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益群 译
(一)
遍体鳞伤的活体飞船返回基地时没有发出任何警报。我之所以把它称作“返回”,是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每一艘超光速飞船实际上都是一部时光机器。算了,这些复杂事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还有事干呢。
我们正在对“卡特”进行全面检修:添加设备,增补船员。“卡特”是一只轻潜快艇式飞船,一种亚光速小型机动艇。我们进行了一系列操作:速度控制、紧急旋转、全速后撤、仪器检测及火灾防范等。
我,一个海军少尉,刚满二十岁,是副艇长巴拉斯的助理。这是我第一次上驾驶台,机会相当难得。我很高兴和塔科在一起。他是老战士,一个胖得像油桶的男人。
感谢给我们带来好运的瞭望台,它让我和塔科首先看见了那艘向后跃迁脱离多维空间、伤痕累累的飞船。这是一艘真正的战船——自然,它是活体飞船,一种有生命的飞船,像一颗巨大结实的眼球。它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来,肌肤上蚀刻着“解放人类”的绿色四面体徽章,炮台上冒着浓烟,甲板上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到处是凝血。密集的小窗格挤做一团,像散落的豆荚。
看到这番景象,驾驶台上一阵沉默。
“老天,”塔科低声问,“它从哪儿来的?”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哪儿爆发了战斗。
但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它的来历。
伊恩那艇长的声音已经在艇上响起。“这艘飞船是‘歼击火炬’,它在请求援助。密切观察情况。各就各位。”他迅速向各战位厉声下达命令。
我们立即行动起来。这时,塔科那圆乎乎的脸皱了皱,做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你怎么啦?”
“我以前听说过这个名字。‘歼击火炬’。按计划,它应该明年才回到592基地。”
“你是说它回来得早了一点儿?”
他定定地看着我,“你不懂,大桶脸。我见过货单,‘火炬’是一艘全新的活体飞船,它根本没有离开过地球。”
但这艘破旧飞船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年了。“你搞错了。你才是大桶脸呢。”
他没有接茬。我感到真的出事了。
“卡特”改变了方位,我能清楚地看到592基地——我们停泊的星球了。从太空望下去,这是一颗很美的星球。黑色火山岩石缓慢地旋转着,上面布满银灰色的船坞,像撒上去的胡椒面。船坞都很大,仿佛一个个巨大的陨坑。上面甚至还建了蓝色的人工海洋,波光粼粼。
592基地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它位于绕银河系中心旋转、长达三千秒差距①的螺旋臂边缘,距离埃克希里人盘踞的银河中心很近。这儿距离地球几万光年,是人类的“第三次扩张”深入银河内核最远的地方。是的,我们正在前线,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散发出战争的疯狂。
【① 天文单位,1秒=3.26光年。】
战船从这颗星球的四面八方匆匆出发,奔赴这艘需要援助的飞船。这是幅感人而壮观的景象,最充分不过地表现了人类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崇高精神。
“卡特”发出嗡嗡的响声。艇上所有的人——军官和士兵,厨师和工程师、维修工——都全力以赴做好准备营救幸存者。我也盼望着一展身手。
瓦森委员软绵绵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有些不高兴。“少尉,你叫达克吗?有一个特殊任务。跟我来。”瓦森瘦瘦高高的,是艇上的政治官员。在前线,每艘超过一百人的船上都配有政治官员。我不喜欢他的说话方式,冷冰冰的。
人人都惧怕委员,但现在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遵命。长官。”
我看了看巴拉斯,他面无表情。我知道海军部和委员会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但我知道巴拉斯肯定会说:“去吧,少尉。最好塔科也去。”
没有任何选择。我们急急地跟着政委走了。
和安静宽敞的驾驶台不一样,“卡特”的走道上一片嘈杂。人们奔跑着,安放设备和补给品,大声吼叫着命令,或者寻求援助。
我们一溜小跑。我悄悄问塔科:“他们从哪儿来的?SS433基地吗?”
“不是,”塔科说,“你忘了?SS433近来没有出什么大事。”
说得也是。SS433离592基地只有几百光年,是一颗普通的星球,绕着一颗巨大的中子星旋转。它的射线中重物质的成分很大,能量极强。一个月前,埃克希里人企图袭击人类建在那儿的工厂。幸好“历史真实”委员会机智勇敢,给他们以迎头痛击。那是一场著名的胜仗,完全值得好好庆贺。
惟一的疑虑是,委员会对未来的预测未免过分精确了。大家都怀疑他们在埃克希里人里安插有间谍,或者有时间机器。照我看,这种事挺吓人的。
我完全承认,我自己的地位太低,看不到全局。人类已经控制了银河系四分之一的地盘,以太阳系为中心建立了一个强大的帝国,疆界一直延伸到银河气旋的某些偏远之地。剩下的被埃克希里人所控制,包括银河系中心。人类和埃克希里人摩擦不断,战争逐渐升级。我很高兴委员们是我们这一边的。
下了几层甲板,我们到了艇上的主要装卸区。装卸区的主门已经打开,面前是一堵已被烧焦、满是破洞的肉墙。黄绿色的脓水在地板上汇成了一个大湖,闪闪发亮,恶臭扑鼻。
这就是那艘“歼击火炬”。“卡特”已经和它成功地实现了对接。
工程师们正忙着在墙上凿开一个口子,也就是在它身上再钻一个洞,添一道伤口。除此之外,他们还凿了一条狭长的坑道,比咽喉还窄。一些人影在坑道里晃动——我猜是“火炬”的船员。
有一个人被搀了进来。“卡特”船员急忙奔上去接过被烤焦了的受伤者。这人的烧伤非常严重,已经分辨不出男女。一大圈肉从他的四肢撕下来,像张开的翅膀,你甚至可以看到肉里面被油烟熏得黑黑的骨头。
塔科和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医生们让伤者轻轻躺下,马上进行治疗。
我抬头看了看静静地站在那里的委员。“长官,我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们从‘火炬’上收到了一个信号。有个人想见你。”
“长官,谁——”
“你自己见了就知道了。”
一个“火炬”船员走了过来。是个女人,和我差不多高。很明显她的腿部受伤了,一瘸一拐地,身上全是血迹和烧出的窟窿,散发出一股焦煳味儿。肩上的星号表明她是舰长。
我觉得她有些面熟——直直的鼻子,小小的下巴——尽管她的脸颊和脖子满是尘土,前额也是血迹斑斑。她的头发很长,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不像一般船员那样剪成短发。但是——这只是我的第一印象——她的长相有点怪,好像是某个我很熟悉的人在镜子里的影像。
一种深深的、奇异的不安之感油然而生。
我不认识多少舰长,但她却马上认出了我。“哦,是你。”
塔科显得很紧张。他已经琢磨出了点头绪,速度比我快。“委员——‘火炬’是从哪儿回来的?”
“从‘雾’中。”
我闭上了嘴。592基地的船员们都知道,“雾”是一团星云,也是埃克希里人的主要聚居地,就在“三千秒差距螺旋臂”之内,比我们离银河系中心近一百多光年。我说:“我不知道我们已深入敌区这么远。”
“不,我们现在还没有深入那儿。”
“但是,”塔科紧张地说,“我们正在接纳一艘伤痕累累的战船,而这艘战船却从未离开过地球。”
“非常正确。”瓦森点头同意。“少尉们,你们有幸目睹了这一切。这艘船是二十四年之后才会发生的一场战争的幸存者。”
这简直是塔科式的语无伦次。
至于我,我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火炬”的舰长。她有点紧张,拇指不停地擦揉着半边脸颊。
“这个动作我也常做。”我傻乎乎地说。
“哦,得了吧。”她厌恶地说道,“我就是老了以后的你自己。别说它了,我还有事要做。”她瞥了一眼委员,转身阔步向自己的飞船走去。
瓦森低声说:“快跟上她。”
“长官——”
“快去呀,少尉。”
塔科跟在我后面。“二十四年之后你还是一张大桶脸呀。”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很对。
我们挤进了狭窄的通道。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识过活体飞船的生物有机体技术。事实上,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肉体之内。通道的两壁由活生生的肉体构成,当然很多都被烧焦、扭曲、打穿了。有些伤口深深地切入了船皮。每次摸一摸墙壁,双手都会沾满黏糊糊的东西,咸咸的液体似乎能渗透我的制服。这儿的重力也很不均衡,可能是“卡特”的惯性发动机正在给它提供动力的缘故。
但这些我只是模模糊糊意识到的。
她是达克舰长,哦,看在上帝份上!
她又盯着我看了看,“少尉,别紧张。我们俩不会分开的。只是,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复杂。情况总是这样的,慢慢你就会明白。”
“长官——”
她有些恼怒。“别胡思乱想。我不会骗你的。”
“是,长官。”
“这种事,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记住。”
我们发现了一排受伤的士兵。船员们正把他们抬进“卡特”。但通道太狭窄了,拥挤不堪,一片混乱,四周充斥着呻吟、哭喊和可怕的恶臭。
达克找到一个军官。他穿着一套安全员的制服。“凯德,这儿出了什么事?”
“是通道,长官。通道坏了,不能用机器把伤员们送出去。我们只能用手。”他看起来绝望而悲伤,“长官,是我的责任。”
“你做得很好。”她严肃地说,“但是,至少把这儿弄得干净一点。你们两个,”她停下来看着我们,“在这儿帮忙。”
她大踏步走进自己的飞船,迅速把“火炬”和“卡特”上的船员组织起来,形成一条人链,用手把伤员传递出通道,送进“卡特”的装卸区。
“真让人印象深刻呀。”塔科说,“未来的二十四年里,你肯定被换了一副脑子。”
“去你的。”
通道又堵住了。我们发现了一个伤员,还是个孩子,只有十六七岁。他还很清醒,正在东张西望。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按照我对时间的推断,他应该还没有出生吧。
他和我们谈了起来。“你们是‘卡特’号上的?”
“是的。”
他谢了我们。我表示不用客气。“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塔科悄悄对我说:“嗨,你没听说过时间悖论吗?我敢打赌委员会对这方面肯定是有规定的。”
我耸耸肩,“我都和二十四年后的自己见过面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的?”
这个伤员并不知道我们来自他的过去,他也不关心这个。他简单地告诉了我们“火炬”如何深入“雾”,卷入这场战争。他是一个炮手,从发射舱可以清楚地看到所发生的一切。
“我们向‘糖块’冲去。你知道‘糖块’吗?就是埃克希里人的重型炮台。但那儿到处都是夜行战船。我们被打垮了,上头命令撤退。我都能看到那该死的‘糖块’了,几乎能摸到它。但舰长根本不理会撤退的命令。”
塔科怀疑地说:“她不理会命令?”
“我们越过了‘冲锋线’。埃克希里人被主力的撤退迷惑了,‘火炬’冲破了他们的防线。”“冲锋线”通常指一个面,即宇宙空间中的军事分界线。这里特指“雾”里那段双方争夺的区域和埃克希里人控制的区域之间的界面,“我们只坚持了几分钟。但我们发射了一枚‘日出。’”
塔科说:“一枚什么?”我踢了踢他,他住了嘴。
那孩子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我们眼看就回不来了。但是,老天,‘日出’击中了敌人。我们拼命呐喊,这条老鱼差点被我们的呐喊声震裂了。”
塔科不怀好意地问:“达克舰长这人怎么样?”
“她是个了不起的指挥官。我愿意跟随她到天涯海角。”
这一切都令我感到惴惴不安。德鲁兹教义教导我们不要搞英雄主义,这个信条已经被人类信奉了一万五千年,委员会成功地把它深深植入了人们的脑海。如果未来的我要违背这条信仰的话,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
炮手定定地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正下意识地用拇指擦揉着脸颊。我放下手,把脸转了过去。
达克舰长站在我面前,“你最好习惯这样。”
“可我不想。”我咕哝着,开始抱怨起来。
达克舰长只是笑了笑。“我认为你,或者说是我,不需要很努力就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少尉。”
我悄悄向塔科说:“我有那么自负吗?”
“哦,是的。”
达克说:“该行动起来了。一会儿我就回来,我们好好想想如何减少损失。还有,已经给你准备了一间舰长室,我们两人共有的。”
塔科犹豫地问:“长官——什么是‘日出’?”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对了,你们还没有‘日出’。它是一种由人驾驶的鱼雷。自杀性武器。”她又看了看我,“想必你已经听说‘雾’上发生的事了。”
“听说了一点。”
她碰了碰我的脸颊。这是她第一次碰我。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姐妹之间的触碰。“到时候你会明白的。真是无比辉煌啊。”
我们又回到了“卡特”号,瓦森委员在等着我们。
这儿,宽宽的甲板已经被分成了几格,作为医院和疗养间。船员们正处于恢复期。一些人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神空空洞洞。很多人似乎在向卫生员请求回到“火炬”继续战斗,尽管他们已经受伤——在战区,一旦被自己的船抛下,你就再也别想回到那艘船上去了。他们询问“火炬”现在怎么样了,真诚地关心着这只有生命的战船。那艘破破烂烂的老旧飞船是他们的战友啊。
他们都扎着马尾,无论男女。很明显是在模仿他们的舰长。
达克出现的时候,他们欢呼着,吹着口哨。能走动的伤员都簇拥在达克身边,亲热地碰碰她,达克两眼发光;她虽然笑容满面,面对满屋的人,但还是能看出她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看着塔科。怎么会这样?不应该呀。
我注意到了一个头剃得光光的卫生员,穿着一件委员会的长袍,在伤员之间来回穿行。但她只给他们扎针,并不进行治疗。实际上,她只是从他们身上抽取血液样本,放进她身边的一只小背包里。
但在这里收集血液样本,时间和地点都很不合适。我想走过去制止她。这只是我的自然反应。幸好塔科阻止了我。
瓦森委员干巴巴地说:“由此可知,未来的你是很鲁莽的,少尉。卫生员只是在做她该做的事。这种工作无疑让她很不愉快,跟你一样。要知道,委员会的人也是人。”
“那么,为什么——”
“每一个船员在战前都要注射有助于记忆的针剂。这样我们就可以追忆一些事情。从战斗中得到的情报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预测未来的战事。此外,我们还要仔细搜寻飞船的数据库和飞行记录。”
就算我的想像力差劲吧,可我就是弄不明白,是哪些不可能的一连串因素把未来的我送进了现在的生活。但是,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我们手中掌握着一件多么强有力的武器。
“天哪,”我说,“这就是保证我们取得胜利的武器。如果知道未来战争的进程的话——”
“你需要了解的东西还多着呢,少尉。”瓦森的语气很和善,“一步步来吧。”
不用说,我也是这样劝自己的。
达克终于离开了她的船员,我多少松了口气。瓦森领着我们穿过几条走道,到了艇长伊恩那的房间。
我和塔科脏兮兮地站在地毯中央,生怕从活体飞船上带来的黏液玷污了伊恩那的家具。但瓦森叫我们坐。我们于是局促不安地坐下了。
我看了看达克。她蜷缩在一张大椅子里,微微晃动着。离开了她的船员,她显得很疲惫。她就是我。那张脸就是我从小到大从镜子里看到的、我自己的脸。
我非常迷惑。我恨我自己会变得如此苍老、自负、极端。但达克也有很多值得尊敬的地方:坚定有力,有指挥才能,赢得了很多人的忠诚。我很矛盾,既想帮助她,又想把她推得远远的。
最重要的是,我俩的身体已经联在一起,其密切的程度超过骨肉至亲。我喜不喜欢她都没有关系;不管怎样,她会在我的余生中永远存在。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儿。
瓦森观察着我,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但随后他又继续着话题,同时摇晃着手指。
“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要赶紧下载数据,把连贯的图片汇编到一起。那些图片说明了下游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游——这不是我听到的最后一个莫名其妙的词汇,我得习惯这些胡言乱语,“让你惊讶的事还多着呢,达克少尉。”
我向舰长一摆手,“有比这更令人惊讶的?说出来吧。”
达克厌恶地四下瞧瞧。塔科把手放在我背上以示安慰。
瓦森说:“首先,你——更确切地说是达克舰长——将被指控。还会有一次法庭质询。”
“被指控?什么罪名?”
瓦森耸耸肩,“玩忽职守,草率地把战船置于危险境地。”他看行达克,“还有其他一些罪名,与违反德鲁兹教义有关。”
达克微笑着,冷森森地。真奇怪,我竟会变得如此玩世不恭。
瓦森继续说:“少尉,你被卷进去了。”
我点点头,“自然,她是未来的我嘛。”
“你不明白。是直接卷进去。我们想让你做案件的起诉人。”
“我?长官——”我屏住呼吸,“你们想让我指控我自己犯了所谓的罪,而那种罪是我二十四年之后才犯的?是不是我理解错了?”
“你是受过专业培训的,对吗?”
达克嘲弄地笑笑,“他们就是这么干的,孩子。谁能更了解我呢?”
我站了起来。“委员,我不想干。”
“坐下,少尉。”
“我去找伊恩那艇长。”
“坐——下。”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严厉的命令。我惶恐地坐下了。
“少尉,你不成熟,也没有经验,还有点鲁莽,要完成这个任务,你还有很多东西需要学习。但是你没有别的选择。
“更重要的是。”委员那冷酷的脸上又有了点人性,“你将在四个月之内向592基地汇报你的妊娠情况。你将怀上哈玛·塔科少尉。”
塔科的手从我的背上突然滑落。
“我们将同意你的妊娠,”瓦森说,“我保证。”
简直难以置信。我很愤怒,感到自己陷入了某个圈套。“你怎么知道我想和塔科生孩子?塔科,我怪的不是你。”
“没关系。”塔科说,声音听起来有点发呆。
委员发火了,“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吗?‘火炬’上有记载,你将生下的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将上‘火炬’,和我待在一块。”达克说。
“他的名字曾经叫哈玛。”委员说。我敢肯定,塔科的脸刷地变红了。
“曾经?”我感到一阵恐慌。也许是出于母亲对孩子天然的牵挂,虽然这孩子现在还不存在,而且我也刚刚才听说,但我仍然开始担心起他的安危来。“他死了,对吗?他死了,就死在‘雾’上。”
瓦森喃喃地说:“一步步来,慢慢会明白的,少尉。”
达克向前倾了倾,“是的,他死了。他驾驶着‘日出’,带着一枚单极炸弹冲进埃克希里人的‘糖块’。你知道吗?你的孩子,达克。也是我们的孩子。他是一个英雄。”
等等,慢慢就会弄明白的。我不断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但我仍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二)
我和达克驾驶着快艇查看“歼击火炬”的两翼。一些卫生员在附近巡视,不时用软管把止渗剂涂在那些大伤口上。
“火炬”已经被编进了它的同类组成的舰队。这些飞船都是活生生的有机体。像城市那样庞大的生物行动起来当然优美不了,但它们的运动协调一致,像在跳巨型舞蹈。它们相互偎依着,仿佛一群彼此碰来碰去的大鱼。
达克喃喃地说:“这些受伤的巨兽有的已经被人类雇用一千多年了。我们剥去了他们的大脑和神经系统——切断了他们的思维——但他们的自我仍然徘徊着,渴望着同类的慰藉。”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
达克和我。自己和自己。我总忍不住时时打量她。
快艇停下来了,我们上了“火炬”。这是个像山洞一样的地方,四周用软骨组织支撑着。穿过一个洞口和一个有着弧形墙壁的通道,我们来到飞船的中心。灯已经装好了,重力也恢复了。但我们没有看见“火炬”的船员,只有些基地派来的维修工人。
“你从来没有在活体飞船上干过,对吗?记住,这船是有生命的。它是热的。它睡觉的时候,你甚至可以听见它的脉搏和心跳,像远处的铜锣。还有老鼠,窸窸窣窣到处爬。”
听上去真是个挺舒服的地方,但跟我知道的飞船简直太不一样了。“老鼠?”
她笑了,“小杂种到处都是。”
我们继续往前走。仿佛进入了一个巨大的子宫。还好,比开头那黑暗和混乱的一个小时稍强些。我不知道未来的我怎么适应这一切。但达克好像很高兴回来。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们来到了被达克称作“腹部”的地方。这是一个像机库一样的巨大舱室,被一片片巨大而透明的肌肉所分隔,里面还有一丝丝肥肉,像大理石上的花纹。墙壁凹陷处还吊着一只只像水袋一样的东西,里面的液体是云一样的绿水。
我戳了戳一只口袋。它荡起了微波。我看见里面有漂浮的水草、游动的鱼、爬行的蜗牛,还有一些小鱼。“简直是个水族宫。”我说。
“是的。一个微型海洋。那种绿色植物叫羊角草:无根,可以食用。你还可以看到海蜗牛、剑尾鱼,及各种微生物。这是一个完全的、自给自足的生物圈。这些生物都是从地球上弄来的。你看,我们一边和高科技的埃克希里人作战,一边又在战船中心装几滴原始的水。你不觉得这很浪漫吗?”
“怎么才能不让它们繁殖得过多过快?”
“水草可以自我控制。蜗牛以死鱼为食。鱼通过吃它们的幼仔来控制数目。”
估计我脸上的表情不太兴奋。
“你太神经质了。”她严厉地说,“我不记得我以前是那样的。”
我们很快穿过飞船那奇妙的内脏。
事实是,我一直在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肯定还会遇到一些令人惊讶的事。人类本来就不是被设计来承受这些矛盾的,诸如末来的自我啦,未出生的婴儿啦,等等。
然而,我最难以接受的还是法庭质询。这次质询是古老而传统的海军部质询程序和委员会法庭辩论方式的结合。瓦森委员是主席,我既当起诉官,又当书记员。法庭的其他成员——法官和陪审员组成的评判小组——由一些委员和海军部的官员及平民担任,甚至还请了一位学者以示公正。在我看来,这标志着海军部和委员会之间的某种政治妥协。
法庭质询只是第一步。如果指控成立的话,达克将面临很多麻烦,很有可能上军事法庭。所以,这次质询相当关键。
这些指控——其实是对未来的我的指控——非常不利:玩忽职守致使海军部战船陷入危险;执行任务不力;违抗命令贻误战机;怂恿船员违背教义……
而且证据确凿。有当时的情景虚拟再现为证。它是基于“火炬”的记录以及从船员身上提取出来的记忆液制作出来的。还有很多证人,大都是“火炬”的受伤者。但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证词会不利于她,真要知道了这一点,他们准会大为气恼。所有的人都表达了对达克舰长的忠诚和尊敬——但在委员们的眼里,这种偶像崇拜只能给他们的舰长惹来更多的麻烦。
到此为止,所缺的只有动机了。我始终不明白达克为什么要那样做。
是鄙视她,还是为她辩护?我很犹豫——我一直感到我和她是一对难以排解的矛盾。她也有这样的感觉。有时她对我很不耐烦,就像对一个刚招募的新兵;有时她又试图把我保护在她的羽翼之下。看得出她也很不自在,因为我使她想起了她自己曾经那么微不足道。但是,如果我们真的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的话,我们就不会完全相同。很久以前,她曾经是我;我注定会在将来成为她;这就好像她提前为我付了账单。
我请求休庭,因为需要花点时间去了解达克。必须去了解她——虽然我很不愿意卷入她那黯淡的未来。
她把我带进一个以前没来过的舱房。一根半透明的、紫红色绳子做成的柱子占满了整个空间,上面交叉支撑着一些软骨。一股臭氧的恶臭直冲鼻子。
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哪里,“这是超光速推进舱。”
“是的。”她边说边碰了碰那些纤维,“很壮观,对吗?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推进舱肌肉时的情景——”
“你当然记得。”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现在呀。”我垂头丧气地想,我总有一天会站在这间房子里的另一边,回忆我自己第一次看到推进舱肌肉时的情景,“难道你不记得了?你是我,刚满二十岁,遇到了——你?”
她的回答使我迷惑不解。“事情不是那样的。”她瞪着我,“你明不明白我是怎样回到过去,来瞪着你这张长满青春痘的脸的?”
“不知道。”我不情愿地说。
“用的是托尔曼法。”她看着我的脸,“每一艘超光速飞船都是一台时光机器。明白了吧,少尉。只是狭义相对论。就连‘托尔曼’也是死去很久的前毁灭时期科学家的名字。这东西四岁小孩都会学。”
我耸耸肩。“长大后你就会忘掉的,除非你想当航天员。”
“就这种态度,还有雄心当舰长?”
“我不想。”我慢慢地说,“我没有当舰长的野心。”
她停了一会儿,又说:“如果你和超光速飞船开战,时间就会移动,你必须预料到这点。这么说吧……并不存在真正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在。比如说这儿是午夜。我们距离基地是一光分。那么在529基地上,你那满是跳蚤的兵营里的时间是多少?如果你能有一架望远镜的话,看看地球上的时间又是多少?”
我想了想。基地上的图像要到达我们这儿,以光速计,需要一分钟。所以图像会在午夜前一分钟呈现……“我懂了。但如果只是因为信号传输时间延迟的话,你完全可以调整一下,定出一个标准的‘现在’——能做到吗?”
“如果每个人都一动不动,就可以做到。但是,想想这个嘎嘎作响的、正在以半光速的速度移动的老旧飞船吧。连你也听到了时间在它体内膨胀的声音。如果从基地上看,我们的时钟慢了。从我们这儿看,他们的时钟慢了。
“好好想想吧。整个舰队都在以不同的速度行动,时间当然会不同。而且永远都会不同。知道吗?从总体上看,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只有事件——就像一幅巨型图画上的小点。轴线就是空间和时间。这就是我们的思维方式。事件像鱼一样到处游动着;离我们越远,游动得越快。所以,无论在基地上,在地球,或者任何其他的地方,都不可能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事件,发生在你所谓的‘现在’。
“正因为如此,历史才变得模糊不清。自然,地球本身是有一定历史的,基地同样也有历史。地球也许离我们有上万光年,因此不能以基地的日期来计算地球上某个事件的日期;它们可能会相差上千年。你甚至可以在基地上重新看到地球的过去。
“现在你明白了吧,超光速把一切都搅得乱七八糟。人员伤亡多大?这是超光速控制的。有了超光速,你就可以回溯事件。有了超光速飞船,你可以在时空图上随意跳跃。我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到了‘雾’。我到那儿之后,从我的角度看,基地这儿这几十年的历史一片模糊……当我回来的时候,我只是跳回发生在我出发之前的某个事件。如果谨慎使用托尔曼法,我们还可以把很多资料,如飞行记录,战斗日志等带回过去。”
我恍然大悟,“你是说,这是一个把战争情报送回过去的办法?”
“那当然啦。如果情报表明有胜利的可能性,就得抓住这个机会。还有比这个更聪明的办法吗?这些都由海军部去协调。我们得抓住每一个有利的战机。”
“但埃克希里人难道不会采取同样的办法吗?”
“当然会。诀窍是想办法阻止他们。过去和现在的混合依赖于相对速度。关键是要想办法设计出一场有利于我们的战斗。”达克狡黯地笑笑,“这是一场智慧的较量,我们略胜一筹。”
我想竭力抓住重点。“那么,”我说,“给我透露一点未来战争的情报吧。告诉我,你们是怎样突破冲锋线的。”
她瞪了我一眼,随后在舱房里踱来踱去,几乎能听见推进舱的脉搏跳动发出的奇怪声响。
“撤退命令下来的时候,我们刚刚遭到了重创。你能体会那是什么感受吗?第一反应是震惊,搞不懂这样的情况怎么会发生在你的身上。然后是不相信、愤怒。飞船是你的家——也是船上的一员。这就好像有人入侵了你的家园。船员们都坚守着岗位,尽忠职守。没有恐慌。是的,只是有点混乱,但没有恐慌。”
“你决定违抗撤退命令。”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必须立即作出决定。于是我们继续向前,冲过了冲锋线,一直到达埃克希里人控制的中心。经历了十几次炮击,我们的战船已经是浑身战火,鲜血淋漓。我们就这样和他们战斗着。他们比我们聪明,也比我们强壮。但我们只是不顺一切地冲过去。既然他们把我们看作歹徒,我们就要作出歹徒的样子。”
“你发射了‘日出’。”
“哈玛是驾驶员。”就是我那没有出生,甚至还没有怀上的孩子,“他驾驶着一枚单极鱼雷:一种新式武器。埃克希里人的每一个‘糖块’都是一个立方形的要塞,绵延几千米,有边沿和转角。我们在它上面凿开一个洞,打进去了。
“我们也挨了一顿痛打,遭受了一次次炮击。
“为了躲避爆炸,我们不得不撤到外面的甲板上。人们爬在船壳上,像挤在垃圾上的苍蝇。一边拿着武器,一边抓住船上的各种支柱和救生索什么的,拼命往上爬。”她的脸抽搐着,“一些人被救生舱救起来了,但还是有上百人失去了生命……你知道为什么把这种鱼雷命名为‘日出’吗?因为它是地球上的东西。埃克希里人居住在太空,根本没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每一个黎明都是我们的,而不是他们的。你不认为这个名字非常合适吗?你真该看看‘日出’飞行员走上甲板,准备发动进攻时的场面。”
“像哈玛。”
“鱼雷艇从泊位驶出来。整个船队,包括民用船只和海军部的船只,都来为它们送行。当驾驶员登上‘日出’的时候,船员们让出一条通道,呼喊着他们的名字。”她微笑着说,“你看见他时,你的心都会跳出来。”
我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也就是说,这些驾驶员被偶像化了。”
“上帝,没想到我从前竟然是这么一个混帐。战争中有比遵守教条更重要的东西。‘日出’驾驶员当然是人类大扩张中涌现的英雄典范。短暂的生命发出耀眼的光芒——‘日出’驾驶员用实际行动实践了这一点。”
“那么,”我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船员们眼中的英雄?”
她绷着脸。经过那么多年,皱纹已经刻进了我的肌肤。“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太老了,很惭愧我还活着。听我说,十年之后你将参加一场发生在中子星附近的战争,叫‘开普勒之战’。那场战争就是你的船员为什么尊敬你的原因。至于冲锋线的事,我一点也不后悔。该死的,我们给了敌人致命的一击。我说的是希望。这些讨厌的委员们永远不会明白。我给予船员的,就是希望……”她流泪了,“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已经突破了另一道冲锋线,对吗?一道时间中的冲锋线,回到了过去,在这里面临审判。”
“不是我来判决你。”
“我知道。你是因为好奇,对吗?”
我无话可说,非常痛苦。我对她既爱又恨。她对我肯定也是这样。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可能分开。
也许,来自两个不同时期的同一个人再也不能合在一起,毕竟,我们人类不应该这样。
沉默了一会之后,我们回到达克的房间。塔科在那儿等着我们。
“大桶脸。”他照样叫我的绰号。
“猪油桶。”我也回敬他。
在这艘来自未来的船上,我俩相互凝视着,感到迷惑,也许是惶恐。自从我俩会生小孩的消息传出后,我们还没有单独待在一起。就是现在,也有达克舰长坐在那里,代表着命运。
德鲁兹教义并不禁止恋爱。但我关心的不是这个。很多人在远离家乡的前线牺牲了,事情并不像我受到的训练和教导那么简单。
我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你请我来的。未来的那个更聪明、更好看的你要我来这儿。”
舰长干巴巴地说:“你们俩很显然有些——问题——要讨论。但恐怕我要说的事更急迫。”
塔科转身对着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达克说:“海军部情报部门分析了‘火炬’上的资料。开始联系那些即将在这只飞船上服役的战士——如果他们是婴儿,或者还没有出生的话,就和他们的家属或部队联系——给他们传达未来的战斗任务。这是规定。”
塔科好像有些明白了,“所以你们来联系我?”
达克没有直接回答。“还有另外一些规定。战船每次返回的时候,幸存的舰长或高级官员通常会把唁电发给牺牲战士的家属或所在部队,有时还上门慰问。”
塔科点点头,“我曾经和伊恩那艇长去做过这类慰问。”
我小心翼翼地说:“现在这场战事还没有发生。那些将要牺牲的战士还没有被派到战船上。有些人甚至还没有出生呀。”
“是的,”达克温和地说,“但我还是必须写这些信。”
我难以理解,“为什么?现在还没有人牺牲啊。”
“因为每个人都想尽可能多地了解未来。难道向他们撒谎,或者保守秘密会更好吗?”
“那他们会怎么反应?”
“你会怎么反应?塔科少尉,你和伊思那去作慰问的时候遇到过什么?”
塔科耸耸肩,“有些人默默地接受。有些人哭泣。有些人很愤怒,甚至把我们赶出去。还有些人不愿承认这是真的……但他们都想得到一些更详细的信息。比如,战事是怎样发生的,目的是什么,等等。他们都希望自己的亲人是为了崇高的目的献出了生命。”
达克点点头,“这是最自然的反应。有些人不会打开这封信。他们把它封在时间胶囊里,仿佛这样可以使时间延迟。”她研究着我的表情,“这是一场穿越时间的战争,少尉。一场我们以前从未有过的战争。我们得动用一切手段来对付它。你会慢慢适应的。”
塔科有些惶恐地说:“长官,请问——我的未来是怎么样的?”
“你的舰长会私下告诉你的。”达克递给我一个厚厚的资料盘。
我看了看目录,默默地把它交给塔科。
他飞快地看了一下。“嗨,大桶脸,”他喘着气,“你让我当你的副舰长。好玩。”
我并不觉得好玩。“看完了再说。”
“我知道它会说什么。”他一脸轻松。
“你回不了家了。你要死在那儿,在‘雾’。”
他微笑着。“‘火炬’一来我就料到了。难道你没想到吗?”
我的嘴张得大大的,随后又合上了,像一条箭鱼。“我简直无法想像,”我说,“你怎么能接受这样的任务,明明知道自己会送命。”
他似乎很不解,“我又能作什么呢?”
“对。”舰长说,“那是你的责任。难道你不知道这是多么高尚的事,达克?这正是他应该了解的——难道他不该在他的有生之年了解战事的真相,尽到自己的职责吗?”
塔科拉着我的手,“嗨,还有许多年呢。我们会一起看着孩子长大。”
我绝望地说:“就像一出爱情悲剧。”
“是的。”
这时,瓦森委员的虚拟头像在空中出现了。他说:“计划有变。少尉,我们手上的证据还不足以提起诉讼。特别不够指控达克的行为妨碍了战斗。我们只有到委员会司令部的图书馆去搜寻证据。”
我有些吃惊。“长官,图书馆在地球呀。”
那颗脱离人体的头点了点,“我知道。”
地球离这儿上万光年。我不知道那些书虫委员们怎么能找出证据来支持这桩起诉。但瓦森委员解释过,我也听说过:地球上来自末来的信息比我想像的多得多。
在地球上,“历史真实”委员会一直在策划未来,已经有一万五千年了。
“好的。”我说,“反正事情已经不那么神秘了。”
未来的我喃喃地说:“你开始适应了。”
瓦森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点。“这是一个机会。公民们在去世之前都应该看看他们的故乡。”
“和我一块儿到地球去吧。”我急切地对塔科说。
“好——”
达克把她的手搭上我的双肩。“记住,这是一项伟大的事业。”
我对她既恨又爱,真希望她在我的生活中消失。
(三)
我们组成了一批古怪的船员:两个倒霉的恋人、法庭成员、海军部律师、一些军官,以及所有委员。这还不算那另一个版本的我。
从592基地出发后,一路上气氛都很紧张。瓦森叫我们去地球也是一个办法。海军部并不于打算就这样向“历史真实”委员会让步。关于是否把法庭质询转移到地球上的问题他们争吵了很久,内容涉及到转移的合法性及权利等等。最后,一队海军律师被派来参与调查。
然而现在,所有分歧及政治和情感上的纠葛都被放到一边,因为我们全体都挤在飞船上,向着同一个目的地进发。
地球!
怎么形容呢,这是一个满足岩石的圆球。它位于螺旋臂的一角,围绕着一颗毫不起眼的恒星旋转。它的周围是无数装在巨大船壳里的“雪花”侦察卫星,一直延伸到孤单的月球。一队队活体飞船游荡在覆盖了地球表面一半的海洋里,随着海浪起伏。另一艘“歼击火炬”就停在下面的某个地方,是那艘不久前一瘸一拐驶进港口的“歼击火炬”的年轻版本。这种念头真是够古怪的。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小小的地球居然是“第三次扩张”的首都。
“第三次扩张”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帝国,其疆土延伸到我能看到的所有星球,还远远不止。同时,地球也是所有人类的真正家园。
我们的飞船划破大气层,被裹在一片粉白色雾气之中。塔科悄悄拉住了我的手。
至少我们有时间待在一起了。我们互相交谈,甚至还能马马虎虎地做爱。但这也没什么可高兴的。因为太多的人知道我们的未来,我们似乎根本不可能有其他选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陷入迷宫的老鼠。我能在哪里找到快乐呢?
我始终认为委员会没有说出全部真相。没有比预测未来更需要智慧的了——这是一种能力,它可以知道那些还没有进行的战斗的结局,或者找出那些还没有出现的战事转折点——但是,如果未来是固定的,如果我们不得不沿着一条事先规定好的生活道路一直走下去,这种能力又有什么用?
自然,我并不是担心战争和人类的命运。我只想知道我是否真的注定会成为达克舰长,那个饱经风霜、痛苦、自负、背离正统的舰长。
飞船掠过一片大陆。我看见了拥挤的陆地,以及为地球的最后保卫战而准备的巨大炮台。飞船在一座大都市降落。这儿到处是水泡式住宅,运河纵横交错,把一片片住宅连在一起。但一万五千年前夸克斯占领期的痕迹依然清晰可见。许多地方的高原和山脉都被射束武器和纳米战斗机夷平,成了一片片毫无特色的硅酸盐土地。
瓦森委员说:“这座城市是夸克斯式建筑,是古夸克斯人修建的。它更像一座劳动营或饲养圈,而不像是人类的城市。11729年,它成了委员会总部所在地。正是在这里,哈玛·德鲁兹创建了他的教义,从此改变了人类命运。规定不改造这里的夸克斯风格,目的是让人们看到,如果我们失败,就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一脸严肃,眼睛里闪着狂热的光,有点吓人。
我们被带到城市中心的一片综合建筑群。它基本属于粗陋的夸克斯风格,但内部却是新型的水泡式住宅,一直延伸到地下,构成了一个几乎看不到边界的庞大建筑群。
瓦森说这就是未来图书馆。图书馆曾经是一个独立的机构,但三千年前委员会接管了它。
塔科和我各有一间房。我的那间很大,有很多层。装修豪华,有厨房,甚至还有一个吧台。从达克舰长的表情看得出,她对这些财富和花哨不屑一顾。
在这个有着标准“天”、“年”的地方,我们感到有些陌生。当然,扩张地所有日期的标准都是以地球的日历设立的——再自然不过了,还能用其他的什么标准呢?
第二天,法庭打算恢复质询。但瓦森说,他想在质询前和我们——我,达克舰长、塔科——一起浏览一下委员会的调查材料。
因此,在那个具有决定意义的上午,我们三个人被叫进了一个瓦森称作地图室的地方。
它像一个巨大的蜂窝,有很多层,巨大的中厅四周是凉亭和草地。一些剃着光头、身着长袍的人表情严肃地来回走动着。他们或单个,或一群人聚在一起,周遭围着一圈闪闪发亮的虚拟云。
军阶低微的我们被镇住了,感到自己渺小得不值一提。
瓦森站在大厅中央,微笑着挥挥手臂,有些夸张,颇有戏剧性。
一连串虚拟透视图从我们眼前扫过,像一页页巨书。
我看到了被逐条收录在此的人类的命运,不禁战栗了。
我看见巨大的战船正在奔赴战场,或者遍体鳞伤地返回;我还看见了像珠宝一样闪亮的星球,代表着人类的财富和力量——还有那些已被遗弃,伤痕累累,像地球的月球一样毫无生气的星星。
还有声音。胜利的欢呼,无望的哭喊。
瓦森说:“有五十万人在这儿工作。大部分传译依靠自动化设备——但是没有什么能代替人类的眼睛,人类的细微感觉,人类的思维判断。你知道,离一个地点越远,越不能确定那个地点的时间线和你所处的时间线的不同之处。”
“但你看到了战争。”塔科说。
“是的。只要向下游看,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下去,都是战争。”
我仔细看着。无论哪个方向……“委员,你不仅仅是预测未来,对吗?”
“是的,当然不仅仅是。”
“我知道了。”我高兴地说。他们都奇怪地看着我。但我却被我的猜测震撼了,“你可以改变未来。所以如果你看见一场未来的战争将损失惨重,你就会阻止它。你一个简单的决定就可以挽救成千上万人的生命。”
“你可以预先看到来犯的埃克希里人,”塔科激动地说,“就像SS433那场战事。你可以把战船安置在最佳位置——真是完美的伏击——”
达克说:“记住,埃克希里人也有同样的能力。”
这我还真没想到。“所以,如果他们预先看到了SS433,他们就不会派出战船。”
“是的。”瓦森说,“事实上,如果双方的智慧都是完美无缺的,就永远不会有任何失败和胜利。正是因为未来的智慧不是完美无缺的——埃克希里人就没有预见到SS433的伏击——所以这种方法是可行的。”
塔科说:“长官,那场战斗,头一次,是什么结果?在双方都开始摆弄未来之前,SS433之战的结果是什么?”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少尉。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事,只是某一方看到了一个可以填补的战略上的漏洞。当然,那样设想没什么用处。你应该把未来想成一幅粗略的草图,我们——以及埃克希里人——都可以在上面进行修改、变形,甚至擦掉它。这就好像我们正在编造一个关于未来的故事。”
我努力想找出关键所在。“长官,你们怎么解决时间悖论的问题?”
达克厉声道,“哦,该死的,怎么老揪住这个问题——”
“我的意思是——”我指着透视图,“比如说,你收到一束搭载信息的射束,从中获取了战事数据。但是你又打算改变未来,这样一来战事就永远不会发生……那,那束射束该怎么办?让它突然消失吗?现在你拥有了一场未来战争的数据,而那场战争是永远不会发生的。那么,有关那场战争的情报又是从哪儿来的呢?”
塔科急切地说:“也许存在另一个平行的宇宙。在这个宇宙,战争会发生,而在另一个宇宙却不会。信息射束可以从一个宇宙渗到另一个宇宙——”
达克一脸厌倦。
瓦森挥挥手,“没有这么玄。宇宙大事其实可以用常识解释。如果你造成了一次时空矛盾——不会发生什么异事,只是……一束找不出发射者是谁的信息射束,一种找不出发明源头的新技术,等等。是有些麻烦,但跟平行宇宙之类相比,算不上什么大事。我们真正最关心的,是提前知道这一切所造成的后果。”
“后果?”
“举例来说吧。把未来的信息渗透到过去,这种做法会影响人类的进化。比如,把革新成果传到过去有一个副作用,我们变得越来越——保守、呆板。当然,以这种规模操纵时空,对战争有极大的好处。但就以战争为例,由于双方都有对战争的预测能力,战事不仅没有缩短,反而陷入僵局,延长了。”他的脸阴沉下来,“我想,在这儿工作的时间越长,你就会越——小心、保守。你知道,操纵的对象越深入下游,操纵的后果就越复杂。我只要在这间小屋里挥挥手,就可能使上万亿人消失——或者说,从来不存在,永远不存在。”
我感到体内血液奔涌。“可我们能够预知未来呀。这么大的本事,却只能带来一个接一个僵局?”
瓦森并不喜欢一个无知的少尉以这种方式向他提问。他厉声说:“现在的战争和从前完全不同!我们在摸索,知道吗?但是,请相信我,我们会尽力的。
“请记住,知道未来并不意味着能改变战争的基础。埃克希里人比我们的历史更悠久。他们在各方面都比我们强大,比我们先进。从逻辑上讲,如果他们有足够的谋略,无论我们怎么做,他们都会击败我们。显然,我们不能确保在这儿策划的每一次行动都会赢。但如果我们策划错了,肯定会输。因此我们惟一的希望是至少要保证有赢的可能性。如果不是有预测未来的能力的话,人类早就输掉了这场战争。”
他没有说服我。“你们能够改变历史。但为什么明明知道塔科会死还要把他派出去呢?”
瓦森的脸扭曲着,竭力想掩饰自己的不快。“你应该了解作出决策的过程。我们要赢的是一场战争,而不只是战斗。我们不能把眼光放在单独的战斗事件上,要考虑全局。那就是为什么我们有时会派出战船去进行一场注定要输的战斗——为什么让我们的勇士去牺牲,明明知道他们的死得不到一点立即的好处——甚至为什么让一场胜利的战斗变成失败。这些都是为了长远的胜利。这就是我们要指控你的理由,舰长。”
达克冷冷地说:“有话直说,委员。”
瓦森作了个手势。
在未来透视像的前面又出现了一个发光的虚拟像。它是一个半透明的球,有很多层,像一颗洋葱。外层是绿色的,里面逐渐变深,呈黄色。中间是一颗密度很大、像针尖样小的白色的星。一群群雾一样的东西在其中窜来窜去。我们都感觉到了它散发出的绿色火焰。
“太美了。”我说。
“这就是单极,”达克说,“只是粗略的演示像。”
“‘日出’鱼雷的弹头。”
“是的。”瓦森走进图像,指出它的一些特征,“它的结构和原子核差不多。外壳是W和Z玻色子。在里面的某个区域,弱原子核和电磁能结合在一起。但强原子核的相互作用还是很明显。在这个中心区域——”他拥住那颗白色小星星,“——可以达到最大的结合……”
“就是用这种武器,”达克握紧拳头,“我们才在‘糖块’上炸出了一个大洞。”
“但付出了高昂的代价。”瓦森推开单极鱼雷,给我们看了一场战术演示。那是银河系的中心区域——绵延的旋涡紧紧围绕着这个区域。上面刺眼的蓝光表明这是一个人类的前沿基地,像592基地一样。埃克希里人则被包围在中心。
在那里,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蓝光一波一波推向中心,冲破了发着冷冷红光的埃克希里人防线。
“这是下一阶段的战争。”瓦森说,“在将来,这些进攻有极大的意义。我们最后将冲破埃克希里人的防线,到达中心——或者说,通过对未来的预测,这种结果是有可能的。但我们在很多场战斗中付出了巨大牺牲。”
达克说:“这些牺牲,难道都是因为我那颗鱼雷?”
“是的,因为你的不明智。你首次使用了单极鱼雷,使埃克希里人知道了我们的秘密武器。我们本来不想在‘雾’这场战斗中过早使用这种武器,所以才下了撤退命令。但你违抗了命令。攻击冲锋线严重影响了更上一级的决策。”
“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更上一级的决策。”
“但是,如果理智地判断,你应该想到这种可能性。你的错误将招致巨大的很失和人员伤亡。托尔曼数据证明了这一点,你的判断是错误的。”
银河系图像坍塌成了一个个像素。塔科呆呆地站在我身旁,达克也沉默不语。
瓦森对我说:“少尉,我知道这样做对你来说很难。但也许你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让你担任起诉人了。”
“我想我明白了,长官。”
“你能接受我们的判决吗?”
我想是的。但如果我是达克.在那样激烈的战斗中,我又能怎么做?当然了,做出和达克一模一样的事。而这种事必须禁止,以避免未来的巨大灾难。我当然会接受委员会的结论。我还能做什么呢?这是我的责任。我们必须完成法庭质询,看来有罪裁定是不可避免的了。
事情发展到现在,所有疑问都该烟消云散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又使我迷惑不解。
瓦森站在现在的我和将来的我中间。“我们将要作出一个严厉的制裁。”
“我确信达克舰长——”
“对不起,少尉。是对你。”
我知道我不会被海军部开除。但他们会在我的档案里放进一封申斥信。我再也当不成舰长了——甚至有可能再也无法担任太空勤务。
不仅如此,我和塔科生育孩子的申请也不可能得到批准。
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一时几乎难以承受。根据瓦森的叙述,我开始理出了一点头绪。为了改变未来,你必须从现在就开始行动。对达克我们已无法改变,她会用她的余生来承受自己所做的一切。但是,为了这场战争,我的生命将会被抛弃。
我看看塔科。他脸色苍白。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建立起真正的关系——没有真正有过那个孩子——然而这一切却已经失去了。和许许多多被瓦森一笔勾销的未来一样消失了。
“真像爱情故事。”我说。
“是的。真倒霉,大桶脸。”
“是的。”我知道我们马上就要分开,或许永远没有机会谈论这事了。
塔科转向瓦森,“长官——我必须问一下——”
“你不会有什么大变化,少尉。”瓦森柔和地说,“你仍然会在未来担任‘火炬’的副舰长——你会成为一名能干的军官——”
“但仍然要死在‘雾’上?”
“是的。非常遗憾。”
“用不着抱歉,长官。”他居然好像松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敬重这一点。
达克直直地看着前方。“长官。别这么做,不要抹掉我们的光荣。”
“我没有其他选择。”
达克的脸扭曲着,嘶声道:“去你妈的委员会。你们坐在金巢里,像心胸狭小的上帝一样决定着我们的命运。难道你们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们的行为吗?”
“一直在怀疑,舰长。”瓦森悲哀地说。
空气紧张得凝固了。最后,达克道:“好了,看来,我现在冲到了另一道冲锋线。我的一生都将不复存在,我甚至不能挨一枪完蛋大吉。”
瓦森扶住她的双肩。“我们会照顾好你的,你不会孤独。来自消失的未来……这样的人有许多,有的甚至来自比你更远的下游。他们的许多事迹非常——有意思。”
“可是,”达克生硬地说,“我的前程结束了。”
“是的,那是自然。”
我看着达克,“那么,我们丧失了一切。”
“对我们来说,没有丧失一切。”她痛苦地说,“对我来说,发生的一切已经发生了,永远不会消失。”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露出扭歪了的笑容。“换了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因为值得,少尉。因为我们打击了埃克希里人。还因为,哈玛——我们的儿子——献出了他的生命,用最值得的方式。”
我终于理解了她。
毕竟我们是同一个人。我从小就被灌输“平安活到老是不光彩的”——即使是现在的达克,仍然受这种思想的影响。她不想做一个活下来的英雄。
她让哈玛实现了自己的梦,尽管违反了规定,尽管有损人类的利益。她甚至忌妒年轻的哈玛的自杀,那么荣耀。
达克还想说什么,但我转身走开了。我不愿意和老了的我讨论丧失的生命。但我还是有些高兴——尽管因为从未有过的犯罪而声名扫地;尽管我的军人生涯前途黯淡;尽管失去了我从不知道的孩子;尽管我本来有可能和塔科的关系已经破灭——我仍然很高兴,因为我不会陷于面前这个人的极端利己主义。
我是不是太残忍了些?达克失去了她的生命,她的记忆,她的成就,以及所有对她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那些使她之所以成为她的东西。但我就是这种想法,我无法控制自己。毕竟,我永远不会再经历这一幕了:站在房间的一角,看着我自己的脸。
我不会和达克分开,罪恶感和自我认识把我们连在了一起,比父母和孩子的联系还紧密。然而我是自由的。
塔科又问了一个问题:“长官——我们会赢吗?”
瓦森面无表情。他拍拍手,我们头上的图像马上变了。
场面好像大了许多。
我看见了比星星还多的舰队,行星在燃烧,恒星也在闪耀的亮光中死去。银河系充满了那些深红色星星的阴魂,像燃尽的蜡烛一样到处流淌。我还看见了一些人——我从未听说过的人:他们孤独地悬浮在空荡荡的星际空间,在星星之间游走。在这个陌生而复杂的太空中,他们像神一样穿行,全身发光,赤身裸体。
我还看见无数的人在死去。
瓦森说:“在以后的几千年,银河系的中心将有一场关键的决战。许多历史都会在那点改变。而且,还会有更多的不确定性。在越远的下游,视线会更模糊,人物也更陌生。人类……有可能走向荣耀的未来,也有可能走向失败——甚至灭绝,人类所有的一切可能全部丧失。”
达克、塔科和我面面相觑。我们的命运纠缠在一起。但我敢打赌,我们三个人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幸好我们仅仅只是海军战士,轮不到我们来对付这些问题。
这就是结局。正式的法庭审判时间到了;会议该结束了。
但我还有一些疑问。“委员——”
“什么事,少尉?”
“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吗?”
达克舰长做了个鬼脸。“哦,不,少尉。我们都不自由。我们有自己的职责。”
我们走出地图室。那里,还没有实现的未来像飞蛾的翅膀一样闪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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