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缅甸,萨尔温江流域赤日炎炎,旱象丛生,猛烈的热带季风好像一群群野马在光秃秃的平原上奔来奔去。这是缅甸一年中最萧条也最炎热的季节,晚稻早已收割,早稻尚未栽插,因此沃野千里的同古大平原到处显出深长的空旷和寂寞来。
二十九日拂晓,太阳尚未露脸,同古城外的皮尤河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着。远远望去,皮尤河大桥好像一条死气沉沉的巨蟒,一动不动地僵卧在水面上。
连日来,从仰光撤下来的英缅败军如同潮水一般涌过大桥,他们连同古城也不敢停留,就慌慌张张绕城而过,往曼德勒方向逃去。一眼望不到头的仰曼公路上,到处都是英国人丢弃的武器和装备,还有许多汽车翻倒在河沟里。
根据情报,日军一个师团已经尾追而至,另有一个师团向西面包抄企图一举围歼英缅军主力。惊慌失措的英国人虽然节节抵抗,但是他们的抵抗几乎无济于事,现在日军前锋已经距离同古城不到二十英里。
当最后一批英缅败兵涌过皮尤河大桥,中国远征军第二百师先头部队一个营刚好赶到大桥北岸。
对于刚刚入缅的中国大军来说,他们面临的战场形势十分严峻:仰光陷落,缅甸国门洞开,日军长驱直入,盟军一触即溃。在这样形势下仓促应敌,势必一开始就陷入被动和不利。
更重要的是委员长再次显得信心不足。
敌人大兵压境,仅以中国远征军收复仰光是不够的,可是如果不能收复仰光,入缅作战就失去目的,而缅甸失守的最大受害者仍将是中国。英国人答复:已命令中东及印度军队增援缅甸,请贵军火速开赴前线。委员长敏感地觉察出这是英国人的花招。英国人根本不想收复仰光,他们只想拿中国军队去当挡箭牌。
问题在于委员长已经骑虎难下:取胜没有把握,撤军又没有借口。委员长出任中缅印战区总司令之初,曾致电美国总统,夸口要“让中国军队来独立防守缅甸”。如果战而不胜,或者不放一抢就溜之大吉,都将严重有损委员长的形象。何况委员长还盘算从美国人那里得到更多的武器装备和租借物资。
委员长不愧是政治家,政治家往往善于从宏观把握策略和机会。仗当然要打,而且应该打得轰轰烈烈,但是损失必须有个限度。委员长不想为英国人做嫁衣裳。
他一面命令大军按兵不动,一面单独召见戴安澜,询问第二百师能否在同古坚守一两周,打个胜仗?戴立正,誓言锵锵:
“此次远征,系唐明以来杨威国外之盛举,戴某虽战至一兵一卒,也必定挫敌凶焰,固守同古。”(《戴安澜传》,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版)
三月九日,委员长飞离腊戌回国,指挥大权交给杜聿明。委员长走后的同古之役就注定是一场缺少进取精神和轰轰烈烈的被动战。
十九日晨,日军一个快速大队分乘二十辆缴获的汽车和摩托车,大摇大摆尾追到皮尤河南岸。日本人根本不把英缅军的残兵败将放在眼里,他们连通常的火力侦查都省略了,就一路打着枪肆无忌惮直奔大桥。
伏在北岸的先遣营副营长曹行宪少校从望远镜里看得清楚,他把敌人车队放进埋伏圈,然后猛一挥手。随着一声巨响,事先安放的几百公斤炸药将皮尤河大桥掀上天,桥上的汽车和人群好像下饺子一样纷纷跌下河去。埋伏在河堤上的中国军队把暴风骤雨般的机枪子弹和炮弹泼向敌人,打得敌人不及招架,就扔下许多尸体和汽车仓皇逃走了。
先遣营首战告捷,向师部发回击退敌人一个大队,歼灭一个小队的捷报。
打扫战场的时候,士兵从一具日本大尉军官尸体上找到一份作战地图。地图上标明:同古正面之敌为日军第五十五师团,西路为三十三师团。另有两个增援的主力师团正从海路赶往仰光登陆。曹副营长倒吸一口冷气,连忙亲自把缴获的地图送到师部去。
同古是南缅平原上一座小城,又译作东吁或东瓜,人口十一万。同古距仰光二百六十公里,扼公路、铁路和水路要冲,城北还有一座永克冈军用机场,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著名的同古大战就在这里拉开序幕。
第二百师指挥部,师长戴安澜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眉头紧蹙,不住地摩挲剃得泛青的大脑袋。戴安澜身材高大魁梧,喜欢穿马靴挂马刀,颇似沙皇时代的白俄军官,因此昆仑关大战时敌人曾把他误认为俄国人,惊呼“中国阵地上有一名白俄将军”。
现在,这位常胜将军却陷入一种少有的和莫名其妙的焦躁不安中。
形势发展出人意料。在腊戌,委员长对戴安澜的忠诚勉励有加,但是面授的机宜却十分含糊。委员长再三强调“保存实力”,“坚守同古一两周”,可是并未指明坚守同古的战术意义何在。阻滞敌人?掩护英军撤退?抑或虚张声势?如果集中远征军的优势兵力,果敢迎击冒进的正面之敌,击溃或吃掉其中一部是完全可能的。问题在于戴安澜仅仅是个师长,对于领袖的决策,他既无权质疑,又不敢贸然多嘴,因此他的使命注定是“理解和不理解的都要执行”。
既然委员长需要二百师“打个胜仗”,他的理解就是挡住敌人,不许敌人越过同古城一步。但是先遣营送回的敌情加重了他的不安。一旦敌人援军赶到,他区区一个师能挡住敌人二至三个师团的强大攻势吗?
那时候所谓胜利,就只好同阵地共存亡。可是牺牲的意义何在呢?戴安澜在地图前站住,一种隐隐的悲哀好像虫子一样悄悄爬上心头。
“师座,我看应该把皮尤河前哨阵地撤回来。”参谋长余从德小心翼翼地提醒他。
戴安澜一惊,曹营副已经在一旁立正多时。
“撤回来?我看可以。回去告诉你们黄团长,多留几组机动哨,其余部队在屋墩一带构筑阵地。留心敌人坦克。”戴安澜同意道。
戴安澜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中国军人,令行禁止,勇猛顽强,一旦受命,便以死相报,绝无二心。
“师座,敌情有变,同古不久将成孤城,万一援军不至——”参谋长悄悄说出自己的担忧。
“已经迟了,德公。”戴安澜喟然慨叹:“安澜已经向委员长立下军令状,战至一兵一卒,死守同古。如果天不助我,这里就是安澜的葬身之地!”
参谋长黯然。戴安澜深恐自己的悲观情绪影响部下,于是毅然决然宣布:
“来人!传我的命令,各团营进入阵地,准备战斗。本师长预立遗嘱在先:如果师长战死,以副师长代之,副师长战死,参谋长代之,团长战死,营长代之……以此类推,各级皆然。”
下了必死的决心,戴安澜反到释然。军人既不惧死,又何必心烦意乱?于是他伏在桌子上,同参谋长全心全意地研究起地图来。
一个年轻副官匆匆钻进指挥部,脚跟一并:
“报告,杜军长副司令长官到——”
为了防备孤军深入的第二百师被日军吃掉,手忙脚乱的远征军司令部急令第五、六两军从腊戌推进至曼德勒,同时命令新二十二师前出到央米丁和彬文那一线,担任二百师后援。英缅盟军三个师也在西线卑谬稳住阵脚,与中国军队遥相呼应。至此,战争双方均已摆出阵势,日军大举进攻,气势咄咄逼人,第一线兵力有两个师团。中英盟军取守势,全线总兵力为十三个主力师。
但中国方面真正上场的只有第二百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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