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中国远征军两翼集团强渡怒江,日军腊勐守备队即陷入我军优势兵力的重重包围之中。守备队除无线电通讯外,与后方断绝了一切联系。经过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激烈战斗后,陷入弹尽粮绝的苦境。松山师团长鉴于取胜无望,曾考虑主动撤退,遭到缅甸方面军否决。方面军认为撤退就意味着失败,而怒江前线是无论如何不允许失败的。因此腊勐守备队的命运就注定只有一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与阵地共存亡。
金光惠次郎,炮兵少佐,二十九岁,东京都人,毕业于东京工业专科学校。入伍前系动力技术员。少佐本来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或者工厂经理,但是战争彻底改变了他的志向,把他变成侵略军中一名年轻的炮兵下士。
在第五十六师团,金光下士以作战勇猛和头脑冷静而著称,他的晋升平稳而且迅速,这大约是战争带给人们的唯一好处。一九三九年南昌战役,日军久攻不下,金光冒着危险,指挥一门野战炮抵近射击,直接命中守军指挥部,致使中国第三十九军中将军长陈安宝当场殒命。在缅甸方面军举行的一年一度军事演练大会武中,腊勐守备队一直保持步枪射击、火炮射击和负重攀登三项第一的优异成绩。在长达两年的怒江防务中,该守备队勤于演练,常备不懈,作战大小十一次,多次受到上级嘉奖。另据派驻腊勐的随军慰安所军医武泽少尉报告,该守备队从未发生一起士兵暴力侵犯慰安妇的严重事件。该所全体慰安妇对守备队纪律及友爱精神均表示满意。
据说金光少佐只有一次受到批评,那就是他擅自将士兵接受慰安的次数由每月三次减为两次。
七月十九日,金光少佐收到师团长下令死守的电报当天以守军名义致电师团长并向天皇宣誓:决心全体“玉碎”,誓死完成神圣使命。腊勐守备队的壮举成为日本缅甸方面军学习的楷模。为激励士气,河边总司令指示将腊勐守备队的战况每日一次通报全军。
二十八日中午,日机四架趁阴雨天气偷偷飞临松山上空,这是自松江开战以来日本守军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接受来自后方的空投补给。日本官兵见到自家飞机,全都欢呼雷动忘乎所以,钻出战壕和地堡拾取空投物品,并且饱含热泪一遍又一遍唱起日本国歌《君之代》。
当晚,师团司令部收到腊勐守军电报,电文如下:
芒市。第56师团司令官收
将军阁下:
1·感谢今天的空投。全体官兵对手榴弹合掌致意,誓保奋战中每发必中。伤员共509名。一只眼、一只手和一条腿的人也在火
线上战斗。
2·我军飞机为空投弹药进行勇敢低飞,竟为敌人炮火所伤。全体守军深感痛心,务请今后不必过于冒险。
腊勐守备队司令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八月八日,腊勐守备队再次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金光少佐从各阵地抽调数十名士兵,分为若干小组,臂缠白布携带轻机枪、手榴弹,趁夜间滂沱大雨摸出阵地,偷袭我军重炮阵地和前线指挥所。偷袭获得成功。是夜炸毁我军重炮数门,缴获弹药十余箱,毙伤官兵数十人,其中有美国顾问两名。
偷袭战术一度延缓了中国军队的进攻。此后,日军频繁出击,反覆得手,甚至险些危及挖掘地道的秘密工作。只是由于中国军加强了防范,日军伤亡增加,才自动停止了夜袭。
八月二十日,子高地中心开花,日军牢不可破的防线被撕开一个大缺口。金光少佐亲率士兵全力反击,试图重新夺回子高地,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退至松山西北死角死守。
至此,腊勐守军已经四面楚歌,粮食、弹药、饮水所剩无几,抵抗仅只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已。
《缅甸作战》载:“……二十九日,断粮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这项命令被解释为只对敌人有效。”
于是饥饿的日本士兵就将那些刚死去或即将死去的敌人拖回来,在战壕里燃起火堆,剜出他们的内脏,砍下手臂、大腿,或者割下臀部的肉来血淋淋地烧烤。人肉相当有效地支持和鼓舞了日本军人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九月五日,日军被压缩在一块不到两百平方米的阵地上。金光司令官明白大势已去,毅然于当晚十时给松山师团长和河边总司令官发出了诀别电报。
芒市。松山师团长并转河边总司令官。
将军阁下:
1·从五月十日以来,死守阵地已有118天。卒因卑职指挥不力,弹药罄尽,将士大部战死,所余73人,无一不带伤者,所以未
能做到支撑全军攻势,深感内疚。为此我已下令焚毁军旗与密码本,准备全体殉国。
2·承蒙总司令官、师团长阁下长期特别关注,全体不胜感激。今后多乞对阵亡官兵家属多加关照。我等将在九泉之下,遥祝大
日本皇军取得胜利。
腊勐守备队司令官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发报毕,砸碎电台,焚毁军旗,每个活着的日本官兵都默默地注视这黯淡而又悲壮的一幕。
“玉碎”的时刻到来了。
夜深沉,阵地四周的枪声渐渐归于沉寂,浓重的夜色覆盖大地,也遮盖了怒江西岸这块即将粉碎的阵地。天明之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每个活着的人都将死去,变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从大地上消失。远处山坡上,峡谷里,到处都有一堆堆晃动的篝火,那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在等待天亮进攻。阵地上,白天美军投掷的凝固汽油弹还在燃烧,山风刮起,送来一阵阵树木和尸体焦糊的臭味。
这是帝国军队历史上一个最惨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僵立着,轻伤员搀扶重伤员,躺着的人被扶坐起来,默默望着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征大和民族胜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帜被一团鲜艳的火苗无情地吞噬着。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们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肮脏的面孔。他们的表情无比沉重和黯然,虽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泪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护旗官木下昌纪中尉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看到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颤抖。军旗点燃了,火焰慢慢腾起来。司令官很平静,一直坚持让火焰在手上燃烧,我们都嗅到皮肉烧焦的糊味。火焰熄灭时,司令官的手已经烧黑了。
“我们深受感动。有人唱起军歌《爱国进行曲》……”
该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但是失败的潮水仍将不可避免地吞没这些意志顽强的日本人。尽管他们中间绝大多数曾经是工人、农民、职员和大学生,但是战争的号角一夜间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并把他们变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将战争进行下去,否则战争这两大车是绝不会自动停下来的。他们只能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这就是他们的归宿。
应当指出的是:侵略战争这辆大车往往不仅驱动士兵的肉体,还驱动他们的精神奔向战场。下士小野太郎(东京职员)在日记中记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旦下定为胜利而捐躯的决心,为建树任何功勋就死去那是可耻的。”上士军曹中村岛雄(大学生)则用这样优美的诗句结束了自己的遗书:“天亮的时候,我将朝着东方的黎明迎接敌人的到来,我将在曙光中化为一尊微笑的神。”(摘自【美】本尼迪克特著:《菊花与刀》)
午夜,金光少佐将木下护旗官唤到跟前,交待他一个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突出重围,代表腊勐守军向上级详细汇报迄今为止发生的战斗经过,呈递有功将士事迹,并将官兵遗书、日记、信件转交其家属。”
木下中尉领受任务,含泪敬礼,然后换上便衣,潜入阵地外面的茫茫夜色里。该中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十三天以后的九月十八日经小路到达芒市师团司令部,成为腊勐守备队中唯一一名生还者。木下生于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现仍健在,住在东京郊下田町。身份为京都某商社退休职员。
拂晓前,金光少佐同军医一道来到地堡下层,这里还掩蔽着十几名不愿撤退的军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们默默注视着突然出现的阵地指挥官。她们虽然不知道外面已经焚烧军旗,但是指挥官的脸色告诉了她们一切。她们中间,有几个人因为拒绝进食人肉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对她们笑了笑,摇曳的灯光将他的脸拉长了,变得十分狰狞。
“女人们,你们听好,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们,”少佐的声音听上去生硬、冷淡,象铁块一样不动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请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后,阵地将不复存在,我们要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女人中间起了小小的骚动,但是没有人站起身来响应。
“你们一直给士兵带来很大的欢乐和安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请赶快下山去吧。”军医也催促道。其实早在五月开战前,守备队就命令军妓随伤病员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绝了。她们留在阵地上,白天做饭、洗衣、搬运弹药,晚上还要“安慰”士兵,用肉体鼓舞士气。这些女人已经将自己同士兵和阵地结为一个整体。
一个叫樱子的日本姑娘虚弱地仰起脸来,代表大家回答:“长官,我们不下山。让我们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军医斥责道:“胡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必须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是你们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烦了,命令军医:“没有时间了,把她们赶下山去。”
樱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她摇晃一下,很快站稳了,站得很坚定。
“长官,我是日本女人,”樱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为了帮助士兵打仗才到这里来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托啦。”
又有几个女人也搀扶着站起来。她们都很年轻,都是日本女人,来自同一个遥远的祖国。
“我们不走!拜托啦……”
“……”
于是,大和民族的男人终于被他们的女人感动了。少佐呆立无语,脸色铁青,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他突然扬起手,狂怒地打了樱子一个耳光,吼道:“混蛋——”然后机械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地堡。
这一天天亮前,八个朝鲜和台湾女人打着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们的士兵男人留下来,留在即将毁灭的阵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的到来。
“军医先生,请等一等,我们要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樱子温柔地说,虚弱的脸上重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我们最后做一回女人,请多多关照。”
一九四四年,美国驻华新闻处发表战报《怒江战役述要》,其中第二节第九段载:
……九月六日,日军残部继续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坚守一地下室,中国士兵向他们喊话,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绝。这些
人终于全部战死。在该地下室里,还发现另外六具年轻女尸,身着华丽的日本和服,并涂有脂粉。据推测,,是日军担心她们被俘,事
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了。
医官检验结果: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钾剧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时,一轮红得割眼的夕阳正缓缓地坠向怒江西岸,坠向松山背后的大垭口。夕阳将残血一般的余晖洒向怒江峡谷的崇山峻岭,涂抹在弹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军守备队最后能站起来的士兵还剩下十七名,他们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金光少佐带领下,进行最后一次自杀式冲锋。
然而,一发迎面而来的迫击炮弹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战斗意志,紧接着一阵更猛烈的炮火将日本士兵的躯体变成一团团耀眼的红色粉雾。后来当数以千百计的灰色的中国士兵呐喊着冲上山头的时候,真正能够支撑身体站起来射击的只剩下三个日本人。但是他们仅仅在几秒钟之内就鲜血四溅地栽倒在这片焦灼的异国土地上,用撕裂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祭奠一个岛国民族野心勃勃的世纪之梦。
确凿资料表明,松山大战役没能抓到日本俘虏。惟一一个被俘的日本伤兵途中醒来,竟然咬掉一名中国士兵的耳朵,被当场击毙。
攻克松山的胜利打破了怒江战场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队和后勤辎重通过滇缅公路,源源开往龙陵前线。
十四日,腾冲告捷,左右两翼连成一片,合力猛攻龙陵。日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向缅甸境内节节败退。松山战役的胜利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军队在怒江战场的败局。
松山大战历时一百二十天。在这座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头上,中国军队先后投入了两个军五个步兵师及炮、工兵部队若干,总计六万余人,火炮两百门,发射炮弹数万发。动员后勤民工达十余万人次。另有美国飞机空中支援。日本军队在松山的兵力为一千二百余人,火炮三十门,坦克四辆。交战双方兵员之比约为50:1。
是役中国官兵阵亡八千余人,伤者逾万。日本守军除一人突围外全部战死。双方付出的代价之比为15:1.
重庆。黄山别墅。
华灯初上,窗外暮色苍茫,远山近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
蒋委员长为欢迎美国总统特使屈克·杰·赫尔利先生举行的盛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个侍从快步走到委员长跟前,把一份前线急电呈给他。
蒋介石一目三行阅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悄悄爬上眉梢。
宴会在轻快的《迎宾曲》中开始。
委员长致词。领袖今天特意身着戎装,胸前佩戴的大元帅胸饰非常醒目。他缓缓环视来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我们很高兴在这里欢迎一位刚刚从华盛顿飞来的总统特使赫尔利先生。特使先生将要把我国军民浴血奋战的真实消息带回去,带给美国总统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词以前,我愿意报告大家一个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对特使先生最好的欢迎。就在几小时前,我军终于以重大代价攻克怒江前线的重要据点松山(鼓掌)……
我提议,让我们为前赴后继英勇阵亡的前线将士默哀一分钟。”
话毕,他躬身将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缓缓泼洒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高度评价中国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现的爱国热忱和战斗精神,同时指出:“……我军官兵,须以日本军的松山守备队或者密支那守备队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任务为榜样。”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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