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松山大血战 7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我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缅印战场资料,只身进入人烟稀少的滇西北山区。我徒步行程数百里,走过怒江天险以西滇缅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腾冲、龙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桥、惠人桥、腾龙桥等数十处就战场遗址,采访和调查了数以百计的居民和农民。在芒市,我得到当地政协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一位年过半百的办公室主任亲自为我带路,提供采访线索,并赠送当地编辑的文史资料若干。在滇西某县,一位宣传部长检查过我的证件和介绍信,然后说要研究研究。我说我是专程来贵县采访的,希望提供方便,不胜感谢。部长答:不经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在该县境内采访。

  两天后,县委某书记终于批准我采访,但又传达明确指示如下:不提供车辆地图;不许拍照;不许私自收集文物;等等。我以为没有车辆地图倒也罢了,不许拍照不许收集文物却限制得毫无道理,须知历史不是私家财产,怎么能被霸占起来据为己有?

  幸运的是,每当我处于困境,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都能凭着文学的特殊语言找到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并得到他们的真诚帮助。于是我又陆续找到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线索,发掘出许多淹没已久的历史素材和人物。我感到自己变得很充实,很自信。

  在龙陵县,我在采访中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居民还保存着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物,准确说是战利品。比如日军的钢盔、刺刀、行军锅、炮弹箱、铝饭盒、子弹壳、炮弹壳,等等,不计其数。在一居民家里,我看见主人火塘上架着一口硕大的日本行军锅,锅里煮着噗噗作响的发酵饲料。在另一村民家里,好客的主人忙着用钢盔为客人烧汤烧开水。当地人全都乐意向我贡献那些残存在记忆网膜上的历史故事,但是他们似乎更乐意向我有偿贡献那些战争实物,虽然当地政府曾经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购。一个村民兴冲冲地爬上阁楼,在灰尘和杂物中捣腾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摇摇欲坠地扛着一只黑黝黝的家伙走下楼来。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儿竟是一颗尚未爆炸的大炸弹!据说当地合作化的时候,有人试图用这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锻造农具,结果闹出许多血淋淋的笑话来。那村民指着炸弹说,便宜卖给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兴趣楼上还有好几个。俨然如炸弹收藏专家。

  我只花了一毛钱买下了好几枚黄橙橙的机枪子弹壳。

  在龙陵县盘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种莫名奇妙的烦躁鼓动者,决定独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经松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那绝不是偶然经过,尤其经历了十几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之后,我更加坚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安排。

  当地朋友劝告说,松山山高路远,且荒芜,不通车,来回要一两天。我执意要去,朋友不忍,便舍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兴,经过一天曲折,我们终于登上松山,后来又站在那座被称作“东方直布罗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风嗖嗖,热汗顿消。一只大鸟在头顶上不祥地怪叫,令人蓦然一惊。

  我意识到自己站在历史的入口处。这里还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尘封的历史殿堂。

  在我脚下,岁月倒转,历史依然忠实地保存了那场战争的残局模样: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战壕,坍塌的地堡和阴险的枪孔,星罗棋布的单兵掩体和深深浅浅的弹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喷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迹清晰可见。

  我信步走着。

  如果说十几年前我曾为松山的历史感到惊讶和困惑的话,那么现在我则被眼前这幅惨烈的战争图景和血染的历史丰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灵感,我的关于民族和战争的种种构思都一齐苏醒过来,贪婪地吸吮这来自历史深层的博大滋养。

  一棵拦腰炸断的老松树居然奇迹般地活到现在。我数了数,树身竟嵌满整整四十块锈迹斑斑的弹片。

  在阵地一侧的低洼地,当年被人血腐蚀的黄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旧,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数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我坐在高高的废墟上沉思,听山间松涛怒吼,看峡谷云起云飞,体验着一种来自历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沧桑氛围,心里渐渐涨起一片寂寞与孤独的潮水。

  大垭口有座阵亡将士公墓,就是我曾经凭吊过的那座断碣残碑,现在已被重新修复。公墓历经风雨坎坷,已经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张照片,勉强认出如下符号可资考证:

  □□第□□□克松□□之将士□念□

  □□□提

  在地区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逻池畔寻找怒江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不料公园管理人员矢口否认曾有此物存在。后经一位白髯老者指点,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街××号楼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怅然。

  我不知道历史有没有空白,但是我发现了一段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空白。

  报载: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学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云集。试卷内有一生僻名词,叫“松山战役”,众皆瞠目。只有一名云南考生近水楼台,指出松山位于云南某地,余下的内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独自咀嚼着历史的坚果。

  在我脚下的石缝里,绽开着一簇幽幽的日本兰。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着。这种兰花产地日本,叶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开花时节,远近山林里都充溢着兰花淡淡的芬芳。据说这种花是一位爱花的日本军妓从那个东洋岛国带来松山的思乡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变为一抔黄土,它们却在这异国土地上扎下了根,并且世世代代繁衍起来。

  在我面前不远处,山坡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大土坑,这就是当年一举扭转整个战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遗址。史载:两坑相距三十米,径宽约六十米,深不测底。现在,史书记载的情形已不复存在,这两只巨穴默默地承受了岁月的风风雨雨,落叶和浮尘正在慢慢填平它。远远望去,它们好像嵌在松山额头上的一双欲哭无泪的枯眼窝。

  谁还记得它们曾经烜赫一时的辉煌战绩呢?

  在我脚下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在我身前身后,怒江两岸幅员广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着数以万计的中日两国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战争,但是战争使平民变成士兵,使士兵变成仇敌。他们互相厮杀,然后拥抱在一起永恒地沉入大地母亲的胸膛。历史牢记着凯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仑的名字(也许还有朱可夫元帅和巴顿将军),但是没有人记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话:

  “历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恒的歌唱。”

  人原本来自大地,必将回归大地。万物皆然。

  我在脚下的泥土里偶然踢出一只尚未爆炸的铜雷管。雷管锈迹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铜壳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将我的思路引向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

  日本官方统计:二次大战中,日本军人阵亡二百三十七万,平民死亡七十万,共三百余万人。但是日本给中国造成的死亡人数却至少在三千万人以上。这个数字是日本死亡人数的十倍,为当时日本全国人口总数的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战后多次出访欧美,并在各种场合向欧美各国表示忏悔。但是日本天皇从未访问过中国,并且从未向这个侵略战争最大的受害国表示过哪怕仅仅是口头上的道歉。

  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向我讲起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日本某报纸举办民意测验,其中一项是关于对本国历史的看法。测验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六十的年轻人为日本历史感到自豪。一个北九州的大学生坦率地告诉这位中国人,二次大战日本只有七千万人口,却占领了大半个亚洲,现在我们有一亿五千万人,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干出更伟大的事情来吗?

  一九八二年日本文部省“教科书修正案”披露,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纷纷谴责日本政府掩盖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为。一九八四年该案正式提交东京地方法院审理,一拖数年。一九八九年十月东京法院一审判决竟为其开脱罪责,世界舆论大哗。

  三岛由纪夫,小说家、诗人,日本当代最有才华和影响的作家之一。一九七0年,三岛由纪夫在日本首相官邸公开切腹自杀,企图以此煽动军队政变,达到重组军政府和恢复大日本帝国的目的。并留下遗言,让学生割下他的头颅,以祭国魂。

  美国《华盛顿邮报》载:据日本官员透露,日本政府正在准备批准在海外部署日本军队,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第一次。

  新华社消息: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宫去世,终年八十七岁。太子明仁即位,成为日本国第一百二十五代天皇。裕仁天皇在位达六十二年零十四天,是日本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国君。

  《人民日报》消息:一九九0年一月,日本长崎市长本岛先生在议会批评天皇应对战争负责任,随即遭到右翼分子枪击……

  当一个国家在经济领域内重新取得世界大国地位之后,它并非没有在军事上东山再起的可能。我分明看见一个罪恶的幽灵还在战争废墟上徘徊游荡。

  战争属于过去,而过去通向未来。任何民族的历史都不能被割裂。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翻阅历史决不是件轻松事,如同中国人背负的历史包袱也决不轻松一样。然而他们毕竟要正视自己,包括正视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页。

  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笼罩在广岛、长崎上空久久不散的蘑菇云。

  我还想起了那些面西而立长跪不起的日本游客。

  夕阳西坠,残血般的黄昏正在从山顶上慢慢消失,暮色中的阴影悄悄从峡谷中爬出来,把它章鱼般的触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极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孤独的农人还在犁地。苍茫天地间,牛与人是那样渺小,互相拖拽着,几乎不易觉察地移动。我觉得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动,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画。

  同伴垒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我折下一段松枝,编成一只简陋的花环,放在土丘上。

  然后踏着暮色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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