。仰泳的柯姆从下面看见他,调了头,游到岸边。CIA的负责人上身穿了件花格子短袖衬衫,下身很不协调地配了条休闲牛仔裤,脸色比平常更加阴暗,口气生硬地说:
  “您在等他来检验PH值吗?”
  “我还以为他同您在一块儿呢。”
  “那是刚才,”恩特瑞杰挥了挥手中的录音机,“我在外面等您。”
  FBI长官爬上了游泳池的梯子,披着浴衣,眼光随着这个死板僵硬的人转,只见他挨个儿推着每一块玻璃,终于推到了门,这才走了出去。
  柯姆在更衣室里,不慌不忙地擦干头发,穿上短裤,套上圆领衫,这才去找恩特瑞杰。只见他正站在围绕屋顶边缘而建的塑料草坪跑道上等她。
  “有什么问题吗?”恩特瑞杰的声音由耳机里传出。
  臂肘撑在身后的安全栏上,他递给柯姆另一只耳机,按下了播音键。
  “躺下吧,一切都会好起来。”
  “不,医生,糟透了。我只是个平凡人,我不要这种能量,我承受不起。”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不知该怎么说……死亡就是死亡,否则,生命也就不能称其为生命了!”
  “吉米,具体一点。”
  “任何事物都有个道理!否则,就是不公平……为什么,让所有的人都去死,而只救几个人?而且,是救这个,还是救那个?地球上有多少亿人,我一天又能救几人?我的能量,也许还会衰减。”
  “您相信吗?”
  “我被逼得不得不信!”
  “被逼?”
  “被你们逼的!如果你们不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些神迹的……”
  “您肯定您做了某些事情吗?”
  “您去勒可斯通123号街上转转,问问那帮流浪汉,还有犹太教堂的人,问问……”
  “我不管结果,只问过程。”
  “我看到一个家伙被车撞了,看上去根本就是死了,我说了声‘起来,走吧’,他居然服从了我!”
  “他可能只是一时昏厥,或者心肌梗塞……您说过,有位护士替他做了心脏按摩……”
  “那个瞎子呢?他可是个真瞎子,我检查过了!我用口水和了泥团,抹在他的眼睛上,他居然复明了!”
  “您知道,有些神经性失明者,视神经是好的,只是大脑不再处理视网膜送来的信号。您强行往他眼睛上抹泥团,他以为遭人袭击,在突然的刺激下,可能会接通大脑与视觉神经的联系……”
  “他连黑眼珠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层白翳!妈的,我怎样才能让您相信我?”
  “为什么您要我相信您?”
  “因为我自己已经完全糊涂了!在接到您的电话之后,您猜我去干什么了?我去了橄榄山医院的急诊室。我站在那儿,四周都是受伤的、生病的人,还有快死的老人,我就像在超市一样,一排排地巡视着,我在比较,不知该选谁……您要求我,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能再去治疗任何人。我对自己说,至少,悄悄地,我有权利再试一次。看看……看看它还在不在。”
  “您答应过我的,吉米……”
  “我随便点了一个,那是个截去手掌的人。”
  “后来呢?”
  “我没敢。我还是坐上地铁,跑您这儿来了。”
  “没敢?是为了遵守诺言,还是害怕失败?”
  “都不是,这些都吓不着我。您知道圣马太是怎么说?他说‘会出现些假基督、假先知,他们能造神迹……’”
  “那又怎样?”
  “没怎样,我只是反省了一些问题,就这样。”
  “依您之见,是从胚胎阶段,上帝就与您同在,还是在这二十四小时内,自从您有了信仰之后,上帝才在您的心中重生?”
  “如果不是上帝呢?”
  “那是什么?”
  “魔鬼。”
  “有点意思,您认为这是对您的考验?”
  “我的考验?”
  “耶稣曾被魔鬼带到沙漠里,考验了四十天……”
  “不是这样,他去沙漠,是去找艾赛尼派,他们想把耶稣培养成对付罗马人的犹太领袖:他们教会他一些埃及魔法、通灵术和占星术。这就是为什么,他同他的门徒提前三天过复活节。”
  录音带中,沉默了片刻。柯姆看了恩特瑞杰医生一眼,目光中带着询问,后者指了指录音机,示意她耐心一点儿。恩特瑞杰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您让我惊讶,吉米,您从哪里听到这些故事的?”
  “我从书店里淘了几本书,几本不信耶稣的人写的关于耶稣的书。我要了解正反两方面的意见,我要有自己的见解,我可不想做一个被人牵线的木偶!”
  “那么,今天早晨,您的观点是什么?”
  “不是耶稣,是我自己创造了神迹。”
  “从何而知?”
  “其他的观点,站不住脚的。我是想说:这一切不是从他而来的。我也研究过萨满通灵术,还有CBS电台表演的那些特异功能,像什么能远距离抬起椅子之类。我们的脑子里都有些神秘的能量,只需要唤醒它们。是我自己的潜能被激发了,因为我相信。”
  “您排除了神性,保留了潜能激发理论?”
  “我什么也不排除,我在谈论信的力量。你们带着那些狗屁证据来说服我,让我信了,相信我有基督的血缘,也就是说,我就是基督。因此,我去做了一些不可能的事,也就做成了,不过如此而已。”

  “如果能重复,您还会去做吗?”
  “当然!”
  “我发现您前后有点矛盾,说得好听一些,就是有些发展。您开始说不想要这种能量,担待不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医生,我总在改变主意。”
  “重要的是,您能意识到这一点,这已是一大进步。现在,您不认为您的所谓的‘信’,也可以是一种外在的、神的力量?”
  “神的或者魔鬼的,我们又回到了同一个问题上。魔鬼也可以制造神迹。”
  “但您没有撒旦的基因。”
  “我也没有基督的模样。”
  “别忘了,这三十二年生活的影响,还有您不知晓的心理影响。比如说您的饮食、您的环境、您对自己的看法,还有别人对您的看法……”
  “只要把电视调到510号频道上,您就会看到有多少同我一样的普通人,甚至是些宗教人士,身上能附上四十个鬼魂,让他们做尽蠢事,有时,也出神迹!我见过一个二十岁的女孩,标准的正常人,学财会的,身上附了十二个魔鬼。当亨利神父向她洒圣水时,她咯咯地笑着,还反画十字,直嚷再来。她能治湿疹、烧伤甚至癌症!魔鬼才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呢,告诉您,如果魔鬼真的存在的话,他该笑破肚皮了。”
  “您这么相信宣传媒体呀?据说很多都是假的。”
  “没关系呀,如果成千上万的人都相信,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好像这个魔鬼的假设,更能让您安心。”
  “是这样。”
  “为什么?”
  “如果是魔鬼附在我的身上,我可以赶走它:在纽约,有四千个驱邪法士。但是,如果是上帝的话,我就只好来个彻头彻尾的转变了。”
  “您的意思是说,您要按《圣经》的箴言生活?”
  “是的。”
  “比如说?”
  “比如说,前夜,一个同我睡过觉的陌生女人来到了我的房间,我讨厌她的做爱方式,但我还想着她,当时,我几乎爬到了她的身上,要不是她扭伤了脚踝……而且,还是在那栋房子里,四年前,我遇到我一生中最爱的女人。我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嗯?我想说的是,一方面沉迷于男女性爱,一方面还肩负着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

  恩特瑞杰医生按下了录音机的停止键。他紧抿着嘴唇,用审讯的目光盯着柯姆。
  “结束了?”柯姆很意外地指了指录音机。
  “您同耶稣基督的克隆人做过爱?”他挥舞着手臂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问道。
  “是啊。”
  看到她满不在乎的样子,恩特瑞杰的目光像把刀子,几乎能杀人。他问她,有没有考虑过后果。柯姆一把拽下耳机,大声说,她并没有接到过任何限制她工作方式的命令。
  “难道在你们FBI连这种事情也要提前警告?”
  “我接到的命令是在他常出入的环境中,与他偶遇,赢得他的信任,挂上关系,好暗中监视他,对吧?最好的接近他而又不被他怀疑的方法,就是和他在一起,不是吗?”
  “您同耶稣的克隆人睡觉!”恩特瑞杰捶打着护栏的栏杆,愤怒之极地重复着。
  “您也不用嚷得全曼哈顿人尽皆知吧?我提醒你噢,我可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对不起,医生,我并没有去玷污一个纯洁的灵魂,此举,甚至还能算得上是一个善举呢,总不能让他只在那儿变面包吧。”
  “怎么?您想重写《福音》?瓦特菲尔!”他透着冷笑低吼道,“您看,《圣经》的首篇改成这样,该如何呢:‘太初,耶稣包下了马利亚马德莱娜。’”
  柯姆揪住了心理医生衬衫上的按扣,扯开了一半:
  “您别太伤人,恩特瑞杰,您当我是谁?一个八辈子没见过男人、想利用工作之便去勾引男人的女人吗?您可以忌妒,但请别诋毁我的工作。”
  “我忌妒什么?别转移话题!”
  “依您看来,古柏曼为什么选择了我?是根据我的工作能力,还是看上了我的相片?您的工作是搅乱他的思想,我的工作是施展我的魅力。”
  “必要时,去勾引他,不就是这样吗!”
  “为什么一定要说是我勾引了他?他这样一种男人,自然想得到我。我们只做过一次,然后,我们谈论其他事情,变成朋友了,他信任我,第三步计划也预期完成了。要不是我们之间有这种亲密关系,治一个扭伤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冲击吗?”
  “您没看见,您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我试着启发他的神性,您却给我出了个肉欲的难题。蠢女人!”
  她对他做了个飞吻,按下了播音键。录音机里又传出恩特瑞杰医生的声音,显然,要比现实中的他更加温和、更富有说服力。
  “吉米,性,对您而言,是件羞耻的事情吗?”
  “当然不是,它代表着爱。但是现在,我没有权利混淆……总之,我不该同这个女人睡觉的。”
  “耶稣并不惩罚性爱。”
  “他惩罚淫乱,我读过的。”
  “您没有结婚。”
  “一样。”
  “说下去。”
  “我心里明白。”
  “您以为禁欲可以使您更基督化?或者,这只是您的托词,想通过守身如玉来证明您对那位离去的女人的忠诚?”
  “我可没同您谈过爱玛。”
  “您想谈吗?”
  “你们搜集了我的情报?你们知道了我的一切,是吗?”
  “我们了解过一些情况。您还没有回答我,为什么现在您会觉得性是肮脏的?是罪孽的?”
  “性会耗费能量。我知道怎样才能制造神迹,那需要注意力的高度集中……同时,不,也不总是这样。那些面包圈,它们可是自己落下来的。我想说的是,我并没有试图……是周围的人想要吃饭,他们的这种愿望,利用我而实现了。”
  “利用您?具体点。”
  “就像《圣经》里那个血流不止的女人,听说基督能行神迹,她又不敢求他,所以,她就挤在人群里摸了摸他的衣摆,她想,这就够了,结果,她康复了。”
  “您想说明什么呢?”
  “‘耶稣感觉到有能量流出去,转向众人,问道:谁碰了我?’在《马可福音》或者《路加福音》里,是这样写的,我记不清了。”
  “您认为圣能像电流一样?您就像一只变压器,或者能量转换器,来转变神的能量为人类所用?”
  “可是,《圣经》中的那个女人是信耶稣的呀。而那帮流浪汉,他们怎么知道我刚治好了一个脚踝扭伤的人?”
  “我还是回到我刚才的问题上。为什么您不认为有上帝介入您本人的可能性?因为毕竟您身上有着耶稣的基因呀。”
  只听吉米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只乌鸦从中心公园飞过来,在跑道的上空大声地聒噪着,恩特瑞杰不得不调大了音量。
  “医生,神迹就像一洼腐水,有人想用它洗礼。他知道,这里既没有氯,也没有电解质,更没有活性氧,但是,如果此人对受洗的强烈愿望压过了他对感染细菌的担心,他就不太可能受到细菌的感染。”
  “我不明白。”
  “当然啦,因为这是个比喻嘛。”
  “解释给我听。”
  “自己去想吧。”
  “您的意思是,信的力量能代替神的作用?”
  “看看十字架上那尊五处伤口的塑像,人们以为那就是耶稣,其实都是骗人的。”
  “怎么讲?”
  “流血的地方不对,钉子不是钉在手掌心上。外科医生证明十字架不可能是这样的钉法:手掌会撕裂。裹尸布也证明钉子是钉在手腕上的。”
  “您的结论是?”
  “耶稣和那些塑像没有关系:教堂里的人们所崇拜的偶像,是雕刻人自己想象出来的人物。信徒们去教堂,信奉的不是耶稣,而是在做自我暗示。举我的例子吧,你们向我证明了我是耶稣的克隆人:结果,我就能像他一样地行神迹。哪怕他不是上帝的儿子,只要千万个人相信就够了。某一瞬间,我唤醒了身体的潜能,也许这份潜能,我们每个人都有:接通了人体细胞和人体器官之间的双向联系。”
  “十二点半了,您饿了吗?”
  “结束了?”
  “今天就到此为止。您需要时,我们再开始。您感觉如何?”
  “好多了。”
  “为什么?因为我相信您?”
  “不是,正好相反,因为您不假装信我。”
  “我没有任何个人的观点,吉米,我只是您的一个回音。只有您自己才能评判是非功过。您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有没有宗教信仰,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我该付您多少钱?”
  “白宫已经付过了,包括您的房租。”
  “我的房租?”
  “走廊尽头的那间4107号房间。那里的景色更美,艾思高楼不会遮住中心公园。”
  “等等……您的意思是,在这家豪华宾馆里,他们替我租了套房间?”
  “我以为您会喜欢这个街区的。不管怎么说,您现在失业了,您也付不起原来的房租了。”
  “是白宫让我失业的?”
  “当做天意吧。再补充一句,这是曼哈顿唯一一家屋顶装有游泳池的宾馆。现在,如果您认为,生活的过度舒适会妨碍您的基督转型,您也可以选择布朗克思的一家简单公寓。”
  又是一段沉寂,只能听到因高度而减弱、变得隐隐约约的警笛声和摩托车马达声。
  “医生,什么是基督转型?白宫到底指望我什么?”
  “指望您变回您自己。相信我们,我们没有任何的预先的设定,也没有朝任何方向诱导您的企图。”
  “您疯了。”柯姆插嘴道。
  “我们是一群研究人员,正在做一项实验,焦急地等待、观察着结果出现,而不敢施以任何微小的影响。”
  “目的是什么?你们总有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吧?”
  “吉米,在本世纪初,人们并不具备什么方法来研究这些现象,他们只能依据先知的预言,目击者的证明,还有罗马统治者的责难,教士们的忌妒,靠的是政治和宗教的专制来肯定或者否定一件事。今天,人类社会拥有了许多方法,心理分析法、科学研究法,还具有强大的人力、财力,来研究上帝是否真的能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体内,如果是,他又以何种形式、何种程度存在。这不是一个‘说不出口的想法’,这是人类最崇高的探索,吉米·伍德,您既是实验品,又是赌注,如果您同意合作,如果您愿意接受我们的帮助的话。”
  “我主动向您求救了,雷司特,我当然需要你们。”
  “我更愿意您叫我医生,我们之间应该保持一点距离,以免相互征服。”
  “什么意思?”
  “别把我看成个热心人。”
  “没问题。”
  “很好。祝您好胃口。”
  “您不来吗?”
  “我还有工作。多诺威神父在船屋餐馆里等您,还有另外三个您一定会喜欢的人,如果我的判断不错的话。一会儿见,吉米。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在六点钟一起喝点什么。”
  “我能去下您的洗手间吗?”
  录音放完了,瓦特菲尔警官取出耳机,递还给恩特瑞杰医生,说:“别说,他还真挺讨我喜欢的。”
  “我一定要让您退出这次任务,瓦特菲尔。您还以为您向他施展了女性的魅力?其实,在他的心目中,您只是一个丑陋的女人。主动去亲近人家,也得会呀!”
  柯姆双臂交叉,背靠栏杆,沉静地笑着,向他重申两点:其一,身为FBI的官员,她没有必要来接受CIA心理科室的垂讯,她只听从联邦政府任命的古柏曼的调遣;其二,身为行为分析专家,应该明白一个男性,如果出于怜悯,去同一个明知不会做爱的女人重温旧梦,而不是去找一个第三者来实现自己的性幻想,这难道不能更好地反映他的贞节观吗?
  “您是故意装出不会做爱的?”医生被问得哑口无言,偷偷地瞟了一眼姑娘湿衣下那突起的双乳,忍不住问道。
  “这一点嘛,恩特瑞杰,您永远也别想知道。”
  她转身朝游泳池走去。出于自尊,也出于敌意,恩特瑞杰克制着不去看她。他取出耳机,把微形接收器调到船屋餐馆九号餐桌的窃听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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