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太平洋上空的天色灰蒙蒙的,狂风大作,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直升飞机低沉的轰鸣声,伴随着欧文那起伏不定的心情:时而激动,时而踌躇。在他身边,法官克莱伯尼正在阅读有关人体克隆的法律条文。他曾是著名的律师,在烟草、酒和快餐行业中,为雇用他的公司带来了巨大的盈利,也导致了他的对手惨淡经营乃至倒闭。其后,在第一先生安东尼奥的提携下,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高法院的大法官,好帮他处理逃税漏税的官司。现在,他是白宫的特别顾问。克莱伯尼外表敦厚得像个高尔夫球手,实际上是个秃鹫:其羽翼的覆盖面无所不至,深思熟虑又精于算计,从不让步也绝不松口。欧文讨厌他的为人。一登上飞机,克莱伯尼借口问候他的健康,继而提醒他要做好充分准备,也就是说,一旦医生手术失败,要有足够的法律证据把外科医生告上法庭。见欧文没有理睬他,又挤挤眼说,届时,他会帮欧文的儿子打赢这场官司。
  法官随即埋头研读他的法律条文,而欧文却因他擅自闯进他的私生活而心绪难平。欧文最后一次见儿子,是在三年前,在陪同麦克尼尔教授参加都灵裹尸布国际研讨会之时。在古老的会议厅中,只有稀稀落落的与会者,他是唯一的政府官员。梵蒂冈发来了电文,恳请大会尊重基督的安宁。在开幕式上,几位科学家刚开始介绍他们的研究项目,就被疏散到对面的咖啡厅去了,他们被告知会场上布有炸弹。
  在咖啡厅里,欧文同几位看上去像联合国观察员的人交谈了几句。他们身上都佩戴着各种颜色的徽章:“马挪波罗的布幔”,“阿尔让蒂的长袍”,“卡奥的颏绷带”,“奥维都的盖脸布”。据说这些织物都曾包裹过耶稣的身体。人们的目光里都有怀疑、仇恨、忌妒。每人都认为自己的织物最重要,最具权威性,没有得到别人应有的重视。
  吸引欧文的,是这些散落民间、又被奇迹般寻回的文物,勾勒出耶稣受难时的轮廓。其实,每件织物都映证着同一个历史事件,它们有彼此相吻合的年代鉴定,几处相同位置的伤口,同一AB的血型,但这些文物的拥有者却彼此对立,断然否定别人鉴定的可靠性。这四件织物唯一的共同之处,正如他们高声喊叫的,就是同都灵裹尸布一样,都保存在充满惰性气体的容器中,以保护这些稀世珍宝,也为了避免引起人们的过度崇拜。在啤酒的刺激下,这些人的声音高出了八度,更为罗马只为“马挪波罗的布幔”提供了防止霉菌的经费而愤愤不平,据诽谤者声称,“马挪波罗的布幔”只不过是一块透明的织物,上面隐约可见人脸的轮廓。代表们分成了两派,大喊大叫地辩论着,其狂怒和歇斯底里的程度,不亚于足球赛场上的两军对垒的球迷。欧文很快就离开了这种带有宗教狂热的辩论现场,去找他的儿子共进午餐。
  六个月前见过儿子一面,那是在他心爱的女人的葬礼上。她早年与之离婚的雕塑家也在欧文身边哭泣。令他十分感动:这个超凡脱俗的女人,还能赢得她离异前夫的爱戴。离开前,两个男人紧握着她的现任丈夫,同样悲伤的数学家的手,向他致哀。理查德·格拉斯纳含着眼泪拥抱了他的父亲,跟着他的继父走了,让欧文那想要和解的愿望又落了空。
  欧文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儿子的出生,会让矛盾四起。这个孩子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让彼此变得麻木不仁。而在此之前,他们有着火山爆发般的激情,他们的天空从没出现过一丝乌云。事实上,他只能做一个爱人,父亲的角色不适合他,他既没有这种愿望,也缺少这根神经,更别奢谈什么天赋。他放弃了努力,而卡罗琳却指责他忌妒孩子,把他赶到大西洋对岸去克隆他的母牛。他不知卡罗琳对理查德到底说过他些什么,每次欧文接儿子去迈阿密度假,他们没有过重逢的喜悦,有的只是紧张、误会和挫败感。欧文没有再婚,“因为孩子的缘故。”这的确是欧文的心里话。
  那是11月的一个星期二,晋升为法国银行副总裁的理查德,邀请父亲去一家日本餐馆吃饭。厨师的刀削面表演替代了他们的交谈。一小时没有开口,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欧文咬紧了生鱼片,以免自己哭出声来。面前的男人多么陌生,但他却有他所钟爱的女人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一样的下巴。一如在今早的会场上,面对那些孤立的文物,欧文不知该得出何种结论。而现在,面对儿子,他看到的只是那与他天人永隔的爱人被阳性增强的轮廓,恨自己抓不住其内涵。他的心绪,就是这样,时常如此纷乱不堪。
  在分手时,这位法国银行副总裁说,他深爱他的继父,为了不影响他们的感情,欧文和他最好不要再见面。欧文点了点头,很理解的样子,伤心地沉默着。目送他走向走廊的纵深处,欧文觉得他们像两个老情人,为了家庭的安宁,而不得不做出牺牲。

  在那个秋天的日子里,他心头缠绕着两大烦恼,挥之不去:一个是克隆学家关注的基督血液,让他真伪难辨;一个是晚年无法与成年的儿子和解,让他悲哀无奈。这三年来,他都明智地选择放手,顺其自然。他的生命的隧道进入了转弯处,前后都看不到光明,像是躺在铁轨上,等待着迟到的火车。每当他戒酒时,他每个月,至少有四五次,都做着这类噩梦。
  法官克莱伯尼合上了文件夹,总结道:“一切取决于桑德森的专利,包括他在国外申请的,还有他在1994年,当他的基督诞生时在美国申请的专利。这份专利的名称是:使用胚胎或非胚胎的,关于牛或非牛的克隆方法……”
  欧文被他从沉思中惊醒,他尽量集中起精神,不快地咕哝着:
  “请别用‘基督’这个词,谢谢!”
  “那我用什么?耶稣二世?”
  “这项计划是有名称的,叫欧米茄。”
  “好吧,就用欧米茄。总之,这头离死不远的猪,他的专利居然有七十页之厚,什么都保护到了,还能避开‘人体’这个词,否则,专利审查这一关就通不过。”
  “您有复印件吗?”
  克莱伯尼手伸进皮箱,取出文件递给他。欧文沮丧地翻着资料,里面附有一篇又一篇的论文,图文并茂,从休眠的细胞,到分裂过程,直至成熟。其中包括人的体细胞,并附有基因码,以及所采用的蛋白质,来刺激细胞质与所植入的细胞核的交融。桑德森是个天才,此项知识产权专利,申请的面之广,利之大,几乎覆盖了近三十年来所有克隆实验领域的三分之一。在这些方法的背后,当然隐藏着产品的版权使用申请问题。而其专利的有效期,一直延续到2099年,也就是说,不付酬金的话,在这个期间内,没有人可以使用他的发明。
  “当然,也不是天衣无缝的,”白宫的法律专家口气变得和缓了起来,“专利是以基尼特斯有限公司作为法人而申请的,发明人是桑德森,也是公司的主要股东。但该公司在2001年解体了,因为它违反了人体克隆法,政府收回了科研经费。现在让我为难的是,议会正在投票通过废除《禁止人体克隆法》之法,如何使用一条正在废除的法律,来追溯它的法律效应……”
  “克莱伯尼先生,您的目的是什么?打破贩卖人口的禁令,还是想讨价还价?您可不是在买一个奴隶。”
  法官不满地挑了挑眉毛,紧了紧同他的眼睛相协调的淡紫色领带,用一种威严的声音为自己辩解:
  “总统交代我的任务,是让您的‘欧米茄’不受任何羁绊。”
  “别幻想了。”欧文叹了口气,用手指了指第四十七页。
  克莱伯尼把鼻子凑到数百列标着TAGC的数表上。
  科学顾问说:“TAGC是基因的四个基本化学元素,它们的不同排列决定了不同类型的基因载体。桑德森把他克隆的欧米茄基因条带,以匿名的形式加到了专利申请中,这就足以保护他拥有欧米茄产品的知识产权,不是吗?”
  他尖锐的挑衅口气让克莱伯尼笑了起来,他抬手捋了捋白发,又松了松保险带,这才不紧不慢地说:
  “我手中握有‘先进细胞技术公司’的‘安非根’专利,这项关于细胞核移植专利早在‘多莉克隆羊’出现前就申请了。它的保护范围涵盖了所有成年细胞的克隆。有这项专利的存在,不论是多莉,还是耶稣二世,还是TAGC只要没有革新,从法律角度而言,其专利,都没有受理的权利。对于基尼特斯公司所申报的专利,它只是隐晦地把这项细胞移植术从羊身上运用到人身上,所以它没有任何创新。”
  “您……您肯定吗?”欧文心里燃起了巨大的希望,结结巴巴地问道。
  克莱伯尼迎着他的目光,嘴角不屑地撇了撇,转向窗外,看着驾驶舱外那飞速而过的浮云。
  “对于购买专利的费用谈判,我有把握。”
  “那对于‘安非根’专利,法庭怎么看?”
  “正在协商中。”

  左下方出现了一座岛屿,直升飞机开始下降。直到飞机的旋翼停止了转动,他们两人没有再开口说话。
  在门前的大阳台上,站着一位身穿收腰白衣的护士。她给两位来访者端上了饮料,又为他们拿来了软底消毒鞋、口罩,然后,把他们带进了一间摆设着埃及雕塑的大厅。
  “你们只有五分钟的探视时间,别累着他。”
  经过大厅,他们登上了石头楼梯,穿过垂着挂毯的走廊,她打开了一扇包着皮子的房门。房间的墙壁上,钉着硬木装饰板,有六扇窗户面对大海,都挂着双层紫红色丝绒窗帘。助呼吸器、心电仪和电脑终端围在一张挂着蚊帐的大床两侧。
  “欢迎您,克莱伯尼法官,欧文,很高兴再见到您。别站在背光处,走近一些……”
  科学顾问走上白地毯,尽力让表情自然些。桑德森医生已枯瘦成一架套着红睡衣、戴着眼镜的骷髅,上嘴唇被呼吸器的插管弄得变了形。一个黑人牧师坐在他的床头,他白发拳曲,眉毛乱蓬蓬的,像吹鼓手一样的大腮帮耷拉着。看见他们走进房间,牧师边起身边合上文件夹。
  “多诺威神父,在先前几年里,他一直负责此人的教育,”桑德森医生从被单下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介绍说,“他目前负责我的财务管理,我没有后人,在我死后,他将负责欧米茄项目的开发。”
  “不管是不是克隆人,”戴着口罩的欧文激烈地说,“他是一个自由人,您对他没有任何监护权。”
  克莱伯尼却反驳说,去年,在克隆原型死亡后,巴哈马法庭曾把克隆孤儿的监护权,转给克隆者。欧文,完全不懂法律的谈判技巧,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他的同伴,用目光谴责他出卖己方的利益,为对方提供证据。
  “我知道。”桑德森轻描淡写地应道。
  “他是个未成年人,对于成年人,立法机构尚未立出相关法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奴隶制已经废除了,”欧文在一边加油添醋,“人是不能变成专利产品的。”
  “但我所操作的受孕程序,是受专利保护的,”桑德森用低哑的嗓音平静地回答道,“你们可以雇用吉米,这是他的名字,只要他同意,他本来就是个自由人,我无权干涉。但是,你们只能把他作为正常人来使用,这对你们并没有什么大用处。一旦你们向民众公开他的身世,他是怎样来到世界上的,我就要控告你们,除非你们拥有我的专利使用权。向媒体揭露他是耶稣的克隆,需要得到我的允许,需要尊重我作为发明者的权益。”
  欧文一时语塞,克莱伯尼巧妙地转移开话题,装出吃惊的样子问,吉米既然有这么大的经济效益,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找到他。
  “那是因为他从不生病,没出过事故,也不做什么常规体检。所以,他没有基因卡。因此,约拿程序无法找到他……”
  “您怎么会有FBI的软件?”
  “有钱能使鬼推磨,欧文,您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尤其当卖主不知道他们在卖什么的时候。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感谢狗,咬了他一口,才让人类找到了他们的救世主……”
  “怎么会这么巧,正好赶上禁止人体克隆法要解禁的当口。”克莱伯尼的问话一针见血。
  “这可以看成是某种征兆吧,预计某个时机到了。他完全不清楚自己的身世,他是个单身,百分之百地埋没在人间,过着贫穷的日子。如果你们想要了解他,这是他的简历,其中有他的联系地址,还有几张偷拍的照片。”
  多诺威神父交给法律顾问一张光盘,后者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欧文强压着兴奋和反感,紧盯着电脑屏幕,插入光盘,屏幕上显示出一份合约。
  “文件的密码是什么?”
  “当你们在我拟好的合同上签完字后,我的律师会告诉你们密码。”
  “我总要先看到我要买的东西。”法官坚持说。
  “合同是表示尊重我的专利的先决条件,同时,也是我的权利出让的交换条件。”
  “图像的使用与复制权,当事人的血统及身世的公开权……”克莱伯尼心中压着恼火,在荧光屏上飞快地浏览着合约条文:“受让人放弃所有因转让而引发的对出让人的任何诋毁及破坏的法律起诉权……对可能出现的神迹开发所产生的经济效益,出让人应获利润分成的百分比……太过分了,绝不能接受这样的条件。”

  桑德森向神父做了个手势,接过他端来的一杯茶,湿了湿嘴唇,边咳边倒向枕头,眼镜歪了,嘴角流着口涎。
  “要么接受,要么放弃,”他泰然自若,完全没有垂死之人的神态,“布什政府对我赶尽杀绝,我不会再对你们做出丝毫让步。如果你们不接受我的条件,我会把基督转让给任何一个邪教,他们知道如何出色地使用他来对付美国,法利赛人的国际化,所多玛和蛾摩拉进驻白宫,庙宇的商人控制住繁华的华尔街,他们能鼓动起巨大的宗教力量。对此,美国只能利用,不能压制。我想,总统很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为什么你们能手持白色通行证和不限额的信用卡来到我这里,想要捷足先登。”
  两位密使克制着,尽量不交换眼神,只盯着心电图仪。基因学家强压的怒气,造成在心电图上跳动着一个又一个的峰值。为了打破僵局,法官指着合约的最后一条谨慎地问:
  “您有什么证据来证明他是一个有能量的基督?”
  “有没有能量,一试便知。他也可能没有任何能量。我给你们八天的时间,让你们来做一切必要的生物研究、心理测试,然后再决定可否为美国所用。多诺威神父将加入你们的调查组,参与你们的调查工作。”
  “您所谓的‘为美国所用’,具体所指何事?”
  “我的律师会根据总统所需,去具体界定使用范围。我知道他非常担心天主教在世界范围内的失势。毫无疑问,他会很荣幸地向教皇敬献一个救世主,来换取一次破例。”
  “什么破例?”
  “批准他和安东尼奥在教堂里结婚,以及同前一任同性伴侣的离婚。”
  克莱伯尼在心里偷笑了一下。这个垂死之人虽然厚颜无耻,但也有其可爱的一面。他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但却依然不惜一切地要获取最大的权益。看来,一定能找到一个共同点以达成一致。
  法官又问道:“还有,如果我们发现您的克隆人的基因同耶稣裹尸布上的不同,那么……”
  “合约无效,赔偿一切损失。这些都在合约意向书的附件里注明了。我的律师在客厅里等你们。”桑德森把床单一直拉到下巴,下了逐客令。
  他把头朝后仰着,躺倒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意味着会谈结束。多诺威神父把两位白宫特使送到卧室门口,护士在那儿等着他们,门在他们身后悄然无声地关上了。
  埋在枕头里,桑德森在呼吸器的插管下面微笑了。他不再介意死亡,因为他知道,他将载入史册。不论将来人们把他写成世界上最著名的基因学家,还是当做最大的骗子,不论是英雄,还是枭雄,他,在三十年的期限内,曾把耶稣的躯壳,卖给了两任美国总统。



 (重要说明: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请购买正版书。) 
 Xinty665 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